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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都市之花”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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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9 11: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29 06:20 AM 编辑

赌上半辈子,总算熬成了北京人丨人间

 米来福 人间theLivings  2019-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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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陈进在外头晃晃悠悠,她从来不敢提离婚,这么大个城市,她已经不如年轻时那样光彩照人,一个鬓角上已经开始长白头发的外地女人,又能去哪儿呢?



配图 |《生逢灿烂的日子》剧照





1


2015年,我被公司派驻到非洲某国工作。

公司在这边总共有一百来号人,在不发达的异国他乡,吃饭、交通、剪头这些日常小事都变成了难题,为了解决员工的实际困难,公司后勤部专门设立了一个理发师岗,从国内临时招聘了人员过来,同事们都叫她“嘉姐”。

主管后勤部的李经理50多岁,是只油头滑脑的老狐狸。我刚去,发现办公室的纱窗又脏又破,蚊子大摇大摆穿洞而过,便请他换扇纱窗,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拖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行动。我跑去问他,他刚开始还敷衍着“我忙得很呐,回头再找你”,再后来就直接打哈哈:“哟,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国家,我上哪里给你找纱窗呢?”

同事见我气得吹胡子瞪眼,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透明胶把破的地方补补,凑合忍到冬天就好了。我无可奈何,李经理便又节省了一笔开支。

从此以后,我对整个后勤部都敬而远之。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我头发已经乱得草长莺飞了,又不敢贸然跑到外面去剪,只好硬着头皮拨打后勤部的电话号码预约。电话那头传出来嘉姐软媚的声音:“我正好有空呢,你现在就来吧。”


嘉姐40岁出头,披肩的卷发,染成微微的栗红色。她身形细长,如果光看背影,似乎还是少女——可等她转过身来,蜡黄的脸色、眼角蜷缩的皱纹却藏不住岁月的痕迹,唇上鲜艳的口红试图表现出生动的风情,却有点无能为力。她给我围上白色围布,对着镜子里的我笑了:“小姑娘这圆脸真好,我给你剪个波波头吧。”

我很快感觉到,嘉姐似乎对给我剪头发特别有热情。她边给我剪着头,边劝我试试挑染,说那样显得更洋气。我疑心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新来乍到,搞不清楚这里的情况——后勤部每个月付给她的薪水是固定的,不管她剪多少个脑袋、剪出什么花样,拿到手的工资都一样。她像国内发型师那样热情,岂不是自找麻烦?

但我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在嘉姐这儿剪过一次头后,她仿佛就记住了我,平时见到我时,一直都很热情。

她一般上午剪头发,下午还得给后勤部干些杂活儿,采购、盘点仓库、擦桌子搬椅子的,都干。有时候在楼梯走廊里碰到,她就对我说:“你好久没来剪头发啦。”

我心里感念她的好意,有时候出去买水果蔬菜,就叫上她一起。她不会讲外语,每次看我和当地的小贩叽里咕噜地说话砍价,她就盯着我笑,好像这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

我猜,也许嘉姐需要一个说知心话的妹妹,或是她有一个比我年纪稍微小一点的女儿,在这个远离祖国、无亲无故的地方,她在潜意识里把我当成了远方的孩子吧。

后来跟嘉姐越处越熟,剪头发时时间充裕,她就慢慢跟我聊起了她自己的事儿。



2


从户籍上讲,嘉姐是北京人,不过,她对我讲的原话是:“算是北京的吧。”

嘉姐的老家在湖南,1991年,19岁的她跟着老乡来北京谋生。老乡在北京东边一个犄角旮旯的小区里开了家美发店,剪发外带修面,她就去当了学徒。

说是学徒,不过是个干活的廉价苦力罢了。虽说不用交拜师费,每个月能还有点零花钱,但平时干活,师傅只上最后那几刀,烧水、洗头发、洗毛巾、抹灰扫地,全是嘉姐和另外一个老乡月妹干。她俩只有干完杂碎活儿,才能在师傅给客人剪头的时候溜边儿看一看,偷学点手艺。师傅似乎并不想她们学得太快,每次她们看了一点皮毛,便又叫她们去打水、晒毛巾。

嘉姐那时天天都要给人洗头。一个星期不洗头的女人,头发油得发僵,拨开就是一股冬天烂红薯的味道;有中年男人,光洗头还不行,总要让小姑娘按按肩膀;还有光头的老汉,也要来理发店洗头修面,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搭在手里,像一颗巨大的土豆。

正当青春的小姑娘,记性好,认识人总是容易,只干了半年,嘉姐和月妹便和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混熟了,一个叫陈进的男人似乎对嘉姐有了点意思。每次来店里,若是嘉姐正忙、师傅让月妹给他洗头时,陈进就会笑一下:“我等一会儿吧,不急。”说完朝嘉姐望了一眼。

师傅心领神会地笑了:“陈进,你得给我买包烟啊!”

陈进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就住在小区里,只知道家里是做生意跑运输的,具体是什么,嘉姐不清楚,总之就冲他北京人那副睥睨群雄、纵论天下的派头,就算家里不富,也应该是不缺钱的——再说他又是独子,那以后家里还都不是他的?嘉姐越想越远,脸上就不由自主笑了起来。这似乎也是应该的,嘉姐长得窈窕,脸蛋又好看,月妹就粗壮些,所以就只有隔壁做包子的小伙子喜欢她,这世界是多么公平啊。

晚上,嘉姐和月妹躺在理发室里屋,各人睡一张钢丝床,月妹的口气里有几分羡慕:“你要是以后嫁给陈进,那就是北京人了。”

嘉姐装作若无其事的口气:“你别瞎说,人家北京人怎么看得上我?”

但她知道这不是瞎说,这是有希望的,月光照着窗外,让她心里也分外亮堂。


第一年还没过完,嘉姐便跟陈进好上了。陈进送给她一对金耳环,戴在耳朵上摇摇摆摆,亮晃晃的。她问陈进什么时候结婚,陈进嬉皮笑脸地说“结呗”,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嘉姐也不想催他,太着急了,显得自己上赶着倒贴似的。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直到1993年初,嘉姐发现自己怀上了陈进的孩子,她才孤注一掷地说:“不结婚,就去把孩子打掉吧。”

陈进终于把嘉姐带到了自己家里去,刚开口介绍,陈妈乜眼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小区门口那个洗头发的。”

嘉姐当然听出了话里的冷意,不过她马上意识到,要是现在从陈进家里跑出去,自己损失就太大了——怀了人家的孩子,她首先就矮了人一头,气短。再说,师傅也知道自己跟陈进好了,老家也都传开她要嫁给北京人了,要是现在鸡飞蛋打,跟谁都没法交代。家人远在天边,不回去就是了,可近在眼前的月妹怎么躲得过?想起月妹对自己说话时语气里的羡慕、甚至有一丝嫉妒的味道——享受来自另一个女人的仰视,这几乎是一个女人最自得的时刻——如果她不能在这个屋檐下立足,月妹就会用一种同情的语气安慰她,而那安慰,无论怎样真诚,其中的意味也是鄙夷和幸灾乐祸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嘉姐认定这个道理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豁出去了。



3


结了婚,嘉姐才发现,要成为地道的北京的媳妇儿,可没那么简单。

首先是户口问题。她的户口要从湖南老家迁到北京来,那叫“进京投靠”——嘉姐说,这“投靠”,让她听着就感觉跟自己犯罪自首似的——按照政策规定,她要跟陈进结婚满10年、并且45岁以后才有资格投靠。这期间要是陈进跟她离婚,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再者,陈进的父母早就有备无患,提防着嘉姐这样精明的外地女人。陈进的房子,房本上写的是他父母的名字。嘉姐让他改,他总笑嘻嘻地说:“买房的钱大都是爸妈出的,再说了,只要咱俩好,都是一家人,写谁的名字那还不都一样?”

嘉姐心里憋屈得很,为了北京人这个名头,结婚时连彩礼钱都没问陈家要,结果没想到要想变成北京人,她要忍20来年呵。

那段时间嘉姐老是闷闷不乐,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孩子没保住。流产的时候,孩子已经成形了,是个女孩。嘉姐躺在床上,想着那个有缘无分的孩子,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掉。没了孩子,她在陈家立足的根基也就没有了,以后更要天天看公婆脸色,要怎么办才好?——不过,还好是个女孩,想到这里,嘉姐心里又隐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小产出了月子后,嘉姐决定自立门户开理发店——陈进跑运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自己再不去赚钱,只会天天受公婆的气。她好说歹说,向公婆借了两万块钱,还写了借据。

嘉姐的理发店开张不久,月妹和卖包子的小伙子就来跟她告别,说这几年他们在北京攒了点小钱,决定回老家开个超市。临走前,月妹看着嘉姐,羡慕地说:“还是你命好,嫁给北京人,现在又自己当老板娘了。”

月妹的羡慕里已经没有嫉妒,而是认命了。


嘉姐人漂亮,能说会道,又买了好多日本时尚杂志,天天钻研,开头几年,理发店生意特别好,赚了不少钱。还清了公婆的两万块借款,她非要和陈进去中国大饭店吃自助餐。

陈进说:“嗨,你挣点钱就瞎嘚瑟,去随便吃吃得了。”

“你抠什么,又不是要你出钱!”嘉姐说话有了底气。

这个执念,来自一个在嘉姐店里剪头发的大爷,大爷说:“没去过中国大饭店,那算来过北京吗?”嘉姐不知道怎么的,就死死记住这话了。

嘉姐把自己的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拉着陈进去了中国大饭店。那时中国大饭店才建好没几年,餐厅金碧辉煌,服务生面带微笑,微微鞠躬。陈进平时大大咧咧的,到了这里却显得畏首畏尾。嘉姐却一点也不怯场,比陈进还像一个北京人——大概这就是一个人的气场吧,她心里暗暗得意,心情好得不行,吃饭时还点了一瓶昂贵的洋酒。

从此以后,嘉姐时不时要去一些高档饭店吃喝,去大商场消费,在钱上基本上进多少出多少。她去商场里买几千的大衣,回来先拿到理发店里把商标剪了,然后跟陈进说,“在动物园买的,一百多”。每次她掏钱结账的时候,就觉得有束光打在自己身上,偶尔也会觉得心慌,但转念一想:钱用完了,明天再赚吧,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辈子是不指望陈进对自己有多体贴了,只能自己对自己好点。

嘉姐说,那几年她脑袋晕乎乎的,唯一还算有点清醒的事情,是偷偷给老家寄钱。“估计陈进也知道,只不过钱是我自己赚的,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嘉姐也知道陈进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勾搭,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4


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嘉姐的心终于安稳了些——这下好了,不管房子是不是她的,不管陈进以后会不会去外面找女人,她总算在手里握了一枚重磅炮弹。

嘉姐依旧在理发店从早忙到晚,一门心思顾着赚钱,经常一站几个小时,回到家累得腰酸背痛。儿子从小就交给爷爷奶奶带,说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不像嘉姐,这么多年了说话还是l、n不分,陈进总是笑她:“听你说话这声音,就跟得了重感冒似的。”儿子就在旁边跟着没心没肺地笑。

儿子小学毕业时,嘉姐好说歹说,答应给他买乐高,才把他带回湖南,让老家的姥姥姥爷见了一面。本来跟儿子说好呆一个星期,结果不到三天,儿子撒泼打滚,死活要回北京。

回来,儿子就跟爷爷奶奶告状:“农村太脏了!地上都是鸡屎!上厕所的时候,一只大鹅盯着我,我还以为它要啄我屁股呢,我吓得屎都没拉完就跑了。走的时候,姥姥才给了我200块零花钱!”

爷爷奶奶大呼小叫:“哦,是吗?这么吓人!哎我孙子真是受苦了,以后再也不去了。”说着还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嘉姐,像在一场拔河比赛中胜利了。

嘉姐第一次觉得,辛辛苦苦生了儿子,真是个白眼狼。她莫名其妙想起第一个孩子——要是那个女儿活下来,会不会是个小棉袄,跟妈妈更贴心一点呢?


有一天,嘉姐关店后回到家里,刚躺倒在沙发上,就发现左耳上的耳环不见了。她一下子跳起来,赶紧回店里找。已经晚上过10点了,她把扫在墙角的碎头发一点一点扒开,仔仔细细地过滤,找得眼睛都花了,还是没找到。

嘉姐沮丧地打开家门,陈进和儿子还在看足球比赛。陈进瞅她一眼,打了个哈欠:“别找了,再去买一个呗。”

嘉姐垂头丧气:“还是谈恋爱的时候你买的。”

陈进却没有答话。屋子里沉默无语,嘉姐一直在等陈进说“那我再给你买一个呗”,陈进似乎也知道妻子在等自己说这一句,然而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有电视里解说员在激动地喊着“进了!进了!”,亢奋的声音显得有点滑稽。陈进和儿子看到自己支持的球队丢球,骂骂咧咧的,嘉姐心中一阵恶寒,回房睡觉了。


儿子上初一那年,英语不好,嘉姐就去给儿子找了个英语家教。家教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大一女生,刚刚从四川考到北京来,长得白白净净,对人也有礼貌,儿子挺喜欢这个姐姐,跟着她学,成绩倒也提高不少。

有一个星期天,嘉姐临时回家拿点东西。家教正在房间里给儿子上课,嘉姐隔着门,听见儿子在一通抱怨:“唉我特烦我妈,没事就叨叨我爸怎么亏欠她,没我爸,丫一个外地人能在北京立足吗?真是的!”

家教笑了下,认认真真地说:“你别这么说你妈,不说别的,我看她挣钱挺辛苦的。再说,我也是外地人呢。”

嘉姐站在客厅里,一时间百感交集——养了这么大的儿子,还没一个家教老师懂事。

她越想越觉得心灰意冷,觉得一切都是假的:这些年陈进在外头晃晃悠悠,她从来不敢提离婚,这么大个城市,她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光彩照人,一个鬓角上已经开始长白头发的外地女人,又能去哪儿呢?老家来电话八成是为了要钱,儿子就像是别人家的,就连烫卷的头发散发出塑料的气味,都让她觉得这一切都假透了,“没意思,真是没意思”。



5


嘉姐灰了心,再加上附近理发店越开越多,生意慢慢淡了。

没活儿的时候,她就坐在店里椅子上发呆,想年轻的时候,挣了第一笔钱,穿着高跟鞋去中国大饭店。想着想着,回过神来,看见大镜子里那个脸色发黄的女人,正失神地盯着自己。

嘉姐的爸爸查出直肠癌,她妈问她能不能再寄点钱:“你手头要有,就寄点,要没有,也就算了。”

嘉姐跟陈进说了,陈进闷了半天,瓮声瓮气地说:“反正我是没有。再说,得了那病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也听不见个响儿。”

道理是这样的,但嘉姐夜里闭上眼睛,想起小时候,湖南冬天的早晨又阴又冷,爸爸带她去镇头小店吃米线,酱料还没和开,她先把上头的码子一口气吃光了,爸爸就笑她,“一个小女娃娃,那么爱吃肉”,一边笑,一边把自己碗里的牛肉拨到她碗里,连弟弟都没给。

她想得满脸都是泪,陈进在她旁边打着呼噜。

嘉姐开始后悔自己年轻时用钱用得太不仔细了。这时,她想起有熟人说起,有个公司招出国劳务,出国赚得多,要是把理发店盘出去,又是一笔钱。她心一横,就定了。

登上出国的航班前,43岁的嘉姐发了个朋友圈:新的征程,新的生活,梦想一定会实现。配图是一张她在机场比着剪刀手的自拍照,美颜相机把她的皮肤磨得雪白。光顾生意的姐妹、暧昧过的男顾客、隔壁包子铺的前后三任老板,都纷纷来点赞留言。还有老家的人说:“羡慕你啊,闯到北京,现在又闯到国外了。”

本来是被逼无奈为了赚钱去的,现在倒变成风光留洋了。人只要活着,戏就得继续演下去。


“你说我那时候真是傻啊,赚来的钱不是大手大脚花掉,就是偷偷摸摸补贴娘家,也没想着攒点钱在北京多买个房子,不然现在倒手一卖,都是百万富翁了!”嘉姐一边给我剪头发,一边感叹。

“你现在也是百万富翁啊,你家房子在三环,值不少钱呢。”我说。

“那是人家爸妈的,又不是我的。”嘉姐盯着镜子里的我,叹了一口气,“还是你这样读过大学的好啊,找个正式工作,不像我,没学历,只能干临时工。公司过节发个米面水果,都没我的份儿。”



6


中午在餐厅吃饭,后勤部的晓莉坐到我们这一桌。她和嘉姐一样,都是临时聘用人员,不过她才刚刚20岁,主要负责前台接待,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和我们几个年轻人坐在一块儿。

晓莉眼睛溜溜的,看到李经理端着餐盘径直坐到对面桌上嘉姐旁边,“扑哧”一声笑了。那笑是意味深长、故意让旁边人看见的,这样,她才好找一个由头,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果然,旁边的男孩一本正经地打趣:“吃就吃吧,你笑什么呀。”一面说,一面等着她的八卦。

晓莉也不避讳:“唉,我说呢,人家擦个桌子、扫个地都要涂口红,原来是有人看啊。”

“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旁边人瞄了她一眼。

晓莉正色道:“我也没编,她就住我隔壁,昨晚我看见的。”

我也不知道晓莉说的是真是假。嘉姐跟我抱怨过,晓莉仗着自己年轻漂亮,该她干的活儿她总是偷懒,稍微脏点累点就甩给别人,嘉姐跟她一个部门,两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天长日久,总是有些矛盾。但李经理这么抠门的人,最近却给理发室配了个新沙发,可见晓莉说的,也不全然是空穴来风。


过年的时候,公司给每个正式工发了食堂做的包子和汤圆,还有一个流油的卤肘子。这些东西虽说在国内不稀罕,可在非洲那就是有钱也买不着的宝贝。我只身一个人,东西在冰箱里放久了也不好吃,想起上次嘉姐说自己从来分不到福利品时失落的样子,就切了一半肘子、拿了几个汤圆,给她送了过去。

嘉姐见我拎着东西来,眼睛有点红红的:“唉,难为你还想着我。过年了,你怎么不请假回国一趟啊?”

我说:“老公打算来看我,他还没来过这儿,当旅游了。”

嘉姐眼睛笑得弯弯的:“年轻夫妻就是恩爱呢!”

我觉得嘉姐话中有话,果然,她又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对我交付秘密似的说:“陈进叫我回去,说他爸妈身体不好,我怕回去了,他就不让我回来了,在这里,还能多挣点钱,自己有了钱,免得开口向别人要。”

我觉得气氛有点沉闷,忽然见她戴了一副绛红色的耳环,红宝石在她耳边轻轻摇曳,给整张脸投射了熠熠光彩,便夸她的耳环好看。

“我呀,就是喜欢耳环,以前只在淘宝上随便买些,国内那些商场,太贵了,在这边可比国内便宜多了。”她低头笑了笑,顿了顿,又愤愤地说,“这么多年,我老公都没有给我买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他总觉得我嫁给他,沾了多大的光似的。其实仔细想想,这么多年,他还没我挣得多呢!这女人哪,男人不对你好,就只能自己对自己好了。”

嘉姐只在非洲干了一年就回国了。

她本来想延期,再接着干两年,但家里有事,急着让她回去。

“陈进他妈快不行啦。”最后一次给我剪头发的时候,嘉姐偷偷告诉我说。说这话的时候,她试图保持严肃的表情,但我在镜子里看见她眼角上扬了一下,那是按捺不住的喜悦的光在轻轻闪动。

真好,我默默地想,房产证上终于快要写上嘉姐的名字了,她也马上就45岁了。



7


有一次周末,我出去逛首饰店,漫无目的地溜达进了一家陌生的门脸,没想到这家店的样式都不错。我有点犹豫,同事们平时爱逛的店就那几家,老板和我们相熟,货真价实,这要是买到假的,我可就亏大了。

老板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连比带划地说:“你?中国公司?放心,以前你们有人在我这里买过的!”

他打开一个发旧的笔记本,得意地对我说,只要有外国顾客来他这里买东西,他都会让他们签名留言。他一页页翻着,上面零星出现了几个中国字,有的我全然不认识,也有听说过但素未谋面、好几年前在这里工作过的同事。在最后一页上,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李”字,写得很潦草,但我认出了,这是李经理的笔迹。

我指着“李”说:“他买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老板得意地露出一排白牙:“记得记得,一对红宝石耳环,他说是给他妻子买的。”

我想起了那天晓莉在饭桌上酸溜溜地说,嘉姐回国后,已经在公司北京总部转成了后勤部正式工,“人家有门路有办法,遇到贵人了,现在也能享受正式工待遇了”。

说完朝旁边桌子鄙夷地盯了一眼。李经理正趴在那张桌上,一边吃饭,一边跟旁边的中年男人们说笑。


2017年,我结束驻外回到了北京。有一天,我去后勤部财务室报销,电梯一开,忽然迎面看到熟悉的面孔。

“嘉姐!”我招呼道。

嘉姐穿着及膝铅笔裙,搭了一件米色针织衫,比在非洲的时候干练多了。她后面跟了4个穿着深蓝色保洁制服、拎着拖布和塑料桶的大姐。嘉姐见是我,便对她们说:“你们先去吧,我碰到朋友了,一会儿就来。”

“你现在都是主管啦?”我开玩笑道,“当领导了。”

“嗨,什么领导,就是天天到处打扫卫生的。”嘉姐的笑容里有幸福的神色。知道我的来意,她热情地拽着我去了财务室,“走,我带你去,那儿我认识人。”

路上我问她家里可还好,她朝我眨眨眼:“挺好,户口落下来了,我也有单位了,老人以前住的那套房子租出去,我跟老陈说呢,儿子要考大学了,你就在家做饭、管收房租就行了。”

嘉姐笑声爽朗地和财务室的人打招呼,平时对人都爱答不理的财务室大爷们,对我也露出了微笑。

在非洲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在嘉姐脸上看到过那样轻松、舒展的笑容,我想,嘉姐也算一个人生赢家吧。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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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来 福

世界薄如蝉翼的天台上

挤满了好笑的人

 楼主| 发表于 2019-7-15 11: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29 06:22 AM 编辑

站在中年男人光环里的女孩丨人间

 米来福 人间theLivings 2019-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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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你真的以为人们会欣赏才女吗?这就是可悲之处啊!才女总觉得自己是因为才华取胜,却不肯承认,才情不过是外表的锦上添花——你们女人不也夸闺蜜都夸‘永远18岁’,你们怎么不夸‘才高八斗能力强’?”



配图 |《东京女子图鉴》剧照





1


第一次见到学姐沈珏,是在当年大学迎新会上的一个环节。

“下面有请优秀学生代表、学生会副主席沈珏发言。”

主持人的话音落下,千人大礼堂的大屏幕上出现一张光洁无瑕的脸:一个女孩身穿黑色西装套裙,梳着简单利落的马尾。站定之后,她迎着主席台下新来的学弟学妹们投射过来的好奇又羡慕的目光,并不着急说话。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涌出自信的神采,将整张脸衬托得更加优美而意气风发。

“这个学姐好有气质啊!”我听见坐在前排的几个女生禁不住在啧啧私语。

台上的沈珏仿佛已经习惯了观众席上投来的赞叹,她打开演讲稿,声音如同一架校准了音的钢琴般镇定。她给我们娓娓道来,说大学是一片充满了活力与机遇的海洋,3年多以来,她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年级前茅,且积极参加各种社会实践活动:在学生会里,她由一名普通的干事点滴做起,历任副部长、部长,最后在大三的换届选举中当选副主席;在学生媒体中心担任记者部部长,采访过不少来学校访问的各界名流;曾经登上中央电视台的舞台,镇定自若地面对全国的观众;还利用假期到全球500强的外企实习……她的声音既平静又隐含着骄傲,对于那时刚刚入学、懵懵懂懂的我来说,她完全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她身上的光芒太过强烈,以至于令我感到遥不可及。

在演讲结尾,她声情并茂地呼唤:“亲爱的学弟学妹们,让我们努力拼搏,不负韶华,让梦想在青春的天空中尽情挥洒!”

