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金刚经》有什么错？

源济

《金刚经》有什么错？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19-01-22

吴秀波事件之后，我收到了几波群众要求写稿的小纸条。

这样的事过去也不是没有，上海滩，舞女搭上了贵公子（某版本说这位贵公子便是宋子文）。舞女想上位，公子给了好几笔钱，舞女不依不饶。公子无计可施，来找杜月笙帮忙。

 

马未都先生在节目里讲过这个段子，我不饶舌，直接上截图：

按规矩办。这四个字简直让人落泪，可惜现在讲规矩的人太少了。

 

男女双方都不讲规矩，所以我不想评价这件事。我只有一个天问：

 

Why 《金刚经》？

为什么不是《道德经》？

为什么不是《三字经》？

为什么不是《诗经》？

采访吴秀波的时候，每一次都会被安利《金刚经》，中华书局版本。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实在交不了差，只好明言：“吴老师咱能不能别聊身心灵了，换个话题好不好？”结果人家说：“姑娘，这就是你生了差别心。这个话题和那个话题，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心

别心

心

……

心你个大头鬼！

 

《金刚经》到底做错了什么，却成为中年男人的一把温柔刀，杀得女青年们落花流水，万马齐喑。这究竟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

 

实不相瞒，我开始接触《金刚经》，来自南怀瑾写的《金刚经说什么》。

▲  南怀瑾

看这本书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看不懂《金刚经》说什么。

金刚经的主角是须菩提，这个名字听来有点耳熟对不对，在《西游记》里面，须菩提就是孙悟空的老师菩提祖师。说到《西游记》，我想起里面的一个故事，孙悟空白天被老师责罚，却看懂了一个手势，半夜去见老师，结果菩提祖师就把本领教了他。

这个情节，其实是影射了六祖慧能拜见五祖弘忍的故事，弘忍打算传给慧能衣钵时，也是将手杖向米袋上敲了三记，惠能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师傅要他今夜三更前来相见。

 

和孙悟空跟须菩提学本领的故事是不是一模一样啊！！

 

五祖要传给六祖的是个什么衣钵呢——“法偈得五祖认可，夜授《金刚经》”。

 

是不是很神奇？吴承恩真乃牛人啊！

《金刚经》就是须菩提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对老师佛祖进行的课堂提问，第一个问题就是：

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亲爱的老师，世间所有的男人女人，如何能够控制自己心里的烦恼/妄念/欲望？”

 

能提这个问题是很了不起的，这相当于承认自己内心有妄念。须菩提问得很坦然，怪不得南怀瑾在书里说，道教天然带一种傲气，超脱物外，无心世俗；但佛教就有一种天然的谦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试想一下，一个中年叔叔笑着对你说，“云何应住？”是不是比“道可道非常道”更容易打动你的内心？

“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管住我的心。

 

《金刚经》无罪，但是用《金刚经》来谈恋爱，注定都是悲剧。

 

 

---

 

我爱豆苏轼，作师长为朋友绝对没话说；作情人呢，嗯，少女们都要慎重考虑。

初恋是堂妹，近亲不能结婚，他们就做了笔友。后来堂妹去世了，苏轼同学“泣下不能起”，写了一篇撕心裂肺的祭文：

万里海涯，百日讣闻。拊棺何在，梦湿濡茵。

然后，就娶了老婆王弗。王弗去世十周年的时候，苏轼同学“唯有泪千行”，又写了一阙撕心裂肺的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老婆去世四年，娶了老婆的堂妹王闰之。王闰之待苏轼也很好，她死后，东坡又又写了一篇撕心裂肺的祭文：

曾不少许，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乾。

王闰之去世三年之后，苏轼同学接到了上方“移知密州”的指令，不得不离开杭州。出发之前，他收了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这便是苏轼的著名小妾朝云。

 

朝云也姓王，王弗王闰之王朝云，我东坡爱豆，说专一也专一。

 

这之后的日子，简单说一下，就是老苏越贬越南，越来越惨。在杭州的时候，还是有四五个小妾的，四五年之后，已经“相继辞去”，只剩下一个朝云，哪儿也没去，跟着苏轼。在苏轼的调教下，朝云弹琴作诗，另外，也参禅。苏轼后来多次称赞朝云为“维摩女”，说明朝云学习佛法，还是有一定成效的。

 

但冯梦龙（就是写三言两拍那个明朝人）另外讲了一个故事。说苏轼曾有一位名叫春娘的妾，东坡友人蒋某为他送行，对春娘大为钦慕，欲以白马相换。苏轼就答应了，然而春娘不从，指责苏轼以人换马，激愤之下，撞槐而死。

 

