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815|回复: 10

[人世间] 人间|【教改往事】系列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9-4-3 06: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4-9 03:53 PM 编辑

20年前,有个毒贩主动找我要退赃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04-02
89EA5F2B-0746-4762-990D-37C4A66C91A1.jpeg

要说监狱工作的“治本安全观”,这个标准是有点高,因为这也不是监狱一方的问题。但是,狱警起码要做到一点,就是不能让这些光头变得更差。



配图 | 关斌斌




写在之前的话


2018年冬天,我和自己过去的管教一起,在一家肝病医院里见到了狱警老吴。

老吴挺着个大肚子,面色黑黄,眉心两道刀刻般的皱纹。见到我后,他看起来很激动,紧握着我的手,先是好生夸赞了一番我的作品,而后又感叹了几句自己当初的文学梦想。

见我有些不知所措,管教便在一旁解释说,老吴住院期间看完了我这两年发表过的所有文章,有些还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甚至做了读书笔记。

我一听就紧张起来,悄声问管教:“该不会又要对我进行思想教育了吧?”

管教拽了我一把,压低了嗓音说道,老吴肝腹水,活不长了:“带你来,就是让他和你聊聊文学,他有这么个梦。”

我心头一紧,方才明白眼前这个病老头的大肚子原来不是胖,是极恶的病态。管教这才又说,老吴好酒,原本还有7年才退休,酒精却泡烂了他的肝脏,只好提前病退住进了医院。

说话间,老吴转身从床头柜上端来一盘水果,招呼着:“虫安,夏龙。你两个笔名我都晓得啦,来来来,吃点水果。”

我赶紧迎上去,他却又一次握紧我的手。他的手潮红发烫,有股邪劲儿。我试图挣了一下,竟然脱不开。老吴拍拍我的手背——他有拍人手背的习惯,亲近之中带点难以抗拒的威严感——直接问道:“你可晓得现在的监狱管理理念和以前的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只好搭腔说:“我晓得哎,变好了很多哇。”

老吴松了手,我这才得以把自己的手撤回来。他吁一口气,继续说道:“以前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现在反了,叫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以前讲‘底线安全观’,不死不逃,守住底线;现在讲‘治本安全观’,就是这帮子光头出去能不能过上安生日子。”

我不知道怎么接,只能点头应和。

老吴扭过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让我很不自在。等我躲过他的目光,他忽然拉了我一下,悄声说道:“虫安啊,明天给我带瓶酒。我晓得你在到处跑题材写作,我给你点不一样的故事线索,肯定对你有帮助。”


往后的日子,我大概前后往肝病医院跑了五六趟。

第一次我带去了一瓶五粮液,那是我前女友送给我爸的酒,我拿去雅贿了老吴——当然,也不是次次都这么奢侈,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从路边的小门脸里直接抓了一小瓶二锅头。

那天,我人还没进病房,就看到病恹恹的老吴,身体像被输入了一股内力一般,竟然冲到门口来迎我。我们偷偷摸去天台,老吴将酒紧紧抱在怀里,蜡黄的脸就像瞬间活了血。

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病服一半的扣子都扣不上了,加上头上又顶着一蓬卷发,从后背看过去,就像妇产科走廊里那些扶腰散步的孕妇。

天台上一阵一阵的大风掠过去,云层前仰后合,天色忽明忽暗。老吴坐在轮椅上,两根手指捏住小二的酒瓶,吱溜一口,再吱溜一口,每口酒都会品上好一会儿。几口酒下肚,他抬头看看我,说,太不经喝,下回捎瓶一斤装的。

我脱了衣服盖在老吴胸口,说:“天冷呢,散散酒味儿就回病房吧。医生要查房了。”

老吴品着酒瓶里的残汁儿,吧唧着嘴,问道啊:“跟你讲一个我打算带进骨灰盒的秘密,换瓶一斤装的二锅头,行不行?”

我笑笑说:“你这秘密这么廉价,就值当一瓶酒啊?”

老吴苦笑一阵儿,再问:“你答不答应吧。”

我说:“别说一斤装的,桶装的我也能给你带,关键你得过医生那关。喝完,你回得了病房吗?”

老吴不答,自顾自地说起那个秘密:

80年代末,他当兵提到连长,就在部队干不下去了。转业回到地方,四处攀关系找熟人,一番折腾,才在当地的监狱谋到了差事。

当时,他分管的监区有个犯人刑满前和人吵架,他赶去现场处置,掏出橡皮棍抡了那人后背两下。人当时被他打趴下了,但没什么大碍,第二天那人就被释放了。

那人独自坐长途车回家,在车上因为和一个乘客争抢软背座椅,竟把对方打死了。因为他是头天刚出的狱,这个消息很快就反馈到了监狱,狱警议论说那人怎么如此暴虐,抢个座位也能把人打死?没几天,新闻记者也来报道,报纸上更是起哄乱写,说这种暴徒怎么不死在监狱,居然放出来祸害老百姓。

那段日子,刚参加工作俩月的老吴有点魂不守舍,他不了解那人以前有多穷凶极恶,但他心里有数——那人想抢软背座椅,肯定和后背的伤有关。

老吴跟我说,他很后悔抡那人那两记橡皮棍:“治本安全观,这个标准是有点高,因为这不是监狱一方的问题。但是,狱警起码要做到一点,就是不能让这些光头变得更差。想来我那两记橡皮棍,无疑是让他带着仇恨出去的。”


到后来,我也没兑现那瓶一斤装二锅头的诺言,因为此后没多久,老吴就转去市里的医院了。

转院那天,老吴给我发了张照片,是他病床前围着的一圈同事,里面有李管教、张教导员、马科长。这3位我很熟悉,过去这段时间,他们都是看在老吴的面子上,容忍了我很多穷追不舍的采访疑问。整整一个冬季,我都在这些故事线索中反复奔波,而老吴也总借着即将病危的由头,将同事们约到病床前“谈心”,为我提供采访便利。

李管教跟我讲了他在一个厕所内成功完成了的教改工作的故事;张教导员曾负责一项“服刑人员退赃认赔”的活动,他的故事中有位经历特殊的毒贩用最不思议的方式主动退赃;马科长在监区搞了几十年教改,给一位曾在中华骨髓库捐献过造血干细胞的犯人做通了思想工作,最终让其答应救助一位白血病儿童。同时,他们还积极联系事件中涉及的教改对象,让我得以通过电话采访的方式,最终完善了这些故事。

在老吴的不断引荐中,从狱警视角下获得的教改故事在不断积累。有时候,这些采访对象问我,为什么不先写写老吴?我笑笑,想起老吴讲给我的那个秘密,其实就已算是婉拒了他自己的故事。

但书写老吴同事们的教改事迹,其实也就是写老吴自己——写那个和我们一样,想要努力做好、却终留遗憾的自己。

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挺对不住老吴,也怪我那当口的日子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不然一定给他多捎几瓶好酒。不过我也知道,老吴不在意这些。他说,希望我把这些故事尽快写好,他着急看,等着看。



教改往事 | 连载01



张教导员是个慢性子,走路外八字。来探望老吴的那天,老吴开他玩笑,竖着大拇指说:“还是你狠,龟的寿数。我就不行了,马上要见外婆。”

张教导员笑笑,轻拍老吴的大肚子,问:“你这儿还能装几两酒?”然后瞥了一眼靠窗而站的我,我赶紧礼貌性笑了笑。

张教导员扭头问老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作家?”

老吴够到床头柜上的酸奶,递给他一杯,他拦住老吴,回头看着我,慢吞吞地说:“老吴让我跟你讲讲20年前的那桩事,那确实是一桩不错的教改案例。但平心而论,也有着运气成分——人哪那么容易改变观念?他本来就信佛,我所做的事,就是把同事们之前做的推波助澜了一把。”

我靠近一些,笑着说:“张教太谦虚,老吴跟我说了个大概,那事换谁都蛮感动。有些细节,我还想听您自己讲讲。”

老吴之前给我说,20年前,张教导员和他同在服装厂干管教,不光要管理犯人,还要学习缝纫工艺,琢磨如何保质保量地解决一堆生产订单。那时候,张教导员警院刚毕业,有天教改科领导差了他一桩苦活计,去搬卸一车新“电脑机(工业电动缝纫机)”。张教导员带了100多号犯人出工,却在狱内主干道遇上了雷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令他没能完成领导交办的差事,却让一名毒贩完成了灵魂的洗礼。

眼下,病床上的老吴还在到处摸吸管,摸吃力了,粗喘了一声。张教导员抚了抚他的背,将床头柜上的酸奶拿远了,说不吃这种小孩子零嘴。老吴这才顺了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了一句:“那犯人是不是在花瓣上写佛字?”

“你记性真不错,那时候电脑机还没来,服装厂的订单都暂停了一阵,接了一单手工塑料花卉的小劳务。”

“跟昨天似的,怎么一晃都20年了。”老吴又叹起气来。


1998年,监狱彻底停了外务劳动,先后开办了服装、箱包、电子厂。张教导员被分在服装厂,管教工作刚上岗不多久,厂里就出事了。

事情不大,就是几批外贸服装的单子搞错了样,工艺上不过关,要返工。新调来的副监狱长分管生产,揪着此事不放,生产大会开了好几次。服装厂的领导挨多了批评,索性在会上诉了番苦,发了设备的牢骚,说现有的一批二手机子没效率,产量质量都没保障。

副监狱长要面子,当即拍板说要买新机器,还让几位发牢骚的领导都立了军令状——半年内生产再搞不上去,就都自觉看大门去。

新机购入之前,厂房调整,老设备要搬空,电路也要重新布置。服装厂停工一周,犯人都被锁在了监房。但劳动改造一天都不能松懈,这一周的空当,必须给犯人们找活儿干。

每日例会上,管教们一起讨论找点什么活儿合适,什么搓二极管、缝皮球,还有人提议剥大蒜做糖蒜罐头。可是,这些活儿要么破坏卫生,要么存在安全隐患,都不适合在监房劳作。最后大队长提议,不如接一批手工塑料花卉的订单。这活儿又“雅”,劳动边角料还可用来布置节日。

手工制作塑料花需要用胶枪黏花瓣,胶枪通电导热,可以迅速熔化长条胶棒,然后从枪口打出液体胶水。常规的操作方法是给每片花瓣打一滴胶,再用手捏紧,胶水迅速凝固。可犯人中有个叫马乐乐的,在粘花瓣时,偏偏非要用胶枪给每片花瓣上都用胶水写上一个“佛”字,手速还快,一天能黏好几袋的花骨朵。但不巧订单里有一批花是“白玫瑰”,胶水凝固后,每个花骨朵上都渗出一个丑陋的“佛”字,跟踩扁的橡皮泥似的。

于是,整个单子被厂方拒收,还遭到了索赔。




“马乐乐这个独眼怪还和你联系吗?”讲到这里,老吴插嘴问张教导员。

张教导员走去窗口,吐了口痰,摸出口袋里的烟,想起是在病房,又揣回去了。折回来摇摇头,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我凑上去问:“马乐乐那只眼怎么瞎的?”

张教导员应该是烟瘾犯了,老吴朝我俩推了推手,示意我们去天台放风(抽烟),他要睡一会儿。

在天台上,我给张教导员点烟送火,他跟我讲了讲马乐乐的事。


当年马乐乐26岁,他的左眼是15岁时弄伤的,做过义眼台手术,装了义眼片,这个大家都知道。之前,张教导员还给他办过二级病残犯证明。

马乐乐的老家在山西,家门口就有运煤的火车道,两边是茂密的杂木林子。一入秋季,枯秃秃的林里就躲着一群偷煤的孩子。他们扒火车、然后从车厢往下铲煤,家长们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觉得危险,不鼓励,但也不刻意阻拦——这样冬天家里好歹也能省些煤钱。

孩子们三五成群,分工协作,大点的带着铁铲,小点的背着麻袋。等拉煤的火车慢悠悠地从铁轨上滑过时,他们就从林子蹦跶出来,大孩子先将手里的铁铲投掷进车厢,然后猛追到车厢旁,伸手够到车厢沿,使劲翻进去。在煤堆上站稳之后,便拼力往下铲煤。小孩子就提着麻袋,一路收拾。一趟下来,铁道两旁都是他们的收成。也会有家长拉板车过来,将这些“脏煤”运走,挨家挨户分匀。

马乐乐是在15岁那年接过上车铲煤的活儿的。这活儿很光荣,那把铁铲有包浆圆润的木柄,是“铁道游击队”的代代老人传新人传下来的,像丐帮里的打狗棒一般,是权杖的象征,对孩子们有着天然的号召力。

不过,他头一回铲煤就十分不顺,翻进车厢时一条腿被挂住了,人还没动手,就被一根细小的树枝撂倒了。

那天火车的速度稍微快了点,但疯跑的孩子们仍旧能够追上。马乐乐被树枝挑倒在车厢里,一直都没有爬起来,等又有几个孩子爬进车厢找到他时,他的左眼已被某根韧劲十足的细枝割开了,眼珠像剖开的鱼肚子似的,从眼眶内鲜血淋淋地挤了出来。




我和张教导员回了病房,老吴正闭着眼打鼾。张教导员朝我做个手势,示意我们出去聊。我两正轻手轻脚地准备离开,老吴醒了,其实他也没睡着,打鼾仅是因为呼吸不畅。

“我们当时给了马乐乐多少钱?”老吴忽然问了一句。

张教导员想了想,伸出3根手指比划了一下:“3000多,零头我记不清爽了。当年算很大一笔钱了。”

我又不解了:是马乐乐把单子弄砸的,怎么监狱反倒要给他钱?


塑料花卉的订单被马乐乐捅了个大篓子,不光管教们生气,犯人们也窝火。生产组长第一个挨了批评,还被被停了“骨干犯”处遇。马乐乐也躲不过处分,关禁闭之前,还被生产组长堵在劳务现场打了一顿。

听见打斗声,张教导员右手扶在武装带上,手指挑开了警用辣椒水的皮套,赶忙去制止。

劳务现场本来是监区的活动室,80平方,有两条流水线,到处堆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花。两个犯人推推搡搡,倒在半成品花瓣中较劲。张教导员赶去,把两人从花堆里拉出来,罚他们蹲在警务台旁反省。

马乐乐圆头圆脸,个子不高,刚一蹲下,就露出半个黑乎乎的屁股。张教导员正要掏手铐押他去禁闭室,生产组长却一下又跳起来,一脚踹趴了马乐乐。两人继续扭打起来,生产组长压在马乐乐身上,肌肉紧绷,举拳就要出手。张教导员看拦不住,只得调整了警用辣椒水的喷头,瞄准生产组长的眼睛。

呲呲,第一下轻了,呲呲呲,他又重摁几下。辣椒水擦着生产组长的耳根,竟射中了马乐乐的左眼。不一会儿,马乐乐的眼眶已肿得像被马蜂蜇过似的,紧闭着双眼,嚷嚷着要洗眼睛。张教导员赶忙派了两个骨干犯,让他们搀着马乐乐去了卫生间。

等从卫生间出来之后,马乐乐就说自己的义眼片丢了,不是在打架过程中弄丢的,就是在清洗眼睛时弄丢的。一群人给他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末了,马乐乐坚称,义眼片肯定是被人捡走了,而且恶意不还。他要向驻监检察院写信——那义眼片价值昂贵,必须给他个交代。

管教们自然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那么混乱的场面,什么事都没谱。况且当年监狱的硬件设施不完备,不像现在,任何地点都确保监控无死角。

张教导员认真查了、审了,先是调了基建队的犯人掏空了一遍化粪池,在广场上晒了一周的粪,整得围墙外的居民都到监狱大门口投诉了;后来又挨个审查了所有的犯人,并且临时大抄监了两次,都没找到马乐乐的义眼片。

张教导员说,马乐乐的那枚义眼片很高级,是一枚德国高分子超薄义眼片,当年能做义眼台手术、还能配置这种高档义眼片的人少之又少,算是非常稀罕的物件。薄薄的、滑滑的一小丁点东西,遇上自来水一冲,很容易滑入下水道。为了确认自己的分析,他甚至带着基建队的犯人敲烂了卫生间的盆台,生怕这物件贴在了某处拐角旮旯里。

可是,这番较劲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按常规处理方式,管教们努力查找一番,实在找不到,只能马乐乐自认倒霉。但在那当口,还真没法将这事搪塞过去——因为马乐乐的案子不一般,是一桩涉毒大案,马上就是“626禁毒宣传日”了,省局早就发了话,要让马乐乐出镜拍禁毒宣传节目。如若找不回义眼片,他是怎么都不肯面对镜头的。


按严管程序,张教导员应该找马乐乐谈话教育的,但眼下义眼片一直找不到,他还没腾出时间。张教导员也想自掏腰包,可这一大笔钱是割肉般的痛感。思来想去,他决定试试做一下马乐乐这个麻烦精的“思想教育”。

禁闭室里,马乐乐正在床铺上打双盘(佛教打坐的一种姿势,双脚盘在腿上),张教导员在门口喊了一声,他转过身来,睁开右眼,左眼紧闭,眼角有一道分叉的缝合伤疤。他不仅剃了光头,还用剃须刀把头皮刮得精光。

张教导员板着面孔,训问说:“宗教信仰的权利没人干涉你,但你用胶枪在花瓣里写佛字,你说说,你这算哪门子修佛之法?”

马乐乐也是铁板样的脸色,右眼紧盯着他,好一会儿没吭声。张教导员催他回答问题,他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入定。”

张教导员不想再多问什么,拍了拍铁门,冲他喊道:“现在是静站反省时间,不允许打坐,给我从床上滚下来!”

张教导员是来撒气的,可一见马乐乐那副独眼龙的面孔,心就软了好几截。

领导要求张教导员3天内解决这件事,就是变戏法也要将义眼片变出来,装回马乐乐那吓人的左眼眶内。要么,就劝马乐乐直面镜头,乖乖配合省局禁毒宣传。张教导员没得选,只能自掏腰包,联系门路,花了3400元买了一枚新的义眼片。


好不容易等事情都了结了,领导召集大家开了会,讨论花卉订单赔偿的事。活是监区私接的单子,劳务科不过问,所谓“不过问”,也就是让监区自己承担损失。最后经协商决定,监区每名管教出200元,党员身份的管教出300元,科级领导职务的出400元,凑齐了赔偿数额。而监区非党员身份的管教,当时仅有张教导员一人。

散会后,张教导员还是十分窝火。自己这一次是两头放血,刚上岗不多久,一年半载的工资全搭进这桩糟心事里头。但好在那之后不久,领导就找到他,说可以报销他购买义眼片的费用。




聊天间,病房里进来了一个50多岁的矮个男护工,端着一盘饭菜,软声软气地问老吴吃不吃。

时间还不到11点,医院开饭早,盘里又是清汤寡水,老吴摆摆手,扭着头对我讲:“再过一会儿,你带张教导员去小厨房,我来请。”

张教导员摇摇手,说:“等你康复那天再请。去金陵大饭店。”

“我有我请的道理,还非要今天了。”老吴坚持。

张教导员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还早。我问他:“当年拍禁毒宣传节目干嘛非得挑马乐乐,监狱里毒贩子不是挺多?”

张教导员就和老吴对视一笑,说:“马乐乐可不是一般的毒贩子,他的案情很有震慑力。”


当年,马乐乐算是牵涉进了一个超级大毒枭的案件中。

那个大毒枭是谁,张教导员没说,只说是建国以来“最”字头的毒枭之一。那时候,该毒枭已经吃了“花生米”伏法了,马乐乐曾是他的亲信,“两人是在寺庙里结的缘”。

当年,这位毒枭在马乐乐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捐钱盖了一座庙,驻庙的住持是从华山请的,据说还开过神通。毒枭相信大和尚能掐会算,可以保他终身富贵平安。

马乐乐伤了眼睛的次年就退学了,父母担心他今后的着落,思来想去,最后定下了他最好的出路,就是把他送去庙里当化缘和尚——独眼和尚,多引人发悲悯呐,往谁家门口一站,托钵里就都是化缘钱。

但马乐乐分明是个假和尚,一天庙门都没进过,出去“化缘”报的庙,却是家门口毒枭捐建的那座。大和尚差人找到他的家门,警告了一番,说以后讨饭不能再诋毁“佛”。马乐乐却不听劝,照旧外出“化缘”。果不其然,没过几天,几个光头大汉就将他拎去庙门口揍了一通,还让他在大雄宝殿罚跪了一晚。

跪在巨大的镀金佛像面前,鼻青脸肿的马乐乐见到了坐在佛后头敲木鱼的大和尚。大和尚问他眼怎么瞎的,马乐乐说树枝挑破的。大和尚又问,知道啥叫佛吗?马乐乐指着面前的佛像:“不就是这?”

“佛是黑雾里渡你的船。”大和尚说。

“庙里又没船。”

“如果你能上岸,就不必关心船是什么样子。”

那晚之后,马乐乐就正式在庙里做工了,算是大和尚纳入的弟子——马乐乐服刑后期,总在监区传法,这段往事逢人就讲。张教导员盯了他好久,确信不是邪教,才没管他。

有一年,毒枭日子很不顺,往庙里捐了一大笔钱,要大和尚替他消灾,做一场极大的法事。大和尚说要用马乐乐做工具,先在他后背刺了两句经文,又把一个玉球塞在他的左眼眶内,用一张画了符的经文布封住,然后,派他跟在毒枭身后七七四十九天。

这四十九天内,大和尚闭关诵经,任何人不得打扰。可马乐乐的眼眶哪耐得住玉球的重量,况且他的下眼睑早就出现了结膜囊狭窄和下垂问题,痛不欲生。毒枭也是热心肠,觉得既然已经是通了佛的师傅,索性揭开封条,取出玉球,安排一个眼科医生,替马乐乐做了义眼台手术。

没等马乐乐的眼睛消肿,毒枭就出事了。毒枭辗转逃去庙中躲避,大和尚早已闻风走了,只剩下马乐乐在庙中休养。他感激毒枭帮他恢复正常人的容貌,便照应毒枭藏了几日,也因此落了个窝藏的罪名。毒枭跑路时着急忙慌,包里没装太多现金,只有两包自用的白粉。马乐乐按他的指示,去找下家变换了点生活费,因此又落了个贩毒罪。

毒枭很快落了网,马乐乐两罪并罚,获刑14年6个月。




张教导员说兴奋了,挨到病床前,拍了拍老吴的手臂,感叹道:“你说说,你说说,咱们共事这么多年,还有几桩事像这样的!”

老吴倒显得极其淡定,回了一句:“这叫一花一世界,你永远没法想象别人的生活,即使是你朝夕相处的人,有时候你都不一定了解他那个……怎么说——那个‘小宇宙’。这词,你们年轻人不是总爱用嘛。”

老吴看向我,他的眼睛一股污浊,但在努力放光,我觉得他的老宇宙都快要大爆炸了。

我仍旧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有些事还想不明白,正要追问。老吴抢在前面:“你买那义眼片是不是3400多?”

张教导员想了想,说好像是,然后夸老吴记性好,零头还记得:“反正这钱后来没让我出,监区不是给报销了嘛。”

张教导员踱步到窗边,老吴朝我招了下手,示意我带他去吃饭。他看见了老吴的举动,说不用去小厨房,招呼我说:“你去楼下随便打包两个菜,我们在病房里对付几口。我再陪他一会儿,待会儿还要去单位交班。”

老吴使劲摆手:“今天非得请你一餐。”

张教导员问:“咋了,你今天搞什么名堂呢?”

老吴说:“98年那场雨,怪我,我在会上说了你坏话。今天说起马乐乐这事,我才有勇气跟你认个错。”

张教导员吊高了嗓门:“老兄哎,你这是哪里的话,你这不是叫我难看吗?”


1998年的夏季,是一个加了铁盖的油焖大锅。

按新定的狱规,35度以上的高温天气,犯人可以午休1小时,下午每人派发一碗绿豆汤。7月26号中午,张教导员手头接了两趟活,第一趟就是安排监区300多名犯人午休——现场要井然有序,所有犯人必须躺在狱警视线范围之内,人数要核查清楚。

这可不容易,看人不比看鸡鸭,总有些好动分子匍匐着满车间乱爬,一会儿聚到缝纫机底下打牌,一会儿爬到开包区,用裁剪布料当成身子下的席梦思。张教导员是新管教,犯人们不怵,现场管理只能靠喉咙,嘶来吼去,嗓子眼都哑了火。

第二趟活,就是马乐乐的禁闭期限到了,他要赶在2点前把人从禁闭室里带出来。车间到禁闭室要绕过一个标准的操场,操场上新铺了草坪,不能横穿,非得绕过去,一来一回接近1公里。

安排犯人午休的事还没稳妥,狱政科领导就突然跑来了,整个人湿漉漉的,跟掉水里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催:“快快快,带100号人去搬新机!”

这是服装监区的最后一批新机,统共200台,两人搬一台,跑4趟就能搬完,从监狱主干道搬到车间10分钟一趟,40分钟绰绰有余。也可以多带些犯人,跑一趟了事,但人多了太挤太乱,狱政科领导对这事有经验,要100人刚刚好。

张教导员还想给领导倒凉茶,领导倒是急得跳脚,嚷嚷着让他赶快去,说省局领导过不了多久就要入监参观,别到时货车挡死了路,“带人跑步前进!”

张教导员赶忙喊小岗吹响了集合哨,用警务台的扩音话筒喊道:“二分监区起立,出工!”犯人们乌泱泱地站起,没精打采地往室外走。领导抢过话筒喊道:“跑步前进!”

所有人突然上紧了法条似的,动力十足地往外跑。张教导员对狱政科领导的威慑力还挺震惊。他一边穿武装带,一边嘱咐他的副班同事:“帮我去把马乐乐领回来,我这赶不上趟了。”

等张教导员带队赶到了现场,副班同事竟已将马乐乐领回来了——副班同事搭上了伙房运送绿豆汤的三蹦子,几分钟就把事情搞定了。马乐乐属于二分监区,同事索性将他撂在了搬卸缝纫机的现场。

张教导员瞥了一眼马乐乐,一个多月没见太阳,他白得近乎透明,大太阳一晒,脸和脖子就红透了。张教导员吼了一句:“愣着干嘛,干活呀。”可马乐乐软手软脚,好不容易爬到货车上,猛烈的日头忽然被乌云遮蔽,不到几分钟,雷暴就轰隆隆地震响起来。

货车卡在一排行道树底下,枝叶在风雨里猛烈招摇,玻璃球般的雨珠砸了下来。张教导员还没反应过来,马乐乐就忽然捂住左眼,蜷曲在货车车厢里。张教导员急了,上去拽他。可马乐乐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开始在车厢里翻滚。四周扬起一阵烟尘,100多号人都在啸叫。张教导员吹响集合哨,赶着一群人往道路旁边的医院监区躲雨。犯人们全都一溜烟跑过去了,他想抓两个人抬走车厢上的马乐乐,却抓了个空。索性自己连拉带拽,背起马乐乐,冲进了医院监区。

雷雨下了一刻钟,乌云消散,日头又被重新点燃,气温更加灼人。张教导员带队重新出工,可已经来不及了,省领导们已经到篮球场了。

“快点,一个个都手脚活络起来!”张教导员一边大喊,一边爬上卡车,亲自卸货。

参观人群很快走了过来,卡车挡住了他们去路,监狱领导板着脸问:“谁带队出工的?”

张教导员正抬着一台缝纫机,听见领导问话,慌了,手一松,缝纫机滑了下来,砸中了自己的脚趾头。他抱着脚在地面打滚,洋相出尽。




老吴抓住了张教导员的手:“我当时也是觉得应该任务优先,你那点儿人性化,太超前了。”

张教导员反抓住老吴的手,说:“你就别计较这丁点事了,我当时虽挨了个小处分,但不也因祸得福,马乐乐主动退赃这事,按道理不该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我赶忙凑上去问:“马乐乐退什么赃了?”


张教导员受了处分,被扣了当月的劳务奖金。这件事上,马乐乐兴许不太过意,但前面张教导员帮他买义眼片的事,可能也的确起了一番作用,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马乐乐在随后几天的“服刑人员退赃认赔”思想动员大会上,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这个思想动员会是当年刚刚兴起的,近似于“主动坦白余罪漏罪”的活动,大家都知道,也就是走个形式。

那天,张教导员主持会议,正在宣讲活动要义,马乐乐竟然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周围的犯人打着盹,张教导员自己也没精打彩的,马乐乐都站起来好一会儿了他才发觉。

张教导员以为他犯了痔疮,朝他低了低手,示意他坐下。马乐乐却面无表情地说:“我要退赃。”

所有人都惊呆了,马乐乐重复了一遍:“我要退赃。”

张教导员立刻将马乐乐带去了审查室,然后准备打电话给狱政科,拿起电话又放下,先用对讲机呼了一遍监区大小领导——这种事最要慎重,不能越级汇报。

不到一刻钟,大小领导就都集中在了会议室。大伙儿七嘴八舌商议,想摸清楚马乐乐要退什么、多大价值、有谱没谱?可不要空开心一场,回头去领导面前闹笑话。

张教导员打头阵,先去审讯室盘问了一番马乐乐,带回来的消息直接炸了锅:据马乐乐自己交代,他那只做过义眼台手术的左眼内,镶有一颗价值不菲的宝石,是毒枭送给他的礼物。此事立刻上报了狱政科,狱政科也拿不下主意,说这事有被犯人讹诈的风险——之前有过这种案例,有犯人得了小肠气,监狱出钱帮着治了,结果犯人写检举信,说监狱强行为其手术,导致不举不坚,闹腾了好一阵儿——马乐乐这情况更加可能出问题,万一手术后,他那眼睛里屁都没有,反口讹诈监狱也不是没可能,更何况,这个手术的风险太高了。

不过这事很好办,可以先带马乐乐去做个CT看一看。

CT结果据说很可喜,监区领导说,马乐乐左眼眶内确实有一个圆形状物。不过退赃这事,必须马乐乐签署术前术后风险责任告知书。于是,整个监区前后忙活了大半个月,本来还说要找电视台宣传一下,但局里领导后来又说,担心手术方面有风险,容貌上可能再也恢复不了术前情况,才下发了通知,要求做好此事内部保密工作。

术后,马乐乐调了监狱,那枚藏在他左眼里的宝石到底啥样、价值几何,多少年来常被人讨论,但谁也不知道。

事后,张教导员受到了表彰,被推选为1998年省级教改工作先进分子,领完一本14开的烫金荣誉证书后,“宝石眼”这桩事便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中,哗啦啦地翻篇了。




饭点时间,老吴让我带张教导员去吃饭,叮嘱着一定要点几个硬菜。张教导员拉我到门外,非让我叫外卖。

我们在病房里的折叠床上吃,怕老吴馋酒,我和张教导员也没喝。饭后,张教导员就要走,抓住老吴的胳膊晃了两下,说:“下回再来,你要上金陵饭店的桌子请一顿。”

我送张教导员到了电梯口,他拍拍我肩膀,让我加油。我问他,后来还见过马乐乐没?电梯门开了,他走进去,转身笑着说再无联系。

等我走回病房口,老吴突然下床了,没骨头似的倚在窗口。我刚靠上去,他就说,有件事本来要跟张教导员讲清爽,话到嘴边又吞进去了。我问什么事。他说:“98年省局分管教改工作的领导是位空降的处级干部,很年轻,人有点冒进,在马乐乐这件事上搞得有些鸡贼。”

老吴说,当年CT结果是根本没什么宝石,圆形状物是有,但也就是普通义眼台手术常用的填充物(羟基磷灰石),当时马乐乐并没有动手术,领导也就是借着这事重振一下工作氛围,提高一下大家在教改工作上的积极性。

此事一出,马乐乐就被调了监狱,表彰宣传工作照做。说白了,张教导员受到的表彰算是造假,他蒙在鼓里很多年。当然这不是什么紧要事,兴许他也早就心里有数。

我听完很吃惊,但仍旧心存疑惑,问:“那马乐乐怎么会搞不清楚这种事,他是真心退赃吗?”

老吴退回病床,坐下说:“他是真心的。其实,他也是被毒枭哄了,人家只是想着在落难时诓个贴心随从,他就当真了。很单纯,是个老实孩子。”

我说这事真离奇,老吴没回话,重新躺下了。我宽慰他:“没事,这事张教导员肯定早就知道了,他不挑破而已。你想,你都知道了,他还能不知道?”

老吴闭上了眼睛:“我不是指这事,还有件事我没当他面说。马乐乐那义眼片花了3400多,知道我为什么把钱数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手工花卉订单是当时监区大队长接的私活,本来想的是这活儿干完,有点回扣,大家分分,但新人不算里头。后来活儿办砸了,大队长生气,要拿新人开刀。其实,这活儿根本用不着赔偿,大家心里都不落忍,趁着大队长换班,自发组织,以赔偿花卉订单的名义捐了钱,凑了3400,最后补贴了马乐乐的义眼片。”

我想了一会儿,问老吴:“这事能写进故事里吗?”

老吴半天没说话,病房里如同坟墓般安静。

我不敢再问,老吴突然冒了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良知也要退赃啊。”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楼主| 发表于 2019-4-9 03: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监狱故事,是从烟味开始的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04-09
ECFEBD0B-534F-4884-B63B-A0BD2D618436.jpeg

那天,一个三进宫的老犯告诉他,除非有人吐个余罪,算教改工作立了功,李管教便可以以此补过。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李管教是亲爹,也没人这么干。”



配图 |《同囚》剧照


前    言

2018年冬天,我和自己过去的管教一起,在一家肝病医院里见到了狱警老吴。

在往后的整整一个冬季,老吴给我介绍了很多他过去的同事,我则在他提供的故事线索中反复奔波。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吴总是借着自己即将病危的由头,将同事们约到病床前“谈心”,为我提供采访便利。

李管教和老吴共事近30年,当年两人一起在农场开过荒,往后的半辈子——从起先的外务劳动、到之后厂房林立的加工制作产业化劳改模式——更是见证了中国近代监狱发展史。

然而,临近退休,李管教却在2009年差点犯了个大错误,险些丢了工作。但好在峰回路转,也正是因着这桩错事,他算是完成了自己狱警生涯最成功的一次教改工作。



教改往事 | 连载02




李管教总去箱包厂门口那个圆形花坛后面抽烟。每回都有犯人蹲在那儿,晒太阳的同时捡上几枚他扔下的冒火的烟头。偶尔,他也会一人派支烟。几十年过去了,那里蹲着的犯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圆形的花坛也翻新了好几番。之前圆得很不规则,里头更是一片荒芜,只有春季偶尔闪一闪的几点红黄色。这些年花坛边沿贴了一圈菱形瓷砖,坛内挤满了各色花草。

2009年春季某天,李管教照旧在那抽完一根烟,然后端着一杯胖大海走去监区大厅,那里正蹲着十几个刚转进江浦监狱的少年犯。他要对这些孩子每人至少做5分钟的入监教育,不备着那杯胖大海,慢性咽炎会折磨他一下午。

少年犯们蹲在警务台一米开外的位置,剃着光头,一个个左顾右盼,眼神不安。李管教将茶杯重重搁在警务台上,猛拍了一下桌面:“蹲没蹲相!少管所没教你们行为规范啊?”

李管教个头不高,穿最小号的警服。时年55岁,36年前子承父业当了狱警。那时牢狱环境艰苦,狱警是个很不讨喜的职业。李管教和4个同事,每天带着200多名劳改犯去开荒,万亩地的农场全要种满大豆和水稻。

日上三竿,狱警和劳改犯看不出区别,所有人都裸着上身,唱着劳动号子,一起挥锄头。5名狱警管理200多名囚犯,在万亩荒地上不亚于一场冒险。李管教的右手大拇指多年来一直畸形,就是因为当年在农场,为了制止一起集体殴斗事件,他举着扁担在人群里艰难地往前冲,自己折断了自己的拇指。

如今,牢狱环境变好了,狱外劳务早被取消,层层设防的高墙已把监管风险降低到最小。公务员考试中筛出的新警,也都是千挑万选的高块头。人往那一站,双手掐住武装带,咳嗽两声,犯人没有不规矩的。

见少年犯们没动作,李管教又猛拍桌面,厉声骂道:“一个个都不会蹲啊?”少年犯们面面相觑,调整出标准的囚徒蹲姿。

十几个少年犯都已成年,无法继续留在半工半读的少管所服刑,他们均是10年以上的重刑犯,罪名涵盖了“杀抢偷淫”等一系列恶性案。李管教翻着每个人的案件资料,“都给我想清楚3个问题,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到这里干什么?”

所有的谈话都像列了公式,他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问题、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从警几十年,眼前所有的事情无一不是在反复之中一再反复。


作为一名老狱警,李管教尤为清楚,警犯关系中最重要的是分寸的拿捏。

高墙内39.9万平米的空间,6000余名囚犯和300多名狱警朝夕同处,警犯关系失控的案例总会发生。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他会被一些罕见的案情所震惊,如碰上强奸亲生女儿的犯人,他会压住怒火、压低声调,“问候”一声:“你还是不是人啊?好歹这里是关人的地方。”这算他最出格的举动。

早几年,李管教的当班同事——新疆兵团转业的营职军官——有血性有责任的35岁准爸爸,对新犯案宗里的溺婴情节实在忍无可忍,就将新犯带去审讯室做“入监教育”,审讯室铁门隔音效果极好,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等铁门打开后,新犯浑身青紫,满背针孔般的伤口,立即送往医院抢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该同事的警装很快就被换成了囚服。

前几年,李管教的羽毛球搭子——前狱政科科长——一位有望在退休前升至处级职位的老狱警,在帮助一名厅级落马官员违规申请重大立功表现之后,接受了纪委的调查,而后被双规,接着就被判了刑。

如他在这几十年的从警经历中所见,人在高墙封闭的空间内,如若拿捏不好分寸,任何不受控制的情绪和欲望,似乎都要比在高墙之外更容易转变为罪恶。

眼下,他手捧十几份少年犯的案宗,一如既往地对所有案子视同一律,直到最后一份案宗涉及数起入室盗窃案,一名叫马晓辉的犯人被他喊到身旁。

他问:“你偷了人家的嫁妆,18万现金,8根金手镯。你不住宾馆,住厕所干嘛?”

马晓辉瘦小,脖颈极长,耸着肩膀,有点口吃。他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李管教没耐心听下去,打断了他,还是那句话:“给我想清楚3个问题,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到这里干什么?”

入监教育做完,李管教端起茶杯,回了办公室。




监狱准备替新收押的少年犯办个“成人礼”——让他们给父母洗脚。

双亲到场的可能性很小,他们的父母多半远赴外地打工,少数离异各组家庭。领导只好降低活动要求,要求每个少年犯至少请来一位直系亲属。

李管教分发了一沓表格,少年犯需填上所有直系亲属的联系方式(大多是自己记得的家里座机号、或者父母的电话)。表格收上去,他会逐一拨打这些号码,尽力将里面提到的亲属都请来活动现场。

所有人里面,只有马晓辉的表格是完全空白的。李管教把马晓辉喊到警务台,问他表格为什么没填。马晓辉回答:“么爸,么妈,家里头么电话。”


“成人礼”的活动现场安排在监狱文教楼,那是一栋5层高的扇形楼体。李管教带着十几名少年犯随他去了5楼演播厅。演播厅100多平米,铺着深棕地板,台上挂了蓝色的背景巨幕,台下摆着十几只粉红色塑料水桶。八九个家属坐在水桶旁边,几个应邀到场的记者正在那摆弄摄像器材。

李管教领着队伍进去,下达立正、解散的口令,少年犯们找到各自亲属,坐在水桶前面。有人伸着脑袋接受亲属的抚摸,有人与亲属相拥哭诉。有四五个亲属没能到场。没见到亲属的少年犯,人挨人站在一起,有人用手蒙住了眼睛,有人倔强地别着脑袋。李管教对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和马晓辉站到一处。

按李管教的预想,所有人里本应只有马晓辉见不到亲属,他原本事先安排好的,让马晓辉随身带一张塑料小板凳,进道演播厅后,就自觉坐到后门的拐角处。没想到,拐角处竟变得拥挤起来。

活动开始前,领导把李管教喊去一边,为难地问他怎么才这么点人。李管教说没办法,亲属只来了这些。领导想了一会,从对讲机里呼来几个中年狱警,然后又指了指李管教,说道:“你也上,把警服脱了,坐那摆个造型,让摄像机多拍点画面。”

李管教和几个同事咧嘴一笑:“这可好了,狱警不当了,给犯人当爹去了。”

活动开始,李管教朝拐角处的几个少年犯招手,让他们挨个坐到水桶前,一人派了一条毛巾。马晓辉也被喊了过来,被安排坐在最后一只水桶前,李管教坐在他对面,刚脱了掉警用皮鞋,马晓辉就立刻捏紧了鼻子,“忍一会儿,小狗日的,摄像呢!”

成人礼这才正式开始。

洗脚过程中,马晓辉捏了捏李管教的脚趾,李管教觉得舒服,开口问他:“你还会这个?”

马晓辉的表达能力应是有障碍,支支吾吾说了一会儿,李管教才听明白了:马晓辉有个受过工伤、卧床不起的残父,小时候有事没事就帮父亲捏脚,这“本事”也算自学成才。

李管教便夸了他一句:“孝子。”




李管教是个老烟枪,雷打不动一天两包烟。他的警服脏得油光蹭亮,挨近他的人总能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熏味。

前几年同事们抽12块一包的红南京,他抽4块的红梅;现年同事们抽20一包的小苏,他也跟着提了档次,改抽起红南京。

没过多久,省内某监管场所烧起一把不大不小的火灾,虽无人员伤亡,可是高墙内升起数丈浓烟,这影响是极不好的。省局领导大怒,要求彻查原因后整改。原因很快查明,是几个骨干犯躲在储藏室抽烟引起的。那里堆了百来条被子,火星溅入棉胎,几分钟后就成了一片火海。幸好,几个骨干犯早就离开了现场。

此事一出,省局出台政策,所有监管场所都要求无限期禁烟。如此一来,李管教也跟着遭殃,箱包厂的圆形花坛里更是竖起一块禁烟的木牌,好像是专门为他设的。

那时候正赶上监狱的箱包厂房扩建,每天清晨都有一拨民工入监干活。每天早晨,李管教都会脱了警服,摆警务台上,然后混进民工队伍跟到工地现场,抽两支烟后再急匆匆回来。

直到一天早上,他回来后发现自己的警服不见了。去调看监控,发现厂房扩建期间,施工方弄乱了监控线路,画面根本调不出来——像是一场有预谋的事件,犯人卡住这个节点偷走了警服。

李管教知道事出重大,不敢声张,看同事更衣柜里摆着换洗的警服,赶忙去借。同事问他,你没穿警服,怎么从大门进来的。他就说上厕所洗手,衣服弄湿了,顺手洗了。同事没再多问,就把脏衣服借给他穿。

同事是个大胖子,衣服递过来,李管教的小身板钻进去,警装如同戏服。

李管教没急着查找那件警服,正是因为警服口袋里放着一块备用的门禁卡。那块椭圆形蓝色塑料小牌子,可以刷开监区的任何一道铁门。他实在不敢承担这个后果,只能为自己赢取纠错的时间,独自把警服和偷警服的人找出来。

不然,他可能永远也穿不上那身警服了。

李管教不断地反省着自己的过错——这么多年的老狱警,怎么能犯下这样的错误?就在警务台那个熟悉的位置,摆放茶杯的地方,以自认为最安全的方式去消解两口烟瘾,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结果?监区的犯人天天从那里穿梭,自己怎么就松懈了?

李管教一下想起很多旧事。这监房,看起来像是个不起眼的小池塘,可某天突然就能窜出来一条大鳄鱼来。80年代,有位临退休的老狱警将亲近的犯人带去办公室抽烟,没想到犯人却在那个时刻扑向了老狱警,被人发现的时候,老狱警的脖子已经被磨尖的牙刷柄捅成了马蜂窝。

李管教努力镇定下来,他找来一把链条锁,把监区大门锁住。走廊顺延下去21间监房,他挨个抄监。最后3间监房的对面是水房,他满头大汗地走到那,抬头一看,警服正展展地挂在水房的晾衣架上。

春风从窗棂里漫进来,湿漉漉的警服散发出肥皂香。李管教挑下警服,摸了摸口袋,门禁卡还在。他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偷警服的人正是马晓辉,准确说,他这是在愚笨地拍李管教的马屁。

作为新犯,马晓辉承担着清洗监区公被(公用的被子)被套的任务,那天他抱着被套路过警务台时,正好看见李管教那套油光发亮的警服。这个吐字不清、头脑简单的家伙便擅作主张,一把抓起警服去了水房。

李管教把他从监房喊出来,让他蹲在警务台边上,训斥道:“你头脑昏得啦?警服是你洗的吗?”

