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完毕,我起身将药递给老人,并详细交代用药的注意事项:“老大爷,我跟你讲哈,这个药吃了可能会拉肚子、身上起疹子,你吃药这段时间有任何不舒服都要写在这个小本本上……”
“你说啥?我听不咳咳咳……”话没说完,老人又俯身捂着胸口直咳。
我倒是忘了,这些受试者之前吃的药、做的化疗都具有一定的“耳毒性”(指毒物、药物或某些物理因素对耳蜗系、前庭系和位听系等耳器官所致的有害作用,引起的结构和功能性损害),长久下来,他们的听力应该已受损不轻。
我清清嗓,正准备提高声调重新说一遍时,办公室的门口不知何时又来了对老夫妻,我一转头,正对上他们那两双惶惶又隐含期待的眼睛。老太太形如枯槁,面上毫无生气,枣红色围巾遮了半张脸,只露出高高隆起的颧骨,和扇动明显的鼻翼,看起来是癌症患者无疑了。
走近两步,我轻声询问:“大爷大娘,你们是过来拿药的吗?编号多少呢?”
老头拉着老太太的手,一点一点怯怯地往我这边挪:“姑娘,我们上回来过,你们说是检查不得行,就没让我们参加咧。这回我这老婆子是难受得遭不住了,我才又把她带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你了啊姑娘……谢谢……”
老头将老太太安置在凳子上,伸手往灯草绒外衣兜里掏。他掏得缓慢而小心翼翼,我这边倒也不急,抓紧继续跟之前那个中年男人交代服药的相关事项。
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后进来的老头掏出几个超市购物袋,挨个翻找,终于将一摞折得四四方方的病历递了过来:“麻烦你了姑娘,你再给看看吧……”
“没事儿哈,我先给您看看。”我接过病历,开始逐页查看——既往病史、治疗手段、病历报告,这位老太太确实符合所有入选标准,但……
“大爷你看这儿,大娘这个体检没过呢,”我把所有病历折好递了回去,又指指体检报告里的心电图,“大娘的心脏不太好,这个药不能吃,你们参加不了这个项目。”
我说完,老太太倒没说什么,老头却是急了:“姑娘,我们实在是莫法了,医生先前说老婆子这情况也开不得刀,买药切(吃)呢,刚开头那阵儿还有点用,后头就不咋顶事了。我们听别个在摆(说),说是你们这个药效果好得很,反正是免费的,你就发发好心,给我们拿一两瓶行不?要是不得行,我花点钱,你便宜点卖……”
“老大爷,我们都是给别人打工的,这种事我们说了不算。”GCP护士很快打断他,“再说了,且不说大娘的心脏不太好,就是光吃这一两瓶也不管用啊,得长期吃才有用,但是长期吃的话得花不少钱,你们肯定负担不起的。”
听完GCP护士的话,老头还是不死心:“姑娘,你们都是好人,求求你们给我们拿一瓶药吧,我老婆子这样子也莫几天活头了,你们就当是做好事了……”
“哎呀,老爷子,咋个跟你说不听呢?我都说了,这个项目你们不能参加——要不然你这样,”GCP护士将血压计收起来,转头看着那对老夫妻,“我们这个药在印度那些地方产的仿制药也出来了,你要不跟你儿女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门路搞到这种药?”
“仿制……啥子仿制药?”老头见我们依旧无动于衷,显得很是失望。
“仿制药其实也就是假药,”GCP护士看了看先前那对父子,语气有些犹疑,“虽然是假药,但是效果还算可以,最主要的是价格便宜,估计就5000多块钱。”
老头眼里燃起一丝希望:“那姑娘,这个药要到哪里去搞?”
GCP护士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愣住了:“啊?这个,我们咋个晓得呢?”
她说的倒是实话,虽然之前我们接触过不少买过仿制药的受试者,但他们的药是怎么搞到手的,我们还真没问过。
我想了想,转头看向先前那中年男人:“你父亲之前吃的这个仿制药,是在哪儿买的呢?”
中年男人搓着手,笑得有点尴尬:“我们是之前报了个旅行团自己去孟加拉买的。你们也懂吧,从别人手里买的话,一个是违法,二个是怕买到假药……”
买假药的人怕买到假药,这话听起来怪,却又是事实——仿制药本身就是假药,每一批次甚至每一瓶都会有差异,无从辨别真伪。从别人手里买,的确是来路不明、风险未知。
“大爷,你听到了吧?回去跟你家儿女好好商量一下,让他们来想想办法嘛。”我看向那位老大爷。
他却仿佛没听到似的,一脸愁容地站回老伴身边,半晌没说话。老太太从围巾里抬起头来,伸手扯了扯他:“老头子,咱回去,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中年男人带着他父亲走后,那对老夫妻也一步两回头地跟着出了门。
我起身去关上门,GCP护士一边在电脑上做表格,一边随口说道:“要我说啊,这老两口肯定没什么钱买药,就算是仿制药,那一年也得花不老少钱啊。你说都活到这岁数了,他们还有啥看不开的嘛,实在没钱就不治了呗。”
我没有说话。透过窗户往外看,那对老夫妻正站在院里跟那中年男人说着话,神情颇是急切。我这才注意到,那个老头竟比肺癌晚期的老太太还要消瘦,他佝偻着背,远远看去,像一截被强风压弯的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