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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每个成都人都是孤独美食家】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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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2-20 03: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7-29 10:34 PM 编辑

男人不都是猪蹄子,还有护妻狂魔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19-02-11

李叔叔拿着一根包饺子用的擀面杖,对着站在最前面学生的头猛敲了一棒子,嘴里大喊着:“谁敢打她,老子杀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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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38个故事 



李鹏楠在我小时候生活的院坝里,拥有自带光环的人设。在我们的眼里,他是最受尊重的孩子王,是长辈们口中名副其实的“别人家的孩子”。


正是这样一个被“团宠”的大哥哥,却在我6岁的时候,扇了我一记耳光。


和我一同挨打的,还有另外三个人。当时,我们四个女生在院坝里跳皮筋,嬉笑声灌满了整个院坝。李鹏楠的家在一楼,他家厨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坝,他站在屋里大声呵斥我们:“你们闭嘴,我在写作业。”


我扭头看到李鹏楠在厨房窗台勉强露出整张脸,高涨的疯闹情绪让我自动忽略了他的警告,我没停止脚下跳皮筋的动作,嬉皮笑脸地邀请他:“楠子哥,快出来,我们一起玩。”说完,我们又齐声念起了皮筋童谣。


很快,我听到单元楼里传来了木头门愤怒的一声“砰”,李鹏楠气势汹汹地冲到我们面前,指着我们的鼻子说:“你们再念一遍试试!”


我们四个女孩子同时停下脚步。李鹏楠这般盛怒的样子,实在是打破了我这几年对他的印象。我们愣在原地,不知道谁先起了个头,我们遵照李鹏楠的“指示”,继续念起了童谣。


李鹏楠抬起手,依次在我们四个人的脸上,留下了一巴掌。他并没有用力,甚至手掌都没有挨到我的脸,只有三根手指尖象征性地在我脸上划过,我却被吓得结结实实地哭了起来。


李鹏楠的父亲在家里听到我们高低起伏的哭声四重奏,第一时间跑到院坝里来。李叔叔用他粗糙的手掌擦拭我脸上的眼泪,手上的老茧刮得我的脸有些疼,他好像意识到了,又将手缩回去,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你们哭啥子?是我家楠子欺负你们了吗?”


我们连连点头,带着哭腔开始告状。李叔叔知道李鹏楠打了我们,立马操起单元楼里的凳子往李鹏楠的身上砸,一边打还一边骂:“你还敢动手打人!老子平常怎么教你的,你翅膀长硬了,学得那么坏!”


李鹏楠的后背被板凳砸中,丝毫没有躲闪,他捏着拳头钉在原地,任由父亲责骂,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我奶奶闻声赶来,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奶奶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


奶奶从围观邻居处了解到事情的始末——问题的源头出在我们跳皮筋时,念的那首童谣:


“疯嬢的头,像皮球,有山有水有河流;疯嬢的腰,像铡刀,铡菜铡肉铡辣椒;疯嬢的屁股像面包,五分儿钱,随便挑。”(嬢,四川话,阿姨的意思。)


院坝小伙伴之间口口相传的“疯嬢”,是李鹏楠的母亲。



吃晚饭的时候,李叔叔来敲我奶奶家的门。他手里端着一碗卤猪蹄,说是专门送来给我吃。


我坐在餐桌前,听到是李叔叔送来了卤猪蹄,赶紧放下筷子,一溜烟儿跑到他的跟前,开心得把嘴角咧到耳根。李叔叔家在院坝外不远处的街道口开了一家卤味店,店里供应卤猪肝、卤鸡爪、鸭爪等。最火爆的,当属他家的镇店之宝——卤猪蹄。


每天下午,猪蹄起锅,瞬间销售一空。很多邻居从厂里下班后去买,只会扑空,大家想吃,需要提前给李叔叔打好招呼,他便会私下给邻居们留几只。


李叔叔每次在家里制作卤料汤底,再将成品卤料端到店里。浓郁的香味钻出厨房,缠绕着整个院坝,孩子们时常会大口吸气,含着口水叹一句:“好香啊!” 


虽然,李叔叔拒绝透露卤汁的秘方,但他乐于把卤汁分享给院坝里的老邻居们。卤料汤汁呈暗枣色,卤汁里零星散落着几颗八角和辣椒,不像四川其他火爆的美食,辣得那么明目张胆,卤汁的香辣全藏在黑黢黢的汤里。


奶奶时常用李叔叔熬制的卤汁给我拌饭吃,吃上一口咸辣爽口,连白米饭也变得浑厚浓郁,我时常吃完白米饭后连碗底都会舔干净。


卤汁尚且如此,卤猪蹄更是人间美味。


所以,当李叔叔端着卤猪蹄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扯着奶奶的衣角,暗示她收下。我奶奶一个劲儿地拒绝:“小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由他们去吧,你做生意也不容易,也是我家小冉做得不对,念的那些啥子乱七八糟,让楠子生气了,也帮我转达楠子,小冉她是无心的。”


李叔叔端着碗站在我家门口不肯走,硬说只有收下他的猪蹄,才算是真正原谅李鹏楠。奶奶假装生气地指责李叔叔,说:“楠子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倔。”只能作罢,收下猪蹄。


李叔叔走了后,我用手抓起一只猪蹄就开始啃,奶奶却呵斥我,让我放下猪蹄,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以后不准叫你楠子哥的妈妈为‘疯嬢’,楠子的妈妈只是生病了,你们这样说,你楠子哥和李叔叔会伤心的。”


我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



没隔几天,李鹏楠又拿着粉笔在院坝的墙上写写画画,教我们院坝里的小孩们写字。疯嬢也加入我们学习的队伍。


她和我们并肩坐成一排,花痴一般地望着李鹏楠,隔几秒钟就把双手拍得啪啪响,摇头晃脑地为儿子送去掌声。


李叔叔坐在单元门口一边处理猪蹄,一边把目光紧紧锁在疯嬢的身上——这是他每天都会重复的行为。


疯嬢贪玩,不愿在家窝着,李叔叔不放心疯嬢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到处跑,便和疯嬢商量,活动范围仅限我们厂职工家属楼的院坝内。


后来,我才知道,李叔叔擅长做卤猪蹄,是因为疯嬢。


院坝里曾住过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江湖郎中杜老师,邻居们对杜老师格外关照。那时,疯嬢整夜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又被梦魇缠身,经常在半夜哭喊着醒来。


李叔叔为此操透了心,吃药一点都不见好,杜老师提出让疯嬢“食补”。


在一堆的食补清单中,就有猪蹄这一项,杜老师称猪蹄含有胶原蛋白,吃了后会分解大量氨基酸,能缓解中枢神经的过度兴奋,有助改善焦虑和失眠。


李叔叔照着“食补清单”,每天变花样为疯嬢做菜。疯嬢对卤猪蹄情有独钟。


疯嬢喜欢吃,李叔叔就隔三差五地为疯嬢做,久而久之,就发展为自己的事业。


有一次,奶奶问李叔叔卤味店生意如何,李叔叔答非所问:“还不错,时间很自由,能把楠子妈领在身边。” 



那几年,李叔叔有他的苦恼,我们也有我们的苦恼。院坝附近有一所臭名昭著的职业高中,学校风气极差。


每天一到放学,就有社会上的小混混围在学校门口,和那些穿着校服的学生们称兄道弟,明目张胆地截停低年级学生,要求他们缴纳“保护费”。


那些学生三五成群地拐入我们厂职工家属楼的院坝里,围坐在院坝单元楼里的板凳上,抽烟打扑克。


栋长严老太太和邻居们时常撵他们走,他们不情愿,却也拿几位老人家没辙,抱怨几句就会离开,清净几天,又会换一拨人到访。


严老太太发现送不走这群瘟神,便和我奶奶商量,把一楼单元楼里放置的桌椅全部收回家,想着“曲线救国”。职高的学生们看到没处落座休息,也觉得无趣,便悻悻地离开。


那天,我和发小赵启刚在院坝的石墩上写作业,听到院坝最里面的那个单元楼里传来了女生的惨叫声。


赵启刚仗着自己是男生,拉着我要去探个究竟。我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那栋单元楼挪。瞬间闯入我眼帘的暴力场面着实把我吓瘫了:十多个技校的学生在围殴一个女学生。


我拉住赵启刚的袖子不松手,就在我们手足无措时,疯嬢毫无预兆地冲向了人群。


疯嬢又吼又叫,抓到施暴的学生们就胡乱地咬。几个学生转头便开始打疯嬢。


这时,李叔叔和李鹏楠及时赶来,李叔叔拿着一根包饺子用的擀面杖,对着站在最前面学生的头猛敲了一棒子,嘴里大喊着:“操你们妈,谁敢打她,老子杀了你们。”


技校学生们见到李叔叔父子俩这般架势,自知不吃眼前亏,赶紧落跑,只是嘴里仍然不干不净,边跑边骂脏话。


看到小混混们落荒而逃,我这才敢靠近。我和李鹏楠去扶疯嬢时,疯嬢显然受到了惊吓,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甩开我们的手,扑到挨打的女学生身边,叫她:“小花闺女。”



“小花”是疯嬢女儿的名字,确切地说,也不是她女儿真正的名字,因为疯嬢的女儿在还没来得及取名字的时候,就死了。


1985年,那时我还没出生,听奶奶说,疯嬢还没有“疯”的时候,她怀了双胞胎,还是龙凤胎。


没想到,女儿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只剩下李鹏楠。


疯嬢每天以泪洗面,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李叔叔向厂里请了长假,一边安抚妻子,一边照顾襁褓中的李鹏楠。


奶奶说:“楠子啊,真的可怜,从小没有喝过他妈妈的一口奶,是吃院坝里百家饭长大的娃儿。你李叔叔,又当爹又当妈,还得照顾媳妇儿,不容易。”


等楠子妈能再出门时,人已经变得神神叨叨,每天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玩偶,就叫它:“小花闺女。”


那是第一次看到疯嬢“发疯”。疯嬢抱着那个女学生一直哭,哭得撕心裂肺,李鹏楠去抱母亲,还被疯嬢反手打了一巴掌。


女学生穿了一条白色的裤子,裤子上全是脚印,衣领上也印着沾满灰土的血渍,疯嬢往女学生身上猛吐口水,又两手揪起女学生的衣领来回搓,做出洗衣服的姿势。


女学生惊恐未定,李叔叔见状抱起疯嬢往家跑,疯嬢一路尖叫反抗,途中,疯嬢一直在用双手锤打李叔叔的脸,李叔叔也不躲避,用脸迎着疯嬢的拳头。


风波平息后,栋长严老太太自告奋勇地护送女学生回家,我和赵启刚平复了心情,继续回到院坝的石墩上写作业。


疯嬢回家后并没有安静下来,她通过厨房的窗子一直往院坝里扔东西,碗、筷子、纸巾、衣服,都没有幸免。


隔天放学,我和赵启刚约好吃完饭在院坝的石墩上写作业。当我下楼后,李叔叔端着两只卤猪蹄在等我们,他把碗递过来,让我们赶紧拿回家趁热吃。


我一门心思盘算着如果我把猪蹄端回家,奶奶会反复念叨李叔叔生活得太不容易了,不让我白拿李叔叔家的卤猪蹄吃,一定会让我给李叔叔送回去。


我实在想吃,就留有小心眼想瞒着奶奶,便给李叔叔说:“你等我一下,我就坐这吃,吃完我就把碗还给你。”


李叔叔点了点头,搬来一个凳子坐在我们的身边,没有再说话。



卤汁的咸香渗入猪蹄,掩盖了脂肪的沉闷感,取而代之的是Q弹劲道的外皮,和柔嫩细滑的肉质,我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好吃。”


李叔叔看着我和赵启刚大快朵颐,嘴角扯出淡淡一抹笑,他的眼神看上去很疲惫。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李叔叔拿起赵启刚为我们在黑夜里写作业而准备的电筒,光束射向碗里,卤猪变得格外耀眼。


李叔叔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冉,启刚,昨天楠子的妈妈是不是吓到你们了?” 


