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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从生活中来的文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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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29 11: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流沙河认字”系列之二

从生活中来的文字学

2019-03-22  冉云飞  大家

导读

“忽然觉得我通古人”,这是将古人的造字方式验诸自身生活才能得到的特别感受,一般文字学研究者是无福体会这种快乐的,虽然流沙河这样真可谓苦中作乐。




中国文化主张道不远人,虽然这个道字在传统汉语处境中并没有绝对真理的意思。但它也明白昭示,人虽有限,还是能在周遭的生活中看到一些相对真实的东西。既如此,道不远人能到什么地步呢?你能想到的极致,古人都说过了,庄子所谓道在屎溺中。这么污秽的日常物事,庄子也能从中看出些门道来,自是一种不错的功夫。既如此,在描摹日常生活的文字里,来发掘出一些关于汉字密码的窍门,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话虽如此说,研究文字学的多是知识分子,许多人可能终身没有参与过实际劳作,故不容易从日常生活中得出“近取诸身”的例证,来言说文字的奥妙。相当于放弃了一种让人感到亲切的认识汉字,并发现其文化渊源脉络的有效方式。也就是说“此事古难全”:有过劳作经验且善于进行生活观察的人,却没有研究文字演变的能力,反之亦然。从个人有限的“小学”(文字学、训诂学、词汇学等)阅读经验来说,我认为既有比较高深的文字演变研究能力,又能以日常生活中的观察与认知,来“近取诸身”,进行细致有趣之佐证,使人憬然大悟者,实在百不得一。

换言之,许多人的学问是越做越深,且以深到识者无多为自得,固不应该受到责备,如果他所做是真学问的话。因为有许多前沿性的学问的确不是普及得了的,不妨作为“为己”之学,而自得于天地间——至于为己之学是否能变化一个人的气质,则不要企望过高,因为这多半是道德自义,为掌控话语权柄者自加光环而已。“今之学者为人”往往受人诟病,除孔子外,荀子在《劝学篇》里也视其“以为禽犊”的“小人之学”。其实学问与道德之间并非一定正相关,而且是两个评价标准,非得鸡兔同笼,绑架在一起,于二者均有相妨。要言之,我不主张将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截然两分,为己自娱,也能娱他利人,二者并非矛盾相斥。为人之学只要不是欺骗读者,不为牟利有意迎合他人趣味,完全是自己真实研究所得,便是有功于读者。

个人认为流沙河的文字学研究,是将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结合得比较好的实践与例证,一句话,能深入也能浅出。能深入固非易事,但能把艰深古奥的学问,讲得有趣生动,更难。为何更难呢?因为一来你需要对学问深入吃透,不能以己之昏昏使别人昭昭;二来,你吃透了又还要善于为那些不懂的读者着想,能够从生活中取来证据,举例子,善譬喻,为学问搭桥。这便是我读“流沙河认字”系列书籍,倘徉其间而又深觉有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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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

我家楼层相对较高,无有电梯。十多年前,小女放学后很难有玩伴。于是朋友送我们半岁的大白熊给我们,以便给孩子做玩伴。大白熊虽然体型超大,但性情温和,闲时与它戏耍,发觉它后腿上有飞爪,不明就里。有次到沙河师家闲聊及此,他说你家那大白熊严格说来是犬而非一般意义上的狗,这说法真让人感到新鲜。于是他就藉此从文字学的角度给我们讲了“敬—儆—警”三字之间的承续关系。

他说《说文解字》中的一种草名曰苟,让其百思不得其解,并且发觉“与苟字组合的语词,其指义和草不相干。得过且过,苟且。偷生忍辱,苟活。逢迎顺从,苟同。随便结交,或随便性交,苟合。只顾眼前,苟安。贪贿不义,苟得。临危滑脱,苟免。钻营爬位,苟进。以上诸词,以狗换苟,……我看倒很合适”(《白鱼解字》p.169)。他因此在甲骨文里面找到一个非草头非句字组成的苟字(此字我“造”不出来,请直接看《白鱼解字》p.170——冉注),认为此字才是最早的狗字。由此字的右边添一只右手拿一根棒即是今天的敬字,走向狗必须拿着一根棍棒,此敬字的本义便是警戒。后来敬字生出他敬之义,自儆之义隐没,于是又造儆做自警用,段玉裁以此释为“与警音义同”。

