03.
100天,100斤
我想加入空军。 姥爷的一生深深地影响着我。 他在空军当了 37 年的厨师,他一生都为这段经历感到自豪。 甚至在退休以后,他礼拜天都会穿着当年的制服去教堂,在平日里穿着制服坐在门廊上晒太阳。 这种自豪感激励着我,加入美国民间航空巡逻队(Civil Air Patrol)。 我对伞兵特别崇拜——他们从万米高空中纵身一跃,帮助需要营救的飞行员脱离危险地带。
有两件事强烈地刺激了我。 我去参加军方组织的职业倾向综合测验(Armed Services Vocational Aptitude Battery,简称 ASVAB),这就是军队版的 SAT 考试,结果我没通过。 我想一如既往地大抄特抄,却发现坐在我左右手的两个人,他俩的卷子跟我的完全不一样,这下完蛋了。 满分 99 分的测试,我只得了 20 分。 而最低录取分数线是 36 分。 这还不是给我刺激最大的事。 一直到我上大学的时候,我都在偷摸着改成绩单,把 F 改成 B ,把 D 改成 C 。
三年级成绩单
自从威尔莫斯去世以后,妈妈甚至都不过问我的学习了。 结果有一天,她收到了学校寄来的一封信。 学校说,我无故旷课次数多达全部学时的 1/4,我的平均成绩是 D。 除非我在大四期间大幅提升考试成绩和出勤率,否则我就毕不了业。 当她打电话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正在哥们儿家玩儿。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疲惫不堪。 我说:“我回家去拿那封信。” 妈妈说:“没必要,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快该退学了。” 我回到家以后,她把信递给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走进厨房,给自己做了一个花生酱三明治。 我回到我的房间,墙上贴满了球星迈克尔·乔丹和美国特种部队的海报。 我感觉有什么燃烧着的东西,从我心里流走了。
那天晚上,洗完澡,我擦去浴室镜子上的水汽,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看看你,你觉得凭什么空军会要你这么个混蛋?”(Look at you. Why do you think the Air Force wants your punk ass? ) “你什么都不是。”(You stand for nothing.) “你真让人觉得不堪。”(You are an embarrassment.) 我伸手去拿剃须膏,往脸上抹了薄薄的一层, 我拆开一把新的刮胡刀,一边刮一边自言自语。 “你真是个傻 × 。”(You are one dumb motherf**ker.) “念个书念得跟三年级小学生一样。”(You read like a third grader.) “你活着就是个笑话!”(You’re a f**king joke!) “除了打篮球,你努力过吗?你有过目标吗?你可真 TM 搞笑。”(You’ve never tried hard at anything in your life besides basketball, and you have goals? That’s f**king hilarious.) 我把脸颊和下巴上的胡子刮掉了,我把头皮也涂上了泡沫。 “你见过军队里的人松松垮垮地穿喇叭裤吗?” “你还跟个地痞流氓似的满嘴脏话。” “你现在做的一切都解决不了问题!”(None of this sh*t is gonna cut it!) “别再走什么捷径了!”(No more taking the easy way out! ) 水汽在我的身旁翻腾,它在我的皮肤上荡漾,它从我的灵魂里倾泻而出。(Steam billowed all around me. It rippled off my skin and poured from my soul.) “只有你自己了,对,我知道你搞砸了,我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可是那又怎样?” (It’s on you. Yeah, I know sh*t is f**ked up. I know what you’ve been through.) “没人会拯救你的!妈妈不会,死了的威尔莫斯更不会!没有人,只有你自己!” (Nobody is coming to save your ass! Not your mommy, not Wilmoth. Nobody! It’s up to you!) “你 TM 是时候该长大了!”(It’s time to grow the f**k up!) 当我倾倒出我心里的所有想法时,我已经把自己刮得干干净净了。 水滴在我的头皮上晶莹剔透,从我的额头上淌下来,从我的鼻梁上滴落下来。 这是我自己的仪式。(A new ritual was born.) 我渴望改变。( I was desperate for a change.) 我想成为一个新的人。( I wanted to become someone new.)
