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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五四启蒙如何形塑了20世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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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4-1 07: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五四启蒙如何形塑了20世纪中国

2019-04-01  邵建  大家

导读

整体论的逻辑配合绝对化的语体,青蓝之间,不遑相让。不仅构成了五四时代的精神风习,而且主流为20世纪以来的文化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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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是五四新文化的百年诞辰。五四固然不是新文化的起点,但已约定俗成为新文化的时间标志。这个短语要点不在五四而在新文化。

一百年过去,时代几经变色,甚至跨越世纪;但中国知识分子的五四情结依旧。这个情结,很大程度上就是启蒙情结。知识分子经常呼吁回到五四,其实就是回到启蒙。所以我们不时听到这样的声音:我们今天需要“再启蒙”(资中筠老人)或“第三次启蒙”(邓晓芒先生)。“再”和“第三”都是把五四新文化视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第一次启蒙运动。

把五四新文化视为启蒙运动乃是后来者的称谓,五四时人应该没有这样自我定位。它的出现按照历史学者张艳的“考古”,是1927年底。张在《五四“启蒙运动”说的历史考辨》中说:事实上,据笔者所知,最晚在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五四“启蒙运动”说在左翼文化人中就已经较为流行。1927年年底,左翼文艺理论家成仿吾在反思五四文学革命并倡导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时就指出,新文化运动是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展的“启蒙思想的运动”,它的成绩“只限于一种浅薄的启蒙”,在“旧思想的否定”和“新思想的介绍”两方面都不曾收到应有的效果。这种认识构成了1930年代前期左翼文化人认识五四的一种普遍思路……”[1]

成仿吾是左翼文人,他用启蒙锁定五四新文化却获得了历史的广泛认可。

胡适始终把五四新文化称为中国的“文艺复兴”;但这只是胡氏个人话语。1933年他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演讲“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亦不免从权,说:五四时期北大被“全国青年视为新启蒙运动的中心”[2]

也是1933年,谈及自己的文学创作,鲁迅声称:“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3]

1945年,毛泽东这样评价陈独秀:“他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好像俄国的普列汉诺夫,做了启蒙运动的工作……”[4]

五四启蒙的载体是《新青年》。看新文化运动做了些什么,首先就要看《新青年》做了些什么。纵览该杂志的始与终,论其大体,也就两件事。成仿吾概括得很到位:“旧思想的否定”“新思想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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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思想很明确,主要指儒家传统文化。新思想则林林种种介绍过叔本华、戴雪、边沁、密尔、赫克尔、柏格森、尼采、斯宾塞、武者小路、马尔萨斯、易卜生、杜威、罗素等一众人的思想和主义。如同散点,零碎而随机。1917年后成为焦点的,亦即《新青年》介绍最多用力最勤因而最成体系且影响最大又最持久的,是马克思主义及布尔什维克主义。不妨把成仿吾的概括给点睛,五四新文化“做了启蒙运动的工作”,也就是面对历史“反传统”,转过身来“引苏俄”。两者一破一立,合成为启蒙的正反题。如果大体阅读过《新青年》,这“六字诀”应该不会让人意外。

这里只谈“反传统”,“引苏俄”一身炮响,引而不论。

传统并非不可以反,世界上每一个古老民族的传统无不有藏污纳垢的一面。但,这只是一面,而非全面。就此一面而言,可以批判也可以反。如若将一面视为全面,从而在整体上予以否定,问题就很可怕。

林毓生先生批评五四新文化有两个词,一个是“激烈的反传统主义”,一个是“全盘性反传统主义”。前者是情绪上的,后者是思维方式上的。就后者言,这是一种整体主义思维。它把传统看成铁板一块,所以要反就不是分析性的而是全盘性的。传统文化或文化传统是一个总体性称谓;如果分而论之,它可以在文化剖面上表象为政治传统、伦理传统、文学传统等。无论是传统的伦理、政治还是文学,按常理都不能一概而论其好坏。但整体论不然,它不仅视传统伦理为封建礼教而整体否定之、视传统政治为君主专制而整体否定之、视传统文学为文言文而整体否定之;并且这三者还可以绑在一起打包为“一家眷属”而必欲统统否定之。

这是胡适陈独秀连署的一封信:“旧文学、旧政治、旧伦理本是一家眷属,固不得去此而取彼。”[5]

这“一家眷属”很形象地表征了思维方式上的整体主义。它们必须连坐,所以,“我们要诚心巩固共和国体,非将这般反对共和的伦理、文学等等旧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净净不可。”[6]