“篆文儆字人旁立于左边,同其拿棒右手分离,已违象形之旨。立在中间的狗大耳俨然,前腿悬空,后腿直立”,“犬科动物的狼、狐、犬,皆有‘悬蹄’,俗曰飞爪,是其特征,以及无‘悬蹄’的狗,都包括在内。犬是大概念,狗是其中小概念,所以狗虽‘悬蹄’也可以叫犬。”(《白鱼解字》p.171)在沙河师看来,我的狗虽然温顺,但含有悬蹄,必有野性,要注意距离。果不其然,不久我就被“教科书式”的咬了一回。在讲犬字时,流沙河又重申一番这样的道理:“许慎说,有悬蹄的方可称之为犬。悬蹄,俗称飞爪,为已退化之蹄爪。无悬蹄的便是狗了,以示区别。推想狗先被人驯养,用来警夜。狗善吠吼,所以名狗。狗吼古音可通。”(《白鱼解字》p.307)

狗善吼,也会因喂养不慎而被咬,但它的通人性还是令我惊讶。想多年前冬天半夜我被带回家中,它狂吠不止,我劝它不要再吼,说你不要把姐姐吵醒了,不要让她在半夜看到爸爸被带走。它随即不再吼一声,据言此后有小段时间愁闷不乐。吁!犬之有悬蹄者,其心之柔亦有甚于某些缇骑乎?后来我家大白熊虽然老死了,但它性喜热闹,是个人来疯,让人记忆深刻,不属于下面这种有趣的“狗”:“獨非蜀犬,而是从犬蜀声,指某些不合群的狗。”(《正体字回家》p.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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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相乃巫术之孑遗,按出生年份推知我的属相是蛇——人属动物,还有比这更混乱荒谬的说法么?其实我属于至高者——因此对蛇从小就有兴趣了解,当然是出于了解自身的需要。蛇字起源比较晚,上古时多用它字指蛇,《说文解字》无收。《说文解字》谓它为虫,“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蛇的出现一定是后来它字被作为指物代词后才造的——段玉裁认为此为俗字——这一点几乎是文字学者的共识。宋代徐铉在整理注释《说文解字》时说,今俗作食遮切。这说明宋代就是直接读今蛇音,但是“俗作”,说明其原来的音不应该读此。但究竟原本应该读什么,只有通过各种方式来构拟来揣测。

文字学者蒋善国根据也字和它字的甲金篆外形,及相关字词的声读,觉得它们“是同一个字分化的异体”,而且“《说文》它字重文作蛇,本音tā,中古音变成tuō,它的词义是从‘委它’得来的,‘委它’就是蜿蜒,象蛇行之状,所以蛇以‘它’为名,……后来它音变为sha,现北方人说‘无变故’或‘尚好’为‘没(音媒)舍(sa)’,‘没舍’就是‘无它’的音变”(《<说文解字>讲稿》pp.145—147,语文出版社1988年版)。但流沙河的解释与此不同,“它今音tā而古音shā。它字为啥不应该加虫旁?因为它字已经象蛇形,又加虫旁可能误读为两条蛇。在甲骨文,它与虫极为相似,为了不致互混,所以往往在它头上加止(趾)成跎,意思是千万别踩着了。这个跎字是异体字,同为今之蛇字。卜辞常见问话‘亡跎’或‘不跎’就是问‘没蛇吧’。先民居处草莽,最怕不小心踩着蛇。卜辞问‘没蛇吧’意思是向神灵询问‘不会有祸患吧’。今人互相问候‘没啥吧’就是从‘没蛇吧’承续来的,啥即蛇也”。(《白鱼解字》pp.250—251)