△ 我和妈妈
在所有“通俗易懂”的励志故事里,主人公都有一个所谓的“顿悟时刻”。 他顿悟了,从此便天翻地覆,判若两人。 然而,这些故事全TM都是骗人的。 和我此后的经历相比,这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 272斤时的我
我在黎明前醒来,我在夜晚跑步。 有一天晚上,我跑了 21 公里,那是我一生中跑得最多的一次。 有一次,有两条疯狗追着我跑,我能做的,就是比它们领先一步。 我疯了一样地向前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 两条狗都放弃了,走开了,剩下的只有我,还有暮色四合下整个乡村的宁静。 当我回头的时候,我的恐惧消失了。 整条街都是我的。 从那以后,我开始渴望不舒服。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 ASVAB 考试,当我第二次挂掉的时候,妈妈知道,我是认真的了,她给我请了个辅导老师。
6 个月的时间里,我的阅读水平,从小学四年级,达到了高中三年级的水平。 厨房的餐桌变成了我整日整夜的自习室。 我从来没聪明过、开窍过。 我只能通过自虐来恶补。 如果辅导老师教了我 1 个小时,我得花上整整 6 个小时来复习课堂笔记。 第三次考试,我通过了。 但我仍然没有安全感。 我从来都没有摆脱过往黑暗的缠绕,我无法直面我内心的恐惧。 我,还没有硬到骨子里去。(I wasn’t yet hard of bone and mind.)
很多人可能会以为,航空巡逻队的四年生涯,是我人生的转折点。 不,我比从前更废柴了。 四年前,我 19 岁,体重 158 斤。 四年后,我体重飙升到 272 斤。
△ 272 斤的我(正面照)
我连弯腰都很费劲。 我胖到要把一只袜子缝到我工作裤的裤裆里,这样我单膝跪地系鞋带的时候,裤子就不会裂开了。 我退役以后的工作,就是在深夜,给印第安纳波利斯当地的各个饭馆除蟑螂,抓老鼠,一个月 700 块钱。 我本来是新兵训练营里表现最好的一个,直到一次体检抽血,医生发现我有镰状细胞特征,它并不是镰刀型细胞贫血症,但它会增加我因为运动而猝死的风险。 我永远地退出了民间航空巡逻队的项目。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 我想在健身房和餐桌上埋葬我的耻辱。 锻炼和吃饭,成了我全部的生活。 我的一顿早饭,是 8 个肉卷,6 个鸡蛋,半斤培根,两大碗水果麦片。 哦对,还有一盒甜甜圈和一杯巧克力奶昔。
我在空军最后的那些日子,体重涨到了 230 斤, 在我离开以后,这样胡吃海塞的生活,让我的肥肉暴涨到 270 多斤。 我想成为一个“大块头”,因为这样,这个渺小不堪的我,可以躲在这个“大块头”里面。 我找到了那份除蟑螂的工作,我躲在黑暗里,我向所有人隐藏了我自己。 我像一个废人一样窝在家里,有一天我正在洗澡,突然听到电视里的声音—— “海豹突击队……世界上……最艰难的……”(Navy SEALs…toughest…the world.) 我裹着毛巾,坐在沙发上,看了 30 分钟,一动也没动。 我看着那些男人,在泥泞的障碍跑道上奔跑,在沙地上顶着圆木奔跑,在冰冷的海浪中颤抖,汗流浃背,痛苦不堪。
△ 探索频道播出的海豹突击队节目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越发确信一件事: 这些痛苦里,埋藏着我想要的答案。 海报突击队,有我所不具备的一切。 他们就是这人世间最锋利的宝剑。(They were the human equivalent of the hardest, sharpest sword you could imagine.) 22 名自豪的男子穿着白色的衣服肩并肩站在那里,镜头推向他们的指挥官: “在一个平庸都能得到认可、得到奖赏的社会里,超越平庸对于一些人来说,有着强烈的诱惑:他们拒绝随波逐流,他们渴望超越常人能力的极限——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人。” 一个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人。