我想了想镜子里自己那张平庸无奇的脸,忽然自惭形秽起来,心里默默道:不会每个人都像台上女孩那样幸运的吧……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沈珏的传奇在大一新生里不断流传:据说她大一的时候就已经在学生媒体中心做记者,一次,中心想采访一位校领导,最好是校长,学生处的老师去请示领导,得到的答复是校长最近日程比较紧张,可以安排一位副校长接受采访。彼时沈珏初生牛犊不怕虎,她身穿一件黑色无袖连衣裙,直接闯进了校长办公室,睁着扑闪闪的大眼睛问:“校长,我可以采访您吗?”校长的助理手足无措,尴尬地嘀咕着“学生处的人是怎么回事”。校长却哈哈一笑:“这位同学勇气可嘉。”

沈珏借此一鸣惊人。从此以后,她总是站在聚光灯的中心:媒体中心刊物最醒目的版面上登着她的文章;学校大小各种文艺活动她总是站C位的女主持;仰慕她的男生从研究生师兄到大一的小男生……在强烈的光照之下,她从来没有影子。

在我大一快结束时,“校内网”一夜之间流行起来。有一天,我登录进入个人首页后,下方的“好友推荐”栏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照片是一张艺术照,古装造型,沈珏手持团扇半遮面,团扇后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巧笑倩兮。

沈珏的页面没有设置限制,访客都可以查看她的日志、照片和状态。她的状态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毫不避讳自己的雄心,在一篇日志里我见她还写道:“是雄鹰就要搏击长空,是金子就要努力发光”——她早在大四上学期就拿到了好几份Offer,最后选择了一家大型央企,这家央企平台大、起点高,在全球很多国家都设有网点。不少“粉丝”在她页面下留言表达羡慕之情、请教面试经验或送礼物,整个页面已经有了7000多个访问量。

这些信息让我觉得相形见绌,浏览了一会儿,我便默默关掉了她的页面。

沈珏毕业后,便像天鹅般飞离了我的生活。除了学习比较好外,我在其他方面都显得很笨拙,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有沈珏身上那种万众瞩目的光芒,比较适合考研,读到博士,再找份教师之类的工作。

几年后的大四,我却考研失利。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没想到找工作时如有神助,意外收到了沈珏去的那家央企的录取通知。



2


单位北京总部连同海外驻地一共有上千人,我并没有想过要去打听沈珏的境况。更何况入职第一年要经常值夜班,跟部门里的人很少正面打交道,干了大半年,连部门里几个领导都认不全。

有一天早晨下夜班,我和搭班的赵哥一起去食堂吃早饭。赵哥长我4岁,在非洲曾驻外3年,人挺实在,有时候会劝我“干活别用十分力,女孩子最重要是保持漂漂亮亮的,把劲用在刀刃上”。有时候夜里事情少,他会一个人顶着,让我去找个角落打开折叠床睡几个小时,并会赶在早上领导到来之前打电话把我叫醒。

头天晚上只睡了3个小时,我的脑袋木沉沉的。经过院子中央那棵银杏树时,我忽然看见树下站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人。正是初夏时节,新绿的树叶在晨风中摇曳翻飞,每一片叶子上都流动着晶莹的晨光,星星点点的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身上落下细雨似的光点。她穿了一身淡绿色的旗袍,戴着珍珠耳钉,朝我们这边微笑了一下。像5年前坐在学校的千人大礼堂被她的美丽击中一样,我愣了一下,甚至瞬间对她的微笑产生了一种感恩之情。

赵哥先开口:“哟,沈美女,你回来啦?”

沈珏露出一个光彩照人的笑容:“回来了,今天去人事处报道。”

“去哪个部门?你这么受重视,又是在英国见过大世面的,那肯定去最核心的地方了。”

沈珏脸上微微有点嗔怪:“可别取笑我。”

两人客套了几句就道了别。我迫不及待地问赵哥:“原来你认识她!”

“是啊,我们同年进来的,她可是我们那一批里的风云人物。”赵哥知道沈珏算是我学姐后,开始回忆起来:

沈珏在入职培训时就表现得就非常抢眼,她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在大学期间的辉煌经历,享受身边人朝她投来的羡慕眼光,好多男生都暗地里喜欢她。

军训的时候,有一晚教官组织唱歌,一个男生在大家的撺掇下唱了一首《痴心绝对》,大家听出,男生选这首歌是因为歌名里的“绝”字和沈珏的名字谐音,纷纷拍手起哄。沈珏当时一言不发,从头到尾面无表情,没有看那个男生一眼。气氛变得有点尴尬,但大家也能理解,毕竟沈珏没有义务要照顾男生的面子。

直到入职培训结束的汇报演出上,当舞台幕布缓缓拉开,沈珏身穿一件黄色真丝礼服裙款款上台,满面笑容,艳惊四座,大家才知道她并不是一个“冷美人”。当时坐在前排中央的王副总经理眼前一亮,对旁边人笑道:“这届招来的新人,能力很强嘛。”

汇报演出结束后是交谊舞会。当音乐响起,沈珏忽然拿起话筒柔声道:“在这个充满友谊和欢乐的时刻,我想邀请王总跳一支舞,不知是否可以呢?”说罢,笑吟吟地走到王副总经理前伸出了手臂。50多岁的王总久经沙场,这时却愣了一下,但马上回过神来:“那我也凭着几十年前学的蹩脚功夫,与大家同乐了!”

舞池中,沈珏脸上流光溢彩。

事后,当时与她还走得比较近的两个女同事含蓄地提醒她,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合适。沈珏果断地一笑:“那种场合就是需要有人站出来,领导高兴了气氛才好啊。再说了,就跳个舞而已,众目睽睽,我光明正大。”

随后,上岗不到半年,沈珏就被派往英国工作。

“女孩子长得好看就是有用啊,你看单位里首次派出国的,一般都是到些老少边穷国家,非洲的最多,老哥我就是在最苦的西非熬了3年多,被蚊子咬了得疟疾,打过两次摆子。人家却在英国活得舒舒服服的。”赵哥最后打趣道,“你也学学,跟部门里哪个男领导混个熟脸,卖个萌,让他安排下别值夜班了。”



3


从英国回来的沈珏被分到了隔壁部门,几乎毫无悬念——那个部门虽然和我们部门同一楼层,命运却截然不同,里面的人能经常和上层领导打交道,升职升得最快。

我们在走廊里打过几次照面,不知在院里银杏树下遇见她的那天早晨,是我没睡醒还是心里依然留存着她的光环,后来几次细看,觉得她苍老了些——不是眼角长了皱纹的那种苍老,而是眼神里有了些许困顿和疲乏,再也没有大学时代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了。

有一次周五值夜班,都快晚上10点了,和沈珏一个部门的蒲珊气呼呼地冲进我们办公室,她和赵哥也是同一批进来单位的,关系很铁,无话不说。这个东北女生,肩宽臂圆,天然有一种豪壮的架势,此刻她火气正旺,见我在也不避讳:“我他妈真是见了鬼了,那个女人怎么不去当演员啊!本来是她的活儿,她干了一半,活生生地撂挑子走人,我们刘主任就直接扔给我了!”

赵哥哈哈大笑:“瞧你这幅气壮山河的骂人架势,这都10点了中气还这么足,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刘主任很有眼光啊。”

蒲珊抓起赵哥的零食恶狠狠地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吐槽:“关键,你知道她什么理由吗?”说着,蒲珊捏着嗓子娇滴滴地说,“‘哎呀,今天我来大姨妈不太舒服’——办公室这么多女人,哪个不来大姨妈?就你姨妈最金贵?最最奇葩的是,刚开始刘主任也不太情愿,说这个活儿今天得出来,你走了我重新找个人也不清楚原委,容易出错,不然你坚持一下?过了一会儿,游经理来了,跟刘主任打哈哈:‘哎呀小沈也不容易,今天特殊情况就让她先走吧。’刘主任翻了一串白眼,最后让我接手。”

“人家就是跟领导关系铁,走上层路线的嘛。”赵哥见怪不怪地说。

蒲珊说,沈珏原来是有一个男友的,不过,她已经和集团的副总跳上了舞,曾经沧海难为水,还怎么看得上一个一无所有的年轻男孩呢?那个男孩是青年才俊没错,可谁知道她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他熬出头?何况,也不能打包票他一定就能熬出头。所以去英国前,她就和那个男生提出了分手。

到英国后,她很快就和她的直属领导有了默契。领导虽然赶不上副总级别,但也是执掌一方,成熟稳重,穿上西装风度翩翩。一个40多岁的男人正是他最好的年纪,恰如酿酒,到了刚刚飘出醇香的阶段;而他的妻子却已经人老珠黄,和老公站在一起,保养得好的像姐弟,保养得差的倒像母子。此刻这个男人当然希望身边有一个20多岁出头、鲜嫩得像花朵一样的女人,这个女人越是年轻貌美,便越是衬托出他的事业有成。

沈珏喜欢站在这种功成名就的男人身边,既分享着成熟男性的荣光,也和他交相辉映,增添他的荣光。当直属领导作为公司代表出席当地大使馆的活动时,沈珏是穿着晚礼服、戴着显眼的珠宝跟着去,不明就里的外人还以为她是领导夫人。后来,小道消息传到了领导在国内的正牌夫人耳朵里,夫人急忙赶往英国压阵。沈珏和领导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大家只是私底下揣测,不过最后的结果是,领导从此会时不时在朋友圈里发和妻儿的全家福,在照片里露出幸福又疲惫的笑容,沈珏倒是提前回国了。

赵哥笑了:“你这消息挺灵通啊,真的假的?”

“我骗你干嘛!我闺蜜就在英国分部,亲口跟我说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人家可是主任级别的男的都瞧不上,至少要嫁一个经理级别的吧?我倒是祝她一步到位,直接找个集团领导,把原配一脚蹬开不就完了。”

蒲珊吐槽半天,跺着脚走了。赵哥跟我感叹道:“原来游经理最喜欢蒲珊,沈珏一来,她就被压下去了,心里一直气不过。女人聚在一起就是非多,个个都想在男领导面前出风头——怪不得人人都想当领导呢。”

“不对,这个体系就不对。”我假装若有所思,也半开玩笑说,“这不就是市场主体不公平竞争导致市场扭曲吗!”



4


几个月后,隔壁部门要举办一项大型活动,因为人手不够,部门里便临时抽调我过去帮忙,为期两个月。我去了之后发现,沈珏和同事们的关系,确实已经降到了冰点。

刘主任是个40多岁的女人,眼神凌厉、走路带风,做事雷厉风行。蒲珊悄悄告诉我,在办公室不要随便和沈珏说话,因为沈珏总是爱显摆,刘主任最恨底下人兴风作浪,非常不喜欢她,就差没找个机会把她踢出去。

于是,只要沈珏在,办公室里便会出现异样的沉默。大家埋头干活,如果刘主任说话,大家便跟着说笑捧场,但空气里有一处仍然是凝固的,像早春的湖上始终有一块冰没有化。

沈珏也察觉到周围的不友好,大家越是孤立她,她越是要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撑腰打气——当然,她最习惯、最善于找到的靠山,还是“级别大过刘主任的男领导”。


集团里搞征文比赛,沈珏得了奖,一连几天,她脸上都格外神采奕奕,一进办公室嘴角便轻轻扬起。

“这种形式主义的破征文,有什么好得意的。”蒲珊嘀咕道。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加班,游经理突然来看望大家。他和刘主任聊了几句,突然转向沈珏:“小沈最近征文得奖,给我们部门争得了荣誉啊!”

沈珏就像一条在空气中绝望挣扎的鱼终于遇到了水,总算等来了机会,能够狠狠地出一口恶气,平时她脸上的漠然此刻全部融化成了灿烂的笑靥:“游经理,托您的福,我平常也就是爱看看闲书,喜欢动笔写点东西。”

游经理笑眯眯地夸赞:“不错不错,看书是个好习惯,年轻人就是要博闻强识。”

沈珏得意地瞟了大家一眼:“我给您看看最近在读的一本书吧,特别有意思。”说着,便旁若无人地拿起手边的一本书,拉着游经理一起翻看起来,还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仿佛游经理是她的闺蜜。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在办公室里“斗法”的,一下子看呆了,蒲珊碰碰我,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对我说:“现在你知道,刘主任为啥针对她了吧。”


活动临到举办日期,还有个请示没有批下来。刘主任喊蒲珊:“我问了一下,那个文件压在王总手里了,他是不是事情太多没顾得过来?你去给王总的秘书打个电话吧,提醒一下,注意客气点。”

沈珏忽然眼睛一亮,截住了话头:“王总?哎呀我跟他挺熟的,我直接给他打个电话吧。”说罢,她从手机里找到联系人,拨了过去:“王总您还记得我吧?我是小沈……”

沈珏的笑声如欢快的泉水,在办公室里叮咚回响。我不禁替她捏了把汗,连我这个新人都知道,在国企里,“懂规矩”是没有明文规定、而大家都要遵守的规则,越级报告是大忌。

打完电话,沈珏脸上仍带着一丝兴奋——她终于在大家面前证明了自己的人脉和实力。而刘主任的脸则难看得像一块茄子。

活动办完后,沈珏非但没有被刘主任扫地出门,反而在纪念表彰中被选为“先进个人”。

看来,她又赢了一回。



5


那年单位的新年晚会开幕的一刻,全场灯光变暗,舞台上只剩一束集聚、透亮的灯光,背景音乐悠扬响起,主持人款款上台。男主持身着西装,而女主持一袭及地的红色礼服裙,佩戴的首饰和礼服裙上的亮片映照在灯光下,如粼粼海水般熠熠发光。

大屏幕上投射出他们HD高清的笑容,是沈珏。

“尊敬的各位领导……”看着她优美的脸,我仿佛又回到了大一时的学校千人大礼堂。沈珏沉醉其中,她说话的时候上身微微前倾,笑容可掬,声音像蜂蜜一样又甜美又柔韧,仿佛在吟咏间呼唤着荣光。光打在她的脸上,那就是她的水,她的空气。

“这主持,挺专业啊。”刘主任嗤笑一声。我们一群人围站在立式餐台桌边,每张桌子上都铺着浆洗得笔挺的桌布,上面摆着一朵玫瑰和蜡烛台。“平时上班动不动就喊辛苦,这会儿倒积极得很。”

蒲珊撇撇嘴:“台下坐着这么多集团领导当观众,当然卖力了。那天她在办公室,我亲耳听到她跟工会的人打电话。”说着她又开始拿腔拿调学起来:“喂,我是沈珏呀,我有主持方面的特长,还参加过中央电视台节目的,特来毛遂自荐,一定会给今年的晚会增光添彩……”

旁边一个大姐也笑笑:“姗姗这个坏丫头!你们仔细看,沈美女这眼角皱纹有点深了呀,主持不了几年了,得抓紧时间。”

我尴尬地陪着笑。桌上那朵玫瑰不太新鲜了,最外层的一片花瓣无力地垂了下来,边缘开始发黑。蜡烛上的火光在不安地跳动着。

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玫瑰枯萎。

那年沈珏已经27岁,她的脸型本来瘦削,眼角稍微有点皱纹就很明显,加上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平时郁郁寡欢,眼睛里的神采越来越黯淡,开始有了一点初老之态。


我又回到原来的部门值夜班,干完活,赵哥又跟我八卦起沈珏:“我们刚进来的时候,隔壁部门的一个副主任很喜欢她,一直给她写情书,搞得人尽皆知。其实那个人很不错,比我们年长四五岁吧,人也成熟稳定,已经在集团里立足了。可她嫌人家级别太低,才区区一个副主任——可她不想想,在这里能当上主任级别的,怎么都差不多快40了,谁还单身着、在那儿等着她呢?”

四五十岁的中年领导们,和她站在一起,当然容光焕发,开开玩笑,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可是有哪一个会不顾一切地再向前迈一步呢?尤其在国企里,男领导如果和女下属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就会变成道德污点,进而影响升迁。他们在大半辈子的经验里磨砺出精明——常在河边走,又能不湿脚。

当初疯狂追沈珏的男生们,陆陆续续开始步入婚姻的殿堂,有的已经有了孩子,而她仍然不愿从中年男人的光环边上走开,接受一个普通男人。

“女人想靠容貌套现,换取一个功成名就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输的概率很大。就像买股票,成功者有,但大多数都套牢了。女人最美好的年纪就那么几年,过去了可就没有了。”赵哥总结道。

我辩道:“沈珏也不是只有容貌,能力也很强吧,我看过她写的报告,文采飞扬。”

赵哥白了我一眼:“小朋友,你真的以为人们会欣赏才女吗?林徽因那么有才,大家还不是盯着她那点八卦?这就是可悲之处啊!才女总觉得自己是因为才华取胜,却不肯承认,才情不过是外表的锦上添花——绝大多数人,而且不仅是男人,你们女人不也整天想着怎么把自己变年轻吗?夸闺蜜都夸‘永远18岁’,你们怎么不夸‘才高八斗能力强’?”

赵哥的话让我听起来不是滋味,却难以辩驳。

每年集团都会招新人,看着他们稚气而好奇的样子,我也会产生“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同辈压力。当部门里出现了第一个90年出生的小姑娘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也不再年轻了。



6


新来的小姑娘杜青园,身高接近1米7,90年的,脸蛋轮廓分明,很有模特相,能力在这批新人里也十分拔尖。她被分在了沈珏的部门,入职的第一天,她就看清了部门里的形势,中午吃饭的时候跟在刘主任后面,一口一个“刘姐”,笑声格外爽朗。

过了没多久,小杜就和沈珏闹了不愉快。起因是沈珏有一堆材料要复印,她自己觉得繁琐,便叫小杜“帮忙”。

没想到,小杜客气地笑着“婉拒”了:“沈姐,我这手里还有一堆活儿没干完呢,回头空了再去吧。”

沈珏照例又抬出领导:“这是游经理出差要用的东西,也很着急的。”

没想到小杜也不是个软柿子,立时针锋相对:“那你去跟刘主任说吧,领导要是让我去我就去。”

看不惯沈珏做派的刘主任,自然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沈珏登时气得脸色发青。

那天晚上我值夜班时去上卫生间,路过游经理的办公室,门虽然紧闭着,窗子却透出灯光,还能听见隐隐的哽咽声:“……她还说,‘她又不是领导,凭什么给我布置任务?’……我是真的很难啊,大家都不喜欢我,都针对我……”

我听了几句就蹑手蹑脚地走开了。回到办公室,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赵哥:“在办公室里跟领导哭诉,不怕被别人听到了说出去吗?”

“你又幼稚了吧?让别人听见了,传出去,这样更好呢。”见我还是不开悟,赵哥无奈地问,“你有本事晚上跑到领导办公室去哭得梨花带雨吗?这不就证明了跟领导关系不一般嘛……”


事后,游经理并没有批评谁,只是有一次路过沈珏部门的时候走进去跟大家打招呼,看了一眼小杜,笑道:“小杜新来不久,跟大家多学学。”

小杜何等机灵,脆生生地答道:“好嘞!部门里的前辈都很帮我,特别是刘姐。”语气里净是年轻女孩面对领导时那种娇嗔。

那以后好几次,到中午饭点的时候,我都看见刘主任带着蒲珊和小杜几个女同事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路说说笑笑,而沈珏则是独来独往于办公室和食堂之间。远远望去,她本来就瘦削的体形在人群中显得落寞而孤单。

不出意外,新一年的新年晚会是小杜主持的,而沈珏则赶在那几天“休年假”。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玩法和活力,新年晚会的欢乐气氛一浪接一浪,坐在前排的领导们露出与民同乐的笑容,没有人在意去年的主持人去哪儿了。


我也要出国轮岗了,回办公室里和大家告别那天,正好碰见沈珏也在。她是来发喜糖的。

赵哥说:“恭喜恭喜啊,终于等到你的喜糖了。听说你那位马上要升主任了,前途大好,人家追了你这么些年,总算是功德圆满了。”

沈珏却有些答非所问:“结婚,其实我是不那么愿意的,不是说这个人不好,而是总觉得结婚后人生就完全变了……”她似乎说到心中深邃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小米,听说你要去非洲了?”

我点点头,沈珏的神色这才从黯然神伤里恢复了一点优越感:“唉,怎么不事先找找人安排一下,你一个女孩子,跑到非洲那种地方去,那边还有传染病——你真应该先跟我说说,我跟管人事的那个主任很熟的,可以帮你说说,去个好地方。”

我只得尴尬地感谢了她的好意:“我不太懂这些,不过既然定了,那就顺其自然吧。”

她走后,赵哥摇摇头:“有谁会一边发喜糖一边说自己不愿意结婚呢?我觉得她现在有点神经质,怪怪的。”



7


我在非洲待了两年,回国后便决意辞职。

给我办离职手续的小姑娘已经是95年的了,脸上鼓着满满的胶原蛋白。办手续的当口儿,她的领导递给她一沓文件:“你看看,有好几个地方弄错了。”随后露出一种关爱的笑:“以后小心点儿,这要是别人,我就公开批评扣绩效了。”

小姑娘连连点头,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我坐在旁边,看着中年男人的表演。

办完手续,在走廊里我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白色衬衫、灰色套裙,烫了卷发,前额发际线有些后退,肩背竟然已经有些佝偻,神色漠然,闷闷不乐,看上去是传统国企单位女职工那种肃穆而略带紧张感的样子。

我有些惊讶,当年她眉眼里那种令我惊艳的灵动之美已荡然无存,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才不显得尴尬。她没有认出我,眼神有些涣散,仿佛生活在一场已经消失的梦中。

我们擦肩而过。


赵哥知道我辞职的事,非要请我吃饭送行,我们在单位门口随便找了家餐厅。

他问:“你为啥要走?”