他挠着头,尚不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咧着嘴傻笑。

李管教气得头昏,拎出手铐,把马晓辉拷在了室外拉货的卡车边板处,让他蹲大太阳下反省。那已是燥热的5月,卡车上装有箱包厂一吨多的皮革料子,料子下面垫着木桩。没过一会儿,马晓辉就开始大声呼救,原来车上右侧的木桩滑边了,皮料已有些倾斜,在车厢里缓缓滑动,一旦滑落,他就会被压成肉饼。

李管教怔愣几秒,赶紧冲过去,双手在裤子口袋里摸钥匙。两个口袋翻过来,钥匙还是没找到。他急得跳脚,慌忙喊人,箱包厂圆形花坛处晒太阳的犯人一起冲了过来,都是抽过李管教烟的人,吆五喝六,一下聚集了十几号。大家咬牙绷肩,一起顶住了皮料。

可这也只是一时,这么几个人,哪里顶得住一吨重的货。

危急时刻,马晓辉指着厂房的纱窗,喊道:“掰几根铁丝给我。”

李管教冲过去,扯烂纱窗,手指被生锈的铁丝割开,顾不上疼,揪出一扎,飞奔到马晓辉面前,马晓辉把铁丝拧成一股,塞进手铐匙孔内。几秒钟之后,手铐开了。

所有人迅速撤离,皮料重重砸下,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半个广场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

李管教吓飞了魂,他摸了摸胸口,手铐钥匙就在衬衣口袋里。按照他后来的说法,这是他从警36年来最糟糕的一个工作日。




私下惩戒犯人的事瞒不住,混入民工队伍抽烟的事也得老实交代,李管教先是去狱政科办公室写了半天检查,又在驻监检察院做完了笔录。那天傍晚,纪委、政委就分别找他谈了话,让他认真反省、踏实工作,等待处理结果。

对照狱警工作准则,李管教这一天的行为,说重了就是玩忽职守。幸好没造成什么后果,不然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个“5年计划”就全泡汤了,这才是他最看重的事情。

李管教的“5年计划”很简单——省5年的钱,勒紧裤腰带再存下二三十万,凑够50万,去澳洲待两年——这一年,他11岁的儿子已经跟着前妻移民澳洲,每月只能在视频电话里聊上几句。他退休时儿子正好16,想着自己去澳洲待上两年,能陪儿子过完成人礼。

李管教和儿子还计划了一种“伙伴式”的相处方式:到时候,李管教会在前妻住宅附近租住下来,每天在社区的篮球场和儿子相见,一起打上两小时篮球。从儿子8岁开始,李管教就把他培养成了一个NBA球迷,李管教喜欢艾弗森,儿子则偏爱街球王阿尔斯通。固定喜爱的球队当然是火箭队,那时的姚明如日中天,火箭队22连胜。

这个5年计划是他和儿子的私约,到时奏不奏效,还得看签证、看前妻的态度、看日渐长大的儿子会不会越发疏远,脑子里会不会淡忘掉他这个友爱的父亲……或者这么说吧,他知道这是迎合11岁儿子幼稚的计划,但他对这个计划亦产生了孩童般的期待。

他希望这个约定永远不变,父子情谊永恒。


李管教不想谈论他离婚的原因,他说自己的人生就只有这么一次平静的滑坡。

妻子的事业心极强,婚后征战商场近十年才有生育计划。去年,能耐的妻子不吵不闹,只说要与他协议离婚,家庭财产可以不分,只求把儿子带去澳洲。

于妻于子,那里有更远大的前程,李管教不是不明事理。他把房产变现,2/3交到了妻子手里,像一个无能的丈夫、失败的父亲忏悔似的祝福一样,祝福妻儿在澳洲的新家庭里获得幸福。

在机场离别后,他在单位申请了一间8平米的备勤房,一醉3天。然后穿好一身警装,回归到他那个狱警生活的小池塘,那个养着鳄鱼的小池塘。

如今,对于李管教而言,马晓辉就是那条鳄鱼——他自作主张清洗了警服,愚笨地搅了一池浑水。

一周之后,处分通知下来了,李管教被行政撤职,警服保住了,新岗位暂定。

还好,5年计划尚可保住。




夜班轮值表上还有李管教的名字,他值完最后一轮夜班,就要离开那张坐垫开裂的靠背椅了。

最后一个夜班工作日,李管教竟有种提前退休的落寞感。收拾个人物品时,他在办公桌下面翻出了一双39码的篮球鞋。

这是一双国旗版锐步Q2,04艾弗森奥运款。单位每年举办两次篮球联谊赛,几年前,身高1米6刚过的李管教唯一一次得到了一个替补名额。他穿上这双球鞋,在球队大比分领先的第4节,上场放了两个3分——每当手掌拨出球后,他都会大喊两声“没有没有”,果真都是“三不沾”。

不一会儿,他就被换了下去。比赛结束后,他脱下球鞋,顺手扔在办公桌下面。几年一晃过去了,球鞋上不过蒙了层灰,他却从一个球场失意者变成了生活失败者。

李管教拎着球鞋去了监区,把马晓辉喊到大厅,问他的鞋码。码数差不多,鞋就送给了马晓辉。李管教想说点什么,半天开不了口,最后问:“你咋会开锁的?”

马晓辉回道:“专门学的。”

“学什么不好,学这个。”说完又补充一句:“也亏了你会这个。”

马晓辉傻乎乎地笑了,李管教咳嗽一声,马晓辉不敢再笑。李管教表情严肃了,盯着马晓辉说:“好好改造,脑筋别再犯糊涂。”

马晓辉结结巴巴地问:“李,李干部,你明天啊是,不在了?他们都说你被扒……扒皮(开除警职)了。”

李管教拍了一下桌面,骂道:“不该问的别问,滚回去!”

马晓辉慢吞吞地转身,走两步后猛回头,大声喊道:“我要检举!”


之前,监房的犯人们一直七嘴八舌的,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夸夸其谈,反正李管教要被扒皮的消息就这么传开了。

马晓辉很不安,觉得这事儿怎么都和自己有关。他问其他人,有什么办法能让李管教不被扒皮。一个三进宫的老犯就告诉他,除非有人吐个余罪,算教改工作立了功,李管教便可以以此补过。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按照老犯的说法,就算李管教是亲爹,也没人这么干。

可马晓辉却记住了。他要检举一宗命案。




时间倒退10年,马晓辉8岁时,每天放学固定会给竹床上的父亲捏半小时脚。

那是一张青竹编制的单人床,父亲终日裹在被子里,像一只蛰伏的昆虫。他以前是个矮壮的劳动力,能挑100多斤的担子跑3公里,小腿肚子滚圆粗壮,如同碗口粗的铁杵。

如今,却早已不是当时的模样。

马晓辉揭开被褥,将父亲细弱的双腿轻放在膝盖上,开始捏脚。父亲大多时候沉闷不语,偶尔查问几句他的成绩,或者差他更换导尿袋。半小时脚捏完,父亲照旧让他去翻家里的抽屉和母亲的外套。有时幸运,能够找到为父亲买烟的零钱。

只是一旦母亲回来,马晓辉便少不了一顿打。每当那时候,父亲就会躺在一堆烟雾里,语调低沉着辱骂几声:“X养的东西!弄孩子做啥?弄我来,弄死算熊。”

父亲是普通的江北农户,年轻时满身的大男子主义,脾气上来了,老婆孩子揍得满地打滚。但血汗钱从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或给妻子买几件像样的首饰、给儿子买书买玩具。拼命挣钱,只为不落人后。农忙时当麦客稻客,农闲时去湖里捕鱼,哪处要炸山刨土,哪处要建宅铺路,也处处少不了他的身影。

只是,万不该进黑工厂。那一年,父亲去邻县复合肥加工厂做了半年工。有天厂里调运一台机器,他不巧路过,车间的过道被挡住了,他潜身从机器底下穿过去。吊机驾驶员受到惊吓,摁错了按钮,吊绳放了一段,他瞬间就被机器压趴了下去。

虽然机器又一下被吊了起来,但父亲的后背还是受了重重一击。吊机驾驶员是外地人,出事后跑了,工厂也锁了门,换了场地,谁也不能证明他是里面的工人。

马晓辉长大后才知道,父亲是断了脊柱神经,孱弱的双腿毫无知觉,他捏脚的两年全是徒劳。


命案发生在1999年夏季,瘫痪病人最恼恨的季节。沉闷的凌晨,马晓辉醒了,父亲在大声咒骂,母亲在哭天喊地。他们常常这样争吵,父亲会用额头冲击竹床旁的石灰墙,母亲则会狂扇自己的耳光,或用口水连环回击。

三口之家的房子建在村头的小土坡上,最近的邻居相隔四五百米,没人受到惊扰,更没人来劝和。马晓辉蜷缩在床上,使劲捂住耳朵。不久后,屋里平静下来,他听见父母压低声音的谈话。

母亲说,你别问是谁了,我能跟你说这事,是尊重你。不然你咋办?我直接就能跟他走。

父亲说,我不跟你吵,你把那瓶农药喂我喝下,你想跟谁跟谁。

母亲问,凭啥让我喂你,你自己不能喝?

父亲说,等我死了,你用板车把我拖到老吴家后头,埋那,厂是他儿子办的,我就阴他家宅子,让他们一家人尝报应。

母亲问,要被人发现,我不成杀人犯了?你少耍心眼子,我还真不怕你害呢。

父亲骂,逼养的!真被人发现,你还不是一张嘴的事,你就说是我自己喝的。不行我给你写张纸……

母亲进他的屋找纸笔,马晓辉赶忙装睡,他恐惧极了,紧紧闭着双眼。

母亲出去了,接着持续了几分钟的死寂,然后父母又开始了交谈。

“给你兑点止咳糖浆。”

父亲嗯了一声,接着又是几分钟的死寂,然后是母亲的声音,“难受了吗……”

母亲问完,几秒后传来猛烈拍击竹床的声音,父亲吚吚呜呜的呻吟,接着是疯狂呕吐的声音。马晓辉恐惧至极,爬入床底。父亲的竹床一直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马晓辉捂紧耳朵。但那声音无孔不入,好像不受时空限定,四处渗透,他成年后所有噩梦都绕不开它。




母亲推开房门,将马晓辉从床下拎出来,“你爸喝农药了。这事你不能跟别人说,我们家没钱办白事。我们去把他埋了,你不听话,妈也不要你。”

马晓辉使劲点头,母亲带他走到父亲的竹床边。父亲双手蜷成一团,上半身倒挂在床沿,吐了一地的血沫和呕吐物。母亲轻巧地抱起父亲——父亲已经瘦到不足60斤了。马晓辉看见父亲垮塌的屁股上长了两个黑洞,那是长期卧床的压疮,已经烂到骨头里了。

床边有张纸:1999年8月3号1点,恶妻吴冬云毒杀丈夫马广茂。父亲知道母亲不认字,写张纸条诓骗她。但马晓辉是认字的。

母亲将父亲放到板车上,催促马晓辉取电筒。母子推着板车,步行几公里到了一处院子外,两人刨坑挖土,将尸体埋于屋后。

后来,马晓辉对谁都不愿聊起新家庭的生活,母亲的新男人常用烟头烫他,就因为他不愿改姓。直到成年后,马晓辉的后背仍旧有着气泡膜般排列的烟疤,密集的伤痕封闭了他对新家庭的记忆。

14岁出门务工,16岁偷了鞋厂200双鞋,在少管所关了一整年,17岁跟着两个狱友练习开锁,成了专偷红事现场的“喜贼”。

2007年10月,马晓辉和同伙连偷了四五个红事现场,分到18万现金、8根金手镯。警方在周边的集镇贴满协查通告,3人随即分道扬镳,各自跑路。

马晓辉揣着巨额财物,想去云南文山,然后从那越境到越南。临走之前,他回了趟老家,想向埋在地里的父亲道个别。

他很多年没去过那了,不知道整个乡镇早被拆迁,贫瘠的土地被重新开垦。他找了很久,确信当年埋尸之地已盖起一座厕所。




马晓辉讲述这些事情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李管教听完,脸色铁青,问:“你住在厕所是因为你父亲埋那?”

马晓辉结结巴巴地说:“在,在厕所,被,被抓的,不然就把,把他带走了。”


那是一个商贸市场的收费厕所,承包人建了一个独立的隔断房,里面摆着床铺,兼卖面纸和饮料。那天,马晓辉找到承包人,说要租隔断房一个月,让承包人随便开价,先拍了1万元现金在窗口。承包人见他嘴巴没长毛,以为是偷了家长钱赌气的孩子,便让他在隔断房住了一宿,等着家长来领人。

一宿之后,马晓辉将身上的财物在承包人的床上铺开,说分他一半,只要他同意出租厕所一个月。马晓辉盘算着,在一月之内,自己肯定能将父亲的尸骨挖出来,替他修座坟,再跑路去越南。

承包人看见一床的现金顿时吓傻了,跑出门立刻报了警,马晓辉收拾包裹要逃,才出门就被巡逻警察逮住了。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李管教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你为什么帮我洗警服?”

马晓辉似笑非笑,语调低微,说:“有,有烟味。”

那一年,父亲留下一件附着烟味的尼龙夹克,马晓辉将夹克塞在枕套里带去了新家,离家前,他抱着枕头度过了无数个流着泪的夜晚。

李管教从座位站起,朝马晓辉推了推手,示意他离开。“你检举了,我必须上报,先回去吧,把刚才的话再想想清楚。”

马晓辉离开之际,李管教又补充了一句:“想想你母亲。”

李管教将马晓辉的事上报到了狱侦科,科里派人来审了一番,接着把案件移交给了刑警。过了3天,马晓辉又被送回监狱。他的母亲一年前因病死亡,这起案件公安机关决定不予立案。

至于厕所埋尸的情况,公安部门已联系商贸市场管理处,但对方以无实证、无人承担损失为由,拒绝挖尸。




后来,李管教去了一趟商贸市场,站在厕所门口抽了两支烟。

初夏的日光躲在一排杉木后头,杉叶丛中透出复杂的午后光线。他环顾厕所一圈,正墙贴了暗红色瓷砖,其余墙面喷了粉色石砂。

男厕空间30平米,地面是600*600的防滑地砖,墙面是300*300的通体砖;4个感应冲水坑位,隔断材质是乳白色的防潮板;6个挂墙小便斗,有残疾人专用间,里面是抽水马桶……李管教估算着厕所的重修价格。

来这之前,他和教改科室领导在公安科员的陪同下找到了商贸市场负责人,负责人表示只要监狱方承担厕所重修的损失,一切事务均于配合。李管教当即表态,重修费用由他独自承担。

李管教初步估算4万多元,他回乡下老家请了几个亲戚做帮工,可以节省掉工钱。他77岁的母亲听说这事,还坚持要到现场搞一场烧纸请神的仪式。老人信佛信菩萨,觉得这是一场积善业的大事,马虎不得。

开工前,老人摆着铁盆,烧了冥钱,又给厕神请香求关照,朝着东南西北角各拜香一次,喃喃自语:“你自己也显显身,菩萨来渡你的苦劫了。”

或许老人的请神仪式奏效了,开挖的第二天,大伙儿便在女厕的东南角发现了一根腓骨。沿着东南角开挖四五平米,地下湿度很大,尸骨都泡在烂泥潭里。大伙儿只能挖一截抠一截。

警方派来了法医,将尸骨装进尸袋。为核实身份,警方分别提取了马晓辉和尸骨的DNA比对确认。身份核实后,警方出具了死亡证明,火化了尸骨。

6月初,郊区一处公墓举办了一场简易的下葬仪式,花岗岩墓碑上刻着“慈父马广茂之墓”几个金漆楷体字。教改科派人来录了一段视频,回监后放给马晓辉看。他捂面痛哭,表示一定痛改前非、踏实改造、重新做人。

拍摄者本想让李管教露个镜,他摆手拒绝了。

这事落定,他被调去了宣教科,新岗位很闲适,但降了几百块职务工资。加上重修厕所和买墓地的钱,他的5年计划略受影响,但缺口不大,想办法也能补得上。



后记


2016年10月,马晓辉刑满释放,他原判刑期13年,因屡次被评选为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先后减刑4次,累计减刑4年。

而李管教则因签证原因,5年计划未能如愿。2017年9月,他生了一场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马晓辉还提着果篮去看过他。

人离开后,李管教发现果篮里塞着5万块钱和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父亲的新坟,我的新生,致谢。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9-5-5 11: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血海寻凶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05-05
CBF40DE3-8507-45E9-B349-F828DB301DE7.jpeg

如果唐宝民真是杀人犯,监狱应该第一时间截留他,怎能给他发刑满释放证呢?老马心里放不下。

退休一个月后,他决定独自踏上了千里追凶之路,随后,4位刑满释放人员也加入了他的缉凶队伍……



配图 | 《抓住那个家伙》剧照



教改往事 | 连载03



退休狱警马国华家中挂了一张抓捕歹徒时的“现场照”,他站在画面中间,右手按着歹徒的脑袋,周围一排站着4位壮汉。

“他们都是刑满释放人员。”老马指着客厅照片墙正中的那张“照片”,10寸的银纹胶质相框里是一片模糊。

我凑上去看:“这就是95年鱼塘枪杀案的歹徒?”

“嗯,是个搞迷信活动的。”72岁的老马拉下两条刀刻般的法令纹,敲了敲照片中间,神情很威严。

2007年,工作已满40年的老马还没来得及享受刚刚退休的美好时光,就被卷入了一桩12年前的悬案里。随后,他前往2000公里外的贵州,历时1年4个月,在4名刑释人员的协助下,最终让歹徒落了网。

案件侦破后,他截取了抓捕现场的监控画面,处理后装裱在孙女拍婚纱照时留下的空余相框内。

客厅照片墙的正中位置,原本挂着他和老伴的军装结婚照,现在,那张20寸的老照片被移到了一旁,凋敝的墙纸和那块被遮盖了几十年的墙面对比出极大的色差。如今,10寸的照片占据了那儿,挤在一堆蓄满灰尘的荣誉奖牌之间。

又一个10年过去了,老马的老伴已躺进了9公里之外的香堂公墓,他常独自坐在阳台上,遥想着那些热血激荡的往事。




老马1967年参加工作,40年的狱警生涯,几乎将建国至今的几代囚犯都经历了一遍。

早年,囚犯还叫“反革命罪犯”,属于“敌人和专政对象”。他们被发配去新疆开荒、青海伐木,狱警要在千百里的路途中押送、监管,跟着一起吃苦。狱警随身配枪,掌握着处置部分“敌人”的生杀大权,也掌控过无数囚犯及其亲属的命运,有人以此构建过黑暗的私属小王国,也有人坚持在夹缝中挤射着人性微光,老马属于后者。

他曾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救过一个逃犯,那个晚上,犯人踩中了林中猎人设置的钢嘴夹。2名一起守夜的同事不愿冒险救人——夜间的风雪会在往返途中将人冻僵,成群结队的恶狼也极大提升了营救的风险。老马解开枪套,握着一把“54”手枪,带着同事给他凑的18发子弹,独自冲进了风雪之夜。

“54”在那个晚上响了18次,老马终于才将逃犯拖了回来。少带一发子弹,他俩都可能成为恶狼的食物。如此一遭,那名囚犯有了熬过囚禁生活的勇气,出狱后生了个出息的儿子,至今逢年过节还会给老马送来礼品。

新世纪伊始,监狱不再是单纯的惩罚性机构,承担起更多的矫治责任,囚犯出狱后能否成为守法公民,成为衡量监狱工作的重要指标。也是在那时,老马从教改科调任出监监区,担任教导员。那一年,他已经工作33年了。

“我在出监监区干了4年一把手,最后是因一篇《大年三十,扒手出监第一天火车上窃年费》的案件报道,主动辞掉了教导员职务,当了3年普通带班民警。”


2007年春季,离老马退休还有2个月。他每天依旧会坚持穿好警服,准时入监到岗。其实半年前,领导就通知他可以在家歇着、安心“等着退了”,但他在家待了不到一周,就心慌得难受,坚持要来上班。

同事们都体谅他,说,老马啊,你就坐着看报,等饭点帮大家带份盒饭就行。可老马就是坐不住,非要发挥退休前的最后一点余热,抢着做各种事。

老马满监区乱窜,时不时找人搞谈话教育,车轱辘话说不停,犯人们觉得这个老管教很“犯嫌”(惹人讨厌)。

有一次,他和刺头犯赵斌杠上了。

“谁让你留胡子的?”老马指着赵斌的络腮胡子,严厉地问道——按狱规,服刑人员是不得化妆、戴首饰、留胡须的。

赵斌脸盘肿大,马蜂蛰过似的,红着脸辩解:刑满前1个月,允许留头发,“我这些年过得都是毛发褪光的非人生活,我临走前留点胡子怎么了?反正都是毛。”

其余犯人都笑了,跟着起哄。老马大声呵止,当班同事也冲过来帮忙。赵斌被老马从队伍里拎出来,罚蹲在墙角。

老马气鼓鼓地问同事:“这个犯人哪天调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同事说:“前几天调来的,二进宫,老油子,还有一个多月刑满。”

老马听罢,喊来小岗,要他去拿剃须刀来把赵斌的胡子剃干净。

一听到要强剃,赵斌腾地站起,往后跳了半步,还放了句狠话:“谁敢剃我胡子,我跟谁拼命!”

同事右手扶住武装带,手指挑开警用辣椒水的皮套,左手指着赵斌,喊道:“你要是‘抗改’,我马上对你采取强制措施。蹲下!”

赵斌不仅不怵,反而跳了起来,叫嚣:“喷啊,你有本事喷老子啊!”

同事正在犹豫期间,老马一个健步上前,反了赵斌的胳膊,一脚蹬在他腿窝里,将他按倒在地,用膝盖顶住他。一群出监犯猛站起来,有人带头喊了一声:“狱警打人了!”

办公室的狱警都冲出来了,制止了哄闹的场面。老马有些吃惊,不清楚自己膝盖下的赵斌什么来路,竟这么有号召力。但眼下场景反而让他更上火,几十年狱警的威严丢不起。他用力扭了赵斌的胳膊一下,赵斌轻唤了两次,喊疼。

教导员上来劝老马,说你跟他计较啥;劝完老马,又训斥赵斌:“快给马警官道歉!”

老马没搭腔,喊来两个骨干犯,叫他们左右架住赵斌,命令小岗给他剃须。

等刮干净了赵斌的络腮胡,众人都愣住了:原来他是个兔子嘴,人中部位缺了一粒豆大的肉。先前他那嘴络腮胡太浓密,将这里遮盖得严严实实。

“剃干净了他的嘴毛,这个丑汉子更丑了,简直开不得眼,像个怪物。”老马回忆说。




赵斌的兔唇并不是天生的,是枪伤。1995年,21岁的他被这处枪伤彻底改变了命运。

他曾是乡镇青年中的佼佼者,穿着联防队员的制服,吃着公家饭,也是他们当地第一批拥有力帆摩托的潇洒小伙。不少乡镇姑娘们将他视作理想的另一半,讲亲的媒人隔三差五去找他父母唠家常。

1995年7月的一个夜晚,董家湾鱼塘的夜舍响起枪声,赵斌满嘴流血从舍棚里冲出来,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把住摩托车车把,拼命往派出所赶。到了派出所,他疼得讲不出话,用手指沾了血在值班警员的办公桌上写:杀人了,枪被抢了。

赵斌只是个联防队员,没配枪资格。值班警员问他什么枪、枪哪来的?赵斌写:81式,表哥的。

赵斌表哥是镇上银行的押解员,那时候这个岗位统一配备“81”式军用自动步枪。后来,上级领导认为给押解员配发军用武器危险性太大,决定统一换装适合近距离安防的散弹枪。在“81”式收回的前一晚,赵斌跟表哥磨了半天,非要摸一摸。

那时候,镇上银行只有两个押解员,枪锁在公司枪柜里,登记领用表格都是走个形式,有钥匙就能拿枪。表哥被赵斌灌了顿大酒,将钥匙拍在酒桌上,伸着5根手指,说凌晨5点前必须物归原位。

后来,赵斌为自己的举动后悔了一生:“取枪时鬼使神差的,将弹夹里压满了子弹。”

他抱着那支枪出去夜巡,看见有个翻院墙的黑影,手上抓着几条布带,往董家湾鱼塘跑去。他猛追了过去,人却已消失了。

那时候,乡里鱼塘多养狗,他在塘边站了好一会儿,没听到狗叫,觉察出不对劲,打着手电靠近夜舍,塘边湿滑,还摔了一跤,起来后,看见一条黄狗倒在夜舍门口,已经死了。

他端着枪,靠到夜舍门边,一脚踹开木门,踹门的力气太大,他扑进屋时,沾了污泥的双手一滑,枪脱了手。

屋内一片漆黑,但能听见墙角处有人在大口喘气。赵斌慌了,来不及找枪,先靠到墙角摸灯。灯亮了,赵斌看见墙角蹲着一个矮壮的男人,口鼻处蒙着一条卫生带,肩膀上也挂着几条,他的怀里掐住一个两三岁的男孩,一把沾血的尖刀正抵在孩子的脖颈。更要命的是,枪就掉在男人的脚跟前。

“别胡来啊!我联防队的啊!”赵斌指着男人说——先前,董家湾早有传闻说,村里出了个变态,专门偷女人的卫生带,应该就是这个人。

赵斌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男人突然放下孩子,抓起脚跟前的步枪。

赵斌吓坏了,大吼一声:“哥啊,别动别动,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啊。我放你走,不追你了。”

“咔嚓”,男子熟练地上了膛,用枪口撇了撇门外的池塘,示意赵斌跳进水里去。

赵斌举着双手,慢慢往门口移动。突然,一对衣衫不整的男女冲到门口——是男孩的父母。被吓坏了的孩子见了父母,突然放声大哭,跌跌撞撞跑到了母亲跟前。

“夫妻两人过生活怕吵醒孩子,就躲在屋后面。也怪那个小孩的父亲,太莽撞,竟直接冲上去要打人。”后来赵斌说。

男人扣动了扳机,几声枪响,冲在前面的一家三口就倒在了血泊之中。飞溅的子弹击碎了墙上的镜子,赵斌感觉被空气扇了一个耳光,上嘴唇滚烫,用手一摸,人中处一块肉被镜子的碎渣削掉了,血挂满了胸口。

“那男的会开枪,估计当过兵,还有他右眼角处有颗茶色的痣。”鱼塘命案立案侦查后,赵斌只跟警方交代了这两条线索。他那时脑子完全乱了,关于男人的其他体貌特征,怎么也描述不出。

他和表哥都为丢枪的事坐了牢。1999年赵斌出狱后,破罐子破摔,跟着本地一群流氓吃社会饭。2002年,他因聚众斗殴、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又获刑7年,后因改造表现好,减刑2年。2007年3月份,他的余刑仅剩1个月零7天时,被调入出监监区。




老马心里不落忍,找他谈话。

“按狱规,不能蓄胡须,就算你情况特殊,参考出监犯可蓄发1个月的标准,你也够不上。”老马解释。

赵斌说肚子疼,要上厕所。老马挥挥手让赵斌走了,果然,赵斌出门就直接去了活动室。

两礼拜后,监狱要给档案室搞清洁。出监监区的犯人日常没有劳动任务,教改科便将这个任务派给了老马。老马带着出监犯们去档案室大扫除时,赵斌又给他惹事了。

档案室一共9排铁皮柜,牛皮纸档案盒堆得到处都是,有的上面还结了厚厚的蜘蛛网。按照要求,所有的档案盒都要擦干净,然后归位。赵斌身边聚着几个犯人,一个个抢着干活,将档案盒成摞抱走。其他犯人没活干,就拎着毛巾靠窗聊天。

一刻钟后,老马去检查卫生,发现连1/3的档案盒都没擦完。问怎么回事,犯人们都不敢吱声。等他绕去铁柜后排,看见几百盒档案被翻得乱七八糟,赵斌正拿住一盒档案,急吼吼地拆着线。

老马大吼一声:“搞什么鬼名堂?!”

赵斌慌乱码齐档案盒,大喊一声:“干活,干活。”

犯人们迅速分工,埋头搞卫生,一群人在狭窄过道里挤来挤去,老马不方便发火,转身去了门外。

傍晚收工回去,老马还差一步跨进办公室,就听见从餐厅传出来嗡嗡一阵乱响。

每天晚上犯人就餐,都先要餐前点名、分发碗勺,然后再在管教的监督下匀分饭菜。出监监区的餐厅比劳务监区大,桌椅都是新配的,软垫靠背,很温馨;劳务监区则是铁桌铁椅固定在地上,防止犯人们打架时用来伤人。

今天老马带班,本不愿意监督分菜这种小事儿,可没想到刚偷了这5分钟的懒,餐厅里立刻乱成一锅粥。

他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见餐厅中间围着七八号人,将一个矮个子在水磨石地面上拖来拖去。赵斌带头,抡起一只黄色饭盒,把矮个子一顿暴打。

老马立刻用对讲机呼来两个同事。他先一步拨开人群,对赵斌喷了一阵辣椒水,赵斌随即抱着脸在地上翻滚,老马接着取出手铐,将赵斌手脚铐在一起。等同事赶到,就以“严打牢头狱霸”的名义,直接将赵斌丢进了禁闭室。

按道理,老马应该去审问一下赵斌打人的原因,但他那一刻很窝火,他要让赵斌这个“刺头”吃吃苦,特意嘱咐同事:“别解铐,让他反省一宿。”


赵斌弓着背,像只被炸过的虾,在禁闭室蜷了一宿。没人知道他这狂躁的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12年前的鱼塘枪击案毁了他的脸容,这被他认作是应得的代价,但却远不够抵消那个一家三口被子弹射穿的悲惨之夜。往事像一块烧红的铁,坠在他心上。12年中,他无数次幻想着自己能亲手抓住歹徒,而他唯一记得的歹徒右眼角那颗茶色的痣,在他脑海里重现过无数次。

他还为此专门分析过,歹徒有怪癖、易冲动,即使当年那桩案件一直悬而未决,此人犯其他事入狱的概率也是极大的。他混社会、入狱,“潜意识有一半原因是想去碰一碰这个概率”。服刑期间,他一直在狱中寻找矮壮,眼角有痣,有当兵经历的犯人。

“也不知老天算不算照应了我这些年的心愿。”早年他入狱时,和原监区的管教表达过蓄须的想法,管教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同意他留一点胡子遮丑,这些年,小弟们一直以为是老大混得好,才有能耐留着胡子服刑。此前,从没人知道他嘴唇上的缺口,看到他的真容后,小弟们都很吃惊。

赵斌跟他们解释:是枪伤,人跑了。有个小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5组有个爱吹牛的盗窃犯,吹自己玩枪,枪法特别准,“曾一枪打掉过别人的人中,子弹侧着削过去,人都没死”。这句吹牛的话,好像恰好就讲在了赵斌的嘴上。

赵斌跑去偷偷见了那个犯人,个头和当年的歹徒相符,只是体型消瘦,当年歹徒区别很大——但这也很有可能是年岁的变化——此人眼角没痣,但有块硬币大小的疤,综合来看,赵斌还是认为他非常可疑。

不过,毕竟事关重大,赵斌拿不定主意。他原计划等到出狱时跟踪此人,有机会拿到证据后再转交警方。但心情实在过于激愤,又想着要不要在狱内先对他“上上手段”。

正在犹豫之时,老马突然安排众人打扫档案室,赵斌觉得这是个搞清楚事情的好时机。在档案室偷偷翻阅了此人的入监档案后,他确认了两点关键信息:一,此人当过兵;二,此人眼角的伤疤是点痣失败所致(入监档案会标记纹身伤疤等信息)。

所以晚上一回到监区,赵斌便按捺不住,彻底失去了理智,直接带了几个小弟在饭堂暴打了那个犯人,想先出出气,而后再检举他。可老马的一瓶辣椒水加一把钢铐子,很快就将他限制在了逼仄的禁闭室。

“那时候我的预感很糟糕,出监监区每天都在释放犯人。”赵斌很害怕,兴许一夜之后,那人就会再一次逃之夭夭。




老马虽然干了几十年狱警工作,但对犯人动手的情况,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这一个巴掌里,赵斌就占去了两根指头。他深为认同一种观点——“再罪大恶极的人,也是该吃法律的花生米(子弹),而不是一顿打。”眼下的文明改造形势里,这个想法很对,可放在过去文攻武斗的年代,这还属于少数派观点。

后来老马也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临退休了,体内忽然就憋了一股气,“反省一下,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了”。如果按正常处理打架事件的程序走,根本用不着他一个老年人去卖弄拳脚。

那名在餐厅被赵斌他们打的矮个子叫唐宝民,生于1971年,因为盗窃罪获刑3年5个月。

赵斌在禁闭室关了一宿之后,立刻举报唐宝民是制造1995年董家湾命案的嫌犯。狱内检举事例登记表上填写的时间是“3月29日8:50”——可就是这么巧,就在1个多小时前,唐宝民已经被刑满释放了。

狱侦科紧急开了个短会,一方面先让便衣防暴队员开车去车站堵截,以参加刑释人员茶话会的名义,将唐宝民“请”回来;另一方面,将案件汇报公安部门,让他们及时到监狱交接,将唐宝民带走审问。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狱侦科不会选择自己抓人,会第一时间报警。老马说:“那个方案多少有些自我纠错的意味,如果唐宝民真是杀人犯,监狱应该第一时间截留他,怎能给他发刑满释放证呢?这块工作,确实是我连累了大家。”

更令老马后悔不迭的是,这个唐宝民确实“鬼头鬼脑”,赵斌前一晚对他一出手,他就意识到自己被人认出来了,出狱后并没选择立即离开,而是在农郊一处废弃蔬菜大棚里躲了3天,过了最紧张的搜捕风口后,乘坐黑车逃了。


此事一出,上面第一时间就找了老马谈话。老马在会议室表态,愿意接受任何处分。但上面研究一番,还是帮他找了个借口——“尚无任何指向唐宝民就是杀人犯的证据”,然后照旧让老马顺利退了休,只是退休仪式没给他办,怕其他人说闲话。

领了“关照”回到家,老马心里更不安了,每天都向公安系统的朋友打听案情。一天,朋友直接让他去了局里。到了之后,又领他去物证室——那儿摆着一把锈烂的“81”式自动步枪,朋友说,这枪就是从唐宝民住宅地的水井里打捞出来的。

唐宝民当过兵,在部队出任务时受过伤,失去了嗅觉。他的父母死的早,因伤退伍后一直和77岁的爷爷住在一起。警察审过老人,老人说,十几年前唐宝民确实往家带过枪,原先藏在谷仓里,后来人去贵州打工,走前把枪丢在水井了。弹夹里剩余的26枚7.62mm的子弹,被唐宝民用胶水粘成一把剑的形状,挂在砖土屋子的门框上辟邪。

公安在老人那里没得到任何有用线索,老人耳朵不灵光,也确实搞不清孙子会逃去哪里,随口报了几个唐宝民打过工的城市,都在几千公里外的西南地区。老人跟公安表态,他和孽障孙子早就撇清关系,还颤巍巍地对着警局的党徽磕头说,抓住唐宝民就毙了他,公安也很无奈。

从朋友那里得知了消息后,老马有半个月的时间都泡在唐宝民爷爷的家里,“带烟带茶带酒”,端着小本子耐心地跟老人磨交情,让他一五一十地讲讲唐宝民的为人。这条漏网之鱼是自己亲手放走的,老马想对其做到了如指掌。

老马从老人嘴里套出了来一个很关键的信息——唐宝民有长期购买妇卫用品的习惯。“这个人啊,受伤退伍之后变得很迷信。鼻头不灵其实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情,旁人体会不出的。他找村里的马脚婆(神婆子)治鼻子,得到了一个很荒谬的‘仙方’,说只要闻999条女性的卫生带就能好。这东西90年代在农村地区,还是相当普遍的妇卫用品。”

公安随即将将唐宝民的这一怪癖记录在案,老马认为男性购买妇卫用品应该很显眼,想让他们尽快去排查。接待他的民警就对他笑笑,说卖妇卫用品的店何止千万家,根本不存在排查的条件。

民警劝老马回去吧,这案子他们会一直追下去的。




赵斌是4月19号出狱的,那天,光大门口来接他的兄弟就有四五十号,各种豪车堵在狱外的主干道上。社会上混的人就喜欢整排场,赵斌垫着脚看了看人群,认识的不过十几人,都是人拉人来给他充场面的。

兄弟们迎他上车,在路旁摆开一排炮。赵斌叫停了放炮的兄弟,从身上掏出一沓钱,这是他的狱内账本的结余金,一共7000多,递给一个熟悉的兄弟,说:“你请大伙儿去吃一顿,我哪都不能去,得在门口磕件事。”

兄弟们问他什么情况,“要磕一起磕”。赵斌摆摆手,跟人借了手机,说:“这事要先礼后兵。”大伙儿拗不过他,先撤了。车队开到半路,赵斌又将人喊了回来,上了车气鼓鼓地叫骂:“老子摆道理,没人听!糟老头放跑了唐宝民,还能心安理得地退休。老子直接找他讨说法去!”

大概十几分钟前,他刚被两个警员轰出狱政办公室,上车之后就指挥车队去找最近的打印门店,制作了一条6米长的横幅,上面写着“老狱狗马国华玩忽职守放走杀人犯”。

众人开车到了狱警的保障房附近,先放了几只高声炮,然后拉开横幅,赵斌举着新买的高音喇叭,大喊:“老马同志,快出来,你不是光荣退休,你是耻辱退休,快出来,老马同志!”

没一会儿,周围的人群就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有两个下棋的老人呵斥了一声:“再闹事,就叫防暴队来抓你们。”

赵斌昂着头,反问道:“我犯什么法了,我这是讨公道,再跟我唧唧杠杠,打你两个老呆X。”大家都躲得远远的。

过了一会儿,有个老太婆过来劝和,说:“你们这些人不要找老马事情了,他不在这,去贵州抓人去了。”

赵斌问老太婆:“你怎么晓得?”

老太婆说:“他是我爱人。”

赵斌赶忙问:“他怎么晓得贵州能抓住人?”


这半个月来,公安的朋友一直劝老马不要再插手查案了,说这种事查出来了也没功劳,查不好一不小心还成了违法犯罪,别一把年纪还在这事上晚节不保。

老马却听不进去,依旧每天找朋友磨线索。朋友说,这案子悬了12年,唐宝民又是个反侦察能力很强的人,像他这种跨省流窜、居无定所的逃犯,抓捕通缉工作要各省联合开展工作,不是说干就干的。现在,唐宝民已被警方锁定为“95鱼塘案”的嫌疑人,抓住他肯定是早晚的事。

可老马一直揪着朋友之前的话把子不放,问:“你上回说他有可能会藏身贵州,这话什么意思?”

朋友告诉他,唐宝民入狱前在贵州搞过传销,失败后回老家犯下几起盗窃案,使用的开锁工具就是当年贵州盗贼们发明的。那东西使用寿命不长,用几次就要换新的,唐宝民逃亡中肯定会靠偷盗谋生,因此公安猜测他应是躲回了贵州——他对那里熟悉,一个圈子,销赃方便,配置盗窃工具也方便。

老马回家立刻收拾行李,老伴问他去哪,他一声不吭。等行李收拾完毕,才在饭桌上冒出“贵州”二字,老伴把筷子摔在地上,冷了一宿的脸。

“我老伴其实什么事都心里有数的,但从不多问,那晚头回发这么大脾气。她是前年发心脏病走的,前一晚我们还在聊金婚纪念要不要办大点的酒宴。唉,还差7个月,我俩就结婚50年。”后来,老马对我说。

那天,老马拉着行李箱踏出家门的一刻,老伴生平头一回爆了粗口:“你就死在外头吧!”

老马夫妻俩晚年生活平静和睦,总拿生死话题说笑,调侃“谁先死谁后死、谁离了谁怎么过好日子”的玩笑话。老伴是教了几十年书的知识女性,她那句粗口,应是压抑到了极限了。

老马干了一辈子“硬汉”活计,不懂安慰人。他只能轻轻地带上房门,小心翼翼地提着行李箱下了楼。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了出租车,就怕听见老伴的哭声。

屋外风和日丽,上火车时的那一瞬间,似乎时光倒流,将老马扔回了几十年前的风雪之夜。但这次他不是奔着人去的,是奔着狼。




赵斌是4月27号赶去贵州的,他在家待了8天,过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要办二代身份证,还要将两笔欠款讨回来——那是入狱之前别人未及时清算的赌债,他没要利息。

不过,拖住他的最主要的事是相亲,他坐牢两次,最愧对的人是近60岁还在方便面厂两班倒的母亲。为了避免和母亲争吵,他按要求去和相亲对象见了面,在女方面前一把摘去了假胡须,女方立刻打了退堂鼓。

他给母亲留了5万块,身上带了5万块,坐飞机去了贵阳。

事先他已和老马取得了联系,再三请求要过去当个帮手,老马问他能不能听指挥,能不能不犯社会上的臭毛病,能不能不沾“黄赌毒”,他一个劲儿说“能”。老马想了想,又问他,能不能坚持长期作战?他想了想说:“别废话了,这就飞去西南会师。”

老马租住在贵阳的“老破小”棚户区,赵斌赶到那儿,才知道老马找唐宝民的方法很简单:以市中心为起点,每日排查近百家便利店、超市,甚至会对不耐烦的店员进行有偿询问,有时一天跑下来,要贴补上百块的费用。老马每天都要将“有没有男的来买卫生巾”这个问题说上100多遍,有店员会发笑,也有店员会用异样眼光打量他,而后将他轰出去。当然也会得到很多回应——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大多数都是为女朋友效劳的。

后来,老马将问题修正为“有没有男的经常来买卫生巾”。赵斌与他会和后,他也必须将这个问题挂在嘴边,厚着脸皮跟各种陌生店员客气地询问一整天。

一段日子后,赵斌恼火了,觉得老马的脑子锈掉了,用这种笨办法妄图大海捞针?他觉得智商受了侮辱,在出租屋跟老马吵了一架。

老马从窗户上撕下一张避光用的报纸,铺在饭桌上给赵斌讲逻辑:

首先,嫌疑人在贵州4个城市打过工,在贵阳的时间最长,还搞过两年传销。老马的租住地挨着黑车聚集地,此处聚居了大量闲杂人员,尤其以“贵州帮”的盗窃团伙居多。老马以此处为中心点,环状辐射推进排摸工作,从大概率的地点查到小概率的角落——当然,如若唐宝民躲在其他3个城市或藏进某个山村,老马只能认栽。

老马说,他给自己的搜捕计划限定了一年的期限,这是他跟自己对赌的一年。奇迹出现了,他心安理得,回去安享退休时光;计划失败了,他也会回去熬生活——但人生中有这么一块如此斑驳的瑕疵,一定会折磨他很久,但这就是对赌失败的代价。

尽管如此,赵斌仍觉得老马这办法太笨。老马问他有什么精明点的办法,他拍了拍额头,半天说不出话。两人背着身抽闷烟,一盒烟抽空了,赵斌要去买烟,走到门口停住了,转身说:

“这笨办法还得靠人手,我要喊几个人来帮忙。还有,笨办法要靠撒钱,每一个售货员都要给钱,万一我们前脚排摸过,唐宝民后脚去买卫生巾,不就瞎了。”

很快,赵斌升级了老马的笨办法:

首先,将那个尴尬的问题变成书面形式,印发在“售货员辛苦费”的红包封面上,每个红包里塞5块钱,封面上印着电话号码和“提供线索有奖”的信息:任何人在任何时间提供有效信息,将获得20000元的现金奖励。

赵斌身上有5万的现金,他打电话给3个最要好的兄弟,让他们每人带5万块钱来贵阳。兄弟们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在贵阳搞起传销了。赵斌说少废话,搞传销也要来。

眼下这3个兄弟,是赵斌极信得过的。早年,他们在赌场“放波”(放高利贷),一伙人给他们设套,抢走了钱。赵斌追出去跟人打,身上挨了七八刀,是撑到最后的那个。钱虽没夺回来,但兄弟们对他都十分钦佩。很长一段时间,4个人关系好得“能一块吃花生米(挨枪子)”,后来因一起聚众斗殴案,4人一起进去了,赵斌又将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被定性为主犯,判得最长。

老马不喜欢赵斌的主意,他一辈子不愿“仗钱办事”,总觉得那比“双脚走出来的事情”更不牢靠。但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默认了金钱的力量。只不过没有赵斌的推动,他宁可花力气,也不会动这个心思。




很快,赵斌的兄弟们开着一辆丰田霸道来了——飞机、火车、卧铺大巴,甚至任何一辆跑西南线路的黑车,都没办法带着他们携带的各种武器——弓弩、电警棍、马来砍刀,还有一颗军用手雷。

有人拧着手雷在老马面前晃了晃,老马登时脑子就嗡嗡直响,感觉自己这次是要了命了,怎么捅了这么大个麻烦。没想到那人按了一下手雷的保险栓,“呲溜”一声冒出一朵小火苗——其实就是个打火机,老马虚惊一场。

赵斌跟兄弟们搂搂抱抱,要去饭馆摆一桌会师宴。老马将他拉到一旁,板着脸,指着后备箱那堆“管制器具”,严厉地说道:“老老实实将这些东西销毁,我当没看见。给你放半天假,管你去吃会师宴还是去干嘛。反正回来之前,我不想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再看见这些东西!”

赵斌摇头晃脑地走出去,大手一挥,叫兄弟们上车。大家问他去哪,他说:“师长指示了,先去废品收购站弄点伙食经费。”

那些天一直哄哄闹闹的,赵斌他们4人在宾馆长租了2个标间,彻夜打牌,有次一个人输牌红了眼,还朝窗户外丢出一只啤酒瓶。警察将他们带进派出所,4人都是刑释人员,审查的时间比普通人更久。老马不得已,只能动用老同学关系,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捞了出来。

这还不算麻烦,很快,就有人忍受不了每天10小时以上东奔西跑的摸排;有人开始心疼钱和时间,总觉得可以拿它们去做更有意义的事,生意也好,甚至可以重去赌场“杀出个新天地”;有人在巷子里洗头房小妹那里染了病,整天抱怨不该踏入这块肮脏之地……

终于有一天,赵斌放话给兄弟们,“都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去”,所有人这才收住了性子。

赵斌撵人的狠话说过无数次,每次,兄弟情谊都能经受住考验。转眼,一行人在贵阳待了7个月。


这一年年底,赵斌和老马经历了最惊心动魄的一次麻烦。

一天,赵斌去老马的租住地“汇报工作”,那是一间窄小的两室院落,老马住在朝南的水泥房。赵斌刚踏进院子,就看见地上一滩血水,再抬眼一看,院子里的水龙头正哗哗地淌水,老马趴在水泥池子下面,头破血流,地上一堆啤酒瓶碎渣。

兄弟们在宾馆里补觉,赵斌来不及叫人,赶紧背起老马往医院赶。老马醒了,开口第一句话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先不要跟家属说。说完,人就又昏厥了。

那天非常惊险,医生说,伤口再深一点或者血再流一会儿,老马就可能因为失血性休克而没命。赵斌如果晚一时半刻进院子,老马必定玩完儿。

老马出事的原因也很简单,同院的邻居喜欢夜间在水池边撒尿,老马早上刷牙时抗议了一声,那个失业的酒鬼直接就用啤酒瓶偷袭了他的后脑勺。打人的酒鬼跑了,医药费是赵斌掏的,老马说回去再和赵斌算账,那些花在排查工作上的钱也要分摊。

赵斌回道:“怎么后脑勺挨了一下,突然计较起这事了?遗产太多不好处理是吧?”