赵启刚倒是耿直:“恩,给我吓惨了!”说完,他又继续埋头啃猪蹄。


夏天的夜晚褪去了白天的燥热,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两只流浪猫在墙角发出微弱的叫声。李叔叔没有接话,又陷入沉默。我抬头看向李叔叔,他的脸躲在电筒光源的背后,表情严肃,吓得我一机灵。


这副表情,我曾经见过一次。那时我还不怕疯嬢,经常跟她说话。


那天,疯嬢为了陪我玩,提议给我摘院坝里的小喇叭花,再把喇叭花碾成渣,用花的汁液给我涂指甲。


疯嬢看我开心得连连点头,受到很大的鼓舞,手舞足蹈地跑到院坝的小花园边上,伸手帮我去摘花园里的小喇叭花。


没想到,才摘了两朵,疯嬢却哭了起来。


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是严老太太种的,她为了防止小猫小狗破坏花园,便在四周种上了荨麻。荨麻的叶子上细细密密地布满了刺,皮肤接触后如被蝎子蛰了一般,十分疼痛。我看到疯嬢的手上瞬间长出红肿的小斑点,疯嬢哭着喊:“疼。疼。疼。”


我赶忙对着李叔叔家的窗户喊,李叔叔看到疯嬢疼得哭了,对着她的手又吹又摸,嘴里嘟囔着:“哎,严姨种这些干啥子,万一蛰到小娃娃也很危险。”


那天晚上,我和赵启刚也是在那个石墩处写作业。


李叔叔走过来,找赵启刚借手电筒。我们饶有兴致地跟在李叔叔身后,看他想做什么。


只见李叔叔一手举着手电筒蹲在小花园边,另一只手用剪刀把荨麻全部连根剪掉,再用扫把扫进垃圾桶里,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疯嬢因病去世时,李叔叔没有在院坝里搭灵堂。院坝的邻居们知道疯嬢的死讯,是李叔叔亲自上门告知的。


李鹏楠扶着李叔叔从我们单元楼的一楼爬往六楼,挨家敲开邻居的门,儿子递上象征丧事回礼的肥皂和毛巾后,两父子便要给邻居们下跪。


邻居们承受不起,连忙扶起要下跪的父子俩,李叔叔说他必须得跪:“楠子妈被各位邻居关照,她现在走了,走得很平静,这些是各位好邻居成全的。”


奶奶说,李叔叔口中的“平静”,是指单元楼门口安装了铁门这件事。


我上高中以后,院坝在政府和社区的扶持下,进行了大范围的整修。老旧的电线全部被重新安排,还在每个单元楼门口安装了带有密码锁的大铁门。


邻居们从铁门处进进出出,铁门厚重,时常发出“嘭”地一声闷响,李叔叔的家在一楼,老旧的职工家属楼房不隔音,声响清晰地传到屋里。好多次,疯嬢都被突如其来地关门声吓哭,李叔叔刚安抚好疯嬢,关门声又再一次刺激到疯嬢。


李叔叔没办法,只能在铁门处贴纸条,提醒大家轻声关门。可是,纸条贴了一天便不知踪影。


李叔叔不善言辞,他选择闭店一天不做生意,专门给楼上的邻居们卤猪蹄。他端着猪蹄挨家挨户地敲门,请求邻居们能体谅疯嬢,进出门时尽可能地轻一点,用手顾着门,不让它自然大力地关上。


那天,李叔叔家的卤猪蹄第一次滞销,他一只都没有送出去。但是,从那天开始,疯嬢再也没有听到过突如其来的关门声。


“小冉,你李叔叔来下跪那天,你幸好不在家,你看到后,肯定也难受。邻居都哭了,那倔小子,还非要跪,倔死了。”至今,奶奶说起这件事,还会捂着胸口。


疯嬢最爱闹腾,走得却无声无息,我问奶奶:“为何李叔叔都没有给楠子哥的妈妈搭灵堂?”


“你李叔叔对楠子妈的爱是实打实的,不在乎那些虚头巴脑的。”奶奶说。


疯嬢走了之后,李叔叔把卤味店关了,至今,没有再娶。


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

编辑 | 蒲末释

 楼主| 发表于 2019-7-29 10: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陪我吃串串的女校霸,15岁怀孕了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19-07-29


每次和马琳娜一起吃串串香,她都会拉着我坐在马路边的位置,因为那张桌子的脚边有个井盖,她一边吃一边把空签子往下水孔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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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87个故事 



前言

提到成都,让人第一个想到的是美食。每一道美食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与这道美食相关的人。


来全民故事计划讲述故事的人中有一个叫张小冉的,她想通过讲述一道美食的故事,记录她在成都的生活。


全民故事计划为她推出有关成都美食的故事系列:每个成都人都是孤独美食家这是这个系列的第02篇。


第01篇:男人不都是猪蹄子,还有护妻狂魔



我读初一下学期,马琳娜在午间休息来到我教室的门口。她叼着烟,趾高气扬地指使我们班的小混混,让他去学校的小卖部给我买瓶可乐。


小混混很惊讶,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陪着笑脸执行了马琳娜的指令。


马琳娜拿着可乐,亲自给我送进教室。临走时,她对我说:“你放学后别走啊,我在学校门口等你,咱们去吃串串儿。


在马琳娜离开后,平静的教室瞬间炸开了锅。


“祖宗啊,你认识娜姐,早说呀,以前多有得罪,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哇,娜姐给你买可乐,你们怎么认识的?


“娜姐说要和你一起去吃串串儿?


和我一同长大的发小赵启刚从我身边路过,冷冷地丢下一句:“你怎么回事?你变坏了。


没多久,班主任铁青着脸走进教室,安排全班同学在上课前把位置调整完毕。搬桌椅时,那瓶可乐掉在地上,顺势滚了几圈。我装作没看见,不敢去捡。


班主任捡起那瓶可乐,放到我的课桌上便开始上课。我不敢再去触碰它,视线却总不经意地落回可乐瓶上,它像个异类一般杵在那里,显得异常尴尬。


彼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在学生之间口口相传的女校霸“娜姐”,她拥有怎样强劲的“江湖地位”。我久久无法适应,难以将现在的她与那个和我一起抢话筒的马琳娜重叠在一起。


第一次见到马琳娜,是我读小学时,在一间当时被称为卡拉OK的歌厅里。


正逢《还珠格格》火遍大江南北,当伴随着杂音的音响传出:“有一个姑娘,她有一些任性,她还有一些嚣张……”,我和马琳娜同时冲向那唯一的话筒。


我们互不相让,执意说这个包间是自己的母亲支付的费用。


马琳娜的母亲王阿姨和我的母亲是多年的好朋友,工作后俩人又被分配到国营厂的同一个工段。业余时间,她们经常待在一起,用K歌、打麻将和约饭来丰富日常生活。


“别抢,你们俩一人唱一句。”两位母亲为我们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马琳娜口头应和着,但却在需要把话筒传递给我时,迟迟不松手。


抢夺话筒的过程中,我的门牙磕在话筒上,碰撞发出的音效声瞬间被马琳娜的歌声淹没


我不甘示弱,捂着嘴蹿起来继续抢话筒,我们的双手和身体互相对抗着,她的头顶抵住我的太阳穴,我对着话筒的边缘,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歌词。


歌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沙发释放出的阵阵霉味,激光灯麻木地旋转着,光线甩到马琳娜的脸上时,我才短暂地看清她的模样。


马琳娜的耳朵上有一排耳洞,耳环从耳骨连到耳垂,脸上有两个好看的酒窝,不需要笑,只是在唱歌时嘴角微微地扯动,都会让酒窝陷进一片深邃的笑意。


她发现我在观察她,举着话筒昂着头,居高临下地重复了一遍那首歌的结尾。


“我就是这个姑娘!



在那次抢话筒大战之后,我很久没有再见过马琳娜。因为她的母亲和父亲离婚后,法院把她判给了她父亲。


每个月,马琳娜会到她母亲这里来拿一点零花钱,如果赶上两位母亲在麻将桌上切磋太极技术,我母亲会额外给马琳娜20元钱,让她领我去吃一顿串串香。


我很喜欢和马琳娜一起吃串串香,不然我只能趴在板凳上写作业,或者在二手烟弥漫的麻将铺里,强撑着精神逗小猫咪来打发时间,那只猫还总是挠人。


串串香的每根签子收费一毛钱,各种肉类和蔬菜都串在那根竹签上,在麻辣滚烫的火锅底料里烫着吃。我最喜欢吃土豆片,马琳娜喜欢吃牛肉。我嗜辣,马琳娜的口味比我还重。我把锅底里的原汤舀到碗里代替香油碟,配着干辣椒碟沾着吃,她还要将我这些配置升级一番,额外找老板要一碟小米辣扣在原汤碟里。


长大后我意识到,我“无辣不欢”的口味,是在和马琳娜较劲式的比拼中,渐渐被启蒙的。


马琳娜也喜欢和我一起吃串串香,但是理由却让人哭笑不得:“你夹一串土豆片吃好几口才吃得完,我撸一把牛肉得有十多根签签,两三口就吃完了。和你一起吃串串儿,我占便宜。


每次和马琳娜一起吃串串香,她都会拉着我坐在马路边的位置,因为那张桌子的脚边有个井盖,她一边吃一边把空签子往下水孔里塞。每次结账时,20元钱的晚餐资金,还能剩下一半。


马琳娜不会将剩余的钱还给我母亲,她会留下来买烟。每次她都让我保证,不要告诉她母亲她要抽烟。


和马琳娜一起吃过很多次的串串香之后,我开始提出异议,我用她的秘密威胁她,让她把吃串串香剩下的钱分我一半。


“那可不行,我藏空签签省下的钱,凭啥给你啊!