“想去做点和自己的特长更符合工作吧。你以前说的话对我刺激还挺大的,我总觉得女人除了外表,还应该有别的、让自己发光的东西——不知道,我总有点不切实际。”

赵哥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都同意。”

聊起当年值夜班时各种八卦的往事,我忽然想起:“今天在走廊里看见沈珏了,她怎么样?看上去好像状态不太好。”

“她呀,别提了。”赵哥叹了口气。说,沈珏的老公从认识她的时候就开始追她,追了有七八年,好不容易追到手了,两个人婚后却经常吵架。她老公经常加班,有时候干完活儿了也不回家,就在办公室里待着,甚至有几次睡在办公室。有同事劝他,别这么拼,该休息就回家休息,他却一笑:“在办公室里休息得更好,回家时时刻刻都跟面对着集团领导似的,紧张。”

我听了有些唏嘘,爱情和最美好的年华一样,都容易消失。

“不过她还是不错的,刚提了副主任。游经理调到集团下面一个公司当老总去了,走前把她提拔了上来。她算是不愁了,哥哥我吭哧吭哧这么多年,干的尽是些最苦最累的活儿,到现在还是一介平民啊。” 赵哥眼睛里闪过一丝忿忿不平,完全忘了刚刚说过赞同我的观点的话,“你看,哥哥我真不骗你,女生跟着中年男人混,总会有好处的。”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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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来 福

世界薄如蝉翼的天台上

挤满了好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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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17 05:0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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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0 11:0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29 06:26 AM 编辑

同学聚会上,那个当网红歌手的女同学丨人间

 米来福 人间theLivings 2019-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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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里,她高贵冷艳的风格、绝对的话语权、明星光环和精英人设,让她说起毒舌鸡汤的警句来毫不客气,什么“穷人穷的是思维,富人富的是胆识”、“我富我有理,你穷你活该”,观众要么被她的道理洗脑,要么被放大的阶层焦虑惹得满腹牢骚。



配图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剧照





1


两年前的一天,初中同学云青忽然发微信问我:“你还记得当时我们班的许娜吗?她说有点事想找你帮忙,能不能加个微信聊聊?”
我跟云青认识20年了,考上大学后,我离开了家乡那座终日阴雨的小县城,除了云青,和初中同学都没什么来往了。
彼时我是某大型国企里的一名小科员。刚刚毕业参加工作时,老家的亲戚朋友都以为我这就算是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可以一个电话解决看病求医、拖欠工资、考大学、找工作等等各种难题,不时与我联系,拐弯抹角地找我“帮忙”——但无一例外地,我都令他们失望了。于是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再来联系我了。
我估计许娜也是为此,便问云青:“好多年不联系了,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她没说,神神秘秘的,只是说挺着急,重要得很。”
很快,“新的朋友”来了,ID“娜娜”的前后被一串红色高跟鞋、音符、香吻的Emoji包围,仿佛公主驾到一般,珠光宝气,前呼后拥,后面还跟着“思密达”3个字。
望着这串火树银花的名字,我脑袋有点大。
“老同学好!多年不见!”许娜开门见山,倒是完全没有多年不见的疏离感,“今天来找你呢,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天津那边的领导,那边现在有一幢楼可以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出租,但有关系才能拿到。我认识一位大哥打算拿下这幢楼扩充业务,你有办法联系到天津市委的领导吗?”
这话问得我不胜惶恐,只得告诉她,在下区区一介科员,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许娜仿佛并未意识到我的婉拒,意犹未尽地说:“如果事成利润至少在千万以上,到时我们按10%给你提成。”
我顿时羞愧万分——当年学习成绩比我差很多的同学都在做千万元级的生意了,自己吭哧吭哧的却只能维持基本温饱——别说找直辖市领导搞定一幢楼了,我连我们副处长的决策都影响不了。
就这样,跟许娜的谈话很快结束了。
我打算窥一窥富豪的生活,点开了许娜的朋友圈:在一张精修过的海报上,她穿着低胸垂地的黑色鱼尾礼服,嘴角含笑,目光却如锋利的刀,穿透屏幕割开我眼前的空气。海报上赫然写着——
“新生代实力派歌手,上官娜娜。”



2


在我青春期的记忆里,许娜皮肤黝黑,身材微胖,眼睛却十分闪亮,像一颗在水里闪耀着光泽的黑珍珠。
我清晰地记得,初中入学1个月后,班里竞选班委,许娜报名参选文艺委员。
那次竞选前,班主任郭老师原来指定的临时文艺委员是同学们公认的“班花”蔡晓。蔡晓个子修长、皮肤白皙,说起话来也是温柔甜美的样子,许娜这一报名,大家都在背后窃窃私语:不是公然挑事么?她何必不自量力、选不上让自己难堪呢?
到了竞选那天,两个女生上台演讲。蔡晓有点害羞,说着说着,就捂嘴笑。蔡晓讲完,轮到许娜上台,她演讲时目光笃定,甚至有点大义凛然的样子。
更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演讲结束之后,她忽然又在讲台上站定,抬头挺胸,迎着台下大家错愕的目光,唱起了川剧《江姐》。郭老师原来是工农兵大学生,一听这段,脸上顿时放出光彩来。一曲唱毕,大家纷纷跟着郭老师鼓掌,许娜便水到渠成地完成了“逆转”。
后来,许娜扬起头骄傲地对我们说:“我爸是县城剧团的团长,从小就教我唱川剧、拉二胡!”大家虽然觉得她那副得意的样子有点令人讨厌,不过毕竟技高一筹,也说不得什么。


初中本就是情感萌动的年纪,很快,全班同学都知道了:许娜喜欢学习委员戴方维。
戴方维个子高高的,眉毛粗黑,鼻梁高挺,英语特别好,口语和教学磁带里的外国人一样字正腔圆,浑厚地道。英语老师很是偏爱他,给他取了个浑然天成的英文名字“David”,仿佛他生来就是要学英语的。
许娜总是一下课就跑到戴方维的座位旁,特别认真地、用笑得弯弯的眼睛看着他:“英语那么难,你怎么学的,学得那么好?能不能教教我们呀?”
戴方维有点不好意思:“也没什么。”
几个男生在旁边起哄,娘娘腔李俊山捏着兰花指笑他:“别假正经了维哥,人家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嗦?”
戴方维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干脆起身假装去上厕所了。
许娜倒是不怕羞,追着李俊山打:“让你个死人胡说八道。”一边跑,一边抿着嘴角笑。


一次学校举办班会活动比赛。郭老师嘱咐我们一定要拿出精彩的节目拔得头筹。
许娜找我,说想一起演个小品,我演一名含辛茹苦把女儿养大的妈妈,她来演正值青春期的叛逆少女——这是个女儿最初讨厌妈妈说教,经过一番波折,终于被妈妈的爱感动的故事。
这个小品是班会的重头戏,要在教导主任带队的评委老师前、为了班级荣誉上演。大家都很认真,把台词、动作、位置都写成了细致的剧本,反复排练了两个星期,练到了最后,参演的同学几乎对情节都形成了条件反射。
到了临场那天,我们的演出很顺利,眼看到了尾声女儿和妈妈和好的桥段,没想到,和我演对手戏的许娜,眼泪突然夺眶而出,抱着我直直跪了下去:“妈妈,对不起,我太不懂事,错怪您了!”
我一时目瞪口呆——剧本里没有这一出啊!可又得随机应变,只得硬着头皮、蹙着眉头、拖着哭腔胡诌了几句临时蹦进脑海的台词,跟她配戏。
台下的同学们也看呆了,教导主任看着我们的苦情表演,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一边朝许娜竖起大拇指。小品在“高潮”中结束,许娜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露出了骄傲的笑容,头转到戴方维那边,然而戴方维并没有看她。
事后,郭老师在讲台上大力表扬许娜临场发挥为节目增光添彩、给班级增了光,私下里却拉着我们几个学习好的尖子生说:“这个许娜啊,胆子大,不怕丢丑。但就是太爱出风头,心太野……”
当时戴方维就站在我身边,他轻轻嗤笑了一声,那道气息飘在空气里宛若游丝,让我莫名为许娜感到有一点惋惜。



3


自从加了许娜好友,她每天都要发至少七八条朋友圈,内容多是九宫格自拍美照,配上一段讲述自己如何取得成功的励志鸡汤。
在这些照片里,她有时候是锥子脸,拥有白皙细腻的皮肤、水嘟嘟的红唇、面向镜头瞪圆的无辜大眼睛,宛若十二三岁的少女,如果照片精修过度,甚至看起来像二次元里走出来的卡通娃娃;有时候,她又会发些自己的演艺照片和定妆照,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20岁,变身成妩媚华丽的实力歌手,拥有明星般的气场,过着白富美的生活。
从照片的信息里判断,她应该生活在南京一带,经常会去参加一些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唱比赛和真人秀节目。
而她的经历,也是青云靠着QQ空间和同学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
初中毕业后,许娜只考上了我们当地一所名声很差的高中。高中毕业前夕,许娜父亲去世了,那时云青才知道:许娜父亲只是剧团里一个拉二胡的,一辈子收入微薄,更别说谋得一官半职;许娜的母亲做了半生阔太太的梦,最后却依然住在三教九流聚集的县城南街,只能把梦想全放在女儿身上。
母亲不让许娜继续上学了,说读书太花钱,“而且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趁早混社会。”许娜多才多艺,指不定遇到什么贵人,就能一炮而红。
那是“超级女声”最火爆的年代,成都唱区更是倍受瞩目,那些女孩子们,仿佛昨天还是我们的同学、邻居,今天就能站上高不可攀的舞台,让无数人鼓掌流泪。
许娜也想踏上这条路,便跑到成都的酒吧里驻唱,唱了三四年,都没有遇到慧眼识千里马的伯乐。她每年都会去参加“超女”海选——有两年甚至因为觉得成都唱区竞争太激烈,专门买了火车票去别的唱区报名。每次海选时,她都自信满满,以为自己一开口便满座皆惊,但却没有一次能从海选中突围。
后来,她还真遇到了一位“贵人大哥”,邀请她去南京发展,做娱乐文化公司的“签约歌手”——其实就是“拼盘歌手”,比如三四线城市的房地产项目开盘或举行商业发布活动时,需要请明星来刷热度吸睛,但因为没有足够的经费找太多大牌明星,便需要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歌手包装出明星的样子来“拼盘”。
自此之后,许娜便成了“上官娜娜”,QQ空间里此前所有的内容也全部删除了。
那已是“围观改变中国”的时代,微博上各路大V云集。云青后来意外发现了许娜的微博,个人信息显示,她出生于1994年(比实际年龄小了8岁),毕业于东部某985音乐学院,已经有好几万的粉丝。


大学毕业后,云青回县城一家机关单位做了公务员,告诉我说,“有一年过年,许娜也回来了,主动约了我们几个当时经常一起玩的老同学回去看郭老师。我当时还挺感动的,觉得她很有心。没想到,一坐下,她就开始大谈自己的演艺经历,认识多少大牌明星,有多少粉丝,听得我们都很尴尬。
“临别时郭老师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这些好朋友还在一起,真不容易。她就拉着老师的手,一下子眼泪就出来了,一边哭一边说,‘还是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最单纯,那时交到的朋友最真心。’我们都觉得有点看不懂她,每句话都像在吹牛,流眼泪也像在表演,但说到动情的地方,好像又有点真。最后大家也分不清楚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从郭老师家出来,我毫不客气地跟她说,看看你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你怎么现在变得越来越假了?她不屑地回敬了一句:‘你懂什么,那是公司的包装话术,没这些怎么吸引粉丝?’不过她也没生我气,回头还是会来找我,给我寄南京的小吃,大概也是知道我们这些老同学跟外面的‘那些人’不一样。”
云青说着,给我发了一张当时她们在郭老师家的合影。照片中的许娜,体型壮硕,膀大腰圆,宛如市井街头摆摊、扯着嗓门招揽顾客的中年妇女,和她微信里的形象天壤之别。



4


由于许娜发朋友圈的频率太高,我只好把她的朋友圈屏蔽了。
过了3个月,我忽然收到一条来自许娜的、像是群发的消息:“你值得拥有完美无瑕的鸡蛋肌!让前男友后悔!来我的朋友圈看看吧,新生代歌手上官娜娜带你美个够!”后面又是一长串五颜六色的表情。
再次点开许娜的朋友圈,原来她已经转战微商,卖起自己代言的面膜来:“新生代歌手上官娜娜倾情推荐,原价369元一盒,限时特价99元买二赠一,采用瑞士最新研发技术,赋予肌肤阿尔卑斯雪山的能量……”
再往前,则是她和广州一家面膜代工厂签订合同的场景:一张照片中,许娜化身都市言情剧中的职场女王,神情傲慢地打量着合同上的字句,一名长相帅气的男助理毕恭毕敬地站在她身旁;在另一张照片中,她站在七八个身着统一制服的男下属中间,被他们爱慕崇拜的眼神包围。


看起来,她的演艺事业也有了重要突破——她终于站上了中央电视台一档选秀节目的舞台。
在游戏环节,她的挑战项目是“水上通关”,她不小心掉进了水里,忍不住“哇啊——”大喊一声,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才艺环节中,她马上收起自己刚才的尴尬,深情献唱了一首颇有难度的情歌,随着音阶渐高,舞台上的灯光开始狂热闪动,她的眼睛也放射出闪亮的光芒。
那段时间,夹杂在朋友圈的面膜广告的营销里,全是她和央视著名主持人们的合影。许娜亲切地称呼他们为“某某姐”“某某哥”,并激动地说:“你们都是我的老师和恩人,你们的关照是我艺术道路上最大的动力,我会永远铭记在心你们的爱。”
许娜似乎挣了很多钱,“想过高端生活,每天都要自信满满。有本事的女人才能住豪宅、开豪车。”配图是手握方向盘的自拍,当然,不忘露出方向盘中间奔驰的标识。
出入的圈子也是非富即贵:“今天受邀来豪哥的别墅参加派对,不仅房子气派,家具都是从欧洲进口,带恒温泳池……你的交往圈子决定了你的视野,跟什么层次的人做朋友,自己才会是什么层次!”
当然其中也有遗憾,比如一直都没有固定的男朋友,不过她对此也表现得非常洒脱:“让我的高傲配得上我的单身,优秀的女人一辈子都会有向男人说‘不’的勇气!”
我忍不住和云青分享起自己的观察。
“你听她吹牛!”云青在语音里哈哈大笑:“她已经带过3个男朋友回来了,回回都说人家要跟她结婚,满脸的幸福,结果呢?现在连影儿也没有!许娜从来不会说她在外面遇到过的艰辛和心酸,从来都只说她成功光鲜的一面。她是挣了些钱,在县城里给她妈买了套房子,她妈终于从南街搬出来了,扬眉吐气的,但南京那个别墅——就是之前她朋友开派对的别墅——她又把之前那条朋友圈删了,改口说别墅是自己买的。你信吗?她那些话里,三分真七分假吧,但也别拆穿了吧,她也过得不容易,应该受了很多苦……”
末了,云青仿佛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说:“你还记得戴方维吗?许娜现在还喜欢他,每次回来都要让我把戴方维约出来吃饭唱歌。”



5


去年冬天,云青、许娜、蔡晓、戴方维和李俊山相约去海南旅游。虽然大家都已年过而立,但都有个共同点——没有一个算是“稳定”下来的。
云青不甘心在单位里像螺丝钉一样按部就班地过一辈子,还会经常琢磨“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到现在也没结婚。30多岁还在思考人生的老姑娘,在县城里足以成为一个怪胎。
蔡晓靠家里出钱,在县里开了一家服装店,和我们当地一个富二代谈着恋爱,可富二代却绝口不提结婚。除了她,还有别的女朋友。蔡晓断想断又断不开,浑浑噩噩地享受着那个男人的温柔和欺骗,过一天算一天。
李俊山早在上大学时就出柜了,男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说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过得最“正常”的大概就是戴方维,他在省城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做老师,已经做到了“金牌”级别。不过,他也只谈恋爱不结婚,像在逃脱什么,又像在期待什么。
他们5个在大街上闲逛,像以前在教室里追逐打闹那样,你骂我一声“瓜娃子”,我回一声“痴呆”,一会儿又手挽手大声唱歌,仿佛还在昨日的青春之梦里游荡。
许娜一路上都在找各种机会向戴方维抛媚眼,一会儿暗示自己现在很红,有很多老板在追,一会儿叫戴方维“男神”,走路的时候也故意挨着他。戴方维虽然不正面回应,但也拉不下脸拒绝。
云青私下跟戴方维开玩笑:“要不然你认真考虑一下?人家在南京有别墅,还开奔驰的,省得她天天念叨了!”
戴方维往后一缩:“青姐,别的不说,就看她那个鼻子,少说也整了三四遍了,我看了后背都发凉。”
许娜自己倒毫不讳言,说那个圈子里所有人都这么弄,“整容没什么可耻的,没钱的人想整还整不上呢”,现实生活中不太自然也没关系,只要美颜视频和美图秀秀的世界里没有一丝瑕疵就可以了。
“娜姐,你这不是欺骗观众嘛。”李俊山故意激她。
“你个娘娘腔,哪里懂明星的世界。”许娜把头一扬,嘴角浮出一道冷笑,“有多少明星敢说自己从来不修图、不造假?明星就是造梦,你只要把幻想和美梦留给粉丝就可以了,粉丝需要的也不是明星的真实,他们只需要他们自己的想象。”


旅行的最后一天晚上,大家都累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酒店里聊天。这几天笑过闹过,此刻喝了点酒,有些意兴阑珊,也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
蔡晓说起她这些年跟男朋友的分分合合,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大家都有些唏嘘。
许娜似乎受了感染,非要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一下过去抱住戴方维,嚷嚷着:“这些年我对你的感情,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你说个明白……”
戴方维有些尴尬地望着云青,他不想伤许娜的自尊,也不想给她希望,云青会意,便过去拉住许娜:“别说了,我们都知道的……”
许娜挣开云青的拉扯,脸上竟然露出凶狠的表情:“王云青,刚才蔡晓说她的事你就听着,怎么到我了你就干涉啊?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她忿忿不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话,“我知道你们觉得我假,看不上我做的这些事,专门针对我,我不努力吗,我不成功吗……”
就这样闹了一会儿,几个人醉得都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许娜又生龙活虎地醒来,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大家要收拾行李退房了,她还坐在一边玩手机。李俊山去催她,她不耐烦地摆摆手,露出一个暧昧的表情:“我这一回去马上要成立公司当董事长了,手上事情太多,个个十万火急,你们就不能等会儿嘛!”



6


海南之旅回去后,许娜再次赶上了潮流的浪尖,成了“xx文化传媒”董事长,除此以外,她的头衔还包括:“央视签约歌手”、“制片主任”、“执行导演”和“星光大道冠军”,甚至还有令人费解的“xx商学院院长”。
她的业务开始转向抖音。团队先是给她拍摄了大量“上官娜娜”出镜的短视频。视频里,“上官娜娜”坐拥别墅豪车,穿戴皆是名牌,走路拎包、一颦一笑都有人卑躬屈膝地给她跟拍。
不同于传统的成功励志鸡汤,她高贵冷艳的风格、绝对的话语权、明星光环和精英人设,让她说起毒舌鸡汤的警句来毫不客气,什么“穷人穷的是思维,富人富的是胆识”、“我富我有理,你穷你活该”,观众要么被她洗了脑,要么被放大的阶层焦虑惹得满腹牢骚。
赞同也好、不满也罢,只要有争议就有了流量,加上公关推送和买粉,“上官娜娜”很快就有了大批量的粉丝,还会定期发布“粉丝见面会”视频。粉丝们举着海报和荧光棒在公司选定的场地等待偶像,横幅上写着“我们永远热爱娜娜女神”。而她则会在欢呼声中不疾不徐地走到近前,向粉丝们优雅地挥手致意,如同在走戛纳的红毯。
此外,公司还招募了一批梦想成为明星的俊男靓女,不断孵化新的网红抖音账号,而吸引这些流量的最终目的都是“带货”——账号和供货商合作进行短视频推广或直播,账号从利润中提取佣金。
卖鞋、卖衣服、卖口红、卖香水……“你必须先投资自己,让自己拥有富人的思维”,“舍不得为自己花钱的女人是最愚蠢的女人”,“男人不肯为你买,连你也舍不得为自己买”,视频中的她,女王一般向镜头前的粉丝灌输她的消费理念,笃定的眼神、张扬的气势、决绝的口吻,无一不透露着她对这套价值观的自信:你只有购买她的东西,才能变得向她一样成功。
“这个账号运营了25条视频,吸粉2.7万,昨晚的直播成交近1万单,单价109元/件,变现100多万!”许娜不时会在朋友圈炫耀她的战绩,还会贴上和一些姐妹聚会的照片,自称加入了“千万身价女性俱乐部”。那些照片中的女人,无一不是锥子脸和大红唇,长相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今年年初,许娜又宣布,公司要进军公益慈善事业,因为她遇见了一位新的贵人:白美荷女士。
她开始在朋友圈里频繁发布白女士的一举一动——这位白女士来头更大:“神话集团董事长”“中华名媛荣誉协会主席”“联合国环球女性中华区亲善大使”。神话集团前不久刚刚举办了“神话降临”时尚大秀,邀请了浩浩荡荡几十位网红来走红毯,志在“聚集女性自强不息的精神,推动中国女性力量崛起”。
未来,神话集团还要设立“神话女性力量奖”,向全世界的女性榜样颁发证书、奖杯和奖金,“打造诺贝尔奖级别的影响力”。
许娜的社交圈似乎又提升了一个等级,她开始晒“女性成功论坛”“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了。
“这个神话集团到底是干嘛的?不会是玩儿诈骗的吧?”私底下,云青多少有点为许娜担心,可又忍不住揶揄一句,“现在她也算是国际名媛了吧,我替她瞎操什么心!”