(The man who finds a way to complete each and every task to the best of his ability.) 一个能屈能伸、排除万难的人。(The man who will adapt and overcome any and all obstacles.) 我再一次清醒过来,它唤醒了我内心的渴望——去加入一个精锐的特种作战部队。 它复苏了我沉睡的每一个细胞。 接下来的三周里,每天我都会给海军的现役征兵人员打电话,我打到了全国各地的办事处。 结果是,所有人都拒绝了我。 当地的一个招聘办公室对我很感兴趣,想要见我, 但当我走进屋的时候,他们当着我的面就笑了。 我太胖了,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妄想家。 只有一个人相信了我,他叫史蒂文·沙尔乔(Steven Schaljo)。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他给我过秤, 我站在秤上,看到墙上钉着一张体重表。 以我的身高,海军最大允许的体重是 173 斤。 等我称完,他笑着说:“你可真是个大小伙子!” 然后他在档案上写下 270 斤(297 磅)。
△ 进入海豹突击队之前的我
他拍拍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现实。 我要在 3 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减掉 96 斤肉。 我还要在 5 周之内,重新参加全部 ASVAB 考试。
几秒钟以后,我的后脖颈子上爬过了什么东西。 我把它掸掉,抬头一看,一群蟑螂从天花板一个打开的通气管道里爬出来,像暴雨一样,朝地板上扑过来。 它们落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头上。 我把杀蟑螂的毒气罐忘在厨房了,我抓起粘糊糊的捕蟑陷阱,冲到外面。 我需要新鲜空气,我需要更多时间想清楚,该怎么清除餐馆里的害虫。 在我走去垃圾箱倒老鼠的路上,我考虑了各种选择。 砰的一声,我盖上了垃圾箱。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需要燃烧,我不能再等了。 我脱下工作服,系好鞋带。 我把奶昔扔进垃圾桶。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跑步了, 这次,我一口气跑了整整 1 英里(1.6 公里)。
我在凌晨四点半醒来。把考试教材绑在我的动感单车上,在那里一边流汗,一边学习两个小时。 然后跳进游泳池,游泳两个小时, 去健身房,卧推、斜推,5 到 6 组,每组 100 到200 次。还有大量的腿部锻炼。 又回到静止的自行车上,两个小时。 晚饭后,再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 然后上床睡觉,醒来后再做一遍。
△ 我的锻炼笔记
10 天之后,我掉到了 227 斤,可以开始做俯卧撑和引体向上了。 有一天,当我在健身房里,做了三个小时的训练以后,我感到精疲力竭,浑身酸痛。 一组引体向上,我本想做 12 个,但做到第 10 个,我的手疼得像烧了起来。 第 11 个,我放弃了。 吃完晚饭,我一边开车,一边嚷嚷着骂自己: “戈金斯,你想抄近路?你 TM 做不到!没有捷径给你抄!” 我回到体育馆,为了那 1 个偷懒没做的,我把整个引体向上练习重新做了一遍。 250 个。 隆冬时节,我每天跑步 10 公里,骑自行车 32 公里,游泳超过 3 公里。 我把海豹突击队新兵第一阶段训练的距离都乘以 2 。 我知道一般会有 190 个人参加训练,只有大约 40 人能坚持下来。 我不想成为那四十个人中的一个。(I didn’t want to be just one of those forty.) 我想成为最好的那一个。(I wanted to be the best.)
“先生们,欢迎来到地狱周(Hell Week)。” 教官上下打量着我们,就像一个捕食者在盯着他的猎物。 “看着你们受苦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It will be my great pleasure to watch you suffer.)