两相对比,我觉得流沙河的解释更符合情理与事实,逻辑上自洽度更高。虽然蒋先生在考虑它与也字的声读花了更多的精力(此处未称引,其引《神异经》之“男露其势,女彰其殺”来说殺字是女阴也字的音变,有一定道理),但我觉得其在“它”字的音变秩序上或有可商。不特此也,我觉得流沙河还有些更为有趣的证明,来说明它古音shā是有道理的。介于蜀人说没啥,就是北方人说的没什么,于是他顺推如下:“蜀人以龙为老大,蛇为老二,称为梭老二。什和么的今音拼成梭声,仍然是蛇。冷兵器的梭标即蛇矛,斯可证也!语音考古,可补充田野考古之不足,未可忽视。”(《书鱼知小》pp.97—98)尤有进者,流沙河还认为英文的snake,若急读与汉语蛇的音完全相同。“便是蜀人称大蛇为梭棒(本作蛇蟒),同英语的大蛇serpent的读音几乎相同。又,倒转来读便成了今人说的蟒蛇一词了。”(同上)看此解释与引申,不知别人感想,我是很得知识上的滋养与愉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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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难想象“未”字与饮食的关系,因为很多讲文字学的人也就谈到它是树梢嫩枝,有微小之意,便认为完成了任务。的确,若是从释字的角度来看,这并没有错,因为认字释字,就是知道这个字的意思便可以了。至于这个字所代表的日常功用,及其相关的扩张性知识,一般的学者或无法提及了。但你若是要增加受众的理解力,单是解释字义就比较抽象,仿佛与我们的生活和历史关系不那么直接。但流沙河教你认字,便与其他文字学的讲解者不一样,因为他阅历丰富,且有细致观察生活的精神,还有付诸笔墨的能力。换言之,他的文字学解释,往往是一篇好读的文章——这实在是他作为作家文字组织与表达能力之体现——从仿“科普”的意义上来看,也意味着对那个字在某种意义上的“字普”。

“先民重视树梢上的新发嫩枝,特造这个未字,因为这是他们每年春季最美味的菜品。华北乡村至今仍以椿芽、榆芽、槐芽等为菜品。你看菜这个字,拿掉草头,下面是采。采是什么?就是采摘嫩芽作菜。菜者,采也,采树芽也,撷木未也。采字上爪下木。爪是指爪,即手,象形。蜀语‘脱不了爪爪’也就是脱不了手。爪置木末,正是采撷树梢上的嫩芽,就是采未。嫰芽可口,造出味字。”(《白鱼解字》p.121)一小段文字里不仅让你明了先民造字与他们生活的关系,而且析一字而带出一串相关“当事人”——由未及采、菜、味,可谓顺藤摸瓜,满实满载。如此有趣,谁云枯燥?

我们常吃芋儿,可是我们并不明白,它为何得这样一个名字。“西蜀岷山出产大芋,雅称蹲鸱,其大可知。原始人挖出大芋来,惊叫一声吁(哟),所以名芋。芋母周围附生芋儿,若奶孩然,所以又叫芋艿。乃的古文象女乳形。”(《白鱼解字》p.148)先民看到芋这种作物,吓了一跳,于是哟了一声,便以此为名。倘若把汉字里取名之其名自呼当作说“我在这里”,心怕你不知道;而芋则像蹲伏的鸱,在那里等着你来被吓一跳。在一篇《芋之所名芋》的文章里,流沙河除说如上名芋的理由外,还称引了《史记.陈涉世家》里“夥颐”,可译成四川人所言之“嚄哟”。其实四川人发惊叹声,何止吁、嚄哟,还有李太白著名的《蜀道难》中的“噫吁嚱”,以至于宋庠谓“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吁嚱’”(《宋景文公笔记》卷上),看来川人历来惊爪爪(zhuazhua)的,大呼小叫,是很有传统的。

说了这么多,流沙河还觉得不过瘾,他像一些古代有名的文字学家如段玉裁一样,佐之以目验:“从前在本单位的农村种过,是在一片下湿烂泥田里,用猪粪作底肥。天冷了,每日挖一窝,足食四五人。焖芋头宜配以小白菜,利在通便,免致厕上挣出声来。”(《书鱼知小》p.117,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其平静中的诙谐,节制里的快意,颇类讲笑话者在别人笑翻了自己依然稳起。在称引了郭璞对鲵(娃娃鱼)的解释之语后,段玉裁说:“此语见书传者,不下数十处,而人之不信,少见则多怪也。余在雅州,亲见之。”(《说文解字注》十一篇下)此种据目验证古物的做法,是如今训诂文字学中常见的做法。“《说文解字段注》作者清代段玉裁先生不信世间有此鱼,后在四川雅安目睹,方才信了。”(《白鱼解字》P.275)两相对照,流沙河此说不确。流沙河亲种芋儿,但他诚实地说自己尚未见过蹲鸱一样的大芋(叶黄茎紫),他只见过两种芋,一青茎,一紫茎,体型当然无法跟蹲鸱相比,蹲鸱或在蜀中失传。段玉裁是在四川雅安为官目验,而流沙河是被打为另类被役使,在成都凤凰山农场亲种,境遇不一,但为破解文字的执着劲儿却是一样的。