“我看到刚才你妈妈给了你200元钱,你有钱啊!


“那200元我得留给我弟弟,我要给他买玩具,谁都不能碰。”虽然说这话的时候,马琳娜扯动着她那好看的酒窝,让我误解她在和我商量,实际上,马琳娜的口气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马琳娜口中的弟弟,和她同父异母。我曾看到马琳娜的母亲向我的母亲一遍遍地哭诉,说那个破坏自己婚姻的女人太恶毒了。


我十分不解:“你继母欺负你妈妈啊,你还给她的儿子买玩具?


马琳娜大腿一拍:“那女人?我经常和她打架的,上星期我才揪掉了她一撮头发。但是我弟弟又没有错,你见过他就知道了,他超级无敌可爱。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见到马琳娜的弟弟,但是,我并没有机会看清他是否“超级无敌可爱”。


那天,王阿姨约好我们一起吃串串香。王阿姨曾把自己淘汰的传呼机拿给马琳娜用,方便时刻联系她,那天她举着公用电话呼叫了马琳娜好几遍,马琳娜都没有回电话。


所以,王阿姨拜托我,让我去马琳娜的新家瞧瞧:“小冉啊,我带你去娜娜家,我在小区外面等你。你就说你是娜娜的同学,看一眼娜娜在干什么,让她赶紧出来。


当我敲开马琳娜的家门时,她正蹲在厕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掰开他的双腿,在哄他撒尿。马琳娜看见我来,扯着嗓子大喊:“哇,冉妹儿你来啦!我妈让你来找我的啊?等我啊,等我哄完我弟弟拉完屎,我们去吃串串儿啊。


她的继母在客厅小声嘟囔了一句:“啥子拉完屎就去吃,说话也不晓得注意点,恶不恶心。


我察觉到马琳娜继母的不悦,示意马琳娜小声一点,连忙打岔,按照王阿姨的交代,称自己是马琳娜的同学。没想到我刚张嘴,马琳娜像被引燃的炮仗一样,瞬间炸了。她把弟弟搁在痰盂上,转身指着她继母说:“锤子,死婆娘你再说一句?信不信老子把你的脸划得稀巴烂。


我被马琳娜的样子吓得怔在原地,她的继母瞬间偃旗息鼓,侧身溜进厕所抱着弟弟继续如厕。而马琳娜的父亲,全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说一句话。


随后我和马琳娜出了门,在和母亲们汇合的路上,马琳娜转头对我说:“以后吃串串儿省下的钱,分你一半。”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她又对我说:“和那女的吵架的事情,你别告诉我妈啊,免得她一天瞎担心。


马琳娜的“报喜不报忧”并没有得到王阿姨的理解。到场后,马琳娜刚说了一句:“那阿姨对我和我爸都挺好的。”就把她的母亲气得跳脚。


王阿姨放下筷子,当着马琳娜的面说:“马琳娜这孩子狼心狗肺,那女的给点小恩小惠就把她收买了。所以啊,孩子得养在身边,不然心都野了。白给他们老马家生个孩子,想起来都把我悔得肠子青。


马琳娜也不辩解,满脸堆着笑容,把串串上的牛肉一把把地撸到她母亲的碗里。



后来,比我大两岁的马琳娜先我一步进入初中。等我步入初中时,马琳娜早已在我们的初中站稳了脚跟。直到马琳娜来到我教室的门口,给我送了一瓶可乐,我才以最直观的视角,看清她在学生之间不可说破的地位。


放学后,马琳娜如约在学校门口等我。


我刚跨出校门口,她便一把揽住我的脖子。在我们步行至串串香店铺的过程中,她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这个动作让我很安心,又有说不出的光荣。马琳娜是我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最大的意外,而我,渴望无限靠近这个意外。


落座时,我按照之前的老规矩,选择坐在路边的位置。马琳娜却说:“坐屋里吧,路边灰尘太大了。


马琳娜不再一边吃串串香一边往下水孔里塞空签子了。她还提出,这一顿,她请客。那一年,我的确发现马琳娜手头突然宽裕了许多。


马琳娜的母亲经常戴着一个MP3去工厂上班,伴随着音乐律动,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工作。同事们调侃王阿姨紧跟时尚脚步,她十分开心地回答:“女儿娜娜送的,孝敬我的。


我看到马琳娜的耳洞上塞了好多颗纯金的耳钉,盯着它们看。她抱怨说金子太软了,睡觉时容易压变形。她麻利地从耳垂处取下两根耳钉,递给我:“喏,送给你。改天我陪你去打两个耳洞戴上吧,金子的,好看。


那时,王阿姨打麻将输钱了,马琳娜还能贴补母亲一些损失。王阿姨很得意,并不追问马琳娜哪里来的这些钱,就像马琳娜一直让我对她母亲保密她抽烟的事,后来我发现,王阿姨好像也不在意女儿是否抽烟。


我有些出神,马琳娜抓了一大把牛肉,还给我装了一筐土豆片,豪爽地将一堆串串放入锅内。她解放了双手之后,站在我的面前,问我:“有没有觉得我有啥变化?


我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只觉得马琳娜的装扮更新潮了。她把头发烫成直板款,刘海挡住了一只眼睛,耳朵两边笔直的碎发像倾泻而下的瀑布。


马琳娜拍拍肚子对我说:“别看脸,我说的是肚子。


我一脸懵逼,以为她说自己长胖了,她接着说:“我怀孕了。



“老规矩,别告诉我妈哈。”马琳娜递上一个满不在乎的神情,和我瞪圆的双眼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学校的生理健康教育课堂上,课本讲到女生来例假的常识时,老师会让全班男生去操场上自由活动,避开敏感话题。在这样的氛围熏陶下,怀孕对那时的我来说,完全超纲了。


我甚至有一瞬怀疑马琳娜故意撒了一个谎,目的是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为了巩固自己“校霸”的地位。


马琳娜见我没有回应,点了根烟对我说:“快吃吧,我吃完这顿得去解决这个麻烦,估计短时间吃不了辣椒了,等我好了再来找你啊。


马琳娜平静的态度,让我觉得她在转述别人的事情,这让我在内心更加地笃定,她只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而已。


那天,我们两人并没有能力把锅里那堆串串香全部吃完,胃有限,嘴巴却倔强地停不下来,我们两个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一边吃,一边将马琳娜从我的教室离开后的事情讲给她听,我试探地说出:“同学们问我,我是不是你的妹妹。”我挠挠头,故作轻松地说:“我解释了,他们不信。


马琳娜往我的碗里夹了一串土豆片,认真地说:“你当然是我妹啊,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啊,我去收拾他们。


这个答案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心满意足地夹起土豆片,咧着嘴一边嚼一边笑,莫名觉得那天的串串香又辣又香,特别好吃。


我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太久,马琳娜照进我生活的光环越来越弱——她初中毕业了。


毕业后,马琳娜没有继续读书,正式开启在社会上闯荡的模式。我们的学校又冒出一批新的校霸,大家逐渐忽略马琳娜曾经对我的关照,我也重新回归两点一线的学生生活。


等我配置上手机这个新鲜产物时,我已经和马琳娜失去联系很久了。



有了手机之后,我曾找王阿姨要过两次马琳娜的电话号码,拨过去要么一直忙音,要么提示空号,王阿姨也没辙,总是反复念叨:“不晓得这野丫头跑到哪儿去野了,我也联系不到她,她翅膀长硬了,我现在是管不了她了。


在我初中毕业后的暑假,王阿姨曾约过我的母亲,说马琳娜回来了,要约我们一起去吃串串香。赴约时,却只有王阿姨一个人到场。王阿姨表示,两个人闹得不欢而散,“回来就找我要钱。”王阿姨不给,马琳娜又跑了。


王阿姨写给我一个QQ号,说是马琳娜让她转交给我的。那时,去网吧对初中生来说是一件困难又稀奇的事情,拿到QQ号后过了两个月,我才有机会去了一趟网吧。还没等到她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我就下线了。后来,我临时申请的QQ号,不知道为何,再也登录不上去。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终于接到马琳娜的电话。我迫切地问她在哪里,到底过得好不好。她说她在一个房间里工作,24小时的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十多个人住上下铺,只用拨电话,向电话那头的客户推销金融业务就行了,收入颇丰。我还想和她多聊几句,她电话就挂断了,再回拨过去,显示关机。


我再次见到马琳娜,是我上高二的时候。


马琳娜带着男朋友来到王阿姨的面前,说她要结婚了。马琳娜的男朋友比她大15岁,刚和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彼时,马琳娜距离法定结婚年龄还有半年时间。


王阿姨火冒三丈,她以为女儿和她一样,最痛恨插足婚姻的小三,没想到,女儿最终又步入了这条深渊。


马琳娜很淡然,约上父亲和母亲,郑重其事地说:“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就是通知你们一声。年龄不到扯不了证,就先办酒席,之后再补。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我母亲一直劝王阿姨要冷静,女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要再把她骂跑了。马琳娜父亲不管事,继母冷眼等着看热闹,最终,王阿姨也只能依着马琳娜,接受了她自己的选择。


得到父母的默许后,没过两天,马琳娜就制作好请帖,开始筹备自己的婚礼。她的喜帖留给我一份,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以个体身份收到请帖,这让我觉得很新奇。


那天,马琳娜把头发一股脑扎在后脑勺,画了精致的淡妆,和这副妆容十分不搭的是,她穿了一双人字拖。我晚自习结束放学后,正看到她站在我学校门口的垃圾桶边抽烟。


这所高中没有人认识她,我那时已经意识到,在乎那些虚名的从来都是我,不是她。马琳娜还是像初中一样,看到我后拧灭烟头,用胳膊一把揽住我的脖子。


她说明来意,把请帖递给我,满脸堆着笑容对我说:“终于把我妈搞定了,终于同意我结婚了。”我这才意识到,她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洒脱,她也希望得到父母的理解。


之后,马琳娜抱歉地对我说:“我们不去吃串串儿了吧,这几年我都在广东,胃口变淡了,一吃辣就拉肚子。


马琳娜的未婚夫是广东人,我嘲笑她是个称职的广东媳妇了。她想了下又立马转变主意,说:“管球它的,拉肚子就拉吧,还是喜欢和你窝在马路边上吃串串儿。


那晚,吃完串串香后,马琳娜提议陪我去穿耳洞,那是她很久以前提出要陪我做的事。显然,她不了解我的高中对着装和发型管控得极其严格,但我还是一口答应了她——我想在她的鼓励下,任性一把。


我一口气在左耳穿了4个耳洞,在右耳穿了1个耳洞,穿耳枪接连刺破耳垂,疼得我两只耳朵嗡嗡地响。我护着滚烫的耳朵,龇牙咧嘴地问她:“原来打耳洞这么疼啊?