7


中秋节时,我回了一趟老家,正好赶上云青张罗同学会。
许多同学将近20年没见了,似昨非昨,大家的脸上似乎还浮现着青春期时的神情,又在岁月的变化中悄然增加了些许世故和成熟。
许娜也来了,穿着黑色蕾丝泡泡袖连衣裙,蹬着7厘米的高跟鞋,人还没亮相,笑声老远就飘了过来:“老早就想开个同学会了,就是太忙了,手里管着公司几十号人,想回个老家也走不成,还好这次中秋节,我妈非说她要衣锦还乡……”
李俊山嘀咕了一句:“这都当明星了,嗓门儿还是这么大,跟南街上那些摆摊卖衣服的似的。”
尽管之前看过云青发给我的真人照片,可我仍然有些吃惊:眼前这个面容疲倦、身材臃肿的许娜,真的和朋友圈那个“上官娜娜”是一个人吗?
许娜一坐下就嚷嚷着“不热闹”,要暖暖场制造气氛,说罢就在同学群里连着发了3个红包,每个都是满满当当的200元:“一点心意,老同学了嘛,就当个见面礼。”收了红包的同学在群里刷着“谢谢老板”的表情,还有同学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娜姐,当年没看出你是咱们班的明星,失敬失敬。”许娜似是心满意足,跟着笑了起来。
有几个同学笑嘻嘻地上前问:“娜姐现在在哪里发展?”
许娜露出颇带优越感的神色:“嗨,就自己当老板呗,每天都累得要死。”
等饭吃到一半,就有人忽然不怀好意地举起戴方维的手机:“大家来看看戴老师的女朋友,国庆节戴老师就要结婚喽!”
见戴方维并不气恼,大家一边看一边评论:“可以啊,这么清纯!老戴你有一套!”
戴方维只是低着头笑,直到有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倒是和蔡晓那时候长得有点像。”蔡晓忙支吾过去:“你看花眼了吧,别胡说八道。”
许娜脸色一沉,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起来,显得越发僵硬。说笑声、走动声、杯盏声、桌椅拉动的声音在我们周围汹涌澎湃,一刹那,我觉得许娜头上的空气仿佛都静止了,她就像处在台风眼的寂静中。
忽然,她站起来豪气万丈地喊道:“同学们来干一杯!杯里的酒都不许剩!”那语气仿佛是押上了自己所有的赌注,大家纷纷起立,云青举起手机走到桌前:“来来,看我这边,茄——”
许娜焦急地大喊:“等一下!开美颜了吗?”
云青连连说:“开了开了。”
许娜这才熟练地将酒杯举到胸前,一只手轻轻抚着下颚,摆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



那天我回到家,忽然心血来潮上网搜索了一下“上官娜娜”这个名字,有音乐平台还真为她建了曲库。
我点开一首她的“原创歌曲”,是一首苦情歌,“那是我一生永远美丽的梦/因为有你世界变得不同”,嗓音沉稳有力,是历经世事之后才有的深沉和大气。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对许娜产生了刮目相看的敬意。
她说得对,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无论她挣多少钱,至少我从来没有在心里真正承认过她做的事情“有意义”——除了现在。
因为我在咏叹的旋律里,清楚地看到作词那一栏写着:上官娜娜&David。
(文中所有人名皆为化名,歌词内容有修改)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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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来 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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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1-25 08: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20-1-29 06:29 AM 编辑

那份命运的暗中馈赠,她选择了拒绝丨人间

 米来福 人间theLivings 2019-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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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薇感到自己微微有些发抖,也许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已经对徐青柏有了好感,也许她已经在心底久久渴望这一刻……但她在近乎晕眩的震颤里扶住了自己,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凭借超越惯性的力量、在地上稳稳定住了。



配图 |《春夜》剧照





1


章薇说:“2001年,我21岁,倒霉透了。”
那一年,章薇是北京一所大学英语专业的大四毕业生。流年不利,章薇找工作时,外企、国企、考公务员,好几条路全都尝试了。最初她信心满满,觉得凭自己4年来年年拿奖学金的成绩,东窗不亮西窗亮,总有一条路会走到头。
谁知,到了第二年的4月份,每一次的最后一轮面试,她都被刷了下来,“就像鬼打墙一样,不知道怎么回事”。
眼见希望一个个破灭,章薇有点慌了——学校规定毕业生6月份就得搬离宿舍,如果那时还找不到工作、没有收入,她就连落脚之地都没有了。即将铺展开的社会生活,像一望无垠的模糊的海面,水下藏着潜流、暗礁、猛鲨,以及各种各样无法觉察的风险,第一个浪头打过来,章薇才意识到,自己连船都还没准备好。
她开始疯狂投简历,凡是有一线希望的工作,有枣没枣,都去打上三杆。最后,她进了一家事业单位下属的报社。报社打算新办一个刊,招了好几个年轻人进来。章薇刚刚松了一口大气,没想到入职3个月后,社里却传出刊物审批没通过的消息——然后,新团队过完年就地解散,大家各寻出路。
章薇脸型瘦削,眼睛大,眼神里总有一股不服气的劲儿,总像在挑衅什么。这双眼睛不讨家里长辈的喜欢,她重男轻女的奶奶尤其看不惯,经常在她父母面前唠叨,抱怨儿子儿媳把孙女给宠坏了——的确如此,章薇从小到大都学习好,有主意,高中选文理科、大学报志愿都是自己说了算,但奶奶说,“一个女孩子心气这么高,主意这么正,不是什么好事”。
那年过年回家,除夕吃年夜饭时,奶奶似乎对章薇马上就要失业的事情有些幸灾乐祸:“当年你还看不起你堂哥考不上大学,你读书那么厉害,现在还不是连工作都找不到?”
章薇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堂哥正对着家里的男性长辈挨个敬酒,更显出她的沉默里有冥顽不灵的意味。这么多年来,章薇和奶奶、和家里的亲戚之间总保持一种紧绷的关系,一口气憋在心里,咽不下去,但现在也吐不出来。
就在那天晚上,她收到报社一个领导的短信:“我有个朋友刚成立了家文化公司,年后招人,你要不要去试试?”



2


那家文化公司计划的发展方向是做综艺节目,总经理徐青柏是搞艺术出身,在美国待过多年。2003年,原创综艺节目在国内方兴未艾,徐青柏有强大的直觉,他断定再过几年,综艺必然在国内大火,于是投钱开了公司。
徐青柏当时40多岁,人如其名,高高瘦瘦,气质挺拔。他的想法很多,却从来不怎么考虑这些好点子要如何实施落地,更没有心思管公司的财务,对于公司要靠什么赚钱养活十几个员工这事,完全不操心。好在,公司的实际运营都是负责发行的副总陈露在具体管,陈露比徐总小几岁,一直单身。她和徐青柏配合得十分默契,彼此也高度信任。
经过之前的颠簸,章薇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比同龄人都要努力些。做完分内的工作,她还想到公司从零开头,要多参考别人的经验,便从国外网站上找了一些素材,简单翻译了内容拿给陈露看。没想到,徐青柏第二天见面时就笑着瞟了她两眼:“不错,小姑娘,你做的东西我看了,很有价值。”章薇谦虚了一下,徐青柏接上话:“陈总都夸的人,错不了。”
有一天晚上,徐青柏带着章薇做一份计划书,一直到11点过才弄完。徐青柏说,太晚了,公交都停了,你一个人不安全,我开车送你回家吧。章薇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路上徐青柏问她住哪儿,“人民大学旁边”,两个人就不再说话了。章薇觉得气氛有点沉闷而紧绷,便把车窗摇开一条小缝。微热的夜风灌进来,仿佛她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冒失了,不该让“徐总”开车送。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闲聊,陈露说:“我看了计划书,做得很好,昨天和徐总加班了吧?”
章薇点点头。
陈露叹气:“怪不得我看他昨晚像是没睡好,那么晚了,你好打车吗?”
章薇就说,“是徐总送的”。
“他亲自开车送你回去了?”陈露睁大眼睛看着她,眼里半是惊愕半是羡慕,又慢慢渐变成一种百感交集的微妙神情。
章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陈露一直在公司任劳任怨地干,为什么她望向徐青柏的眼神里有额外的温热,为什么她讲起“徐总出身高知家庭,80年代就在美国拿到了研究生学位”时掩不住自豪——她顿了顿,赶紧解释说:“就是因为公交停了,又不好打车,徐总才送的。”
陈露脸上这才露出一点无奈的欣慰。
徐青柏是有家室的,他的第二任妻子她俩都见过,看上去非常年轻,孩子刚刚上小学。


过了不久,徐青柏和陈露带着章薇去杭州出差,晚上在徐青柏房里最后过了一遍次日见甲方的流程,过完,时间已经不早了。陈露朝章薇笑笑:“小章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事跟徐总商量。”
章薇识趣地站起身。在灯光下,陈露的面容显得格外柔美而妩媚,然而这额外的美却让章薇感到一阵辛酸。
从杭州归来,章薇每次见到徐青柏都觉得有点尴尬。她当然知道,两个人你情我愿,外人没什么可说的。也许陈露知道,自己和徐青柏是没有结果的,她只是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离她所爱的人更近一点——但徐青柏为什么不拒绝呢?如果他不能给她一个未来,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对待陈露太不公平了,陈露到底算什么呢?



3


公司制作的一个项目实现“开门红”,在一家卫视赢得了很高的收视率。徐青柏很是高兴,意气风发地带着大家去吃大餐,席间也不劝酒:“我敬大家,我干了,大家随意,特别咱们这里女生多,不要勉强,大家怎么高兴怎么来。”
在座的女生都刷刷鼓起掌来,章薇旁边有个女生感叹:“这样的男人才是真风度啊!”
吃完饭,大家又去唱歌,KTV包厢里的光暗下来,章薇瞥了一眼徐青柏,忽然发现他真的算是长得好看的男人,那张俊美的脸半浸在阴影里,侧脸的轮廓发出微微的光,让她想起古罗马的大理石雕塑,仿佛美在他脸上凝固了——又不仅仅是好看,经过岁月的沉淀,散发着一种秋天般的成熟和沉稳。
包间里欢声笑语,章薇觉得头有点晕,便去洗手间透透气,没想到出来时,徐青柏却站在走廊上,笑着问:“怎么没听你唱?”
“我唱得不好。”
“我不信,英语讲得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唱歌不好呢。”
章薇想,这是什么逻辑?却也不好辩驳,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低头。
徐青柏却接着说:“有你在,我就总是很安心。”
章薇察觉到一缕游丝般的暧昧,她觉得自己脸红了,半是惊愕半是晕眩,还带着一点难以言说的甜蜜。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匆匆回到包厢,坐在幽暗的光线中,思绪翻飞,像指南针一下子失去了磁场。
等她冷静下来,隐秘的甜蜜很快消失,继而是交织的不确定和罪恶感:徐总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吗?他有家庭,也有陈露,也许还有别的她不知道的女人,自己又算什么呢?
章薇越想越觉得无所适从——然而,才刚刚安顿了几个月,又要重新找工作吗?想起之前的窘迫、疲惫,她那颗微热的心又渐渐凉下来。


隔了几天,同事们在一起闲聊未来的打算,章薇本来就有要继续读书的想法,便随口说,也许以后再去考个研吧。
没几天,徐青柏居然把章薇叫到了办公室,微笑着问:“怎么,听说你打算辞职考研?”
那微笑,像是在等着章薇示弱。
章薇顿时心里升起一阵怒火:“谁打的小报告?”
“你看你,怎么气性那么大?还真想过要走?”
章薇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自己和徐青柏也莫名其妙地进入了一种紧绷的关系中,而此时断然否认,就是低头认输。
徐青柏接着说:“那我给你3天时间,你回去想想吧。”
第二天一早,章薇就来到公司,径直走到徐总办公室:“我想清楚了,我要考研。”
徐青柏一脸愕然,似乎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结果:“现在已经9月份了,很多考研的人从去年就开始准备,你现在只剩下4个多月的时间,还来得及吗?”
见章薇不做声,徐青柏甚至有点气恼了:“胡闹!有计划吗?考什么方向?”
“国际新闻。”
章薇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已经打算好要背水一战。她仔细算过,目前手里的积蓄除了基本生活开支,剩下的钱交房租刚好能交到来年4月份。



4


章薇买了一个A4的大本子,以小时为单位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表:戒掉所有娱乐,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7点半到人大蹭一间自习室,学习到11点半,回家随便吃点东西,下午再去自习,5点去人大英语角读China Daily,9点回家听China Daily英语新闻,做半小时口译,睡前看一章政治要点,11点半睡觉。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奇怪,自己明明工作得好好的,业务突出,领导赏识,怎么一下子忽然又进入了毫无退路的境地?“犟得像一头驴”,奶奶曾经这么骂过她,语气有点咬牙切齿,是自己太要强了吗?但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时间细想,她已经别无选择。
2003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这时她才想起来,去年开春找到工作后一时高兴,把大学时穿的那件笨重的黑色羽绒服给捐掉了——那时候觉得工作已经定下,有收入了,等到冬天再买件新的。现在衣柜里的厚衣服,除了两件毛衣,就剩下一件抓绒外套。
每个星期章薇会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妈妈在电话里问她怎么样、钱够不够,她就以轻快的声音说,复习得很好,工作攒下的积蓄够用,我有钱。她好像永远在和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较劲。
初雪落下的那天早上,章薇哆哆嗦嗦地出了门。到人大东门,平日里那个面容熟悉、有点腼腆的保安小哥忽然把她拦下:“同学,请出示一下学生证。”
保安平时看她脸熟,大概也猜出她不是本校学生,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临近期末,上自习的学生多,教室紧张,学校便会要求保安查得严一些。
还好章薇早有预备,已经在天桥上找了个办证的做了一张假证。可保安接过证件,在手上甩了甩,嗤笑了一声,鼻子里吐出来那股气像针一样扎进空气里:“你这学生证在哪里买的?”
章薇一愣,一阵热流直涌上眼眶,但她努力抑制住情绪——自己这真是倒霉到家了,连最后上自习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她自知理亏,什么都没说,咬着冻得发青的嘴唇,站在瑟瑟寒风里发抖。保安像是动了恻隐之心,挥挥手:“好好,你进去吧。”
她走到小卖部,打算去买一根热玉米吃。卖玉米的阿姨捏了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说:“小姑娘,你可别把自己冻感冒了。”她“嗯”了一声,转身走出小卖部,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了。
夜里,手机忽然亮了一下,居然是徐青柏的短信:“在干嘛呢?最近好吗?”
章薇心头流过一阵久违的暖意,就说自己在复习,一切都好。
“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女孩,要是没考上研究生,公司欢迎你回来。”
章薇心里那股气又上来了:去你的,我还没考呢,你就咒我考不上,我偏要考上给你看看!于是把手机往旁边一扔,连“谢谢”也不愿回了。
黑夜越来越深,似乎在她窗外不断下沉。当她从书里密密麻麻的字中抬起眼睛时,觉得自己像走入了一片漆黑的荒原,台灯是世界中心唯一明亮的点。



5


圣诞节那天晚上,章薇从人大东门出来路过郭林家常菜时,餐厅里灯火透亮,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一片淡淡的水雾。透过水雾,依稀能看见人们在举杯谈笑,靠窗有一对情侣,男人笑着伸手去摸对面女孩鬓角的头发。
章薇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徐青柏的样子,这时她回忆起,“徐总”身上有一种很吸引女性的气质,他不常说话,笑的时候很温柔,甚至会有中年人少有的腼腆,想着想着,她的嘴角也不自觉微笑起来。
她想给徐青柏发个短信,祝他节日快乐,又马上意识到,他应该在陪家人过节,自己这样很唐突。站了几分钟,她觉得冷了,便吞了吞口水,在心里暗暗说:“等我考完了,一定要来这里吃一顿。”
想要的东西不仅是一顿美餐,人民大学对面当代商城的巨幅广告上,总有年轻女孩梦寐以求的东西。章薇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她梦见一个身穿性感内衣、烫着金黄卷发的女人,女人的面容美丽得炫目,她看不清,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那件内衣是“黛安芬”。这3个字无比清晰,像柔软的匕首刺入她的心间,她夜半从梦中惊醒,依然能感到胸口隐隐作疼。那些想要的东西:口红、包包、衣服……瞬间成群结队地涌来,跳着舞在她眼帘上蹿来蹿去。
她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把它们一个一个抹去,像值日生擦掉黑板上的字迹。
那个冬天,章薇对天空的记忆几乎都是幽蓝色,在路上走着,也像是在潜水,进入世界极度幽深的部分。直到考研笔试那天走出考场时,在漫天大雪中,她才觉得自己许久以来第一次睁开眼睛,打量这发光的世界,在一片白茫茫中头晕目眩。她似乎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鬼魂在大地上游荡,梦游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城铁站。拥挤的人群过于急速地向她涌来,她恍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能从他们身上轻轻穿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倒了几趟地铁、公交,章薇迷迷糊糊地走进郭林家常菜,服务员问她想吃什么,她没回过神来,服务员又问了一遍,她像一个大梦初醒的人喃喃说道:“好好,对,我吃什么呢?”


笔试,章薇考了第二。复试的一项内容,是场外放几段国外新闻录音,考生用中文复述新闻内容。
章薇走进考场,开始流利复述,几乎连一个细微的小词也没有漏掉,老师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一位女老师有些愤怒地打断她:“好了,你不要再照着念了。” 
章薇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笔记本上只摘要记了一些重点词汇的符号,这是她大半年来坚持口译练习的结果,她没有照着念。于是,她索性昂起头,直视着老师们完成了复述。
章薇以综合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
入学后,有一次聊天时,导师半开玩笑地告诉她:“复试时,你表现得太流畅,李老师都怀疑你作弊。后来你选我当导师,李老师还想方设法来套我的话,想知道是不是我提前把考题泄露给你了。” 
章薇一拍脑袋——怪不得那个李老师当时的神情如此愤怒。然后,她冲进李老师的办公室,抓起桌上一张《参考消息》塞到李老师手里:“老师,麻烦您选一段。”
李老师不明就里,也想看看她到底想干什么,随手指了一段。
章薇扫了扫段落,用英文将段落大意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她抬起眼睛看着李老师:“老师,你还可以考我,我复试没有作弊。”
李老师抬起眼睛,看见这个女孩眼里闪动着足以和年过不惑的她势均力敌的光。
“你很好,我知道了。”



6


“为了庆祝你考上,请你吃饭吧。”
章薇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短信,迟疑了一会儿,郑重地回了一个“好”。也许她早已预感到,他们迟早会再见面——更或许,她心里也有点期待见到他。
徐青柏还是老样子,眉眼没什么变化,依旧话不多,吃饭的时候问了问她考研的情况,像是在背诵之前准备好的问题,问完就无话可说了,断断续续的沉默,让这顿饭格外沉闷。
偶然地,他想起一个重要的话题,欣欣然道:“公司最近还需要翻译点东西,你有空儿就兼职做吧,能挣点生活费。”
章薇说:“好啊。”她觉得自己之前可能是想多了,这顿饭的真正目的,是找兼职吧。
“晚上打车不安全,我开车送你回学校吧。”吃完,徐青柏说。
一路上仍旧默默无语,章薇觉得像是回到了一年前,风灌进车里,吹着一种似有似无的情愫。
车停在学校门口,槐树在车里投下宽阔的阴影。徐青柏忽然转过头来,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给你讲讲我以前在美国的事吧。”


徐青柏刚刚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没什么名气,画作卖不上什么价钱。他和那时候的妻子生活在纽约,过得很窘迫,到超市里买面包都要买临期的那种,买一赠一。
他的妻子也是搞艺术的。有一年秋天,他和妻子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二手车,从纽约出发,穿越平原、沙漠、森林,目的地一直要到旧金山。每到一个城市,他们就去找当地的画廊,推销他们的画,两个艺术家,也像两个乞丐。有时候别人会彬彬有礼地拒绝,有时候他会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蔑视:根本没有耐心看作品,只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东方面孔,便对他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很多年后,徐青柏已经功成名就,但当年那些在暮色中迅速向车窗后方远去的风景,还会时不时地映入脑海,让他感到时间的流逝是如此具象、真切。
连续有几天,他的画一幅也没有卖出去。有一天傍晚,他心结气郁,把车停在道边,就地躺下。那时天空里淌满落日余晖,一片金色,他只想融化在这片金色里,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他的妻子也走下车,躺在他身边,很担忧地看着他:“你的画太沉闷,没有艺术灵气——你要多去和别的女人交往,我不会怪你的。”
徐青柏很愕然,他万万没想到妻子会坦诚到如此地步。妻子掏出两根烟,自己叼了一支,又给他点燃一支。他们就坐在道边,一直等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像一件深色外套披在大地上,有什么东西也在他的心里熄灭了。
徐青柏有了第一个婚外女友,是一个已经拿到绿卡的华裔,她也有丈夫,这在艺术圈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他们都对彼此的状态心知肚明。他的妻子说得对,陌生的女人带给他新的激动、新的痛苦,陌生的世界向他敞开,让他以新的方式进入自己的欲望和表达,他在她们身上寻找灵感和可能性,也在创作中不断突破已有的风格。
他们回国了。随着他名声渐起,他结识的女人也越来越多:清纯的女学生、艺术经纪人、仰慕他的女商人……他似乎轻车熟路,渐入佳境,假作真时真亦假,而此时他的妻子老得越来越明显,她已经不能理解,当年自己为何要愚蠢地打开他心中的魔盒,而魔鬼吞噬了他们最初相爱的岁月、他们美好的青春回忆,她患上了抑郁症。
离婚的时候,徐青柏给予了妻子最大的经济补偿。妻子对他说:“我不怪你,两个人的相遇或分离,都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对我来说,世俗的结果并不重要,我只是觉得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野心、那么多欲望要实现,太苦了。”
徐青柏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很多,婚后她自由职业,衣食无忧,只需相夫教子——连相夫都没必要,只需教子,以及装作对他外面的事情都不知道。
“我决定和她结婚的时候,觉得她很单纯,从来不化妆,有一种很天然的美。”徐青柏惘然一笑,“她从来不会过问我外面的事,但她或许也是最复杂的吧。”
他顿了顿:“我经常会觉得很孤独……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别的女人少见的力量感,你是这么多年来我主动追的第一个女孩。”
章薇感到自己微微有些发抖,也许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已经对徐青柏有了好感,也许她已经在心底久久渴望这一刻,怎么可能毫无所动呢……但她在近乎晕眩的震颤里扶住了自己,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凭借超越惯性的力量、在地上稳稳定住了。
“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徐青柏有些语无伦次:“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陈露姐还在公司吗?”章薇扬起脸问道。
徐青柏顿时语塞。
“你有妻子,有孩子,我不会做那样的事。”看着徐青柏略有些惊惶的脸,章薇愈加笃定地说,“也许你觉得我太迂腐了,也许因为你是艺术家,你不觉得这会是一种障碍,但对我来说,不可以。”
“我是认真的。我可以离婚,你不用担心,钱会很快再赚回来。你和我在一起,以后也会容易得多。”
章薇笑了一下,说了句“谢谢”,打开了车门。



7


研究生毕业后,章薇顺利考上公务员,按部就班,结婚生子。
微信时代来临了。有一天,一个熟悉的名字来加好友:“我试了试你以前的手机号,没想到你还没换号。”
通过好友,沉默了许久,徐青柏又发来了一条信息:“这么多年,有时候还是会想你。”
章薇没有回复。第二天,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刚生完娃时抱着孩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她,面容比几年前略显丰腴,穿着随意的家居服,眼睛里的光变得柔韧,她沉浸在宝宝粉红色的芬芳中,露出为人母才会有的那种温暖幸福的微笑。
后来,徐青柏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
“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在咖啡馆,故事快要讲完的时候,我忍不住问她。
章薇想了想:“有一次,我去美国出差,办完事正好有半天空闲,就去逛了逛当地一家挺有名的博物馆。在那里,我看到他画的一个半裸的女人,眼睛里含着秋阳般的神采。我霎时觉得,他是真正懂得女人的生命力的,那一刹那,是我唯一后悔的时刻。”她露出一个显得有些遥远的微笑,“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他不是别人的丈夫,他几乎是完美的。”
像徐青柏那样的男人,有哪个女人会不动心呢?
章薇小时候,很想吃镇上那家点心店的蛋糕,金澄澄的,放在柜台里像童话里发光的宝贝。每次路过时,她都像一只发馋的小猫,眼巴巴地向柜台望去。有一次,奶奶终于从集市上带了一块回来给她,她欢天喜地地拿过来,发现角上少了一块。奶奶若无其事地说,堂哥刚才尝了一口,她已经把堂哥嘴咬过的地方撕掉了,不会碰上他的口水,“你好好吃吧”。
章薇瞬间意识到,这是堂哥吃剩不要的。她心里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无名火,甩手把蛋糕扔进了家门口的池塘。从那一天起,她和奶奶结下了仇。
“我知道什么是我的,什么不是我的。”
章薇说,后来她删除了徐青柏的微信。年轻时她有那么多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现在都能轻易得到了。只有他,像一只最明艳、最英俊的风筝,当她按下“删除”时,永远落在了她明明灭灭的青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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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 来 福

世界薄如蝉翼的天台上

挤满了好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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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29 06:3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退出同学群了丨人间

 米来福 人间theLivings 2020-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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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中年成功男士太奇怪了,一方面他们无所不能,一方面他们又那么脆弱,别人只要拒绝他们,他们就会受伤——那么大个人了,天天显摆,不觉得自己很幼稚吗?退了群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配图 |《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剧照


前    言




从上大学来到北京起,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6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最打动我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为女性,对待同性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更多的惺惺相惜。目睹或听闻她们的故事,总会让我有切肤之感,她们仿佛是我的镜子,我渴望把她们写下来。可以说,书写她们也是自我探索的过程。
在我们这个时代,女性依然需要面对许多或明或暗的陷阱,以及性别带来的痛楚。城市激发起她们的野心,也改变了她们与自我的关系。她们怀揣欲望,付出代价,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徘徊,屡屡遭受失败和尴尬。然而我相信,比起传统对美好女性的定义,这种具有生命力的美更值得记录。
这些故事都没有离奇的情节,可以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个女人身上。然而,当我的笔触打开生活的褶皱,深入到那些幻想的、虚荣的、野心的、盲目的、古怪的女人心中,我不禁感到,她们每个人都如此奇妙,如此与众不同。


