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把“没有出路”的孩子们,送进一所国际学校,并寄予厚望。 然而,这些完全未能建立是非观念的孩子聚在一起,把校园变成了“斗兽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正挥霍着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 他们孤独,只有从角力和斗殴中胜出,才能成长。他们麻木,以为不理会任何一场争斗,就能安稳如初。但他们并不知道,谁也不能从这场校痞战争中全身而退。残酷青春,没有幸存者。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第 393 个故事 故事时间:2000-2001年 故事地点:山东 一 千禧年我上初二,开学伊始就被班主任分类成“不指望特长就考不上高中”的孩子。 一年后临近中考,我在一个天色微明的早晨去艺术楼报名学画画。 美术教室中央是个铺着蓝布的桌子,桌子的中央墩个大白球。 一帮小孩围着白球坐成一圈。每个学生抱着个揉面的案板拿着铅笔往上戳哒。他们不时看一眼白球,然后把画纸上早已黢黑的铅球涂得更黑。 我觉得无聊至极,问一个孩子:“不画人体之类的吗?” 老师过来白我一眼,不耐烦地说上了大学才能画人体。 当我上到第三周时,老师问我在哪里学过美术。我说没学过,他又告诉我不要怕,老师不会怪你。 我十分不解,我确实没学过,但即使学过,为什么要害怕?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没学过。 他从我腿间抽出画板,“你先不要画了。”然后指着坐我身边的女孩,“你看她画的,再看看你的,看出什么区别了吗?” 女孩在画纸中央涂了个扁平的黑蛋,像只狗皮膏药,还不如那帮画铅球的。我说:“她画得不立体。” “对!但她让我看到了她的潜力!” 老师双手举在空中,半握,像抓住两只无形的胸脯。 “她就像一个巨大的煤矿,我可以把里边的宝藏挖出来!你懂吗?”然后把手心翻转180°托着胸脯,眼睛盯着我确定我在听他说话,我只得点头。 “但你没宝藏,就这么大能耐了,我这样说你懂吗?”我懂个锤子。看看我画的球,起码有黑、白、灰、投影、高光、石膏的质感以及衬布的重色,实在搞不明白那女孩的狗皮膏药是什么宝藏。
作者图 | 侯铁叶的美术作品 他边拔起我画板上的钉子边说:“回去和家里说说,还是考虑一下去学音乐或体育吧,美术不太适合你。” 我十分尴尬,冲那个宝藏般的女孩笑笑,收拾铅笔、橡皮,那是我妈早上刚给我买的。老师说必须在学校买,为此还多花了3块钱。 宝藏女孩没有笑,她看我一眼,然后迅速把脑袋埋到画板后面。嗤拉嗤拉锯木头的声音响起,她画得更认真了。 被美术老师撵走的事,我没敢跟家里说,回到班级的倒数第二排上课。后两排除了一个学音乐的女孩,全是练体育的男特长生,就我一个啥也没学成的混子。 那帮练体育的天天撺掇我去学篮球,可我对特招上高中这事已不太感兴趣,决定上完初中去表哥的网吧当网管。 直到那天放学后,表哥从网吧来学校找我。 他倚着门框告诉我家里聚餐,带我去姑父家。摩托车飞快,虽然他脑袋瓜子贴着我的脸,但我们都用测试肺活量时的力气喊着交流。 表哥侧头喊:“MLGBD!听说你现在啥也不学了?”他染了一头炫酷的杀马特金发,硕大的脑袋像个SSR级的海胆。他是我们这个八线小城主干道上最拉风的存在、小城盲流子的最高形态。 我喊:“学个P,我学啥啥不会!” “傻X!你不学习以后就得跟TM我一样!”这句话让我搞不懂,他到底是不是在鼓励我。 “跟我回家。”我坐上表哥的摩托车,回到家从他后座下来,感觉自己捡回一条命。家里正在聚餐,主题是给我转学。 半个月前,姑父听说L市有个什么国际学校,里面全是有钱人的小孩,每个班级30名学生,老师都能照顾到,实在笨得不透气的小孩还能一对一指导。 最重要的是,保证小孩都能有高中上。