马琳娜笑得前仰后合,称她很久都没有戴耳环了,耳洞几乎都封死了:“其实戴一排耳环,挺土的。她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好看。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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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4 12: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全民故事计划》第395期:暗恋你的日子,比甜皮鸭还要甜

暗恋你的日子,比甜皮鸭还要甜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19-08-26

我的心脏被女记者的提问撩拨得怦怦直跳,我暗暗地想,总不能让我在众多观众面前承认此行的真实目的——我是打算去乐山向暗恋的男生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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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95个故事 



前言

提到成都,让人第一个想到的是美食。每一道美食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与这道美食相关的人。


来全民故事计划讲述故事的人中有一个叫张小冉的,她想通过讲述一道美食的故事,记录她在成都的生活。


全民故事计划为她推出有关成都美食的故事系列:每个成都人都是孤独美食家这是这个系列的第03篇。


第01篇:男人不都是猪蹄子,还有护妻狂魔


第02篇:陪我吃串串的女校霸,15岁怀孕了




19岁那年国庆节的早晨,我在寝室的二层床上醒来。光线透过蚊帐照进来,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九点半。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用天不亮就骑着车往高三的教室狂奔、没有写不完的作业和背不完的习题,我可以睡到自然醒,允许自己肆意地消耗大学时代的第一个小长假。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这样自由散漫的氛围,忽然戳中我的兴奋点,一个让人振奋的想法疯狂地在我脑海里冒泡:我想为自己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我连滚带爬地从二层床上一跃而下,趁着刷牙的时候,我给张南发了一条QQ消息:“哥,未来三天的时间留给我哈,我马上买车票去找你耍。”我转身迎上挂在墙上的镜子,发现自己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张南回复了三个问号,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收拾完毕就往新南门汽车站赶。抠门的我,跨出校门后豪气地迈上一辆“野的士”,连价格都没谈。
 
我排在汽车站售票窗口队伍的末端,发现自己走得太匆忙,只带了100元钱,给完车费后,只够买去程的车票,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我的手机需要刷新一遍网页,才能收到新的QQ消息,更别提如今十分普遍的手机支付功能了。
 
这一切并不能打消我去那座陌生城市的决心。我盘算着,只要能把自己送到张南的身边,这一切我都不害怕。
 
这时,一个摄像机的镜头对准我,一位记者模样的女生举着话筒问我:“您好,请问您排队买票去哪里呢?
 
“去乐山。”面对突如其来的镜头,我故作镇定。
 
“为什么在小长假选择去乐山呢?
 
我磨磨蹭蹭,不敢说出实情,敷衍道:“听说乐山有很多好吃的,去尝尝甜皮鸭。
 
那位女记者把镜头转向其他人,我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提前了解到乐山市是一座美食之都。我的心脏被女记者的提问撩拨得怦怦直跳,我暗暗地想,总不能让我在众多观众面前承认此行的真实目的——我是打算去乐山向暗恋的男生表白。
 
买好车票,我刷新了一下手机QQ,果然有十多条未读消息。在我正准备回复张南的提问时,他的电话号码在屏幕上弹了出来。
 
接电话前,我在内心默默祈祷张南千万不要在电话那头泼我冷水。毕竟,我笃定要去找他的决心已经是箭上的弦,蓄足了三年的洪荒之力。
 
我接起电话,听到有头大象在我胸膛乱撞。
 
 
认识张南是在2005年9月1日,高一开学那天。
 
张南是初中直升到本部高中的学生,他和其他直升生一起勾肩搭背地迈进教室,有说有笑地从我背后的椅子挤进去,坐在我的旁边。
 
他侧着身子和他左边的同学聊天,等他谈话完毕,我故意找话题,见缝插针地问他:“同学,你叫啥子名字喃?
 
他连眼皮都没舍得抬一下,冷漠地说:“黑板上有,个人看。
 
我瞬间从脖子烫到耳根,黑板上那个叫张南的名字,成功地引起我的反感。我又不瞎,只不过新学校里的熟面孔太过稀罕,我想为自己的孤单找点突破口罢了。
 
我的四周全是直升生,课间,他们经常嬉笑打闹,我形单影只地去上洗手间。那段时间,我的日记本里写满了对新学校的失望。
 
开学半个月后,我家的座机电话响起,我压根没想到在教室很少和我讲话的张南,会给我打电话。
 
他问我当天的作业有哪些,我好奇他从哪里要来了我的座机号。我们礼貌又生疏地回答对方的提问。
 
那天之后,张南连续给我打了一个月的电话询问作业,导致我对他家的座机号码倒背如流。我们通话时间仅限一分钟,没有在电话里说过一句题外话。
 
班主任每个月让全班同学把课桌往后以及往左移一个位置,当张南和我分别坐在教室靠窗和靠门两端的那个月,我没再接到张南的电话。
 
我想,他问作业的对象换成他的新同桌了吧。
 
一个月后,等我们再次恢复同桌关系时,两个人鬼使神差地熟络起来。在一节语文课上,张南仿佛意外获得一个有魔法的钥匙,精准地开启了我的话匣子。我们趴在课桌上,聊得昏天黑地,直到数学课堂上,老师发现我们的课桌上摊开放着的是两本语文教科书。
 
课后,我们交换了手机号和QQ号,被数学老师终止的话题,延续到放学回家以后的短信里。
 
不知不觉,我在日记本里记录了很多跟张南日常发生的趣事。
 
“张南那个瓜儿上课睡觉的时候被老师发现了,王老师走到面前了,把他摇醒,我看见他的口水流到耳朵里了。
 
“张南今天趁我趴在桌子上午休的时候,把我的鞋带系在前面同学的课桌上,老师来的时候,我整个人摔倒在地上,想起来就气!明天要去报仇。

“张南太抠了吧,他每晚给我发一条短信,说有秘密告诉我,让我赶紧回电。结果我每次都上当,给他打过去以后,他就和我闲聊,根本没有秘密,他节约话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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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写过的日记本 | 作者供图

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在日记里信誓旦旦地下决心,明天要去找张南报仇。隔天,我又会把对他的仇恨抛到九霄云外。
 
 
在我的纵容之下,张南对我的“迫害”变本加厉。
 
高一那年的冬天,老师前脚刚迈出教室,他猴急地弯曲着双腿,使劲对着我的椅子蹬了一脚。我失去重心,扶着桌子和椅子一起跌倒在地。
 
我的书本洒落一地,张南的笑声在我耳边格外立体。我气炸了,顾不上收拾残局,爬起来就要去揍他。他百米冲刺地往男厕所跑,我不管不顾地跟着冲了进去。

他无路可逃,嬉皮笑脸地道歉,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个完美的圆,还附赠一个五指山。他疼得龇牙咧嘴时还不忘对我挤眉弄眼,我顺着他的眼光回头,恰好撞上班主任惶恐的眼神,他正在手忙脚乱地拉裤裆前的拉链。
 
我赶紧溜回教室。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书本时,我忽然看见眼前浮起两片细碎的羽绒。在我追逐张南的过程中,我不小心刮破了母亲给我新买的羽绒服。

张南也看见了,他抓起羽绒挑衅地往我脸上吹,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羽绒调皮地窜到空中,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也轻飘飘的,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
 
班主任马不停蹄地开始算账。他把我和张南叫到办公室里,让我们伸出手。张南厚着脸皮和班主任讨价还价,说冬天竹条冻得太硬了,打手心会格外疼,希望这顿手心延续到夏天。班主任脸一沉,说:“那你们请家长吧。”一听到请家长,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铃声响起,班主任夹着书去邻班上课,临走前挥着竹条抽了两下张南的手心。张南死猪不怕开水烫,笑着夸我演技一流,眼泪说来就来:“掉两颗马尿就可以少挨一顿打,划算。你在这哭我在这笑,好像挨打的人不是老子,是你。”听到他的褒奖,我一下子破涕为笑,搞得我真的像在飙演技一样。
 
后来,母亲把我的羽绒服拿到服饰店去修补,老板颇有创意地在破口处补了一张卡通人物史努比的图案。晚上,我认真地观察那个补丁,不自觉地咧着嘴一个劲儿地傻笑,那只史努比可真是可爱啊。
 
隔年暑假前夕,张南在课堂上递给我一张纸条,他邀请我和我好朋友小雨隔天下午一起去KTV唱歌。
 
小雨一口答应,我却坐立不安。在那之前,我只和父母以及他们的朋友一起去过KTV,从未单独和同龄人约在那里。
 
当天清晨,满腹心事的我在六点钟醒来。母亲正准备去上班,看到我坐在床边发呆,便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下午和小雨去图书馆。”我脱口而出了一句谎话,我不明白自己在心虚什么,总觉得内心藏着一个连我自己都摸不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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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4 12:0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我跨进KTV时,张南正举着话筒在唱蔡依林的歌曲。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对着话筒招呼我和小雨坐下。
 
落座后,我侧头打量张南,我第一次见到他没有穿校服的样子,还瞥见他的手指中间夹了一支烟。
 
一首歌结束,张南转头告诉我,他最喜欢蔡依林了,他用双手比了一个“S”,色眯眯地说:“蔡依林只有那么性感了,巴适。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拒绝了,他猛吸了一口,恶作剧似的把烟圈吐到我的面前。我被烟呛到干咳了两声,来回摆手,可是,我的双手忽然没有力气了,感觉有一样东西将我四肢的力量抽离,我莫名感到很难过。
 
我逃离包间,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我看到母亲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问我是不是有心事。向母亲撒谎后的负罪感铺天盖地地袭来,我向母亲全盘托出,母亲回消息:“我还以为啥子事呢,担心了一上午。和同学去唱歌就好好玩,女儿玩开心。
 
我举着手机,坐在马桶上,莫名其妙地很想哭。
 
返回包间后,张南切换成周杰伦的歌,他说周杰伦和蔡依林是金童玉女,他还撮合小雨和他的好朋友刘源谈恋爱。我对这一切感到很陌生,他冒犯了我的记忆。
 
那之后没几天,老师召开家长会,班主任点名批评我:“都是十六七岁的大女娃子了,天天和班上倒数第一的张南狂,小学生吗?
 
