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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贾政父子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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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8 08:1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红楼隔雨相望》之

贾政父子的孝心

2019-03-07  潘向黎  大家

导读

他的天份不低,所以,宝玉郑重的告别,他看懂了,那首当头棒喝的歌,他也听懂了。他马上领悟了――“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这是个明白人。




《红楼梦》后四十回,一直被群嘲为“狗尾续貂”,我自己也是从小就不接受后四十回。

后四十回的作者,过去的标准答案是高鹗,后来有争议,现在,连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红楼梦》珍藏版的布封面上都写“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了,部分颠覆了我从小的认知,所以从小说惯的“高鹗的后四十回”,只能变成版权含混的“后四十回”了。

好吧,完整的表达应该是这样的:我从小就不接受当时相信是高鹗所续、现在则不知道是谁续写的后四十回。

各种搞笑级的生硬细节,整体暗然失色的对话,各种后语不搭前言,让人随时随地得重度尴尬症。

搞笑、尴尬还不说,“中乡魁宝玉却凡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这个结局,从回目到内容,俗得大红大绿,俗得彻彻底底,俗得无以复加,即使曹雪芹的棺材板压得住,庸人气味也容易熏坏了猝不及防的我们。

有人说后四十回的主要功劳在于使《红楼梦》完整了,我觉得它的主要功绩在于:让普通读者也能充分体会天才作家与寻常写手的区别。

所以我一直认为,宁可《红楼梦》是残缺的,也不要俗手擅自来续写。在我很多年的印象中,后四十回,除了好歹没有让宝黛幸福,黛玉终究还是泪尽而亡,这一点还对得起曹雪芹,其他的一无可看。

“我的”《红楼梦》,就是那出神入化、撼人心魄又沁人心脾的八十回,后面的四十回,非常遗憾,空白与残缺也比狗尾续貂的所谓完整好。因此,无数次重读,后四十回,基本上是不看的。

但是心里偶尔也有一丝疑问飘过:续写《红楼梦》的人很多,为什么唯独这个版本被重视?也许是在所有的狗尾之中,这一根还算不错的?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前年偶然重读了后四十回,却被第一百二十回的一处吸引了。写宝玉出家,来向父亲辞别。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后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毘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净去处。贾政打发众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个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说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来赶。见那三人在前,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他们三人口中不知是那个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着一面赶去,转过一小坡倏然不见。贾政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自己的小厮也随后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才那三个人么?”小厮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后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了。”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

众家人回船见贾政不在舱中,问了船夫,说是老爷上岸追赶两个和尚一个道士去了。众人也从雪地里寻踪迎去,远远见贾政来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贾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见宝玉的话说了一遍。众人回禀,便要在这地方寻觅。贾政叹道:“你们不知道,这是我亲眼见的,并非鬼怪。况听得歌声,大有玄妙。那宝玉生下时,衔了玉来,便也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为的是老太太疼爱,所以养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见了三次:头一次,是那僧道来说玉的好处;第二次,便是宝玉病重,他来了,将那玉持诵了一番,宝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来,坐在前厅,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说到那里,掉下泪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掉下泪来。自从十一二岁读《红楼梦》至今,陪黛玉宝玉流过泪,陪探春迎春流过泪,陪尤二姐尤三姐流过泪,陪晴雯鸳鸯流过泪,只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会陪贾政落泪。在我心目中,他不仅是冷面大家长,而且是书中第一号乏味人物,怎么,到了红楼梦寒、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之时,我竟然会陪着他落泪?

后四十回还有另一处写得不错的:黛玉死后,“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我曾经鼻子有点发酸,但终究没有落泪。

因此,贾府父子道别,的的确确,是《红楼梦》后四十回,唯一让我落泪的地方。

贾政为贾母安葬,人生到了这个时候,去路已经看得很清楚,是最需要儿孙的温暖和支撑的,那是生命的延续,会让人看到希望,感觉到生命的热量。这时候听说宝玉不知去向,如果真的就此失去这个最看重的儿子,对一个父亲打击其实是最大的,也很残忍,幸亏贾政还抱了一些希望,觉得宝玉也许可以找回来,所以只是“烦恼”,而不是绝望的悲叹,他这时候心里想的,应该是赶快回家,设法到处寻找宝玉。

然后,生命中的一场大雪突如其来。他遇见了宝玉,并且知道从此不用再找这个儿子了,不但自己,连同整个家族,整个现实的此岸,都失去了宝玉。

我原来没有读细,一直以为是在船边的雪地上父子相见的。仔细看,不是。是“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是在船头上。宝玉来向父亲告别,他怎么会让父亲上岸?哪有这个道理?是他上父亲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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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温绘制的宝玉别父图,宝玉跪在岸上,与原书描写并不相符

回想当初无忧无虑时的宝玉曾对黛玉说,心里最重要的人是祖母,父亲,母亲,第四个就是林妹妹,看似随口一说,其实很可能是真的。宝玉特地来拜别父亲,而且是在雪中,光着头,赤着脚,一直走上父亲的船头。必须恭恭敬敬地拜谢和拜别过这个人,他的俗缘才能了断。