这个故事的真伪无法分辨，但非常影响后人对苏轼妇女观的判断。但有一条是真的，苏轼被贬斥到惠州时，身边确实只剩下朝云了。彼时苏轼57岁，朝云31岁。

 

惠州生活困苦，朝云没能挨过去。临终前，她拉着东坡的手诵了以下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四句出自《金刚经》。

▲  傅山《金刚经》

 

---

 

朝云去世之后五百年。

 

吴江周府前，一个女子对着高悬的白色灯笼泣不成声。

 

她也叫朝云。这个名字是周家主人周道登取的，这位崇祯初年的内阁首辅内心也有一个苏东坡的梦想。他最为宠爱朝云，据说“常抱置膝上，教以文艺”。而今，他死了，她失去了所有的倚仗。

 

周家主母把她卖去了娼门，她有了一个新名字“影怜”，顾影自怜。

 

秦淮河上桨声灯影，朝云在烟花场中苦苦寻找自己的东坡。终于，一个叫陈子龙的男人映入眼帘，他才华横溢，是她心中的才子；她卓越妩媚，是他眼里的佳人。崇祯八年，他们已经陷入了热恋之中，“情感密挚达于极点”。

 

盛极而衰，高潮的下一秒便是落幕。在这一年，她才知道，陈子龙家中已有一妻一妾。原配张氏 “通诗礼史传”，且牢牢把控家中财政大权。陈子龙要金屋藏娇，经济实力实在有限。正在两难之际，大老婆出击了——

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织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家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

朝云再次梦碎，留下一阙《江城子·忆梦》：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她再次改名，朝云，不要了；影怜，不要了；从今日起，她叫柳如是。

“如是我闻”，出自《金刚经》。

 

改名三年之后，崇祯十一年冬天。这个叫柳如是的女人忽然女扮男装，乘一叶扁舟前去杭州，独闯才子钱谦益“半野堂”，当场做诗，文思敏捷。老钱立刻被迷得老房子失了火，这一年，柳如是24岁，钱谦益60岁。

次年夏日，钱谦益在原配健在的情况下，明媒正娶了比自己小 36 岁的柳如是。夫妻双双坐船回常熟时，士绅哗然，有人向他们的舟中投掷石块。老钱不以为意，他为柳如是盖了一座房子，房子的名字叫——“我闻室”。

 

如是我闻，齐全了。

看上去，柳如是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无法“岁月静好”。南明小朝廷中，钱谦益末路失节，投靠了当时的著名奸臣阮大铖。设宴款待阮时，居然“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柳如是的心情如何？我们不知道。

落花流水春去也，改朝换代之时，柳如是的ex陈子龙坚持抗清，被俘之后，清军在陈子龙面前把他的儿子用刀劈成两半，他面不改色。押往苏州途中，陈子龙投水自尽。

柳如是也打算拉着钱谦益投水殉国，没想到老钱摸摸水，最终没有迎接死亡的勇气：“水太冷。”柳如是气坏了，自己跳了下去，最终被钱谦益救起。

柳如是阻止不了丈夫北上降清的脚步，一怒之下，“与人通奸。”不知是否因为羞愤，钱谦益没有责怪柳如是，反而说：“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

日子这样过下去，没有好也没有坏。投降的钱谦益也没有得到清廷的重用，藏书楼绛云楼被一把火烧光，1664年，柳如是47岁。立春日，83岁的钱谦益在书斋里展开苏东坡抄录的《金刚经》，诵读一卷，完毕，柳如是为他拿来一盏枣汤，两人坐下谈禅。这时的柳如是还不知道，这卷《金刚经》将见证他们最后的宁静。

几分钟之后，钱谦益忽然“两眼如蒙雾，一字不见”。四个月后，钱谦益去世。

 

六月二十八日，柳如是因不堪钱家族人逼迫，投缳自缢。

 

---

 

两代朝云，悲欢离合，如是我闻，真是如梦幻泡影。

 

她们所求的是男人的一片真心，却忘了，《金刚经》里分明也有“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还有一句：“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

 

男女之情，本来靠的是以心换心，倘若女的秉持年轻貌美，男的凭借有权有势，这样的情，说到底，无非是以貌换财，情何有之，交换尔。以为万物可以交换，到了最后，就越来越贪婪，越来越妄想，想要更多。最终，能如梦幻泡影。

《金刚经说什么》曾经有这一段话：

宋朝大诗人苏东坡，他是学禅的，他的诗文境界高，与佛法、禅的境界相合。他有个名句：“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人生真正体会到事如春梦了无痕，就不须要再研究《金刚经》了。

事如春梦了无痕，用《金刚经》来谈恋爱，注定是一场春梦，到头来镜花水月，除了一地鸡毛，还能剩下什么呢？

警世恒言，与少女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