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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许倬云:美国忘恩的一面,开拓中的华工贡献大却饱受歧视丨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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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6 08: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4-16 08:19 PM 编辑

许倬云:美国忘恩的一面,开拓中的华工贡献大却饱受歧视丨大家

 许倬云 大家 2019-04-14

我们一般人对美国的印象,总是1620年五月花号载来一船乘客,是欧洲白人进入北美的第一次移民。其实在那次以前,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移民,已经在中南美和北美的南端有相当的发展。英国在北美的移民也早于五月花号,就在今日乔治亚的海边,有过一批移民建设詹姆斯敦(Jamestown)基地。不过1607年的这一次努力并不很成功,基地维持不久人员就全部死亡,只剩下一个遗址供后人凭吊。


五月花号到达美洲,确实是西欧白人长久留在北美第一次的成功。每年庆祝感恩节,大家都知道是为了感谢当时在普利茅斯附近的原居民,他们慷慨热情地帮助这些新来的白人,度过最困难的一个冬天。然而,很少人还记得,从此以后雀巢鸠居,这些白人反客为主,终于将原居民排挤于边缘。感恩节,说穿了,是个忘恩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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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号在普利茅斯港,William Halsall绘于1882年


从五月花号以后,英国的移民逐渐开发了大西洋沿岸十三个殖民的基地,也就是后来称为“十三州”的美国领土,也兴建了为数众多的开拓公司。1776年,北美十三州独立,成立美利坚合众国。美国不再有英国的开拓公司,然而整个国内经济的运作方式还是相当类似。美国政府希望号召更多的白人,参与开辟新大陆、建立新国家。在欧洲许多国家,都有开拓公司或是移民公司一类的组织,吸收和运送新移民进入美国。当时,欧洲正是法国大革命以后,紧接着是拿破仑的时代, 欧洲经历翻天覆地的大改变。罗马教廷的教权萎缩,原来依附在所谓神圣罗马帝国结构上的封建制度,也迅速地瓦解。


民族国家有待兴起,欧洲许多地方出现秩序混乱、生产萎缩的情形。大批的失业农民,正是美国可以吸收的劳力。纽约港口的自由女神像手举火炬,欢迎新来的移民,号称“迎接一切寻求自由、无处可去的人,进入这个国家”。因此,他们进入美国并不需要签证,也不需要护照——如此慷慨大方的姿态,与今日特朗普政权的排外相比,怎不令人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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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美国的欧洲移民


最近十来年的考古研究逐渐证实,来自亚洲的古代移民,的确是经过亚、美两洲北部的“冰桥”进入美洲。这些人就是后世印地安人的祖先。他们之中,有一部分留在美洲西北地区,不过那里气候太冷,不能有太多的发展。其余的人,可能逐渐沿着太平洋海岸向南移动,向东跨过寒冷的山地,这部分人数可能也不多。最大的一部分人,则是沿太平洋西岸的山边继续南移。这一条沿海洋的通道逼近山地,可供开拓的空间有限。直到进入气候比较温暖、土地较平坦的墨西哥湾周边,他们才逐渐发展,终于建立几个较大的国家:玛雅、阿兹特克和印加。在这些地方,印地安人得以繁殖,逐渐发展出高度的文化和社会组织。


据估计,在白人进入新大陆时,美洲的人口可能是两千五百万到三千万之间,其中却有三分之二左右,是生活在墨西哥湾周边。西班牙人进入这个广大地区后,基于单一真神的信仰,将原住民视为异教徒和应该被摧毁的对象。白人的愚昧,毁灭了这三个新大陆土著文化的遗存,也完全毁灭了他们的文字。剩下来真正的原住民为数非常的稀少,大多数都与西班牙语系统的后裔混合,成为一种新的混血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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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洲原住民的画像


在美国的部分,则是墨西哥湾西边的一块,和太平洋沿岸若干伸展出去的据点。墨西哥大帝国,曾经拥有比宗主国更多的人口、更大的疆域,但是西班牙人的统治并不是十分有效率。在美国的部分而言,所建立的治理体系,大致不外是贸易站和天主教的传教据点——今天加州和西南各州的地名,带“圣”(St.)字的名称很多,都是这些传教据点留下来的遗迹。