都市之花丨连载06



1


“老同学,我明天飞机到布鲁塞尔,咱们好好吃一顿叙叙旧。”
余峰坐在登机口,犹豫再三——他本来想等飞机落地后再发这条微信,不过实在是按捺不住欣欣然的心情,还是满怀期待地将这句话发到了微信的高中同学群里,后面加上3个龇牙咧嘴笑的表情,还专门@了严颖君。
过了3分钟、5分钟、10分钟,严颖君没有回应。像一颗重磅礼花升上了天空,却迟迟看不见五彩缤纷的爆炸,气氛显得有点尴尬。倒是有几个往日和余峰关系好的男生出来打哈哈:
“羡慕峰哥去欧洲逍遥。”
“什么逍遥,峰哥是正经去谈项目的吧!”
余峰显出一种含着炫耀的洒脱:“嗨,都是小生意。”
开始登机了,余峰有些沉不住气了,又私聊问严颖君的闺蜜林晓:“她怎么不理我?我没说错什么话吧?”
上学的时候,严颖君的朋友不多,林晓算一个,余峰一有问题就喜欢去问她。林晓含蓄地提醒他:“有时差,她工作也挺忙的,也许没顾得上看微信。再说,她不喜欢高调,你要约她吃饭还是单独给她发消息吧。”
“那到了再说吧。”余峰有些心烦意乱。他已经是县城好几家时尚连锁餐厅的老板,人前人后耳边都是“余总”,早已习惯别人上杆子来求他,想到万一严颖君不给面子——只是想一想,他就莫名觉得矮了一截,仿佛受到了难以释怀的侮辱。
林晓没想到,隔天,余峰怒气冲冲地给她发来了两张聊天截屏:“你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是老同学,不就是出国工作了吗?摆什么臭架子!没必要做事这么绝情吧!”
仔细一看,原来余峰约严颖君出去吃饭,严颖君却说自己最近天天加班,客客气气地祝他玩得开心。余峰憋了口气在心里,隔了一会儿又问她,从布鲁塞尔怎么方便去斯特拉斯堡,严颖君直截了当地回:“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旅行社。”
余峰怒气未消,转眼又把聊天截屏发到了高中同学群里,惹来好事者纷纷围观。大家咂咂声讨严颖君此举多么不近情面,发出诸如“同学一场,相逢是缘,没必要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感慨。余峰此时也丝毫不介意自己一下子从成功人士变成了祥林嫂,似乎只有把大家统统拉到他这边来,他那受伤的自尊心才能得到一点安慰。



2


严颖君身材瘦削,1米65的个子,只有80多斤。她长得不算太漂亮,话也不多,却有股不一般的劲儿,像一棵白杨树,表皮泛着一层银光。
她成绩好,回回考试都没有掉出全班前三,英语尤佳。她带着优等生特有的高傲,和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班上的同学,特别是男生,似乎都有点怕她。下课时,女生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八卦,有的男生女生在桌椅间追逐打闹,但她通常都是默默站在阳台上,好像在沉思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好几次有同学跟她打招呼,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完全没反应。大家感受到她的目中无人,便都敬而远之,她也没觉得自己独来独往有什么不好。
有一次考英语,阅读理解特别难,班上好多人都考砸了,只有严颖君一个人分数依然遥遥领先。下课时,林晓鼓起勇气问她是怎么学的,能不能教教自己。
问这话时,林晓心里是打鼓的——很多成绩好的女生都爱藏着掖着,害怕别人从自己这里“偷师”后超过自己,要是严颖君不愿说,也是正常。
但严颖君一笑,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用的什么参考书告诉了她。林晓很感激,便装作无心地提醒她:“同学们都觉得你有点看不起他们,在阳台上和你打招呼,你理都不理。”
严颖君露出愕然的表情:“没有啊,我在默背英语课文,没有听见有人跟我打招呼啊。”
林晓忽然觉得,看来严颖君并不是傲慢,只是容易“灵魂出窍”,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周围的眼光、议论,都没法对她产生牵引力。
余峰在高一时就对严颖君“有意思”。那时学校举办了英语演讲比赛,高中三个年级同组竞赛,同学们都觉得要赢高二高三的人没什么希望,严颖君却不以为然,一有时间就掏出《新概念英语》写写划划,口中念念有词。最后,她以总分第二的成绩,成为整个高一年级唯一夺得一等奖的选手。颁奖仪式通过闭路电视在全校直播,严颖君迈着沉静的步子走上领奖台,从校长手里接过证书,似乎这个奖理所应当就是她的,没什么惊喜。
“这女的,太正了。”班上的小混混夏林打了个响指,回头一脸坏笑地看了一眼余峰。
余峰家里是开厂的,平时出手阔绰,外加人高马大,在男生里是响当当的“老大”级别的人物,夏林就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弟之一。
过了一个星期,余峰来找林晓,嬉皮笑脸地递来一个浅蓝色的盒子,说是一条项链,请林晓转交给严颖君。
“你怎么不当面交给她?”
平时威风凛凛的余峰居然羞涩地挠了挠头:“她让人觉得有点害怕。”
林晓忍不住笑:“你都怕她,还想让她当你女朋友?”
余峰也扭头笑:“我就是口味比较独特。”
果然不出所料,严颖君都没打开盒子看,直接让林晓退了回去。
余峰还不死心,晚自习下课后赖在教室后门等她。严颖君见状从前门走,他一个健步追上去拉她,语气里有点无奈:“嗨,星期六下午,去喝咖啡吧?”
严颖君低头说了句“不去”,继续向前走。
余峰有点急了:“能不能给个面子?”
夏林在一边摇头,露出夸张的表情:“峰哥什么时候这么低三下四过,唉,为了个女人!”
严颖君忽然抬起头,定声道:“我不想去,你能不能给我个面子,不要挡着我的路?”



3


严颖君的不近人情伤害了余峰的自尊心,甚至有点激怒他。很快,他便和班花柳莹谈起了恋爱,连夏林都开始管柳莹叫“峰嫂”。柳莹听了一点也不嗔怪,反倒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似乎存心要把她的幸福做出来给同学们看见,犹如在宣示主权。
大家都心知肚明,严颖君就是她暗地里的那个假想敌。
一天晚自习时,老师走开了,教室里像一锅慢慢变热的水,大家纷纷开始嬉笑打闹起来。先是夏林摸了一把柳莹的闺蜜王婕,王婕又羞又恼,骂夏林“咸猪手”;后来夏林突然带头,一边起哄一边鼓起了掌——原来余峰带来一条国外进口的羊绒围巾送给柳莹。
“听说花了1000多啊?”王婕大呼小叫,仿佛担心班上同学会听不见,又埋怨夏林:“你个抠人,你看看人家。”柳莹则感动得又哭又笑,带着满含优越感的眼神朝严颖君这边望了一眼。
嘤嘤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水花煮开了濒临翻滚。严颖君默默起身走出教室,王婕意味深长地笑道:“峰哥,你做得太过了哦,别人都气跑了。”
林晓追了出去。冬夜的操场人很少,篮球架和角落树木的轮廓在夜色中透出寂寥而深远的意味。林晓追上严颖君,说:“他们是故意哗众取宠,你别放在心上。”
严颖君沉默了许久,最后仿佛是下定决心般说道:“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觉得这里太憋闷了,教室、学校、整个县城——你读过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没有?我觉得我就生活在一个封闭的酱缸里。”


严颖君家里是做小本生意的,在县城鱼龙混杂的南街上开着一家皮具店。她上小学的时候,妈妈就让她到对面的早点铺买包子,到隔壁的理发店剪头发——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相互照顾生意是一种情面。
可严颖君不愿意:对面早点铺的包子没有街角那家好吃,隔壁的理发店把她的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同学们都在背后笑话她的刘海是“被狗啃了的”——每次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妈妈就劈头盖脸骂回来,有时候唾沫星子会溅到她的脸上:“人家都照顾我们的生意,你要是不去,别人以后也就不上我们家来了。到时铺子倒了,你喝西北风去!”她脾气倔,干脆就不去买早餐了,空肚子饿一上午。
上中学以后,她愈发孤僻,每次跟着爸妈走亲戚,她都默默、迅速地吃完饭,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看书写作业。亲戚们聚在一起,无非是喝酒吹牛,酒桌上彼此都是能两肋插刀的兄弟,一下酒桌,自己刚才拍着胸脯说过的话便忘得一干二净。
她妈妈经常当着亲戚们的面夸她学习好,每当这时,严颖君心里都出奇地愤怒,觉得自己只是一件被拿出来炫耀的物品。她宁愿逃到立体几何或者虚拟语气的世界中去——知识里有一种纯粹而愉悦的东西,让她感到自己能轻轻飞起来,不像在现实世界里,总是被什么东西牵绊着。
有一次走亲戚,她正准备从桌子上溜下来,妈妈忽然喊住她,让她给一位远房叔叔敬酒。那位叔叔挣了些钱,在家族里颇受尊敬,妈妈让她去敬酒,也有些要讨好叔叔、日后可能有求于他的意思。严颖君心里非常反感,妈妈却抓起她的手腕,把她拽了过去。
严颖君几乎是颤抖着倒上了酒,妈妈在一旁厉声教育她:“敬酒的时候要说话,怎么这么没礼貌?‘祝叔叔身体健康,财源广进’,这都不会说吗?”严颖君低着头,亲戚们便有些不满,纷纷道:“学习成绩再好,这些礼节也该学会”,“这个样子今后去社会上要吃亏的”。妈妈则在一边忙不迭给那个叔叔赔不是:“她现在还小,您千万别见怪,等她以后大了懂事了,再好好孝敬您……”
严颖君感到莫名其妙:这人跟我八竿子打不着,我为什么以后要孝敬他?
于是,那天回家,她决绝地向妈妈宣布:以后她再也不会跟着去走亲戚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严颖君和妈妈几乎是一种冷战的关系。中考的前一天晚上,妈妈来问她紧不紧张、要不要吃水果,显出格外的亲密。严颖君有点感动,因为妈妈已经很久没用这样轻柔的声音跟自己说话了。
然而,妈妈紧接着说:“开饭店那个伍阿姨你还记不记得?经常来照顾我们生意的,还跟我一起打牌,她的儿子明天也要考试了,今天去考场看了座位,正巧就在你的右边……伍阿姨说她儿子英语不好,你做完以后,能不能把试卷靠右边放一放……”
严颖君愤然站起来:“不可能!”
妈妈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语气硬起来:“你别跟你爸一个清高德行,你想想,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店里挣的钱?人家今天下午来我们店里买了1000多块钱的东西,又不会影响你……”
严颖君“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说实话,我真的很恨这个小地方,一切都在往虚荣、庸俗的地方沉沦,到处都是一种等级的关系,只要有钱有势就可以让别人向自己低头。咱们才十五六岁,但同学都默认,如果你家里有钱,你就理所应当找班花做女朋友。而女生们也习惯被男生调戏,一点也不会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林晓忍不住劝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不是我们县城的问题?到处都是这样的。”
“我恨不得明天就高考,我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离开这里。”严颖君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林晓相信,如果她生来与县城血脉相连,她也不惜以血淋淋的方式把自己撕开,彻底离开这里。这股力量是如此偏执又强大,以至于同龄人间青春萌动的喜欢和嫉妒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轻飘飘了,她不屑一顾。



4


林晓和严颖君同时考上北京的大学。严颖君上大学后也很拼,她就像一头执拗的小兽,一定要在大千世界中闯出一条路。但毕业那年她似乎运气不太好,被寄予厚望的考研失利,又耽误了找工作,结果只进了一家月薪3000元的小公司。
工作第一年回家过春节,高中同学嚷着开同学会,严颖君没去,柳莹也没去。
余峰在饭桌上大骂柳莹无情:“这个女人,真他妈的水性杨花,这么些年,她花了我多少钱?居然跟我生意上的一个合作伙伴好上了!”
余峰心里藏不住事儿,不吐不快,也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丢人,大家在一起吃喝劝酒,气氛倒也挺融洽。余峰骂完了,似乎回过神来:“严颖君怎么今天没来?”
“哎哟峰哥,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嗦?”夏林在一边开涮。
“不忘你个头,都是老同学,就不能问问吗?”
一个同学笑道:“听说严颖君在北京混得不咋地,也就找了个普通工作,我妈和她妈一起打麻将的,原来她妈以为她毕业后能挣大钱呢,动不动就在牌桌上炫耀她,现在失望得很呐,提起她就气晕了头,别人给她妈点炮胡她都没注意——哪像峰哥你,连锁店在全市都开好几家了。”
“什么连锁,都是小本生意。”余峰淡淡一笑,也没问在座的女生是不是介意,就乜着眼睛点了一根烟。他抽烟的时候皱着眉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成熟,是在社会上摸爬历练过的人才有的样子。吞吐了口烟,他转身笑道:“她以前多傲,怎么会混得不咋地呢。”那语气像是在惋惜,又像是有一丝讥讽。
就在同学会的几天前,严颖君来找过林晓,开门见山:“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林晓知道,不是逼到某个份儿上了,严颖君不会开这个口,就去找了个ATM机,把5000块转到了她卡上。
在那家小公司里,严颖君曾被老板安排去和客户喝酒,喝到快深夜,她穿着细高跟和另一个女孩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在路边等出租车。那时她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把故乡当成想要摆脱的假想敌,其实是错了,故乡终归要比外面的世界柔软一些。
严颖君一回家,家里的亲戚便都来劝她“不要留在北京了”,这个说她“工资都交了房租”,那个说“趁年轻赶紧回来找个条件好的男人”——他们言辞恳切,谆谆教诲,好像每个人都有资格指点她的人生,又不经意间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北京的大学生不过如此,没比自己留在老家的孩子强多少。
听了几句闲话,她妈妈便坐不住了,非要拉着严颖君去跟她一个老同学吃饭。严颖君不去,她妈好说歹说:“他早就听我说过你,现在你回来了,一番好意来请吃饭,你就当给我个面子行不行?”
严颖君硬着头皮跟去了,才发现对方也带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小伙子看了她一眼,露出窘迫而无奈的微笑,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骗来相亲了。
回家的路上,她妈妈振振有词:“我也是为你好啊,这个老同学家里有钱有势,你干嘛这么死心眼……”
严颖君反问道:“你干嘛什么事都想控制我?”她忍不住从小时候被迫敬酒开始,历数了这么多年来对妈妈的不满,她妈妈听得目瞪口呆:“天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居然一件件都记得,你就跟你爸一样,小心眼儿,记仇!”
严颖君叹了口气,才回家几天,对故乡那种带着美好光晕的想象一下子就破灭了。在这里,谁跟谁都认识,谁跟谁都能扯上点关系,你的隐私、你有点什么事,转眼就变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你要习惯被议论、被关系绑架、被胁迫,碍于情面,做很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时时刻刻试图控制你的一言一行。
“太可怕了,我宁愿回到冷漠的大城市接受折磨。”严颖君对林晓说。
林晓和严颖君一起走在县城的老街上,路旁,一家服装店循环播放着某天王的“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一家专卖水货化妆品的店播放着动次打次的DJ舞曲,另一家皮具店安着简陋的高音喇叭:“清仓大减价,老板跳楼甩卖……”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震耳欲聋,似乎在相互撕扯骂架,以分贝高低论输赢。严颖君的话,林晓听得断断续续,不甚真切。
终于走到一个安静点的地方,林晓的耳膜有点发疼,她怅然地说:“是这样,每次回家,我都有一种幻想出来的温情被击破的痛楚感。在外面想回家,一回家没待两三天,又迫不及待地想逃离。”
严颖君点点头,说,她节后打算回北京接着准备考研,一定要在大城市生根立足,她不会甘心在这种小地方,一直受人控制地生活。



5


第二年,严颖君考研成功,研究生毕业后,又顺利进入体制内工作。
消息很快在小城里传开了,大家又开始对这位昔日学霸刮目相看起来。同学聚会时,大家刚坐下,余峰就嚷嚷着让林晓给严颖君打电话让她来参加同学会:“你别不好意思,打通了,我来跟她说。”
余峰意气风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俨然已经是“余总”的派头了。听说自从与柳莹分手后,他便游戏人间,无论是售楼小姐还是前台小妹,他都来者不拒。夏林打趣他:“余总嘛,女朋友比日本首相还换得快。”又意有所指道:“你不是喜欢高学历的嘛?怎么现在品位降低了?”
余峰也不避讳,哈哈大笑:“没啥文化的,容易打发,不像那些有知识的,缠半天都甩不掉。”
电话接通后,严颖君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余峰嬉皮笑脸的:“你那么瘦,多吃两顿长胖点好看。”又说,“严处长你不来,我们今晚就不散了。”
话到了这份儿上,严颖君也抹不开面子:“你可别这么叫我,我就是个小科员,来还不行吗?”
半个小时后,严颖君来了,在林晓身边坐下,余峰脸上就熠熠生辉,跟被大师开了光似的,他绝口不提自己的风流史了,转而滔滔不绝地讲起生意上的荣耀时刻。
“现在生意不好做,上上下下的关系都要维护好。上次我们项目开工的时候,省上的领导都来了的。晚上我和副省长、发改委的领导坐在一起吃饭的,来这么大的领导,我压力也大呀,不把活儿干漂亮谁都没法交代……”余峰越说越顺溜,脸上显出志得意满的神情。
旁边的同学知道他在吹牛,但毕竟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万一哪天有求于他呢?于是,又有几分信以为真,纷纷露出敬佩的神色来,还有几位起身向他敬酒,请“余总”以后有机会多照顾照顾自己。
余峰一派豪气,拍着胸脯道:“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说这些就见外了,以后大家互帮互助,一起发财!”
严颖君脸上浮现出一种尴尬又格格不入的复杂表情。在举杯喧哗中,余峰忽然转向她:“老同学,我敬你一杯。”
严颖君说:“我不喝酒,以茶代酒吧。”
“严处长,你在你们单位连酒都不喝?开玩笑,不要当上中央领导就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同学喽。”
严颖君盯着他:“余峰,我说了不喝。”
“好好好。”见她恼了,余峰赶紧打圆场——他依旧是高中时的样子,只要能勉强严颖君做点什么,就能获得一种奇特的愉悦,但又怕她生气——他苦笑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有性格。”
酒过三巡,气氛变得懒散随意起来。夏林忽然跑到王婕身边,要跟她合影——这对高中的恋人,现在已分别成家,王婕的女儿都两岁了。王婕欣然应允,夏林便一只手搭在王婕肩上,几乎是搂着她来了张自拍。
拍完后,夏林意气风发道:“今天太高兴了,我得发个朋友圈。”
有人瞎起哄:“屏蔽了嫂子的吧?”
夏林发出一阵满是酒气的笑:“都是同学,可别乱说——不过,我肯定不会主动惹麻烦,把她屏蔽了,你们出去也别乱说。”
王婕半是恼怒半是玩笑:“你个害人精!万一我老公看了瞎想怎么办?”
夏林故作严肃:“哎呀,老同学,真是对不住,手一滑,已经发出去了嘛——要是删了岂不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以后再也不参加这种聚会了。”严颖君几乎是忿忿不平、又深感遗憾地跟林晓说,“这么多年没见,大家只是变得越来越油腻了。”



6


一年之后,严颖君低调结了婚,新郎是她单位同事,中等个子,黑黑瘦瘦的,就是普通职员的样子。她没在老家办婚礼,她妈妈非常失望,觉得自己一辈子辛苦把女儿养大,却连在女儿婚礼上被亲朋好友瞩目的机会也没有。
后来林晓才知道,那时严颖君的父母已经离婚——家不在了,故乡的意义也就不在了。甚至可以说,她对小城的隔膜已经深入骨髓。
“严颖君结婚你怎么没告诉我?”余峰有一天跑来问林晓,戏谑里有一丝悻悻然,“我还以为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镇得住她呢,没想到啊,看上去很普通嘛!”
从此以后,余峰便时不时会在高中同学群里发一些照片,要么是各地的五星级酒店,要么是他和一些三四线明星的合影,仿佛在存心炫耀什么,或是和看不见的敌人较劲。每次,他的照片都能在群里收获一群鼓掌、惊叹或羡慕的表情,但严颖君却从不说话。
或许这种沉默。更加激起了余峰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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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颖君第一次在国外过年,没有春节联欢晚会、没有走亲访友、也没有赶不完的饭局,屋外一片白茫茫的雪,她坐在窗边看书,太安静了,似乎能听到房间里极细密的、时间蹑足走过的声音,远处枯枝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似乎是乌鸦,偶尔“刮”地叫一声,周围又寂静如初。
严颖君跟林晓说,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和故乡之间多年来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因为距离的遥远而变得若有若无。当然,孤独是有一点的,但那是一种馈赠——她终于如释重负,可以从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人情关系中挣脱出来。
事实上,她试图从所有令她疲惫不堪的人情关系中解脱出来:单位的聚餐她很少参加,去了也不会活跃气氛,或者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恭维领导。大家都知道她有点冷,她也自嘲,在体制里,只要没什么追求,甘于平凡,就能做到相对自由;她业务过硬,领导也不会因为性格冷淡就把她开除,顶多就是升迁受点影响;她经常羡慕欧洲人的人际关系,个体之间有清晰的边界,日常生活中很少会以权力强迫别人去做什么,或者以情感要挟提出不情之请。
微信上收到余峰邀约吃饭的那天,她心里“咯噔”一跳,继而那种久违的紧张感又浮上心头:他把邀约直接发到群里,就是故意想让她因为情面无法拒绝,他凭什么这么做呢?这甚至让她感到气愤。她很快下定决心:不妥协。
余峰在群里闹得沸沸扬扬,严颖君却一声不吭,林晓禁不住问她:“看到群里的消息了吗?你要不要去打个圆场?”
“我不在乎,随便他怎么说。”严颖君简单利落地发来两行字,“我刚才退群了。”
林晓哭笑不得。其实林晓也嫌群里聒噪,也想过退群,但就是想想而已——生活中有太多这样的时刻,她幻想自己不顾一切地起飞,但白日梦醒来后仍然停在原地,肩膀沉重。
“不过大家同学一场,没必要闹得这么僵吧,你这样做挺伤他的心的,县城就那么点大,传回去也不好。”林晓劝道。
“这些中年成功男士太奇怪了,一方面他们无所不能,一方面他们又那么脆弱,别人只要拒绝他们,他们就会受伤——那么大个人了,天天显摆,不觉得自己很幼稚吗?退了群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林晓半开玩笑道:“我觉得他是心里对你还有症结,不然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余总,怎么会表现得那么幼稚呢?”
“他只是不甘心有样东西始终得不到罢了。我知道大家都会说我,但这也比我被他借机搂着拍照、发朋友圈强吧?”过了半晌,严颖君又发来一句语音,“我努力这么多年,就是想有对不喜欢的事说‘不’的自由。”
林晓没有再劝她。她想起多年前她们在操场上漫步谈话时的场景,严颖君望着远处的天空,尽管那里除了漆黑一无所有,她的眼睛仿佛天边的星星,寒冷、黝深、锐利、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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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2-8 10: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消失的动物园批发市场,存放着她们的青春丨人间

 米来福 人间theLivings  2021-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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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即使动物园给予过自己那么多温暖和激动,即使她曾经那样深深迷恋这个地方,但她也曾伸出手去,试图把“动物园”这块牌子从自己身上摘下来。