从小,我都是家长会上被夸奖的对象,第一次被老师公开批评,母亲觉得惊讶又诧异,她联想到我被刮破的羽绒服,严厉地批评了我。
 
从那以后,我刻意避开张南,上课努力不回应他找我聊天的诉求,晚上关掉手机,还拔掉了座机的线,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
 
小雨和刘源谈恋爱了,刘源让小雨来打听我和张南的情况,我回答不上。
 
小雨笃定地告诉我:“你喜欢上张南了!
 
我被这个答案吓得不轻,连忙否认。当晚,我在日记本里列举了好多项张南的缺点,来力证自己不可能喜欢他。
 
“张南又抠,又讨人厌,还那么色,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张南在碰了几次壁之后,识趣得不再主动招惹我,有时想上卫生间,我会礼貌地请他让一下,他会回应我一句:“不用谢。
 
有天中午,我趴在课桌上午休,怎么都睡不着。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钉子球鞋接触到水泥地的声音,我竟然从嘈杂的声响中清晰地筛选出这个声音。那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凑到我的跟前,坐下。张南刚踢完一场球赛,他大口的喘气声在我耳边响起。我忽然觉得周围都安静了,心也跟着澄净起来。
 
我悄悄地从胳膊间往窗户外望,玻璃上投射出张南的影子,我忽然意识到小雨说的没错,我想我完蛋了。
 
 
暑假回来之后,张南从我们所在的重点班划分到普通班,他再也不是我的同桌了。我还没来得及把我一整个暑假的胡思乱想告诉他。
 
那之后,我由于个人原因,频繁缺课,老师为了随时关照我,把我的桌椅挪到讲台旁边。
 
有天,对面教室常年关闭的后门打开了,我惊奇地发现,张南就坐在最后一排,和我所在的讲台旁的位置在一个水平线上。
 
张南也看到了我。课堂上,张南压低嗓子,用嘴发出“噗呲噗呲”的声音,我迅速意识到他在叫我。他趁着老师写黑板的空档,眼疾手快地往我教室门口扔了一个纸团。
 
我几乎要被这一轮操作吓得缺氧了,还是禁不住诱惑,假装系鞋带,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团纸。
 
我满手心都是汗,打开那张纸,上面写着:晚上九点给我打电话,给你说一个秘密。
 
我猜测张南又开始套路我给他打电话了,却感到有一朵软绵绵的云在我心中荡漾开来,我心甘情愿接受这个套路。
 
那天晚上,张南在电话里唱了一首歌,是周杰伦的《搁浅》。我十分嫌弃他自恋,然后,我举着电话安静地听他唱完了整首歌曲。

那时候,我经常偷偷躲在卧室里压低嗓音给张南打电话。我使用的是小灵通,有个功能叫“轻声通话”,开启之后,我用气息讲话,对方也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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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08年夏天的QQ空间日志 | 作者供图

唱完歌之后,我准备向张南表白。他也说这次真的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们探讨了半个小时都希望对方先说。最后,他终于屈服在我要挂电话的威胁下。
 
“我耍朋友了。
 
“安?和哪个耍朋友?
 
“我们班的XXX。
 
“哦,恭喜哦,你......喜欢她啥子呀?
 
“喜欢她性感!长勒有点像蔡依林,和我绝配,胸还大,哈哈。
 
“......”
 
“到你说了。啥子事?
 
我故作轻松,告诉他我是逗他的,毕竟他用“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梗,骗了我很多次,我只是打击报复一下。
 
他一直说听不见,让我大声一点。原来,小灵通的轻声通话功能不知怎么关闭了。我重复了几遍,他还是嚷着听不到,我便放弃讲话。张南非常善于缓解冷场,他顺水推舟,自顾自地唱起当时很火的一首歌,是梁静茹的《听不到》。
 
“我的声音在笑,泪在飚,电话那头的你可知道。世界若是那么小,为何我的真心,你听不到。
 
我觉得那首歌特别好听,等我在高三有了MP3时,总是循环播放那首歌。
 
 
张南的初恋只维持了三个月,便和女朋友分手了。
 
我从未开口问过他分手的原因,他却把我当成哥们儿一样,详细地给我聊他们曾经的故事,包括他们的亲密行为。
 
我很排斥,最后,终于在他给我发:“给我打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条短信之后,我果断删除,没有再给他打电话。
 
高三的时候,张南选择做一名体育生。他训练的时候,脚受伤骨折了。他给我发短信,问我能否明天早上骑电瓶车去他家接他。
 
我只回了一句:可以。便在凌晨12点时,跑到车棚去清洗半年没有骑过的电瓶车,满屋找充电器给它充电。
 
第二天,他骑着我的电瓶车,转头问我:“你咋那么好,你当我妹儿吧。”那时候,同学之间很流行认兄妹,我一度很鄙视这种烂大街的行为,却没办法拒绝他。
 
既然是妹妹,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吧。我把和他有关的一整本日记本藏在床底下,把和他合照的大头贴反贴在公交卡套里,把QQ上他专属的分组解散,以为做这些幼稚的事情能迫使自己与他保持安全距离。
 
我再也没有那天晚上的勇气了。
 
再一次有给张南表白的决心,是在大学的第一个国庆节。
 
在新南门车站,我接起张南的电话。我预想了他拒绝我的一百种理由,以及我要应对的方案。没想到,他笑嘻嘻地说:“来噻,只要别喊我出钱帮你买车票,别叫我请你吃饭。
 
我欢呼雀跃地跳上大巴车,3个多小时以后,我来到了张南的大学。
 
见到他的第一面,我死皮赖脸地说,我没有带钱。张南暴怒,说要领着我去ATM机取钱,我笑嘻嘻地说:“抱歉,也没有带卡。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路都在念叨要把我抛弃在乐山大佛的脚下。在他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忽然穿插了一句:“饿了吧?”我还没回答,他带着我拐进一家卖跷脚牛肉的店铺。
 
跷脚牛肉汤底十分讲究,添加了几十种中药材悉心熬制,把牛肉、牛肚、牛杂等的鲜美最大程度地释放。垫底的白菜在辣椒粉里裹上一圈,香辣脆爽的口感让人满心欢喜。正在我吃得欲罢不能的时候,张南从马路边的摊位处,打包了半只甜皮鸭。
 
我很意外他竟然舍得买第二样美食为我“加餐”,张南让我少废话赶紧趁热吃。
 
我一口咬下去,脆爽香甜的口感挑逗着舌尖,给我带来从未有过的体验。张南告诉我,制作这道美食,需要十足的耐心,卤料里的糖汁和蜂蜜汁要一层层地淋在鸭皮表面。甜皮鸭出锅后刷上饴糖,外皮酥脆甘甜。
 
下午的时候,张南又辗转带我吃了钵钵鸡、烧烤、豆腐脑等,我的嘴巴被美食填满,一时忘记自己来的目的了。
 
晚上,张南把我安排到一个女同学的寝室入住。在前往寝室的路上,他害羞地对我说:“妹儿,你要叫她嫂子哈,我两天前才把她追到手。
 
我心里一惊,却又强装镇定地回答:“好的,哥。
 
正在那时,小雨给我发了条短信,她竟然在公交车上的车载电视里看到女记者对我的采访。
 
“你去乐山了?去找张南表白吗?
 
“当然不是,新闻里不是说了吗?我来吃甜皮鸭的。
 
我在乐山呆了三天,张南和他女朋友陪着我爬了乐山大佛,在岷江上坐了船,还在他们大学附近吃了两顿路边摊。
 
临走那晚,张南的女朋友和我挤在她寝室的床上,告诉我:“我早就听你哥说过他和你的事情啦。
 
我不知道张南口中,我和他的故事是什么故事,但是我知道,一定不是我心中的那段故事。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张南把我送到车站的时候,像变魔法一样,从背包里提出一个用真空包装袋打包好的甜皮鸭。
 
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不是半只哦,是一只,我送你的,哥这盘耿直惨了撒。其他开销,记得回成都以后还给我,先给我写个欠条吧。
 
说着他竟然真的从背包里掏出笔和纸准备让我写欠条。我连忙溜上客车,我和他挥手再见,还把甜皮鸭举起来向他致谢。
 
车开动了,我迫不及待地撕开那包甜皮鸭。它给我的19岁裹了一层蜜糖,吮一口手指,格外的甜。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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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9-25 02: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口饺子,吃出了奶奶的乡愁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19-09-25

我从小钟爱川味,毫无辣味的饺子对我而言,只是垫肚子的食物,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和美食沾不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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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04个故事 

前 言



提到成都,让人第一个想到的是美食。每一道美食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与这道美食相关的人。


来全民故事计划讲述故事的人中有一个叫张小冉的,她想通过讲述一道美食的故事,记录她在成都的生活。


全民故事计划为她推出有关成都美食的故事系列:每个成都人都是孤独美食家这是这个系列的第04篇。


第01篇:男人不都是猪蹄子,还有护妻狂魔


第02篇:陪我吃串串的女校霸,15岁怀孕了


第03篇:暗恋你的日子,比甜皮鸭还要甜


二十多年前,我坐在奶奶自行车的后座上,路过一栋高耸的大楼。

奶奶将自行车刹停在大楼的面前,单脚撑在地上,转头对我说:“看,成都饭店。前面两个字,念‘Chengdu’。

我仰起头,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成都饭店”四个字的招牌竖立在大楼的顶部,被光线勾勒出逆光效果。

奶奶继续对我讲:“你看看‘成都’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一横,一撇……你生活的地方叫成都市,你是成都人。

那时,我即将步入小学,奶奶十分擅长把书本知识融入到生活里,她热衷教我认字和写字,还把《九九乘法表》当成童谣,时常背给我听。

成都饭店占满我整个视线,我吃力地抬着头,重复了一遍:“成都,我们都是成都人。

奶奶扶着车把认真地对我说:“不对,你是成都人,奶奶不是,奶奶的家在辽宁,我是东北人。

我问奶奶:“东北在哪里?”奶奶说:“那老远了。

我又问奶奶,她为何不回家,奶奶摸了摸我的头,跨上自行车,搭着我继续赶路,没有再回答。

我扭头看向身后渐渐远去的成都饭店,它孤傲地伫立在十字路口处,在它身后那片低矮居民楼的衬托下,显得十分阔气。

我对“东北”这个词并不陌生,时常听到它从院坝邻居的口中蹦出来。

街坊邻居的爷爷奶奶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南建设,从东北老家来到成都,完成建厂目标。从此,落户成都,在这里安家。