两人都笑了。

为了不让老马的爱人担忧,这个秘密一直瞒了下去。赵斌迄今回想这事,仍旧后怕,但他也因此更加笃信某种科学无法解释的神明力量:“你说那天,我们4个跑完了贵阳所有的24小时便利店,白天必须补觉。巧了,唯独我睡不下,去找了马管教。差一丝一毫都完了,天上有人照应着似的,蛮神的。”




有时候,如果想要下决心搞定一件大事,就不得不靠点运气,即使之前已付出了最极限的努力。

老马和赵斌的缉凶之路卡在了2008年的夏天。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在贵阳待了1年3个月了,早已超出了老马给自己规定的期限。大家都累了,每个人都在说“尽力了尽力了”。

好运却在这时降临了。

那天,他们在修文县的一家小超市得到了一个“重磅消息”,有人家里夜间进了盗贼,女主人从睡梦中惊醒,盗贼已翻窗逃跑。她在检查失物时,发现只有洗衣篓里的一条内裤不见了。她当时正是生理期,内裤上还沾着血迹。因为家里没丢值钱物件,女主人就没有及时报警。可吊诡的是,几天之后,女主人竟然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的花坛发现了自己的内裤,那块血迹竟然被盗贼剪走了。

怪事在县城里流传得很快,老马一行人立即将修文县定位摸排工作的最后一站。但兴奋之余,他们也为此感到头疼:直觉只存在他们一行人的心中,警察不会管这种偷内裤的小事,他们也没办法说服当地警察将此案和“95鱼塘案”挂上钩。

老马推断唐宝民很可能住在公园方圆5公里范围之内,他选择在公园享受“战利品”,说明这儿在他居住舒适区的范围之内。

这个范围内大部分区域是农田,东南侧有一个集贸市场,那里是个旅游区,很多农房改成了家庭旅馆,廉价宜居,唐宝民最有可能藏在那。

可是,那一片有几百户农房,如果挨家挨户去打听,非常容易打草惊蛇,唐宝民很可能再次溜之大吉。

所有人都开动脑筋,讨论了很久,老马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他以前管过一个盗窃犯,此人入狱前办了一个“老人爱心慈善保洁队”,一共7名队员。7人穿着橙色志愿者马甲,专门去江浙富裕的农村地区搞入户偷盗。每次都借着帮老人免费打扫卫生、免费理发的名义,入户翻箱倒柜,专偷闲置的黄金首饰。类似案件往往报案率极低,直到这伙人被抓,有的老人都不知道自己的东西是怎么消失的。大部分失主会直接归咎于自己糟糕的记性或粗心大意的毛病,还有人将调皮的孙子孙女狠揍一通了事。


于是,“慈善保洁5人小分队”成立了,老马担任队长,赵斌是副队长,每人都弄了一件醒目的荧光马甲,还特意带着头套口罩,防止被唐宝民认出。为了更“专业”,他们还专门购置了一台紫外线消毒设备——他们不光进入老人家庭,而是挨家挨户地搞清洁。

大家一直心怀着可能性最小的期待——唐宝民亲手打开房门,将他们迎进屋内,然后逮住他,所有人摘下口罩,完胜;但实际情况却只适用排除法——不欢迎免费保洁服务的房屋很可能才是唐宝民的租住地,这就必须要将所有愿意接受服务的房屋搞定保洁——他们每天清理七八户,最多时一天搞定了14户,累到骨头散架。

老马的主意看似精明,操作下来还是个笨办法。

好在绝大部分家庭都热情迎接了他们,一周忙下来,他们为500多户农房进行了保洁服务。而拒绝保洁的只有3户:一户是因房屋改造,没有保洁需求;还有一户家中锁了一个精神病患者,不方便接触生人;最后一户,一直没敲开过门。




没有敲开门的那户,是一栋刷了绿漆的砖瓦房,老马一行人第一次来,就起过疑心。

2008年8月4日,他们一行人守在屋子后面,想着整件事该以怎样的方式划上句号。

老马多少还有些期待,想着可能会发生一场激烈的打斗,警车呼啸而至,等他回家后,就挺高了胸脯去退休干部活动中心下棋;而赵斌则在考虑要用几分力气去教训唐宝民,怎样能既不因打伤他而给自己残损的命运再次惹上麻烦,又要尽最大限度宣泄自己压抑了十几年的仇恨。

那栋绿色屋子外面挂着湿漉漉的袜子,屋内没人,但所有人坚信唐宝民已是瓮中之鳖,他一定会在夜间某个时间返回。

但这个黑夜除了给所有人留下一身疲倦,没有交出任何满意的答案——唐宝民又一次逃走了。

老马他们在门口等到天亮,一起闯进屋内,被床边的场景震惊了:一整张床上都贴满了卫生巾,床头悬挂着护垫和几块带血的布团。

眼前的场面只能用肮脏和荒唐来形容。一个为自己找回嗅觉而走火入魔的人,在那个小屋内建立了一种极为可怕的秩序——事后被证明,这些物品并不是简单地陈列在那里,而是一种迷信的放置方法。


2008年国庆节过后,老马接到一个电话,是公安的朋友打来的,说唐宝民在老家的一间旅社被抓了。

老马在贵阳虽没抓住人,但他和赵斌等人的摸排工作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逼迫唐宝民在听到了风声之后又一次逃回了老家。

“就在我们找准他租住地的当口,我们在村里搞保洁被他看见了,他警惕一切生人,便想着跑回老家弄点钱,而后再逃去其他城市。”

唐宝民知道爷爷的床铺下面压了一张3万元的定期存单,那是爷爷的“棺材本”,没设密码,当年的取款制度尚不严格,只要拿着爷爷的身份证就能将钱取出来。唐宝民将存单偷到手,冒险去农信社将钱取了出来,监控录像拍下了他。唐宝民还没来得及脱身,警察将他按倒在了旅社。

老马的公安朋友给他看了一眼唐宝民的笔录,据其交代,他那些天还在计划入户杀一名女性,取她的血液用作恢复嗅觉的法术。

老马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追踪到唐宝民的租住地,这个家伙真的潜入了女人的家中,会有什么后果。

赵斌听闻唐宝民被抓的消息时,所在的城市已下起了皑皑白雪。离开贵阳后,他和兄弟们卖了两辆车,凑钱包了66亩地搞大棚蔬菜。那天,大雪压垮了一半的大棚,他和兄弟们正焦头烂额,破案的消息让他们瞬间满了血,在废墟般的蔬菜基地打起了雪仗。

终于,所有人都走完了这段并不完美的缉凶之路。



后记


唐宝民的案子宣判后,赵斌一伙人去老马家里吃了一顿酒。

席间,赵斌一直唉声叹气,说这桩事留下了极大的遗憾。老马宽慰大伙儿,说大家在贵阳并肩作战了1年4个月,力气没白费,抓住唐宝民,每个人都起了关键作用。但赵斌还是低着头,说就是没能亲手抓住他,很遗憾。

老马一拍脑门,说:“这事好办,我去把警方抓捕现场的视频截留个画面,再让宣教科的同事PS一下。”

说完,他招呼老伴取出女儿的相机,给每个人都拍了张大头照。

大伙儿都乐了,齐夸老马:这回他的主意总算是精明了。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9-7-30 09: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7-30 09:53 PM 编辑

致命爱人和她的秘密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05-20

35D8D8EA-8778-407B-A2AD-90458A837838.jpeg

在大山深处的村庄里,丈夫用一个秘密控制了她整整9年,对她进行过数千次家暴,导致她左手失去1节手指,右耳缺失,浑身遍布着指甲剪造成的月牙形的伤疤。

她最终杀死了丈夫,从婚姻的风暴中坠入了牢门的深渊。



配图 |《和声》剧照


前    言

2018年冬天,我和自己过去的管教一起,在一家肝病医院里见到了狱警老吴。

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吴给我介绍了很多他过去的同事,我则在他提供的故事线索中反复奔波。为了给我提供更多采访便利,老吴也总是借着自己即将病危的由头,将同事们约到病床前“谈心”。

第一次见陈阿姨,就是在老吴的病房里。


教改往事丨连载04



从陈阿姨的打扮来看,怎么也不像是个临退休的人。来看老吴的那天,她穿着面包服和条纹运动裤,配一双时髦的空军鞋(Nike Air Force 1)。摘下墨镜,一双热情的眼睛闪闪发亮,气质像是任何一个广场舞的领队。

老吴招呼她坐下,顺嘴夸道,“原来是心理咨询科的科花来了。”

她用果篮压了一下老吴的脚背,“少拿我这个当外婆的人开玩笑。”

我凑上去跟陈阿姨打招呼,陈阿姨则像某个熟悉我的长辈一样,转过身来给我正了正衣领,“小伙子,你穿得太单了,别冻着。”

很奇妙,在陈阿姨跨进病房这短短几分钟里,空气中就充满了如家般的温馨感。这足以表明,这位从事了几十年女犯心理矫治工作的狱警,是有多么擅长与人建立起一条温暖的纽带。

之前,陈阿姨创办了一个心理情景剧表演团,12名团员都是曾受重度家暴的女囚,她们的情景剧在全省监狱巡演,获得过无数赞誉。

老吴和陈阿姨结识,是因一个叫《望远镜》的剧本,那时候,陈阿姨请老吴当文学顾问,两人合作完成后,该剧却因报审问题未能排演。

《望远镜》是根据一名女犯的亲身经历改编而成的,在给我讲述这名女犯的故事前,陈阿姨特地给我提了一个问题:“如果你知晓了心爱之人最致命的秘密,你会继续保留对她的爱意,还是会用这个秘密一步步摧毁她? ”

我回答是前者,如果爱意不假。陈阿姨则叹口气,说:“她丈夫也是这么承诺的,可是现实却往往演绎成后者。”

故事的主角名叫苏静,她的丈夫用一个秘密控制了她9年,对她进行过数千次家暴,导致她左手失去1节手指,右耳缺失,浑身遍布着指甲剪造成的月牙形的伤疤。

她最终杀死了丈夫,从婚姻的风暴中坠入了牢门的深渊。




苏静被送进心理发泄室前,是全监有名的劳模:即使残缺一节手指,她给牛仔裤上腰仍旧只需21秒,是生产车间公认的"快手"。入监4年,她所得的劳动报酬——每月上限100元——已超过2000元,这些钱,她悉数捐给了希望工程。

这是同改们完全没法理解的。

狱中生活艰苦,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比如,大多数女犯们都不放弃妆扮,劳动报酬通常用来购买廉价的护肤品,甚至还会委托外协(厂家派入监狱的技术协助人员)捎带口红进来。直到禁妆令实行之后,仍偶尔会有女犯们把口红藏在枕头里。即使不再爱美,哪怕买几包方便面,也比这种“爱心捐赠”显得更“有头脑”。

然而,到了2012年7月,苏静却又做出一件更“没头脑”的事情。

当她得知自己的父亲在房梁上自缢身亡后,就坐在光线黯淡、常年散发阴潮气味的监舍里,哭着写完一份“财产捐赠决定书”——她把父亲留给她一栋两层小楼和34000元的遗产,全部捐了出去。

同改们从她高高低低的哭声中听出了绝望,随后还在她的床铺下搜出了遗书,大家都有些怕了。管教送她去心理矫治,接手的正是陈阿姨。

那一年,在会见室干了十几年家属接待工作的陈阿姨,刚被“赶鸭子上架”考完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从教改科调入了心理咨询科。彼时,这还是监狱刚刚挂牌成立一周的新部门,里面设置有催眠间、谈话室、沙盘室、发泄室等多个功能分区。

陈阿姨将苏静送进发泄室后,便一直注视着监控台。画面里,那位身材娇小的女人正对着扩音器呐喊,而后是大声的哭泣,接着又疯狂厮打布偶。整整1个小时过去,她都没能恢复平静。陈阿姨初步判断,苏静表现出的一系列剧烈情绪,其实非常复杂,绝非单纯的丧父之痛。

又过了半小时后,陈阿姨叫来了自己的工作搭档——那是位热衷研究催眠的女狱警,总是戴着眼镜、神情一丝不苟,女犯们私下都喊她张教授——了解完情况后,张教授尝试让苏静盯住一块花纹转盘。陈阿姨让苏静放松,深呼吸,累了就闭上眼。

平静了一会儿,张教授轻声问苏静,看见什么了?

苏静挣扎了一下,说,望远镜。


躺在催眠椅上,苏静讲起了那只已经破碎的望远镜。

苏静生于1984年。12岁那年,靠收废品谋生的父亲淘到一支望远镜,丢给苏静当玩具。那时,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比她大3岁的男孩。两人常站在村头的山坡上,垫着脚、举着望远镜,幻想自己的视线能够穿过被大山围困的村庄,看见外面的世界。

苏静的母亲是从外面被拐卖进村的,生下苏静后的某一天,趁着赶集逃走,就再没回来。母亲消失时,苏静还没断奶,是父亲用羊奶将她养大的。

在山坡上,苏静命令男孩盯住山下的一片竹林,她听村里的大人们说,母亲是从那儿逃走的,她坚信母亲某天会穿过竹林来看她。

玩伴是村里最调皮的男孩,但在苏静面前,却一直惟命是从。直到一天,玩伴忽然摔碎了望远镜,继而很快就惊慌失措地跑开了。留下苏静一个人,捧着自己生平获得的第一件礼物,哭了很久。

讲到这里,苏静突然从催眠状态中惊醒。陈阿姨问她之后的事,她不愿再讲。张教授问她玩伴的名字,之后还有没有联系,她双手捂面,泪水从指缝间滴出来。

“摔碎望远镜的就是我男人……那是我男人。”

讲到这里,苏静的情绪已无法配合后续的矫治项目,陈阿姨只得先将她送回了原监区。




回到办公室,陈阿姨调出了苏静的服刑档案。

2008年元月,大雪封了山,丈夫清晨一起床就发起脾气,先是咒骂天气,而后训斥苏静没有及时充液化气罐。家里只有几捆潮湿的稻草,苏静正在努力生火做饭,丈夫却在这时命令她去倒夜壶——平日里,这个男人经常在被窝里吃喝拉撒,等着苏静伺候完,再去牌桌上消磨时光,或者彻夜喝酒后,将妻子视作奴隶。

为了生火,苏静执行丈夫的命令迟了几分钟,等她挨近床边,丈夫一把拎起夜壶,从她的头顶淋了下去。接着,就让她在床边跪下。苏静自觉地伸出双臂,丈夫随手拿起指甲剪,绞掉她身上一小团肉。

对于自己浑身遍布月牙形伤疤,她早已麻木了。除非丈夫进一步要伤害她的敏感部位,她才会在本能之下做出抵抗。

苏静15岁嫁给了这个魔鬼丈夫,是父亲做的主,她没有任何选择余地。9年的婚姻生活,她每天都在经受肉体的折磨和精神的凌辱。这些年她一直没生下孩子,两人没有领证,也没做过婚检,而丈夫对她不分日夜地虐待,也让她为此承受了惨痛代价——即使至今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谁的责任。

大雪封山那天,所有人都躲在屋里,苏静的整个世界只有一个魔鬼丈夫——他吃完午饭后就又去睡了。这样的天气和苏静的杀夫动机紧紧联系在一起,她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处理尸体,这种念头持续到傍晚。

根据苏静的口供,如果那天丈夫少睡一个钟头,或者有人出门扫雪,甚至有鸟叫上几声,哪怕出现一点点打破沉寂的动静,她都不会鼓足杀人的勇气。

尸检报告中,丈夫全身上下有十几处防御伤,致命伤在颈部,刀刃砍断了喉管。凶器是家用菜刀,苏静一共砍了丈夫30多刀,作案之后,菜刀已经卷了刃,苏静的虎口撕裂。

然而,整个杀人过程却被丈夫的三个牌友当场撞见,他们立刻报了警。直到警察进门,苏静才想起来,丈夫早就约了牌友晚上来家里,她选了最错误的时间动手。

被捕后她一心求死,指定辩护人让她向法庭陈诉多年惨遭家暴的事实,可她不愿回想那些可怕的过往。不过,很快就有村民佐证,她曾因出门忘记锁门,被丈夫剁掉手指;她的右耳在一次家暴中,被丈夫活生生割下,扔上自家屋顶。

如果这些暴行能被及时公正地处置,如果家暴法案也能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古律一般、烙印在那个偏僻的山村,被苏静杀死的丈夫将会先一步入监,先一步成为罪犯。但哪有什么如果。

最终,苏静获得了轻判:无期徒刑。

“早几年,她肯定是死刑。”陈阿姨感叹。

免于死刑的判决,大概是命运对苏静稍稍松开了扼喉之手。但入狱4年后,丧父之痛又让她重新陷入绝望,命运留给她的那条窄缝,正在被更大的痛苦猛烈挤压。




苏静第二次被送去心理矫治,已过去6周。

这6周她是在禁闭室度过的。那是一间被打磨掉棱角,到处包裹着蓝色海绵的5平方空间,有严重自杀倾向的犯人会被送进来,直到心理危机干预初见成效后才能出去。然后,必须再去接受为期两周的心理矫治。

陈阿姨和张教授一起琢磨着针对苏静的矫治方案——她们总在一块大白板上标记出矫治对象的性格特点,然后再从过去的案例中总结经验,看能否在此案中适用。

例如,此前有一位过于思念儿子的女犯在生产车间用熨斗自残、以此惩罚自己的盗窃罪行,她们便将女犯8岁的儿子带入会见室,让女犯抱着儿子吃完一顿午餐。可苏静的心理问题很棘手,那些已被标记的经验似乎派不上用场。

张教授给苏静的杀夫案抽丝剥茧,列举了她和丈夫的发小关系,还在两人名字之间画了一个望远镜,然后又将苏静父亲的名字写在图下。两个人激烈地讨论着,各种黑色箭头在白板上绕圈——陈阿姨准备通过沙盘游戏,复原苏静对理想家庭的想象,找出病症;张教授则坚持催眠疗法,继续攻坚苏静封闭的心房。

“张教授的爱人是刑警,她也被传染了一点推理思维,遇事就爱瞎琢磨。别说,苏静的事还真让她琢磨到点上了。”

张教授推理,苏静丈夫当年摔碎望远镜,应该不是失手,是不是因为窥探到了什么秘密?这秘密估计和苏静父亲有关,所以他以秘密相要挟,娶了苏静。而苏静父亲自缢,大概率也和那个秘密有关。

如果苏静能够主动吐露那个秘密,她的心理问题就找准了根源。


然而,苏静却不再配合了。

第二次进催眠室,张教授努力了半天,苏静始终不肯闭眼。她从躺椅上站起来,摘掉耳机,里面正播放舒缓的海浪声。她说监区有一批儿童背带裤等着上腰,请求陈阿姨结束这次的治疗。

苏静在禁闭室已经待了6周了,危机降级报告是陈阿姨按禁闭期限度签署的,不然总不能将人一直困在那5平方的空间里。

她仍旧会随时选择死去。也许某个监管宽松的当口,监房或者劳动现场就会出现一具女囚尸体。这种事情会保持每年1到2起、日升日落般地在全省监狱范围内发生。陈阿姨所在的监狱已连续8年逃过了囚犯自杀的魔咒,这对于女性监管场所尤其不易,毕竟女犯比男犯心理更敏感多变。

而在心理咨询室成立的第一年,陈阿姨和张教授是绝不允许破绩案例发生在自己手上的。医生可以根据医疗技术发展的极限,宣告绝症患者的死期;可陈阿姨和搭档却没有理由。用陈阿姨的话说,即便自己是个“最蹩脚”的心理治疗师,也无法接受目睹一个健康的女人死去,即使她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

两人暂停了苏静的心理矫治方案,将她送到生产车间。苏静坐到了自己的工位上,埋头干活。陈阿姨和张教授则套上围袖,在监区大队长的准许下,分坐苏静工位两旁,干起了辅活儿。


陈阿姨和张教授决定打一场持久战。

过去十几年的工作中,两人曾在会见室里接触过各种难缠的罪犯亲属。大部分亲属都因害怕犯人在高墙内受苦,提出过很多无理要求。

比如,有亲属要将腌制好的一整个猪头塞进会见物品的包裹中;有亲属要带犯人出去补牙;更有亲属见到犯人身上的创可贴和膏药,便立刻满怀疑虑,认定犯人在墙内遭受殴打。也许总会发生特例之事,但站在陈阿姨的立场,她不承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发生过任何“黑暗事件”——用她的话说,工作几十年,见过的女犯自我伤害案例,要远大于她们伤害别人。

会见室工作中,两人要耐心解释很多问题,而与人“磨出信任感”也正是在工作中练就出的“特长”。

这一天,两人在苏静的工位旁卖力劳动,不到傍晚,苏静的生产任务便提前完成了,她终于心甘情愿地躺回了催眠椅上。




借着那块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转盘,这一次很快就奏效了,苏静渐渐进入了“理想状态”。

张教授试图引导苏静越过“望远镜”的障碍,她将一套审讯方法套进了委婉的语气中,开始强攻苏静封闭的心房。陈阿姨当时就站她身旁,事情过去了很多年,她无法回忆起具体对话细节,只记住了那一刻的氛围。

“张教授蛮急躁,问话像机关枪,苏静突然睁开眼,吓了我们一大跳。她忽然跟我们表态,说自己不会在狱内做傻事,让我们放心,不会连累我们。”

张教授又失败了,她原本想举起一把手术刀,企图剖开苏静的大脑,将自己期盼的那个“秘密”亲手扒出来。可苏静的潜台词也非常明显:我会选择死在狱外,不连累你们任何人。

陈阿姨想对苏静进行思想教育,但几经克制后,还是只问了苏静一句:“你这表态算不算数?”

苏静说,“我说到做到。”

陈阿姨说,“口说无凭,你得写保证书,每周一封,交到心理咨询科。”苏静当即写了一封,陈阿姨又一次将人送回了原监区。

陈阿姨回到办公室,张教授很灰心,抱怨陈阿姨怎能这样“糊事”。陈阿姨也没解释什么,她深知眼下两个人已经黔驴技穷了,她只能退守两条底线,让苏静写保证书,是在增加她对生命的责任感;而通过保证递交保证书的这个频率,也可以增加她和心理科室的联系。

或许,这也能形成一种暗示:一个总和心理科室打交道的人,难免会更为关注自己的心理问题。


2019年新修订的刑法中,将无期徒刑的实际服刑年数限底在13年。

通常,一个认真服刑的无期犯,会在16年至18年之间获得释放。而像苏静这样的劳模女囚,每月可以领到监区的最高奖励分10至12分,按照现今的减刑制度——累计120分可呈报减刑1年——她是很有机会在服刑13至14年后获得释放的。

这当然是一段漫长时光,但如若将其看作一个28岁女人往后的生命线,它又短得令人后怕。

高墙内的时间是沿着两种轨迹运行的:一种是在狱警的工作轨道中“狗撵似的”,不知不觉间,有人的警章已挤满了金属豆子(警衔);另一种则是在犯人的改造轨道中“滴水穿石”,某天惊醒,有人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就多了一个永远填补不上的空洞。

时间的累积让苏静的心理难题变得不再重要,但陈阿姨的催收工作却从未放松。

“我平时再忙不过来,这桩事必须记牢靠,每周定时定点,去她那逛一圈,把承诺书要到手。” 苏静每年要向心理咨询室交够52份承诺书,陈阿姨是在提醒自己,不能在工作中忽视这个遗留的问题。不然,苏静的面孔会在每年上千流水的犯人中渐渐淡去,直至消失。

而陈阿姨最害怕的,是在很多年之后的法治新闻上,再一次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或者像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老布,出狱后孤零零地吊死在一家廉价旅馆里。

每年9月苏静生日那天,陈阿姨都会买个礼物给她,通常是内衣或者护肤品,然后还有过去这一年她写的52份承诺书,一起送还给苏静。她总会挑那种很厚重的礼物盒,参考月饼过度包装的方式,将沉甸甸的礼物郑重其事地送出去。

苏静接过礼物的表情却总是木然的,不会说谢谢。




2016年,张教授因病住院,清理她的工位时,陈阿姨翻出那块画着望远镜简图的白板,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疑虑。

那时候的心理咨询科就像一艘生锈的铁船,这么多年过去,仿佛从未航行一步。新的领导班子准备撤销这个曾经的"面子部门","智慧监狱"的提案已在司法工作会议中唱响,未来狱中的心理咨询工作都将直接连接远程医院会诊系统。

因为恶性肿瘤的侵袭,张教授被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陈阿姨开始担心,自己也会落入时间的陷阱中。她沮丧了很久,一直没去催收苏静的承诺书。有一些挣扎时刻,她想到了放弃。

2017年,宣教科拍了一条宣传片,选择在劳动节期间在全监的大课教育时间播放,主题就是张教授先进工作事迹。去年做完手术后,张教授去秦皇岛享受了几个月的病假时光,继续回来工作了不足半年,癌细胞就又一次卷土重来,在她枯瘦的身体里疯狂生长。

2017年2月4号,张教授穿着警服,躺进了木制殡棺。

宣传片镜头中缓慢移动着的和蔼遗容,让很多接受过张教授心理治疗的女犯都哭了。视频中,张教授的工位桌面上放着两只彩色布艺的罐子,里面插满了布条缝制的花朵,这是她的矫治对象送来的手工礼物;镜头往右转,半米高的成人自考教材堆在桌角,她刚刚担任完罪犯成人自考的监考,没收了这些被带入考场的教材,正准备发给新一批有志于“刑期当学期”的女犯们。

片尾出现了那块白板,陈阿姨和另一位同事将它搬进了仓库。那上面还留着6年前的字迹,画着一只造型扭曲的望远镜简图。这么多年过去,谁也不敢轻易擦去这桩未完成的矫治案,“苏静”这个名字被一圈米黄色的粉尘覆盖着。

视频里,这些全部被陈阿姨用一块湿抹布擦去了。白板在镜头下泛着白光,陈阿姨侧对着镜头,微笑着说:“我监的心理咨询科室将升级改造……将来,罪犯的心理矫治工作将采用更科学的方式开展。请大家拭目以待。”


劳动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服装监区教导员找到陈阿姨,说苏静主动打了申请,想在心理咨询科升级改造前,再做一次心理矫治。

陈阿姨在交谈室里等她,两人已经1年多没见面了。苏静开门见山说,“我得给你和张警官一个交代。”

“你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不用给我们什么交代,这只是我们的岗位工作。”陈阿姨安慰她。

苏静说,“我想把望远镜的秘密说出来。”

“如果说出来对你自己有帮助,可以在我这倾诉一下。”

苏静掏出一张信纸,她说自己没勇气亲口说出这件事,就提前写了下来。她将信纸递给陈阿姨时说:“他就是用这个秘密控制了我和我爸。”

1996年7月,12岁的苏静和15岁的玩伴在村旁的山坡玩耍,两人举着望远镜轮流观察坡下一片竹林。苏静看累了,坐到一颗树下休息,同时命令玩伴继续“观察”。约半小时后,玩伴忽然将望远镜猛摔在地上,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3年后的某天,玩伴突然到苏静家里提亲,父亲不容苏静反对(她当年还在读初三),强迫她嫁给了玩伴。

婚后苏静才知道,玩伴当年在望远镜里,正好看到她的父亲在竹林中。父亲举着锄头,从竹林地里抛出一具枯骨,装进了身旁的竹篓里,盖上猪草,背走了。玩伴惊慌失措跑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家人。

村庄的坟址并不在竹林,那本来是一片野林子,当时刚好承包出去。苏静父亲挖走的那具枯骨,很容易指向她失踪的母亲,那个被拐卖进村、十几年前消失了的黑户女人。

苏静父亲被要挟,对方说只有两家人联姻,才能共同捆绑住这个致命的秘密。




苏静的信纸上牵涉的这桩残忍的命案,查无实据。凶手于2012年自缢身亡,受害者的尸骨下落不明,而当年掐住秘密的要挟者们(苏静的丈夫和公婆)也都已身故。这场乡村荒诞惨剧就像没发生过一样,这些年,只深深折磨着苏静一个人。

2017年国庆节,陈阿姨组建了一个狱内心理情景剧演出团。在征得了苏静的同意下,她将苏静的经历改编成了一部心理情景剧,取名叫《望远镜》,报幕词是:

“原本两个想看见大山外面的小孩,突然窥见了大山内部最黑暗的那部分。他们的命运从那一刻就被裹挟了,那就像山村里发酵出的一个黑洞,要生吞所有触碰过它的人。”

尽管剧本没能通过教改科审核,不过陈阿姨仍旧欣慰,在苏静同意担任心理剧主角的那一刻,她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未来罪犯心理矫治这块的工作肯定会越来越规范,但如果让我来总结这些年的工作,我觉得就像在告解室里,神父朝你伸出了温热的手。”



后记


前几天,我从吴阿姨那得知了一个关于苏静的好消息。

她参加“全省监狱劳动技能大比武”夺得了缝纫项目的金牌,一家服装厂的老板当场拍板,承诺苏静出狱后就能去他的厂里担任技术骨干。

2019年第一季度,苏静获得了第3次减刑,她的余刑已在10年以下了。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9-7-30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卧底狱警的至暗时刻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06-03

496C1E90-E22C-4EF8-AA0C-2E7CD35E6A62.jpeg

他深切体会到,法律的绳索根本捆不住越南山顶上那群真正的毒枭,只有像老董和黄金元一样的那群可怜角色,挂着“罪大恶极”的牌子,向苦难的生活献了祭。



配图 |《反贪风暴4》剧照


前    言

2018年冬天,我和自己过去的管教一起,在一家肝病医院里见到了狱警老吴。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老吴给我介绍了很多他过去的同事,我则在他们提供的故事线索中反复奔波。

在这段时间里接触到的人中,段军算是其中经历最特殊的一位。

老吴告诉我:第一,他是一位因玩忽职守罪被扒了警服的前狱警;第二,他在“卧底”一桩毒品案时负了伤,没有功劳有苦劳,后又被返聘为监狱职工,这才算重新端稳了饭碗。

等人到了,我才知道,段军和老吴并不是同事,他是从广西赶来探望老吴的。

这位40多岁的中年男人白胖温和,聊起多年前的全国青年狱警大练兵,两人都唏嘘不已。

老吴说,当年被大太阳烤了一身漆黑,满腔都是斗志和干劲。段军则叹了口气,挺了挺软塌塌的肚皮,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以为不会变的,如今竟然全都变了。


教改往事丨连载05




人的命运总是不可捉摸,可能忽然就会在某一年,人生陡然滑坡,运势一落千丈。在段军的人生中,2004年就是这样时运不济的年份。

这一年,他27岁,身上的警服才穿了两年,而且臂章上挂的还是“司法”——23岁警校毕业后,连续两年考行政岗被刷,他觉得,“公安”二字大概是真跟自己无缘了。

新年刚过,糟心事就一件连着一件。

头一桩就是健康问题。原本1米76、72公斤的他突然开始发胖,体重一度飙升到90公斤。接着,“脸上像被霰弹枪喷过一样”,长出了许多油痘子。去医院体检,也没查出什么大问题,医生只说他是“抑郁性发胖”。

段军一头雾水:自己也没遇到什么大事,怎么就“抑郁”了?

第二桩是婚恋问题。当时,父母做主给他定下了一个胖墩墩的未婚妻。他对女方的身材倒不挑剔,只是不太喜欢那种冷薄面相的女孩。小时候在医院挂盐水,扎针的护士就跟未婚妻长得一模一样,他挨了那护士七八针,原本39度的体温硬生生吓到了40度,这么多年心里都有阴影。

可段军家教甚严,上学时弄丢了公交卡,宁愿步行7公里回家,也不敢打电话叫开出租的母亲来接。婚恋大事,自然不敢抗父母之命。

第三桩糟心事,作为一个在服装监区干了一年多的后勤警,他被转了岗。

他平日里一直很好说话,一天,一个患牙周炎的犯人朝他张开血盆大口,痛苦地求他捎带会见包裹,说:就是几只消炎牙膏。那个当口,监狱管理局已下达了通知,要求各监管场所拒收会见物品。可段军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帮一把。几天后,督察组就找他谈话了,走完一套质询程序,他被调去了老残监区。

这算不算处分,段军不清楚,但他知道,年纪轻轻就要照看一堆又老又残的犯人,绝非什么好事。本来立志于抓坏人当英雄,现在却彻底翻了个面,整天照顾着坏人吃喝拉撒,他只能安慰自己:“狱岗的上升渠道本就狭窄,老残监区也有好处,起码清闲、更适合混日子。”


自打人生规划被接连打折,段军开始对什么事都不上心了。去老残监区报到那天,他忘记佩戴胸徽了,教导员虽没戳穿,但自始至终一个笑脸都没给他,欢迎仪式的过场也没走。所有同事都对他板着面孔,他就自己含着胸走去工位。

办公室7张工位,他坐最后。桌子是临时加的,三合板,上面有一大滩结了硬斑的胶水。第一天上班,他一直在和这堆胶渍较劲。




作为老残监区的新人,段军每天都在为各种琐事忙前跑后。时节已入了夏,同事们“欺新”,什么事都交给他,段军的警服常常一天要被汗湿好几遍。

一天,他去水房巡查。水房30多平,水磨石的地面,水泥的盥洗池,墙皮发霉翘边,四周阴暗潮闷,头顶架着晾衣杆,挂着一连片的湿被单,水声一直滴滴答答地响。

循着声,段军看见盥洗池里有一只蓝色塑料盆,一个生锈水龙头正不停滴水,走到近处,他忽然被吓了一跳:一条毛巾浸在一堆肥皂泡里,毛巾下面盖着的是一整条小腿,腿肚子上还贴着几片膏药。

他赶忙跑回副班身边,惊呼道——“水房池子里有条断腿!”

副班是位老狱警,泡着茶,拉低了一下老花镜,放下报纸,开玩笑说:“嗯,带去伙房开荤。”

段军急得跳脚,非要拉着老狱警去看。 

老狱警走到前面,不一会儿,拎着那条腿走到他面前,骂道:“你小子是不是警校刚出来的?什么心理素质啊?假腿!”


段军后来才知道那条义腿是老董的。

老董是老残监区的后勤组员,负责监区卫生清洁,40多岁,一位黑壮大汉。他因一起交通事故逃逸获刑17年,也因为这事儿间接丢了左小腿。

事故发生前,老董曾在中越边境当过武警,每天配合缉毒警盘查过境的汽车。他本来有提干机会,可一次在盘查过程中疏忽,放跑了一批运毒妇女。后来,其中一个女人在途中腹泻,在大巴车上拉出200多克海洛因,当场被抓。老董则因未履行岗位职责,直接被开除了军籍。

1990年,有老战友送给老董一辆面包车。那时他刚成家——妻子相中他的身板和老实本分的性格,不顾娘家人的反对,硬是跑出来与他合了铺——两人连结婚证都没领。

这份大礼来得正是时候:此前,老董有个朋友在菜场管理处,介绍了一个运输瓜果蔬菜的活儿给他,正缺辆车。有了车,菜市场的活儿早晨5点前就能忙完,正好可以去帮在中学门口卖早点的妻子出摊。

然而,车开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了。一天凌晨3点多,老董去郊县运菜,一个男人忽然从路边的大树后冲了出来,老董躲不及,车头就顶了上去。刹住车,老董赶紧下车看,男人浑身酒气,脑门磕破了,血流一地。

天色还乌漆漆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老董蹲下来唤了男人几次,又伸手探探他的鼻孔——人还没死。老董把他抱上车,踩足油门往医院赶,在经过一座30多米长的水泥桥时,老董无意中瞥了洞口一眼,心里一动,刹车停住了。

桥洞边长满过腰的荒草,老董把人抱进了桥洞,又扒拉着草盖了盖,自己开车跑了。

男人在桥洞里死了,警方的尸检报告是左侧肾脏破裂,失血性休克死亡。也就是说,老董要是不把人藏在桥洞里,那人完全有活命的机会。

老董很快就被抓住了,如实交代完、在口供上签字时,听见旁边警员在小声议论,说这案子性质变了,往大了去,就是故意杀人案。老董吓坏了,说要上厕所,两位警员站在厕所门口守着,没想到老董戴着手铐就从3楼往下跳,跳下去就死命地跑。

他在亲戚家躲了40来天,左脚疼得实在熬不住,偷偷摸摸去了医院,才知道自己左小腿的胫骨和踝骨都折了,胫骨部位已出现坏死。

警方早就跟当地大小医院打过招呼,这回也不怕老董再跑了,因为医生已经给他截了肢。




一群又老又残的犯人堆起来过日子,麻烦事总不断。

一天,段军叫老董赶快提着消防水管跟着他去106监舍。

等到了监舍门口,就见一个缺牙老头正一手拎着粪桶、一手拿着碗,舀一瓢泼一瓢。犯人们啸叫着东躲西藏,段军哑着嗓子命令老董:给我冲!见老董有些迟疑,又喊了好几遍。

老董扳开水阀,水柱击中老头、也击中了粪桶,屎尿溅到了天花板上。老头被水柱压着后退,撤了两三步顶不住了,瘫在一滩浑水里。

四处冲完了,段军让老董去吸烟房歇脚,然后命令监舍的犯人清理卫生。犯人们骂骂咧咧都不乐意,没想到老董却说,“还是我来吧”。

话音刚落,老董的右脚就大大方方地往前迈了一步,身体晃一晃,义腿快速跟上,屁股抬高一下。不一会儿,他端来一只脸盆,倒了半瓶开水,再兑上自来水,取了毛巾递给那老头,让他洗脸。

监舍里的犯人都出来了,里面就剩下老头和老董。老头洗完脸,也帮忙泼水冲地,老董就拿着拖把,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段军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有点难受,背着手离开了。


泼粪老头叫黄金元,晚上经常拉稀,厕所冲水声太大,怕吵醒其他犯人,监区就给他配了一只加盖粪桶,自行清洁。

黄金元有个精神病儿子,在村里杀了人。法律管不了,黄金元就自己动手,一锄头了事,如今已经蹲了10年了。

眼下已入了秋,黄金元去请示段军,说家里麦子熟了,要请假7天,回去抢个农忙。段军甩脸骂了他一顿,说:“把监狱当度假村呐?坐牢还想着请假!”没想到黄金元脾气犟,回到监房就泼起粪来,把监舍当成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黄金元的老伴也是智障,这次发脾气,他是想到接济老伴的亲戚刚去世,眼下老伴在家里肯定过着揭不开锅的日子,只有自己回去秋收,才能给老伴留够粮食。段军不知道这些隐情,认为黄金元是在哄监闹事,准备处分他。老董就来找段军,跟他讲了黄金元的苦衷。

因为“消炎牙膏”的事,段军本打定主意,不对任何一个犯人再动恻隐之心。但黄金元老伴的生计似乎比“牙周炎”更紧急,他还是决定跟监区申请,想联系当地司法局给黄金元的老伴办低保。

按照段军掌握的实际情况,黄金元的老伴完全够得上纳保要求,但教导员却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朝他吼了一句:“做你分内的事!”接着,又给他做了半小时思想教育,大意是,监狱和各地司法局的关系微妙,两者互相协助时,就是亲人,如果互相找茬添麻烦,便成了敌人。想要做好罪犯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闲功夫操心罪犯家属的事?总体上来讲,监狱是担当执行惩罚职能的部门,不是公益救助组织。手伸出去太长,会越界,容易混淆了警犯界限,遭受社会批评,破坏了“恶有恶报”的基本正义观点。

段军觉得教导员的话很有道理,回到监区后,他找黄金元谈话,问他要了家庭地址,然后让他回去安心改造。黄金元说,我老伴饿死化成蛆都没人知道,怎么安心?

段军就问:“你老伴生活能自理吗?”黄金元点点头。

“明天开始,我每周给你家寄粮油,按你们当地低保标准再寄一点生活费过去。你给我踏实改造,多拿奖励分,早一天出去早一天还我这笔花销。”

黄金元是个木讷的人,没好意思说谢谢,傻乎乎地转身就走。走到监房口,老董挡住了他,掐住他的手腕,一瘸一拐地拖着他走到了段军面前。

老董捅一下黄金元的咯吱窝,让他说“谢谢警官”,黄金元说:“对不起了段警官,给你添麻烦。”




老董比黄金元小一轮,两人刑期相当,半年后同天刑满。他们在监舍里的关系好到不寻常,同改们私下喊他们“一对儿老屁眼”,暗指他俩搞同性恋。没过多久,段军还收到一份专门说这事儿的匿名举报信。狱规最后一条就是,严禁服刑人员乱搞同性恋,教导员让段军好好查查。

段军仔细查了一番,又调取了东西水房的几处隐秘角落的监控,都没发现两人有这层关系。不过,举报人倒是对上了——虽然是匿名信,但犯人每周要写思想汇报,比对了一下字迹,这个人很快就被段军找出来了——这人才被老董打过。

黄金元一直肠胃不好,集体生活,难免遭人排挤。之前有次打牌,黄金元不小心放了个响屁,道歉了很久,下家还是不依不饶,逼他喝花露水,说洗洗肠子。老董看不下去,打了那人一个耳光。当班狱警立刻制止了冲突,老董被关了几天禁闭,罚了几顿菜。挨打那人便举报老董和黄金元乱搞。

段军在周会上通报了审查结果,批评了举报人,但没点名。举报人是个老年猥亵犯,用看报的放大镜“研究”9个月大的外孙女的私密部位,致其轻微伤,获刑4年。老猥亵犯自然被同改们瞧不起,在狱内常受欺负,很快就学会了撒泼对抗,遇到任何事都得理不饶人,大家都很烦他。

没想到,不久后的一天,趁着段军组织罪犯集中收看《新闻联播》时,老猥亵犯溜进水房,用囚裤在一处监控盲区自缢身亡了。

段军立刻被停了职,检察院以玩忽职守罪起诉了他,法院认定罪名成立,但情节轻微,对其免于刑事处罚。

段军脱了衣服。

后来,他就想起第一天上岗时忘戴胸徽的事,那简直就是个不祥之兆,预示着自己再也戴不上了。


丢了工作的事,段军瞒不住。那时候,他才刚从家里搬到监狱附近的出租屋没多久,父母勒令他立刻回家、听从后续安排——他们准备找找后门让儿子进国企。

胖墩墩的未婚妻开车来出租屋接他,两人已经不冷不热地处了小一年了。路上,未婚妻跟他发牢骚,问他怎么一点都不争气,说他不像个男人。段军吼了一声“停车”,未婚妻不吭声了,一路安安静静的,将他送了回去。

下车时,未婚妻忽然说,过几天让爸妈来退婚。段军赌气说了声“谢谢”,重重地摔上了车门。

上了楼走到家门口,他心里忽然窜起来一撮小火苗——活这么大,他从来没敢做过任何“叛逆”的事,可到头来还是混成了这副样子。

他缩回敲门的手,扭头就跑。凌晨,回到出租屋,瘫在床上,喝酒抽烟。接下来半年,段军都是这样,“混到没人形”。父母来过几次,打骂都不管用,父亲跟他撂了气话,要断绝亲子关系。母亲求和过几次,也煲汤送来过几次,他仍旧不愿回家。

某天中午,段军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打开门,狭窄的楼道里站了七八号人,领头的是老残监区教导员和狱侦科科长。

教导员瞥了一眼屋内,说:“你小子没出息到这地步了。”

段军不好意思招呼人进去,科长让他穿衣服,去监狱食堂包间聊点事,大伙儿在车上等他。

等到了食堂包间,一群人围住他,科长开门见山,说周围坐着的都是市缉毒大队的朋友。段军笑了笑,说自己虽丢了工作,但还不至于去搞违法犯罪的事,这么兴师动众地找我做啥?

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从身后递来烟,问他:“你警校毕业报考的第一志愿是刑事侦查?”

段军转过身,见中年男正拿着一堆档案,就问他到底什么意思,平白无故地就要查底细。

科长走过来说:“找你是请你帮忙。”

原来,市缉毒队最近盯上一条跨境运毒线路,两个“背夫”是老残监区的刑释人员。境外贩毒势力不好打击,但警方想摧毁国内的整条运输网络,背夫暂时没抓。这些人都是靠命换钱,被毒贩拿来挡枪子的,抓了也交代不出什么名堂。但缉毒队希望段军能跟那两人一起参与运毒活动,摸清楚整条运输线路。

段军问:“哪两个人在搞毒?”