五四新文化,陈独秀是“总司令”,胡适是“先驱”,鲁迅是“主将”。加上《新青年》其他同仁如吴稚晖、钱玄同、吴虞等,彼此熏染,同趋激进。吴稚晖要“把线装书扔到茅厕里去”,吴虞“只手打孔家店”,专攻小学的钱玄同要“废灭汉文”。师辈如此,学生若何。

五四启蒙主要不是启劳工大众之蒙,因为他们不识字。启蒙的对象首先是青年,是那些爱读书的青年学生。老师启蒙在前,学生亦步亦趋。1919年北大学生主办的《新潮》杂志发刊词声称:

“盖中国人本无生活可言,更有何社会真义可说。若干恶劣习俗,若干无灵性的人生规律,桎梏行为,宰割心性,以造成所谓蚩蚩之氓;生活意趣,全无从领略。犹之犬羊,于己身生死地位意义,茫然未知。此真今日之大戚也。”[7]

师辈否定传统的政治、伦理和文学;生辈进一步否定中国人的整个传统生活。整体论的逻辑配合绝对化的语体,青蓝之间,不遑相让。不仅构成了五四时代的精神风习,而且主流为20世纪以来的文化习性。

已是2012年,新华社一位老者以启蒙为题谈启蒙:

“抗日战争爆发,已经是启科学与民主之蒙的五四运动之后18个年头了。五四运动前后中国文化界和思想界已经产生了鲁迅、胡适等一大批启蒙运动的先驱和大师。当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最先读到的是鲁迅、巴金、曹禺等人的文学作品,只不过是在朦胧中接受了些反帝反封建的初步启蒙。当时,我确实是像刚刚从愚昧中初醒来一样,啊,几千年的历史原来是一部人吃人的历史!一百年来受列强欺凌的中国人都还像阿Q一样的无知和无助!幼小的心灵被震撼了,暗暗想要做一个‘初醒者’,去唤醒尚在睡梦中的人的人。”[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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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人两个字即使是鲁迅对历史的一种洞见,它也仅仅是传统历史的一面。但这一面如果被视为整个历史,或我族文明史仅仅被我们化约为吃人两字,不知道这是被启蒙还是已入蒙。以文学作为历史认知是多么危险;而且这样的表述让人看到的仍然是历史只有一个面相的整体主义。

进而言,哪怕上述所肯定的“启科学与民主之蒙”依然未脱整体之弊。胡适主张“科学的人生观”,但,科学属于认识论,人生观属于价值论,两者风马牛,何来“科学的人生观”。如何度过人的一生,是每一个人的价值选择。价值来自需要,需要源自内心。这是一个自由意志的问题,本与科学无涉。

胡适如此,陈独秀更欲“以科学代宗教”;因为“宇宙人生之秘密……真能决疑,厥惟科学。”[9]必以科学统摄人生与信仰,此乃把科学视为包办一切的“科学主义”或“唯科学主义”。整体主义在破的方面是全盘否定,在立的方面则是全盘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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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比五四科学更严重的是五四民主:“无论政治、社会、道德、经济、文学、思想,凡是反对专制的、特权的,遍及人间一切生活,几乎没有一处不竖起民治主义的旗帜。”[10] 换言之,民主作为“时代精神的价值(德莫克拉西)”,它要扩张到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a)政治的德莫克拉西(民治主义)(b)经济的德莫克拉西(社会主义)(c)社会的德莫克拉西(平等主义)(d)道德的德莫克拉西(博爱主义)(e)文学的德莫克拉西(白话文)”。[11]

民主与君主一样,都是权力。当它“遍及人间一切生活”,这种power的整体主义扩张,已经逻辑为以民主为其名的“全能主义”(Totalitarianism)。从逻辑到历史,五四启蒙的问题原就出在思想基因上。尽管本身就懵懂的五四人无能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但,种因已种下。

至此,五四启蒙对传统文化的否定,已经不是“反传统”,而是“去传统”。

人类历史本如孔子言意:殷因于夏礼,有所损益。周因于殷礼,有所损益。后人复因于周礼,亦有所损益(参《论语·为政》)。世界各民族无不是对自己的历史有所因革有所损益地走过来。但,反孔的五四新文化对本民族文化传统的态度是:只有革,没有因;只有损,没有益。“损之又损,以至于无”。

当然,“去传统”只是启蒙任务的一半,另一半是为了建构新传统。问题是新旧两者在清末严梁时代是两相“调和”,而五四新文化却视新旧为“绝对不可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废其一。……”[12]

这两个“一”,同样是整体主义的。它是五四郭沫若式的“一的一切”(比如旧文化),“一切的一”(比如新文化)。1916年陈独秀说:

“欲组织西洋式之新社会,以求适今世之生存,则根本问题,不可不首先输入西洋式社会国家之基础。……对于与此新社会新国家新信仰不可相容之孔教,不可不有彻底之觉悟,勇猛之决心;否则不塞不流,不止不行!”[13]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用的是唐代韩愈的典,《新青年》上至少出现过两次。

新旧问题,《新青年》看法基本一致,只是表述不同。用典的用典,比喻的比喻。同为《新青年》作者,钱玄同和陈大齐有过一通书信。谈及旧文化,认为看见有人吃粪,出于人道,不可不阻止。为辨明什么是粪什么不是粪,陈建议钱为旧文化编一部“粪谱”,包括“纲常名教”、“五世同堂”等。钱接过话头,说自己:

“自洪宪纪元,始知一个响霹雳震醒迷梦,始知国粹之万不可保存,粪之万不可不排泄。”[14]

1932年鲁迅正是用“粪喻”表达他对新文化的礼赞:

“那就是将‘宗教,家庭,财产,祖国,礼教……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都像粪一般抛掉,而一个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15]

启蒙,当时又有人译为“启明”,是“照亮”的意思。在启蒙者眼里,传统文化整体上就是一种蒙昧,必欲去之;同时还须引进新文化,用以照亮。

新文化运动期间,一位当时正在北大念书的年轻学生,自小读经长大,对传统文化充满感情;故此对身边发生的各种反传统格格不入。1929年他拜访老校长蔡元培,谈及当年五四新文化,说:

“自吴又陵、吴稚晖倡为打到孔家店,旧文化传统尽失,世岂有无文化传统之社会耶,余未见西方文明国家尽弃希腊三圣及数千年前哲人有得之论也。五四时期知识青年心灵空虚,政象又极混乱……”[16]

你尽可驳斥它的立场;但它道出了一个事实。是启蒙者引进新文化填补了旧文化被扫荡后的价值真空,并给当时青年学生一种思想上的照亮。此后,从观念史角度,20世纪的中国就这样告别传统走上了“西化”的道路。当然,题外话,那位“反潮流”的北大学生,不与五四同桌,后来负笈英伦,做了哈耶克的学生,成了中国稀有的一名保守主义自由主义者。他叫周德伟。

“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这是周德伟六十岁时的自度联。如果深味,它仿佛就是针对启蒙。启蒙在新旧文化上的态度,表现为一种非理性的文化激进主义。然而文化就其天性是无以激进的,它只能在漫长的历史发变中逐渐生成和演化。人为的激进只能让文化受伤,同时造成历史颠簸。人类现代以来的历史很大程度就是观念史,观念在人的集体行为或历史构成中发挥了巨大的推手作用。它也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沉潜在历史表象的深处。

如果钩沉启蒙观念和20世纪历史潮流的关系,它的成绩绝不是上述成仿吾所说“只限于一种浅薄的启蒙”,“旧思想的否定和新思想的介绍两方面都不曾收到应有的效果”。相反,它非常成功,两方面都很成功;因为它有效地形塑了20世纪的历史。

注:

[1] 张艳《五四“启蒙运动”说的历史考辨》,《史学月刊》2007年第6期,第89页。

[2] 引同一。

[3] 鲁迅《我怎样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512页。

[4] 引同一,第92页。

[5] 胡适之、陈独秀《论<新青年>之主张》,《新青年》第五卷,宁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36页。

[6] 陈独秀《旧思想与国体问题》,《新青年》第五卷,宁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44页。

[7] 《新潮发刊旨趣书》,《新潮》第一卷第一号,民国八年一月一日,第2页。

[8] 穆广仁《我感知的启蒙、新启蒙、再启蒙》,《炎黄春秋》2012年第二期。

[9] 陈独秀《再论孔教问题》,《新青年》第二卷,宁夏人民出版社,2011年,275页。

[10] 陈独秀《实行民治的基础》,《新青年》第七卷,宁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9页。

[11] 陈独秀《我们为甚么要做白话文》,《陈独秀文章选编》(上),三联书店,1984年,第493页。

[12] 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新青年》第一卷,宁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37页。

[13] 陈独秀《宪法与孔教》,《新青年》第二卷,宁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46页。

[14] 钱玄同《保护眼珠与换回人眼》, 《新青年》第五卷,宁夏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481页。

[15] 鲁迅《林克多<苏联见闻录>序》,《鲁迅全集》卷4,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426页。

[16] 周德伟《落笔惊风雨:我的一生与国民党的点滴》,台北远流出版,2011年,第2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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