大家集中生活在厂职工家属楼里。邻居们保留着残存的东北风俗、文化和习惯,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饭桌上。

到了饭点,邻居们会端着自家的食物串门儿,谁家做了小鸡炖蘑菇或者酸菜炖粉条,他们家的门槛都要被院坝里的孩子们踏破。

那时,家家户户在阳台上放一口大瓷缸,里面腌满了东北的特色酸菜。

夏天,孩子们会集中在饭点,穿个背心,用板凳当桌子,坐在院坝的台阶上吃饭。时常我的饭都凉透了,腿上被蚊子咬了一串的包,还张嘴说个不停

这群人最热闹的一顿饭,当属年夜饭了。


跨年的敲钟声响起,院坝里挤满了放鞭炮的孩子。烟花划破黑夜,院坝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新年就在孩子们的欢呼中拉开帷幕。

通常,爷爷会点一根香烟,用它来帮我点鞭炮的引线。一支香烟燃烧结束,爷爷会准时把院坝里的孩子们挨个撵回家:“新年咯,快回家吃饺子咯。

当我和哥哥姐姐们跑回家时,正好迎上奶奶端着新鲜出炉的一锅饺子。

那是爷爷奶奶白天一天的成果。爷爷很少下厨,却善于使用工具,一把擀面杖在他手里有节奏地来回擀,压出的饺子皮像比着圆规画出来的。奶奶用两把菜刀交替剁碎猪肉、酸菜和芹菜,加上姜末和盐等调料搅拌,调制成两种口味的馅儿。

爷爷递来一张饺子皮,奶奶用筷子撅起一坨馅儿扣在中间,对折后用大拇指将边缘捏成连贯的褶皱封口,俩人配合得十分熟练,饺子鳞次栉比地放在盖帘上,像一排胖鼓鼓的元宝。

那个盖帘,是奶奶托人从东北坐绿皮火车带来成都的。

饺子出锅后,奶奶把饺子摆在蒸格上,防止它们粘连。大人们对奶奶包的饺子赞不绝口,争相要打包带回家。

唯独我,不喜欢奶奶包的饺子。

我从小钟爱川味,毫无辣味的饺子对我而言,只是垫肚子的食物,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和美食沾不上边。

奶奶为了哄我多吃几个饺子,她会将两片圆形饺子皮盖在一起,里面塞满肉馅,四周捏出好看的花纹。饺子摇身一变,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小太阳。

奶奶之所以执着地劝我吃饺子,是因为她总念叨:“过年吃饺子,是一家子人整整齐齐、圆圆满满的象征。

步入小学以后的一年除夕夜,成都出台政策,禁止在二环路以内放烟花炮竹,小卖部只敢偷偷地卖供孩子们玩耍的小型鞭炮。

那天晚上,爷爷在家里打麻将,赵启刚来找我和他一起放鞭炮。他悄悄拿走他父亲的一支烟和打火机,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玩法。

一毛钱一根的冲天炮,插在土里点燃引线会以直线路径快速射向天空,直到炸出响声。赵启刚反其道而行,他用打火机点燃了冲天炮的顶部,冲天炮瞬间像无头苍蝇一样,无规则地在夜空中急速乱窜。

我对赵启刚创办的新玩法惊叹不已,他大受鼓舞,等他点第六根时,冲天炮精准地朝他飞去,毫无预兆地在他耳朵边炸开。

赵启刚捂着耳朵警告我,让我别告诉他奶奶。受伤的毕竟是他不是我,我当然愿意保持缄默。

紧接着,赵启刚把冲天炮的外包装撕开,把火药抖落在地上,他尝试了几次用打火机去点地面上的火药,都被打火机窜起的火苗烫到手。我霸气地抢过打火机和烟,学着爷爷的样子点燃烟。

当我将嘴杵向烟大吸一口气时,被呛得直咳嗽,我看着忽然明亮的烟头,赶紧用它点燃地面上的火药,一团火光在我面前迅猛照亮。我闻到一股浓重的烧焦味,刘海被窜起的火苗烧得精光。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我和赵启刚分别挂彩回家以后,隔天,奶奶说要包饺子给赵启刚吃,担心他耳朵被炸伤,还一个劲儿地批评我调皮。

当奶奶正在从锅里捞饺子时,赵启刚和他奶奶来我家敲门了。

一开门,赵启刚的奶奶就捧着我的脸观察我的眼睛,确定我平安无恙后,便象征性地拍了拍赵启刚的屁股,说她没收了赵启刚的“作案工具”。

奶奶笑着邀请他们进屋坐,我看见赵启刚的手里,也端着一碗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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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包出的饺子 | 作者供图


和禁鞭炮令一同到来的,还有餐桌上的食物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

在过年前几天,奶奶说院坝里的邻居不再相约一起去囤包饺子的食材,而是改成灌香肠了。

川味香肠是我的最爱,圆柱体状的香肠被切成椭圆形的片状,晒干的肉质咸香紧致,透出的微辣味更是点睛之笔。

奶奶对此嗤之以鼻:“干巴巴的,哪有新鲜的肉好吃。

奶奶拒绝加入灌香肠的队伍,我只能在邻居的饭桌上尝到心仪的香肠。

那段时间,小伙伴之间流行玩火,院坝里的孩子会偷偷带着自家的香肠去天台上烧烤。每次我都拿不出香肠,只能逼着赵启刚帮我从他家里多偷一截。

我一直不明白奶奶对饺子的执念,直到奶奶老家的人来到成都。

那时我上小学五年级,奶奶的哥哥从东北老家来成都看她。奶奶让我叫他舅爷,舅爷背来了一大袋他在老家摘的榛子。

奶奶对榛子爱不释手,把它们藏在爷爷做的五斗柜里,每天只分我两三颗。但我不爱吃榛子,因为我第一口咬下去,就把牙医为了堵住我的虫牙而镶上的金属粒给硌掉了。

奶奶带着舅爷去逛成都的知名景点,还去爬了峨眉山。路过成都饭店,奶奶给舅爷介绍:“这是成都当年很有名的饭店,不过现在人气已不如当年了。

彼时,我第二次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审视那栋楼。我忽然觉得它没有我小时候仰望它时那么高大。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我长高了,还是十三层的楼房变矮了。

舅爷到访的那半个月,我第一次发现奶奶原来那么健谈。相比之下,舅爷就内向多了,奶奶老嘲笑舅爷:“坐在沙发上就是一个坑。

只有包饺子的时候,舅爷才会变得爱说话。

舅爷接过爷爷手中的擀面杖,麻利地擀出一沓饺子皮,舅爷的动作比较粗犷,但是技术过硬,每一张饺子皮像是用磨具压出的统一规格。

一边擀饺子皮,舅爷一边凑到奶奶面前,和她嘀咕东北老家的情况。

包完饺子第二天,舅爷就启程回东北了,大人们为舅爷装了好多截香肠和烟熏腊肉,还买了两只缠丝兔。

奶奶笑着说:“这些东西,我都吃不惯,带回去也不知道你们吃得惯不。”说完,奶奶趁舅爷没注意,偷偷往他的背包里塞钱。

送走了舅爷,奶奶说:“下一次再见到我弟弟,都不知道自己老成什么样了。


我第一次打破对饺子的偏见,是在我上高二那年。

我高中时暗恋一个体育生,在我的认知里,对一个人好,就是把好吃的送到他面前。那时,我在学校的午餐标准是每顿5元钱,我把伙食标准下调至每顿3.5元。省下的一块五,不是钱,是我每天的快乐源泉。

在我几个月没有从食物中找到快感后,终于攒齐了100元钱。我豪气地邀请那位体育生去成都饭店,那里的一楼有一家很高档的巴西烤肉自助餐厅,我早就打探好了,一个人50块。

那是我第一次跨入成都饭店。

我和体育生在靠窗的位置落座,饭店出奇的安静,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因为约到暗恋的男生而笑出声。但那顿饭我吃得很拘谨,即便脱下校服,我的学生身份还是和成都饭店的气质格格不入,对面坐的那位,更是让我六神无主。

那家自助餐的烤肉不用自己烤,服务员举着一根长长的铁签,来到每张餐桌前分发。烤肉、烤墨鱼仔等肉类都集中串在铁签上,服务员会斯文地往我和体育生的盘子里切上小小的一片。那薄如蝉翼的烤肉片,还不够我塞牙缝。

为了尽可能掩饰我的生疏,我假装成这里的常客,斜着眼睛瞄了,没有等到服务员为我添新的烤肉。服务员看我放下刀叉许久,判断我就餐完毕,他十分有礼貌地收走了我的餐盘。我的内心在尖叫,却故作镇定,用纸巾擦拭嘴唇,掐着嗓子轻声细语地说:“谢谢。

和体育生分开后,我向闺蜜炫耀自己吃的是巴西烤肉,露出了我的真实面目,一个劲儿地抱怨:“五十一个人,才上了几片肉,吃都吃不饱。

闺蜜听完无比震惊,她告诉我,自助餐是无限量供应,她吃过那家巴西烤肉:“只要你举手,服务员就走过来为你添加烤肉。”我当场后悔到大脑缺氧。

当天晚上,我接到体育生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好像喜欢上他班里的一名女生,他还需要我为他讲解:“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

挂了电话,我当即宣判自己失恋了,眼泪不争气地滚出来,想到自己情场失意,肚子也失意,就气不打一处来,恨自己没好好多吃几块烤肉。

奶奶看我一边写作业一边抹眼泪,问我怎么了,我更加委屈,脱口而出:“我饿。奶奶转身从冰箱的冷冻柜里取出她亲手包的酸菜饺子,守在锅前,我也无心写作业,便贴在奶奶身边看她煮饺子。

“饺子要打两遍冷水才好吃,人啊,也一样,要是你被泼一遍冷水就委屈得哭鼻子,那你就是被困难打倒了。

奶奶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只记得那天的饺子格外的香,一口咬破嫩滑的饺子皮,酸菜和猪肉的香味钻满口腔,混合着吸取了鲜香味道的汤汁,还渗透一丝解腻的酸味。