二姑父问爸爸要不要让我去那里。那时爸爸说:“孩子学了美术,考学应该问题不大。” 可上周班主任的电话击溃了他的信心,班主任说我考不上高中。于是昨天爸妈瞒着我,跟着二姑父一块去考察学校。 “老侯!就让小铁去那儿,你看人家那学生的素质,说普通话,小西服咔咔一穿,这档次就上去了。你再看看赵虎……”二姑父一把薅住表哥的黄金海胆,“天天整得跟个鸡毛掸子似的,还不都是因为没文化?” 那天,除了我,所有人都喝多了。他们辛辛苦苦,终于为一个学啥啥不行的孩子找到了出路。 二 欧陆国际学校的大门是我见过最气派的校园大门。当时的我认为清北也不过如此:门柱子上有光屁股小天使的雕塑,门口有站岗的门卫,电动门“吱吱呀呀”打开,为我奏响欢迎的乐章。 宿舍地板上一尘不染,六张床上铺着金黄被单,那是闪闪发光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在这躺到毕业就能上高中。生活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跟爸妈说:“小伙子就交给我吧。”同学用普通话叫他们叔叔阿姨。 后来到教学楼见到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微胖中年女性。交流时她全程在笑,时不时温柔地看我两眼,这是我求学以来从未有过的待遇,让我受宠若惊,如坐针毡。 她又把那天吃饭时二姑夫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诸如:小班制教学,会因材施教;缴纳学费后,学生在校不用花一毛钱。 一切都是爸妈理想中的模样。他们立刻去学校财务科交了几十万,银行贷款。吃午饭时妈妈向我展示收据,嘱咐我好好学习。 我一看金额,这也太不靠谱了,算上寒暑假一天要几百块钱,这是什么人才能上的学校?有这么些钱,我都能开网吧了,而且比表哥那家还大。 我说:“不行,我不在这上了,我回去好好学习、练体育!再苦再累也不怕!”然后,他们开着车走了。 那天阳光很强,使我的影子很黑,这在冬天是很少见的。从食堂走到教室,我每一步都踩掉了100块钱。 老师介绍我时,我站在讲台上浑浑噩噩,依然在心疼钱。自我介绍随便说了几句,同学们起哄让唱歌,我也没唱。 坐在后排数人脑袋,一个班确实不到30个人,老师讲课似乎也循循善诱,我竟然听懂了。 前排的女孩借给我本语文书,但我大部分时间没好好利用,一直寻思学费太贵,结果又浪费了100块钱的课。 晚自习后回到宿舍,又为白天浪费的时间感到懊恼,打起手电筒学习。这学习的热情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几天下来,倒是收获颇丰。我制订了一个比较完善的学习计划。如果事事顺利,按照计划,中考前我能学到高一下学期的课程。 为什么一定能考上高中还要学习?想来是因为怕浪费钱。
睡在我邻床的哥们叫张玮,济南人。 估计天天晚上看我脑袋放光纳闷,这天终于伸头过来问:“嗨,哥们干嘛呢?” “没……学会儿习……”这让我略觉羞耻。 他的表情像在宿舍看见了光着屁股的女班主任,他把眼睛瞪圆,至少坚持了三秒。虽然这个表情让他像极了弱智,但尚未掩盖他漂亮的面孔。张玮长得像女孩,瘦削的脸庞干干净净,即使刚从床上爬起来发型也一丝不乱。 他一把薅过我的语文课本:“卧槽!这哥们在学习呢!哈哈哈!” 舍友们哗啦一下子全蹦过来,观赏我的语文课本,和我。他们在深夜的宿舍里目光炯炯,像发现了活过来的兵马俑。 大家嗷嗷咋呼,七嘴八舌地问我为什么要在被窝里看书。 我说白天没怎么学好,晚上补一补。 他们继续大笑,开心程度不亚于刚送我来学校时的父母。有人只穿着内裤,有人光着屁股,但我觉得被扒光的人是我。 “这么好玩么?”我盯着他们。 “我觉得挺好玩啊。”靠窗一号铺的王利昊不笑了,他从张玮身后过来,抽出手中的语文课本,像家乡那个从我腿间抽出画板的美术老师。 