科长没回答,反问他:“你是不是给黄金元家里寄过钱和粮油?”没等段军回答,科长接着说,“他就是背夫之一,前段时间往老残监区寄来一大笔钱,指明要还你,缉毒队的同志这才找来让我搭根线。”

中年男在身后补充了一句:“这活儿有点危险,你自己拿主意。”

科长又将手放到他肩膀上,说:“反正只要破案立功了,我这边有个内部工人岗(相当于内招的合同工),随时为你保留。”


段军想了一夜,当初考警校就是想破案、想立功,理想不仅没实现,现实还抽了他的大耳光,本以为能混混日子,结果连警服都被扒了。

他终于体会到,“理想很难变成现实,但现实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理想”是啥意思,决定给缉毒队当线人。

很快,缉毒队就把段军送去了戒毒所。狱方故意退回了黄金元的钱,让黄金元把钱转送去戒毒所——这是为了误导他相信,那位曾经的善良狱警,如今已堕落成了吸毒人员。




戒毒所每天下午要干手工活儿,一人缝5个皮球。活儿很难干,捏住一根长针,锥透厚厚的人造革球皮。手上没长老茧的,缝一个球要褪一层皮,等老茧长厚了,冬季干燥,手指缝全都会裂开,干起活来,缝纫线往肉里扯,缝上去的都是血线。

用同戒们的话讲,这活儿“很不雅”。

段军在戒毒所熬了一周,黄金元还没来“上账”,他熬不住了,想找管教打个通讯电话,跟“组织”要个情况。他本以为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到了位,还想暗示管教安排他一点“免劳”差事。没想到,管教却劈头盖脸骂他一通,还给他加了两个皮球的劳动量。

段军这才知道,缉毒队为了伪造他的吸毒身份,动真格了。他已骑虎难下,手疼得端不起饭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盼着黄金元速来“还恩”。


每天清晨开饭后,外务员都会到监舍门口宣告加账名单。第二周,段军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外务员对他喊,“加账2000”。他倚在铁门处追问谁给加的?外务员说,写的是“段先生”。段军脑子一闷,骂了一句粗话——戒毒所按规矩办事,他这个“强戒人员”的收管通知单肯定寄去了家里。

同一天,父母的亲笔信也寄到了,二老在信中悔恨不已,说不该送他念警校,断定他当狱警期间接触了坏人,才一步步堕落到这副样子。信纸上都是泪渍,段军没心情读完,揉作一团。

又熬了一周。一天清晨,管教突然在门口喊了他两声。他从被窝里迅速爬出来,喊着“报告”,提着裤子站去门边听指示。管教开了门,下达了“出仓”口令。他踏着正步走出监舍,被带去了办公室。

刚到办公室门口,管教忽然变了脸,笑着过来搀他一把说:“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这段时间受苦了,咱们这是假戏真做,戒毒所耳目众多,万一出纰漏,对你后面的工作可能造成致命影响。”

段军有点儿生气,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问管教,什么时候放我?管教掏出释放证明和一部手机,递给他说,今天就放。又说,那两人前面给加过账了,3000块,但那可能是运毒的赃款,就没走所内的入账程序,所以也就没通知,“多关你几天,起个缓冲作用。让你出去主动联系他们,不至于让人生疑。不能前脚给你上账,后脚就放你出去”。

出了戒毒所,段军按照“组织”提供的号码打给黄金元。黄金元似乎很警惕,先喊了声“段管教好”,接着又问他哪里来的号码?段军说:“知道我穿过警服,弄你个通讯方式还不是分分钟。我大账上的钱是不是你上的?这边说你们两人来的,还有一个是不是老董?他在不在你旁边?不知道问候我一声啊?”

黄金元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手机里传来一声沙哑的“段管教好”,确实是老董。段军骂道:“你们两个狗日的,是不是发财了?从哪知道我在戒毒所的?还有,你狗日的老董,老子被扒了皮(警服),一大半原因怪你。你们塞3000块钱给我,就算报恩了吗?”

那头沉默了一阵儿,段军继续骂道:“你们那点钱我早就花光了,父母也跟我断绝关系了,这都是你俩害的。快来门口接我,我今天释放了。”




老董开着一辆电动三轮,带段军离开了戒毒所。三轮内摆着两张竹凳,黄金元挨着段军。

两人租住在郊县的民房,屋顶上冒着几根枯了的藤草,屋内烧着一个煤炉。老董招呼段军进屋,一瘸一拐地拿来了电暖扇。段军被照得刺眼,背着手在屋内转悠:“你们两个心真大,出门竟然不熄煤炉,烧了房子怎么办?”见黄金元进屋了,他指了一下里间,说:“里面还有个睡着的?”

段军往那去,老董晃了晃,挡了过来:“是个孕妇,你进去不方便。”

段军说:“你俩一个50多,一个60多,和一个孕妇同居?是你们什么人?”

两人都没吭声,黄金元从床铺底下掏出一只洗衣粉袋子,里面塞着两沓钱,用橡皮筋绑着,3、4万的样子。黄金元抽了一沓,也没数,大概小1万,递了过来。段军愣了一下,立刻接过来,往口袋里揣,又赶忙补上一句:“还算记恩。”

等了一会儿,段军把钱掏出来点了一遍,8千多,他又补了一句:“还是那句话,我丢了铁饭碗,一半原因怪你们,这点钱养不了我终身,况且你们也知道我玩那东西,花销小不下来。你俩肯定有发财路子,拉我上车。”

老董板了面孔:“段管教,我们只有这么点经济能力,您拿着钱去镇上开宾馆住,爱玩什么玩什么。”

也许几人话声太大,里屋门开了,走出了一个黑瘦的大肚妇女,打着哈欠,扶着腰。老董驱了她一声,让她滚回屋内睡觉。段军抖了个机灵,抢了一步,走进里屋,把门“砰”一声摔上,在里面喊:“老子瘾上来了,眯会儿。”


里屋窗上贴满了报纸,床边摆着一只粪桶,到处都是一股酸腐味道。段军捏着鼻子瞅一下粪桶,里面全是避孕套。段军捡了一只出来,套内很干净——原来这3人是在搞体内运毒。

段军上学时听教官讲过这种运毒方式:背夫将货提前包装好,货品被压成蚕蛹形状,再装进避孕套内。避孕套的主要作用是方便吞食,每只套子能装货4至6克。教官说,曾有背夫吞过200只套子,运毒1000多克,最后排不出来,硬生生憋死后被毒枭剖了肠胃。

“他们应该在某地吞食毒品,然后运到这儿排出来,再转交给货主。”段军判断。他将套子捞出来数了一遍,一共200多只——平均每人每次带货300多克。

段军在床上装模作样躺了一阵,然后走到门边,耳朵贴上去。屋外传来女人激烈的说话声,喊自己饿了。老董骂了一声,说开工前一天不能吃喝。

这时,段军的手机震了几下,屏幕显示信息写着:混入运毒队伍。

段军推开门,伸着懒腰走出里屋,煤炉熄了火,老董斜坐在一张破烂沙发上整理行李,大肚子女人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段军打了一声哈欠,老董回过头说:“段管教,你赶紧去镇上开间宾馆吧,天快黑了,屋里不留人。”

段军问:“你们这是要去哪?”

黄金元也进屋了,提了提腰带说:“去远地方,您去镇上吧,这也没吃的招待你。”

女人挪到段军身后,问黄金元:“这小伙子是谁啊?”

老董驱她去里屋。女人骂骂咧咧地走到门边,倚在门框上嗑瓜子。老董夺下她手里的瓜子。女人就骂:“我肚里还有娃呢,挣你两个换命钱太受罪。”

段军顺势往沙发上一躺,身体压住了几个包裹:“你们肯定是要出活挣钱,你们不带上我,你们就出不了这门。”

黄金元急了,凑到段军面前说:“这活儿您干不来。”

他口臭严重,段军赶了赶风,也不动。老董直接来拽段军身下压住的包裹,尼龙包的拉链被扯开了,里面掉出一堆药品。段军捡起来一看,有泻药和开塞露,还有十几板“奥施康定”——这是一种强性镇痛药物,段军外公患癌去世的,中晚期阶段就是靠吃这种药缓解疼痛。

他问老董:“你们他妈干什么活,备这么多奥施康定?”

老董不说,弯着腰收拾东西,他那只残腿蹲不下去,黄金元挨近了帮他。

大肚子女人朝段军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撅着腚的黄金元,轻声说,屁眼病,晚期。段军问黄金元:“你直肠癌你不住院去,在这搞什么名堂呢?”

黄金元的语气已经类似哀求了:“段管教您去镇上吧,我们这边您别添麻烦了,一堆事呢。”

女人又插话:“你们拉我干这活挺积极呀,我打退堂鼓都不行,怎么这个小男人想干,你们还往外推?多个人多点货,多分笔钱呀。”

老董抬手就是一耳光。女人嘴角被打烂了,吐了几口血唾沫。老董骂:“滚回房间去,再多半句话,马上把你撵回去,你男人的赌债这辈子都填不上。”

女人瘫在地上,段军去扶,故意激她:“到底在搞什么大买卖呀,至于这么窝里反。”

女人气极了,捂着嘴叫骂:“狗屁大买卖,世上最脏的活儿,毒鬼子们等我们屁眼里拉出来的货呢!”

老董抄起一把煤钳就要打,段军拦住他:“不就是运毒嘛,至于这么防着我?”说完,他反手夺下老董的煤钳,使劲摔在地上:“他妈的不带我发财,老子立刻点炮(举报)。”

黄金元赶忙上来,拽着段军的衣角,将他拉到门外,说搞这行当的都得有点退路:“我得癌了,万一被抓,判什么都对我无所谓,判决程序都走不完,那个乡下婆娘怀上了,抓了不会判死刑,生孩子还得在外待一年,有各种办法再想后路……”

段军明白了,黄金元是在吓唬他,说干这活儿弄不好保不了命,于是问:“老董呢?老董除了缺条腿,他有什么退路?”

黄金元说,老董身上干净,不带东西,只是引路带人的。

“别唬我了,这活儿必须带我一趟,我缺钱。没钱就是没活路,脑袋悬裤腰带上我不怕。”段军说着就往屋里闯。

黄金元急了,喊道:“段管教,这活儿要出一丁半点的差错,你是最吃亏的,你怎么就不明白话呢!”

老董也举着煤钳来驱段军,段军闪了一下,顺势伸出脚。老董跌坐在地上,骂道:“你他妈非得趟浑水,行行行,你他妈别后悔,我们对你仁至义尽了。”




凌晨4点,老董将电动三轮开到县高速旁的小路上,等了约一刻钟,一辆大巴驶了过来,远光灯闪得段军睁不开眼,看不清车窗前写的抵达地。

上车睡了一觉,天亮了,段军见周围坐了好几个孕妇,前后还有几个病恹恹秃顶的男人,后排甚至窝着两个10岁不到的乡下孩子。大巴在高速路上飞奔,太阳越升越高,有人猛烈咳嗽,有人开始吃药。

段军有些心慌,眼前显然是一个颇有规模的贩毒集团,他们网罗了一批特殊人群,搞大规模运毒。扫了一眼,一车大概有小20人,他偷偷发了一条信息出去,发完心里又感到后怕——有能力控制如此规模的运毒人员,背后肯定有武装力量。

车子一路疾驶,路过几个服务区都没停下,所有人都不允许吃饭,只能少量喝水。车上的人睡睡醒醒,约10小时后,到了中越边境线,所有人又换乘上两辆金杯面包。段军迅速将手伸进口袋,摸到手机,盲发了大巴车和面包车的牌号。

车子在异国境内行驶了半小时,进了一大片青黄的山林停下了,没熄火。所有人被司机赶下了车,最后一个动作稍慢的孕妇几乎是被踹下去的。司机拉上车门扬长而去,几个健壮的配枪青年从树后闪出,所有人迅速被蒙上眼睛,自觉交出手机。

段军害怕自己的手机被他们看出端倪,挤到人群后面,掏出来扔进了草丛里。

有人拿出一盘麻绳,一众背夫被强迫像拔河那样抓紧绳索,有人往前牵引,众人慢慢随行。

步行了很久,段军用步数测算,得有三四公里,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那是一栋山顶木屋,众人被关了进去。所有人看似都很淡定,一进屋就摘了眼罩,自觉脱了衣服。段军愣了一会儿,老董一把将他拽到身边,黄金元已伸手帮他解开衣服,身旁的大肚子女人早已脱得精光,用外套挡着下体。

段军小声问老董为什么要脱衣服,老董没吭声。不一会儿,门开了,持枪青年拿来了电子秤。所有人挨个站上去过秤,有人记录下他们的体重。

称重完毕,又进来几名当地人,他们手上端着大铁盆,挨个放在地板上。盆内都是用避孕套包装后的毒品,浸泡在花生油里,形状如同大号蚕蛹。持枪青年说了一句蹩脚的中文“快点吞货”,然后就锁门离开了。

人群里有好几个老董这样的角色,各自带着背夫,重复着队伍里每个人事先讲定运毒的克数:成人300克打底,孩子150克起步,30元一克的运费,厉害的老手能一次吞下1000克毒品。

等吞货完毕,毒贩会再次要求裸称体重,核对克数,确保毒品都已吞入腹中,防止有人偷懒,将货藏在衣服里,增加被查获的风险。花生油也要称,少去的克数在所有人头上均减,谁想多吃花生油加重,一来容易腹泻,二来连累大伙儿。


老董套上衣服后端了一盆“货”来,黄金元要吞500克,他先抓出一包货,直接咽了下去。女人穿上外套,也蹲过来吃,她要了600克的量,“吃400克,下面塞200克,男人没这优势”。

段军忙着穿衣服,老董小声唤他,说不用穿太整齐,吞完货还得上秤。黄金元伸来一只油腻腻的手,掌中抓住一包货,对段军说,放到嗓子眼,一下咽进去,不能怕,不然会呕出来。

段军接过那包货,问黄金元这是不是海洛因。黄金元说,是“4号”,纯度很高,包这么结实就是防泄露,在胃里破了肯定死。

段军几次张大嘴巴,可闻见避孕套的橡胶味后就退缩了。身旁的大肚子女人已经吞下好几包,正揉着肚子休息。

老董劝段军,既然来了,必须吃几个,不然这里人不会放你。他顺手分给段军20几包货,说,不过150克,这里最小的孩子也得吞够这个量。我帮你再吃150克,钱都算你的,连累你扒警服的事,就一笔勾销。

整个吞货过程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天已经黑了。段军总算吞下了面前的大部分货,他往喉咙里塞进最后一包,突然一阵反胃,哇一声,又呕出来好些。正巧进来两个持枪青年,他们放下电子秤,用枪指着段军,嚷着听不懂的越语。

老董轻轻移开青年的枪口,费力解释着什么,黄金元迅速趴过来摸地上的货吃。持枪青年见他吃干净了所有散落的货,才走开。

事后,老董训斥段军说,有新手因吞不干净货,被毒贩用枪托猛击腹部,吐干净已经吞下的货后,被撵出了木屋。

“毒贩用人思维很粗暴,你在屋里吃不干净,半路就可能吐出来,他们会立刻‘解雇’你。但你想想,被孤零零撂在越南的丛林里,一个普通人能有多大概率活着走出去?那些害病的反正没几天活,死在这里也就算了,孕妇呢?撵出去就是一尸两命。”




等众人下山,便全部分散开了。此时,老董这类角色才开始发挥引路作用,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渠道返回国内,有人熟悉丛林密道,有人贿赂边境线的小官员——当然,最“难”的线路在国内,武警会指不定在各种地方设卡,牵着缉毒犬上车溜一圈。

武警通过问话,可闻辨可疑人员嘴里的橡胶味,以及因为长时间不吃不喝、不太正常的脸色。曾有人因紧张害怕,当场上吐下泻,一百多包货被当即缴获,而下体塞了货品的妇女最怕缉毒犬,狗会兴奋地将鼻子凑上去,跳起来狂吠。而老弱病残孕,则因为能让检查的人多少在心理上放松警惕,成了毒贩们用来带货的“首选”。

毒贩最怕的就是瘾君子带货,这群人一来容易藏私、半路逃掉,二来容易中途犯瘾,提高被捕的概率,而且被捕后肯定拼命想立功,什么事都说。所以毒贩是严禁瘾君子当背夫的,老董拉段军“上车”,确实是冒了极大风险,加上他和黄金元还帮他吃货,几乎算是用命报恩了。

老董的线路很稳妥,在一个重要关卡处,段军看见他和一个越警军官说了几句话,盘查队伍便没有为难他们。上车时,老董又塞给对方一卷钱,对方递给他一个报纸包裹的、沉甸甸的物品,看上去像枪。

段军忽然想起老董过往的经历,问他:你以前当兵被裁了,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老董的语气似乎有点炫耀:“这事不好多说,但我现在不怕告诉你,知道当年我撞了人为啥不送医院?因为我那辆肇事面包车里藏着货。”

说完,他又补充道:“知道我怎么接触上这行的?”他指了一下黄金元,说,“跟他这情况一样,一个战友退伍后得了癌,我们一起当兵4年,比亲兄弟还亲,医生说得花钱大治,有3成几率活下去。我觉得要帮他一把,便拿这当个来钱路子。”

段军恍然大悟,说:“那你是搞这行当的老手了呀。”

老董说:“再是老手,这活儿也不是个长久的事,这趟我带你安全上岸,你拿了钱赶紧找点正经事做去。”


他们4人终于上了返程黑车,大肚子女人中途不安分,偷了其他乘客包里的一个苹果——黑车在乡间小路上颠簸疾驰,女人恶心得受不了了。

幸好是半夜,老董找了个借口喊停司机,也没引起什么注意。4人走进了一大片撂荒的农田里。老董拽着女人的手臂,将她丢到一颗树后面,让她排干净货,然后再吞进去——因为下一站关卡最严,货不藏在肚里,弄不好就会被武警查出来。

女人拉了几包货,没了便意。等她将货都费劲吃下去,突然又喊肚子疼,反反复复,天已渐亮。老董毛躁了起来,一直骂个不停,女人忽然大喊几声。黄金元从包里翻出电筒,绕到树后一照,女人坐在一滩血水里——她怀孕8个月,眼下要早产了。

老董急得抓耳挠腮,不停咒骂。黄金元嚷嚷着要赶紧将她下面的货弄出来。段军当时傻了,脑子里只想一件事——将人送医院。老董拽了他一把,让他搭把手。两人摁住女人的双腿,黄金元从她下体抠货。女人疼得翻滚,双腿乱蹬。

段军松开手喊:“送医院吧,要出人命!”老董没吱声,他站起来,将女人一把架起,让黄金元使劲捶她肚子。黄金元不敢,老董一声怒吼:“不把货带走,谁都别想活!”

黄金元狠狠心,一拳打在女人小腹上,她干呕一声,嘴巴里吐出来四五包货,双腿挂下来一股弯曲的血水。老董喊:“再来!”段军立刻扑上去,一脚踹倒黄金元,背起昏厥的女人,想往远处的村庄跑。

老董挡到段军前面,手里抓着一把乌漆漆的枪,枪口对着段军的腹部。他喘着气,说:“段管教,您这么干,先害死您自己,去了医院您脱不开身,肚里还有150克货。”

段军没搭理他,继续往前走。

老董又挡上前,他压了压枪口,说:“您这救人不要命的劲儿,不像玩那种东西的,您是那边的人吧?”

段军满身大汗,背上的女人已疼得不行,每一声呻吟,在荒地里都显得无比清晰。那个黎明,是段军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他有不详预感,有人会等不及天亮。

段军盯着老董,两人足足有十几秒的对视。黄金元上来劝和,慌慌张张地让他放下女人,让他听老董的话。段军大吼一声:“我一天是你们的管教,你们一天不学好,我就一辈子是你们的管教。老董你要开枪,我也没本事躲枪子。你们要悬崖勒马,什么事都还有余地。”

“砰”一声巨响,段军忽然感觉被谁猛推了一把,左腿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向斜前方倒了下去,女人从他后背滑落,血从膝盖上面冒出来。

黄金元冲上去夺老董的枪,喊着:“你咋真开枪!你咋跟段管教动真格……”

老董也很惊慌,像是下意识间扣动了扳机。段军挨了一枪,脑子反倒镇静了很多,身旁的女人还在大出血,天越来越亮,远处农舍的烟囱已飘着炊烟。

段军对老董喊:“你俩早就被盯上了,我的任务就是摸清你们的运毒路线,你现在就算打死我和这女的,你们回去照样被捕。你放了这女人,我放了你俩。你们现在逃,还来得及,等手上沾了血,你们就逃无可逃!”

黄金元也在一旁劝老董,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别为了点钱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你把枪给我,我来顶这里所有的事,你逃,你快逃。”

老董朝黄金元吼道:“你懂个屁,我们丢了货就是丢了命,咱俩前面的努力都白费了。”




在老董和黄金元的争执中,段军才知道,黄金元在出狱之前,肚子已经闹个不停了。

监狱每个季度会安排医院专家入监会诊,老残监区帮黄金元报了名。当时,医生明确指出他需要做肠癌病理筛查。按道理,重大疾病需保外就医,但他的情况特殊,一来狱外没有接收他的家属——他那个智障老伴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出来,更别说签一大堆保外文件了;二来黄金元当时的刑期已经不足半月,很可能保外审批程序没办下来,他就刑满了。

所以,病情又拖了一阵。拿黄金元自己的话讲,就算给他及时保外就医,他也没钱治病,“这条命没了就没了,主要心疼老伴以后吃不上饭”。

这些事,老董都看在眼里。

黄金元每天都在琢磨怎么能拿这条烂命换点钱。老董便想到拉他运毒这条路——他自己也没什么帮人的能耐,而且自己也夹带了点私心,毕竟残了一条腿,出狱后搞定生计是个大问题。于是,老董和黄金元商定,在黄金元丧命之前,让他挣一笔。每次酬劳,老董抽3成,7成留给黄金元老伴做养老金。

这个大肚子孕妇原本不是老董这条线路上的人,她老家不在广西,而是嫁到这里,要帮丈夫还赌债,才加入了一条运毒路线,可不知什么原因掉队了,恰好撞上了老董和黄金元,死皮赖脸地要加进来。老董要抽成,女人第一趟自觉交了一半的费用,摸清上车线路后就想单干,被老董要求干满5单,否则她去路容易,归途会很难。

而老董买枪,也是为了黄金元——黄金元曾说,他想死的硬气一点,窝囊了一辈子,熬不过病魔时,就给病魔喂颗子弹。

天更亮了,黄金元双手钳死老董腕部,让他收枪,压着音调劝:“放过他们,我们走,我们走吧……”

摩托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呜啦啦的音调越来越响。

老董的脸颊被晨光照亮,段军见他脸上爆出一条条青筋,两侧咬肌鼓动着。他一辈子忘不了那张愤恨的脸,他不清楚老董那一刻在愤恨什么,但他可以确信,老董脸上那股扭曲了表情的力量,是在恶念里挣扎。

老董最终收起了枪,他和黄金元从荒地向东边逃窜。段军努力坐直身体,看着两人一颠一撞的背影消失在薄纱纺的晨雾中。




当地农民将段军和那女人送进了医院,他们体内的毒品在医生的帮助下得以排出。段军被铐在医院的病床上监视居住了9天,身份最终得以确认。他腿上的枪伤并不严重,老董的枪法只给他留了个无碍的伤疤。

这些天,段军几次向护士打听女人和孩子的安危。护士以为他是女人的丈夫,没人给他好脸色,甚至有医生当面对他啐痰,骂他畜生。

解铐的那一刻,他冲进妇产科办公室,随手抓住一名医生,问:“那个运毒的女人在哪个病房?”

医生说,转去警方指定的医院,监视居住了。

女人身体里排出500多克毒品,这是那个小乡镇上碰见过的最大毒品案。警察都很兴奋,方方面面都很稳妥,不容半点差错。

“孩子活了没?”段军又问。

医生笑了一下说:“谁知道呢。”

离开医院,段军在“组织”的协助下返回了租住地。至此,他的任务彻底失败,“组织”仅指派了一个协警开车送他。面对他的一连串案情查问,那个小伙子只会乐呵呵地喊一声:“哥,开车呢。”

到了租住地,他发现自己的生活物品被归置在杂物间,新房客揉着眼告诉他:“房东让你补缴房租。”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从战场上溃败而退的逃兵。组织不接纳,家也不敢回。

那个夜晚,段军倚在杂物间的铁栏门上,抽光了一包烟,脑子里盘旋着各种问题:

“那个女人的孩子保没保住?如果那个早产的孩子死了,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价值?女人身上的毒品克数已让她没有任何免死的可能。老董和黄金元逃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被抓?接货的毒贩会怎么对待他们……你知道吗,一个都不能活,除了我,一个都不能活了。”段军说他感觉糟透了。

以前每年“626”禁毒宣传,段军都会亲自给服刑人员上警示教育课,敲着画报上一个个接受死刑判决的涉毒罪犯,他斩钉截铁地下着“恶”的定论。可如今,他深切体会到,法律的绳索根本捆不住越南山顶上那群真正的毒枭,但还有一群可怜的角色,如同黄金元那样的人,挂着罪大恶极的血叉牌子,向苦难的生活献祭了。

当然,他也无力为任何一个人辩解,因为这么多年的学习和工作,让他牢记着另一句话:“无论经历多少生活的苦难,都不能成为作恶的借口。”

但即便是这句话,也始终没能消解段军那晚的失落。



后记


这次行动结束半个月后,狱方给段军安排了一个岗位,算是对他身负枪伤的补偿。

2011年,34岁的段军在父母的安排下与一名幼教结婚,次年生下女儿。每天朝九晚五、两点一线,婚后生活平静得像一面照向蓝天的镜子。

关于老董、黄金元的下落,他再也没打听过。在他看来,这对自己平静的生活毫无益处。

2017年,中越边境联合扫毒,该案最终告破。段军在一份内部案宗中看到,有一个弄丢货品的孕妇被毒枭杀害,尸检报告惨不忍睹——那是他随手翻开的内容,只看了一眼,他就迅速合上了。

他给我说:“我有天梦见了老董。梦有时候很奇怪,你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的人,会突然出现在梦里。梦里还是他走路的样子,右脚大大方方迈一步,身体晃一晃,义腿太沉重了,没能跟上,整个人都摔了出去……”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9-7-30 09: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女监里的向阳花,开出了高墙外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19-07-24

B45ED586-1BB6-42E6-937D-1752C0F6180C.jpeg

邓管教的父亲曾跟她说过3个狱警的带班原则:第一,该帮的事一定要帮;第二,管不好她们,但也别让她们变得更恶;第三,过失犯罪、因部分客观因素犯罪的女性,狱警要更多地发挥“粘合剂”的作用,不要让她们带着仇恨回归社会。



配图 |《和声》剧照


前    言

去年冬天,经老吴牵线,我认识了某女监心理咨询科的陈阿姨,她组建过心理情景剧表演团。通过对她的采访,我写了一篇《致命爱人和她的秘密》

文章刊发后,引起陈阿姨很多同事的关注,她的同事邓虹警官也找到我,想要聊聊自己参与的一个特殊团体的故事——“向阳花艺术团”——这是一个由女犯组成的艺术团,承担着狱内文艺节目演出的改造任务。

“向阳花”后来解散了,邓警官也因去兄弟单位挂职暂时离开了监狱。后来,她在狱外遇到了两位曾经的“向阳花”成员,帮助她们一起面对并解决了很多就业、创业的困难。

我与邓虹警官面聊过数次,也在她的牵线下对故事中的几位主角进行了电话采访,整个写作时间长达20余天。

写到文章结尾处,我忽然眼眶一热,怕不是要流泪了,赶紧站去窗口望呆。我不想带着情绪写完这个故事,但有句话却一直在脑海中萦绕:就像你能分辨一个人站进了阳光里,也是因为她拖着长长的影子。


教改往事丨连载06




2012年邓虹40岁,那年,她的生日是和24名女犯一起过的。

那天她本不当班,约了老公孩子、公公婆婆和自家二老吃船宴。但主班同事家里遇上了万分火急的事,也挑不出第二个愿意顶班的人。邓虹只得发挥自己从警18年一贯的“老好人”作风,狠心委屈了家人,上岗到了位。

24名女犯是“向阳花艺术团”的文艺犯,3人一组联号(3人一组互相监督),8组成员穿着统一的蓝条纹T恤、人挨着人、端端正正地坐在蓝色塑料板小凳上。

身高1米72的邓虹挎着武装带走上讲台,清了清喉咙,问:“知道为啥把你们集中过来?”

女犯们有些骚动,有人带头喊了一声:“宣布‘向阳花’解散呗。”

解散艺术团这事,女犯们早就听到了风声。眼下的改造形势,重点还是抓生产,艺术团半工半演,空降的副监狱长容不下此类无产值贡献的小团体。因此,按要求,艺术团成员将全部下放至各劳务监区,搞劳动改造。

邓虹叹了一口气,说:“‘向阳花’成立两年了,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但眼下的改造形势还是以劳动为主……”才讲完这句,底下就有人开始抹眼泪了,邓虹心软了半截,宽慰大家说:“将来此类团体还会再成立的,大伙儿还是有机会再聚的。”

三两个犯人开始抱在一起,相互安慰。很快就有人起哄嚷嚷:“都是‘小三组’害的。”

“小三组”就是第3组联号成员——3个快刑满释放的年轻女犯,她们本来在歌舞组,因余刑都不长了,便调去配电室管理音响和灯光设备。狱内艺术团的硬件设备简陋,一个人手足以搞定所有的活计,但“三联号”制度不能违反,哪怕捡个垃圾袋,都得3个成员一起伸手。

小三组里有人起身对骂:“什么叫被我们害的?这是政策!”此人个头很高,身形纤长,肤色白得晃眼,外号“白狐狸”,是个诈骗犯。

白狐狸显然惹了众怒,大伙儿一起骂起来:“就是你们害的!”

事情缘起是前几日,纳凉晚会上,舞台突然断了电,后来查事故原因,是小三组3个人在配电室里围着一块发黑发黄的拖线板啃西瓜,西瓜汁滴入插孔内引起短路,舞台突然熄了灯,音响也灭了,一出排练了半个月的《舞动青春》在黑暗中仓皇谢幕。

狱内大小领导都坐在台下,有人当场就拍了桌子,全监2000多名犯人扫兴而归。这是“向阳花”成立至今出过的最大洋相,眼下团队解散,没人不怪小三组的。

邓虹那天也在台下坐着,太清楚什么状况了。此刻这番情形,让她很恼火,拍了拍警务台,喊:“都停了都停了!”

还有人在嚷嚷,白狐狸起身和她们争吵拉拽,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你就不能给我点面子,我今天生日呢,还在这值班。”邓虹吼道。

白狐狸这才缩了手,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向阳花”的成员没人不认邓管教的好,白狐狸更是。

24名女犯中有15位妈妈,每年“三八”、“六一”和母亲节,是女监里泪水最多的日子。邓管教总会在工作权限之内,尽量在“三节”里让她们肉贴肉、抱抱自己的孩子。

白狐狸原名叫高月香,1989年生,16岁便在农村老家生了孩子,因和婆家闹矛盾,20岁独自进城务工,在网吧当收银。工作小半年后,交了个大她20岁的情人,男人一头卷毛、戴着眼镜,每次来上机都捎奶茶给她,“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难得有人长期这么做,老家那位还从没给过我一张好脸”。

大城市令她倍感孤独,奶茶却是温暖的,白狐狸一感动,就答应和男人一起吃饭,两瓶啤酒下肚,又答应去他那个邋里邋遢的出租屋“视察视察”。而后,她在那里一住就是整整7个月,每天被男人锁在一台破电脑前,赤身裸体和QQ号里的几百名男性好友聊天,骗他们往一张农行卡里打钱。

那个出租屋就在闹市口,男人用5块钱一把的小挂锁限制她出入,实际上,她只要稍微狠狠心就有逃跑的机会,但要让她再解释,她就会发火:“女人有时就是矛矛盾盾,自己也搞不清楚。”

要不是房东被门口堆积如山的便当盒和冒蛆的厕用垃圾袋吓到,白狐狸自己都不知道要这么半推半就地在那台电脑前“工作”到什么时候。

房东报警了,男人“进去”了,她却还记得男人给过的她的“承诺”:“你就这样挣够50万,就娶你,对你负责,终身疼你。”

那是2010年,艳照门事件尚有余温,她用那时最流行的一句话给自己做总结——“很傻很天真”。


回到乡下,事情没瞒过公婆,也没瞒住娘家,老公不让她见孩子,本来两人也没领证。被撵回娘家后,她受不了父母的责怪,半夜里蹚过一连片插了秧苗的水田,朝着认不清的方向瞎跑,“那是我生平最硬气的一回,谁也不靠,讨饭也要活下去”。

再上了QQ,仍有男性“好友”不停发来消息,她灵机一动,跑回家要了一张银行卡,将这群“好色之徒”挨个骗了一遭,到手1万2千多。

12天后,她就进去了;4个月后,因诈骗罪获刑2年。

入监没几天就是儿童节,监区搞“亲情开放日”,高墙里的妈妈可以见到自己的孩子。白狐狸也想儿子,邓管教就帮她申请了会见名额,还帮她做婆家的思想工作,结果也跟着挨了一顿骂。

那个儿童节,白狐狸在监房里哭了整整一上午。一周后,邓管教给她捎来一沓儿子的照片,她这才知道邓管教是真心为她好,专门跑去做了家访,要照片来是因为实在做不通工作的下策。




邓虹是“警三代”。爷爷是建国后的第一代狱警,闹饥荒那几年带领犯人种萝卜充饥,农场没饿死一个犯人;文革期间,却因这事被认定为“右派”,没等到平反就死在了青海农场。

父亲前几年刚退休,邓虹陪着他去政治处办手续,警号、警衔等物品上交后,满头银发的父亲像只被抽了筋的虾米,背一弓,空落落地回去了。“退休前,他还很有底气,觉得这辈子总算可以什么事都‘放摊’了,好好去四处看看”,等真的不用再穿那身警服了,父亲却忽然变了样,总念叨着自己穿着那身衣服时,哪个地方没办好、哪个方面还得补救。

男监和女监的管理方式差别颇大,父亲还是将这根“接力棒”交给了邓虹,有事没事都要跟她讲教改工作。 

“他跟我说了3个带班原则:第一,该帮的事一定要帮;第二,管不好她们,但也别让她们变得更恶;第三,过失犯罪、因部分客观因素犯罪的女性,狱警要更多地发挥‘粘合剂’的作用,不要让她们带着仇恨回归社会。”

这些大道理说多了,邓虹难免烦,她说自己的工作原则只有一条——我真心待人,真心做事,其他的管不着。

小20年的工作中,她没搞出太多教改政绩,“官”运平平,但人际关系却格外好。当然,从另外一面讲,的确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吃了很多不该吃的亏。

眼下值得欣慰的是,大家都买了她的账。再混乱的局面,她一急眼,谁都不闹了:“(40岁生日)那天,场面实在静得让我有点脸红。想自己哪来这么大号召力。”


“既然今天是邓管教的生日,小三组将功补过,给邓管教送个歌跳支舞。”有人突然提议,大伙儿纷纷鼓掌赞同。

小三组里有一个跳舞高手,是个哑巴,是扒窃集团从贵州山坳坳里拐出来的女孩,1990年生,肤色很黑,舞跳得极好,腰软到像没长过骨头,绰号“黑妹”。

白狐狸让黑妹去跳支舞,黑妹就大大方方站到大厅中央,打着手语问邓管教,想跳一支《感恩的心》。然后,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就起势了。

在“向阳花”,黑妹是台柱子。拿白狐狸的话讲,黑妹坐牢是命苦没办法——但让她再说说这个小姊妹的事情,她就有些不耐烦了,“没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就是社会阴暗面”。

黑妹本就是个黑户,虽有过6次案底,但警方并没有在任何一个卷宗上标明她的户籍信息。上面写的好几处都是不同的“暂住地”,珠三角的各大城市,她似乎都待过一阵儿。

白狐狸说她只想讲两桩事:

第一桩是2008年,当时18岁黑妹在深圳一个商厦割到两个钱包,被商厦保安逮个正着。其中一个钱包是个名牌,价格昂贵,还没来得及转移,想着警察来了弄不好要进去蹲很久,黑妹为了脱身,拿刀片在自己头顶划了好几下,血流了一脸,又一直啊啊啊地乱喊乱叫。商厦经理也怕闹出人命,没报警,就把她放了。

第二桩发生在2010年,黑妹在火车站“出活儿”,被反扒队的人盯上了,被抓时往胸口里拍了4根长针,各种挣扎,警察怕针扎伤了重要器官,将她送去医院监视居住,闹了1个来月,才让她那么点小案子进入正常办案流程。

两桩事讲完,白狐狸笑了,漫不经心地说:“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要不是被扒窃集团控制了,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能这么豁得出去?又不为一分钱,别说化妆品,卫生巾牌子都不认识几个……”

黑妹获刑1年半,服刑期间,各个监区都不想收这个“烫手山芋”,狱政领导看这人有舞蹈特长,想把她在“向阳花”放一放,一来发挥特长,服务于改造;二来也给她个宽松的改造环境,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她对付公安都有十八帮武艺,想来也不会把狱警放眼里。”邓虹也这么说。不过,放入团那会儿,见她是个好苗子,自己还专门请来舞蹈老师入监教了她几节课。黑妹学得有模有样,各方面都很争气,不到3个月,就在省局举办的服刑人员歌舞大赛上夺了金奖。地方电视台还录了她整支独舞,同改们在监舍里巴望着她出镜,终于等到了,脸上却打满了马赛克。

黑妹记着邓管教的恩,舞跳得动情,大家似乎也都被她的情绪带了起来,不少人跟着唱起来——这支舞她们两年间跳了几十遍,今天是第一次献给邓管教。

舞毕,邓虹眼眶微热,说:“我去伙房要顿加餐,晚上聚聚,明天你们就要下分到各个监区了,今天吃顿好点的。”

“向阳花”这就算散了。




邓虹自己也没想到,“向阳花”刚解散,自己就迎来了一次工作大调动。她被要求去政工处报到,领导的意思是,邓虹这类“老好人”对接教改工作总是容易“越线”、容易混淆警囚之间的身份意识,“早晚要出问题”。不如让她在政工处发挥自己的性格优势,一来可以服务于领导,二来可以给新警们做做思想工作。

接到调令后,她也只能服从。

上岗第一件事是编书——《罪犯扫盲教育工作心得》。邓虹每天和几个同事挤在档案室翻资料,东抄西抄凑够了20万字。书编好了,她们都是“编辑校对”,作者另有其人,到底是谁也不好瞎猜,可能就是局里的某位领导。

人到中年,这种活计干多了,邓虹心里也憋闷。虽然政工处清闲,朝九晚五没夜班,她还是主动打了调岗申请。上面觉得她是闹情绪,又给她说了一番“爱岗敬业,争当司法航母螺丝钉”的政教宣言。调动申请不仅没批,还让她又领了桩新差事——把解散的“向阳花”再重组一次。

那段时间,省局又下发了个“搞好狱内文娱活动”的新要求,各个监管场所必须成立一支文艺小分队,还有督察组来视察。领导刚解散了“向阳花”,面子不能丢,便交代下面的人——应付一下检查就行了。

邓虹跑了趟腿,将“向阳花”的文艺犯们都喊去了排练室,这才发现少了两人。大伙儿告诉她,白狐狸和黑妹已经刑满释放了。邓虹叹口气,说:“两个没良心的,也不告诉我一声。”

大伙儿哈哈大笑,重新排练起来,只等督察组入监。

等搞定这桩事,邓虹又打了调岗申请。这回领导直接甩过来一份文件,上面写着“监狱、戒毒系统民警派驻各地司法局挂职工作”。

邓虹瞥了眼,有点赌气的意思,说:“给我个名额,我正想去地方锻炼一下。”领导便给她签了一年期的司法局挂职。




邓虹在司法局的岗位是“社区矫治民警”,对接管辖范围内40余名社区服刑人员,这些人都因各种罪名判缓或假释,接受社区矫治。

2012年9月,到岗没多久的邓虹负责一次突击检查,她打电话通知矫治对象们赶到指定地点,有个叫郭爱美的女孩却没来。

郭爱美生于1993年,金店里的售货员,监守自盗了一条20克的金项链,被法院判2缓3。邓虹打她的矫治专用手机,没人接听,立刻拿她当反面典型,对其他人做起警示教育:“向她这种不假外出、手机通信不畅、响应不及时的情况,是这次点验重点打击的现象……”

话没讲完,郭爱美回电话了:“邓管教,我被两个乞丐打了,她们把我卡在街道对面。”

邓虹挑了两个膀大腰圆的“社矫”男子一同赶去,只见一辆小电瓶车倒在人行道中间,郭爱美一头绿油油的头发被两个女人左右揪住,她只能拎着小包左右乱打,人群围住了她们,邓虹带着人挤进去,大吼一声“别打了”,两个男子也迅速上前,架开了3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郭爱美吃了亏,头发被薅掉不少,捧着几丝绿毛大骂:“老娘900块钱接的头发,被这两个疯婊子扯断了……”

两个女人退到一旁,捡起地上一张写满红字的纸板就要跑。邓虹一步向前,双手各钳住一人。两人的头使劲往下沉,邓虹弯下腰瞅瞅,严厉地喊一声:“高月香,黑妹!”

两人也早就认出了邓虹,黑妹笑了,白狐狸则轻轻地说了声:“邓管教可巧啊,在大马路上撞见了……”

邓虹将人都带去办公室,勒令郭爱美站到一旁反省——先反省自己的发型,作为一名社矫人员,这样古里八怪的发型像什么样子;再反省她那辆没上牌的小电瓶车,为何不在非机动车道行驶,要开到人行道上惹是生非。

郭爱美撅着嘴站了过去,白狐狸幸灾乐祸,黑妹也笑了。原来之前,她们两人正铺开一张纸板,蹲着行乞,郭爱美骑着电动车故意碾她们的纸板,两人将她揪下车便打,才发生刚才撕撕扯扯的一幕。

邓虹伸手将白狐狸藏在身后的纸板夺了过来,上面写着:妹妹又聋又哑,身患绝症,进城治病被骗光钱财,好心人捐个路费送我们回家。邓虹让白狐狸解释,白狐狸红着脸,说:“活都活不下去了,怕什么丢人。”

“你这是又要搞老本行,一辈子诈骗为生是吧?”

白狐狸抬杠,说这是乞讨,吃相不好看,但不犯法。

邓虹不想跟她争,抽了一张纸,写话给黑妹看:“你们刑满,监狱给你们发了劳动奖励结余金,你们这才出来没几天,钱都花哪去了?怎么不找正经事做?”

黑妹剥着指甲,看了看白狐狸,还是笑。

邓虹见两人啥也不肯交代,说:“行,你们不说我就不问。但你们必须做两桩事,做不到,就别认我这个管教,你们现在出去杀人放火,和我也没一毛钱关系。”随后抽出一张纸,拍上一支笔:“写吧,先写上你俩现在的居住地,再写一份保证书,不再干今天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等两人弓起背写保证书时,邓虹给了她们一人一个脑瓜崩,骂道:“你们是缺腿还是缺脚,搞这个行当!”

一旁的郭爱美不安分了,指着黑妹,插句嘴:“她缺舌头。”

邓虹走过去,拎了一下她的头发,吼一句:“你——也去写保证书!”


完事后已是傍晚,邓虹让白狐狸和黑妹先回去了。两人还没走出门口,她又追上去,往黑妹手里塞了300块钱:“你们这两天安分点,我最近忙完手头的事,想办法给你们找个正经事干。”

邓虹回到办公室,还在趴着写保证书的郭爱美见了她就求饶:“邓管教,别让我写了,我宁愿明天去做义工……”

“你明天把发型给我弄规整,然后陪我去搞趟家访吧。” 

用邓虹的话说,郭爱美也是个苦孩子出身——父亲躲债去了南宁,母亲和一个姘头搭伙过日子,后来半疯半傻地住进了精神病院。那个姘头说她母亲欠了他钱,三天两头不放过她,拿着一张不知真假的欠条跟她讨钱。偷那条金项链,就是为了还这个钱,摆脱那个“烂男人”。

“也确实没什么人保护着长大的,难也是蛮难的。”邓虹说。




次日9点,邓虹让老公开车,接上郭爱美,一起驱车去乡下。

车子停在了间水泥平房前——先前,邓虹曾尝试给“向阳花”24名女犯都做过一遍家访,只有地处偏远、联络不上的人家才被迫放弃——今天这家,是团里的一位女毒贩家,家中只有年迈的爷爷和长期瘫痪卧床的奶奶,所以邓虹有空总要来看看。

这些做在背后的事,“向阳花”的女犯们压根不知道,邓虹做这些也只是出于“见困难要帮”的良心,也不图什么回报和感恩。

那天刚进屋,白发老头就拄着拐杖过来嚷嚷说,前一天有两个警察来抓孙女,孙女是不是又在里面做什么坏事了?

老头有点糊涂了,邓虹一时也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先顾着给屋里的老太太洗澡去了。老太太的神志很灵光,邓虹和郭爱美帮她洗澡时,先说了一番千恩万谢的客套话,然后又说,昨天也来了两个“送温暖”的警察,在鞋肚子里放了2000块。

邓虹听到这,打了个激灵,问老太太:“你确定是两个警察?”

老太太说:“错不了,穿着警服呢。”

邓虹问:“长什么样?”