说这话的人叫赛克·皮特(Psycho Pete)。
简单介绍一下我们进入海豹突击队的入伍训练项目。 训练时间:48 周(或者说 11 个月)。 其中有: 25 周的“基本水中爆破训练”(Basic Underwater Demolition/SEAL,缩写 BUD/s),地点在位于加州圣地牙哥的科罗纳多海军特战中心。 1 周的静态绳索跳跃训练,3周的“军队自由落体资格训练”(MFF Qualification Training),地点位于加州奥泰梅沙空军技术作战中心。 19 周的“三栖资格训练”(SEAL Qualification Training,缩写 SQT),地点也在科罗纳多。 通过训练后,即可成为三栖特战队正式队员。 赛克负责的是我们“基本水中爆破训练”的第一阶段训练。 没错,时间最长的这项,在 6 个月时间里,还要分 3 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体能训练, 第二阶段是潜水训练, 第三阶段是地面战训练。 具体练什么? 先跟你说说开胃小菜。 在最初三周的训练中,我们必须在 10 分钟之内,徒手攀爬一根 10 米高的垂直绳索,通过设有重重关卡的、800 米长的障碍训练场,并在 32 分钟内,在沙滩上跑完 6.4 公里。
△ 最右一列上数第 2 个是我
我们几个人一组,要在海滩上搬运 140 斤重的圆木。
我扛着它不是走,而是跑,一边跑,一边吐血——其实是带血的鼻涕从我的鼻子和嘴流出来。 教官时不时就把我揪出来,让我在旁边坐一会儿,他们以为我就要挂了。其实我还好。
△ 海报突击队训练日常
我们还要躺在浅滩上,整个人浸在 14、15 度的冰冷海水里,任由海浪和泥沙的冲刷,直到从头到脚被黏湿的沙子包裹,故意让沙子进入我们的耳朵、鼻子,乃至身体外露的每一个孔。
他们把这一项叫做“冲浪酷刑”(surf torture)。
每两轮酷刑之间的休息间隔,大家都围聚在一起,靠同伴们身体残存的热量取暖——其实他们都正在瑟瑟发抖。 而我不仅没有凑过去,甚至都没有一点儿抽搐、发抖。 教官看了看我,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地羡慕嫉妒恨。 随着夜幕的降临,气温急剧下降。 “先生们,跟太阳说再见吧!” 泡在海里,我们每个人都能听到浪花在头顶上翻腾,我们不小心吞下的海水在肠子里翻滚,我们的牙齿在打颤。
当你感到又冷又有压力的时候,大脑根本都没法理解接下来的 120 多个小时,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五天半的时间里,我们几乎没有睡觉时间。 每一个想成为海豹突击队成员的人,在第一次冲浪酷刑之后,都会问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 “我为什么在这里?”(Why am I here?) 因为没有人逼我们必须成为海豹突击队队员。 我们不是应征入伍的。 成为它,是我们的选择。(Becoming a SEAL is a choice.) 这是自愿的折磨。(It’s voluntary torture.) 赛克带过一茬又一茬新兵,他可是老司机了。 他清楚这一切,所以他没过两天就不再冲我们大喊大叫了。 他开始用软刀子杀人。 他竟然像一个忧心忡忡的大哥哥一样,开始安慰起我们,开始嘘寒问暖起来。 他主动请我们喝热汤,洗个热水澡,还给我们披上毛毯,甚至有需要的话,还亲自送我们回军营。 然后,他开始在海滩上捡头盔。 没错,这就是他放下的诱饵,为那些准备放弃的人。 他夺走了那些屈服者的灵魂(He was taking the souls of those who caved.) 因为他们回答不了这个简单的问题: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很清楚我的答案。
可是,我却倒下了。
在患了双侧肺炎之后,我接受了医生的检查。 我曾三次违抗医生的命令,我要留在 230 班的战斗行列中! 但教官们最终把我逼回了军营,他们让我重新去参加下一班——231 班的全部训练。 是的,第一次,我没有成功,但我同样没有放弃。(I didn’t make it, but I didn’t quit.) 即便是参加下一班,我也没有完全从肺炎中恢复过来, 我的肺里仍然积满了粘液,每次咳嗽都让我的胸部颤抖,听起来就像有一个耙子在刮我的肺泡一样。 但我依然挺了过来。
△ 海豹突击队训练班合影(右二是我)
当我熟悉了赛克的“诱惑”套路之后,我开始明白,所谓的“地狱周”,不过是一场心理游戏。
教练们根本不是在找什么最健壮的运动员。
他们在寻找最坚强的心灵。
他们是在用我们的痛苦,剥开我们的每一层皮。
而那些选择放弃的人,等他们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却都为时已晚了。
231 班的地狱周结束的时候,比原计划提前了 36 个小时。
156 个人参与训练,最后只有 25 个人成功通过,这一届的淘汰率是 84%。
而我,就是那 16% 里的一员。
之后的训练,没有什么好讲的。
不过是过五关,斩六将罢了。
结束的那天,我们这一届所有毕业生穿着纯白色的礼服,在妻子儿女的见证下,光荣地毕业了。
△ 我从海豹突击队毕业了
毕业以后,我会继续寻找不可能的任务。
成为海豹突击队历史上第 36 位黑人毕业生,这当然是一项成就,
但我挑战艰难险阻的探索之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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