配图 |《七月与安生》剧照


前    言


从上大学来到北京起,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16年,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最打动我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女人。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为女性,对待同性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更多的惺惺相惜。目睹或听闻她们的故事,总会让我有切肤之感,她们仿佛是我的镜子,我渴望把她们写下来。可以说,书写她们也是自我探索的过程。

在我们这个时代,女性依然需要面对许多或明或暗的陷阱,以及性别带来的痛楚。城市激发起她们的野心,也改变了她们与自我的关系。她们怀揣欲望,付出代价,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徘徊,屡屡遭受失败和尴尬。然而我相信,比起传统对美好女性的定义,这种具有生命力的美更值得记录。

这些故事都没有离奇的情节,可以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个女人身上。然而,当我的笔触打开生活的褶皱,深入到那些幻想的、虚荣的、野心的、盲目的、古怪的女人心中,我不禁感到,她们每个人都如此奇妙,如此与众不同。


都市之花丨连载09



1


这天下午没课,大一新生李茉正打算出门,室友胡雯朝她露出一脸黏黏的笑:“小茉莉,又去图书馆呐?别去了,陪我去逛动物园吧。”
李茉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喜欢看动物。”
胡雯哈哈大笑了,她是北方人,性格爽朗,笑声里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劲头,让李茉无从拒绝:“你连‘动物园’都不知道吗?是服装批发市场,特别特别大!”说着,她从床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地把李茉拽出了宿舍楼。
初春的阳光惨白,里面浮着一股沙尘的味道,两人挤上公交车,过了国家图书馆、白石桥,到动物园站的公交枢纽下车。只见身后一片宽阔幽深的公交站台,仿佛一头吞吐机车的巨兽,来来往往的公交车正从中鱼贯出入。行人如黑色的潮水,不断从地下通道和四面八方涌出来,或拖着手推车,或拉着行李箱,扛着大包小包在公交车之间见缝插针地穿行。
公交司机暴躁地长按喇叭,脾气不好的师傅干脆摇开车窗伸出脑袋破口大骂,但嘈杂流动的人群就像无处不在的海绵,任何警示和怒斥都被迅速稀释、淹没、吸收了。
胡雯眼睛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叮嘱李茉:“你盯着我别走散了啊。”说完,就像一头灵敏的小鹿在人群之中狡黠地跳动起来。李茉小心翼翼地紧跟着她,心跳得飞快,感觉自己如同走入了一个急速转动的万花筒,转瞬即逝的面庞、车流、人声,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片同时扎入脑海,一时晕头转向。
她们七弯八绕地转过站台和广场,爬上一台骨头“咔嚓咔嚓”作响的扶梯。四周灯光昏暗,地上覆着一层厚厚的油渍,墙壁也黑黢黢的。扶梯渐渐往上,尽头处传来明朗的光和温热的吆喝声——李茉脑子里流出几句古文来:“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随后,一片五光十色的景象从天而降:一爿一爿的服装铺面鳞次栉比地展开,望不到尽头;每一家铺面的每一寸空间都挂满琳琅的货品,看得人眼花缭乱;纵深和水平向的通道互相交织,形成回环往复的迷宫。胡雯转过身来,露出得意之色:“这里跟你以前去的运动服装店不一样吧?”
李茉赶紧点头。两人边走边看,李茉本来没打算要买东西,身上只带了30多块钱,神色禁不住有点畏缩。胡雯则老练许多,一面挑挑拣拣一面安慰李茉:“别露怯,这里东西也特别便宜,老板跟你说多少,你别信,往死里砍价,她说‘300’,你说‘30’就行了……”
逛了两个多小时,刚刚逛完一层,李茉脚掌酸痛、胸口发闷,却仍然忍不住继续朝前走。胡雯看着李茉入迷的样子,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说,我第一次来逛动物园的时候,觉得就算为了这些衣服,我也要好好学习,以后赚很多钱,总有一天我会来这里,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2


周六下午3点,李茉晃晃悠悠地坐在公交车上。每周六上午她要去做家教,2小时70块钱。今天家长说,孩子下周就要英语考级了,请她多给孩子补习两个小时,所以她意外挣了140块。
此刻,李茉感到自己口袋鼓胀,意外多得的70块正在背包里蠢蠢欲动。公交售票员敞开尖亮的声音:“前方到站啊——动物园哪——”到站时,她不由自主从公交上跳了下来。
胡雯上次带她去的是西直门外大街南侧、公交枢纽大厦楼上的“金开利德”批发市场,这次她下车的地方在大街北侧,顺着人流往回走,就到了“天皓成”,3楼的“韩国城”最为有名。连通大街两侧的地下通道里,两边摆满地摊,小贩们吆喝卖着皮具、首饰、头花、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中间留出一条供路人通行的过道,人群中,汗味和化纤味混合着煮玉米和烤肠的味道。
穿过地下通道就是金开利德,但李茉见不少穿着时髦、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并不直接上楼,而是向金开利德后面绕去。她跟在后面,走过公交枢纽大楼东侧的一条小巷,竟然别有洞天,又出现了一个熙熙攘攘的广场。
广场边上是两座更受年轻人青睐的服装城:众合和世纪天乐。这片地方大街上看不见,位置更加隐蔽,混乱而生机勃勃,每隔三五步便扎起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或简易遮雨棚。卖包装纸、包装袋、打包绳、胶带的商贩们拽着小推车在人群里穿梭,大家争分夺秒把货品发往全国各地。
李茉站在广场上迟疑了一会儿,面前的选择太多了,一时间令她头晕目眩,服装的海洋,人声和呼吸的海洋,她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是首都了:大,无边无际的广阔,她像一条河里的小鱼偶然游到了大洋的入口,看到茫茫无尽奋力朝前游弋的鱼群。海水千变万化,闪烁着惊讶、恐惧和诱惑的光斑。
一个脸色黧黑的男人拉着推车急匆匆跑过,撞得她后退了两步。李茉回过神来,摩拳擦掌地走进“世纪天乐”。
胡雯说得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撩人心弦。李茉看见什么都动心,又想自己只有那点钱,便犹豫不定。一些摊主眼睛朝她身上一扫,便看出她是个穷学生,白眼朝上一翻,懒得跟她说句话。天色慢慢黯淡下来,“便宜甩货,马上收摊”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茉心里愈发焦虑。最后她在角落里一个冷清的摊位上拿起一件灰色长款纯棉卫衣。
“小姑娘,你自己比划比划,这件衣服你穿多好看啊。”守摊的是一个50多岁的阿姨,格外和蔼亲切,“快收摊了,本来卖七八十的,50块便宜卖给你吧。”
李茉觉得自己占了很大的便宜,付了钱,说了好几次谢谢。回到宿舍,李茉一边吃着胡雯妈妈寄来的鱼片,一边喜滋滋地讲自己的购物经历,胡雯瞟了一眼她的战利品:“你被骗了,这衣服30就能拿下。”



3


李茉话不多,为了拿奖学金,门门课都坐在第一排专心听讲,看上去有点清高孤僻;胡雯则大大咧咧,见多识广,什么人都能玩到一起。说不清这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怎么就成了朋友。时间一长,她俩也在一种相反相成的张力中形成了微妙的默契,各有所长,但又都觉得自己并不比对方差。
胡雯喜欢买时尚杂志,每个月都要买一两本新出的《时尚》、《瑞丽》或者《昕薇》。她从兜里掏出20元递给报刊亭老板时,脸上露出自然的微笑,眼皮都不眨一下——胡雯家在大城市,不说别的,大一下学期她就带了个笔记本电脑来,而李茉需要用电脑时,只能去学校机房,一个小时2块。李茉知道胡雯家境比自己好,但她站在旁边,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20元,那可是她两天的饭钱。
“用不着买新的,每周都有师姐摆摊卖旧书,想看的话去旧书摊,才1元一本。”
胡雯撇撇嘴:“那都是去年的了,怎么看得到今年最新的流行趋势?”
某种程度上,胡雯可以算是李茉的时尚启蒙老师,她也乐于每天盯着李茉的穿着打扮一处一处地纠正:“你个子不高,裙子长度不要过膝,不然显矮;乳白色毛衣要配红格子呢短裙,才有英伦学院风;裙子和鞋袜的颜色要统一或者撞色……”
慢慢地,李茉开了窍,终于理解动物园同一款打底袜为什么有几十种不同的颜色了,不仅如此,不同的款式、长短、细节设计,都是为了适用于不同的搭配需要。袜子如此,毛衣、衬衫、外套、裙子……样样如此。
周末,胡雯约李茉去学校最近的购物商场华宇时尚购物中心,“去看看嘛,看看又不花钱”。
商场里的精品店玻璃橱窗擦得一尘不染,李茉站在橱窗外面,能感到店里散发着一种盛气凌人的冰冷,就连塑料模特嘴唇上的微笑也带着嘲讽意味。她根本不想抬腿进去——干嘛在售货员面前自讨没趣呢?
胡雯朝她招手:“小茉莉,快看那边那件大衣。”
那件粉红色纯羊毛大衣像一块磁铁,将两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吸了过去。李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自然柔和的粉色,它披在模特身上,就像一颗粉色宝石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好粉好粉啊!”
李茉从胡雯眼里看到了星星,和星星背后难以掩饰的失望,她瞥了一眼模特脚下的价签,2000多。她知道胡雯肯定跟自己一样,也在偷偷瞥价签。一个念头突然袭来——也许胡雯家境并不是太好,只是比自己好一点点而已?这个想法让她觉得离胡雯更近了些,更有一种心心相印的同类的感觉。
“你知道隔壁班的许菲吗?”胡雯突然朝李茉神秘一笑。
许菲是年级里的大美人,也有人说她是学院院花,她真是生得美,皮肤如雪,大眼绛唇,脸上没有一丝瑕疵,但总是冷冷的样子。
“你知道吗,她全身上下的行头,每一套都在2000块以上。”胡雯说,“她寝室里的人告诉我,每周五晚上,都会有一辆黑色的奔驰来接她,星期天再回来——当然了,她对她们说,那是她家在北京的亲戚。”
两个人心领神会又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刚入学的时候,许菲申请过贫困学生助学金,也会因为去一次“动批”而兴奋不已。似乎从大二上学期开始,她穿戴的东西都不一样了。有一次上公共课,许菲坐在李茉旁边,整堂课上,许菲身上都飘出淡淡的香水味,那是成熟女性才会有的妩媚而镇定的味道。
有一瞬间,许菲看了李茉一眼,一言不发,又迅速转过了头,李茉却感觉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刺伤了。就像现在,她和胡雯走在熙熙攘攘的商场里,心里像被剜去了一块,空空落落的。



4


年轻女孩一旦知道“什么是美的”,就会对物质爆发出惊人的占有欲。在李茉之前浑浑噩噩的19年里,她只知道刷题、考试、离开老家小镇去大城市,对女性美的渴望都被升学压力阻拦下来了,但那些欲望其实并没有消失。
时尚杂志就像一座水晶宫,住在宫殿里的每一个女孩都完美无瑕,她们亮闪闪的眼影、锁骨上细若游丝的项链、方跟鞋头上的蝴蝶结,这一切都让李茉艳羡不已。她一边看一边提醒自己,就是过过眼瘾而已,里面的每一件单品都动辄千元起步,那种光芒是她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但知道,自己的目光依然越来越沉迷,心口也因为这些东西求而不得而隐隐作痛。
动物园让幻梦有了实现的可能性,虽然那里来的每一样东西总有点不对劲:粉色毛衣粉得过头,有了俗艳的气息;雪纺连衣裙会在背上鼓起一块;黑裤子一下水,就像往盆里倒了半瓶墨水……
这些东西组合起来成了一座山寨又蹩脚的水晶宫,但李茉可以假装视而不见,可以忍受,她会做些针线,把不好看的地方修补改装一下,有总比没有好。
但胡雯去动物园的次数慢慢少了,有好几次李茉叫她,她推说太累了,不想去。李茉也没太在意,反正自己已经轻车熟路。走在动物园,她昂首挺胸,心平气和,丝毫没有逛商场时的紧张感,这里的每个人都带着小地方来的人的气质,那种骨子里的渴望和胆怯,还有某种沉甸甸的心事,这些都让她感到格外亲切,她属于这个乱糟糟的地方。
李茉还在聚龙外贸地下商城认识了个朋友。有次去逛一家T恤店,一个身材细长、画着浓妆、马尾辫恨不得梳在头顶上的女孩正坐在柜台上吃酸辣粉,那浓烈的香气和新衣的化学味混在憋闷的地下空间,变成了一股奇怪的脏兮兮的腻味。女孩长得蛮漂亮,而且感觉年龄不大,只是故意化妆显得老成了。
一起守摊的短发女孩正在挂一包新来的T恤。马尾辫抬起头:“喂,那件衣服上写的啥?”
短发女孩瞪了她一眼:“你管这个干嘛?快点吃!”
马尾辫嘻嘻笑着:“凶什么凶!这个真不认识,怎么上头还有小撇——我以前英语成绩挺好的!”
李茉转头瞅了一眼,小声地说:“那个是法语,意思是‘塞纳河上的夏天’。”
马尾辫上下打量她一番:“行啊,你挺厉害。”
李茉从“一件20,三件50”的货架上选了一件T恤,结账的时候,交了20块钱正打算走,马尾辫“诶”一声,从抽屉里找了5元塞给她:“成本价给你啦!”
马尾辫叫莉莉,不知道是不是真名,李茉只听见短发女孩这么叫她。去的次数多了,和莉莉混成了熟脸,莉莉会给她一点“特权”。比如冬天的时候,店里不卖T恤改卖裤子了,李茉问裤子能不能试下大小(按理说批发市场里是不让试的),莉莉二话没说,从柜台里扯出一块布绷直了挂在晾衣杆上:“去吧,我给你看着。”
李茉躲在帘布后面听到两个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短发女孩问:“你以前男朋友欠那20万,你快还完了吧?”
莉莉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



5


李茉最后一次和胡雯一起去动物园是在大四上学期。胡雯准备国庆节去异地和男友见面,买了一条白色连衣纱裙,领口有绑带装饰。没想到兴冲冲拿回来过了一遍水,绑带的金属圈却生了锈,锈渍把领口下染黄了一块。
出发前一晚上,胡雯在水房里洗了一个多小时,她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洗衣粉、肥皂、牙膏、酒精统统试过了,却怎么也洗不掉。胡雯怒火中烧,一气之下把盆里的衣服倒进了身后的垃圾桶。
李茉没敢跟她说一句话。一种脆弱的沉默横亘在她们中间,李茉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生活中令她羞惭、尴尬的那一部分就会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而她无法面对这一点。
胡雯终于发现动物园是那样不堪了吗?她甚至开始觉得,胡雯每次和自己一起去动物园时那种兴致勃勃都是努力扮演出来的,她并非那样地兴致勃勃,她早就不想去了。
她的预感没错。假期结束后,胡雯带回了一身不错的行头——崭新的皮质托特包、反绒细高跟鞋、小西装外套。“都是商场买的,这次可让他大出血了一把。”胡雯毫不避讳,在寝室里爽朗地笑着。
李茉知道,胡雯期待自己投去羡慕的神色,但她只是把头转向了一边,非要较劲似的。
元旦时,李茉的男友说,自己这学期拿到了一笔奖学金,打算拿出一部分给李茉买个礼物,问她想要什么。李茉想了想,合掌一拍:“我们去动物园‘血拼’吧!”
新年的第一天,李茉和男友吃了个早中饭就没入动物园的滚滚洪流。人真多啊!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毫不夸张,回环往复的巷道、目不暇接的铺面、冬天里人散发出的温暖汗味。到了下午4点多,他们在“聚龙外贸”迷了路,根本不记得哪些路逛过、哪些店还在等待检阅了。
不断涌上来的人群让李茉觉得大脑有点缺氧,最后,她拉着男友说:“我带你去见见我的朋友。”
好不容易找到莉莉的店,却只见那个短发女孩。李茉问莉莉怎么没来,短发女孩瞥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个陌生人:“她走了,不在这儿干了。”
“走了?”李茉心里一惊,想继续问她去哪儿了,或者——她的债还清了吗?短发女孩见她没有买东西的意思,已经走到一边开始招揽别的顾客了。
李茉微微感到有些晕眩,男友把她拉到了地面上。一阵冷风吹来,她顿时清醒了不少。男友数着书包里的东西:“买了6件呢,你开心吗?”
“开心!”李茉顾不上莉莉消失的伤感,朝着缓缓下沉的夜幕大声说。
男友吸溜一下鼻子:“以后有钱了给你买好的。”
“这不就挺好的?”李茉瞪了他一眼,“只要干干净净、适合自己不就好了吗?”她抬高声音,好像是为了说服男友,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李茉把那一大包东西带回宿舍时,胡雯瞥了一眼:“买东西了啊?”李茉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她总觉得胡雯的搭话里有种鄙夷的意味。
后来,她听到胡雯在水房里大声谈笑,而另一个声音竟然是许菲。她们讨论着口红的色号,说起各种品牌,仿佛是感情深厚、互相欣赏的朋友。胡雯的声音中有一丝懒洋洋的骄矜:“哎,我也是自从买了这些牌子以后,才知道动物园那种地方真没法去……”
李茉端起盆子去了水房,胡雯正在赞美许菲的Burberry围巾,她用一种娴熟的优雅的伦敦腔吐出了那几个音节。许菲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轻笑,这种默契彻底激怒了李茉:“胡雯为什么要如此讨好许菲呢?她忘了以前是用怎样的语调跟自己说起许菲的吗?虚荣,她一向都是这样虚荣!”
一直到毕业,李茉再也没和胡雯单独出去过。两人都变得客气起来,但也心知肚明,友谊中的亲密无间已经无法挽回了。
还好,终于毕业了,胡雯先找到出租房,她搬走的那天,李茉站在门廊里看着她的背影越变越小,心里像突然扎进一根刺,但也松了一口气。



6


李茉进了一家大国企,大学时代的衣物她仍然保留着。一次,单位里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拉着她的连身印花针织裙问哪里买的,说图案很特别,她大大方方地说:“动物园。”
“哦?”那女孩上下打量了李茉一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一下。
直到有一天,一个姐姐悄悄告诉李茉,要小心那个女孩:“她老是在背后说你坏话,穿动物园的衣服什么的。”
李茉又羞又气,继而感到惊讶——为什么自己要羞惭呢?该羞愧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个女孩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在产生某种变化。
一年,李茉去胡雯的家乡出差。此时她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办完事后,李茉鬼使神差地给胡雯发了个消息,说想去她家看看她妈妈,怕胡雯觉得突兀,还打哈哈地说:“以前吃了好多阿姨寄的鱼片。”
“你真的想去看吗?”胡雯回复的语气有些古怪。
李茉倒了两趟公交车,周围的景色越来越荒凉破败,她开始预感到一个同样荒凉的谜底。她来到城郊一个偏僻的地方,周围都是民工模样的人来来往往,看上去不像在大城市,甚至比李茉的老家还老旧些。胡雯家里里外外就一间小屋子,屋里只放得下一张床。
阿姨拉着李茉的手说:“我记得你的名字,胡雯跟我说了好几次,说你是她大学里最好的朋友。”
说了一会儿话,阿姨渐渐有些伤感,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家里也就是这个条件,让你见笑了。我们家胡雯从小就是个特别懂事、特别要强的孩子。那时候,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班上都是局长、银行行长的孩子,但她从来都不会在同学面前说家里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家里连个厕所都没有,冬天晚上大半夜,还要跑到外头的公共厕所去。”
李茉久久沉浸在震惊中,她忽然理解了胡雯跟谁都能打成一片,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和许菲在水房的聊天,过往的片段都汇聚到眼前这座逼仄的小屋里——“她从不会对任何一个同学说”。
在回城的车上,李茉给胡雯写了一段长长的消息,但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去,最后只是说“觉得更了解你了,原来我们如此相似”。
胡雯倒十分坦然:“是啊,但又不一样。有谁能够说,自己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呢?”
李茉深感愧疚,胡雯却淡淡地说:“每个人都不容易,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说出来让别人笑话。”
胡雯说得对,李茉再也没有在单位同事面前提“动物园”三个字,以前的衣服她偶尔还穿,如果有人问起,她会笑着说“在一家小店买的”,这样听上去小资又有品位。她知道,自己也披上了一种以前鄙夷的伪装。
后来,李茉被派到国外工作。有一次同事带她去奥特莱斯购物村,她一家家辨认着记忆中在时尚杂志上认识的牌子:Versace、DKNY、Ted Baker……那些字母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近得有点不真实。
逛了半天,筋疲力尽,人来人往,到处洋溢着富足欢乐的气氛,她坐在长椅上看游客涌进Burberry抢购,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那种两眼放光的神态不就跟当年走在动物园的人群一模一样吗?本质上,买Burberry和逛动物园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手机忽然响了,她先生——就是以前陪她在动物园血拼一天的男友转来一条消息:“北京动物园8个服装批发市场将摘牌撤离……”



7


李茉从地铁列车里出来、走上通往地面的楼梯时,心里忽然怦怦直跳,好像要去见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莫名地紧张起来。
她回国后,胡雯已经离开北京,听说许菲嫁了富二代,过得很好。三十岁以后,她明显感到自己买衣服的欲望大大降低了,“断舍离”倒成为同龄人中的流行词。很长一段时间,她完全遗忘了动物园的存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初春的下午,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去动物园看一看。
走上地面,一阵风猛地吹来,李茉一下子有点不知身在何处——这是西直门外大街,应该就是原来交通枢纽前方的位置?但交通枢纽已经被围起来了,边上仅有几个建筑工人在走动。街对面原来“天皓成”“天乐宫”的地方,现在看得到某金融公司的招牌。李茉难以置信地朝北京展览馆的方向走去,步子禁不住有些踉跄——但的确,一切都不存在了。
大楼的门敞开,像空洞的嘴巴,几辆卡车等候着将楼里的内脏全部运走。外地人的口音、讨价还价的喧嚣似乎还在楼里空洞地回响。再往前走,她最爱的“聚龙外贸”的地下入口都被焊接的钢管封了起来。
李茉听见内心的惊涛骇浪,那种对物质的饥饿感,那种对未来的焦灼渴望,那种爱恨分明、非黑即白的激情,随着消失的动物园,连同整个青春时代的大浪呼啸而去。
楼面上还依稀残留着“东鼎购物”几个大字的印迹,原先的牌匾早已被摘了下来,她感到一阵愧疚,觉得自己参与了某种共谋。是的。即使动物园给予过自己那么多温暖和激动,即使她曾经那样深深迷恋这个地方,但她也曾伸出手去,试图把“动物园”这块牌子从自己身上摘下来。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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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3-8 07: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了不起的,女盖茨比 | 人间

 米来福 人间theLivings  2022-03-08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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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不信,如果现在时光倒流,回到大学,我有钱了,我会让所有人都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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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欢乐颂》剧照



都市之花丨连载



1


11点一刻,李茉独自坐在餐厅里。她已经等了20分钟,发消息对方也没回,心里不免有点后悔:王书华大概还是跟以前一样冒失,自己就不该约这顿饭。
大学同学群是两年前才建起来的,说来奇怪,毕业都十多年了,谁也没想过要建一个热热闹闹的群。或许大家心里都知道,有的人有缘坐在一间教室里,却永远不可能成为密友,真正关系好、常来常往的也就是小圈子里那几个人。
直到两年前,李茉突然被刘姝拉进了群。刘姝说:“没想到吧,群主竟然是王书华,她到处凑人,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人到齐后,王书华连珠炮似地发了几条消息,交代了自己这些年的轨迹:毕业后执意跨专业考研,最后成功考入本校的王牌院系,目前已经在北京买房安家,事业发展得不错,欢迎大家有空去找她玩。
李茉心领神会地一笑,没说话,群里也应者寥寥。那个群就像一潭死水,很快沉寂下去。
今年春节,王书华突然在群里发了个红包,李茉起初也没在意,下意识里觉得,既然彼此生活没有交集,也不好意思领人家的红包。没想到第二天,王书华又发了一个,还热情招呼:“同学们,昨天的红包只有三个人领,剩下的钱又退给了我,大家可要积极一点啊!”
刘姝私下跟李茉吐槽:“怎么过了这么多年,王小姐还是掌握不好分寸,总是那么用力过猛啊?你说,就算再有钱,这凡尔赛得不尴尬嘛?”后面跟着一个表示社交死亡的微笑表情。
李茉突然想起一些久远的小事:有一阵子,她和王书华似乎特别亲密,王书华周末还邀请她一起去八大处爬山。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王书华说自己有相机,可以拍照,李茉便欣然同意。八大处之行回来后,王书华似乎感到她们已经升级为闺蜜,经常来找李茉一起吃饭、上自习,但凡有机会就和她黏在一起。李茉这人慢热,喜欢独处,王书华的主动让她感到不自在,又不好意思拒绝。有一天,王书华又来寝室找她去食堂吃饭,亲昵地想挽住她的胳膊,李茉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王书华怔怔地看了她一眼,眼光犹如闪烁的、旋转的冰花,她似乎一下子醒悟过来,李茉并不想和她走得太近,甚至有些嫌弃。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嗫嚅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李茉也没追上去,她本来就不需要一份太过黏腻的友谊。
十多年过去了,李茉毕业后,辗转去国外工作又回国,微信里加了上千个好友。在漫长的年月里,“王书华”三个字几乎完全从她脑海里抹去了。为何过了这么多年,那闪烁的眼光却刹那间浮现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像针一样刺入她内心深处?王书华也还记得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吗?
李茉加了她好友,聊了几句,王书华便提出周末见面吃个饭,并豪爽地表示,她请客:“这个餐厅我经常去,很不错。11点吧,早点见,咱们可以多聊聊。”
李茉心烦意乱地刷着手机,正当她打算发一条“11点半你再不来我就走了”的时候,王书华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的模样没怎么变,坐下来,也不提迟到的茬,笑声爽朗,气如洪钟:“先简单介绍一下我的情况吧,毕业后,考上了研究生,后来做过英文导游,做过教育,现在开公司,年薪百万,已经在北京买房——你呢?”