他一丝不挂,个子比一般孩子高出一头,面相像已打工多年的工地工人,大家一致认为他来欧陆时谎报了年龄。 这会儿他“为老不尊”地拿着我的书,在没穿内裤的裆里揉了揉,往地上吐了口痰。 “靠!给我!”我夺书,王利昊往后一撤,几条胳膊挡在中间。 他慢悠悠地说:“挺牛X啊,小伙儿。”然后从床上捡过我的手电筒照书,开始大声朗诵《桃花源记》。 这朗诵的声音,像封印妖怪的魔咒,作为妖怪的我只觉得身体越来越紧,脑袋越来越热。 忽然听到敲门声。 “王利昊!干什么呢!”是生活老师。 我心情放松下来。 “没干什么,玩呢!”王利昊梗着脖子喊道。 老师又敲了下门,软绵绵的,像在拿毛巾之类的东西在砸。 脚步渐远。 王利昊不念了,但依然举着我的语文课本,保持站立。 张玮从他手里抓过书和手电筒,扔在我床上。“算了利昊,睡觉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睡吧,小铁。” 王利昊慢慢踱步,回到自己靠窗的床位,把耳机塞进耳朵,点上烟。 我心中懊恼,把书塞到枕头下面,搂着手电筒睡下。 当然睡不着,烟味很浓,上一次被烟熏出眼泪,是小学时蹲在地上看爷爷用玉米杆点炉子。 三 因为中途转学,我住混合宿舍。我在三班,张玮四班,王利昊二班。 起床的哨声,像生气的女人歇斯底里的咋呼。 卫生间刷牙洗脸的孩子们分成四排。每排12个水管,六热六凉,我端着脸盆,站在一个黑瘦孩子身后等他忙活完。 他脑袋上的白沫马上就要被冲干净,“哐当”一声,开着的洗手间门被踹了一脚。 一个四方大脸的黑胖子端着金色脸盆进来,看起来小四十,豹头环眼、鼻直口方,像藏獒一身粗肉。我不知道这大叔是来干什么的,体育老师看着都比他有文化。他叼着半根烟,有烟灰掉在脖子挂着的金项链上。刚站到门口,就有几声“力哥”“老大”的问候。 在我前面洗头的黑瘦孩子脑袋塞在水管下面,勉强睁开一只眼看向那里。 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蹦起来,脑袋还磕到热水管上。“老大!我是洪涛!来这洗啊!”他边说边用毛巾擦白沫都没冲干净的后脑勺。 黑胖子瞥他一眼,不再看他。踢了一脚离他最近、在门口撅着腚洗脸的同学。 那同学脸上刚打完肥皂,立刻左手端起脸盆,到涮拖把的水槽里继续忙活。 黑胖子把半截烟扔在水渠开始刷牙。旁边的瘦子笑道:“这么长就扔,给我抽两口啊!” 瘦子个儿不高,理了个极短的圆寸,看背影像黑胖子的儿子。他眼神太亮,差点把我脸蛋子划破,边说话边漫不经心地环视四周。 黑胖子斜睨一眼,说:“你粮食这么多,还用捡我的抽?” 似乎感到我在看他,转过硕大的脑袋问我:“你瞅啥呢?”目光炯炯,热气逼人。我说:“没……没看啥。” 他又问:“你新来的?知道我是谁吗?” 我哪知道他是谁,只听别人叫他老大,说:“你不是老大么。” 大黑胖子哈哈大笑,吐出嘴里的白沫把大黑脑袋拧了几圈开始洗头,唱起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 终于确定他是我的同学,不是老师。我便准备洗刷,不料刚才我前面的那个自称洪涛的黑瘦孩子又回来了。 他把我往后一推:“老子还没洗完呢,你着啥急?洗干净屁股等着被那啥啊?”这句话为他赢得一厕所的喝彩。 他耀武扬威地把脑袋钻在水管下面,屁股撅得老高对着我的脸,我盯着他的两瓣屁股无所适从。 “小铁!这儿!”是张玮。听到他叫唤,我像误入猫群的老鼠找到了洞。 “拿着脸盆啊!” 他又喊。 我和张玮一起走去教学楼。头发还没干,结了一层冰碴子。 我说:“谢谢你啊,刚才。还有昨晚上……” “嗨,没事儿,刚来别跟他们闹,你又闹不过他们。” 彼时少年心气甚高,马上对救命恩人表示不服:“MD下次我才不让着他!不行我就告诉班主任……” 张玮目光转向别处,长长的呼哨打断了没什么底气的我。 他把大拇指和中指塞进嘴里,盯着离我们最近的女生宿舍窗户一脸坏笑,打的哨子响彻云霄。 楼内立刻传来了清脆可爱的脏话、尖叫以及笑声。