老太太摇了摇头,说,她们就张望了一下,我也来不及记样子,只见一白一黑,两个人影闪了一下。

邓虹愣住了。


白狐狸是8月21号出狱的,黑妹比她晚了3天,两人虽和家人断了往来,没亲属来接,但狱方给她们发了劳动奖励备用结余金。白狐狸有1700元,黑妹领了1200。两人一碰头,立刻就找地方买了两身假警服。

“向阳花”解散那天,大伙儿是给邓管教面子,没当她面闹起来。但回去监舍,大家还是让白狐狸和黑妹背了锅。

说起偷吃西瓜这事,邓虹其实早就问责过小三组。当时,配电房旁边是伙房的储藏室,高温天里,每个犯人能领半个西瓜解暑,一般是等纳凉晚会结束,各监区派人来领西瓜。小三组的活儿太清闲,晚会时间又挺长,白狐狸就琢磨着先偷个西瓜出来解渴。

储藏室挂着一把巴掌大的铜锁,她之所以还敢惦记里面的西瓜,就是因为黑妹会开锁——随便找根铁丝给她,绕上几匝,捅进锁眼里,就开了。至于开锁偷西瓜这事,小三组则一口咬定是储藏室的挂锁没锁上,负责储藏室的那位同改也因此挨了处分。

白狐狸最生气的是,黑妹起码为集体生活做出过贡献,现在偷了个西瓜,大伙儿就不依不饶了。小三组明面上跟每个人都道了歉,但私底下,白狐狸还是记恨那个挑头的人,决心出狱后对此人耍点小心眼,报复一下。

挑头的人是个女毒贩,“发货”不多,判了7年。此人在监舍里经常吹嘘自己是“富二代”,父母都是乡镇企业家,接触上毒品也是因商务应酬,“发点小货”则是为了朋友们玩起来方便,不为赚那几毛钱。

白狐狸之所以去买假警服,是想去此人家里坐坐,冒充管教民警搞个家访,谈谈“减刑事宜”,顺便也捞点好处费——这事一箭双雕,既能解恨,又有收入。

黑妹反正铁了心认白狐狸这个大姐,要跟着混,白狐狸就也让她穿上警服,冒充助手,不用出声,别让人家看出来她是个哑巴,保持微笑就行。

两人事先打听过女毒贩老家的村名,到了地方再一路打听,才找到了她家的屋子。那是4间水泥平房,墙皮大块脱落,窗户破了两扇,用塑料纸糊着。进门时,堂屋坐着一个白发老人,双手撑住一根拐杖,闭着眼打盹。 

白狐狸叫醒了老人,老人耳聋听不见,她就大喊着问是不是女毒贩的家。老人说自己就是女毒贩的爷爷,转问白狐狸是不是来抓孙女的警察,接着使劲挥手,说孙女已经坐牢了,做再多的坏事和他当爷爷的没关系。

白狐狸问女毒贩的爸妈呢,老人指着香案前的一张黑白遗像——那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说她爸死的早,她妈嫁出去了。

见了这番场景,黑妹拖着白狐狸离开。两人路过卧室时,听见屋里有个老太太的声音在问话:“谁啊,家里来什么人了?”

两人探着头走到房门口,臭味熏天,老太太瘫在床上,身下铺了稻草和塑料薄膜,一条用过的成人尿不湿丢在床尾。

两人马上退到门口,转身欲走之际,不约而同地各自掏了些钱,数出2000,藏在屋门口晾晒的解放鞋肚子里,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白狐狸和黑妹租住在乡郊之地的平房。那天,黑妹窝着右手正不停在额头上拍打,咿咿哇哇地叫。白狐狸知道黑妹那个手语的意思,是叫她将那两身晾着的警服扔了:“我当时想着,两身衣服花了300多,说不定以后还能派上用场。”

衣服还晾在院子里,一辆灰色汽车就停在了门口,白狐狸见车上的人是邓管教,还挺高兴,上去打招呼,但见邓管教下车后脸色不对,又退了一步。黑妹反应快,从晾衣绳上扯下两套警服,扔进了水桶里。

郭爱美摇下车窗,一颗绿脑袋伸了出来,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邓虹朝那只水桶走去,黑妹躲到了白狐狸身后。白狐狸慢慢往后挪,摆出“情况不对尽快撤退”的逃跑姿态。邓虹拎出一身水淋淋的警服,手一扬,冲白狐狸喊道:“解释一下,你们穿警服去人家里头,啥意思?”

白狐狸说,她当时见邓管教的脸红得像只灯笼,从未见邓管教这么生气过。

后来邓虹才说,这么多年,她其实一直有桩“过不去的坎”:刚从警的当口,一位刚出狱的犯人穿着假警服,冒充她的身份去同改家里搞诈骗,以承诺发放减刑假释名额的名义,骗了家属7000多元——这个数额在当年,是一个农村劳动力一年都挣不够的血汗钱,家属追到监狱门口哭了好几天,虽说是自己受骗上当,但他们还是一声声叫骂着邓虹的名字。

邓虹拎着警服吼:“你们立刻跟我去派出所说清楚这事,你们虽然是犯罪中止,但我告诉你们,处罚不处罚,一个要看你们的认罪态度,其次听从公安的发落。”

白狐狸抓起黑妹的手,撒腿就跑。

邓虹指挥丈夫赶快拦着,小车横在了道路尽头。郭爱美也跳下车,张大双臂拦在路口。两人又想往回跑,邓虹叉住腰一把拦住,驱她们进车。

到了派出所,一番审问,两人什么都说了。民警还专程找来了懂手语的女民警,和黑妹沟通。

邓虹有些紧张,问民警事情大不大,紧要不紧要。民警说事情性质虽然恶劣,但好在两人及时犯罪中止,之后也就是批评教育了一番,当天就释放了。

邓虹松了一口气,将两人重新赶进车内,带回自己的办公室继续写保证书。


再往后,解决白狐狸和黑妹的工作问题就成了邓虹每天都在操心的大事。思来想去,还是得向自己丈夫开口。

邓虹丈夫是电子厂的“机种担当”,说白了就是车间主任。邓虹老家有个堂弟,初中毕业后外出打工,在工地上干了几年,后来被查出患有肾病,医嘱不建议从事重体力劳动。老家人找邓虹,想走后门让堂弟进丈夫所在的电子厂当个机修工学徒。可想到丈夫单位的底线录用条件是“学历中专以上”,邓虹甚至都没开口,就自己掏了2000块钱给堂弟,让他在家好好养一阵子,然后自食其力去。

可眼下,她还是决定先问问再说。

回到家,她先给丈夫捏了一会儿肩,而后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的意图。丈夫扭身看了看她,绷紧一张脸,说:“不行,绝对不行,要被人事部知道,我弄两个女劳改犯进厂,我看我也就没脸干了。”

邓虹坐到一旁生闷气,丈夫就贴上来:“我说不让她们进厂,又没说不帮她们想办法。”




邓虹丈夫给白狐狸和黑妹找的工作,还是“老本行”。

热闹的广场中间架起一个红色舞台,一只迪斯科灯球挂在简易板墙上,五色光斑在夜空里旋转流溢,像一支万花筒,笼罩着舞台下成百上千争抢“鹿茸保健酒”的男人。

一个白胖的主持人手抓着4瓶赠品,随手一抛,也不怕玻璃材质的酒瓶被摔碎,反正千百只手在下面伸着。发完赠品,主持人大吼一声:“有请我们的劲舞女郎出场!”

舞台左右,各有一组穿超短裤的女孩踩着节拍出场,白狐狸在左边,黑妹站右边。底下的观众鼓掌、吹口哨,有人喊 “跳个脱衣舞!”接着就有人起哄:“跳一个我们就包了所有的酒!”

哄哄闹闹的场面持续到午夜,广场上的人潮才退下去。

白狐狸找主持人要钱——她和黑妹跳一场舞,说好每人能得200块钱。主持人将钱交给她们,还送了一瓶鹿茸酒。

“我们要这酒有屁用,留着你自己喝。”

见白狐狸不客气,主持人的咸猪手就搭上了白狐狸肩头,调戏道:“你们要不是李哥(邓管教丈夫)介绍过来的,我能格外给你们好处?这酒贵着呢。待会儿一起喝点?”

白狐狸打掉主持人的手,将黑妹拉过来,指着她的吊带抱怨道:“少吹牛,我可没见你有多关照我们,看看我妹妹这服装,透成啥样了。你就不能给我俩揽点好活儿呀。”

“你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一大帮女人抢着去乡下跳红白喜事会场,你知不知道那里流行啥跳法?流行跳裸舞呢!”

主持人怕黑妹不懂意思,给她比划了个脱裤子的手势。黑妹以为他耍流氓,一巴掌打了过去,指甲顺势划下,主持人惨叫一声,面部留下三道血杠杠。

这活儿还没干几场,就黄了。


弄伤主持人这事,大家脸面上都过不去,白狐狸和黑妹决定还是自力更生。

那段时间,她们常去网吧坐着,每天10个小时煲韩剧,下机前花半小时搜一下网上的招聘信息。最适合两人的还是服装厂的缝纫工,毕竟坐牢时她们踩过缝纫机,进厂立刻就能开工,但问题也在这,“我们的缝纫手艺是坐牢时学的,人家服装厂肯定不接收坐过牢的”。

白狐狸这么想着,就又和黑妹在网吧里耗了一礼拜。

有天,白狐狸意外看到一条新闻,说一个叫罗永正的神偷出狱后改邪归正,专门给人讲解各类锁具的安全性能,传授防盗知识。这条新闻给了白狐狸灵感,她拉着黑妹看,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我想到赚钱的方法了,我们可能要发财。

黑妹一脸迷茫,白狐狸则兴奋不已,她对黑妹的开锁技能很有信心,据她所知,黑妹不仅精通扒窃技巧,还学过各种开锁技巧。无聊时,黑妹常给她演示一些开锁游戏,拿各种夹子、撬子、铁钩、钢丝组合成工具,用手腕的巧劲就能打开各种门锁。

黑妹还会一些独特的开锁方法,比如将口香糖塞入门锁,口香糖拖住锁芯里的“弹子”,再选择相应小号钥匙插入锁芯,待口香糖变硬后强行开锁。“开锁这技术很需要想象力,有时候不光是把一扇门打开,而是要想如何打开,花多长时间打开,打开后能不能再锁上。黑妹在这方面的天赋没话讲”。

“你肯定见过集会上搞推销的吧,比如推销一把刀,他就要跟别的刀作比较,两把刀互砍,把别的刀弄几个豁口,证明推销的这把更好。我们推销高档锁具,上门推销,一去先把人家门开了,证明他家的锁很不安全,然后让他买我们的高级锁。我们可以跟锁具厂合作,可以去广场做表演开锁的活动,我们本来也有表演基础……”

白狐狸觉得自己的想法万无一失。




邓虹知道两人在搞锁具推销,还暗自去市区的广场上观察了一番。

那天,广场前升起一对氢气球,球下拖着条幅,写着“居民门锁安全性能检测现场”。深秋时节,一阵阵冷风吹来,稀稀拉拉的观众有些已经穿上了羽绒马甲,白狐狸却穿着贴身小背心,超短裤,风把大腿都吹红了。

风刮个不停,条幅摇摇晃晃,白狐狸对着话筒说道:“今天xx锁具厂方搞一次公益表演,请来锁具专家,专门试验市面上90%的门锁安全性。等开锁表演结束,大家对自己家门锁不放心的,可以请专家上门测试,现在表演活动正式开始——”

喊完她立刻撂下话筒,去帮黑妹抬门样。黑妹的穿着像个专家,戴着一副眼镜,胸前还挂着一个“职称牌”。临时搭建的小台子旁边放着几扇门样,每扇门都装着市面最常见的一种锁具。两人抬来一扇门,白狐狸一只手扶稳,另一只手拿着话筒喊道:“朋友们,这扇门装的是B级锁,家庭防盗门里最常见的一款,现在请几位朋友上前检查锁具是否锁好。”

话音刚落,随即就有三五个男人挤过去,在门把手上试了试,确实锁上了。

白狐狸又喊:“请大家看向我们的女教授——”

黑妹拿着一个工具箱,像举牌女郎那样,绕场展示了一番。

白狐狸介绍道:“这是眼下盗贼最流动的开锁工具,我们请女教授用该工具测试一下这款锁具的安全性——”

黑妹随即取出工具,白狐狸掐着脖子上的秒表计时,锁“啪”的一声开了,秒表被迅速掐住,“6秒!可见盗贼进入大部分人家的时间,比你们拿钥匙开门还要快。”

观众们热烈鼓掌,有人当即要求带她们去测试自家门锁。


邓虹目睹了整个表演现场,虽对两人冒充知名锁具品牌厂和锁具专家的行为不满,但见活动结束时,两人现场就卖光了100套高级防盗锁具,还是感到颇为高兴。

她背着手走到两人身旁,喊一句:“给我来两套锁”。

两人正忙着收拾会场,白狐狸背对着她,没回头,回了一句“都卖光了”,邓虹又咳嗽了一声,白狐狸回过头,乐了,赶紧把黑妹叫过来:“送,送您两套。”

邓虹喊了几个附近的社矫人员来帮忙收拾会场,郭爱美首当其冲,先夸了一番黑妹,说没想到这个“非洲姑娘”这么能耐,以后钥匙忘家里,不用打楼道里的“牛皮癣”开锁电话了。

白狐狸让她说话注意点,郭爱美就又嬉皮笑脸。

晚上白狐狸非要请客吃饭,邓虹有制度规定,不方便一起,但临走时还是给白狐狸提了两点建议:一,不要再冒充知名品牌的锁具,这以后容易出问题;二,不要冒充专家名头,可以说是民间锁具爱好者之类的名号。

白狐狸连连点头,大家都很开心。




原本一切都走向了正轨,但入冬之后,两桩坏事接踵而至,击垮了邓虹的身体,医生说她因过度操劳,免疫系统出了问题,继而引发高烧。

这两桩坏事,头一桩就出在黑妹身上。

11月底,白狐狸和黑妹在一个小区广场推销锁具,人群里突然冲出来五六个男子,一把架走了正表演开锁的黑妹。白狐狸追上去,一名男子突然掏出电警棍,戳在她的腰部。白狐狸立刻倒地,丧失了1分多钟的意识,等醒来时,黑妹已不见踪影。

白狐狸哭着去找邓虹,警方很快介入,通过调阅广场监控,迅速找到了带走黑妹的几名男子。但情况原比想象中复杂:首先黑妹拒绝离开男子,她打着手语告诉警方,这些男子都是自己的朋友和老乡;其次,所有人异口同声,称那名用电棍戳白狐狸的男子谁也不认识,警方也再没找到人。

回到邓虹办公室,白狐狸想明白了。

黑妹在里面跟她“说”过,她们扒窃团伙,但凡有成员被捕,组织上会派人“上大帐”(给犯人在监狱的户头里存生活费),按照每人每年6000元的经费拨款。黑妹获刑1年半,但她传递出去的情报是3年,多要了9000块经费。她自己耍了个小心眼,想利用这谎报的1年半时间差,摆脱扒窃团伙的控制。

邓虹立刻明白了,两人最近总在公众场所卖锁,扒窃团伙肯定认出黑妹了,这才全体出动将她带走。

白狐狸哭到眼睛都肿了,不停埋怨自己,说是自己害了黑妹,“这下黑妹肯定没好日子了,肯定要跟着扒窃团伙出活,不多久肯定还要‘回笼’。”

邓虹说哭不管用,她自有解救黑妹的办法。

“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虽然明知道黑妹被扒窃集团控制,而且那群男的也没一个好东西,但黑妹这种情况,报警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她从小被扒窃集团养大,而且曾是团伙内的骨干成员,这个团伙不灭掉,她这辈子都脱不了身。”


邓虹父亲有个棋友,曾是民间反扒队的队长,收了很多反扒徒弟。这位队长黑黑瘦瘦的,看上去像个病老头,却曾是刑侦总队的便衣反扒员,从警那会儿还很年轻,有次出任务,在车站守了几小时后断烟了,于是,他便犯了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认为买包烟的空当不碍事——谁知道刚回来就出事了,一名扒手往包围圈外逃,几名队员在身后猛追。追到他负责的点,毫无阻碍,顺利逃脱。

跑一个扒手不是大事,挨了顿训而已。但他却将这事记了半辈子,从警生涯调岗数次,直到退休还在惦记着再干一回反扒的活儿。

退休第二年,老头就成立了个民间反扒队,徒弟们来自各行各业,有人是广场上卖炸串的,还有好几个退伍军人。听了邓虹的请求,老头也对黑妹的遭遇表示同情,但他并没立即同意抓捕那个扒窃团伙——因为不久前,反扒队刚从公交车上逮了一伙“剪金”的(用剪刀剪女乘客的金饰品,通常只剪黄金,剪铂金饰品容易剪到不锈钢,剪不断就暴露了),但上面说这属于非法行动,要求他近期取消一切反扒活动。老头说,要是去民政局报备通不过,民间反扒队就要解散。

邓虹正失望着,老头忽然说“还有个办法”。

老头指点邓虹说,最近公安开展打拐专项行动,邓虹可以派一个人去打拐专案组,将黑妹被带走的事再报一次案,报成“拐卖妇女”的案子。

上一次报案,是按照普通治安事件出的警,扒窃团伙控制了黑妹,黑妹只要否认受到侵害,警察就没权抓人,况且,这伙人也不是在犯罪活动过程中被捕的;但这次向打拐专案组报案,性质就变了。老头说他会找人向警方透风,说这个拐卖团伙还同时搞扒窃,建议警方近期再开展一次反扒行动,趁他们“出活”之际抓捕他们,等落了网,拐卖的事情可以慢慢深挖,“反扒那块的警力有限,但如果加上打拐,这个行动就名正言顺了。”




很快,扒手团伙落了网。可这场解救黑妹的行动虽顺利,黑妹却没对任何一个人表示感谢,就不辞而别了。

白狐狸那段日子颓丧极了,这么多年就交过这一个好姐妹,她不知道黑妹究竟怎么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就走了。郭爱美那段时间反倒变得很贴心,总去找白狐狸谈心。

有次白狐狸对郭爱美说:“我被那个男人锁在电脑旁7个月,坐牢后还经常想给那人写信,出来后还天天在网上搜他的案件信息。再想想黑妹,她和那伙人一起长大,那种感觉说不清的,我有些理解她了。”

郭爱美就安慰她,白狐狸又说:“最揪心的是,我和她卖锁挣来的2万块钱,她一分都没带走……”

可紧接着,这2万块钱就被偷了——这也是邓虹遇到的第二桩糟心事。


那笔钱都是现金,14700元的百元大钞,2450元的50元面额,2850元的零钞,白狐狸记得清清楚楚,她用皮筋绑住,塞在一只肉色丝袜里,吊在床板下面——除了黑妹,她只给郭爱美看过这笔钱。

那天邓虹气炸了,立刻将郭爱美喊到办公室,审她有没有偷白狐狸的钱。郭爱美犟着脑袋,说自己再烂再浑,也干不出来这种事。

白狐狸与郭爱美当面对质,说那天两人谈心谈到半夜,她留郭爱美过夜,第二天一早醒来郭爱美就早早骑车离开了。虽说事隔几天自己才发现床板下的钱没了,但那天之后,没有任何外人进过屋子。

郭爱美还是不承认,说也不能就这样认定她偷了钱,“说不定老鼠还是什么东西搞到洞里去了”。

白狐狸气急了,跳起来就要打郭爱美:“一半钱是黑妹的,你把她的钱还回来!”

邓虹赶忙拉开两人,指着郭爱美又问:“承认不承认?不然我就把你交到派出所。你自己想想后果,你现在是缓刑阶段,如果这事被查出来,判刑不说,你的缓刑还得改成实刑,还是累犯,要重判!”

邓虹的话掷地有声,说完“重判”两个字,郭爱美终于绷不住了,“哇”一声大哭起来,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喊道:“我妈住院费交不上了,我外公外婆不管她了,我妈住院费交不了……”

郭爱美的母亲住在市南郊的精神病院,属于长期疗养型病人,每月需家属自费600元。郭爱美父亲一直在外躲债,这块费用一直由郭爱美的外公外婆承担。两个老人恨郭爱美不争气,索性也把女儿的疗养费也断了。郭爱美被医院催得紧,就偷了白狐狸的钱帮母亲交了两年的费用,还剩几千块钱,她没敢动,藏在电动车坐垫下面的电池箱里。

邓虹带郭爱美去自首,白狐狸跟在后面。做笔录时,警察问邓虹谁的钱丢了。邓虹让白狐狸跟警察说实话,白狐狸半天不开口。警察对邓虹说,她不说清楚,我们没法立案。邓虹也说不出话,只是拍了拍白狐狸肩膀。不一会儿,白狐狸突然站起,猛地摆摆手,飞快跑出了派出所。

警察放了郭爱美,邓虹站在门口,跟郭爱美说:“这次不让你写保证书了,你自己想想清楚吧。再有困难,再有借口,也不能偷人家的钱。还有,要记得感谢人家,不然你得进去好几年了——争取把钱还上。”




白狐狸不想再给邓管教添麻烦,她没什么好回报人家的,总当一个受惠者,也很别扭。她也不想让郭爱美这个小姊妹坐牢去,“人家小女孩虽然有点闹,但也是个可怜孩子”。

那天她回了出租屋,在屋里坐不住,就去房子后头的田地里看风景。

她说自己一下就想起很多年前还是少女的时候,有个青梅竹马的男生在稻田里摸她的胸。那个男生比她小两岁,她16岁嫁人时正挺着大肚子,在流水席间穿来穿去,丈夫牵着她逢人敬酒,那个男生就坐在酒席上,是夫家那边的什么表亲。两人碰上了,她记得他的眼神烁亮,像突然冒上的一把火,灼得两人脸面通红。

婚后有次她挨了丈夫的打,又挨了公婆的数落,半夜跑了二里地去找那个男生,觉得他该是个能听听她委屈的人。小男生的房间挨着一条土路,她敲窗户,小男生探出来半个毛茸茸的脑袋。她叫他出来,两人去了稻场,那儿竖着一个高高的水塔。两人就靠着水塔墙说话,她说,我受委屈了。男孩用手电筒照了一下水塔的爬梯,问:“你敢爬上去吗,爬上去你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她跟着男生往上爬,到了塔顶,两人手牵手站在塔沿,伸着头看塔里的一池夜水,水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倒影。塔沿上虽焊了栏杆,小男生的手也紧紧握住她的手,可她还是战战兢兢,看一次怕一次。在那样刺激的时刻,她确实忘记了一切烦恼。

后来,小男生考上高中,又考上了大学。20岁那年,白狐狸和丈夫彻底闹掰了,独自去爬了最后一次塔。等后来进了城,也还是没能改掉这个习惯,但凡遇到不开心的事,就要往高处爬。

田里竖着信号塔,她一边回想着这些往事,一边往上爬。爬了十来米,脚下突然有个声音喊她:“姐,你别想不开!”

她回头一看,是黑妹,吓得浑身一哆嗦。

“她不是真哑巴啊,给我解释了我才知道,干她们这一行,从小学过手语,被抓了就装聋装哑,一来增加审讯难度,警方不至于深挖她们以前的案子,逮住哪桩算哪桩;二来坐牢能享受病残犯待遇,减刑假释也有优待;三来可以和陌生人保持距离,不轻易信任圈子外的人,只对自己人开口。”

白狐狸退下几米,盯着黑妹笑,黑妹往上爬,追问她:“姐,你咋了,怎么还想不开?”

白狐狸只问黑妹:“你这几天跑哪去了?”

黑妹说:“想回家,但想了想,家在这里,就回来了,房租我还付了一半呢。”

“你防心这么重,咱们认识这么久,你到现在才开口说话。”白狐狸又说。

黑妹不说话,过了好久,说了句:“谢谢。”

白狐狸问她谢什么。黑妹说,谢邓管教,谢你,谢反扒队。

白狐狸往下走,黑妹也往下走,冬风过来了,她们该回家了。


邓虹生病住院27天,丈夫要加班,跑医院不勤快,老父亲端着笔记本电脑常来陪她。老人家喜欢炒股,每天盘着腿坐病床上看股票。

邓虹有时觉得烦闷,常念叨说一个比一个没良心,谁也没来看望她一眼。父亲专心看电脑,也不搭她的腔。

有天,白狐狸、黑妹、郭爱美竟一起来了,身后还站着其余十几名社矫人员。父亲赶紧拦住大伙儿,说邓虹住在普通病房,周围人多,大伙儿有序进出,统一喊邓虹为“邓老师”。

“这么做的原因,是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和闲言碎语,社会上对这个群体还是很不能接纳的,要是看见这么多‘问题’人员一起出入病房,弄不好有人会报警。”

所有人走后,病床上周围堆满了果篮和牛奶。邓虹指挥父亲搬,说:“你就不知道挪挪位置,眼睛长在屏幕上了?亏死你。”

父亲却说:“我亏不要紧,但你只能定投‘每个人向善’,每个人才能变成你教改工作上的潜力股。”

邓虹说,自己那天是头一回有点小骄傲了。



后记


“向阳花”的故事发生在2012年,眼下已经过去近7年了。白狐狸和黑妹的卖锁事业没搞起来,因为诸多原因,她们还是分开了。

白狐狸回了老家,那有她的孩子。她在一家商场当售货员,私下兼职莆田鞋微商,但销量也不好。她和老公虽没领证,但已成事实婚姻,去年她和一个经销商处对象,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她去找老公办离婚,男人狮子大开口要100万,她和经销商也就不交往了,“不能耽误人家”。

黑妹嫁给了一个司机,生了个小女孩,今年准备生二胎。

郭爱美过了缓刑期后,去深圳打了一段时间工,她给白狐狸和黑妹转过几次钱,每次两三千。两人收到款后又退一半给她,让她不着急还钱。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就突然不怎么和大家联系了。

“大家都能理解她,也都祝福她。人生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她们三个平平安安,我就满意了。”邓虹说。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4-1 10: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7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4-1 10:2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4-1 10:38 AM 编辑

答应了这封信,你就能做个好人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0-01-09
4D03D2BC-9BA9-45F7-B0AC-BE3A295BB19C.jpeg

人这种动物有个最大的特征,叫性识无定,想法和欲望此一时彼一时,善念不知何时起,恶念也不知何时来。

所以善念一来就要立刻抓住,不要质疑,也不用迷惑。



配图 |《同囚》剧照


前    言



老马是从外单位调来的,老吴没住院前,两人常常相约去湖区钓鱼。
他比老吴大6岁,如若不受新政策的影响,1年后也该“光荣退休”了。钓鱼也是近几年才培养起来的爱好,拜老吴为师,是为自己不久后的退休生活谋个去处。
老吴其实没什么垂钓技术,就是有回踩了狗屎运,从湖里拉上来一只老鳖,老吴的意思是,找个馆子做个汤,呼朋唤友大补一餐,老马却坚持要放生,弄得老吴还有点不高兴。
老吴问他,如果钓上来的是鱼,放不放呢?老马笑笑不答。老吴又说,怎么钓上来一只鳖,在你这就享受高一等待遇了。老马嘴上夸老吴思想有深度,夸完便将桶里的老鳖倒进湖里。为这事,两人一个月没说话。
老马在病房里跟我说,人这种动物有个最大的特点,叫性识无定——想法和欲望此一时彼一时,善念不知何时起,恶念也不知何时来,所以善念一来就要立刻抓住,不要质疑,也不用迷惑。
在自己这么多年的工作中,他印象最深的,是和一名囚徒在狱中相处的故事。故事简简单单,却像是小小的一束光,照亮了这名囚徒心灵深处的黑暗。


教改往事丨连载08



1


老马不像快60的人,头发乌黑茂密,自称从没碰过染发剂,梳了个大背头。小腹平坦,宽肩窄臀,一双大长腿,南人北相,有着天南海北皆吃香的外貌。按老吴的话讲,当年老马也算是走偶像路线的。
9年前,老马即将跨入知天命之年,警衔二毛三,肩章上再也挤不下一颗豆子了,级别是副科,岗位是监区副教导员,主抓教改工作。按地方政策,要响应领导干部队伍年轻化建设,老马也不用再干一线了,做些辅助带班工作,安安静静等着退。
2010年农历春节,轮班轮到老马头上,除夕到初三,他都要坚守岗位,管犯人们的吃喝拉撒。家属跟他发牢骚,说他连续3年春节不着家,没这么排班的。其实,这事也怪老马,前年是正常轮班轮到他,但去年和今年本不是他的班,可值班同事有事,他就硬顶了上去。
家属追到单位接见室,非要跟他吃团圆饭,吃着吃着,突然就落了泪,问他怎么这么老实,活了一大把岁数,老被别人耍滑头。老马这才意识到最近几年确实冷落了家属。
女儿在英国留学,往返机票贵,每年只回家一趟,时间都定在清明前后,回来可以去墓地见见爷爷奶奶,多相处几天。也是因着这个,他才愿意一而再地帮同事顶班。
吃了顿酸溜溜的饺子,老马就要赶回监区上岗,临走宽慰家属说,以后退了,天天都是除夕,顿顿都是团圆饭。两人从会见室分别,时间还不到午饭的点——家属知道晚上进不来,赶早包了老马爱吃的韭菜猪肉馅儿。
回到监区,离伙房开餐还有半小时。老马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副班同事安排犯人们娱乐,不少人在打牌,其中当然也有暗藏的赌局,但春节当口,老马和同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反正“赌资”来去也就是几包烟和方便面,但如若发现谁赌上了“接见款(犯人会见时的家属汇款)”,必须揪出来严惩。这是老马心里的一杆秤。
他巡视了一圈,围观了几桌牌局,适时指教了几个打牌技术不灵光的犯人。暖阳晒得他很舒坦,突然令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晒被子。


监狱里,晒被子是场声势浩大的活动,南方的冬季很冷,犯人们的床铺厚得不可思议。
按道理,监狱公派的冬被是每人一条4公斤的盖被,一条6公斤的铺被。但很多老犯刑满之后并不会上交被子,权当人情送来送去;家属们也担忧犯人们吃不饱睡不暖,每逢冬季会见日,五颜六色的被子就堆满了接见物品收发室。因此,每个犯人都给自己弄了个厚厚的安乐窝。
其实,管教最不愿组织的就是晒被子——看似简单,但现场总会乱得不可开交,臭烘烘的被子铺天盖地,犯人们要争抢晾晒杆,极容易发生意外冲突。
老马也在这个难题上动过脑筋,只要他当班的天日头好,他都会安排后勤组的犯人去扫一遍塑胶操场,然后再组织犯人们将被褥铺在地上。那儿光线充足,谁也用不着争抢。
一听要晒被子,大伙儿的积极性都很高,抢先恐后地将被子扛在肩上。等排队报数时,老马发现有个犯人空着手,问他你的被子呢?那犯人高大健壮,长了一脸油痘子,瓮声瓮气地回,“用不着晒。”
等到了操场,大伙儿都忙着铺被子时,那犯人却突然撩开上衣,裸着背照起了光,身边的人吓了一跳——他的背就像癞蛤蟆,长满了数不清的疙瘩痘。一群人纷纷叫骂起来,大过年的,放什么毒?
老马走过去制止,此人却突然将上衣脱了下来,一阵猛抖,光线里立刻飞满皮屑,一群人又鸡飞狗跳了。老马训道:没事找事是吧?大过年的给我不省心,信不信立刻给你送严管队。
犯人却满不在乎,“你们有没有常识啊?我这哪是传染病,我这是青春痘。”身边的人还是嚷嚷个不停,说什么“花案犯”身上就是不干净。犯人火了,要和人干架,老马赶忙上去制止,没想到犯人力气极大,甩了一下肩膀,老马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地上了。倒也没受伤,但面子下不来。爬起来后,从武装带里掏出手铐,就将人押去了严管队。
走到路中央,看见冷清清的严管队跑道,老马心里也打起退堂鼓,毕竟是过年,平日这个时候,严管犯都在跑道上罚跑,今天也没什么人——改造再有问题的犯人也要过节,“枪毙鬼也得吃了年夜饭”——他挑这个时候发火,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确实没什么道理。
伙房开餐了,方方正正的不锈钢饭车冒着烟被推了出来,不远处的犯人们都兴奋了。老马看着骚动的队伍,又押着犯人回去了。



2


开过饭,要组织犯人们午休。老马将人都锁进了监舍,挑上电视的闸门。大伙儿可以看电视,可以接着玩牌,也可以倒头睡大觉。
春节当口,犯人们都念家,老马会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力给他们点小自由。这也是他多年的工作经验,“这当口,你别烦他们,他们也不烦你。”
事情料理妥当,老马在监控台翻犯人档案。刚才操场上那个犯人,老马竟然忘了他的名字和案由,或者说,他只记得那犯人是一个月前调来的,在别的监区打架待不下去。
老马没好意思当面问名字,因为狱警有项最基本的工作考核要求,必须熟记所有犯人的名字、长相和案由。老马肯定特意记过,但兴许这年头一翻,年纪又大一岁,记性就更不好了。
费了一番功夫,档案找到了,犯人叫朱鹏飞,32岁,猥亵罪获刑2年。老马呷了茶,慢慢地翻他的案由,看着看着,噗呲乐了,鼓着嘴喷出一溜儿水。
朱鹏飞的案情有些荒唐。
他家住县郊,那地方那时候刚被规划进“文明乡村”,周围盖了几栋新厕所,逢几百米便设有垃圾桶,道路上干干净净,设有保洁专员。那时候,乡村保洁专员是桩很不错的差事,每天开着保洁车,各个路口溜达两圈,每月800就到账了。当时这活儿让村里的前任会计得了便宜,村民们眼红,一时间道路上垃圾堆得格外多。朱鹏飞母亲是挑事者中的积极者之一,时不时给老会计找点麻烦。
有一回,老会计在路面发现了一袋胶状物,他没见过这种东西,提回家研究一下。老会计家有个大学生女儿,帮着父亲一起琢磨,将这堆胶状物拼起来一看,竟然是个硅胶屁股。当天,老会计就将硅胶屁股放在保洁车后头,开着车在村里到处展览,挨家挨户宣传,点名说是朱鹏飞家门口捡到的——并且气势汹汹地扬言,村庄里出变态了。
朱鹏飞是个单身汉,当年30岁。农村里过了30岁没结婚的男青年,本就在方方面面都容易被认为有大问题。这硅胶屁股就更了不得了,一时间,所有人都认定朱鹏飞心理和生理都出了极大的问题。
好大一盆污水泼到自家儿子身上,朱鹏飞母亲气坏了,去找老会计撒泼。老会计辩解,说自己半个字没造谣,东西确实是在你家门口捡的。两人吵来吵去,还动手打了起来。
朱鹏飞也为这事极度窝火,他自辩和那屁股没一毛钱关系,但谁也不信,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开始对他疑神疑鬼,还打电话给外地干木匠的朱鹏飞他爸,意思是朱家完蛋了,绝后了,儿子爱假人不爱真人。
朱鹏飞一心觉得既然老会计毁了自己的声誉,给自己大龄未婚这问题上火上浇油了一把,他决定索性也毁了老会计女儿。
于是,他挑了个周末,夜里摸黑到老会计家门口,拿着一把剪刀,翻进院子,爬进一个卧房。房间里乌漆漆的,他用手电四周扫一下,见一女的背着身打细鼾,床下摆着一双女款运动鞋。便认定床上睡的是老会计女儿,摸到床头,剪刀抵到女人脖颈处。女人醒来吓一跳,他立刻捂住女人嘴巴,等另一只手把裤子脱了,再往女人胸口摸时,他反倒吓了一跳——用电筒一照,才发现是老会计的老婆,吓得他一溜烟跑了。


朱鹏飞的档案上标记了刑满时间,老马一看日子,还有不到一周时间,难怪他今天不晒被子。思前想后,老马觉得这家伙还是挺猥琐的,看上午那嚣张态度,出去了指不定还得再犯事,必须教育教育他。
这些年,老马一直主抓教改,几十年工作都没能把他变成“老油条”。用老马自己的话说,很多同事早“皮掉了”,知道教改工作最不容易出政绩,犯人的老爹老娘都教育不好他们,指望狱警能教育出啥来?可老马不这么想,什么事都要往心里过,发现犯人有什么不对劲的苗头,该惩治还是该教育,时刻都要注意。
于是,午休时间一到,老马就提着钥匙打开了所有监房门,让犯人们去院里自由活动,唯独留下了朱鹏飞。
朱鹏飞端着一张蓝色塑料小板凳,犟着脑袋,冷冰冰地问老马,留我一人在监房干嘛?老马让他面朝厕所墙壁坐端正,静坐反省。每个犯人都心里有数,严管队日子不好过,所以哪怕是老马——这么好说话的狱警,下达了口令也必须遵照执行。不然就是抗改,逃不了送严管。
朱鹏飞板着面孔往厕所去,老马让小岗盯着他,如若静坐反省不认真,晚饭罚菜。除夕夜的伙食算是一年里最好的了——每人1/4只咸水鸭、1勺红烧排骨,还有4个茶叶蛋。
这桩事安排完,老马的心情总算舒坦了一些。



3


只是没过半小时,老马就把朱鹏飞放出来了,倒不是他有什么动人的悔错表现,而是科室里转送来一封特殊的信。老马看了一眼,事关重大,不得不将人放了出来。
当时,犯人们正并排站院里理发剃须。除夕日子,犯人们都想弄得干净、体面。理发师不用什么技术,所有人的发型也没啥差别,清一色光头。只是春节当口,会格外细致一些。朱鹏飞从监房出来后,立刻排进队列里等着剃头,老马赶忙跟过来,手上拿着一张A4纸,把他喊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开了暖气,老马解下武装带,搬了两张椅子放在暖气边上。朱鹏飞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刚跨进来,就自觉蹲在了门边。
“来,坐过来。”老马笑着朝朱鹏飞勾勾手,朱鹏飞小心翼翼朝前走了两步。
“朱鹏飞,真想不到啊……”老马突然没来由地嘀咕了两声,拿起桌面那封信,一共三四页纸,递给他,说道:“市人民医院的信,说你2006年加入过中华骨髓库,最近匹配上一个白血病患者。信是几天前寄来的,今天才转到监区。医院也和狱政科通过电话了,我提前告诉你一下,反正你不到一周就刑满了,出狱后自己做这个决定。”
老马说完,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脖子从门缝里伸出半截,大声喊小岗。小岗迅速跑到办公室门口,老马问他:“伙房送茶叶蛋来了吗?今天晚饭前发茶叶蛋。”
“送了,正分着呢。”
“弄一碗送办公室。”


“朱鹏飞,说实话,看见这封信,颠覆了我对你的看法。”
朱鹏飞正翻看那几页信纸,忽然把纸放回办公桌,反问老马:“马干部,你对我什么看法呢?”
话音刚落,有敲门声。老马打开门,小岗端着一碗热乎乎的茶叶蛋进来了。小岗把碗放在办公桌上,正准备离开,老马让他等等,说:“都是同改,让你的同改先说说对你的看法。”
老马的话说完,小岗笑了,说不想得罪人。
“忠言逆耳。你们一起朝夕相处,24小时都待在一起。你大胆说,朱鹏飞调我们监区也有一个多月了。你说说,他好的地方继续保持,不好的地方回家后注意。”
老马打了番官腔,小岗来劲了,张嘴就说:“朱鹏飞是大名鼎鼎的‘飞机王’。”
“别没正经!好好说。”
老马打断了小岗的话,小岗不敢再说污话,认真看着朱鹏飞说道:“他人还不错,就是疑心太重,开不起玩笑,尤其是对自己那案子太敏感,大家伙儿都是犯人,谁提谁的罪名都不会介意。直面罪过,才能悔罪。他不直面,每回谁不小心提到他犯花案,他就要和人打架。”
小岗说完这句话,朱鹏飞又瞪了他一眼。老马乐了,“不愧是骨干犯,思想意识不错。但别跟我面前说场面话,继续保持,回去吧。”
小岗走后,老马把碗往朱鹏飞面前推了推,让他吃茶叶蛋,朱鹏飞没伸手。
老马拿起一个,剥开,咬了一口,说,我吃一个就够,这些你端回去。咬了半截蛋,他又说:“说得还挺准,你别不高兴。你的服刑档案我看过了,在原监区打架,就是因为同改说你搞了中老年妇女。今天在操场也差点打架,还是因为这点罪名上的事。”
老马说到这,觉得可能说了令朱鹏飞不中听的话,又赶紧拉回来,“过去的就过去了,过去干了让别人瞧不起的事,眼下就干一件证明自己高尚的事。你看,这不是机会来了。”
老马把剩下蛋送进嘴里,拎起桌上的信纸,朱鹏飞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老马觉得自己还得使使劲,又说:“朱鹏飞啊朱鹏飞,讲真心话,你这人不错,就是脾气太犟,死脑筋。你这种心态步入社会后,怎么工作,怎么交朋友?你还要交女朋友呢,还要成家呀!你已经30多了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靠什么说服人家女孩子啊?看看,这几页纸你落实到行动上,你就勾兑了你从前的污点,就会有女孩认识到你是个不错的人。你本来也不错,是吧?不然也不会有这封信……”
老马话音刚落,朱鹏飞站了起来,憋着劲说道:“我这辈子不会再交女朋友,不会成家,以后我脑袋悬裤腰带上,过一天算一天,我跟谁也用不着相处!”
老马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戳了朱鹏飞,让他这么激动。老马让朱鹏飞坐下,他不坐,老马知道他这是在较劲了,忍着没发火。但谈话教育已经进行不下去了,他让朱鹏飞回了院子。
朱鹏飞离开时,老马将桌上那碗茶叶蛋递给他,碗底下垫着捐髓信,“朱鹏飞,你以前应该是个很不错的人。”
老马伸着手,朱鹏飞回身看了一眼,没接,径直离开了办公室。
老马真有点泄气了。如果要给自己这么多年的工作来个总结,只拿这一天和朱鹏飞的交涉做案例就足够了——什么时候罚,什么时候哄,什么时候该网开一面,什么时候要苦口婆心,老马心里清清楚楚——做人的思想工作,摆平那杆秤才是重点,可结果究竟如何,的确也是没法预知的,毕竟人心最不可控。



4


这一年的除夕夜,老马反反复复琢磨着这个事。
等晚上看完春节联欢晚会,犯人们还有一顿饺子吃。大锅里煮出来的速冻水饺,等运到监区,已经糊成了面汤。当然这个节点,大伙儿吃得也不是味道了。院墙外的农民放起了鞭炮,犯人们既兴奋又伤感。饺子吃完,小岗还给所有人派了一根烟,集中在一处犄角旮旯抽完,大伙儿又哄哄闹闹地回了各自监舍,争先恐后地钻被子里去了。
老马坐在监控台上,逐一查看了每个监舍的画面,犯人们都已入睡。画面调到9号监舍时,他看见朱鹏飞蹲在厕所里。厕所的挡板处贴了1米长的磨砂玻璃膜,他把画面调大,看见里面藏着一只蓝色热水壶。
按照狱规,夜间收封之前,需要把热水壶摆在监舍外头(防止夜间就寝期间,犯人发生打斗事件时用热水瓶充当凶器)。见犯人们已经睡沉,老马也不想吵醒他们,加上自己也乏困难忍,本想第二天再问问算了。
可是约一刻钟时间,9号监舍的对讲铃却响了,老马接听,朱鹏飞表情痛苦,请求就医。他调大监控画面,发现朱鹏飞穿着一条蓝色棉质囚裤,弓着身,看上去像肚子疼。老马赶忙喊醒了副班,他着急忙慌披上大衣,赶去9监舍送朱鹏飞就诊。
医院监区门口放着金属探测安检门,虽已是凌晨,但除夕夜的伙食油水重,闹肚子的、肠胃炎犯了的,三五个病犯排着队,还在安检门内进进出出。老马带着朱鹏飞往急诊室闯,朱鹏飞弓着身,步子跨不开,老马一路都是连拉硬拽,后背都汗透了。两人刚跑进大厅,一群候诊的病恹恹的犯人,突然起了精神,“这人什么情况,来月经啦?”
老马这才瞥了一眼朱鹏飞的裆部,棉裤上此时竟然粘了一大滩血。他问朱鹏飞,你他妈搞什么名堂,能伤到那儿?朱鹏飞疼得说不上话,老马推着他进了急诊室,医生正帮一名手指受伤的犯人处理伤口。朱鹏飞刚进去,医生摘下口罩看了一眼。老马跟进去,医生立刻问他:“这个犯人怎么回事,裤裆里都是血。”
朱鹏飞满脸通红,使劲垂着头,脸快埋进地里。老马看了他一眼,跟医生说:就寝前过道里一盏灯不亮了,让他站桌子上换灯泡呢,谁知道跳下来时,很不巧,被木桌边角的木刺刮伤了那里……
医生将信将疑,喊朱鹏飞先把棉裤脱掉。裤子脱到一半,朱鹏飞疼得大声喊叫,棉裤被血粘住了,老马找了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帮着边剪边剥。医生见两人手拙,腾出空来亲自上手。两大男人跪着帮一犯人脱裤子,画面实在不好看,门口聚过来一些犯人,捂着嘴偷乐。老马吼了一声,将门摔上了。
忙到凌晨4点半,医生帮朱鹏飞处理完了伤口。朱鹏飞从急诊室出来,他弓着身体站到老马面前。老马打了一会儿盹,猛抬起头,不知道朱鹏飞等了多久。他站起身打个哈欠,问道,“净完身啦?命根还在吗?叫你瞎玩。”
朱鹏飞的脸由红变紫,羞愧到简直无地自容。


---
从医院出来,两人并排穿过一条景观带旁的石头小路,月光很亮,老马停下来,掏出烟,给朱鹏飞了一根。借着路灯的余光,瞥了朱鹏飞一眼,问道:“疼不?”
朱鹏飞嘬了一口烟,侧着脸赶忙吐出来,不敢回话,只敢点点头。老马笑了一下,又问:“你咋想起来的……”
朱鹏飞支支吾吾地说道:“开水倒掉,瓶里有余温,感觉很温润,试了试,没看见有个豁口……”
老马笑喷了一嘴烟,摇摇头,强作严肃,问,那你还穿什么棉裤。朱鹏飞说,没脸光着去就诊。老马又笑,笑一会儿,转而严肃了起来,问,你用的是自己的热水壶吧,不然可太缺德了,让人以后怎么喝开水?
朱鹏飞急了,赶忙解释,当然自己的,当然自己的。老马嗯了一句,说回吧,这事我帮你保密。
朱鹏飞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谢谢马干部,你知道的,我本来就是个……这种事要被人知道了,我脸上挂不住。谢谢,谢谢……”
“回吧,大过年的这么折腾。我还赶着交接班去呢。”老马催他。两人丢了烟蒂,回了监区。
到了9号监舍门口,老马准备锁门,朱鹏飞趴在探视口轻声说,“马干部,你明天把那份捐髓信给我吧,我出去后一定办好这事。”
老马瞥他一眼,没回话。忽然,他又把门重新打开,悄声命令道,把那只热水壶洗干净拿出来!