2


王书华上大学时,就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那时,大家刚从天南海北考到北京,既憧憬又惶惑,都在努力寻找自己的闪光点,就像一群跃跃欲试的鸟儿。而王书华却总是掉队。
第一学期上英语语音课,老师让大家用英文做自我介绍,其实是为了考察每个人的发音是否标准,提醒大家注意纠正口音。班上同学的水平参差不齐,一个叫沈梦的高挑女孩落落大方地走上讲台,含蓄无瑕的英式发音,让老师也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连连鼓掌。
李茉有些紧张,她老家在四川小县城,中学学的都是哑巴英语,完全为了应付考试。后来忐忑说完,老师提醒她最大问题是n、l不分,其次还要注意让元音更饱满。她连连点头,走下讲台时如释重负,自己的问题虽然不少,但貌似也能凑合过关。
接下来轮到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她昂着头,神情格外认真,几乎是满脸严肃又飞快地说了一大段,想用语速来证明自己的流畅和熟练,但大家一时间都愣住了——她说的什么?接着全场爆笑,老师也忍不住乐了。
讲台上的女孩一下子懵了,她莫名其妙地环顾四周,只得跟着大家一起呵呵地笑。这时,老师严肃地问她老家在哪里,她说江西,仿佛承认自己犯了什么大错。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她的口音太严重了,以后要仔细上每一节课,纠正每一个音,“相当于从头开始学一遍英语”。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匆忙无措地点头。
这个女孩就是王书华。在班级里,她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就连随机分配宿舍也冥冥中带着一点暗示。班上21个女生,4人一间宿舍,只有她被单拎出来和其他系的人合住。
一上大学,女生们都开始打扮自己。“班花”洪小晴喜欢去双安商场买名牌;李茉攒了做家教的钱,去声势浩大的动物园服装批发市场添置短裙,希望自己能精致起来。只有王书华,任何时候遇见她,她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疲于奔波的样子,仿佛在忙什么大生意——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毛衣领口露出皱巴巴的秋衣;就连在食堂吃饭,她也一点没有女生的矜持,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看起来不是在吃饭,而是在百米冲刺,只有用这种风卷残云的方式才能获得饱腹的满足感。
李茉几次和王书华一起吃饭,都感觉旁人向她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忍不住提醒她能不能吃慢点。她腮帮撑得满满的,嘴唇上还挂着两颗饭粒,一边吞咽一边说:“高中时争分夺秒,习惯了嘛。”
在和李茉疏远以后,王书华又和班上好几个女生有过甜蜜期,但无一例外都非常短暂。她就像一股浑浊的激流,在大学生活的默认规则里横冲直撞。最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
李茉并没有细想原因,毕竟那时候她太年轻了:忙着做兼职挣生活费、计算考试成绩能不能拿奖学金、结交新鲜的朋友、担心社会实践不够找不到好工作……哪还顾得上别人。
她只记得,语音课期末考试是每人做一段3分钟的演讲,内容不限。王书华站上讲台,演讲的内容竟然是自己如何学炒股,看到同学们都窃窃私语起来,她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发音小有进步,但依然带着浓重的口音。
才讲到一半,老师就打断了她:“你就把精力拿去炒股了?你这种态度,说明你这学期根本没有好好练习,全班同学里就你最差!”
讲台上的她起初极力想辩解什么,最后她仰起头,眼神由无助变为傲慢,甚至还有一丝轻蔑。



3


好久不见,王书华开场就出了个“王炸”,没等李茉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说完,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翻出各种名人合影给老同学欣赏。这还不够,看完照片,她又打开一个短视频送到李茉跟前——那是她坐在钢琴前弹奏《献给爱丽丝》。曲子弹得很流畅,但很明显,弹琴之人并未沉浸在音乐中,而把焦点都放在了表演上:她要让镜头见证,自己配得上优雅的艺术。
“没想到吧,现在我也学会弹钢琴了。”
李茉本来就因为王书华迟到有些不满,而王书华这一连串的操作,每一步都在煽动她的怒气。当王书华准备打开第三个视频的时候,李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诶,我是来找你叙旧的,不是来看你凡尔赛的——你能不能别这么用力过猛?”
王书华一点也不生气,依旧笑呵呵的:“好了好了,来看最后一个,你总得让我尽兴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
李茉哭笑不得。那个视频里,王书华坐在商务专车里,录下了窗外流光溢彩、飞驰而过的天安门城楼,背景里的摇滚乐震耳欲聋。
“我给你看这些,除了炫耀的意思,还因为它们对我来说,真的是特别重要、特别有纪念意义的瞬间。”王书华点了四道大菜,不管吃不吃得完,也不再嬉皮笑脸,浮现出那种认真,甚至有点严肃的神情,“我知道,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我没钱,你们都看不上我。”
大学开学第一天,王书华穿了自己最贵的衣服:一件红色条纹衬衫,17块钱,她离家时妈妈在镇子集市上给她买的。她站在叽叽喳喳的新同学之间,好奇地探索着周围的面庞。这时,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用陌生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待女孩意识到什么时,又马上朝她挤出了一个客气的微笑。
就在那一瞬间,王书华感到这个美丽的女孩看出了自己的破绽。她后来知道,这个女孩叫洪小晴,家里是开厂的,从小学音乐、练芭蕾。她长发齐腰,每个月都要去学校南门的理发店做专业保养,保养一次的钱够自己吃一个月。在很多个夜晚,王书华眼前都会浮现出洪小晴看到自己时不自觉流露出的鄙夷之色。
王书华也接近过沈梦。沈梦是北京人,刚入学时参加社团举办的新生英语演讲比赛就得了一等奖,大家向她投去的羡慕眼神里,甚至包含了一种无言的敬畏。后来王书华终于有了机会:学校通选的国标课上,因为男生太少,老师就安排女生搭配,她和沈梦成了舞伴。聊天时她再三追问,沈梦才告诉她,自己小时候跟着驻外工作的父亲在英国生活过4年。沈梦不太愿意张扬,叮嘱她不要告诉别人。
王书华机械地点点头,心中却如同遭遇炮击。溃败、茫然,甚至可以说绝望。在开发语言潜能的黄金时期,自己还在老家玩泥巴,人家已经沉浸在全英文的环境里,这还有什么可比的?
后来,王书华又发现,家庭条件一般,貌不惊人、也不喜欢打扮刘姝都毫不掩饰地嫌弃她。一起玩儿了两天,刘姝就瞪大眼睛怒斥她:“你竟然随地吐痰!”仿佛她是一种原始怪物。她被刘姝的样子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辩解道:“在我们农村人人都这样啊!我已经习惯了十几年,总要有时间来适应对不对?”但这个动作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她的无意识,在第三次对她怒目而视之后,刘姝也开始躲着她。
“其实我知道,当时我们那么小,都挺单纯的,大家也都愿意相信,坐在一个教室里的同学都是平等的。”王书华说着说着,会忍不住抬高音量,像在和谁吵架,“那种伤害,我知道没有恶意,甚至都说不上是有意的,但它们藏在每一个不起眼的小细节里,时时刻刻都在折磨我。”
或许王书华是在和过去的自己撕扯。那个无论做什么都是错、茫然又自负的小女孩正在把她往记忆深处某个幽暗的区域拽拉。



4


王书华说,那时她不知道怎么办,唯一能缓解焦虑的方式就是笨拙而近乎自虐地努力。
首先是钱。家里一个月给她500元生活费,父亲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那时一个月工资就1000出头,母亲没有稳定工作,除了务农,只能偶尔帮人打打零工,她知道,这笔钱已经接近父母能承受的极限,其他的都要靠自己想办法。
刚开始,她应聘过发传单、礼仪模特(由于身高不够没能成功)、网站内容更新,最后发现,性价比最高的还是做家教。她可以给中小学生补习全科,大学里不少留学生,还可以给他们补习中文。在很长的时间里,每周她要安排3次家教,课时费30块左右,一次两小时,大约可以挣到200元。
兼职占去了大半休息时间,为了不把学习拉下,她每天早上6点起床,6点半准时到学院,保安一开门,她就溜进去找间教室开始学习。饶是如此,她的专业排名依然只能到中游位置,一方面是因为底子太差;另一方面,她意识到本专业就业前景不行,不甘心一条胡同走到黑,必须要跨专业考研。
她雄心勃勃地锁定了目标:考财经方向的研究生。于是,她又多了一项任务:去北大旁听。
所有的路程几乎都是在奔跑中过去的:跑着追公交,跑着赶课程,跑着做家教,她总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有段时间,她发现一个学生家最近的公交站恰好比阶梯收费的里程多一站,为了节约1块钱,她会提前一站下,剩下的路程一鼓作气跑过去。
这样的日子过了1年多,奇迹并没有发生,王书华的财经课学得根本无法和专业出身的人相比,可以说是毫无竞争力。冬天早晨,学院走廊一片幽暗,她走进去,恍然觉得自己像小时候走在乡下乌漆嘛黑的夜里,走了10多年,挤过高考的独木桥,竟然又返回了原点。
意识到自己并非天才这一点让人绝望,但她没功夫在绝望里沉溺得太久,接下来怎么办?她决定改变方向,现实一点,最后锁定了本校。这意味着她得把之前的努力推倒,从头开始备考,并把旁听课改到了校内。
外语院校都是小班制教学,一个班就20来个人,多出一个都异常扎眼,为了不引起注意,她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不说话。即便如此,有位老师在第三次看到她时,还是客气地请她离开,不要影响课堂秩序。她什么都没说,静静起身站到教室外,也不走,就在那里等着。下课后,老师走出教室,她就站到老师面前,那双热切的眼睛似乎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老师同意了。
毕业那年考研,她差3分进复试,不甘心,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半地下室,零零碎碎做兼职养活自己,一面继续备考。有一次,她在回出租屋路上遇到了大一语音课的老师,凑上去聊了几句,老师问她在哪里工作,听完她的回答后莞尔一笑,然后客气地祝她顺利。
老师走出很远后,王书华还愣在原地,她知道老师那个笑容的意思:那可是本校竞争最激烈的专业之一,就你这样?
第二次,她真考上了。
接到录取通知是傍晚,她清楚地记得时间是19点50分。她先是欣喜大笑,然后悲从中来:因为2分之差,她没有考上公费,而现在她的银行卡上只剩126块钱。
她开始哭,涕泗横流,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早上6点,她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继而清醒过来:哭有什么用,我得挣钱去啊!



5


听了王书华的讲述,李茉大吃一惊:“这些,我完全不知道……你不是还炒股吗?还有相机,我一直觉得你挺有钱的!”
认识王书华这么多年,但直到今天,李茉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她。那时候大家的确都太自我、太脆弱了,每个人都努力表现得开朗、阳光,却都封闭在压力和焦虑交织的壳里。
王书华狡黠一笑:“我就想让你们觉得我有钱——但还是经常露怯。”
吃完饭,她意犹未尽,拉着李茉到一家茶室接着聊,“走吧走吧,我的精彩章节才刚刚开始。”
她说自从考上研究生后,就猛然发现自己的外语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变得更加自信了,加上拥有了研究生的身份,可以做的兼职水准也大大提升。她开始为一些商业会议、展览做现场翻译,“家教”也升级为“高端私教”,终于告别了吃了上顿盘算下顿的日子。
然而,见识了更高层的社会也给她带来了更大的刺激,“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同样在这座城市里,有人竟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有一次,我去一个孩子家里上课,那是个别墅区,人上来就告诉我,家里光是放在股市里的钱就有几千万”。
必须要有钱,必须要迅速有钱——这样的声音时时刻刻、如魔咒一般在她的意念里回响。研究生毕业时,如果去一个体面、稳定的单位,过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薪资完全不能满足她的要求,她必须走一条艰苦的路。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进入一家旅游公司做英文导游。别人接一个团歇两天,她则是不知疲倦的永动机,带着一帮外国人,绕着天安门、故宫、什刹海来来回回,一天走8个小时,第二天还要去爬长城。一个团一般三四十个人,大部分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说,什么都要靠导游。吃饭的时候,别的不说,光是饮料要加冰,招呼一圈下来,游客都快吃完了,她碗里的东西还没动,只能在车上塞半包饼干凑合。
她知道放下身段就能挣钱,但没想到工资加小费,能挣那么多。这份激动支撑着她持续运转,一个团送走,马不停蹄地进入下一个。
一年冬天,她带着一个旅游团去八达岭,谁也没想到那天会碰上寒潮。气温零下,朔风呼啸。团里的老外都是第一次来中国,游兴不减,羽绒服外头裹着军大衣也要继续往上爬。风像一头怪兽在山头盘旋,似乎想从大地上把长城连根拽起,她冷到腿都丧失了知觉。终于到了拍照环节,她弓着腰,好让自己站定,但戴着手套,半僵的手指死活按不下拍照键,她只好颤抖着取下手套。对面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笑,她按下键,忽然忍不住转过头去,流眼泪了。
摸熟了行业的路数,微信里积累了上千个外国客户,靠着口口相传的介绍和推荐,她很快注册了公司自己单干。挣了点钱,就在一切欣欣向上的时候,疫情来了,一夜之间客户减为零。她不得已关停公司,想起自己做家教的老本行,转向线上教培,没干多久又遇到了“双减”。
“现在嘛,我还有‘高端培训’的业务,收入这块儿,肯定是能保证的。当然,炒股、买基金这种事就不提了。”王书华脸上露出略显神秘的微笑,这些年的经历让她越来越相信,一个人真心渴望什么,竭尽全力追求什么,最终就会得到什么,但也有遗憾和怅然,自己也走了很多弯路。
“就像买房一样,我早就动了这个心思,也看准了趋势,但没办法,家里谁都指望不上,这个弯路也就躲不开。在北京这么多年,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拉我一把,连有点用的指导都没有,只能全靠自己。”说到这里,她有点愤然,“我像一只钻进黑盒子的苍蝇,到处乱撞。”



6


有钱真好啊。
金钱带给王书华的不仅是物质宽裕,更让长久压抑的心灵有了释放的机会。贫穷不仅是一项过错,简直就是一种罪过。从上大学来到这座城市,她很少去商场买东西,一走进品牌服饰店就忍不住低头,气势自动弱三分,若是柜员上来问询,她就会含糊嗫嚅说“只是看看”,再乘机逃走。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走进星级酒店,走在熠熠生辉的商品中间。
最后一次搬家,是搬到自己买的房子里。那天一早,她请了两个收纳阿姨上门,迅速打包好所有东西。搬家公司把东西运到目的地,阿姨又按照她的示意,把物品一件件归置整齐,一天内完全搞定,而她只需要动动手指,下单付款就可以了。
阿姨走后,她躺在自己的沙发上,想起大学刚毕业和刚工作时那几次狼狈的搬家,为了省钱、省时间,她只敢请最便宜的运输师傅,头天晚上熬夜打包,自己扛着行李箱在老式楼梯间里爬上爬下,搬一次家就掉一层皮。
现在她再也不用搬家了。
更令她心神舒畅的是每次回老家——直到现在,李茉才知道王书华来自一个大家庭,奶奶生育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而她的父亲因为有公职,胆子又小,不敢超生,是唯一没有儿子的小家庭。
“我出生那天,我奶奶拎了一串鞭炮到医院,听说是个女儿,她拿着鞭炮,冷冷地对我妈说,那也就没必要放炮了。就因为这个,我爸妈在两边的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谁都可以奚落你、瞧不起你——而他们甚至不敢表现出一点不高兴,还得想尽办法各种讨好亲戚。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带我去舅舅家拜年,为了让他们给我们一点好脸色,我妈带上了鸡鸭、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再自己上灶做饭。即便这样,舅舅见我去了,还是把桌子上的‘旺旺大礼包’啪地一下收进了抽屉。
“他们把受的气都变成对我的严格要求,我爸又是老师,只要有一次没考第一,我回家就会挨打——现在呢,我也感谢他们,不然我怎么能来北京呢?现在说不定就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盼着生儿子呢。”王书华哈哈笑了几声,“最好笑的是,现在我一回家,给我奶奶至少1万,而她那些儿子、孙子,一年到头能给个1千块钱就不错了。我奶奶当着我的面一个劲儿地说,现在新社会,孙儿孙女都一样!我知道,就这1万,她还要从里面抠点出来救济那些宝贝孙子呢!太好笑了,但我也无所谓,反正孝敬你是我的心意,你怎么花我就不管了。至于我那些叔叔、舅舅,他们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钱。
“今年过年不是没回家嘛,我妈让我给舅舅发红包表表心意,我一下子就火了,你以为我挣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我妈骂我不知好歹,早晚要众叛亲离。嗬,我想,这样的亲戚早点离了岂不是更好?为了跟她赌气,我干脆就在同学群里发,可惜你们这些人还不领情。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们清高不爱要,自然有别人要。看看我的小学同学群,我从腊月二十七发到正月十五,每天他们都排队出来‘谢谢老板’,我就喜欢那种热闹的感觉,就跟放鞭炮一样。
“你们就觉得我‘得志便猖狂’是吗?没关系。我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臭毛病,虚荣、庸俗,跟北京的富人相比,我这点钱算什么啊,是不是?但现在我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呢,我随心所欲。这些钱都是我自己挣的,又没犯法,I earn it by myself……”
王书华飙出这句英语时——举重若轻的美式发音,完全听不出口音来——不禁扬起手臂,洪亮的声音响彻茶室。服务员走过来提醒说:“美女,能不能小声点?”
她翻了个白眼,泰然自若应道:“不好意思啊,我这刚从农村出来,还没太习惯。”



7


李茉说:“之前,我的确觉得你有点奇葩……不过听你说了这么多,我能理解,甚至还有一些佩服,这么多年你一直保持这种奋斗的冲劲,很多人都是做不到的。”
王书华眼里闪过一丝温热的光,但又马上镇定下来:“那是因为最后我成功了,如果现在我一无所有,你也不会这样看。”
“或许现在你可以让自己放松一点,不必那么紧绷,比如……比如在同学群里说自己买房,总让人觉得有炫耀的嫌疑,这好像没必要吧。”
“我承认,我这样做绝大部分都是出于炫耀,出于对过去的难以释怀。”王书华脸上浮起狡黠的笑,反问道:“那你们的沉默里,有没有一点点嫉妒呢?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有没有一点点自己混得不如我的失落呢?”
李茉怔了一下,但依然试图维持自己的观点:“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那时候同学们对你的疏远,并不完全是因为你没钱?比如那个时候,我也要靠做家教维持生活。还有我觉得,那些家境好的同学,比如沈梦,她曾经跟我说,因为她爸爸经常要出国,又很忙,她成长过程中经常觉得父亲是缺失的,家庭也有很多问题……每个人都在克服自己要面对的困境。”
王书华沉默了片刻:“或许是吧——但你无法否认,金钱已经是塑造我们和别人关系最重要的东西,一切的一切——多么可悲!”
走出茶楼前,王书华有些黯然道,在考研期间,她曾经和一个男孩认认真真谈过一次恋爱,那是她的初恋。男孩很真诚,但他的家人觉得她一无所有,不同意。后来他出国了,他们再也没有联系。
暮冬时分,天黑得早,外面已有一点苍茫的暮色。王书华望着车水马龙怅然若失地一笑:“当时我难过了很久,但现在,你让我去找一个条件不如我的,我也不愿意去啊!人之常情——这件事我本来打算再也不提了,但今天还是忍不住跟你说。”
她在分别的路口伸出双手,“谢谢你来找我,老同学,抱抱吧。”
李茉忽然觉得有点伤感,但转念又想,自己挣得还没有人家多,也没有资格同情人家,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出几步,王书华在后面喊道:“李茉,你信不信,如果现在时光倒流,回到大学,我有钱了,我会让所有人都喜欢我!”
(文中人物、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伊宁


米 来 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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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9-8 09: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不上领导的女人 | 人间

 米来福 人间theLivings 2023-09-07 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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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天记不清具体日期,仿佛是一个跋涉在极夜的人,只能一面感觉到时间在身上湍急地流逝,一面不断给自己催眠:再忍一忍,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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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耀眼的你啊》剧照




都市之花 | 连载


1


林晓抱着一堆材料走进会议室,发现复印机旁边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看上去比她大五六岁的样子,正在清点一张张吐出来的纸。林晓一边等,一边偷偷打量起来:一件黑色针织连衣裙衬托出她清瘦的身形,但并不让人觉得羸弱,或许是她微蹙眉头、仔细清点的样子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严肃感——尽管只是复印这么简单的事。

女孩突然意识到身后有人,转过身,朝林晓粲然一笑:“稍等哦,我马上就好。”

这时复印机嘎一声停了,林晓一听就知道是卡纸:“哎呀,这台机器老是出问题,我去找我们科室的大哥来修修……”

“没事,我来看看。”女孩说罢,挽起袖子,打开侧面的挡板,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伸到靠近墨盒正滚烫的地方,轻轻转动清理了转轴,从纸盒上方拽出一张被染花的纸。

复印机又哐当哐当转动起来,林晓见女孩右手的三个指头上都是斑斑墨迹,不由夸赞了一句:“你真行!”