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中,一个短发女孩走到窗前。 她穿了件白色吊带,左手端着粉红塑料杯,没捅进嘴里的牙刷柄也是粉红的。 她的五官在白里透红的脸上拿捏得不偏不倚,白色的肩带在几近透明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的锁骨间摇曳,让我想起昨天路过一条大河时见到的芦苇。 她不冷吗?站在菱形的铁防盗窗后面,像随时要抛洒绣球的大户小姐。 她的眼睛狭长上翘、似嗔似笑,我不知道这双眼睛在看张玮,还是我。我只觉得熟悉又亲切,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 “张玮你有病吧!”她把牙刷从嘴里拽出来,说话时几个白沫蹦出来,十分好看。然后把杯子里的水泼向我们。 距离太远,大部分泼在了地上。 但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有几滴溅到我。我舔了嘴边的那颗,甜的。 女孩泼完水就走了,细细的腰一扭一扭,窗户太高,我看不见她的屁股。张玮哈哈大笑继续前行,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我问那女孩是谁,张玮说是毕月:“三班的,你不就是三班的?” 我“啊”了一声。 张玮问我:“你要挂她?” 我摇头,赶紧表示不屑。 张玮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说她是二班老大郭小飞的老婆,趁早别打她主意。 我连说没有,张玮又笑,说最好没有,走进食堂。 他竟然还记得刚才的话题,慈祥地笑着说:“告老师的话你在欧陆就混不下去了。在初三,乃至整个学校,每班都有自己的老大,每个级部也有老大,新生来都要找一个靠山,不然会被欺负。” 我问:“早上戴金链子的大黑胖子是谁?” 张玮压低声音说那是四班老大王力,他爸爸王老五就是黑社会,也算子承父业。但他蛮不讲理喜怒无常,不管干什么都由着性子来,急眼了连老师都揍,没人知道他的套路。 早上洗刷时挨着王力的那个瘦子,就是二班老大郭小飞。 郭小飞属于战斗机中的自爆卡车,一点就着,一着就爆,从幼儿园的奶孩子到高三的大个子,看谁不顺眼就揍谁,摸起什么来都能当兵器,一场架不见血绝不算打完。 说着张玮指着远处的一个孩子,那孩子脑袋上缠着绷带,像个阿拉伯人,正在努力地吃一块油饼。 “那孩子不是你们班的?他叫郭磊,被郭小飞要钱后告了老师,挨了一星期的揍,头上的布条子都换多少回了。” 我大惊,这打得也太厉害了,问:“老师不管?” “老师管啊,能怎么办?骂郭小飞一顿,给个警告?反正这孩子学乖了,知道老老实实给钱,也就没事了。” “在这里老师就是派出所,王力、郭小飞就是混社会的。你说你摊上事了,是去找磨磨叽叽的派出所,还是找混社会的?” 我竟十分赞同他的说法,刷新了认知。说我以前的学校也有混混,无非是抢个零钱打个架之类的,已经算很过分。 张玮笑笑,看我的眼神像看自己的傻外甥,说来到欧陆就等于开始混社会了:“你知道郭小飞一个学期能收多少钱?”我摇头。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 我吃惊:“二百?” 张玮笑,把筷子插在馒头上往铁盘里一扔:“快点吧,要迟到了。”