在美国政权没有到达这里之前,移民已经在当地自己建立了殖民地德克萨斯(Texas),从墨西哥帝国割出来一块土地,自称为独立国。其实这个“国家”,和美国有密切的联系——他们所谓的独立运动,实质上是美国开拓者窃据人家领土的一种方式。到今天,德州的州旗还是一颗星,号称“孤星之州”——十三州之外的一颗星。如今的德州人,在美国的人口之中,依然是作风最大剌剌、桀傲不驯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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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8年的德克萨斯州地图


加州到华盛顿州的西部海岸,原来是西班牙控制的地区,后来也被美国人从墨西哥帝国夺走了。这一狭长的海岸地带平原很小,大多是崎岖的山地,因此,并没有很多印地安人的聚落。西班牙人在这一地区的开拓,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寻找到太平洋沿岸的港口,以此为基地逐渐向内陆扩张。然而,他们的立足点分布稀疏,西班牙的教士人数也不多。在美洲西岸发现金矿后,从东岸跨越洛基山进入加州的移民如潮涌入,他们都希望在满地黄金的梦中,得到天降的财富。


至于沿着大平洋海岸一串,从加州以北的西岸各州,欧洲移民则是经由两条途径进:一条是上述跨越广大的西部,翻过洛基山进入西岸;另一条则是沿着太平洋的南岸路线,往北拓展。对于这些欧洲移民而言,最主要的吸引力是十九世纪加州发现的金矿。金矿的诱惑,使得全世界各处的野心家和劳动者,纷纷进入这块崭新的梦想之地。西北各州还有一些印地安人,然而加州的印地安人聚落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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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入加州的淘金者


白人占有了加州,取得了主权。这里的劳动者,大多是从墨西哥北面而来的混血人种,属于西语系族群;另外一部分,则是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亚洲人。中国的劳工大多来自广东,成批由招募者运来美国。我认为大批中国劳工的输出,和当时中国国内混乱的战局很有关系。美国黄金潮的时代,正是中国太平天国战争的时期,华南地区一片混乱。尤其在太平天国失败后,许多参加过太平天国的军人无处可去,纷纷渡海进入东南亚,最后进入美国寻找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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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许多中国劳工运到外国的淘大港(插图)


华人在西岸的遭遇,与美国其他移民族群相比,是前所未有的残酷和不公。除了挖掘金矿和掏洗金沙的工作以外,更多的劳苦任务是开拓山后谷地,包括开拓水源、清理丛莽等等。山后地区的开发影响深远,一直到今天还是水果尤其是葡萄园的重要产地,因为这些地区几乎是天造的暖房——在谷地之间没有风暴,气候相当稳定;还可以将洛基山顶的积雪融化而来的水源,导入谷地灌溉果园。淘金的梦想终于破灭,白人劳工才发现,开发这些农业地区有更大的吸引力。同时在新兴的城市之中,华人开设各种小店,最大的一支是洗衣店和手工业,他们群居在所谓“华埠”的地区。中国人勤劳节俭,不是白人劳工可以比拟的。


美国内战以后,西部也开发得相当好了。这时候,美国铁路业将东岸和中西部连接为一,接通跨越北美洲的铁路系统。在西岸的华人劳工,大批地投入筑路工作,颠峰时期大约有上万人。最艰难的一段,是跨越洛基山脉地势最险的西埃拉悬崖。修筑这段路需要在峭壁陡坡上,用炸药炸出可以铺设路基的地基,导致执行任务的华工伤亡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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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修铁路的中国华工


1869年,东岸经过中西部的铁路,和西岸往东延伸的铁路在犹他州接轨。贯通美国东西的铁路网终于完成,在接轨典礼时,如此劳累的华工却并没有被邀请。直到最后两截铁轨相接,金钉钉轨时,白人的政商权贵和白人工人才发现,没有人知道该如何进行接轨。这时候,一班华工抬进四截铁轨,用十六根大钉将接轨的工作顺利完成——白人的铁道主人和贵宾们不得不承认:东西两岸铁道的贯通,华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一百五十年以后的今天,犹他州的接轨纪念处才有华工接轨的纪念碑,庆祝这一个美国建国史上重要的事件。