父子一场,不相知也有不相知的爱法,那爱,绝不浅淡,也从不曾失了发自内心的敬重。

宝玉怎么道别的呢?他“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

想到第三回宝玉初登场的时候,“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真是今非昔比,便知道他是什么都抛下了,温柔富贵,烦恼绝望,就像他原来奢华的衣着打扮,统统都不再跟随他去往精神的彼岸,更不要说家人和童仆了。那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也许暗示了他的修行道行,也许是呼应他“怡红公子”的旧身份,或也许是作者出于视觉审美效果:雪地上,还有什么比一件大红斗篷更醒目、好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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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温柔富贵,都如梦中之梦

宝玉出现得突然,又形容装扮大变,加上在雪中,再加上他并没有口呼“父亲”,所以他“倒身下拜”的时候,“贾政尚未认清”,他只是“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

当儿女决绝的时候,父母的反应总是慢的。

贾政还没有看清他的脸,宝玉已经拜完了四拜,又站起来行礼,贾政才认清了是宝玉。他问:“可是宝玉么?”这一句,问得多么心酸。

“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只能“不言语”,因为说什么呢?说起来话长,而尘世的相聚太短。更往往只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才得相聚,等到知道了自己是谁,就是不得不分别的时候了。尘缘如电,彼此终于原宥体恤了,却要离散了,这是悲;但是,父亲在分别之后也马上会明白,骨肉亲情尚且是幻梦,世间哪有可靠可信的?那时我们这一世的恩怨就都了清了,嗔痴贪怨,就各自解脱了,这是喜。

宝玉和一僧一道离去,贾政在雪地上追宝玉。他不顾地滑,不顾威仪,拼尽全力,追得气喘吁吁。这是全书中贾政第二次失态。第一次,是他痛打宝玉的那一次。两次失态,都是因为这个儿子。他太看重这个儿子了,太爱这个儿子了。可是这个一本正经的一家之主、社会栋梁,他的失态,一点都没有用。贾宝玉该顽劣时多么顽劣,该决绝时多么决绝,何曾在意他那个濒临崩溃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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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多少父母,总是为了孩子而失态,然后这些失态,除了汇入“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浩叹之海,便统统归于无效。

宝玉不见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这个父亲知道,他找不回来他的儿子了,即使他回家,动用所有的人脉、派出再多的人手,都找不回宝玉了。

他是可以怒骂的,他是可以想不通,怨天咒地加自怜自艾的。剥去了贵族的血统和外衣,他不过是一个在世间按照常理生活、循规蹈矩的中年人,命运给他这样奇突的转折,他就不能觉得不公平吗?

他没有。贾政在这里显示了他的贵族气和人性美。

他的天份不低,所以,宝玉郑重的告别,他看懂了,那首当头棒喝的歌,他也听懂了。他马上领悟了——“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这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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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真相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上当受骗了,还是妻子上当受骗?都不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我”,而是自己的母亲——“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那人”并不是贾家的人,只是顶了荣国府二公子的名义来这温柔富贵乡一遭,贾母把他爱得像个凤凰蛋,是被他哄了,而且一哄就哄了十九年。但是这样的一场“哄”,也未必不好,因为终究是让贾母在儿孙满堂的感觉中离去,宝玉的十九年,也是带给老太太人生圆满的十九年,贾政可能也想说:哄得老太太喜欢了,哄得好!

这种时候,满心只想着自己的母亲,这是何等的纯孝?不但老太太已经不在,连需要他表演、“装”的外人也没有一个,可见这是一个人发自内心,出乎本性的纯孝。

最后一句,“如今叫我才明白!”是心酸,是感慨,因为父子一场,十九年后的临别之际才明白;更是不舍和伤感,十九年,多少欢乐多少心血,多少苦心多少期望,却原来都只是自己的痴心!更可伤的,破灭之时,竟然连一个可以谴责可以怪罪的人都没有。这叫一个父亲,叫一个人生过半、身心疲惫的人如何承受?但是他没有怪儿子,也没有怪天,只是“落下泪来 ”。

遇到变故,第一反应很迅速,就是去全力争取,作为家长很称职;灾难来临之际,首先想的不是自己,是母亲——哪怕母亲已经不在了,这个心理反应的顺序一点都不变,作为儿子是纯孝;意识到母亲已经超脱了,此刻是自己在接受打击后,仍然不怨天尤人,也不作势暴跳如雷来宣泄,只是“落下泪来”。

对比前八十回里面,你会发现,到了此刻,那个习惯性地端着、习惯性心口不一的贾政,已经变得不再掩饰他的内心了,他变得真实了。

称职,尽力,纯孝,坚忍而不失真实,你还能要一个中年男人怎么样呢?

“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这两句话,和忍不住掉下的眼泪,让贾政这个人物完整和丰满了。后四十回,所有的人都干瘪、失血,唯有贾政,被艺术的神光照到了。

加上白茫茫大地上的那一点的红——纯白,大红,天地茫茫,那点红飘然而去,转眼不见。

后四十回,还是有其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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