作者图 | 侯铁叶的美术作品 四 作为一个初三学生,我终于下定决心,做起最不擅长的本职工作,要对得起这八百里路和二十几万块钱。在班级的名次竟然不错,中游水平。 虽然宿舍里王利昊看我不爽,经常指桑骂槐表示我是傻X。但张玮告诉我他是郭小飞的小弟,我谨遵忠告,假装听不见。 难免与郭小飞和王力一类的孩子照面,我迅速低头走过去;洗刷时耐心站在别人身后,有插队的也不吱声,大不了换个人后面等着。 来学校时我妈给我买了好多方便面和零食,我锁进衣橱,但锁立刻被人搞坏,零食一天比一天少,我装作粗心大意看不出来。 晚上熄灯后他们吸烟,烟蒂飞蝇似的撞到我床前,我忍着烟味假装睡着,然后在他们不说话后,偷偷下床蹲到地上用拖鞋摁灭,推到门口…… 谨记张玮的话,我也从未求助过生活老师,知道他们只是被学校雇来的附近村民,领一份回村里说得过去的薪水,管多管少都一样。 除了洗刷时经常抢不上水龙头,睡觉时会被烟味和聊天声惊醒,我竟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我也在教室里发现了毕月,就坐我斜前方,上课时都是趴在桌子上看些花花绿绿的小书,懒洋洋的。 据说刚来学校时,连老师们都惊呼13岁的女孩就长得这么出挑。曾有少不更事的小朋友追过毕月,但无一例外被金牌校痞郭小飞拿来练武,还讹了钱,所以没人敢往毕月身边凑。 每个朝露未散的清晨和鸟儿穿过夕阳的下午,她在桌子上钻头不顾腚地趴着,常把校服连同毛衣扯起,裤腰和衣摆间就会露出一块纯白的腰。偶尔有些亮丽的颜色越过腰带露出脑袋,趴在她的后腰上跟我打招呼。后来有词专门形容这种颜色,叫糖果色。 下课铃响她站起来,校服瞬间变得宽松。郭小飞早在我们班级门口的窗台上靠着等她。这时我没有一点不开心。 我会在速写本和课本上画一些她:懒洋洋的趴着的样子、纤细的腰、屁股和椅子的连接处、五角星标志的黑色帆布鞋和雪白的脚腕…… 少年总把世界想得简单,却不明白简单的由来。 那晚快熄灯了,郭小飞叼着烟晃到我宿舍。 有几个人吸烟是从不避讳生活老师的。他们把整盒的好烟扔给生活老师,好似兄弟。我站在衣橱前整理脏衣服,准备送到洗衣房去洗洗。郭小飞看一眼我,又看了一眼我的衣橱,抓出包方便面。 “没意见吧?大脸?”我脸圆,进学校的第二天便得到这个外号。 “没,没,拿着吃啊。”我笑道。这箱方便面见底了,而我只吃过一包。 “大脸,我这个月钱花没了,能不能借我两块钱?”郭小飞说完吸了口烟,然后用前三个手指倒夹烟蒂,着火的烟头冲向手心。 “行,行啊。”我去枕头下面给他拿钱。 郭小飞扬扬手中的方便面说:“不急,我明天再来拿,谢谢你了。” 我拿着两张一块钱追去,故作亲切地说:“小飞,给你啊!” 他没有理我,踹门进了宿舍。 我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他们吸烟、聊天、大笑。我把郭小飞没要的两块钱塞到枕头下面,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拿开枕头用手电一照,下面的二百多块钱全没了!刚才还有呢!我心咚咚狂跳,去追郭小飞的时候,除了张玮其他人都在,我当然知道怎么回事。 沮丧、愤怒、心痛以及屈辱瞬间涌上心头,但我不知道如何处理,甚至不知该不该说话。 我趴在床上,看着仅存的两块钱,泪在眼眶里转圈。这转圈的眼泪让这两块钱越来越模糊,越看越像二百。 关上手电,我躺在床上纠结了半宿。 直到他们把烟蒂扔在我床前准备睡觉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 我压低声音跟张玮说:“张玮,我钱没了。” 张玮“啊?”了一声,问:“怎么回事?” “我就压在枕头下面的。” “哎,这地方太容易被偷了!”张玮说,“钱得随身带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甚至后悔跟张玮说了这话。 “钱随身带着。”我妈给我这200块钱的时候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傻X。”窗口有人骂道。 没人说话了。转悠了半宿,磨磨叽叽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五 周末两天仅周六上午有课,另外一天半自由安排。 这天上午每个孩子都十分兴奋,忙着做游玩计划,找老师审批允许出校的假条。 毕月依然不会好好听课,她穿条花裙子,露出半截小腿,光滑洁白,脚腕向上,膝盖以下,像夜市上假新疆大叔卖的100块钱一斤的和田玉。 