我胃口大开,第一次一口气吃了十个饺子。饺子吞到肚子里,刚才还空空如也的胃,变得格外踏实。


2012年10月25日上午11点,成都饭店实行定向爆破拆除。

那几天,我身边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大家都在惋惜,这个建于1983年,曾是成都代表性建筑的饭店,以英雄迟暮的方式彻底退出了舞台。

那之后没多久,奶奶踏上了回东北老家的旅途。

奶奶离家五十余年,这是她来成都后第一次回东北老家。

出发前,奶奶临时抱佛脚,跟我学会了用手机。我把她的手机设置成了长按“1”后拨我的手机号。

奶奶觉得很新奇,在东北时经常给我打长途电话汇报情况。

她说她去爬山,撇开杂草,看到了一只野鸡,尾巴像孔雀那样好看;她给我形容我从没见过的暖气,说:“进屋就可以脱成短袖”;奶奶说河被冰封了,有好多孩子在上面滑冰,但是太冷了,衣服穿好多层都不管用;她还说,老家的白菜是被霜打过的,就是比成都买的白菜好吃。

我听得出来,奶奶很开心。

日历刚翻向2013年,奶奶就从东北老家赶回成都了。奶奶没有在老家呆到过年,她说她要赶回家给孩子们包饺子吃。

刚到家的第二天,奶奶主动约赵启刚的奶奶,和她一起去菜市场里灌香肠。

那年除夕夜,出现一个罕见的画面:香肠和饺子同时摆在了餐桌上。

奶奶用一根筷子穿过香肠,架在煤气灶上给我烤来吃。她说路边的烧烤不卫生,还是家里自己灌的香肠放心些。

我告诉奶奶,不必为了我去灌香肠,因为我母亲每年都会早早备齐香肠和腊肉,那么多串香肠奶奶提着也重,还得爬高挂在阳台上。

奶奶不客气地说;“谁说我光给你们吃,我也吃。

前不久,我开车带奶奶参加赵启刚孩子的满月酒,路过成都饭店原址。那片土地还是待施工的状态,奶奶十分惊讶,说那栋楼拆了后都不认识那条路了。

奶奶说:“咱们成都这几年,房子越盖越高咯。

我故意挑衅地问奶奶:“您不是说自己不是成都人吗?

奶奶说:“我是半个成都人吧,生活了大半辈子了,成都是第二故乡。

到了满月酒现场,我随手上网查了下成都饭店的相关消息,据报道,“成都饭店”再次建起时,或许会是一个集五星酒店、大型购物中心和甲级写字楼为一体的商业街。可是,至今,工地仍旧是停工状态。

我想我会一直留在成都,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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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16 03: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爸爸出轨后,我再也不喝竹荪汤了

 张小冉 全民故事计划 2019-12-11
母亲看到我加入混战,瞬间被击中软肋。她抱起我,对王志明缴械投降:“你们统统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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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23个故事 


前 言



提到成都,让人第一个想到的是美食。每一道美食背后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与这道美食相关的人。


来全民故事计划讲述故事的人中有一个叫张小冉的,她想通过讲述一道美食的故事,记录她在成都的生活。


全民故事计划为她推出有关成都美食的故事系列:每个成都人都是孤独美食家这是这个系列的第05篇。


第01篇:男人不都是猪蹄子,还有护妻狂魔


第02篇:陪我吃串串的女校霸,15岁怀孕了


第03篇:暗恋你的日子,比甜皮鸭还要甜


第04篇:一口饺子,吃出了奶奶的乡愁



王志明发来短信时,我正在乌镇的小桥边上凹造型,丈夫举着手机准备给我拍照。

我埋怨丈夫许久不按下快门,让我的假笑僵硬在脸上,丈夫面色凝重地把手机递给我,犹犹豫豫地提示我,“你看短信。”

我疑惑地接过手机,发件人是一串陌生的手机号。那条短信很长,密密麻麻的字:“姗姗,你不准再拉黑我了!听我说完……”

我心里一沉,快速浏览剩下的文字,在大篇幅的煽情铺垫之后,短信的结尾,我抓取到发件人的关键性诉求——找我要5000元钱。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那串陌生号码加入黑名单。思考了片刻,我再次调出那串号码存储在通讯录里,备注了一个名字:打死不接。

把手机递回丈夫,我却失去继续拍照的兴致。

正午毒辣的太阳顶在头上,刘海被汗水劈成好几片,丈夫提出去甜品店坐坐。落座后,丈夫小心翼翼地问我:“发短信的,是你爸啊?

“说了多少次了,他不是我爸!”我肚子里的一股怨气顺势朝丈夫撒出来。

我烦躁地掏出手机,正好看见按照字母排序的通讯录里,“打死不接”窜到第一个,这个碍眼的名字瞬间击中我的泪点。

丈夫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我调整了许久,慢吞吞地跟丈夫讲起我小时候的事。

曾经,或者说,我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时,我是以父亲王志明为傲的。

90年代初期,王志明赶上“下海”潮,以经商为业,在全国各地到处倒腾。我们家的日子也过得格外宽裕。

有一次,王志明从香港出差回家,给我带回一块翻盖的迪士尼品牌手表。我戴着表去冰箱里拿冰淇淋,冰箱里的冰渣无意间掉落在表盘上,我惊奇地发现,表盘会根据外界温度的变化从蓝色变成绿色。

那个时候,同学们特羡慕我有一个给我从全国各地带回新奇玩意的父亲,连学校的老师都在某次我午睡时把我摇醒,讨好似地让我转达王志明,请他在下次出差时帮她买珍珠项链。

老师直言不讳地表示:“你爸爸有钱,对你又好。肯定听你的话。

那时我不曾想到,让我骄傲的父亲,有一天我会对他避开“爸爸”这个称呼,直呼他的大名。


母亲和王志明刚结婚时,开过一家串串香店。母亲怀孕后,串串香不离口,在辣椒的熏陶下,我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年纪就是吃辣的一把好手。

王志明因此特别焦虑,他总念叨嗜辣会影响我的身体健康,他会想方设法地哄着我吃白味清淡的食物。

然而,我对所有不放辣椒的食物都嗤之以鼻,勉强能接受的,便是王志明亲自下厨做的竹荪鸡汤。

竹荪的营养价值很高,价格也不菲。在鸡汤里翻滚缠绵,每一个网口都裹挟着鲜美的鸡汤汁。我喜欢竹荪鲜香脆爽的口感,用竹荪鸡汤泡饭,更是让我胃口大开。

这让王志明大受鼓舞,他隔三差五地做给我吃,从不计较这道菜的成本。

煲汤是个技术活,哪怕王志明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但凡他在家,就一个人花几个小时待在厨房里,只为等我放学回家,为我端上一份他精心熬制的竹荪鸡汤。

后来,王志明和朋友合伙做钢材生意,这让我们一家三口的家庭条件变得更加优越。只是,王志明开始频繁地带生意伙伴出入各大娱乐场所,彻夜不归成为一种常态。

直到那天,母亲的单位组织两天一夜的旅游,照顾我的接力棒暂时交给王志明,我才第一次真切地看见父亲在家庭之外的生活。

那晚,王志明把我带到大酒店的娱乐城里。

他把我放在高脚凳上,嘈杂的音响震耳欲聋,我没有听清楚他附在我耳边说了句什么。

我被眼前刺眼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递给我一盘卤黄瓜条,黄瓜条上撒了许多辣椒面儿。那女人涂着大红色的口红,看她口型,貌似在叫我的小名“姗姗”。

我怕王志明批评我吃陌生人递来的食物,转头朝着他叫了几声“爸爸”,微弱的声音淹没在轰鸣的音乐中,王志明并没有理会我。

紧接着,女人殷勤地把话筒递给我,背景音乐是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这首歌是王志明时常在家哼唱的歌。

我一向自来熟,举起话筒就开唱:“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总有时……”那时的我,压根不理解歌词的含义,我没想到,这首在当时火遍大江南北的歌曲,之后会因为那句“聚散终有时”,成为母亲口中的禁忌之歌。

一首歌结束,女人又为我点《千年等一回》。我用不在音调上的歌声唱完了整首歌,女人夸张地捧来一束花,满脸堆满笑地对我说:“姗姗唱得真棒。

我接过花,王志明示意我:“快谢谢阿姨。”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女人就捶了王志明一拳,娇嗔地说:“叫姐姐,我们都属兔的,我才比你女儿大12岁。

王志明又端来一盘卤黄瓜条,让我继续吃。平常坚决禁止我吃辣的他,竟然主动为我端来铺满辣椒面儿的食物,这让我喜出望外。等我被辣椒呛到咳嗽想喝水时,才发现王志明和那个女人一同消失在黑暗里了。


那晚之后,母亲反复询问我在娱乐城看到的一切。一遍遍地复述,让我把那晚的经历在脑海里反复回味加工,筛选出更清晰的轮廓。

二十多年过去了,坐在乌镇甜品店的我,对丈夫说起这件事,仍然懊悔不已。我恨当年贪吃的自己,配合“三陪女”的演出,还天真地说了句:“谢谢姐姐。

等我再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几个月以后,女人主动来到我的家——打着“真爱无敌”的旗号,要把王志明从我家里带走。

那个女人理直气壮地站在我家门口,扯着嗓子喊:“王哥,你出来,我想你。

邻居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热闹,女人竟然和邻居聊起了她的“真爱理论”。

母亲把我反锁在卧室里。激烈的争吵声从门外传进来:母亲拼命阻止的声音、外公举起拐杖揍王志明的声音、邻居们大声嚷着要报警、那个女人尖着嗓子叫着“王哥”;有人摔倒,有东西摔坏了,脏话从不同的嘴里钻出来。

从这些声音里,我竖着耳朵分辨出王志明的声音——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定地要和那个女人一起走。

不记得是谁在慌乱之中把卧室的门打开,我冲到王志明面前,抱着他的膝盖喊:“爸爸”,哭得手足无措。

母亲看到我加入混战,瞬间被击中软肋。她抱起我,对王志明缴械投降:“你们统统给我滚。

女人炫耀式地挽着王志明离开了。自始至终,王志明都没有顾得上看我一眼。

那天之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天黑后,邻居邀约我去小区里玩,我一概拒绝。半夜起床上洗手间,更是一件令我惊恐万分的事。

我问奶奶:“为什么我会做很吓人的梦?