后记


采访完,我跟老马讨朱鹏飞的联系方式,刚开始,老马有所顾忌。老吴担保了我的人品,老马最终答应,用自己的手机帮我联络一下。
电话拨通后,朱鹏飞和我聊了1个小时。我问他捐髓的事最后有没有落定,朱鹏飞说落定了,捐完后也没什么大碍,就是休养了半个多月。他听说,对方是个12岁的孩子,但按规定两头不能照面,具体情况他也不知道了。医生说这事情的成功率有70%,问他还答应二次捐献吗,他毫不犹豫地签了字。不过后来也没再找他。
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加入中华骨髓库的,他说那当口他相中了一个献血站的护士,追人家,老是一头热地去献血,然后受了女护士的宣传教育,稀里糊涂地加入了中华骨髓库。但护士也没和他搞对象,只说他是个好人,会有另外的好女孩等着他。
我问他出狱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成家了没。他叹口气,说还单着,然后反问我,知不知道日本已经发明出来那种伴侣机器人了。我说是听说有这么个东西,他说自己也不着急了,苦点钱将来买个机器人搭伴。
我还和他嘻嘻哈哈,老马便将电话抢过去,吼了一句,“认认真真去谈一个!”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0-4-1 10: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少年犯篮球队和他们最荣耀的时刻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0-04-01
490113A2-9751-4B3E-8AB0-64733985A077.jpeg


篮球到底带给这群人什么?郑明不得而知。

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改变,每个人依旧深陷在各自命运的漩涡里。但当他们集聚赛场那一刻,那些拼搏和嘶吼,欢笑与泪水,跌倒后站起,竭力守护阵地时挥舞的胳膊……又似乎都在填补人生中的悔恨、失利和缺憾。



配图 | VCG


前    言


老吴的同事张队长酷爱篮球,他从老吴口中得知我曾在狱内篮球赛打主控,便偶尔也带我去他那个中老年圈子打球,在那,我认识了管教郑明——“郑教练”。
郑教练1米9多,40大几了,闲人一个,日常只有两桩事,搓麻将和打野球。他话不多,却球技了得,教球又认真,狱警圈子里名头挺响。听讲他在少管所带过球队,我就耐不住了,兴许沾了写文章的光,竟撬开了他的话匣子。


教改往事丨连载09



1


人生的第3个本命年,郑明交了军装。那是一身超大号制服,肩章上两杠一星。他将这身棕绿色衣服熨得妥帖,再叠成方块,交还了政工处。
他本是特招入伍的篮球运动员,司职后卫,曾有打职业联赛的机会,但因伤早退,干了几年助教,又调去了军政办公室。那里有个酷爱打球的老领导,每周要组织两场球赛,郑明每回都被点名参赛,打中锋,负责摘篮板,专门给三分线外的老领导喂球。对位老领导的同事,假装防守,任老领导“海投”三分球。投顺了,老领导有30%的命中率,投僵了,郑明就要摘下更多的篮板球喂过去。老领导去年退了,郑明忽然找不到立身之处,迷茫了。
本来按照年龄限度,郑明在政治处的营级岗可以干到40岁。但2009年春节一过,他便递交了转业申请,5月末得到批复,档案发往地方,7月就去新单位报到了。
新单位是省内的特大监狱,押犯数过万。郑明对此说不上满意,但人过中年,只要还有一身制服、一个铁饭碗,日子怎样过都还算得上体面。
郑明穿好一身警装,警衔是“二毛一”,监狱高危监区的副教导员,好多朋友电联祝贺——通常情况下,“军转干”会被新单位降级使用,有团级的军队干部转业这里,也只能干带班狱警。朋友们都觉得郑明受了老领导的“关照”,郑明自己却有些矛盾,既为自己这份“着落”开心,又怕在新岗位上做不出成绩,丢了老领导的面子。
高危监区俗称“严管队”,关押了全监100多名刺头犯,是“大小便都没有自由的地方”。
作为承担全监惩戒工作的功能性监区,这里针对“顽危犯”采用的是体训为主的惩戒手段。郑明有运动员背景,又在部队历练了多年,上岗不到一周,就被狱政领导器重,鼓励他“搞出点新花样”,争取在全省拿下一个“罪犯严训教育示范点”。
以往,这里的“顽危犯”需要每天上午跑10公里,收队之后,再组织犯人们就餐、反省,下午背诵《服刑人员行为规范》、《忏悔歌》,晚间收看《新闻联播》、唱红歌,就寝前还有半小时的静站反省。
郑明分析,刺头犯普遍的特征就是不合群,总因鸡毛蒜皮与同改起争执,继而打架斗殴、触犯监规纪律,有些顽危犯就陷在改造关系的恶循环中,屡惩难改。他决定开展“篮球项目体能惩罚”,因为“相较跑步,打篮球在体罚的同时,还能培养他们的团体意识。”
他先将100多名犯人进行了区分,挑出40岁以下、余刑6个月以上的犯人,可接触后才发现,这些犯人有半数以上不会打球,文盲比例超过1/10,其中不少人都没进过校园,也不了解任何一项体育运动的规则。
这令郑明十分惊讶,“你完全可以不谅解任何一个罪犯,但如果你比他站在更高的命运起点,是不是要对自己会有更高的人格要求?”
于是,郑明对自己的要求很简单,既然负责惩戒工作,就认认真真,把这些个刺头犯“整到位”——于是,就有了“篮球5V5顽危犯矫治方案”。


几个月后,郑明的方案收效不错,超半数的队员在严管出期后,改造表现都变好了,集体意识也有所提高,二次严管的比例大大降低。教改科领导便鼓励郑明“放开手,大着胆子干”,副监狱长更是准备成立一个“竞技体育矫正工作室”。
中秋节,全监举办第三届服刑人员运动会,各监管场所的教改一把手入监参观。副监狱长想让“5V5”的队员们亮亮相,跟狱警篮球队打一场友谊赛,郑明赶紧张罗起此事来,选定几个犯人,又想到囚鞋不适合正经赛事,还专门准备了几双国产篮球鞋,定制了一条比赛横幅,“警囚篮球交流赛”——所有费用都是他自己垫的,“领导这么支持我把特长和工作结合,哪好意思开口提经费的事”。
比赛哨声刚响,郑明站在边线处,眼神晃了一下。
犯人这边的中锋是个200斤的胖子,1米84。开球,裁判将球抛向高处,大胖子跳起争球,落地时摔倒了。球权落入狱警这边,率先拿了分。
观众席响起猛烈掌声,裁判的哨声却响了,球场寂静了下来,只见胖子抱住自己的左脚踝,在场上打了几个滚。裁判做了停止比赛的手势,郑明跑进场,发现胖子没穿篮球鞋,只穿了一双秋季囚鞋。他问胖子能不能自己起来,胖子很痛苦,使劲摇头。
郑明脑子嗡了一下,知道情况不妙,应该是跟腱断了,要马上送医。正巧省局领导就在看台上,立刻批了狱外就医的手续。郑明忙前跑后,捱到第二天中午,才将这桩意外处理妥当。
回了监区,他立刻大抄监,胖子的那双篮球鞋从一名骨干犯的床底下被找了出来——骨干犯还有5天刑满了,缺新鞋;胖子烟瘾大,就用篮球鞋跟骨干犯换了2包烟。郑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心里有数,自己这个教改方案要黄了,“领导临走时脸拉得很长,领导不跟你讲什么意外的”。
果然,省局领导前脚走,教改科领导后脚就找来了,也没责怪郑明的意思,先检讨了一番自身工作不细致的地方,说是没考虑到犯人的鞋子,转而又说,你也不像话,这运动装备怎么也安排不周全?最后拍拍郑明肩膀,“没大事,那方案就歇一阵吧”。



2


有好一阵子,郑明半夜睡不着了,家庭生活也不和谐。
妻子几年前辞了体制内工作创业了,眼下公司风生水起,女强人的派头。儿子要出国念高中,他当爸爸的却什么事也帮不上,还没时间陪儿子——他时不常要熬个通宵班,到家后妻儿都出门了,只剩下饭桌上摆着交流用的纸条——单位里禁止外部通讯,这种书面交流方式妻儿早就适应了。
因为郑明抽烟的事儿,妻子总发脾气。郑明清楚,妻子每年缴的税都比他工资多,就是嫌弃他大老爷们养不起家。前几年,每到发工资的日子,一家人都很开心,郑明上交的票子妻子总要认真算好久。如今,郑明已两年没交过工资,不是想藏私房钱,是他那点工资妻子瞧不上了。
郑明也不知道钱要花去哪儿,就提了提香烟的档次,从20块的芙蓉王改成40多的大苏了,剩下的钱都花在儿子身上了。家里有人时,烟是不敢再抽了。每次靠近家门了,他总要站门口先抽两根过个瘾。有次烟蒂落在楼下晾衣架的棉被里,烧起一把浓烟,惊动了消防队。他想“自首”,妻子狠狠瞪着他,意思很明显,敢出门丢人现眼,就别回来了。
那是他平生最“窝囊废”的一天。


这一年暑气未脱,郑明就憋闷起岗位调动的事来。
单位有去地方司法局挂职锻炼的名额,郑明想要一个,但不符合条件——这是给30岁以下的狱警准备的,挂职回来就提级,郑明已是副科,好端端的,又不能给他整个火箭式提拔,挂职名额落不到他头上。上面来人做工作,“点了点”郑明:墙里当差,忌冒进。
郑明领会了,枪打出头鸟,但还是想争取一下——家和单位都待烦了,儿子要出国读书,老婆商务应酬多,眼下正处于“厌倦克服期”,地方司法局正是一方透透气的新空间。
这事立刻被上面否了,上面问他知不知道副监狱长升职的事。郑明当然知道,副监狱长调任少管所当一把手了。
此时,上面才说:“副监狱长是认可‘5V5’的,要不是那桩意外,再等半年一载,教改科就是你当家。少管所的工作有挑战,你要愿意去……你懂的,副监狱长比你还小几岁,提正处了。”
送走了上面的人,郑明琢磨了一番,“可以接受啊”。少管所离家200公里,有充足理由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和妻子保持一点距离,也少受点窝囊气,缓一缓这压死人的中年危机。
于是,秋初,郑明就去少管所报了到,职务是高危监区教导员,主抓47名刺头犯的管教工作。


2008年抗震救灾,少管所负责抢工救灾帐篷,少犯们没日没夜地出活儿,饿了在缝纫桌上吃,困了在车间通道里睡,圆满完成了上级交代的生产任务,立了功。后来监区搞扩建,省局便拨专款改善硬件,这里便有了两块铺了塑胶的标准篮球场。
少犯排成4列,剃了光头,穿黄条纹灰色囚服,保持着标准军蹲。日头照在他们稚嫩的脸上,一个个紧皱眉头,额头泛着油光。他们年龄最小的才14周岁4个月,最大的还有2个月要成年了,马上转投监狱。
郑明穿了警服正装,肩章上的金属“豆子”反光刺眼。他背着手,小一刻钟了,闷声不语,两根手指夹住一沓小卡片。有两个少犯被他的肩章晃了眼睛,脑袋躲让了几次,破了军蹲。
“你,还有你,出列!”
两人一高一矮,矮的蹬了一下,弹簧似的跳了起来;高的很吃劲,腿蹲麻了,撑住旁边人的肩膀,勉强起来,吊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队列。
“其他人起立!”
所有少犯都站了起来,甩胳膊甩腿,用大幅度夸张的动作抗议着。
“你们两个蹲不住的,去给我跑。其他人来领卡片。”
卡片上写的都是篮球术语,体前变向、胯下运球、胯下反向横移、背后运球……每个术语都对应着从0到9的编号,比如“0”是体前变向,“1”是胯下运球,“6”是反弹。郑明让少犯们双手平举卡片,背熟上面的术语以及对应的号码,等背得滚瓜烂熟,再增加难度,他随口报数,少犯就要回答出对应的术语,不得卡顿。
郑明分管这群刺头犯几天了。以前的工作流程,新警入职先要“数人头”,熟悉少犯的长相、名字、案由,然后逐一进行谈话教育,了解少犯的思想动态。可这些天郑明很少说话,端出的是一副威严的教官架子,制造各种理由,有时又毫无理由,让这群刺头犯蹲、跑、反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背卡片”。
一方面,他是有意“甩脸”;另一方面,他在为自己的篮球训练方案打基础。这一张张卡片,可费了他一番功夫。
这曾是一套废弃的战术,多年前郑明打球时,有个铁腕教练,当时球队纪律松散,战术打不出来,教练只得采取极端方案,将球员“机械化”,战术全靠“数字编码”执行。训练时,教练和几个助教在场边,每个回合都喊一串数字,球员们听见数字后再做对应的动作。
当然,这套编码战术无法运用到实际比赛中,但用来调教刺头犯正合适,训练他们的服从性,有了服从性才能有集体意识。
很快就看到有人偷懒,郑明靠上去,大声质问:“这纸片有多重?”
偷懒的人吓坏了,答:“不重。”
郑明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训斥:“胳膊怎么软了?”然后又打一巴掌:“怎么软了?”统共打了不知多少下,骂了不知多少声,周围人都害怕了,一个个双臂打直,举高卡片,大声背诵起来。
而那两个罚跑的更不省心,没一会儿,就在球架处打起架来。郑明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副班民警也赶来了。两人已经滚得满身灰土,被拽起身后,高个儿左眼处三道血杠子,矮个儿朝手掌心吐出一颗黄色大门牙。
郑明一手扯住一人的耳朵,副班给两人戴上了手铐,“蹲不好,跑也不中用,打滚倒是强项!”
矮个儿跳起来嚷嚷:“报告警官,他打掉我门牙了,门牙算轻伤,给他加刑!”
高个儿不以为然,抖着细长的右腿,对周围人大喊了一句:“屎猴子毛都还没长,还换牙呢。”一堆少犯就跟着起哄。
郑明厉声一喝,让矮个儿张大嘴,看他牙龈出了不少血,就让副班收队,他要带矮个儿去医院看牙。
按照狱警押送少犯的行进规矩,郑明应该要跟在少犯身后,保持1米距离。但他刻意和矮个儿并排,扯了矮个儿胸前的犯号牌,看清了名字,“毛小岛”。
郑明问他多大了。
“报告干部,16岁啦。”
“犯什么事?”
毛小岛声音很低:“侮尸。”
郑明心里咯噔一下。



3


医院监区在东南角,挨着岗楼。毛小岛张大了嘴,医生戴着口罩看了看,对郑明说:“牙周炎,而且不注意卫生,牙垢赶得上我农村老家的厕坑了。带走吧,没什么大碍,还换牙呢。多注意卫生,不然出了新牙也烂精光。”
毛小岛咧着嘴,跟医生起腻,求着开药,什么宝塔药、维C银翘片、止咳糖浆……只要是口甜的药,随便什么都好。
“你看牙的,要这些药寻死啊?!”郑明问。
毛小岛不敢说,这本不是给他自己要的,是要去“孝敬”监舍组长“小恶霸”的。
“小恶霸”是个乡镇企业家的儿子,嗜甜如命,监舍成员但凡求医看病,不给他捎点“甜头”,回去准得刷两星期饭盒。这孩子砍了高二同学的半截手掌,扔进鱼塘,他老爹调运了300人、数台大功率抽水机,好歹找到了那只断掌,但时间还是晚了,接不回去了。他老爹赔了对方家长几十万,对方写了谅解书,又是未成年犯罪,从轻而判,获刑2年。服刑期间,管教让他当个小组长,为的是镇住其余的刺头犯,岂料他又在监舍里当起“牢头狱霸”。
毛小岛认定,但凡“混出头”的少犯,都“有条儿”——这“条儿”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准,可能是一个有本事的老爹,一种和管教相通、熟络的门路,也可能仅仅只是大账上的钱多……总之就是不能得罪,不然他在牢里就不好过。


毛小岛小升初时被养母打烂了屁股都死活不愿去中学报到,躲在自家几十亩白皮松林子里好几天。他不愿读书,一方面是成绩差到丧颜面了,另一方面因为同学们欺负他是没亲爹亲娘的野孩子。养母是在白皮松林子里捡到他的。养母老公在外做工时趟了祸,死了好多年,养母脸上一块大胎记,见人都不乐意,再嫁更成问题,捡了这孩子后,便取了丈夫的名字。
毛小岛个头儿长得慢,身体浑黑,像块硬邦邦不开窍的石头,乱蹦乱跳的劲儿倒是十足。八九岁时惹毛村里一条狗,被狗在林子里追着跑,狗都撵不上他。他对自己块头小很介意,但很得意自己的一双“竹节腿”,不仅能跑,更能跳。监舍的电视机挂在过道中间,有近3米高,12个监舍只有一块遥控器,握在门岗手里。跟门岗搞好关系的监舍,想看哪个台都不成问题,毛小岛所在的监舍和门岗关系搞得僵,看电视永远只有新闻频道。监舍有个超过180的少犯,跳起来也摸不准调台键,毛小岛1米6多,靠着一双弹簧腿,调台这桩事每回都是他来干。
虽是监舍里的能人,但毛小岛仍是个“灾犯子”。这类人,要么得罪了被管教关照的关系户,要么犯的事受人鄙视——毛小岛犯侮辱尸体罪,获刑1年4个月,没跑的“灾犯子”。
当年,养母妥协说,不读书可以,得跟邻居大哥去工地“吃生活”。带毛小岛进城务工的邻家大哥血气方刚,几年后在工地搞了一个正在奶娃娃的妇女。妇女的老公来寻仇,却吃了败仗。邻家大哥气势盛,事情就做过了头,没顾及妇女的感受,当一众工友的面,在妇女老实巴交的老公头上撒了泡尿。妇女愧疚难当,当晚就在邻家大哥的宿舍里喝了农药。
毛小岛喊妇女“吊瓜姐姐”——这是工地上的人使坏,说妇女的乳房像吊瓜,怂恿毛小岛这么喊的。有一次,邻家大哥曾盛了一茶缸乳汁在宿舍里炫耀,工友们兴奋难当,看毛小岛是工地上最小的,就来开他的玩笑。毛小岛越是害羞,工友们就越来劲,最后他被几个人捉住,灌了满嘴的奶。
那真是一个滚烫的夏天,气温据说破了好几十年的高温记录。惨剧未至之前,所有的铁皮工棚都被晒出了垮塌的形状,工友们都在忙着往宿舍运冰,好几个塔吊的发动机冒起了白烟。
一个傍晚,毛小岛光着黑黢黢的脊背,在工地的水池边洗凉水澡。不远处有个女人唤他,“小儿孩、小儿孩——”他看过去,开水房门口站着吊瓜姐姐,细软的胳膊在晚霞里挥舞,“小儿孩,小儿孩,帮姐打桶水来。”
吊瓜姐姐在开水房拉了洗澡帘子,要洗热水澡,兴许只把毛小岛当个孩子,中间让他送了一趟水。毛小岛嗅到了帘子里的香波味儿,又传来撩水声,猛拉了一把帘子,吊瓜姐姐的身体像团猪板油,又白又腻,浮在一堆泡沫水里。
“要死了!”吊瓜姐姐叫骂起来,毛小岛一溜烟跑开了。
那次毛小岛之所以这么大胆,因为喝过吊瓜姐姐的乳汁,就忍不住想要瞅一眼那对吊瓜。
毛小岛的床铺挨着邻家大哥,掉瓜姐姐喝药那天,他醒来时就看见一个面相悲惨的死尸。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人,吓得魂不着边儿。工地要给吊瓜姐姐风光大葬,大家都去了,也不知毛小岛哪儿来的胆量,取了水果刀,趁人不注意,就将尸体的双乳割了下来。
这种罪名最抬不起头。

毛小岛在看守所就没过一天安稳日子,进了少管所就学“规矩”了,人也精明了。该打架时不能怂,该守的规矩也不能破。比如在操场和高个儿干架,就因为他跑在前面,放了个屁,高个儿骂人不休,抬脚踢他,他不还手不行——少管所最看不起打不还手的人——打不过,是另外一回事。
送来“严管”前,毛小岛在劳务监区里的箱包厂钉纽扣,活儿简单,劳动时间长,俗称“呆子活儿”。可有次毛小岛分了心,将A款包的纽扣钉在了B款上,线长跟着遭了殃,连带加了两个通宵班返工处理了这批包。
自此,毛小岛在生产线上就没好日子了。
工位大扫除的日子,线长清理出四五只大蟑螂,一只只用缝纫线五花大绑了,做成了项链,让毛小岛挂脖子上。等到中午,线长又拿了毛小岛的塑料水杯,泡“蟑螂茶”请他,毛小岛也喝了。但随后,线长又用电熨斗烤蟑螂尸体,非要给毛小岛“补充蛋白质”。
毛小岛忍无可忍了,拎着电熨斗往自己胳膊上一放,摁住几秒,连皮带肉地揭开来,线长怂了。
自伤自残是严重的违规违纪行为,毛小岛胳膊上的新皮还没长全,就被送进了严管队,期限2个月。



4


那天从医院回来的午后,郑明组织各监舍学习《行为规范》,大厅内如同校园课堂,四处响起朗读之声。他端一杯热茶,到了警务台,高个儿已坐在那写检讨,毛小岛却不在。他让小岗寻人去,发现毛小岛倒在了盥洗间。
小岗将人拉起来,拍醒了一问,没什么事,饿晕的。郑明得知情况后,去办公室泡了一杯麦片,毛小岛一口气灌下去,没解饿,又泡了一杯。
等毛小岛缓过劲,郑明问:“哪个不让你吃饭的?”
毛小岛摆摆手,只说,自己不争气,一盒饭没端稳,撒地上了。
郑明不再问了,让毛小岛去警务台写检讨,自己去了监控台调监舍中午就餐的录像。果然,毛小岛的那盒饭是被同舍的少犯们手递手倒进了厕坑——那是严管区一月一次的“大荤”,腐竹烧肉。
之后,没有看到“甜药”的“小恶霸”又打了毛小岛两巴掌,让他去洗饭盒。大概是这顿“大荤”的饭盒不好洗,毛小岛才去了盥洗间。
军营出来的郑明,太明白人堆里的那点儿事了。毛小岛受欺负后不敢指控欺负他的人,就说明这个潜规则如果被外力打破,他付出的代价会更大。郑明想找一个公正稳妥的办法,鼠标随便点来点去,无意间调到了前一晚的监控,毛小岛跳起来够着电视机调台的画面让他惊住了,“这小孩的弹跳力真吓人”。
这个画面瞬间给了他灵感:“以后所有人的矛盾都在球场解决,拿这事开个头,建立一个竞技体育的氛围,靠本事说话,靠本事赢得尊重。”


那天下午,郑明把少犯们都集中到球场,点了一遍人头,将小恶霸和毛小岛从队伍里喊出来。郑明要当众人的面,出小恶霸的洋相。
小恶霸是个1米8多、200斤往上的肥壮体格,跑几步就喘,即使毛小岛啥都不会,只要郑明把“斗牛”规则设置成5球制胜制,毛小岛靠体能优势足够拖垮小恶霸。
郑明将两人喊到球场正中央,其余少犯站去线外,然后站到两人中间。
“我今天在监控里看见毛小岛的午饭被倒进了厕所,顺着一查,知道这个监舍组长是个厉害人物。有多厉害呢,看这身肉、看这块头——”郑明一边说。一边掐小恶霸的肩头肉,“我也不评价这种事谁对谁错,你们的世界我晓得,既然你们精力无限,背地里搞弱肉强食、大的欺负小的这一套,没意思,也没出息。今天,我们玩点新花样,体育竞技。你们看看,今天谁能赢。”
有人喊:“毛小岛屎都要被打出来的!”其余人哈哈大笑起来。
郑明瞅一眼毛小岛,他腿在打抖,小恶霸的头昂着,一副藐视人的样子。郑明知道,他小瞧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样吧,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打球。今天先化繁为简,只要不抱人、不拉人、不撞人,可以二次运球,有本事把球投进了,都算分,先拿够11分的人赢。赢家可以指挥输家一件事,洗衣服、刷碗……除了不能指挥输家干违规违纪的事,其他都可以。”郑明宣布。
两边都听清了规则,郑明让两人出“石头剪刀布”,决定谁先得到球权。
小恶霸赢了,接过球,“吼吼”两声咆哮,开始运球,拍了几次,用力过猛,球差点弹过头顶。毛小岛来抢,小恶霸侧身一屁股撞在毛小岛面颊上,将毛小岛撞开了1米多。
人群在起哄,小恶霸单手抓住球,咬紧腮帮子,双手一捏,球竟然爆了。周围人吓住了,郑明知道这只是一个劣质球,但能捏爆它,手劲也着实不小。不过郑明并不吃惊,“这就是一种拙劲,算不得篮球天赋”。
郑明做了个暂停手势:“违规,交换球权。”
新拿来一只标准篮球,毛小岛抱住了,因为他身板小,球显得过分的大,像抱个箩筐。他站在三分线外,见小恶霸张大了臂膀扑来,猛一下跳了起来,跳得真高,大伙儿看呆了,以为他要投个三分,结果原地又落下了。小恶霸回了神,大巴掌拍上去,一下将球打落了。毛小岛追着球,又捡到了手上,运两下抱住一下,到了篮筐下面。
小恶霸追了过来,气喘吁吁,一脑门的汗,右手像僵尸那样伸着,想抢到那只球。毛小岛停顿了一秒,然后举高球,屈着膝。大伙儿都知道他要跳了。这家伙的一双腿,像绑了炸药包,爆发力惊人。他果然跳了起来,但手滑了一下,球掉了。他那双手太小,在空中胡乱挥舞了两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了——这个小家伙,跳起后竟能双手触筐!
10分钟后,小恶霸胡乱投进两球,毛小岛则颗粒无收,但局面已开始转变,小恶霸喘气如风箱,毛小岛反而越发起劲,闪躲腾挪,乱碰乱跳,虽几次将球投到了篮板后面,但他完全掌控了球权,出手机会是小恶霸的好几倍。
郑明忍不住冲他吼了一声:“运到篮筐下面,跳起来投!”这招果然奏效,毛小岛接连打板。接下来两人又纠缠了几回合,小恶霸的体能彻底亏空,瘫倒在球场中心。
有人哄笑起来,受过欺负的人有了胆量,一边倒地为毛小岛加油鼓劲。毛小岛兴奋了,几次运球冲击篮筐,球砸得篮筐“砰砰”直响,最终,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些小窍门,在罚球线位置投进了两球,还剩最后一球,就能终结比赛了。
小恶霸挣扎着站起来,站在三秒区内,张开粗壮的臂膀,罩笼着那块阵地。可毛小岛的神情早就不像最初,他全身都舒张了、兴奋了,朝小恶霸如山的身躯飞奔而去,跑进罚球线两步,忽然跳了起来,双腿曲着,双手举着球,应该是想要模仿一个灌篮的动作——当然失败了,身体滑落时,他仓皇投球,球撞在篮筐上,左右颠了几次,掉入框内。
毛小岛赢了,人群沸腾起来。
郑明宣告比赛结束,到了赢家“领奖”时刻,他问毛小岛:“你准备让他为你做什么?”
毛小岛想了一下,说:“我不要他做什么,只要他对我说声对不起。”
大伙儿面面相觑,小恶霸怒目圆睁,毛小岛又说了一遍:“我要他跟我说对不起。”
这一声显得过于高亢,出乎郑明的预料。很多人开始一起喊“道歉道歉”,面对突然其来的反对声浪,小恶霸怂了,身体缩小了似的,弓着背,软了声。
“对不起。”
人群又在喊:“听不见听不见!”
郑明怕事态恶化,正要阻止这场集体的哄闹,忽然传来绵厚嘹亮的哭声。他回头一看,小恶霸已大屁股着地,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5


小恶霸的真名叫袁叶飞,17岁,老爹是家乡苏南小镇的头号人物。“我老头子光光塔吊就几十架,一年到头屁事不干,光光租给那些工地,上百万的年收入哦。”
老爹发迹之时,小恶霸已9岁。他之前一直和老娘留守家中,老娘过日子太省,一根腌菜掰两瓣。9岁前,小恶霸就没吃饱过几顿,一到吃饭时,老娘的眼神钉在他身上,掉了一颗米粒,筷子伸过来就是一记敲打,敲中了指头骨节,人要疼得飞起来。要是疼得摔翻碗,等待他的就是暴风疾骤般的打骂。后来他也说,他其实从小就是个“哭包”,还被抠门的老娘吓得尿过裤子。
后来郑明注意到,监舍里的饭盒发到手上时,小恶霸脸上的筋就不自觉地绷满了,他吃饭很快,每嚼几次,就下意识摸一次下巴,摸到了饭粒儿,立刻拈进嘴里。小恶霸嗜“甜”,是小时候耍机灵耍出来的毛病。有次他肚里闹蛔虫,老娘弄了宝塔药给他。他一下喜欢上了“甜药”,时不常要装装病,在老娘的怀里尝一点儿甜头。
老爹发迹后,日子就颠了个儿。小恶霸的身体像气球一样飞胀,胖得超过了所有同龄的孩子。
有次,老爹为了一个工程的标,办家宴招待乡镇干部。老爹本想请个主理红白事的厨子,老娘哪里肯花这种钱,非要自己大包大揽。肉丸子三天前就炸好了备着,结果开宴当天,偏偏肉丸子馊了,一个干部当场就吐了。
那几年他老爹鸿运当头,标还是拿稳了。但这个糗事情传遍了乡镇,大伙儿背地里都说他老娘上不来台面不说,还是个拆台的主。但小恶霸知道,自己老娘为了炸好这些丸子,胳膊被热油烫出一排泡。老爹臭脾气,挑狠毒的话泄愤。老娘一边听着骂,一边用那只伤了的胳膊洗衣服。
“她在家是个老妈子,保姆功能,哪儿像个富太太。”小恶霸再是挨过老娘无数的打,他心和老娘连着的。
老爹钱越挣越多,干妹妹认了一大堆,前面是带回家吃饭,老娘烧好了端上饭桌;后面发展到几个干妹妹留宿家中,老娘起早洗她们的内衣内裤。小恶霸年纪小,胆子却大,有几回捏着拳头要帮老娘教训这些个花里胡哨的阿姨,却吃了老娘的巴掌。老娘告诉他忍住,“忍住了,家就散不了”。
可家还是散了。老爹非要和老娘离婚,说是搞大了一个干妹妹的肚子,非得娶,要对人家负责。老娘没说什么,也没要什么,离婚协议签得痛快,只求老爹千万把小恶霸还当个亲儿子养下去。
回娘家前,老娘给小恶霸买了一箱旺仔牛奶。可还没等那箱牛奶拆封,这位30岁刚冒头的女人耗尽最后的忍耐力,上吊了。
后娘进了家门,嫌小恶霸胖,在家里丢人。她说服男人逼这“废物儿子”减肥。减肥就是减餐——后娘喜欢打麻将,哪有功夫给小恶霸做饭,让小恶霸减肥,她也能在男人面前落个“体贴继子”的好形象。
小恶霸饿到半夜钻进镇上的豆腐坊抓那些刚点了卤的白豆腐下嘴。豆腐坊老板以为镇上进了野猪,次日半夜去捕,逮住了一看,竟然是袁老板的儿子,洋相出大了。
小恶霸自此之后就伤透了自尊,他要变狠,狠意味着强大。因为一点儿记都记不住的小事,他就剁了同学半截手掌。老爹摆了那么大的阵仗帮他“平事”,小恶霸不领情,“他还不是为了显摆自己的能耐,让别人知道,他袁老板有本事,罩得住大事”。
入狱服刑之后,老爹没来看过小恶霸一眼。时髦后娘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儿子,那是新的一家三口,一个不用再顾虑老底被戳穿的富豪家庭。
郑明查了小恶霸的服刑档案,知道了他被“严管”的原因:他在原监区的工位上刻字。那当口,监区刚购置了一批崭新的电脑机,可自动断线,能提高生产效率。几百个“琴”字被他密密麻麻刻在新机洁白的台面上,刻字工具是一把U型剪,剪线头时领用的。
那天,主抓生产的大队长正引着一群领导参观新设备,一个挂着参观证的中年男拍了拍小恶霸的脑袋,和蔼可亲,敲了敲他的工位,说,“挺顽皮的啊,不治一治,以后出去了,这乱涂乱刻的毛病可能用在人脸上”。
这中年男不是别人,是新到的政委。大队长一分钟没耽搁,取了一副手铐,当众拷住小恶霸,送来严管,期限定得很高,3个月。



6


监区的篮球氛围起来了,到了晚间看电视的时候,各监舍都在看球。郑明那套编了号的术语,所有人都已背得滚瓜烂熟,就对照着开展各项基本功训练。
第一周,光拍球就要拍一上午。有人拍得好,比如毛小岛,一周练下来,左右手能拍,交叉步能拍,胯下能拍。也有球感不好的人。小恶霸的一双大手就笨得气人,球拍不了几次,要么弹飞,要么滚得没边。但笨归笨,练球很能吃苦,好像跟谁较劲似的,一周球拍下来,身上一堆肥肉眼瞅着变紧实了。
郑明见小恶霸奋力拍球的样子,开始以为他是想争口气,在球场上挽回颜面,夺回他在监舍里的地位。可后来才发现,他眼睛一直瞄着远处的一群女犯——少管所分男女两个关押区,女区有370名女性未成年犯。两个区用4米高的围墙隔着,但操场是合用的,中间用铁丝网拦住了。
郑明收回目光,小恶霸却还在望呆。他走过去,抬手一巴掌,小恶霸醒了,赶紧拿球来拍。
郑明心里嘀咕,这哪里在发奋,是发春。


除去服装生产的活儿,少管所还有一片茶场,采茶由女犯们负责。新茶上市那几个月,是所里日子最好的时候,伙食标准提上来了,间天开一餐荤。
等茶季一过,全所的伙食标准就得降,普通犯人变成两餐制,一周开一顿大荤,通常是红烧肉;严管队一周只有一次小荤,万变不离的炒鸡蛋,洋葱炒,青椒炒,黄瓜炒。开荤日都在周三,那一天,少犯们无不是一双发光的狼眼,饭点一到,个个疾步如飞。
郑明每天跟伙房讨20个鸡蛋,用现产的茶煮了,放在不锈钢盆子里,沙沙地冒热气。练球时各项技能熟练挂靠上编码的人,发一双蛋。这番姿态相当硬核,不废话,谁有本事谁吃蛋。
毛小岛每天都领到蛋,巴结他的人就多了起来——谁不眼馋呢。没多久,蛋就成了硬通货,谁都不敢再当毛小岛是灾犯子。毛小岛得了势,走起路来,脑袋就昂着。
那是一个15分钟的午间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人都在清理内务。毛小岛走到监区的铁门口,一个小岗将一本“大部头”(网络小说)交给他。毛小岛一只手接着,小声问“黄不黄?”小岗挤出一个夸张口型——是一个无声的“黄”字,然后让毛小岛当心。毛小岛便将书揣在怀里,回到监舍。
——以上是监控里的场景,郑明在警务值班台调阅出来的原因是,这本“大部头”被武警抄监抄出来了,就藏在毛小岛的床铺下面。
私藏黄书在普通监区算一般性质的违纪,但在严管监区,是削郑明面子的大事。他不光要处罚毛小岛,还要倒查这本书的所有接触者,一个个全要拎出来。
可费了一番功夫,郑明竟发现所有的少犯都看过这本书,毛小岛是最后一个——他的地位提起来后,“大部头”的待遇总算轮到他了。罚众等于给自己添麻烦,但郑明总要揪一个典型来出口气,往前查,源头也很快找了出来:书是小恶霸的。
书是哪来的呢?
原来,严管区里一个“老犯”成年后要转监,临走前清点了“遗产”,最金贵的就是这本书。老犯许是看中小恶霸砍人手掌的魄力,许是知道小恶霸的家庭背景,就想要结一份硬气的“兄弟缘”,出狱后“共谋大事”。
郑明将小恶霸拷在办公桌的木腿上:“讲是不讲,要搞什么大事?”
“都是吹牛的事,学电影里的……”
“讲是不讲?我要做笔录的。”郑明又扬起手。
“抢银行,他说一起抢银行的……他说能搞到炸药和AK(步枪),说想学世纪大盗张子强。”
“他说的!你不答应,他能给你这本东西?”
郑明将书摔地板上,800页,页页见黄,破烂不堪。查了下这个老犯,还真是个“小劫匪”,入室抢劫13次,获刑15年。郑明就有些紧张了:少犯爱吹牛,但有些情况吹着吹着,就很容易成真。
“留号码没?”少犯们在狱内称兄道弟、拉帮结伙,先走的都会留号码,方便出狱后碰头。号码少的,直接背了,多的就写在内裤上、创可贴上,还有更神头鬼脸的,敢在刑事判决书上标暗号。
“留了,用圆珠笔记在一条保暖裤标签上。”
狱方很重视这点,郑明立刻去储藏室清查这条保暖裤,找到之后,当着小恶霸的面剪掉,并且厉声吓唬他:“你出去了联系试试看,还抢银行,还张子强?分分钟再把你抓到我面前!”
小恶霸挨了这通训,又被郑明罚3天体训量翻倍,恨极了。当天上大号,又碰巧和毛小岛抢蹲位,二话不说,拿起一把水壶砸了过去。毛小岛额头缝了几针,长出一道雪亮的疤。
这下,小恶霸禁闭7天,严管期延长2个月。



7


郑明没想到的是,因这本“大部头”,新成立的少犯球队和驻监武警的球队拉上了关系。
他成立没多久的“5V5篮球矫治项目”上了内部刊物,武警中队看到了,说他们也有一支球队,困在荒郊野地,自己人打自己人,没劲,正愁没对手。
武警来约球,郑明犹豫——不论球技,武警的体力肯定远胜少犯,体格上也占了上风,加上两边不同的身份属性,球场上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少犯难免被虐,他怕有人受伤。
“我这个就是体罚项目,实战能力并不好。”
他前脚用这个理由回绝了,后脚人家就找去了教改科。科长来了,郑明的军人脾气也上来了,科长的面子也不给,只讲:“我这波人才刚学了几场球,跟武警中队打?没精力也没胆子,真上场后,我怕闹笑话,他们也怕挨欺负。”
武警中队长更不给郑明留面子,当着科长面,直接拿“大部头”说笑:“哪能没精力,前段时间从郑教导员这抄出来那么厚一本黄书,你的人精力十足啊。”
然后又打着哈哈,补充一句:“马力也十足啊。”
这些话都是在球场上说的,军人都是大嗓门,正体训的少犯们听得清清楚楚。
“报告干部,我们能打,我们想打,我们也有信心打!”站出来的人竟是小恶霸。
被没收的那本“大部头”,女主角就叫“小琴”,小恶霸的初恋也叫小琴,对他而言,被武警抄出来大部头,就等于“枪毙”了他的小琴。
郑明刚想发火,又一个身影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是毛小岛,也跟着起哄,尖声尖气的:“我们打得过他们,对不对?”
身后的一群少犯立刻响应,闹哄哄的。
少犯们的情绪是有原因的:每回抄监结束他们回到监舍,总是找不齐东西,有人缺只鞋子,有人的辣椒酱洒了一床单,有人的被子撂在了地上,上面还有好几只清晰的大脚印儿。毛小岛更是难受,大部头还没来得及“过瘾”,还弄丢了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
他说照片背景是一架小飞机,他一点点大,坐在飞机上照的,很神气。养母捡到他时,襁褓里塞着奶粉和这张照片,照片上标了照相馆的名称,但字迹糊掉了。在看守所时,他听一个造假证的犯人吹嘘“字迹复原”的本事,便认定这张照片是他找回生母的线索和证据。他写明信片给养母,以便狱警检查,就9个字:“把亲妈那张照片寄来!”
牢房里日子难熬,别人都有亲属寄钱送物,毛小岛什么也没有。他先恨自己的养母,“当初捡了我干嘛”;又恨自己的亲娘,恨透了的,非要找出来,向她讨点钱,敲她的竹杠。
可养母那边他是张不开嘴的:那个早衰的女人一身病,一点儿血汗钱都是贴着手术刀刃上花出去的。照片寄来了,字迹没来得及复原,那个办假证的就出去了。毛小岛还指望出狱后再找他帮忙,但结果呢,照片就被抄监搞没了。
郑明呵斥了几声,少犯们止住了哄闹。
科长笑了笑,对郑明说:“都挺想打一打的,你老郑就同意了吧,来个友谊赛,这不马上劳动节了,就劳动节那天赛一赛,我让宣传科来取镜头,送省台播一播。不能光说我们这儿‘只罚不教’,让外界看看,到了这儿的坏孩子还是有希望的,还是有精神面貌的嘛。”


虽然“5V5”搞了一段时间了,但真正能上场比赛的,只有7个人,其他的都是滥竽充数——篮球规则还没完全搞懂,上了场肯定会犯一系列低级错误,输球不说,主要是出他郑明的洋相。
7个人除去5名首发,只有2个替补球员。毛小岛是核心后卫,换不得;小恶霸是篮板球的顶梁柱,也没有他的替补。这两人体力如果跟不上,这场比赛就输到家了。
毛小岛和小恶霸不知完成了多少个折返跑,要累瘫了。郑明吹了暂停哨,没等两人歇上一会儿,又安排了其他项目。
毛小岛的控球能力是队里最好的,但郑明觉得他控球太飘,力道不够,就让他进行大力运球的练习;小恶霸只有体格优势,郑明教他卡位、护球、传球,进攻手段只让他练一招“天勾”(勾手投篮)——对方肯定有更大体格的内线球员,小恶霸学了这招,可以降低“吃帽”的机率。
郑明抱着“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心态,狂训这两人。可真到了比赛那天,武警那批人的身体素质简直吓了他一跳——个个高大威猛,一身漂亮的肌肉。武警中队长还跑来摆姿态,当他的面点球员的名,让他们自报年龄,个个也才十七八岁。意思很明显——球员都是同龄人,没让郑明吃“级别”上的亏。当然,这种“上风”,郑明懒得占,“武警打犯人,肯定要赢的,输了是下不来台的”。
郑明怂了,本来还布置了几个战术,想来没什么必要了,只叮嘱上场的少犯,“放轻松,注意自我保护”。



