泮伟江 | 罗马共和国之子的肤浅与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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泮伟江 | 罗马共和国之子的肤浅与深刻

原创： 泮伟江 大观天下志 2019-05-04

作为迄今最广为人知的古罗马政治家之一，西塞罗深远地影响了欧洲的哲学和政治学说。这个爱荣誉甚于爱自己的生命的罗马共和国之子，最终成为了罗马世界的阿喀琉斯，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罗马世界最美丽的悲剧。

经历史实践的亲自检验，关于西塞罗学说“肤浅或深刻”之争，折射出更为厚重的历史沉思。

文 | 泮伟江

编辑 | Fan 

全文约4110字，细读大约需要8分钟

西塞罗在西方的思想史上具有一种既重要又被轻视的奇怪角色：如果没有西塞罗天才的修辞能力和表达能力，西方古代世界的许多伟大的思想和著述就无法得以流传至今。因此，历来的思想家对西塞罗保存西方古典文化的贡献赞不绝口；但是同时，大部分的思想家对西塞罗本人的思想却相当轻视，认为西塞罗缺乏原创性，缺乏像古希腊哲人那样沉思的能力，不配称为一个一流的哲学家和思想家。

因此，西塞罗变成了西方政治和法律思想史上的一个未解之谜。当然，问题的关键或许并非在于对西塞罗天赋的评价，而在于西塞罗在整个西方政治哲学传统的地位和影响力上：没有人会怀疑西塞罗在西方整个人文传统和共和主义政治传统中所占据的崇高地位，但是 西塞罗对西方整个政治哲学的传统的悠久影响究竟得益于西塞罗的哪一点？ 是西塞罗对希腊经典政治哲学的天才转述呢？还是来源于西塞罗自身的深刻？如果是后者，这种深刻究竟体现在何处？

 

 西塞罗像 藏于法国古爵城堡 

马库斯·图利乌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年1月3日－前43年12月7日）。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哲学家、政治家、律师、作家、雄辩家。同时，被广泛地认为是古罗马最好的演说家和散文作家之一。他是共和国所代表的自由主义的忠诚辩护者，他支持古罗马的宪制，因此也被认为是三权分立学说的古代先驱，公元前63年当选为执政官，后被马克·安东尼派人杀害于福尔米亚。

西塞罗的一生虽然深受希腊哲学和文化的影响，但是骨子里仍然是一个传统的罗马人。罗马人是一个由农夫和士兵组成的民族，是一个重政治实践更重于哲学沉思的民族，是一个有着光荣和悠久历史传统的民族。对于罗马人来说，维护罗马自身的光荣传统，从罗马自身的历史传统中寻找人生的智慧，比抽象和玄虚的哲学沉思更加重要和有益处。

 

罗马人的这种民族特性也深刻影响了西塞罗。因此，尽管西塞罗对希腊的哲学和文化赞不绝口，甚至一度希望自己死后能够安葬在希腊，但是西塞罗对希腊哲学和文化的接受和吸纳还是有选择性的。对于西塞罗参与罗马政治生活相当重要的辩论、修辞和演讲的技巧，成了西塞罗学习的重点。这说明对西塞罗来说，积极参加罗马共和国的政治实践，挽救处于危亡之中的罗马共和国，比任何哲学的著述都更为重要。

 

因此，我们要了解西塞罗的思想，我们就必须了解他身上承载罗马人的民族特性，以及这种民族特性与希腊文化的冲突与融合。西塞罗对欧洲后世政治哲学思想和实践的影响，也更多地同罗马共和制度对后世的共和理念和实践形态的影响联系在一起。

罗马共和国是罗马贵族领导罗马人民推翻暴政的一个结果。在王政推翻之后， 贵族阶层 掌握了罗马的统治权力，主要由贵族成员组成的元老院，也有王政时期的咨议机构变成了实质性的权力机构。罗马的贵族都是名门望族之后，罗马辉煌的历史和传奇是由他们的祖先抛头颅洒热血创造的。他们从小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年轻时代往往被投放到军队和“公务员队伍”中稍做历练，然后被推荐到罗马的各个行省做个地方大员，在积累了足够的资历和威望之后，就可以回到罗马，进入罗马共和国的权力核心。罗马的政治传统和法律虽然规定他们不得经商，但是他们却因为控制了罗马最宝贵的财富土地而获利丰厚。当然，罗马创国历史所遗传下来的光荣传统要求他们像老伽图那样奉行贵族式激进的道德理想和特定的精神和肉体苦修。这些传统有时也确实能够发挥一定作用，但是如今却显得过于沉闷，不过是一种“革命遗迹”和日渐褪色的往日理想。

 

 罗马元老院遗址 

 平民 对推翻暴政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同时由于罗马的不断扩张，原先主要由贵族子弟组成的军队被大大消耗，从而不得不由大量平民子弟来补充军队的数量，以至于最后罗马军队主要由平民组成。尽管平民对共和国的贡献逐渐增大，但是平民在共和国的政治结构中所获得的利益并没有随之增多，甚至反而变得更少。例如，下层平民由于参加连年不断的战争，往往失去土地，甚至沦为债务奴隶。这使得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此外，由于罗马是当时世界的中心，全世界各地的人，或偷渡、或“技术移民”，或者被劫掠到罗马当奴隶，纷纷来到罗马，其中许多最终获得公民权。这些外来移民显然不可能是奔着罗马光辉灿烂的历史而来的，他们对罗马也显然缺乏罗马本地人那样的深厚爱国感情。此外，他们对罗马传统的政体，也具有很大的腐蚀作用。

 