“没啥,这很简单。”女孩笑着取走最后几页纸,转身离开了。

那是2011年。从林晓进入这家大型国企开始,身边一切装电脑、接网线、换墨盒之类的“技修”活儿,大家都默认是男同事干。集团在全球多个国家都有常设岗位,国内外的人员经常轮换,林晓想,这个女孩大概是刚从国外回来分配到部门的吧。

果然,过了两天,部门经理何明辉就把那个女孩领到了林晓的科室:“大家来认识一下新同事,张玥,刚从非洲回来,上周在办公室过渡一下,现在分到你们科室。”

“哟,欢迎欢迎!咱们还是本家呢。”张副主任带头鼓起掌来。他五十来岁,大概是知道自己过不了几年要退休了,待人总是格外热情,甚至有一点讨好的意味,何况在领导跟前。

谁知张玥并不接话,只是客气地朝周围笑了笑。

老张有点尴尬,何经理随口问:“小张的工位在哪里?”

老张又像马上鼓胀起来的气球,神气活现地指了指——刚好和林晓背靠背。

张玥刚来,手上活儿不多,她从档案柜里抱了三大卷材料出来看。那些材料因为长期无人问津,有的已经蒙上了细细的灰尘。短短两个月时间,她迅速摸清了工作流程,就连科室里最严格的姚圆圆副主任,也说“小张上手快,写的东西有模有样”。

林晓欣赏张玥,但也觉得她冷冷的——女孩间的友谊,总是要靠一种甜腻的亲密才能黏到一块儿,张玥让人难以靠近。

有一天她俩办完活动回单位,路上领导打电话催新闻稿,林晓沉不住气,一下车进到院子里就匆匆小跑起来。不料一辆停在边上的黑色轿车突然右转,林晓慌忙躲避,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朝右边倒了下去。

司机伸出脑袋问:“没事吧?”

林晓完全懵了,嗫嚅道:“应该没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司机挥挥手,正打算要走,张玥几步跨在车头前,凶巴巴喊道:“下车!”

“你哪个单位的?撞了我们同事,车都不下的?看人家小姑娘好欺负是吧?院子里本来是不许开车的,知道吗?”张玥平时不太说话,但这次一开口,生辣凌厉。

司机辩解着:“你同事说她没事……”

她又连珠炮一顿怒斥:“小姑娘好说话,你这么大人了还不懂事?谁知道骨头有没有伤到?手机说一下,后面有事我给你打电话!”

等司机开着车走后,张玥把林晓的包和资料都自己拿过来,扛到自己的肩上,林晓揉了揉麻酥酥的右手臂,跟在她屁股后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算是黏上这个姐姐了,心里竟然有种喜滋滋的感觉。



2


在食堂吃饭时,老张眉飞色舞地说,今年人事部门打算做点改革,拿一部分空缺的副主任岗位出来公开选聘:“要求在集团工作满五年以上,各科室可以推荐业务骨干,在不发达国家待过的优先考虑,小张我看你条件适合,可以试试。”

张玥曾私下里跟林晓说,她知道老张人不坏,可就是不喜欢他那副战战兢兢、竭力想让每个人对他满意的样子,老好人是换不来尊重的——但这次,林晓看见张玥眼里有了淡淡的光彩。

“去吧,你肯定行!”老张尽管临到退休还是个副主任,却喜欢给年轻人传授经验,“嘿,我就是年轻的时候不懂得争取,吃了多少亏!”

“可是当领导压力也大啊。”林晓脱口而出,“还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事情,要是一辈子安安心心当个技术人员,把本职工作干好,不也挺好吗?”

老张哈哈大笑:“小林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到我这个岁数,不,到你小张姐这个岁数,你就慢慢懂了。”

大家都觉得张玥的竞争实力很强,谁知到选聘报名刚开始,张玥就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她怀孕了。

“你真不去了?”姚圆圆穿着高跟鞋噔噔地走到她工位前,脸上的表情有点羡慕,也有点惊讶。她比张玥大,前些年离了婚,也没孩子,大约是知道自己快要错过生育的黄金年龄,干脆将所有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天天待在单位加班。

张玥点点头。她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但一旦选聘成功,不可能一去就生孩子吧,总得在新岗位上干出点成绩,至少耽误两年。她已经快三十了,也不忍心拿掉已有的孩子。

姚圆圆点点头:“你想清楚了就好。”

部门里有人一怀孕就会明确跟领导提减少工作量,领导也不会在这种事上较真,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担不起责任。最夸张的是隔壁科室的一个女生,从怀孕起就声称要卧床保胎,连办公室也没再去过,但周末却被同事在商场里远远撞见了,一袭红裙,意气风发。

张玥则跟往常一样,该干的工作一样不落下,唯一的变化就是带家里做的营养餐当午饭。林晓又对张玥多了几分敬重,她听说微波炉有辐射,每次微波炉“叮”的时候,就颠颠儿跑过去,把热好的饭端出来。

有一天张玥吃过饭,说医生叮嘱她要多晒太阳,要去院子里散散步。她笑嘻嘻地邀请林晓:“跟我搭个伴儿吧?”

电梯门一开,里面站了三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有一个跟张玥还认识,打了个招呼。出了电梯,他们大步流星地朝大礼堂的方向走去。林晓望着他们的背影,随口问道:“今天是有什么重要活动吗?”

张玥淡淡说:“今天是公开竞聘的面试。”

林晓不说话了。她忽然觉得,张玥本来也可以和他们一样意气风发地朝前奔跑的,却被按下了暂停键。

张玥看出了她的心思,反倒安慰她:“没事,我也不急——这里真暖和。”

冬天的阳光洒在身上像一张轻柔的毯子,杨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树干枝丫落下苍老的影子。

后来,张玥生了个儿子。坐月子的时候,她给林晓发短信,说办公室抽屉里有一个墨绿色的笔记本,一会儿下班了她丈夫老覃会来拿,麻烦林晓找出来给他。林晓好奇翻开本子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英语笔记,都是一点点摘抄下来的。张玥笔迹娟秀,更重要的是有耐心,没有一笔显出浮躁之气,用法精当的地方,还用红色笔圈出来做了记号。

林晓早就听说过老覃,他也是集团职工,技术出身。见了面,才知道他个子不高,剪着小平头,嘿嘿地笑,是那种看着心眼实在、放在人堆里平凡无奇的一个。林晓心里略有点失落——在她潜意识里,能让张玥做出事业牺牲的,似乎应该是一个更加光芒万丈的男人。



3


张玥休完产假没多久,就调去了隔壁科室,那里掌管着整个部门最核心的业务,听说是部门新来的人事副经理朱虹钦点的。朱虹是集团里极少数四十出头就跻身部门经理之列的女性,她要办什么事,别人都得给几分面子。

朱虹新官上任,正赶上“三八”妇女节,工会便邀请她给全体女同志做个讲座,主题是“女性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她往讲台上一坐,开门见山:“我看今天这个主题有问题,怎么从来没人问男性如何平衡事业和家庭?”

工会主席不知所措地笑了两声。

接着朱虹讲了一个故事,说自己女儿上初中住校,有一次给她打电话,她当时正在筹办一场新品发布会,忙得晕头转向,手机和座机时时刻刻都跟烧开了的鸣壶一样尖叫,她见是女儿的电话,接通了就吼“找你爸去!”办完活动才知道,女儿那天发烧了。从此以后,女儿有事再也不会找她了。

“她知道找我也没用——所以,哪里有什么平衡?你面前就只有两条路,二选一,你就问自己:有没有勇气、有没有魄力一头扎进去,像男人一样去拼去抢?”

台下一片沉默,有沉思,有震撼,更多的是担忧——碰到这种狂魔型领导,以后的日子大概是不会好过了。

朱虹跟张玥几年前就在非洲结下了缘分。那次朱虹去出差,张玥在驻地负责接待。临到一场重要活动,当地的司机突然掉链子说车坏了,张玥二话没说,立马开来了自己的二手大众。那个地方的路面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基本没有交通规则可言,当地人开车随意并线、转弯、Z字形超车,小三轮和行人见缝插针,再加上还是靠左行驶,却都是右舵车,开车对于外国人是出了名的难,集团驻地上的女生出门买菜,一般都搭男同事的顺风车。可张玥那天却驾轻就熟把朱虹送到了目的地,中途唯一的急刹车,是路上突然冒出了一只羊。当时朱虹定了定说:“小姑娘,你真是技高人胆大。”

去了朱虹的部门后,张玥便经常加班加点。林晓值夜班,经常晚上十点过了还能看见张玥办公室的灯在亮着。有一次林晓带了新零食,跑过去找张玥,当时办公室只剩下她一人,还在噼里啪啦地敲着电脑。林晓说,这么拼,我看你就是未来的朱经理。张玥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其实她还是觉得自己达不到朱经理的要求,没能像她一样把身家性命全部放到工作里去。

张玥咔咔吃着林晓的脆米酥:“之前一直在给孩子喂奶,不敢吃零食,现在上班太忙,干脆断了母乳,妹妹你这垃圾食品真好吃——算了,明天再来接着干吧,我得回去看我儿子了。”

张玥在朱虹手下干了一年多,部门里所有人都认定,她应该是下一次的提拔人选了,可就在这时,她又怀了二胎。

那还是2015年,全面二孩的政策还没有放开,只有夫妻一方是独生子女的夫妇才可以生二胎。张玥的决定几乎是爆炸性的,大家纷纷向她祝贺,转过身脸上又掺杂一丝暧昧:“她可真行啊”“这才是会占单位便宜的”。

张玥说,无关紧要的人怎么议论她都不在乎,她只在乎朱经理。当朱虹得知这个消息时,难以置信地冲到张玥办公室,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在不远处,上下打量她。张玥说,那眼神像两道利刃,刺穿了她的心,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里面是失望、隐忍的愤怒、恨铁不成钢,甚至夹杂着一丝鄙夷,仿佛她是一个叛徒。

很快,林晓也出国轮岗了。走后不久,听说张玥又生了个女儿,休完产假上班了,上班后,科室里有一个副主任的空缺,领导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没给张玥,而是提了一个跟她同龄的男同事,那个男同事能力并不及张玥,但一直在部门里熬着,兢兢业业,每年的年假从来不会休满。这样的安排,谁都挑不出错来。



4


在非洲格外漫长的日子里,林晓开始加速成熟。

大学一毕业她就进入集团,其实一直是学生的状态,她习惯于将领导视为师长,将同事看作同学,同期进来的同事,那时彼此大多守着互相尊重的界限,即使个别人举止谄媚,也会成为大家口中的“奇葩”。但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年龄渐长变得敏感,还是驻外的环境太过逼仄,抑或某种潜移默化的氛围,她渐渐能够察觉,自己以往守着的那条界限正在被不断突破。

林晓在非洲的顶头上司是文主任。刚开始,林晓几乎完全把她当成了姚圆圆或张玥的化身——文主任不敢外出开车,周末出去买菜也都会叫上林晓,林晓也觉得自己能找个姐姐作伴挺好。渐渐地,文主任把越来越多的私事交给林晓去办,买当地保险、购物,甚至给她在国内上学的小孩找作业材料,林晓越来越像一个尴尬的私人秘书,又不敢明确拒绝。

终于有一天,林晓正在忙项目的时候,文主任又让她准备一下自己家属来非洲探亲需要的材料。林晓面露难色,说自己最近天天加班,而且正在忙的项目,本身也是文主任交给她的。

那个项目做完后,林晓有几张发票需要报销,她把报销材料都准备好,送去给文主任签字。文主任默默不语,仔细翻看,每一项都询问来由。林晓马上意识到这生硬的音调中埋藏着恶意,好在她熟悉来龙去脉,每个问题都答上来了。

林晓的应答让文主任更加愠怒,她指着最后一张发票厉声道:“这五千块的视觉设计费是怎么回事?我们办活动从来没用过这么贵的,以前不都是四千吗?”

“上次设计公司报价的时候,我请示过您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文主任冷冷道,“现在‘八项规定’有多严你知不知道?这字我不能签,拿回去,让设计公司重新开票吧!”

林晓拿回票据,在工位上愣了半天。她想起几年前,老张在食堂意味深长地说的那句——过几年你就知道了,为什么人到了一定年龄都要争着当领导。

她心里烦闷,懊恼以前竟然真的把文主任当姐姐对待,这才想起好久没和张玥联系了。她在手机上跟张玥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和老覃已经双双被“借调”去了集团下属的一个分公司。

“这两年,要提拔是越来越难了,老覃吭哧吭哧干了这么多年也没上去。正好,分公司有个主任空缺,他们领导也是为他好,劝他抓住这个机会。但集团人事部也跟我明确说了,他调到分公司,那你们两个孩子肯定就得你来照顾,最近几年提级就不会再考虑你了。我俩商量了下,既然如此,那还不如一起过去,孩子万一有个什么紧急情况,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那你这样过去,(提级)可能性就更低了啊。”林晓记得集团有不成文的规定,夫妻俩在一家分公司的,不能同时担任领导职务,“人事部也真是的,凭什么就认定你顾不上工作?”

“其实我能理解,人事部门嘛,是要讲究平衡的,总不可能所有好事都让你一家全占了,我也不是说非要当领导。”张玥听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且孩子也很可爱啊,看着他们,我觉得放弃一点也是值得的。”

话虽如此,林晓却能察觉到,张玥的心并没有完全平静。

过了几个月,张玥给林晓发来一条链接,是分公司总经理在一次活动上的讲话。张玥一口气发来好几条接近六十秒的语音,兴高采烈的语气:“这活动是老覃部门负责的,起草的讲话稿改了两次领导都不满意,老覃没招了,跟我说要不你帮我看看?我一看,心想这全都是套话,能过才怪了,于是调了调逻辑结构,润色了一些字句,交上去,一下子就过了。总经理眼睛也真毒,给老覃打电话问,这一稿是出自张玥之手吧?我之前看过她写的东西。”

“我跟你说啊,老覃之前一回家就躺着刷手机,我让他干点啥,他都磨磨蹭蹭,要么干脆听不见。这几天他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让他去拖地,他来回拖了两遍,我说你干啥,弄太干净还不是得脏?他双手叉腰,昂着头说,就不,我做事就得像我老婆一样,力臻完美。哈哈哈。”



5


慢慢地,张玥发来的消息越来越多。几年前,她似乎只是把林晓当作一个乖巧的妹妹,现在却发现了更多彼此志趣相投之处,有点如遇知音之感了。

林晓有一次说,古代文人里,她最喜欢苏东坡,在一个互相倾轧的环境里,他还能保持完整的人格,那么豁达,达到超越的境界。张玥亦有同感,她之前读林语堂《苏东坡传》的时候就想,李白写过极力夸赞杨贵妃的诗,李商隐恩人刚死,他就为了仕途娶了恩人对头的女儿,只有苏东坡这个人,新旧党派来笼络他,他都不为所动,还把两边都得罪了。

但纸上得来的经验终究只能安慰一时,实际的压力却如影随形,总要在不经意间咬人一口。

有一天,张玥在食堂吃饭,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坐到她对面问:“张玥?是你吧?我是刘静啊!你还记得吗?”

张玥眼睛一亮——这个刘静跟她当年同一批进集团,在一个军训班,只不过军训完就外派到了东南亚,再无联系。但她依然记得,刘静人如其名,性格沉稳,军训时有一次教官带着玩击鼓传花,花落到刘静手里,她开始有点腼腆,终究还是站起来,唱了一首《后来》。教官起哄说,你这声音怎么这么小啊,坐在下面的女生就跟着她一起哼。黑夜里,刘静的眼睛闪闪的,之后大家就都叫她“奶茶”。

刘静是来分公司出差的。她坐下来,问起张玥的近况,在得知张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后,露出了夸张的表情,眼里闪过一道精明的神色:“你现在提职了吗?”

张玥摇摇头,刘静笑了笑:“那你加把劲啊,你可是我们这届有名的才女,我都提副主任了。”然后,她一下子容光焕发了,觉得有必要指导一下张玥的人生:“事在人为,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为啥能提,不瞒你说,就靠这点努力。我昨天见到一个刚进集团时带我的老同志,他说,刘静啊,你当年也是一个很温柔的女生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年头他竟然还以为与世无争是什么美德吗?哈哈哈。”

刘静的笑声回荡在张玥耳边,那一刻令她感到不可思议,又燃起挥之不去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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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非洲待了两年后,林晓又回到了集团总部,对张玥的处境有了更切身的感受:上下级的关系不像以前那么宽松了,在新分派的科室里,领导似乎已经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做派;集团大院不允许快递进入,林晓便常常被派去取快递、退换快递,甚至在上班时间,她的主任也会拿出一包中药材,让她送去附近的中药房煎好再给她带回来。

科室里一个年龄稍大的姐姐曾拒绝过主任这样的要求,第二天,就因为材料里有一个错别字被叫到主任办公室训了半个小时。她从办公室走出来,脸都憋红了,惶恐地抬起眼睛时,和林晓的眼神正好碰在一起——她们俩不约而同,像碰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般,迅速转开了头。

这样的小事犹如鞋子里的一粒小石头,不致命,却让每一天的每一步都走得尴尬又难捱,一个刚工作的年轻人或许还能在懵懂状态下忍受,但对一个有业务经验的人来说,就像被放入了钟形罩,意味着无望,还意味着羞辱。

林晓很快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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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张玥调回了集团总部,去到了一个陌生的部门,人生地不熟,需要从头开始适应。果不其然,提职又没她的份。

林晓约她喝下午茶,明显感到她没了当初的淡定,身在曹营心在汉,随便说什么话题,张玥总能绕回那个心心念念的症结上。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每个我跟过的领导都觉得我能力强,但我就是上不去呢?其实我不追求凌驾在别人头上的优越感,只是每次我的文章、我的方案被能力比我还差的人改得满目全非,实在是糟心。”

林晓安慰道:“我这个人孤高自许,弯不下腰又受不得气,所以只能当逃兵了,但你比我有韧性,不必急于一时。”

张玥依然沉溺在执念中:“你说说,我跟别人比到底差在哪里呢?”

林晓开玩笑:“那不如变通一下,想想办法,当年那么欣赏你的朱经理,早已经是正职了,去抱领导大腿吧,只要她点头,不在话下。”

“我不去,没脸见她。”张玥说,好几次过年的时候,她想给朱经理发个问候的消息,话都写好了,又全部删了。朱经理的职位越高,她就越开不了这个口,害怕让对方觉得自己有什么居心。

“回想起来,才知道朱经理当年的话是有道理的,这么多年,我之所以事业无成,就是因为瞻前顾后,总想工作生活两头顾——不行,我得拼一拼。”



6


林晓离职的时候,集团的内卷风气已经相当严重,业务增量越来越疲软,工作要想干出成绩,只能在精细化上下功夫,更有甚者,会时刻算计着如何在上级面前表现得努力——明明工作已经做完,只要隔壁部门不下班,自己也要耗在办公室挣表现。久而久之,除了那些早已心灰意冷决意躺平的人,几乎没人能正常下班了,所有人都不堪重负,又不得不加入这场殚精竭虑的游戏。

张玥打算背水一战了。她把父母从老家接到北京带孩子,又把孩子早教的一摊事扔给老覃,自己没日没夜地泡在办公室。正值疫情,一切往来流动的手续都变得烦琐,方案又时刻面临撤销的风险,光做一套备用不够,还得做第三套、第四套,她像一只紧绷的弓弦,被拉到了极限。

有两个星期,她连续加班,每天晚上到家都已是深夜,第二天天不见亮,便又爬起来浑浑噩噩地赶去单位。她每天记不清具体日期,仿佛是一个跋涉在极夜的人,只能一面感觉到时间在身上湍急地流逝,一面不断给自己催眠:再忍一忍,快要到了。

一天晚上,她到家后,看到客厅小桌上留了一碗她爱吃的海鲜粥和一块蛋糕——是老覃留的,她这才想起那天是女儿的生日。卧室传来孩子们入眠后均匀的呼吸声,她把粥喝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片愧疚。她想站起来去把那个碗洗了——这似乎是她能为这个家做的最后一件小事了——但是太累了,她抹了抹眼泪,在迷迷糊糊的自责中,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一波“阳康”后,不少人还在家观望,张玥则在第一时间返岗,将各项业务又轰轰烈烈铺展开来。她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必须抢占主动。谁知加班到第二天晚上,实施方案改到一半,她就感到莫名心悸,实在坚持不住,就打了个滴滴回家。她妈看见她大吃一惊——她整张脸已经变得煞白,摸着胸口说,这里,疼,喘不上气。

老覃说,不行,得马上去医院,抱着她就往车库冲。她虚着眼睛,看见两个孩子远远站在卧室门口张望,吓傻了。那一幕长久地烙在她脑海里,后来她躺在病床上,只要闭上眼睛或者发呆,俩孩子就生生地站在眼前。

医生说必须在家静养。她只得请了病休假,百无聊赖地躺着,时间变得前所未有地缓慢。

老覃说:“今天你们主任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得好听是慰问,实际上就是撇清关系,说那天加班不是强制,是你自愿的。我也没客气,直接怼回去了,直接跟她说‘您放心,不会栽在您头上’。”

“你把我顶头上司得罪了,我以后还怎么混?”

“还混个屁!不混了,难道以后你还要继续玩儿命?干吗要去争那个虚名呢?你想想两个孩子。”老覃又说,两小只这几天特别乖,刚看到大的在给妹妹洗袜子。

想起孩子,她忍不住笑了:“我也不知道,就想争口气吧。”

“别争了,听一句劝吧,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默默不语,不置可否。

康复后,张玥再去上班时,之前由她牵头的活动已经办完了,办得很成功,她怅然若失地坐在工位上,一下子觉得身轻无物。

她真的认命了,命里无时莫强求,就是这个意思。



7


盛夏的一天晚上,林晓给张玥发了一条消息:“恭喜啊。”

好消息不是张玥主动告诉林晓的,是另一个前同事跟她聊天时无意说起的。

张玥说,她也很意外,那次病休后,她终于想通了,什么都比不上身体重要,单位没了一颗螺丝照样能转,家里没了一个人就是真崩塌了。交到她手上的活儿,她还是会尽力干好,不过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咬牙切齿了——结果,新一批的提级名单里竟然有她了。

她想了想,大概这就类似于“补偿安慰奖”,毕竟她都进医院了,在某种程度上,她也算是把单位的内卷水平又拉升了一个新的高度。

张玥更没想到的是,得偿所愿之后,竟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她曾以为这将是生活的一道分水岭,但事实上并不是。那天下班后,她一如既往走入地铁口攒动的人群,看着夕阳在天边慢慢融化,生活也一如既往地平静流动,周围陌生人的面孔不断消失又浮现。

唯一值得说道的事,大概就是有天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热情的男声。对方急切地说,“我们是一届进入集团的,你还记得吗?”说完一大堆客套话后,最后“请张主任多多关照”。

挂了电话,张玥还是没想起对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林晓说,我最近读了苏东坡的一篇短文,很喜欢,想你应该也读过,是他在惠州的时候,想去山上的一座亭子休息,抬头望望,亭子还在高处,他突然就想:“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说得好,真是太好了,”张玥回道,“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

(文中人物为化名)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常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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