奶奶告诉我:“因为睡觉的时候,你的手无意识地搭在胸口上,压迫到心脏了,就会做噩梦。

那之后,我每晚睡觉前会花很长时间仔细揣摩睡姿。我会在平躺着把双手压在屁股下面,甚至满屋翻找绳子,想把我的双手系在床头上。


我的一切恐惧在王志明回家后,得到了缓解。

我告诉他,我每晚都做噩梦,我很害怕。

王志明倚靠在床头,摊开双手温柔地对我说:“姗姗,爸爸搂着你睡,保证你今晚能睡个好觉,不会再做噩梦咯,爸爸给你安全感。

当晚,我真的没有再做噩梦了。

我不明白“安全感”到底是什么,我问母亲,她听到后,精神恍惚地躲在厨房里抽烟。

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处于低气压状态,我不敢向母亲提出我想喝父亲做的竹荪鸡汤。父亲的归来,让我脸上扯出久违的笑容,我想,放学后我又可以喝竹荪鸡汤了。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当我放学回家后推开门,屋里一片狼藉,王志明已经离开了。

王志明把家里八万元的存款粗暴地抢走,一分不剩,并向母亲提出了离婚。

母亲不同意,王志明有备而来,他胜券在握地撂下狠话:“你不同意可以,分居两年自动离婚,由不得你。

王志明十分讲信用,说到做到,那之后的两年,他真的没有再回过家。

王志明走后,母亲让我回忆当初王志明带我去的那家娱乐城叫什么名字。我回忆起王志明打出租车时,向司机报出的一个地名。

几番周折,母亲终于找到王志明和那位“三陪女”相识的娱乐城。

白天的娱乐城十分冷清,母亲找到服务员,却不知道如何开口。那女人熟知母亲的家庭地址,但是母亲连破坏自己家庭的女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有一位工作人员认出了唱《潇洒走一回》的我,抽丝剥茧,终于搞清楚那个女人的小名和一个模糊的居住地址。

母亲马不停蹄地赶往那个地址,那是一联排的平房,母亲冒充自己在娱乐城捡到那女人的钱包要归还给她。终于,从邻居的口中知道了那女人的详细地址。

我们顺便还听到邻居们在闲聊:“他们家的女儿找到个有钱的老公,要结婚了。


母亲黑着脸敲门,一个中年女人开了门。

那间屋很黑,进屋需要弓着腰、下一个很高的台阶。跳进屋里,有一股霉臭味。屋里点着一个昏暗的灯,浑浊的光线让我看不清屋内家具的摆放。

屋内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我没听清母亲和那位中年女人聊了什么,只记得那个中年男人一直在咳嗽。

在那间局促的小屋里,沉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参与不了大人们的话题,便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她家的布艺沙发上,沙发的中间破了一个很大的洞。

谈判结束,一切平静得不像话。

离开那间黢黑的小屋,忽然降临的光线让视野豁然开朗。后来,我听到母亲对姨妈说,她做不到为难那对中年夫妻,虽然他们错在生了孩子,却不会教孩子。

那天回家后,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如果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你会不会觉得在同学面前很丢脸?”母亲刻意避开了“离婚”两个字。

我给母亲讲:老师曾在班上问同学们,我们中有谁的父母离婚了?没想到,接近一半的同学齐刷刷地举手。我安慰母亲:“妈妈,我没事儿的,我同学的爸爸和妈妈也有好多都离婚了。只要你不再哭了,怎么样都行。

母亲一把抱住我,哭成泪人。

母亲把最后的体面留给了王志明,决定协议离婚,在法律上没有判定王志明是婚姻的过错方。最后,我被判给王志明,却由母亲抚养,规定王志明一个月支付500元的生活费。

王志明把家里的两套房子和几处铺面都卖掉了,他在母亲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生意失败,欠了高利贷,再不还债就会被追债的人砍死在大街上,还假惺惺地表示离婚是为了不想拖累我们母女俩。母亲动了恻隐之心,默许他跪在自己面前写了一张欠条,把变卖不动产的款项全部拿走了。

后来,王志明找借口说想见我,进入我和母亲的临时住所,把那张欠条偷走了。

离婚以后,母亲带着我租了一间老房子,那个房子里有老鼠,每天晚上老鼠集体出动,在胶皮铺设的地板上来回跑动,发出“哒哒哒哒”的脚步声,让我觉得毛骨悚然。每次我半夜被吓醒,都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那个房子周围的住户鱼龙混杂,对门邻居是一群瘾君子。有次警方行动,提前敲开我家的门,要求母亲配合办案。之后,有个瘾君子从三楼跳下去,屁股摔骨折了,警察追上去将他反手扣上了手铐。

我躲在窗户前,看到那个瘾君子趴在地上,警察向他的屁股踹了一脚,瘾君子撕心裂肺地惨叫,曾经反复被梦魇缠身的那种恐惧感又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

从那时开始,我绝口不提竹荪鸡汤和《潇洒走一回》这首歌,因为我发现这些东西会轻而易举地戳中母亲的泪点。

在我小学毕业前,王志明从没有支付过一分钱抚养费,因为王志明多次向母亲哭穷,说自己生意失败,负债累累。

母亲心软,独自抚养着我,并且始终告诉我:“不管爸爸和妈妈怎样,不要记恨任何人,心里不要装仇恨,爸爸他永远都是爱你的。

——我总觉得,母亲在骗我。


我上初中时,生病需要动手术。本来就入不敷出的家庭,雪上加霜,一下子陷入绝境。

母亲四处借钱,还在单位里连轴转加班赚取微薄的薪水,拼了命地筹钱。

曾经王志明的生意伙伴来医院看我,看见憔悴不堪的母亲、生意伙伴的妻子,实在是于心不忍,才将真相说给母亲听。

王志明并没有如他所说,生意失败,他从母亲那里偷走的八万元,全部塞给了那个小三,作为聘礼。变卖不动产的款项,早已变成他们婚姻的新房。他们还购置了好几处铺面,靠着不菲的租金,潇洒地过着日子。

“他们两口子每天都在我家附近的麻将铺打麻将,一下午输赢就上千元。

彼时,母亲正在为拖欠医院的一千元钱一筹莫展,这些消息把母亲深深地刺痛了。

我出院后,做了一个决定,我让母亲帮我收拾了换洗的衣物。我要去王志明家住。

王志明生意伙伴的妻子自告奋勇地把我送到王志明新房的门口。开门的仍然是曾经那个在黑屋子里的中年妇女,她把头发烫成了波浪卷,还纹了黑色的眼线,和当初那个佝偻着背的女性判若两人。

王志明看到我杵在门口,大惊失色,甚至忘记邀请我进屋。我自顾自地迈进了王志明的家。

我刚跨进大门,就听到一个男孩问王志明说:“爸爸,她是哪个?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吓了一跳,没有人向我预告他的存在,这个意料之外的小朋友,和我一样,叫王志明为“爸爸”。

世界上有另外一个人,叫我的爸爸为爸爸。

进入王志明的家,我对他说:“我是判给你的,你得对我负责,不然我就去告你。”我看似冷静地说完这番话,实际上,我早就对着墙壁演练过很多次。

王志明的新房装修得很豪华,屋里有楼梯,是一个跃层式楼房。客厅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头顶上有一盏把屋里照得金碧辉煌的水晶灯,墙上挂着很多幅镶着金边的婚纱照。

我对着婚纱照“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唾沫。

“啪”的一声,王志明抬手就在我的脸上,留下一记耳光。

这是王志明第一次打我,在我出院的第二天。

自此,我再也没有称呼过王志明为“爸爸”,我把这个称呼,彻底地让给那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频繁地往我身上爬,想凑过来和我一起玩,照顾他的保姆见我无动于衷,多次把他抱走。我的这个行为,再次惹恼那个女人,她发疯似地扯走了保姆为我铺好的被褥。

那天晚上,女人和王志明吵架吵到后半夜。我窝在沙发上,用王志明家的座机拨打电视里的点播热线,开始看《猫和老鼠》,配合着他们不间断的吵架声,不知不觉就熬到了天亮。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被王志明晃醒,他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对我比了一个“嘘”,蹑手蹑脚地把我领出他的家门。

王志明带我到一家早餐铺子,他严肃地问我:“是不是你妈指使你来的?你妈太歹毒了,见不得老子过得好,非要来搅黄。

我气得发抖,刚张口想和王志明争辩,鼻子一阵酸,眼泪不争气地滚了下来。王志明见到我哭,态度稍微缓和一些,他说:“姗姗,你就是为了那500元生活费来的吗?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志明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我:“你要理解老汉儿,我做生意惨败,现在四个口袋一样空,先给你200嘛,其他勒我努力想办法嘛,你莫要逼我。”王志明拿出诓骗母亲的那套说辞,又照搬原话讲给我听。

他见我无动于衷,不再安慰我,点了一碗“老规矩”的汤,转头看向我,让老板再上一份。

他说这家老火煨汤很好喝,让我喝完以后,赶紧收拾衣服回家。

当老板把汤端上来时,我停止了抽泣,汤是用白色的陶瓷盅盛满,在揭开盖子前,我忽然有一丝期望——那是我对竹荪鸡汤最后的期待。

揭开盅盖,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躺在里面。

我问王志明:“这是啥子汤?

“牛鞭汤。”王志明轻描淡写地回答。

“啥子是牛鞭?

王志明忽然大笑起来:“你喝就是了,大补。”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喝完赶紧走哈,等会你阿姨醒了又要闹。

后来,我在网吧查到什么是牛鞭的时候,胸口闷了好久,一个劲地想吐。

自此,每个月去取这两百元的生活费,我需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王志明每次都会严厉地指责我:“来找我就没好事,张口就知道要钱。

这两百元的生活费,我只拿了两年,王志明又反悔了,他再次以无赖的方式,拒绝支付我的生活费。

直到我考上大学,王志明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也许他过得并不好。也许他想早早为他的老年做准备。让我明白,我注定甩脱不了他。

他每次都叫嚣着像是对我的一种警告:“你现在成年了,你对我有赡养义务。你不养你老子,老子就去告你。

长大之后,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害怕了。甚至有一次我告诉他:你去告我,让全世界知道,你是一个多烂的人。

我不理他,他就隔三差五地给我发短信,我换了好几次号码也躲不过去。那些短信内容出奇的一致——哭诉一番他的辛苦和我们的父女之情,就找我要钱。

在乌镇的甜品店,我给丈夫讲完我的故事,忽然想起一个画面:

在我第一次登门要生活费的那个早晨,我问王志明:“你的儿子,几岁了?

王志明一边吹着滚烫的牛鞭汤,一边笑盈盈地回答:“五岁了。

我也笑了,笑得很苦涩,我说:“好巧,我就是五岁的时候,没有爸爸了。


口述 | 王珊珊
作者张小冉,一个话痨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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