8


比赛开始了,球权先到了武警这边,人家的中锋比小恶霸高半头,体重虽不如小恶霸,但四肢结实,能跳能跑。相比之下,小恶霸又笨又沉。
对方传球行云流水,毛小岛防不甚防,中锋假投真传,球又到了后卫手里,毛小岛已经失位,对方挤入内线上篮,球进;球权交换后,毛小岛带球未过中场,被对方后卫断掉,下了记快攻,球进……
周围都是看球的人,武警中队组织了40人的助威团,个个军姿笔挺,掌声如雷。教改科也组织了全所少犯观赛,但他们只会瞎起哄,刚被人家打了几记,就喝起了倒彩。
小恶霸满场乱吼乱叫,这气势倒挺管用,瞬间摘下几个篮板。可惜血上了头,球没及时交出去,被断掉,又运丢了。
打完第一节,武警中队得了二十几分,少犯队的得分才个位数。郑明也不多话,只叮嘱大家“多挡拆多传球”,“不要把球运死了再想起来传”。
队员们再上场,局面越陷越糟。实力差距太大,少犯们越是发狠,身体就越僵,所有人都被对手晃得东倒西歪。
半场休息时间,教改科这边看不下去了,毕竟还有摄像机架着,比分不能太难看。少犯们的精神面貌一点没体现,活活被人家当猴耍了。武警中队长也识趣,跟几个队员说了悄悄话,意思是让着点,把比分缩小在10分以内。
对方一让,毛小岛的优势就凸显了,下快攻没阻碍的,一双竹竿腿撒开了跑,有几个“三步上篮”变成了4步、5步。裁判也不吹,小恶霸紧跟后头,气喘吁吁地讨球。毛小岛传了他一个,他身体虚了,投了个“三不沾”,骂骂咧咧地往回跑。
第三节打完,小恶霸一分未得,场边休息时,眼睛都不敢抬。武警让过头了,忽略了毛小岛恐怖的移动能力,打过球的人都知道,防守那股劲一松动,再鼓起来就难,最后竟让少犯队反超了1分。
第四节还是要动真格了。郑明早就看出了对手的弱点——主控太黏球了,全队所有的进攻都依赖他发动,如果把这人防死拖死,还有赢球的机会。郑明赶紧做了战术布置,可真上了场,少犯队早将战术抛之脑后,乱打起来。
郑明急了,脑子里忽然涌上来一串编码。前一阵,他给毛小岛搞过特训,全是编码战术,他开始在场边吼这一串串编码,本已疲掉的毛小岛像是被重新唤醒了似的,反应迅速,一套套对应编码的动作都做了出来,漂亮极了。
到了比赛最后3分钟,少犯队又来了一波“球运”。毛小岛一个变相突破,三步上篮,对手撞翻了他,球及时高抛了出去,进了,还造了对手犯规,2加1,罚球也磕磕碰碰地进了,3分入账;小恶霸拼下一记前场篮板球,对手被他拱出了边线,但裁判没响哨,投球,未进,又拼下篮板,再投,对手“啪叽”一巴掌打他嘴巴上了,那投出去的球在篮筐上滚了几圈,进了,小恶霸满嘴淌血,裁判响哨,对方犯规,2分照算,1罚1掷……一来二去,少犯队追回了7分,还差2分。
比赛就要结束了。武警掌控了球权,小恶霸再也争不到一个篮板,但武警们的手感都不烫了,就像一根弹簧松到底脱了劲,发动了3次进攻,一球未进。
最后10秒,球权还在武警这边,他们也不想打了,保持这2分的优势,也算给“主队”面子了。那个后卫将球运过中场,玩起了背后运球,要耗尽时间。
郑明的大脑也一片空白,一个编码也喊不出来。少犯们累到不行,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呼直喘。场边一块移动计时器的大红色秒针“咯咯咯”,马上要划圆最后一圈。
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呐喊声,是铁网那头的女犯们在点名报数,她们在操场上的自由活动时间到了,正收队回监区,临走时齐声喊“加油”,为少犯队助威。
这一阵声势,惊到了武警队那个持球的后卫,松了一下,球就脱了手,正要救,一个瘦小身影飞扑过来,超起球直冲篮下。武警队谁也来不及回防,秒针还有最后一次抖动,那个野猴般的身影已冲到三分线……
郑明今生难忘那个腾飞的身影:“他从三分线起跳,屈着膝滑翔至罚球线,双手一抛,那颗球打在篮板上,反弹进了筐里。”
哨响,比赛结束。
这球算3分还是2分,引起了争议。按规则,3分线起跳的,该得3分,这么算,少犯队就赢了。但武警中队长发火,非说这球顶多算2分。郑明的军脾气也上来了,反问中队长:“什么叫‘顶多’?”
教改科出面调和,意思是客队第三节明显让了很多,这球还是算2分,打个加时赛。郑明不讲话了,武警中队长也不多嘴,但双方都是一副气鼓鼓的架势。
加时赛没悬念,少犯队的体能彻底垮了,瞎抛瞎投,武警队毫不客气,5分钟砍了10多分,比赛结束前几秒,毛小岛还在极力防守,被对方后卫顶翻了,摔破膝盖,血顺着汗液直往下淌,人顺势倒下,半天不起来。
郑明心慌了,跑去一看,毛小岛满脸湿润,汗液泪液分不清了,一齐流到嘴角。
郑明问他起不起得来。他弱了声,拉着哭腔喊:“输了,输了……”



9


少犯队的比赛输了,却打出了名声。后来的两三年的时间,“5V5项目”被省局热捧,每月都有兄弟单位约球,郑明应顾不暇。
他依稀记得如毛小岛一样出挑的球员:“有人是天生的控卫,跑动能力惊人,一场比赛能发动十几次快攻,全凭后场到前场的控球速度;有人身体素质出色,能担守内线,一场比赛狂摘30个篮板球;有人练就了一手精准三分球,CBA全明星当天,他在狱内球场和电视里的张庆鹏较劲,就落后1分……”
也许少管所的球场不标准,三分线近了,篮筐矮了,但这位因盗窃入所、本对篮球一无所知的山区孩子,仍旧是郑明眼中天生的射手。
郑明的篮球矫治项目不敢保证对他们的狱外人生有多大帮助,他仅想在这块高墙电网围拢着的小小球场上,让他们在灰暗的青春中闪一次光。这些迷途中的少年,需要某种精神上的指引,在郑明看来,赛场上的荣誉或许是其中之一。
但问题也来了,球场上的荣誉让一批批拔尖的球员有了拉帮结伙的资本,出狱后重新犯罪的风险可能会更高。最终,篮球矫治项目还是被取消了。
2010年到2015年,郑明的“矫治工作室”运行了5年。数不清的少犯成年、出狱,又或重进牢门。对于郑明来说,日子几乎是复制好了的,除了抽烟抽黑掉的牙齿,还有警章上多出来的金属豆子,然后就是和大多数同事一样,不到每年发新日历本的时刻,谁也觉察不出“办公桌下怎么堆出这些旧日历本?”
但如果细细摊开了,这5年,也像一把生锈的厨刀,钝钝地将郑明一段相当苦闷的中年时光摆上了人生餐桌:他和妻子协议离婚了,两人和平分手,瞒了国外求学的儿子3年,最后装不下去了,恶人的形象还得他这个男人挑肩上;父母前后脚离世,一个是脑梗,默默声就趴倒在公交站台;另一个是淋巴癌,走时脖子比脑袋还大。
2014年除夕,郑明排到了夜班,“回家也没什么人,倒不如让让同事”。那晚有几个少犯从伙房弄到了黄酒,被他当违禁品给收缴了,1斤装一袋,一共4袋。夜里他独坐在监控台,吱溜一口,再吱溜一口,把酒喝了个精光,醉到人仰马翻,醒来时已在医院,“急性胰腺炎,跟硫酸浇在肚子里似的”。他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11天,“工作上本来要背大处分的,上面觉得我捡了条命的人,不计较了,但自己那5V5项目算是彻底黄了”。
再往后,郑明辞职了,“我分在监狱二道门值班室,穿的是一身警服,本质上是个看大门的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蛮矫情的,听不到球场上‘砰砰砰’的拍球声,我坐不住的,针扎屁股一样的难受……”


2015年,郑明42岁。人生穿过一套军装,一套警装,都是自己主动上交的,“从军从警是普通男人梦寐以求的荣誉,我交了那套衣服也后悔的,但就是就这么辞了”。
他闲在家中吃老本。父母留给他的房子在城里地价最高处,每月到账5000多的租金,父母去世后留了20万存款,前妻离婚时没要房子,20万存款也全留给他了。他当时赌气,银行卡丢在马桶里,几年后修马桶的师傅给他捞了出来。
家附近有块露天球场,刚辞职那会儿,郑明常在球场打球,打了半个多月就成了这块野球场上的球星,小区周围的闲散中年人认得了一大帮子。这些无事佬隔三差五来球场活动一下筋骨,主要是心里害怕,怕舒坦的日子不太健康。很快,郑明就被这些人“拖下水”了,“每天都聚在一起打麻将,打到昏天黑地,感觉不行了,就歇上一两天,搞点体育运动,弥补一下,又吃一堆保健品,接着再上麻将桌”。
每回从麻将桌上下来,中年人们的脖子个个僵得“咔咔”直响。起先,郑明跟大伙儿去洗桑拿,去了几次,觉得氛围不妥,但脖子那么僵,总得有个缓解一下的去处。
地方很快挑准了,一家盲人推拿店,离家几公里。不曾想,郑明在那儿还碰见了个熟人。
按摩店老板外号“大块头”,1米8多的个子,原本搞浴场生意,靠“荤事务”挣过大钱,后来被一窝端了,判了10来年。在狱中,大块头“看破了”,只求一心向善,出狱后开了这家盲人推拿店,定期组织盲人学习推拿手艺,招进店里当技师。
在郑明去少管所之前,他在监狱里与大块头有过交集,那时大块头是高危监区的门岗,也就是干部们的“二腿子”,平时要给干部们叠被、洗衣、泡茶,郑明在任时,把这些不正之风统统纠正了,就让他站岗。
出于尊敬,大块头非得送他一张贵宾卡,郑明不收。大块头就告诉技师:凡郑明到店,1个钟的推拿最少做到1个半,有时郑明睡过去了,醒时天色乌漆漆,技师还在他背上卖力刮捏。
时间长了,郑明也搞清楚了推拿行当的一个“知识点”——有名的师傅都有双大手,覆盖面积大,力道也把控得住。否则时间久了,指头关节吃不消。



10


一天回到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书房那台浮满灰尘的座机响了起来。郑明未离职前,这台电话一年还能响个三两回,眼下忽然又响,吓了他一大跳。他定下神一想,猜到应该是少犯打来的。
这个电话号码,以前的少犯几乎人人记得。严管队出期之前,郑明要考核每位少犯,让他们熟练做出一套编码口令的篮球动作,这套口令就是自家的电话号码。郑明表态,出狱后遇到困难的人可以拨这个号码,他可能解决不了所有人的困难,但至少可以约个球、谈谈心。
这几年他也三三两两帮了几个人:
有个曾犯下轮奸罪的少犯,出狱后想继续求学,但家长一是没能耐找到能接收的学校,二来家里经济困难。少年原本是优等生,郑明尽己所能,给他找了家技校学数控,孩子也争气,时不常给郑明办公室寄来获奖证书。后来郑明不怎么回信,关系也渐渐淡了;
有人出狱后和家人处不好关系,站在自家空调外机上,两根手指勾着16楼的防盗窗栏杆,一副随时要跳下去的样子,家长打来电话,说孩子只想跟“教练”谈谈心——郑明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回忆一下,这孩子因盗窃入狱,家庭条件一般,却总说自己是官二代,再一问家长,那天家里少了500块钱,少年不承认,却被父母找到偷钱把柄,脸面挂不住了,嚷嚷着要寻死——郑明没说几句,少年就从窗子里缩进去了,郑明有数,“这狗东西就是找个台阶,不真跳”;
毛小岛也拨过这号码,那是好多年前,郑明都记不得通话内容了,只想起毛小岛再三跟他索要家庭地址,说要给他送几条香烟、几瓶老酒,郑明当然拒了,以后就没了毛小岛的任何消息;
眼下又不知是哪个打来电话,郑明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阵哭声,音调很熟悉,乍又想不起人来,追着问了好几句:“你哪个啊?”
哭的人是上气不接下气,缓了缓,才报出名:袁叶飞。


2010年夏天,小恶霸出来了。几个“山上”(刑满释放人员)的朋友来接他,有在看守所认识的,有在少管所拜把子的,个个雕龙画虎,脖子上挂了佛牌、金链子、铂金龙头——脸却都是稚气未脱的,长着红点子。
年轻气盛,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小恶霸只想提着砍刀在黑道上树碑立传。小兄弟们开了两个乡镇赌档,狂得没边,小恶霸跟着他们混,花天酒地的日子过了不少,牢饭却也多吃了两趟。
2015年秋末,他第3次刑满释放。出狱头天就遇上几个老混子喊了外地人“冲档”。小恶霸被几十个举着“土制喷子”和刀叉的壮汉围攻。他一只手举着木板凳,另一只手拎着刀胡砍。只觉被人当面打了一拳,脑子闷闷地响,栽倒下去。
醒来时,他闻见一阵消毒水的气味儿,听见有人说“取出来十几个钢珠子”,浑身哪都异常灵敏,唯独眼睛疼得睁不开了。出院后躺在家里的床上,眼前只有模糊一片,废物一样,没谁同情他,都说是“现世报”,将他当个反面案例教训自家小孩。
老爹最初心疼了几天,后面也不管不顾了,有时在床头塞两包高档的烟,话也不多说,唉声叹气地走去另外一间房。后娘还是黏在麻将桌上,输了牌就瞧他这吃白食的不顺眼,要挑事时,就站在门外骂人。
有次后娘骂了小恶霸亲娘,小恶霸血上了头,提一只暖壶冲出去,什么都看不清,先倒绊了自己一大跟头,热水把脸又烫上一块疤,白癜风一般难看。后娘受了惊吓,医院躺了3天,小恶霸被老爹打了几记耳光,还要跪着跟后娘道歉。小恶霸跪下去,朝老爹脚跟处磕了三记响头,爬起身就跑。在马路上像个瞎子一样横冲直撞了一会儿,他就哭了。
无路可走了。他摸到道路栏杆,靠着垃圾桶蹲下来,忽然就想起了一串电话号码。


很快,大块头盲人推拿店就来了一位身高超过了老板的技师。
人是郑明领来的,天生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学徒期内就攒下十几位铁杆回头客,每天排钟都排不过来,出了徒,直接升级为金牌技师了。
小伙子身姿挺拔,样貌端正,又将推拿业务搞得这般吃香,老板麻将圈里一帮子中年闲妇也常往店内跑。喜欢他的小姑娘也多了,没多久爱情也来敲门了。一个在鸭蛋厂洗鸭蛋的姑娘因为手上的冻疮,来推拿店买冻疮膏,一来二去,就和小伙子搭了根红线。姑娘样貌相当不错,就是家里苦,打扮不够精致,一脸雀斑。可眼睛是清亮的,盲人最奢求的爱,不过就是寻个明眼人。两人处了两个月,婚事就商定了。
推拿店的生意蒸蒸日上的,郑明却能不去就尽量不去了——每回走到店门口百来米处,都听见等钟的妇人在说笑,他本就等不起,推拿店给他的待遇又过分热情,他不习惯。
有阵子,麻将他也搓不起了,倒不是心疼输掉的钱,而是社区矫治中心请他办事——矫治中心收了一批戒毒人员,想把矫治工作办出点特色,社区主任上门贴了一阵热脸,非要聘郑明当一回教练,给这些瘾君子提提精神气。
郑明想着去应付一下,却在球场里看到一个扎眼的身影——1米7的中等个头,歪头斜脑地站着,满脸络腮胡子,瘦得像根筷子——若不是他埋头的姿势太显出自己的站位,郑明不会上去查看。
两人一对眼,尴尬了,有好一阵子,两人在静默的氛围里较量。一个似乎在说:破罐子破摔啦,这么不争气,混到这地步?另一个似乎在辩驳:你算什么,管天管地,管老子屙屎放屁……



11


毛小岛是2010年深秋出来的。那天他只穿了一件短袖,风吹得他浑身颤抖,他用一只胳膊搂住自己,不住地吸着指头上的香烟,就像从烟雾中走出来的长臂猿。
烟是他自己攒的。解除严管后,他回到劳务监区就变成了改造积极分子,负责打扫警官办公室,特别喜欢翻垃圾桶,将找出的烟蒂揣衣袖里,如果烟蒂没湿,就拆出烟丝来,攒好,几天就能拼成一根烟。
他总担心吃不饱、营养跟不上,不长个,攒的烟全换成了方便面和火腿肠,都没想到要换两套出狱时穿的便装。
门外站了很多接人的亲属,路口停了一排车,一同出狱的人在车门边换新衣新鞋,然后再将旧衣旧鞋丢垃圾桶里。等人群散了,毛小岛从垃圾桶里翻出一身运动套装、一双没有鞋带的球鞋,穿好了,却不知往哪去。
返乡路费警官是给足了的,但2年牢狱,养母都不来看他一眼,出狱了也不来接,他伤心伤透了。
游荡了一上午,还决定回去望一眼。到了下午4点多,他才摸准家门——这两年镇上搞建设,他家所在的小村庄早已翻天覆地,他东绕西绕,迷路了。
他站在一条水泥路上,周围都是精巧的小洋楼,太阳能路灯上拉着一条横幅,“建设美丽乡村”。一个黄毛老太太正洗菜,瞪着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
毛小岛认识她,陈老太,精神不太好,常年吃药,样子没大变。
“你,小岛啊?”陈老太认出人了,一下子嘹开嗓门,菜也不洗了,一双湿漉漉的手钳住毛小岛的手腕。旁边小洋楼里的人也出来几个,有几个生面孔,可能是以前街面上的孩子长大了,可能是新嫁进村的谁家媳妇。
“老娘走了,你晓得吧?”
毛小岛以为陈老太说疯话,甩了她,往两栋楼房的夹道里走。那儿是条被野草淹没的土路,百米后的尽头是3间连在一起的平房,屋顶的瓦片被野草撑开。毛小岛眼睛一酸,在草丛里使劲往前迈了几步。
他觉察出不对劲了,跑到门口,见院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自行车锁,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这把锁是养母那辆被偷的自行车上留下的,养母之前每天骑10公里路去鞋厂上班,就有一天忘了带锁,车就被偷了。那以后,这把锁就用来“上”院门。现在锁锈成这样,他慌透了。
一脚踹开了门,除了满桌子浮灰,屋里摆设齐整,床上的被子换了红色新被罩,床上放了信和存折。信拆开了看,别人代写的,养母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字不多,只说病拖太久,留了2万4在存折上,让他回家后取出来,先还东村王婆婆3000块的治丧费,2000块给张木匠,是打棺材的钱,其余自用——也没说是什么病。
毛小岛知道养母压根就没去过医院。别人都不相信,但他这个不孝子的一下就领悟到了——养母是那种较劲的人,肯定是气他不争气,倒不如死了给他看。
毛小岛万念俱灰,治丧费和棺材钱也没去还——那两家人想必不会收,不然养母早可以取了钱,再预办丧事。养母是硬骨头,人家不收,就叮嘱毛小岛还,不占人家便宜。
毛小岛猛摔上门,迅速收拾了一番东西,自言自语地骂:这破家待不下去了。
在外游荡了十来天,一位在少管所里面相识的兄弟领他去拜山头,铁了心要吃社会饭,结果山头没拜成,兄弟倒背后插他一刀,把养母留的那点钱骗走了。
那段日子他每天夜里去十几个老小区里乱窜,翻电动车龙头下面的钥匙盒,一趟下来能找出几十枚硬币,养活自己问题不大。越翻胆子越大,上午也去翻,顺走了一辆汽车副驾驶上的皮包,里面有6万多。
人家就是回身锁门的空当,就失了这么大笔钱,立刻报警。毛小岛哪有半点反侦察的意识,还拿着钱到处潇洒,想起曾经的郑管教,买了好烟、老酒,打电话要送上门去。结果,当天他就被捕了。
等这趟再出来,毛小岛已经成年了。


郑明再看眼前这位邋遢的熟人,气已消退大半。他清楚,两人从前那段千丝万缕的联结,早被时间撕扯成另外一番样子,生气的资格也被这股巨大的疏离感瞬间剥夺了。他在多年的工作中早已熟知各类少犯的堕落轨迹,无外乎几种版本,复制好了似的,在欲望的鎼隙中批量生产。
他在球场摆了几天造型,应付了一下工作任务,巧在喝酒犯了痛风,索性以此为借口躺床上休养,球场再不去了。



12


恩人久不来店里,小恶霸坐不住了,请了一天假,让老婆领着他,两人去敲郑明的门,亲手送婚柬。
结婚证已经办妥,就是小恶霸婚检出了点状况,问题不大。后娘倒是过度操心,煮了中药天天往推拿店里送。
要说家庭关系缓和的功劳,还得算在小恶霸的老婆头上。后娘麻将桌上输了钱,面对老公不敢吭声,儿媳自掏腰包帮她填了窟窿。儿子已是推拿行当里的能人,不是家里吃白食的一张嘴了,隔三差五还有几件孝敬她的东西,一家人,总要和睦下去的。
小恶霸的老爹就更要面子了,准备摆88桌酒,香烟、老酒的开销就20几万,重点是要将恩人请上台面。他叮嘱儿子带上两条黄金叶、两瓶五粮液,婚柬务必交去恩人手上。
小恶霸两口子怎么叩门都没人开。还是小恶霸的鼻头灵,嗅到门口的垃圾袋里有饭馊气,说人肯定几天不着家了。老婆怪他不事先打电话约好,他也委屈巴巴的。
两人正要离开,对门邻居被吵开了门,探颗脑袋,查问两人:“你们什么人?老郑喝酒喝出老毛病了,住院呢。”
两人又着急忙慌往医院赶。
郑明病得严重,还是急性胰腺炎,发病当晚不过只喝了二两白酒,忽然就腹中烧痛,跪在地板上起不来身,爬到床头摸手机,胡按了一下,竟打通了最不想打通的号码。
什么也来不及多说,竭力张开嘴皮,报了个地址,自己就疼晕了过去。


毛小岛有辆电动车,他二次出狱后想干点儿正经事,外卖平台补贴了1200块钱,买了这辆车。
有次大雨里送东西,他被一辆豪车撞翻,手臂在地上擦破一大块皮,血哗哗直淌。车里的人不肯下来,他去敲车窗,两个小区保安竟对他使绊子,用膝盖压他身上。他乱蹬着,用全身的力气叫着,受刺激了。
他联系了几个牢友,车主没找到,只将两个保安打得头破血流。这笔人情账不可不还,偶尔帮人家带几趟“小货”(冰毒),被抓了一次,又蹲了半年,自己也染了这口。从少管所到监狱,又到看守所再到戒毒所,20郎当岁,毛小岛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在戒毒所装了几个月的乖,拿够了出来的分数,他又耗不住了,接到郑明的电话前,他正和一个毒友联络,叫毒友给他发点儿东西——谁知道矫治专用手机响了,他骑车往那赶,半路没电了,下来推,忽然就扇了自己两个巴掌——傻X一样的,先打120呀!


---
小恶霸夫妻俩到了医院,找准病房,推门进去,却没在床上见到人。邻床说去天台了,一瘦子领上去的。两人又去找,媳妇先看见轮椅,告诉小恶霸人坐在轮椅上抽烟呢,旁边站个瘦子。
小恶霸以为是护工,气鼓鼓地过去,直接开骂了:“你昏头啦!怎么做事的?带病人来这抽烟?”
氛围僵了一下。郑明问他怎么晓得来这边的,未等他应声,就引着他的手,让他摸对面的人,看能不能摸出样子来。
小恶霸预感到了,肯定是“里面的朋友”,但不确定是谁,一只手小心探出去,先摸到了泪,热滚滚的,又摸到了额头上那道疤,溜光平滑。他的手触电似的弹了回来,肉嘟嘟的嘴唇抖动着,墨镜后面淌出泪,双手卡住对面人的肩膀,吼着:“屎猴子,你是屎猴子?”
对面人憋了劲地哭,歇下一会儿,讲:“我都听管教讲了,你很好的,现在很好了。”又歇了一会儿,再讲:“我差劲的……比不过你了。”
再往后,就是沉默了。



后记


郑明康复后,组织社区戒毒人员打了一场比赛,毛小岛体力不行,早早下场。小恶霸也来了,两人在旁边玩球,互相考查曾在少犯队时背的编码,较量着彼此的记性。小恶霸将球乱扔了一下,还误投进了赛场的篮筐。
篮球到底带给这群人什么?郑明不得而知。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改变,每个人依旧深陷在各自命运的漩涡里。但当他们集聚赛场那一刻,那些拼搏和嘶吼,欢笑与泪水,跌倒后站起,竭力守护阵地时挥舞的胳膊……又似乎都在填补人生中的悔恨、失利和缺憾。
郑明笃信,一个人要好起来,就是在这种荣耀的时刻。
毛小岛和小恶霸,或许他们的人生路径早已污迹斑驳,也从未战胜过什么,但在郑明眼中,他俩从某种程度上,至少算是赢了自己。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2-25 03: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毒鬼女教师:为了一个学生,她把一生的幸福搭了进去丨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1-02-23
30.jpeg


除了吸毒的老爹,小萍再也没有其他亲属,万老师便托居委会帮忙,拿到了她的监护权。万老师的对象犹豫了,爹妈就劝她也要为男方考虑一下,说等小两口婚后有了小孩,小萍就由他们带。可就是这个决定,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



配图 |《蜂鸟》剧照


前    言


曾芳43岁,在女监干了十几年的带班狱警,她穿上警服是靠着一手漂亮的文章,“当时和现在不一样,现在都是考公务员,我那时候就是去人才市场应聘,那是99年,监狱管理局第一次在人才市场招人,看我毕业的学校不错,文章写得好,就录用了,这身警服穿得格外轻巧。”
曾芳是通过我以前的管教联系上我的,说想聊一聊自己过去工作中“最了不起”的一桩往事。
那一年,她将一对涉毒的“母女”从毒坑里拉了出来。


教改往事丨连载10



1


曾芳是海门人,77年出生,年轻时娇小有模样。她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读完小学五年级,干泥瓦匠的老爹伤了腰,劝曾芳让一让弟弟们,中学就不要继续读了,帮衬一下家里。
曾芳成绩好,从小就“懂得顾自己”,她往老爹脚跟前一跪,不吭气,只顾着掉眼泪。她告诉我,自己6岁时老娘得了绝症,临终前拉紧她的手,贴着耳根对她讲:“你是女孩子,要精明些,不要吃亏。”
老爹果然被曾芳哭软了心肠,就把3个孩子叫到跟前抓阄,谁抓中了阄谁便退学。曾芳幸运地抓了张白纸,而中阄的二弟却十分高兴——他正不想读书。
90年代,曾芳成了全乡第一个女大学生。90年代末,满是生机的南方又给了她披上警服的机会。
“当时和现在不一样,现在都是考公务员,我那时候就是去人才市场应聘,那是99年,监狱管理局第一次在人才市场招人,看我毕业的学校不错,文章写得好,就录用了,这身警服穿得格外轻巧。”
曾芳在监狱管理局干了4年,经常去各个监狱里跑通讯,偶尔帮领导写发言稿,后来因为“30岁周岁以下的民警下基层轮岗”的政策,调去了女子监狱,在服装监区干带班民警。
按规定,新警到岗要“数人头”,就是熟悉犯人的名字、案由、刑期。如果是涉毒犯人,还要开展一次抄查随身物品的活动。
那是2003年9月,到岗不到3天的曾芳就吃了个“哑巴亏”。


------
那时候,监狱里改造表现稳定的犯人可以在狱内购物,不过有金额限制。收音机属于购物清单里比较贵重的物品,一旦坏了,犯人就会给管教打报告。
当时,一位名叫万欣的涉毒犯将一个坏掉的收音机交给值班民警,希望在会见时交给家属带出去修理。值班民警将收音机带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交代交接班民警仔细检查,就被新人曾芳看到了。
见收音机上贴着“交由家属维修”的字样,曾芳以为已经查过了,于是直接把东西带去了会见室,然而在复检时查出了问题——收音机的电池盒里夹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弄点东西放电池盒里。”——“东西”当然指毒品。
在监区工作点评会上,曾芳挨完教导员的批评,便去找这个叫万欣的犯人。
万欣以前是平坝小学的在职教师,因非法持有毒品入狱,刑期只有1年9个月。她被抓时刚注射了海洛因,便在戒毒所关了4个月,入狱还不到两周。
万欣比曾芳只大3岁,头顶心冒出来一小圈白色发根,看相却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几岁。曾芳让万欣蹲在警务台旁边,盯着她看了足足5分钟,“但如果贴近了看,这个犯人的五官其实是非常精致的,以前是个漂亮的人。”
一般人很难保持5分钟的标准蹲姿,万欣也吃不消,她的双腿开始打颤。
“多余的话我也懒得讲了,你这种瘾君子就是烂泥,就是脏蛆,你蹲一百年牢,你也改不好……”曾芳挑最难听的话又骂了5分钟,万欣双腿完全撑不住了,身体一歪,整个人倒在地上,扶着墙也难站起来。
“现在我告诉你处罚结果,第一,取消今年所有的加餐,你给我这几个月都吃素,清心寡欲一下;第二,劳动量翻倍;第三,今年会见次数清零,不管你家里人有什么急事,不管什么人来,你都不能去见。”
万欣不吭声,咬红了嘴皮子。曾芳瞪了她一眼,鼓着腮,转身离开了。



2


服装监区的会见日到了,曾芳将参加会见的犯人集合在大厅,还专门将万欣拎到前头,对大伙儿宣布:“涉毒犯万欣,严重违规违纪,今天她家属来会见,但是我取消了她的会见待遇。你们也要引以为戒,不要家人辛辛苦苦地跑来看你们,却因为你们在改造方面不争气,见不到你们。”
出发前,曾芳还让万欣念完了一份800字的检讨,曾芳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算烧了个十足。
等带着犯人们进了会见室,曾芳立刻被乌压压的亲属围住,他们拎着大包小包,都在哀求她递给铁门里的人。正在曾芳透不过气的时候,一个年轻女孩吊住了她的胳膊,“警官,求求您了,让我见见我老师吧。”
曾芳也没空瞅人,一边接家属们手上的东西,一边问:“你老师是谁?”
“万欣。”
曾芳这才瞅了女孩一眼,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尖尖瘦瘦的,穿着朴素,胳膊下面夹着一床棉被。
“你呀,今年就别来了,她违规违纪了,人不当,要继续当大烟鬼,所以也就没了见人的待遇。”
女孩问老师犯了什么错误,曾芳反问道:“你是真不晓得么?她妄图传递私信,让你们这些关心她惦记她的人给她捎毒品。她这是害人害己!”
女孩赶紧解释说自己不知道,也不可能帮她这样做,“警官您相信我”。
“回去吧,这里有这里的规矩,我还忙着呢。”
女孩不敢再纠缠了,只问曾芳能不能帮她把这床被子捎给万欣,毕竟冬天快来了。曾芳毫不犹豫地拒绝,说涉毒犯的任何物品,现在都没工夫检查。
女孩只好夹紧被子离开,曾芳瞅了一下她的背影,瞅得心惊——这女孩一瘸一拐的,是个跛子。曾芳忽然心软了一下,她喊住女孩,问她和万欣到底是什么关系。
女孩似乎有很多话想讲,但无奈曾芳手头事太多,就请她先等一下——为了日后管教这种“顽危犯”,曾芳也想了解一些万欣的狱外经历。
当天12点半,曾芳进食堂端了一盘饭吃了几嘴,才想到自己约了女孩。她急匆匆寻去,看到女孩坐在狱门外的一处凉亭内,孤零零的。
曾芳喊吃饭,女孩说食堂人多,怕待会儿讲万老师的事自己会掉眼泪,要出洋相。
“万老师搭救了我,是我不争气,是我害了万老师……”


------
女孩说自己叫小萍,7岁那年进入平坝小学读一年级,第二学期已经开学了,可她却没去学校报到。
开学当天,小萍在家里打扫卫生,她站在一张靠背椅上,垫着脚揩老娘的遗照。一张16寸的黑白照片用铝合金做了边框,挂在堂屋正中,上面蒙了一层蛛网。
老娘是2年前死的,当时小萍5岁,平坝镇的人都晓得她老娘“抽大烟”,警察在一辆卧铺大巴上抓到她时,她肚子里还囤了3斤“大烟”。镇上有些闲嘴妇人拿小萍开玩笑,说她生下来也才3斤多,这些大烟抵得上一胎的轻重了。
有的大孩子说谎话,说小萍老娘要在平坝山里枪毙,要领她去听枪声。之后,大孩子们将小萍丢进了山里,在密密麻麻的树林里放鞭炮,吓得小萍嗷嗷大哭。
老娘的遗像是小萍老爹挂上去的,他也是个“大烟鬼”。开学这天,小萍刚挨了大烟鬼的打——大烟鬼半夜剪了几十斤电缆回来,喊小萍起床剥电缆皮,第二天将铜丝卖给废品收购站。小萍剥皮剥累了,坐着睡到天亮,大烟鬼便打了她两巴掌,学也不要她去上了,说报名费就在这堆铜丝里,什么时候剥出来,什么时候去上学。
铜丝一直剥到傍晚,报名时间早过了,小萍的指甲缝里火辣辣地疼。她索性停下,开始打扫屋里的卫生,这间70平的水泥平房已经很久没打扫了,到处乱糟糟的。
这时,一个瘪长的人影探进屋里,小萍扭头一看,是班主任万老师。万老师很漂亮,是小女孩都渴望变成的那种样子,课余时间她是温柔的,慢声细语,课堂上又是另一张严肃的面孔,做错事的学生,她还要用三角尺敲他们的手掌心。
“小萍,你怎么没去报到?”
“万老师,我爹拿不出报名费,我要把这些铜丝卖了,才能去报名。”小萍指了指门后头剥好的一堆铜丝。
其实,万老师早前帮小萍打过免学杂费的申请,教务办公室也通过了,但喊小萍的老爹来签字时,他却在办公室破口大骂:“老子现在是困难户了?老子一天挣几千块的时候,你们他妈的破老师还挣不到老子的烟钱。”这一搅局,小萍的申请就搁置了。
这时候,屋里传来老爹的声音:“小萍,快,我衣裳都掉在粪坑里了,快,帮爹捞一捞。”
“小萍,帮爹扶稳梯子,瓦缝里都是金豆子,快来!”
小萍一听就知道老爹刚“过了嘴瘾”,来幻觉了。万老师往里屋瞥了一眼,小萍立刻冲进里屋,原来老爹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床边还摆着一只饮料瓶,里面撒满了尿。小萍赶紧帮老爹盖上被子,又将饮料瓶拎到床后头,竭力掩藏这屋里的污秽。
万老师走了进去,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得不能再瘦的男子,他一脚踢开被子,眯着眼骂眼前的女人:“婊子,婊子来了,婊子快滚,老子没钱了,没钱养你们这些婊子……”
万老师也不怯,瞪着眼走到床头柜那儿,将一只玻璃烟灰缸拎起来丢在男人的肚子上,男人叫了一声,侧过身,哭嚷着:“有人杀我,有人要杀我了。”
原来,烟灰缸压住小萍的语文课本了,万老师拿起课本,抖掉上面的烟灰,牵着小萍出了门。



3


万老师觉得小萍留在这个大烟鬼身边,早晚要出事。她有个堂姐在当地的居委会工作,她就去找堂姐,让她以居委会的名义出委托书,帮小萍找个律师,拿掉她老爹的监护权。
堂姐也知道小萍的情况,但她很为难,只问了万老师一句话:“你愿不愿意给小萍当监护人?”
万老师打了退堂鼓——万老师的老爹是体育老师,1995年,老爹每月工资不到150元;老娘卖早点,一个月才挣几十块。万老师中专毕业刚走上工作岗位,还没钱报老爹老娘的恩,忽然要养一个孩子,经济上吃不消。况且,她也不是老爹老娘亲生的,很多年前,老爹在公园晨练时捡到了她,老两口把她拉扯大又供她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
万老师的退堂鼓没打两天,小萍便出事了。她火急火燎地跑去医院,见到了极其痛心的一幕,小萍躺在急救床上,满嘴都是水泡,脸颊红肿,看见老师,话也说不出来,只顾着淌眼泪。
原来大烟鬼让小萍晚上去带货,小萍为了躲一条恶狗绕了路,晚了几分钟,接头的人已经不见了,她空手回到家,大烟鬼脾气上来,拎起小萍,给她灌了一茶缸开水。
事后,大烟鬼心虚,又没钱付医药费,打了万老师的电话,人却躲着不露面。万老师直接报警,警察抓到大烟鬼时,小萍还不能讲话,做不了口供,只能先放人。
万老师怕大烟鬼再次伤害小萍,便将小萍接到自己家住两天。不曾想,一个7岁的小女孩刚进屋子,就够着手去洗水池里积着的几只碗,万老师的爹娘看见这种情形,都偷偷地抹眼泪。万老师赶紧夺下小萍手上的抹布,告诉她这不是小孩子要干的事。
当晚,万老师便和爹娘交了底,准备帮小萍打监护权的官司,还要接手照顾小萍。爹娘同意了,让她放宽心,说将来嫁人时,小萍就他们来照顾。
万老师问了小萍的意见,那天晚上,小萍是点了头的,但也不晓得大烟鬼抓住了哪里的空隙,竟然暗里哄好了小萍——小萍做口供时撒了谎,说自己是不小心喝了烫水,和自己老爹没关系。
万老师又气又心疼,她已经尽力了,但是无能解救,况且身旁也有了风言风语。不少人觉得她做法过激,破坏人家的血亲关系,也有恶言猜测万老师跟她娘一样没有生育能力,想未雨绸缪,收养小萍。
总之,万老师又打了一次退堂鼓。


------
另一边,小萍那边的情况越变越糟糕。大烟鬼为了阻止小萍和万老师接触,竟闯进教室将小萍的课本全部抱走,并且不让小萍再去学校。
小萍是喜欢读书的,她的成绩虽不冒尖,但也总在前十五名之内,而且语文成绩很好,作文写得尤其出色。被迫待在家里的日子,小萍就在门口晨读,有天大烟鬼喊她递一杯水,她读忘了神,最后大烟鬼冲出来将她手上的书撕掉了,还把其余的书装进蛇皮袋里,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小萍追着自行车跑,哭着求大烟鬼将书留给她,可大烟鬼没理,一溜烟就骑进了平坝山。这山内有很多荒墓,一些孤寡老人去世,帮丧的人就会将老人的遗物丢弃在山中。平时,大烟鬼常和县里的几位毒友聚在山里“过嘴瘾”,小萍的书被他顺手丢进了那些死人的物品堆里。
小萍壮了胆去山里捡书,有次不巧,撞见几个毒鬼在那儿烧纸。小萍发现他们烧的是自己的书,大喊一声,谁知道几个毒鬼正在 “嗨点”上,他们捉小萍,小萍逃跑时从一处陡峭的地方摔下,右脚半个脚背被石块压住了。压了两天一夜后,她才被割草的人发现,送进医院,半个右脚背也截掉了。


------
一年后,万老师才知道小萍的情况,那当口她已经谈了对象,是部队复员回来的尉官,也是她老爹的学生。
对象相中了万老师,什么事都是千依百顺,又是部队出来的人,一身正气,听了这事自然不用万老师做工作,立刻就要搭救小萍。见小萍走路时屁股高一边低一边,万老师的对象气炸了,他是个犟脾气,决心要拿到小萍的监护权。
他暗里去蹲大烟鬼买毒吸毒的线索,想让大烟鬼蹲大牢。得亏有战友帮衬,很快便抓到了大烟鬼“以贩养吸”的现行。警察逮捕大烟鬼,最后法院判了他13年有期徒刑。
除了老爹,小萍再也没有其他亲属,万老师便托居委会帮忙,拿到了小萍的监护权。这当口,万老师的对象忽然犹豫了,万老师有些不高兴,但爹妈劝她也要为男方考虑一下,“平白无故多个残疾的养女,他心里别扭是正常的”。
之后,万老师的爹妈又喂了准女婿一颗“宽心丸”,说等小两口婚后有了小孩,小萍就由他们带。


------
了解了小萍的往事,曾芳的肝肠都绞痛了,她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苦命的出身。”但细致一想,又转变了态度,“也不好全信女孩的话,毕竟她是万欣‘ 捎东西’的人选,跟涉毒犯沾边的任何人和物,她都得保持警惕。
曾芳问:“你这个万老师这么好,怎么自己也沾了毒?怎么只有你个学生来看她,她老公呢?她爹娘呢?她三十几岁的人,小孩也该不小了,小孩呢?”
小萍哑了声,忽然将棉被撂在了曾芳的脚边,走了,“她是左脚以极快的速度往前踏一步,右脚跟着挪动一下,屁股一边高一边低,身体一晃一晃的。”
曾芳看着小萍的背影,恍惚之间产生了一种复杂的直觉——这个小萍不简单。



4


万欣收到棉被的当夜,就将它哭潮了一大块。夜岗犯人听得心烦,跑到警官办公室“点”了万欣,讲号房内有犯人的思想情绪出了问题,有自杀倾向。
当晚值班的正是曾芳,她睡得正香的时刻被吵醒,窝着火寻万欣去。等到了号房门口,发现钥匙忘带了,于是铁门也懒得开,只是一通乱捶,对里面喊:“你自己不要睡,是不是也不让其他人睡?你们吸毒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自私哇?我就不该帮你带这条被子进来。再哭,你就给我出来站岗。”
万欣讲:“报告警官,我情愿站岗。”
曾芳的脾气上来了,她气得把手指头戳进铁门里,朝万欣吼:“好,你给我站通宵岗,你先蹲到门口来,我这就去拿钥匙,把你这尊菩萨请出来。”
忙完这桩糟心事,曾芳一觉睡到天亮,早上开监时,发现万欣还站着,她提着钥匙走过去,心里嘀咕一句:“真是头犟驴,就不知道坐下来打个盹”。
早饭过后,曾芳带队出工,8点半交接班后,她就能回备勤楼睡回笼觉了。可到了点,事情并不如她的意,车间忽然一阵骚动,小岗慌慌张张地跑到警务台:“报告警官,有个犯人被纽扣机打了手。”
曾芳紧张地问是谁,小岗讲:“万欣。”
曾芳喊了犯医,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只见机修工也慌了,一边大喊“担架”,一边帮着取出万欣的那只血糊糊的手掌。那只手掌被纽扣机冲压之后,变成了一团烂肉,血糊在了一块铁板上。
曾芳喊来六个犯人抬着万欣往医院赶,她在前头跑了几步,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该不会是昨晚罚了她的通宵岗,她才在白天的劳动岗位上晃了神吧。”
高墙里的医院只能做小手术,万欣的掌骨和肌腱都断了,狱政科立刻给她批了狱外就医的手续。
曾芳下班后在备勤楼也待不住,一边想着要不要去医院送个饭,一边又劝自己保持警囚距离。她仿佛是自我安慰,告诉自己昨晚的处罚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用不着内疚。可挨着床沿,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脚不像自己长的了,没一会儿工夫,已经下楼拦到了车。
下午两点,万欣才从手术室里出来。医生告诉曾芳,病人手掌保住了,问题不算严重,以后端碗拿筷子的力气还是有的,但力气重的活儿怕有影响。
万欣在医院待够一天的观察期,便要立刻送回监狱的医院。曾芳站去病床旁,看见同事板着一张面孔正给万欣的脚踝上铐子,这是一个实习狱警,或许也是在交接班时被这桩意外打了岔,不得不加了一上午的班。
“不要强制措施了。”曾芳喊了一声,音量有些大。
“曾队长,省局才要求过的,犯人狱外就医必须有强制措施,她伤的是手,脚还是能动的。出了问题,我交代不了。”实习狱警将铐子合上,坐到一旁的陪护床,剥着指甲。
病房门口倚着几个患者家属,远远地站着,嘴碎的人问实习狱警:“警官,这个女人不是杀人犯吧。”
实习狱警故意拖长了音调:“是个大烟鬼,不用紧张,明天就走了。”
不知怎么了,曾芳忍不了了,突然大吼一声:“闭嘴吧你们!病人要休息。”吼完便把房门摔上,实习狱警吓得一抖。
这天夜里,万欣饿了,曾芳给她买了一份回锅肉。监狱伙房常年都是水煮大锅菜,万欣很久没吃过炒菜了,馋外头的油水。这顿饭后,两人的关系竟缓和了。
曾芳问:“你昨晚哭什么呢?我都没来得及问。”
万欣吁一口气,讲:“我盖着小萍的被子,想起这孩子也是被我拖累了,又想到自己的多多也是被我拖累的。两个孩子,我一个都没顾得来,我还惦记着让小萍给我搞东西……我恨自己,恨不过来了,就只能哭了。”
“多多是你小孩?男孩女孩?怎么就被你拖累了?”
万欣的眼眶红了,泪珠打转:“男孩,被我弄丢了。”



5


1995年10月27号,万欣和对象结婚了。
婚礼当天,小萍也穿了漂亮的裙子,她想帮万老师牵婚纱,但大人们觉得她的脚不方便,跟不上趟,就没让。平常一直很乖的小萍气哭了,万欣就让司仪抱着小萍抛捧花,她这才开心起来。
婚后一年,万欣生了一个7斤8两重的胖儿子,取名“多多”。这孩子长得好,谁看见了都要争着抱一抱。
多多出生后,万欣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彼时,丈夫复员后的工作有了着落,给税务局一个处级领导开车,虽然只是合同工,但一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
按照婚前的约定,小萍一直由万欣的爹妈带,万欣顾着多多,回娘家看小萍的次数便少了。期间,小萍离家出走过一两次,但很快又被大人哄回来。
在万欣眼里,这些吵吵闹闹的小插曲不过是平静生活的增色元素。但到了1997年5月,万欣平静的日子被一桩意外事件打破了。
那天雷暴雨,放学的点,万欣的丈夫正好开车路过学校,他本来要去酒楼等处长的,但时间尚早,便想先将万欣和小萍送回家。万欣要开会,就让丈夫送小萍去自己爹妈那儿,可小萍却吵着要去她家看多多。万欣不肯,怕耽误小萍的家庭作业。
丈夫按照万欣的交代办了,转头再去酒楼,处长已经喝得烂醉,路上他一直喊:“屁股烫,屁股烫”。原以为是酒话,等架着处长下车时才发现不对劲——处长的屁股胶在皮座上了。
原来是小萍闹脾气使坏,她将刚领到的实验课用品,一整瓶强力胶水悄悄倒在后排座椅上。送人接人中间不过3分钟,没干的胶水全黏在处长的屁股上了。
最后,处长的屁股褪了一层皮。他是个信官运、信风水的人,觉得“扒皮褪皮”兆头不好,立刻将这个晦气的老兵驾驶员开了。
当年,复员的老兵间流传一句顺口溜:“少尉中尉上尉,无所谓;少校中校上校,全无效。”万欣的丈夫是尉官,能到地方上端一个“铁饭碗”已经很好了,他平常工作谨小慎微,却不料飞来这样的横祸。
万欣第一次对小萍发了脾气,拎着她背上的书包,左右晃,晃得很猛。小萍也不哭,等万欣发完火,她双膝一软,竟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响头。想到她还只是个孩子,万欣的心肠立刻软了。
丈夫生了一阵子闷气,公婆那边却始终交代不过去,他们认定万欣带着这样一个跛脚且心眼坏的野孩子,将来必定吃苦头。
在长辈们的唠叨下,丈夫对小萍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一家人都不许万欣再将多余的心思用在小萍那儿了。