四川人特别爱食豌豆尖,可是很多人不知其来历,请先说野豌豆。“伯夷叔齐兄弟俩义不食周粟,作《采薇歌》而饿死。薇,一种蔓生野菜,茎叶似小豆而更加微小,故名。古称山菜,后呼野豌豆,蜀人叫巢菜。今人不识,误为花类,拿来命名女儿。”(《白鱼解字》p.148)此解当然不是流沙河独出的心得,但却很好的整合了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和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的解释。前者谓:“薇,山菜也,茎叶皆似小豆,蔓生,其味亦如小豆,可作羹,亦可生食。”后者在释“薇”字的按语中说:“项安世曰:‘今之野豌豆也。’按,今四川人掐豌豆软梢食之,谓之豌豆颠颠。古人采于山者,野生者也。”(《说文解字注》一篇下)

段玉裁将野豌豆与吾蜀人工种食的豌豆尖相较,使其说经目验而更见对比之力。流沙河则专作《蜀中豌豆尖说》来详尽申说,掐食的豌豆尖不是一般的豌豆田里长的,而是间种在胡豆田里,使其攀胡豆植株,“直往上冲,高及人腰,得势而葳蕤,故肥嫰好吃。主人存心不让它结豌豆,所以一再采之,直到来年暮春,供应不绝。这点小秘密,成都人多不知,何况北人。”(《书鱼知小》pp.119—120)段玉裁非北人,但段氏也可能不知这种川人喜食的“豌豆颠颠”,是何以长成的。正种胡豆,“歪种”(套种)豌豆,既收了胡豆之实,也得了豆豌尖之惠。一举两得,民众之实践性智慧岂可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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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道菜大约不只是在川菜中很有名,而且其它菜系里也有大致相同的做法,只是调料方面有些差异,那就是糖醋里脊。可这名字写得一直让叫真的流沙河,耿耿于怀,总是认为不对劲。很多年前,他曾看到一道山西菜名为“醋溜里脊”开始,就感觉“里脊”这个写法不通。后来养猪杀猪,看到猪脊骨下面及左右两边,长得有很嫩的一绺肉,知道那就是“里脊肉”。但不通的“里脊”二字一直存在他心里,直到有一天读朱熹解“旅力方刚”(《诗·小雅·北山》),认为“旅与膂同”,才冰释了他的疑惑(《书鱼知小》pp.225—226)。“繁体的呂,二口之间纵向联系。篆文呂象脊椎之形。我们有脊椎骨二十一块,块块之间纵向联系。简化一刀,砍断联系,不再象形,便不好解说了。呂最初造的膂字。膂,脊也。菜肴糖醋膂脊,俗误作里。”(《白鱼解字》p.356)因此在流沙河看来,不仅山西的醋溜里脊应该写成醋溜膂脊,而且呂梁山写成吕梁山,是砍掉了其绵延四百公里的脊骨,最好能写成膂梁山,让人一看就明白(《书鱼知小》p.226)。我也顺便举一条古证来申说沙河师说法之正确性,清代著名学者钱大昕在《恒言录》卷一“脊樑”条里引用了《朱子语类》的书证后,其按语为:“大昕按:脊樑为脊呂之转。”(转引自吕友仁《训诂识小录》p.12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

早年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看到其为证谋字所得的目验,尤其是与四川有关的物事,特别兴奋,仿佛以今历古,感同身受。近几年读“流沙河认字”系列书籍,就更加亲切。一来与先生交往三十年,熟知他的人生经历,二来听其谈诗论学,说文解字不少,再来读他的书,更有知识上的享受与人生感悟上的合辙。他在论及總简成总字不合理之时说,简字总一看就像悤。“顺便看金文悤,从心铳声。心上一枚钢铳子,既可以铳孔,又可以铳除孔中堵塞物,其功能在通之透之。这个金文悤是古代的简化字。简得太难认,若不是当过木匠,我也认不得。”(《正体字回家:细说简化字失据》p.166)