当时,华人聚集在被称为“唐人街”的华埠,生活习惯与四周白人不同。一般的华人,男人依旧留辫,妇女仍然裹脚;华人的语言,在白人听来也觉得奇怪。当时,华人帮会势力极大,华人之间帮派冲突,中国的武术所展示出来的拳脚、刀、剑,白人也不能理解;大多数华人不懂英语,华洋之间无法沟通。于是,白人对于这些语言不通、服装怪异的外来族群,不仅相处起来格格不入,而且常存戒心。那时,白人有如此谚语:“怪异莫测的华人”(Inscrutable Chinese)。公共媒体呈现的华人形象,通常是漫画人物,要么是斜眼、龅牙、留辫、抽鸦片的“傅满洲”,要么是行踪莫测、灵巧精明的“陈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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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满洲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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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海报中,高举匕首的傅满洲被称为“全世界最邪恶的人”


华人遭遇的集体迫害,则是劳工界的“排华运动”。华人工资要求低,工作勤快,让白人劳工感到竞争压力。于是,劳工团体开始抵制华人,许多小冲突累积、升级为大事件。终于,在旧金山的“沙岸”——待雇工人聚集等候雇主挑选的地方,白人集体攻击华人。另有一次,白人流氓和华人冲突,有白人在斗殴中死亡;白人群起报复,聚集五百多暴民,冲进华埠引发大屠杀。还有一次是在山后的谷地,怀俄明州的石溪,开拓殖公司僱用华工和白人一起开拓农地;工程结束后,却由武装职业打手,夜半袭击华工居住宿舍,驱赶、强制押送华工登船离开美国——这批华工被送往了墨西哥,不再允许他们回到美国。


这许多的冲突,最后导致了1882年《排华法案》的出台:联邦法律规定,华人离开后,就不能再入美国;分配给华人的移民名额极少,不论原来居住何处,每年华人移民的总配额只有大约一百人而已。华人进入美国的时间,并不晚于许多欧洲来的移民,但是长期以来,华人在美国一直是居于微小的少数,就是因为《排华法案》的限制。1942年,二战期间,列强同意取消了针对中国的不平等条约,美国的《排华法案》也终于取消。然而,直到我从台湾地区到美国的时期,华人进入美国的移民配额,相对于欧洲国家还是远远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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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满歧视的关于排华法案的漫画


百余年来,华人在美国的遭遇,还是居于移民群中最无保障,也最没有上升机会的境地。上述从加州被驱赶出境的华工,大多数进入墨西哥。墨西哥人本来就是印地安人、白人和黑人的混杂,而印地安人原本就是亚洲人种。因此,这些华人在墨西哥逐渐融入当地人口。今天在墨西哥的姓氏之中,中间姓是父姓,常有“张”“王”这类的名字出现。而且,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中南美争取独立的革命运动,许多华人的后裔投入军旅——秘鲁和古巴的独立运动,就有不少华裔组成的战斗单位,他们的军人之中,到今天也有不少华裔人士。


修筑铁路的华工,在接通东西两岸的大系统以后,也有人被雇用于修筑各处的连接道路。于是,在南方沿着密西西比河的下游,那些小镇上常常有华人的小商店。我曾经在阿肯色的小城约翰玻罗,偶然进入一家小店,发现店主是华裔。他们在黑白分明的南方,既不黑、又不白,经营小本买卖,两边主顾都会照顾。小店的主人告诉我:沿着密西西比上下游,每逢佳节,华人亲友会搭乘当时还在行驶的运货驳船,在预约地点集合,借用农家谷仓聚会。他们的子女,也常在这种谷仓的舞会上彼此认识,进而结为婚姻。五十年来,我没有再深入南方访问。既然河上的驳船已经不见了,我也在纳闷:这沿河上下的华人同胞,会以什么方式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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