------
事情真正变糟,是从小萍的老爹,大烟鬼出狱开始的。
他原本要蹲13年牢,却在服刑期间得了肝腹水,走保外就医的手续提前出狱了。出狱头一天,他便在放学路上守小萍。
那段日子,万欣受公婆的影响,疏远了小萍,不曾想小萍无人管教,竟给大烟鬼带毒品,还从万欣爹妈那儿偷钱买毒。几趟之后,小萍被警察抓了现行,监护人万欣赶到警局领人时,当众给了小萍一耳光。
大烟鬼当时被拷在警察办公桌的桌腿上,见万欣打小萍,吼了起来:“臭婊子,打我女儿,臭婊子,早晚收拾你。”
万欣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踹了大烟鬼一脚,警察拉开万欣,接着教训她:“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孩的监护权落到你手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监护什么了?看看犯罪记录,烂东西出狱第一天,小孩就帮他买了1.2克的东西。”
大烟鬼对着小萍一阵狂笑,喊:“乖女儿,别怕,爹才是你的亲人。爹快死的人了,爹谁也不怕,共产党今天抓我,明天就得放我。”
警察在他头顶来了一巴掌,将他打哑了声。
万欣处理完所有事,领着小萍出警局,警察特意嘱咐她:“我们走程序,烂东西顶多在看守所待几个月,判了,监狱那边还是会放他。你看紧了这孩子。”
路上,万欣呆顿顿地想了一会儿,之后牵着小萍回了自己家。听说小萍要在自家待一阵子,丈夫的面孔板得铁青,万欣想跟他解释一下,丈夫却不给她讲话的机会,摔上了房门。
傍晚,丈夫要出去,临走前撂话:“爸妈那边我暂时不说,但这边我也住不下去,糟心。你什么时候把她的事情搞妥,我什么时候回来住。”
万欣也生气,觉得小萍的监护权能落在自己这儿,最初是丈夫的头功,如今事情没解决彻底,他却半路撂挑子了。她越想越觉得丢了工作的丈夫不像个男人,索性随他去。
之后的三个多月,租住在万欣家楼上的公婆便在白天照顾多多,等万欣傍晚下班,再独自顾着屋里的两个孩子。小萍乖巧了很多,也知道帮着多多换尿片。
1997年9月14日,是噩梦一般的日子。
那天,万欣下班后临时接到通知去单位开会,她哄完多多,盯了一会儿小萍的作业就出门了。出门前,她刻意嘱咐小萍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她开完会就带炸鸡腿回来。
开会时万欣一直心神不定,总放心不下屋里的两个孩子,其实学校和家的距离不过3公里,“平时根本没过这种感觉,那天的直觉却很准”。
一散会,万欣便心慌慌地往家赶,“我家在3楼,我爬到2楼时,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吊住了,人是垫着脚尖上3楼的。我看到门口有烟头,还没看清屋里发生了什么,就不受控制地哭喊起来。直觉已经告诉我孩子丢了,门开了一条缝,多多的鞋子掉了一只在门垫上。”
万欣瘫软下来,脑子像短路的灯泡,一下就黑了、糊了。她喊了几声小萍,屋里没人应,秋风从窗户外面漫进来。万欣被风吹醒,抓起电话报警时,语无伦次地大喊:“大烟鬼抱走了多多,大烟鬼抢走了多多……”
立案后,警察的查证结果却否掉了万欣的猜测,案发的时间点,大烟鬼有不在场的证据。而小萍的口供讲自己开窗户看楼下卖气球的人,结果一阵风吹落了万欣的内衣内裤,她下楼去捡,忘记关门,回来时多多已经不见了,她怕死了,出门找了一夜,最后警察在天桥洞里寻到她。
婚后,丈夫头一次打了万欣。一个铁巴掌扇过去,万欣的嘴皮子裂了,血淌个不停。婆婆躺在一旁的地板上哭喊打滚,公公不停地骂人,万欣母亲觉得对不住亲家,要磕头赔罪,万欣父亲拖着妻子,不时帮女儿讲几句:“多多是万欣的身上的肉,你们这样不饶她,你们太过分了,你们谁要再动万欣一下,我打碎你们的牙。”


------
家庭风暴持续了几天,小萍离家出走了,可这次谁也没有心力去寻她、哄她回来。
万欣偶然收到了一张纸条,上面留有一个地址,让她去那儿找儿子,“只能一个人来,不然线索自动消失”。万欣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一家人商量后决定还是要报警,万欣先进去,丈夫就带着警察在外面等。
那是一处废弃的厂房,一个巨大的水泥洗槽里丢满了垃圾,洗槽旁摆着一张竹丝床,一个很瘦,但肚子鼓胀得锃亮的男子躺在上面。几瓶葡萄糖液挂在床边,床脚还丢着几支注射针筒。
这人是大烟鬼,已经奄奄一息,他看见万欣邪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喊:“你家万老师来了。”
洗槽旁的阴影里蹲着一个小女孩,垂着头,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万欣大喊一声:小萍!
小萍不敢吭声,她的手上紧紧抓着一支针筒。
大烟鬼挣扎着撑起了半边身体:“万老师,你帮我照顾小萍这么久,我没法感谢你,我现在要挂了,请你嗨一嗨。”
万欣哀求:“你把多多还我,小萍的事我不管了,不管的。我跟你道歉,跟你磕头。”
“不慌的,多多的线索一会儿告诉你。你让小萍给你注射,她手轻,扎针得熟练。你今天不尝尝这口滋味,不把我当自己人,多多的事我就不提了。”
万欣盯着小萍,泪水挂了下来,吼着:“你为什么要跟警察撒谎?明明是你爹抱走了多多,你为什么不跟警察讲实话。”
小萍依旧不吭声。
此时,丢了儿子的万欣已然失去理智,她太想早点知道多多的下落了,于是逼近小萍夺下针筒,“好,我自己来。”



6


了解完万欣染毒的原因,曾芳就猜到这一切只是大烟鬼临死前的报复罢了。
那天,等万欣的丈夫带着警察赶进废弃工厂时,大烟鬼已经咽气,没有留下任何有关多多下落的线索。警察只好审问小萍,她这回的口供是,老爹其实早就蹲守在楼道里好些天了,万老师一不在,老爹就喊她下楼吃炸鸡腿,她吃了好几天,一直瞒着万老师。事发当天,她并不知道屋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警察认定口供合理,事件的结局便被拖入了最坏的境地。多多不知死活,万欣染毒,小萍无人监护、独自出门流浪。一年后,丈夫和万欣离婚,重组了新家庭。
丢失多多的这些年,万欣戒毒、吸毒,反反复复,好像掉进了大烟鬼设好的“毒咒”里。万欣的爹妈因过度操劳在几年内相继离世了。


------
一年前,曾芳也成了母亲,作为女人、作为母亲,她十分同情万欣的遭遇。她明白,恶事的漩涡里,万欣是最没得选的那个人。想起那天小萍离去的背影,还有自己当时那种复杂的直觉,曾芳对小萍有了一种无奈的恨意。
作为一名监狱民警,曾芳既不能帮万欣找回多多,也不能保证她戒毒成功。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万欣伤愈,为她调整岗位。“因为万欣当过教师,就让她给监区的文盲犯扫盲,体力活不用再干了”。
万欣有书法特长,监区的黑板报由她经手,常常获奖。中秋节期间,女监举办广场舞比赛,曾芳想为监区争取点名次,因为获奖单位能在伙房加餐。
万欣帮着出主意,忽然想到了好点子。第二天一早,曾芳按万欣的要求带进来18根大毛笔和18瓶2升雪碧。万欣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将这堆东西做成了十八根大水笔,就像公园广场上练书法的老头常备的那种书法工具,以水代墨,练后即干。
经过两周的排练,比赛当天,曾芳负责的监区出了一个节目。18名古风扮装的犯人由万欣领头跳舞,一曲舞完,监狱操场上还出现了《游子吟》的正楷字,字体个个精美。评委席的省局领导不禁鼓掌,这支舞最后得了一等奖。
领回荣誉锦旗的当晚,曾芳灵机一动,去教改科要了比赛录像。回家后,她让做文宣工作的丈夫出个摄制点子,准备以万欣的例子结合这段录像,制作一个禁毒宣传片。


------
2005年2月,万欣刑期将满,曾芳找她谈话:“我们相处时间一年多,你从最初一个违规违纪的顽危犯到现在成了骨干犯人,算是很大的改造成绩,我也认可了自己的改造工作。但是你出狱后,一切又是未知。话不多说,我希望你早日摆脱这个毒咒,过上正常的人生。”
谁知这段谈话过后不久,万欣人生中又一个“毒咒”接踵而来。
小萍运毒时被抓,她体内藏了一公斤毒品,在审讯过程中她拒不交代上线,只跟警方说要见万老师一面才会配合审讯。警方联络曾芳,安排两人见面。
会见室里装了铁栏杆,两人双手抓紧栏杆,对望了半天,也不讲话,只顾着拼泪水。万欣哆嗦着嘴唇,讲:“你到今天这一步,也怪我呀,一直只顾自己的烂摊子,顾不上你了……你能不能听老师一句劝,把自己做的事情交代清楚,你还小,后面路还长……”
小萍“噗通”一声跪下,喊着:“万老师,让警察枪毙我算了,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多多……”
接下来,小萍终于说出1997年9月14号那天发生的事。
万欣去学校开会,刚走没多久,小萍就听见门铃响了,她从猫眼看见亲爹站在门口,身旁还站着一个卷发妇女,面相很凶。
几天前,亲爹已经跟小萍讲好要抱走多多,“这样万老师就只能疼你一个人了”。可是事到临头,小萍不想开门,亲爹就在门口讲:“小萍,爹是快死的人了。你不开门,等爹一走,万老师早晚也是不要你的。”
小萍犹豫了片刻,把门开了。



7


万欣出狱当天,小萍的案子正好开审。由于小萍犯罪时尚未成年,被捕后配合警方的调查供出了上线,最后获得轻判,服刑12年6个月。
2005年626禁毒日,曾芳寄送的宣传片获奖,在全省的监狱内播放。一名因拐卖儿童入狱的女犯看完宣传片后,想起了关在看守所时结识的一名“同行”,对方曾向她透露自己卖过一个小男孩,是上门抱走的,养女开的门。
女犯供出了同行的姓名和长相,警方去当地看守所查证,发现此人早被释放。后来,警方在贵州抓到了她,她供出了多多的下落。
警方将线索交给万欣,她竟一时不敢去认,因为她出狱后又复吸了,不想以一副“大烟鬼”的样子去接触孩子。
2005年底,万欣找到曾芳,主动要求去戒毒所。她希望自己戒毒期间,曾芳能代替自己去少管所一趟,看看小萍。
曾芳说:“你的人生确实因为小萍滑了坡……”
不等她讲完后半句,万欣便说:“我不恨小萍,恨也早就恨过了,她那时是个孩子,是个可怜的孩子,一个可怜的孩子再可恨,也绝对不是孩子的原因,我当过教师的,我懂孩子。”
曾芳不禁有些感慨:“我深信不疑,你这次是最后一次进戒毒所。”



后记


不出曾芳所料,万欣最终被排除在90%的复吸率之外。
曾芳也常去少管所看小萍,每次都带很多书,希望她把刑期当学期。
2006的中秋节,少管所举办少犯成年仪式教化活动,成年仪式之后,少犯就要进监狱服刑。曾芳和万欣一道去见证了小萍的成人礼,在少管所操场上,她们三人留了一张合影。照片上,一排柳树叶子的缝隙间透出秋日的光,碎粼粼地洒向她们。
小萍投送监狱后,曾芳成了她的管教,她改造表现相当好,通过狱内自考,还把大专文凭拿到了手。
曾芳说:“有时候回头想想,老天爷好像把破解毒咒的钥匙放在了我的手心里。从我穿上警服,就注定了一切。”

编辑 | 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21-8-13 12: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女子监狱里,来了一只“忠犬八公” | 人间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1-08-13
0.jpg


今年,监狱搞出监罪犯创业培训,葛萍把“黑豆宠物医疗中心”的案例做成了教案。即将出监的女犯们,眼神个个迷茫,但听完了黑豆和3个女犯的故事,很多人的眼眶里都蓄满了泪。

1.png


配图 | 《狗与警察》剧照




教改往事丨连载



监狱会见室是哭声最多的地方,在女监工作多年的葛队长在这儿听过各种哭声。
女犯和亲属隔着会见窗口的玻璃,脸贴脸,大放悲声,30分钟的会见时间结束,玻璃上挂起一层水雾;丈夫牵着孩子的手去触碰玻璃罩子里的妻子,尝试让孩子喊一声“妈妈”,孩子面对生疏的面孔立刻号啕大哭,那头的妈妈更是椎心泣血;有时放进来一个“小哭包”,会见室的悲伤气氛立刻被推上去,惹得所有想妈的孩子一齐哭了出来。
瘦小的葛队长既要维持秩序,端住一副“刚强”的架势,又要不时从裤袋里掏出糖果,哄一哄哭声不止的孩子们。
在2018年的酷暑天,很不寻常的一个会见日,一只警犬获准入狱,探视它曾经的训导员。
那天的会见室里,响彻狗的哭声。



1


2018年,32岁的葛萍成了高墙里的“背奶警官”。
丈夫体谅她的工作,将生育计划拖延了4年,生下孩子后,婆婆才不再给葛萍脸色看。等她产假结束,婆婆就带着孩子来她单位的母婴室候着。岗位上一旦出现空档,她就得赶去母婴室给孩子哺乳。
全监有十几位“背奶警官”,母婴室的冰箱里摆满贴着各种标签的奶瓶,上面写着:“屎怪的口粮”、“球球专享”、“朱家吞金兽”、“胃王最后的晚餐”……这些“背奶警官”让高墙里的氛围变得有些奇特,一方面是岗位要求,“从警则刚”;另一方面是抑制不住的母爱本能。
那段时间,犯人们都期待自己的分管民警是一位“背奶警官”——哪怕她们触犯了最严苛的监规,在“背奶警官”那里,或许都有通融的余地。


------
按规定,女犯入监先要集训两个月,训练强度不小,高过校园里的军训。夏天进来的女犯更要多吃一些苦头。
葛萍块头小,但嗓门大,在服装监区当过带班管教。产假结束后,她正好赶上基层民警大轮岗,就进了集训队成了监区长,每天的工作就是喊口令。可是嗓门再大,也禁不起每天五六个小时的喊叫,声带受损后,葛萍便需要骨干犯的协助。
当过军警的、当过领导的、正步踢得好的、面相凶恶但服从性不错的,统统挑出来,通过几轮考评,又通过监区大会的评选,统共选出8个骨干犯当集训小组长。
其中有个女犯是没毕业的警校生,她叫王雅,才22岁,高高瘦瘦十分干练,搞集训很出彩,便被葛萍选出来当大组长。犯人们都怕王雅,她训练太严苛,谁要分进了她的小组,站在大太阳底下要送掉半条命。但没人敢当面跟她过不去,毕竟读过警校,指不定是哪个干部的“关系户”。女犯们把“开后门”的人喊成“有条儿”,私下就喊她“王条儿”。
一个暴雨天,女犯们用不着训练,全在监区大厅里练习叠军被。葛萍坐在警务台,对讲机响了,那头是狱政科领导的声音:
“葛队葛队。”
“请讲。”
“你们监区是不是有个叫王雅的犯人?”
这天不是会见日,领导却让葛萍带王雅去会见室。会见室距离集训队只有200米,路上葛萍就听见了狗叫。按照狱规,警官与犯人行进过程中,犯人要走在警官前面。葛萍听见狗叫,停下来四处张望,这一两秒的空当,前面的王雅已经跑出去好多米。因为声带受损,葛萍想吼又吼不出声,只能追着赶着,200米的路,跑得她满背都湿透了。
警官可以随时叫停犯人的会见通话,葛萍追进去,正想给不守规矩的王雅来个下马威。可瞪眼一瞅,惊呆了。
会见大厅的水磨石地面上躺着一条德牧,俗称“大狼狗”。这只狗身披警犬马甲,四脚朝天地躺着,已经瘦得皮包骨了,黑脑袋就像一颗大煤球。它撒娇、打滚,呜呜呜地哭泣,不时又爆发出一阵悲壮的吼声,一条火红的舌头把王雅舔了一遍又一遍。
狱政科领导引着两名女特警过来:“葛队,这两位是警院的犬类训导员,你们监区的王雅是她们的同学,这只狗就是她以前带过的。”
葛队长去跟两名女特警握手,交谈之中,很快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王雅以前是训狗的。自打她入狱服刑后,她带过的这只狗就不吃不喝,还咬伤了新训导员,领导把它列入了淘汰犬名单。王雅的两名同学打报告,希望在淘汰它之前,让它跟王雅见上一面。领导批准后,她们就把这只狗领了出来。



2


入狱之前,王雅有写日记的习惯,她会用颜色区分每一天的心情,比如开心的日子用蓝笔记录,她最爱蓝色,天空、大海、警服,都是蓝色;平淡的日子就是淡黄色,这样的颜色占据了最多的页数,现在去翻已经难以分辨;悲伤的日子是红色,红色令人紧张也令人激悦,但在王雅看来,红色最容易令人坠落,“射入眼睛的阳光都是从红色过渡到黑色”。
日记本上的时间停止在2018年4月,这个月全是黑色的——王雅用墨炭笔写了几十页的“垃圾”、“烂人”,而这些黑粗潦草的字迹,直指她的父亲。
王雅的父亲90年代靠搞土方发家,人很膨胀,吃喝嫖赌不说,还逼迫妻子离婚,很快娶了更年轻的女人。父亲只留给母女俩一套房子,王雅6岁就跟着母亲生活。后来,王雅的母亲做早点生意攒下一笔财富,又另买了一套房。
等王雅考上警校,父亲的事业已经败落,又因争标与人约架,被挑断了一根脚筋。对方甘愿坐牢也不愿赔偿一分钱,王雅父亲闲了两年,将家底输了个精光,便打起了前妻的主意,逼迫她交出一套房子。
王雅母亲不愿跟这种烂人纠缠,认栽掏了50万,自己把房子买下来。可不出一个月,输了个精光的前夫又来扯皮,继续讨要30万。他认为当年留给王雅母女的那套房子现在市价过百万,几十万不能打发他。王雅母亲掏不出钱,吃了他两个耳光,嘴巴肿得老高,气得下不来床。
王雅得到消息就从警校回来了,她追到父亲的门上,要帮母亲出口恶气。那天,父亲家里只有17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两人争吵起来,弟弟想把她推出门。
那段时间,王雅正在警校学习擒拿格斗的课程,她退了几步忽然一个侧身,又使了个脚绊子,弟弟就从阳台摔了下去。幸亏是二楼,弟弟没有生命危险,但断了4根肋骨,脚踝骨折。
这起家庭纠纷案件存在私了的机会,但父亲那边狮子大开口。王雅寒了心,坚决不让母亲掏钱,于是被判刑两年。


------
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王雅的人生应该正朝着她预想方向顺当地走着。
她从小爱狗,对小动物特别有耐心。母亲刚离婚那阵,带着她住在乡下,再凶的狗见到她也摇尾巴。后来她考入警校当警犬训导员,训狗的天赋显现出来,别人带不好的狗,只要交到她手里就能带出来。
“狗的嗅觉灵敏度比人高出40倍以上,而且其鼻孔长而大,适合于分析空气中的微细气味。狗鼻子可以嗅出人的敌意和恐惧,也可以分辨人的爱心和怜悯。”
王雅对待狗的爱心,是在父亲的工地上萌发的。她5岁那年,一家人还住在工地上,父亲养了一条叫“来福”的狼狗,体型很大又护主,人见人夸。那时候王雅瘦瘦小小,一双小手总是端不住碗,常常摔碗。每当母亲拿筷子敲她的手指头,来福就跑来护着她。那段时间,母亲的情绪不好——父亲在外面养了小老婆,在工地上早都不是秘密了。可母亲不敢吭声,只有拼命料理家务,期盼男人回心转意。
王雅记得清楚,父亲过36岁生日的那天,把小老婆也喊来了。那是个苗条的女人,打扮有些洋气,怀里还有个1岁多的小男孩。母亲这才清楚,自己没后路了。
那天,母亲还是为大家烧好一桌子的菜,每道菜里都滴进了眼泪。来福一直在门口叫,男孩受了惊吓哇哇大哭,怎么也哄不好。父亲喝了酒,听不得狗叫,又要讨小老婆欢心,提起一把菜刀,当着王雅的面宰了来福。
来福咽气的时候,还一直在王雅的怀里摇尾巴。


------
因为枉死的来福,王雅后面的人生,牵扯出了很多的“犬缘”。
从小学4年级到读警校期间,王雅和母亲统共收养过3只流浪犬,还在小区周边摆放了四五只不锈钢饭盆。每天,母亲做完早点后剩余的食物都会丢到这些饭盆里喂狗。一次,小区里的一个小孩被狗咬伤了,家长上门吵,母亲自掏腰包带着小孩去打狂犬疫苗。
母亲忙于生计,陪伴王雅的时间不多,但在关于狗的事情上,对她百依百顺。王雅决定当警犬训导员时,母亲也蛮支持她。
王雅带的第一只犬是德牧,名字叫“黑豆”,嗅觉灵敏,神经类型优良,适合做缉毒犬。但这只狗也有缺点,过度认主,服从性不好。它的第一任训导员考去了其他单位,王雅接手时,它已经不吃不喝很多天了,饿得只剩皮包骨,已被列入了淘汰犬的名单。
王雅坚持要试一试,连续半个月给黑豆配制营养餐,一遍遍地喂它鱼汤,又怕它烫嘴,就把碎鱼肉捞出来,除刺后捧在手心里喂它。有一天,黑豆枕着她的腿睡着了,她俩之间总算建立了信任;那年春节,黑豆的胃出了问题,术后便血,王雅没回家,一直陪着它。
从那之后,黑豆和王雅就成了最佳拍档。王雅喊一声“靠”,黑豆闻令而动,立即贴到她的腿边坐下;王雅抚拍黑豆的前胸,喊一声“搜”,黑豆立刻出动,一颗黑葡萄似的鼻头在目标区域内搜寻,嗅到目标物后立即卧下示警。
人和狗相处了1年7个月,统共出了4趟任务,破获2起毒品案件。每次黑豆都能按照训练规范,正确示警。如果王雅不出事,黑豆成为功勋犬只是时间问题。
王雅觉得,自己入狱最对不起的只有这只狗。在会见室见到饿成搓衣板的黑豆,她哭了。同学带来了半斤五香牛肉和4个大肉包,王雅亲手喂它。这些都是黑豆以前最爱的伙食,可它每月的伙食费够不上这些,王雅就要贴掉自己的生活费。
半个小时的会见时间,黑豆吃得很欢,等葛队下达会见结束的口令时,黑豆咬住了王雅的裤卷。王雅对它下达了指令,它照旧不松嘴——这是黑豆唯一一次不听从指令。王雅狠心往前走,黑豆被拖行了十几米,总算被两个女特警拽了回去。



3


没多久,集训队的犯人就知道王雅以前是训狗的了,她再去训人,反对的声音立刻排山倒海,狱长意见箱里更是塞得满当当。
尽管葛萍很不情愿,但还是在监区的每周会务上免掉了亲手选定的集训大组长。会务结束后,她见王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找她谈话。王雅说,当不当大组长她不介意,只是放不下黑豆。
按照警队淘汰犬类的原则,黑豆要么被人买走看大门,要么关进铁笼内养老。这两条路对黑豆来讲都是死路。黑豆肯定会把自己活活饿死,它的胃本来就动过手术。
王雅恳求葛萍收养黑豆一年。领养警队的淘汰犬需要审核领养人的身份,王雅坐牢了,丧失了这个资格,她跟葛萍说,黑豆是缉查类犬,嗅觉很好,只要给它安排嗅源进行训练,就有识别违禁物品的能力。监狱每周都要大抄监,只要葛萍带着黑豆来巡查一遍就会有很大的威慑作用,犯人们谁也不敢再私藏违禁物品了。
葛萍也喜欢狗,而且王雅的提议蛮打动她——前不久,省内一家监狱曝出犯人在监舍私藏毒品,影响很坏。但这件事她没法儿拍板,第一步她要跟家人商量,毕竟家里有了小孩,警犬又很凶猛;第二步要跟科室打报告,携犬抄监的提案,需要狱政科审批。
葛萍先回家,想说服丈夫。丈夫是军转干部,父母也都是军人,他小时候是泡在军营杂志里长大的,一个军犬的故事在他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故事中的军犬立过三等功,退役后领导想把它做成标本,在军事馆的门口展览。军令如山,老军犬被制成标本的前一天,训导员买了最贵的狗粮喂它。训导员很节俭,平常买不起那款狗粮。喂完老军犬,训导员帮它洗了最后一次澡,梳了最后一次毛,抱着它睡了一晚。很多年后,训导员有一次去军事馆参观,看见那条老军犬的标本了,很多人都称赞它的毛色。讲解员告诉大家,为了标本逼真,这条军犬是活体制作工艺。训导员顿时泪如雨下。
这个故事,像有万把尖刀戳进了丈夫的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把也没拔出来。所以葛萍一说起黑豆的故事,他二话不说就同意收养了。
葛萍的第二步也进行得格外顺利。
当时女监刚调来一位狱政科副科长,男的,40岁,在管教岗位上待了19年。他早年从狱警子弟学校毕业,接了父亲的班。小时候,他父亲带着犯人去农地开荒,看管犯人的警力有限,就得靠农场的几条大狼狗。
他从警的头一年,罪犯狱外劳务制度尚未取消,经常有犯人逃跑,年轻力壮的新警要带头追捕。有次,他骑着三轮摩托参加大追捕,挎斗里就坐着一条大狼狗。他当时很害怕,因为逃跑的犯人已经用锄头敲死了两个小岗,是大狼狗给了他勇气。他将摩托车把拧得飞起,驶入危险的黑夜,那双发光的狗眼,那条在风中飘甩的长舌头,一直给他壮胆。
所以,新来的男科长也很喜欢黑豆。


------
就这样,黑豆顺利地成了女监的缉查犬,每周的大抄监,葛萍便带它入监,交由王雅下达搜监的口令。搜查很见效,女犯们藏起来的剩饭剩菜、私吞的劳动产品、通过外协带进来的香烟、化妆品……全被黑豆找了出来。
黑豆出了名,其他监区的管教也来借狗,王雅几乎每天都能接到“抄监”任务。在王雅出狱前,统共和黑豆配合完成了几十次抄监任务,从没出过岔子。
2019年初秋,王雅出狱后,葛萍准备把黑豆转送她。但黑豆已经吃了一年的“皇粮”,每月吃掉1000多块的伙食费,长胖了10斤,算狱务工作的“编外员工”了。转送需要办审批手续,可签字的领导又出了差。
也就是在这等待的几天,王雅和黑豆都出了意外。



4


2019年9月20日,下班后葛萍去工柜取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五六个未接来电。因为号码是陌生的,她没在意。
等出了狱门,葛萍听见郊外的几声狗叫,忽然想到黑豆,打了个激灵,一下觉得那五六个未接来电的号码很熟悉——是王雅的。她出狱第一天就给葛萍打了电话,本来是想互加微信的,但近几年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狱警和刑满释放人员不得过多接触,葛萍便没存王雅的号码,也没加她的微信。
她回拨了过去,没通,再拨一次,还是没通。
王雅出狱后,先回家跟母亲见了一面,之后又回到监狱周边的招待所住了几天,等着接黑豆。十几年前,这个前招待所是监狱设立的“特优会见室”。服刑表现好的已婚女犯,每月可以跟自己的丈夫在招待所“特优会见”一次,后来监管政策收紧,取消了这项会见制度。前几年,招待所主要接待一些长途跋涉的罪犯家属、刑满后一时无处落脚的女犯,偶尔也有实习女狱警工作脱不开身,就去那里见异地恋的男友。
这几年,招待所已经不对外开放,只有两三个房间还通着水电,周边已是杂草丛生。王雅在葛萍的安排下住进了招待所,主要是为了省钱,其次是为了给黑豆办交接手续时方便。等交接程序走完的这几天,那块荒地也很适合王雅遛狗。
彼此拨不通电话的这天,葛萍直觉不好,要去招待所瞅一眼情况。
招待所的灯一盏都没亮,葛萍的眼前一片漆黑。看管招待所的是位70岁的老太太,脾气不太好,晚上7点钟就睡觉。这个点,她的房间一般不亮灯。但王雅的房间也黑着,葛萍觉得不对劲,跑到房间门口,门是敞着的,黑豆也不在屋内。
葛萍开了灯,看见窗外晾衣杆上的被子也没收。她再一次拨了王雅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再拨,她好像听见了手机的铃声,音色微弱。循着声,她往楼下的一处荒地走去,发现了趴倒在草丛里的王雅。
王雅的面庞乌紫肿胀,人已经昏厥,葛萍赶忙喊来值班同事,开车把她送去了距离最近的医院。在医院熬了半宿,王雅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告诉葛萍,王雅受了电击伤,迟一步送来,性命都悬。
葛萍心想,那块荒地连根电线杆都没有,王雅怎么会被电伤?况且,黑豆呢?这些疑惑只能等王雅醒来才能解开。
葛萍陪护了整整一夜,王雅才恢复了神志,她醒后的第一声是在喊“黑豆”。
原来,王雅遇见了两个偷狗的男人。他们骑着摩托车,带着头盔,电倒了黑豆,拖运时被王雅发现,摩托车后座上的男子用电击枪打了王雅的脸。她眩晕、疼痛,趴倒在地,还残余了一些意识,努力拨通了葛萍的号码。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打120,而是黑豆,想着谁能第一时间救下黑豆。


------
弄清了情况,葛萍很气恼,在医院报了警。
监狱领导也非常重视,毕竟黑豆服务过监管工作。领导立刻联络了驻监的武警中队,那边出动了5条搜捕犬,在案发现场找到了黑豆的皮毛和血迹,还有嫌疑人丢下的几枚烟头。5条搜捕犬分散追踪了好几公里,最后确定了嫌疑人的行车轨迹。
警察立案后,通过调取各个路段的监控,摸准了嫌疑人的逃窜路径,很快就抓捕了一个嫌疑人。这人36岁,二进宫,两回都是盗窃罪,在江苏沛县开过狗肉店。案发那天,他的堂弟负责开车,他负责猎狗,随身带着一把电击枪。
不过警方虽然抓到了人,但黑豆却没找到。嫌疑人交代,黑豆太“扛电”,电了几下,不久就醒过来。车子开到半路,他们因偷狗途中伤了人,有些害怕,就把狂叫的黑豆放掉了。
嫌疑人又交代,是一个叫蔡红花的女人付了500块钱,提供了招待所的地址,让他们偷走黑豆。这个活儿能捞两头的好处,又拿钱又得狗,他们二话不说就来了,却没想到,作案过程中伤害了王雅。
听到“蔡红花”这个名字,葛萍气炸了——这是她管过的犯人,放出去不过两三天。
蔡红花是个“00后”,身材瘦小,一张整容脸,16岁因盗窃罪获刑两年半。2018年3月份她成年后,从少管所转送到女监服刑,余刑只剩半年。
与她同批从少管所转来的少女犯中,有个叫章洁的,与蔡红花的关系“亦师亦友”。黑豆有次抄监,把章洁的几条脏内裤叼了出来,那是因为劳动任务太重,章洁一时腾不出手,积了几天的脏衣服。她恰巧是当月的卫生标兵,因为这只“臭狗”,荣誉被摘了,还扣了2分,影响了减刑需要的奖励成绩。
9月份,蔡红花刑满后找人偷狗,动机很幼稚,纯粹是想帮小姊妹出口气,不料竟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5


如若偷狗事件没发生,时间倒退到两年前,蔡红花和章洁都还在少管所。
2016年春天,蔡红花在服装车间刚给1500条牛仔裤订完了标,便急匆匆地赶来“启新学校”上扫盲课。少管所把未读完小学4年级的犯人统统算作文盲,要求他们必须参加扫盲教育。
“启新学校”是一座漂亮的3层小楼,少管所的大铁门稍稍打开,“启新”两个金属大字便映入眼中。凡有外界人士进门参观,启新学校就是他们抵达的第一站,这儿就是少管所的门面。
看到学校,外界人士完全可以放下疑虑:少管所并不是坏孩子们的绝路,更像一个重置设备的开关。进入“启新”,坏孩子也可以恢复出厂设置,重新开始。
那天,骨干犯章洁站在讲堂上负责扫盲教育,她戴着一副厚眼镜,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干净。稍稍细心一点的人不难发觉,她的衣服已经洗得褪了色。她个头很高,看着有1米7,骨相也好,天生的衣服架子,肤色虽然很白,却没有什么血色。
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说到底是冷漠,眼睛里都是寒光,瞅人时,眼神简直钉打在对方的脸上。蔡红花直到现在也不敢像章洁那样直视别人。她们那时候都才16岁,目光通常还是躲闪的、羞涩的,尚不敢直视人心。
章洁问蔡红花怎么来得这么晚?蔡红花说自己劳动任务没完成,干部不放。
这时的蔡红花刚入所不到两个月,还是“新丁”,领到手的新衣、新鞋全部“送”给了老犯,劳动任务也重。组长只分配给她一些傻瓜活儿,譬如把名牌、水洗标定在牛仔裤的腰带上。一天的劳动任务是3000条,每条工时是15秒,手不停的情况下,她要干10多个小时。一旦遇到肚子不舒服了,大姨妈来了,心情憋闷了,就很难完成任务。这样一来,回到监舍就会被“罚菜”,别人吃鸡腿,她只有一碗白米饭。
那些未经水洗的牛仔布料会掉色,第一次跟章洁照面时,蔡红花的脸和脖子全染了色,一双手也是脏得不能再脏,拿她自己的话讲,“成蓝精灵了”。
教室里十几个同学全在笑,章洁让蔡红花先去洗把脸。
启新学校的2楼和3楼带着十几米的走廊,四周修了一层钢网,覆盖面积非常夸张,鸟都飞不进。一瞅便知,这是为了杜绝有人刻意跳下去、刻意逃走、刻意投递物品……这层钢网就是一道禁令,是由过去的人为事故触发的,总之,不得不层层严防,也不得不定期清洗、维护。
蔡红花第一次上课便迟到了,章洁便罚她清洗2楼的钢网。那天,蔡红花忙得满头大汗,足足搞了3个小时的清洁,才把整片的钢网清洁了5遍。这期间,章洁只跟她说了10个字,每次都是:“不行。”
蔡红花进来两个月,见过不少世面,胆子也大了,她把抹布往水桶里一摔,身体靠到墙上,抖着腿说:“爱行不行。”
章洁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整片的钢网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专抠高处的死角,不一会儿就喊蔡红花过去看——手套当然是脏的,蔡红花个头儿太小,钢网的高度又超过了3米,一些高处的死角就算她抻断手也顾及不到。
虽然十分委屈,搞得一肚子气,但蔡红花看见章洁随身揣着一双白手套,立刻知道她是个骨干犯,被干部赋予了检查卫生的权利,肯定得罪不起。她只能默默地去教室里搬桌子,重新打水,重新洗抹布,又找来一只大拖把,死心塌地搞了不知多久,忽然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原来是伙房的饭车到了,各个监区都在响着收工的哨子。
启新学校也要关门了,章洁这才吐出那个“行”字。蔡红花顿时像松了紧箍咒似的,赶紧回到监区吃饭,肚子早都叫得不像话了。
两个女孩初见时发生了过节,但在少管所同处了两年后,却处出了姊妹情谊。蔡红花是劳动能手,干活手速很快,帮章洁解决了很多棘手的劳动任务;章洁的文化水平高,她教蔡红花写文章,每月都在“心泉报”上发表,让她拿够了劳动奖励。



6


关系深了,两人才互相讲了彼此的经历。
那时蔡红花将将16岁,是应当念高中、忙着考大学、课余时间脑子里除了美食就是偶像明星的年纪。但她没有这些普通又美好的生活,因为她是一个出生在乡下的“姐姐”——父母给她生了个弟弟,家庭条件只够供一个人读书,她很早就不上学了,记忆里应当是读过三年级的。
2015年冬天,她在鸭蛋厂做工,这个活儿她干得很不舒心,主要是脏,不像女孩子的活儿。但她年纪小,家里人不同意外出,母亲在那儿做工,要她跟着干到年底,春节后她满16周岁了,就能自己出去找活儿了。
蔡红花在鸭蛋厂的月工资是1500,1000块要给母亲拿走,她只留500块的零花,每回跟小学同学聚完会,手头就紧。鸭蛋厂的财务是个秃顶大胖子,总喜欢跟她开玩笑,从她身边经过时,手也不规矩。他有个习惯,上厕所时会把茶杯、钥匙、口袋里的杂物统统掏出来,放在车间的窗台上。蔡红花起了心,把财物室的钥匙用橡皮泥套了模,配了一把。
其实,财务室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保险柜她又开不了。那时候她住厂里的宿舍,里面女工不多,8个人的房间只睡了3个人。睡不着的时候,她常溜进财务室,有时带走一只钢笔,有时拿几包速溶咖啡,有时什么也不拿,就是过去看看月底每个工人的考评。
有一天,她见抽屉里有块表,就拿走了,400块卖给了镇上修手机的人。这块表后来被警察定了2万6的案值,她被判了2年半。冬天关在看守所,春天就送来了少管所。
事情发生后,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母亲曾试图为她顶过罪——母亲或许听信了乡镇上的谣言,认为女孩进了监狱很少能活着出来。母爱的本能从这个瘦小女人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她躺在警车的轮胎下面,脱掉上衣,露出两只干瘪的乳房,气鼓鼓的肚子悲壮地起伏,胡乱比划一双沾满鸭屎的手,试图跟那两个要抬走她的警察叫嚣:是我偷的,是我卖的,你们抓我,你们放了我女儿。
不过,等蔡红花入狱之后,母女关系还是回到了原点。来少管所见女儿的头一次,母亲发现蔡红花长胖了几斤,也没有生命危险,便又回去劳碌一个乡村妇女该劳碌的事情了。


------
章洁的人生正好是蔡红花的反面,她父亲做贸易,母亲办厂,家庭条件十分优越。章洁的学习成绩也十分出色,市级“三好学生”拿过好几个,中考时更是地区的“榜眼”。
从表象上看,章洁是个“完美少女”,但她入狱却是因为投毒,毒害亲生父母。
父母很早就知道女儿爱干净,但并不清楚她有洁癖。作为班里的学习课代表,章洁收作业本时都要带一次性手套。她从不去学校食堂,都是保姆做好了饭送进学校,她更不会踏进学校的厕所,无紧急情况,基本都是憋回家解决。同学们都觉得章洁是个怪人,疏远她,但只有她自己清楚,“爱干净”的病灶,就在家里的阳台。
读初一那年,章洁有天闹肚子,自习课跑回家里上厕所,却不想撞见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在卧室里鬼混,章洁被逼得躲在阳台角落里,吓得不敢吱声;也是同一年,也是同一个角落,她又撞见了母亲和一个年轻工人在卧室亲吻,那个工人面皮焦黑,健壮有力,只有手背被劳保手套捂得青白,她看得清楚,那双手在抚弄着母亲的身体,完事后,工人还抽了根烟。
章洁把阳台上的秘密憋了3年,中考之后,她意外得知父母其实早就感情破裂了,日常中的和气都是装出来的。他们在暗地里拟订了协议,只等章洁考上大学,就办离婚。
中考成绩公布后的那天晚上,全家人都在忙着庆祝,章洁亲手煲了一锅汤,并在里面下了毒。幸好毒性不强,他们一家三口去医院洗胃后转危为安,但医生报了警,章洁获刑3年6个月。



7


偷狗事件让蔡红花在看守所又关了3个月,放出来后,章洁也正巧出狱。姊妹俩碰头,章洁告诉蔡红花,偷狗的事情她办得太丧良心了。
蔡红花不喜欢狗,小时候帮父母割稻,在田埂上被一条大狼狗扑倒,头皮被叼走了一块。现在掀开她的头发,会发现一块梨形的斑秃,这是狗咬后的伤疤。虽然见不得大狗,但从章洁嘴里听了黑豆的故事,她也悔得肠子都青了。
更令两人不安的是,王雅被电伤后,脑部神经尚未恢复,走路会失去平衡,需要坐两个月的轮椅。两个偷狗的男子被判了刑,但王雅的几万块医药费都是自己掏的,还有几万块的民事赔偿,大概率也拿不到手。蔡红花也需赔偿王雅2万块,这笔钱是章洁帮忙掏的。
章洁出狱后的第一桩事,就是花钱寻狗。他们全家在经历了那场家庭风暴后,各自都有反省、谅解、忏悔。得知女儿要雇宠物侦探,每天的费用好几千,父母也都支持她。
在葛萍的推动下,蔡红花和章洁取得了王雅的谅解。她们在监狱里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彼此都有印象,王雅曾经借过章洁一块肥皂,蔡红花自制的凉面在监舍里传递,王雅也尝过一口。大家都是“牢里蹲”的同改,比旁人更加明白“人都有不学好的时候”,都有万劫不复而不自知的时刻。
此时,寻狗的费用超过了6位数,太高了。等王雅的身体稍稍康复,三姊妹自掏费用买了探测仪、夜视仪、无线传输功能监视器、红外警报器、强光手电……把寻狗侦探的必要装备都整齐了。


------
3人一起踏上了寻狗之旅。她们设定的时间是3个月,这段时间不管吃多少的苦头,都要全力寻找黑豆。如果到时还没结果,王雅便接受现实,蔡红花和章洁也已经全力赎错,3人回归各自的生活。
她们以招待所为起点,搜查了周边近100公里的区域。蔡红花是“鸭掌板”,每天出去搜查几公里,回来时脚底板全是水泡,有时还会“中彩”,满脚的泡中泡。但她是3人中行动力最强的,为了增加搜查面积,她经常独自行动,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来。为了省钱,她们沿路住小旅馆,20块一晚、50块一晚,一个房间3个人挤。
2019年11月15号,是寻狗途中最凶险的一天,3个人现在回想仍旧惊心。那是一个冰雪天,她们为了救一只困在水沟里的野猫,一起掉进了冰窟窿里。只有王雅会水,但她伤了这么久,体力早都不行了,可不知道是从哪儿获得了力量,硬是把蔡红花和章洁都拖上了岸,刚喘了口气,就发觉双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回到住处,王雅立刻说不找了。这天距离3个月还差21天,章洁和蔡红花却要坚持到底。这趟寻狗之旅,已像朝圣一般,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拦她们。
90多个精疲力尽的日子过去了,没有期盼的结果,但她们多了3只猫和1条狗。救助的猫狗被章洁圈养在母亲的工厂里,她在家待了一阵子,每天都去看猫喂狗。父母准备年后给她一笔钱,帮助她创业,她还没想好做什么,疫情却来了。



8


2020年5月,疫情控制住了,章洁有个开宠物医院的同学生意做不下去了,在朋友圈发了转让店铺的信息,她一下就动心了。
章洁跟父母要了30万,全部投进了宠物医院,同学继续做宠物医生,她又把蔡红花和王雅也喊来。王雅本身是训狗的,蔡红花也决心从医生助理干起,将来考个宠物医生证。她们把医院的门头改成了“黑豆宠物医疗中心”,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大半年的生意做下来,3个人的朋友圈几乎把整个片区的猫狗家长都覆盖了,也进了很多流浪猫狗救助的群。今年4月份,有人在救助群里发了一条“瘸腿大狼狗扑咬3米高轮胎”的视频,视频里的狗很像黑豆,只不过它失去了一条前腿。
3人立刻给视频号发私信,确定了视频里的狗就是黑豆。视频号的主人在一条省道上发现了黑豆,当时它被车子压断了一条腿,无助地躺在路边的草丛里。这个人是养鱼的,养了几只狗看管鱼塘,见黑豆可怜,就把它往拉鱼苗的三轮车上一放。等进了鱼塘,他找村里的兽医来看黑豆的腿,兽医说保不住了,就帮黑豆做了截肢手术。不曾想,少了一条腿的黑豆运动能力依旧惊人,这人就经常拍它的视频发到网上。
重新见到黑豆,王雅泣不成声,黑豆像根弹簧似的,一次次扑进王雅的怀里。蔡红花买了五香牛肉亲手喂给黑豆,一边道歉一边下保证:“我这个月的工资全给你买牛肉。”
章洁也在一旁帮腔:“我这个月的工资也给你买牛肉。”
接黑豆回家时,已近傍晚,三姊妹坐在车里,车轮碾过涂金的小道,每个人都仿佛得到了一道救赎自己的圣光。


------
葛萍的很多同事都养了宠物,谁家宠物有了毛病,她就自告奋勇,开车行驶50公里带她们去黑豆宠物医疗中心。
今年,监狱搞出监罪犯创业培训,葛萍把“黑豆宠物医疗中心”的案例做成了教案。即将出监的女犯们,眼神个个迷茫,但看完了那些幻灯片,听完了黑豆和3个女犯的故事,很多人的眼眶里都蓄满了泪。
今年6月,王雅比蔡红花先一步报考了宠物医疗的课程,需要去外省上课。一天晚上,她和蔡红花去帮章洁搬东西,3人到了章洁家楼下,发现她家那个大阳台格外漂亮。
两人正要上楼,却被章洁一把拉住了。阳台上站着章洁的父母,好像在聊着什么,各自的姿态都很紧张。章洁说:“他们应该在商量离婚的事。”
王雅和蔡红花都没吭声。她们在楼下站了约一刻钟,看见阳台上的两个人突然拥抱在一起。
蔡红花说:“你爸妈不是要散的样子。”
王雅也劝:“你别多想了。”
章洁的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三个姊妹也紧紧地拥抱在了一块。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23 12:54 PM , Processed in 0.388674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