我们都知道流沙河当木匠的经历,是他苦厄人生的一部分。可他在有条件研究文字学时,也能将其苦难经历“变废为宝”,为其驱遣所用,此福份实在是他人罕有的。我虽然看到过作家、诗人写自己苦难经历的例证,也看到过艺术家用他们自己所擅长的形式,记录自己的历史。但没有看到过一个文字学者,能将自己的痛苦经历,拿来阐释文字学,嘉惠读者的。尽管他说自己是“尽历沧桑身犹在,重过黄粱梦已无”。

他不仅当过木匠,还在农场喂过猪,真可谓“多能鄙事”。而且这些鄙事之所为,还是在监管下之所为。其喂猪经历,使他后来在解释“斩刍”二字时,让人深感他是创造这二字者的异代知己。“予曾饲猪满圈,终日忙碌。青饲料或用红薯藤或用胡豆苗,随季节而轮换。无论用藤用苗,皆须铡刀铡碎,大锅煮熟,猪才肯吃。铡藤苗时想起偷读《说文解字》,记得许慎解释莝字,仅用‘斩刍’二字,何等简洁。铡草曰莝,从草坐声。亲手莝过,予何幸也。”(《白鱼解字》p.160)段玉裁也不废话,斩刍,谓之鈇斩之刍,并引一句“秣之摧之”(《诗·小雅·鸳鸯》)来略作申说。许慎《说文解字》是在编撰字典,段玉裁的注是在许之体例上申说纠谬,独流沙河不受他们所则效之体例限制,故能抒发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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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青饲料皆谓之刍,繁体作芻。篆文是两捆草。哈,我到田里割胡豆苗,就是束成两捆挑回来的!造字者若不是像我一样肩挑过青饲料,怎会这样造此芻字!忽然觉得我通古人,肩添气力。同时感受汉字奇妙,心生敬畏。”(同上)我不同意所有的字是哪一个人比如仓颉造的说法——将重要的事情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最容易形成个人崇拜——这一定是一种漫长的“集体表达”。我们从一些字的竞争历史痕迹——即有的字先造,却被后造的代替,或者先造与后造者并行不悖——或许可以说所有字的最终确认,都是经过生活本身考验与人们选择的结果。造这个芻字的人,当然可能亲历过挑刍之经历,即便不亲历其事,也一定看到过,这正符合“远取诸物,近取诸身”的造字法则。“忽然觉得我通古人”,这是将古人的造字方式验诸自身生活才能得到的特别感受,一般文字学研究者是无福体会这种快乐的,虽然流沙河这样真可谓苦中作乐。

还是回到他对这个芻字的续解:“铡刀的铡《说文解字》没有。字龄太嫩,未能赶上。古有折字,或许就是铡的前身。折字从斤。斤是长柄斧的象形,所以古书上面连称斧斤。斤在这里代表工具,包括铡刀在内。看甲骨文,斤之所及,断草为二,便不妨理解为用铡‘斩刍’。折zhé铡zhá双声对转,折即铡也。再看金文,断草处有两横像铡槽。铡刀握柄摁下,刀片半入铡槽,断草为二,两旁纷纷落下。折字左旁,明明是草,隶变后误作手,写成所谓提手。一错至今,永无改日。奈何不得,只好随俗。”(同上)这是我关于“流沙河认字”系列文章中唯一全篇引用的文字。像这样的文字,简洁而文采斐然,清晰而富生活情趣,配上他自画的甲金篆诸体字,为师者倘选取来教学生是何等美好的事。

可以这样说,从善于观察生活,以今证古这方面来说,在“流沙河认字”系列书籍里不胜枚举。其实这也是一代代研究《说文解字》者的传统,反而是今天研究《说文解字》的学者不这样做了,大约与今之学者和实际生活脱节,过于象牙塔有关。再举流沙河释一“發”字,以概其余。“發字从弓癹声。这个癹字音义同撥,本是稻作专业术语,今已被人遗忘。原来水稻春末插秧,夏初薅秧薙tì草,用五齿小钯将稻秧周围野草抓掉。也有不用钯而用浸在水中的脚,左拔一脚,右拔一脚,拔掉野草,踢入泥泞作肥料的,这就叫癹(撥)。许慎说‘以足蹋夷草’而未交代水稻薅秧事,所以后人不懂。注意癹字篆文上部右蹋左,左脚蹋右,正是用脚薅掉野草。”(《字看我一生》pp.127—128)我本农家子,读到这样的解释,回忆自己的乡村经历,对生活于知识都有豁然贯通之感。这样的知识它不是死的,而是活的,不像油浮在水面上,而是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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