有贵族，有平民，当然就有新兴的大资产阶级——在罗马，新兴的大资产阶级就是 骑士阶层 。他们不受任何经商禁令的影响，追随罗马军队扩张的步伐，广泛地从事各种商业活动，获利丰厚。对于那些有助于他们获利的政客，他们大力资助，以商养政。当然，大量金钱的投入与付出，必须要有所回报。到了罗马共和国晚期和帝国早期，他们已经成为罗马相当有实力的一个阶层。

 

早在西塞罗之前，贵族出身的格拉古兄弟早已经看出了罗马共和国繁荣背后潜藏的这种危机。吊诡的是，他们为挽救罗马共和国所采取的似乎很正确的措施，实际上却反而加速了罗马共和国的灭亡。他们调和贵族和平民的政治努力最后不但以失败而告终，他们自己也被元老院的骑士卑鄙地杀害了。

 

 格拉古兄弟 

格拉古兄弟改革是发生于公元前133至前121年间，以土地问题为中心的政治改革。当时，公元前2世纪罗马城邦扩张为地中海的霸国，财富的增长和奴隶占有制的迅速发展，导致土地集中和大批农民破产，促使社会矛盾日趋激烈。在此情况下，提比略·格拉古和盖约·格拉古兄弟在骑士等级的支持下提出一系列改革举措，希望能够以此缓和各阶层之间的冲突。格拉古改革的失败意味着罗马统治阶级不再有坚强的政治意志来通过改革稳定和扩大贵族共和国政体的社会基础。

格拉古改革失败之后，由于兵源不足，马略改革了罗马的公民兵役制度，取消了当兵的财产资格，从乡村的无产者中挑选壮士入伍，建立了一支专业化的军队。这样一支由农民无产者组成的职业化军队，效忠的不再是罗马的共和政体，而是作为军事将领的马略。由于他们的职业就是当兵，他们生活的来源就是靠当兵时所领的军饷，这使得他们经常成为各种政客和权贵们争权夺利的工具。这样一支职业化的军队，一方面大大补充了罗马军队的兵源，加强了其战斗力，但是同时也使得罗马内部的利益斗争逐渐变得刀光剑影起来。个人的利益，某个特定阶层的利益，都跃跃欲试，试图超越于整个罗马共和国的利益至上，从而严重威胁到了罗马共和国的存在和稳定。

西塞罗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罗马的政治舞台之上。他试图在这个时候挽大厦于将倾，试图通过自己的行动来集合罗马共和国的各种“健康的力量”，组成一种“联合阵线”，从而形成一种强大的民意，阻止各种不负责任的变革，防止强大的独裁者的出现。

 

至于这种共和宪政理想的实现，西塞罗则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具有高尚的道德，同时集勇敢、智慧于一身的类似于神明一样的人物——西塞罗将这样一个人叫做“princeps”。西塞罗一度认为自己就是这样一个princeps。的确，他似乎就是为这样一个高贵和伟大的共和国而生的，就是为共和国的这个时刻而生的。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显现出了领袖的潜质和惊人的天赋。他出色的口才无疑能够使得在旧的罗马共和国的宪政体制中大显身手，在元老院里，他是最活跃，也最具有威望的成员之一。在粉碎喀提林阴谋中，他也确实争取到了健康力量的支持，并且最终粉碎了阴谋，维护了罗马共和国。

然后，经过十多年的内战，罗马共和国已不复往日风貌——文明，理想主义、真正高贵的目的和行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存在的，然而他们不会成为中心。在罗马共和国，西塞罗所掌握的政治斗争的工具是在政治法庭和元老院面前一次又一次激情和雄辩的演说和辩论，然而这仅仅是在宪政制度能够正常运作和发挥作用时最合适的政治行为了，而当时日益分裂的共和国最重要的斗争工具乃是拥有一支完全忠实于自己的私人军队。

 

历史似乎选择了凯撒的养子屋大维来实现西塞罗的罗马共和复兴之梦，并且似乎还是按照西塞罗的设计进行的。屋大维最终结束了罗马共和国的内战，而代价之一，就是西塞罗被安东尼所害。屋大维在掌控罗马的局势之后，一度还宣布将内战期间他所享有的一系列非常权力退还给“元老院和罗马人民”，并认为自己没有任何超越于执政官的权力，只给自己留下了prineps的称号。

 

 奥古斯都铜像 藏于雅典考古博物馆 

奥古斯都，原名盖乌斯·屋大维·图里努斯（Gaius Octavius Thurinus）（前63年9月23日－14年8月19日）。屋大维是凯撒的甥孙和养子、继承人，罗马帝国开国君主。他于前27年获得“奥古斯都”的称号，保持罗马共和的表面形式，作为一位独裁者统治罗马长达43年。他结束了一个世纪的内战，使罗马帝国进入了相当长一段和平、繁荣的辉煌时期，史称罗马和平。

拓展阅读：屋大维是谁？他是如何接住凯撒留下的“馅饼”的？

一个将罗马共和国视作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他的学说和思想恰恰是由那个亲手埋葬罗马共和国的人来实现。那个挽救了共和国的人恰恰也是悄悄地废除共和国的人。不知道西塞罗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历史这一幕的时候又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西塞罗，这个爱荣誉甚于爱自己的生命的罗马共和国之子，最终成为了罗马世界的阿喀琉斯，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罗马世界最美丽的悲剧。而他对罗马共和国的现实参与和理论思考，则成为了后世政治哲学的生动案例和深刻教材。而这种来源于历史亲身实践的深刻反省，确实可能比书斋的哲学玄思更加深刻和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