我没太有心思看她,昨天晚上的梦里全是枕头下面那有零有整的200块钱。它们变得很大,印度飞毯一般在天上飞,王利昊和张玮等人坐在钱上哈哈大笑。 我坐在角落,憋得脸红脖子粗出了一头汗。不时看一眼来这里前一天妈妈给买的绿色手表,下课时间越来越近,心情也愈发紧张,像要面临一场战争。 手足无措,我掏出速写本画毕月的小腿。 毫无防备,一阵香气袭来,本子被抽了出去。 抬头望去英语老师正笑着看我。 她叫陈颖,那时的她刚大学毕业,是我们初三最漂亮的老师。不像其他老师般松松垮垮,每天穿着西服和高跟鞋给我们上课,下课后在办公室再换上一身运动装。 “你画得好棒啊,小铁。”她笑着说,像往日一般盘着头发,脖子又长又白。 我没觉得她在夸我,十分窘迫。想起在八百里开外的家乡,美术老师让我去学音乐或体育。 她说我很有天赋,还说朋友是美术部的美术教研组长,可以推荐我高中去美术部。我一点也没听进去,只觉得头发紧贴着头皮。 下课铃响了,我立刻从后门钻出,装作漫不经心,踱步到办公室。 “你的意思是钱确实被人偷了?”班主任透过两片粉红镜片看着我。 我赶紧低下头点头。 “你确定是熄灯后那个时间段丢的?告诉我你宿舍都有谁!这事必须一查到底!” 我有点慌,说:“老师您不用生气,只要把钱找回来就行,谁偷的无所谓。” “不行!欧陆学校决不允许这种人的存在!”她重重把手拍在隔壁桌子上,数学老师连忙捧住被震得花枝乱颤的绿茶玻璃杯。英语老师刚换好衣服,头发散落下来,她把头发往后一拢问我是不是自己放错了地方,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有,一直放在枕头下面的。 她又问了我几个没什么用的问题,这关心让我十分紧张,她安慰我不要难过,需要钱可以跟她说。于是我更难过了。 忘了怎么走出的办公室。穿过走廊,路过三个教室,孩子们都在上课。 有人在专心听讲,有人在专心讲话,有睡觉的,有吃零食的,还有一个把鞋脱了,脚踩板凳隔着袜子扣脚趾。 我想爸爸妈妈参观学校时肯定没看到这些画面。 推开门,教室里历史老师正在用幻灯片讲八国联军侵华。三个外国人在乾清宫的龙椅上吊儿郎当地坐着。 毕月转头看我一眼。 这是印象中她第一次回头看我。她的眼神波澜不惊,嘴唇亮亮的,不知有没有涂甜甜的唇彩。很快,她转回头,趴下了。 好多人都看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眼神各式各样,像幻灯片上参观圆明园的八国联军。 我低头发呆。眼睛和鼻梁之间被砸了一下。 一只粉红色、被折了好几折的纸条掉在桌面上。 第一天坐在教室时,我就被满屋飞扬的纸条震惊,除了我,全班同学一整天从未停止交流。女孩子扔的纸条五颜六色,男孩就是本子或课本上撕下来的白纸。阳光照着这些飘来飘去的飞物,像小鸟,或者蝴蝶。 这只小粉红是我来到欧陆学校收到的第一只纸条。 小心翼翼地拆开,上面写着“放学后别回宿舍”,右下角画了个长着笑脸的弦月。 抬头四望,毕月又看了我一眼。那个笑的月亮,原来是她的logo。 我把纸条恭恭敬敬地叠放在铅笔盒里,然后在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写上“为什么”,深吸一口气准备扔回去,下课了。 郭小飞比纸条还快,他永远在下课铃响起时就站在我们教室门外。我想着张玮的话,慌忙把这张纸条也放进铅笔盒。 同学们一窝蜂地窜出教室,周末了。我钱没了,也没人约我去校外玩。于是自己去食堂吃饭,餐厅没几个人。 我数着米粒吃饭,一个半熟的孩子笑嘻嘻地走过来,蹲上我对面的椅子:“大脸!你的钱好像是找着了!” 我“啊”了一声,心情舒展开来。 “你是不是跟班主任说了?”他问我。我支支吾吾。 “你怕啥,咱们学校一烦小偷!二烦说谎的人!”他弹了一下我的铁盘子。 “恩,是,我没钱花了。” “她应该是去宿舍看了!钱就在你褥子下面,你肯定是自己搁错地方了!” 我听了把手里的半个馒头往盘子里一扔,马上往宿舍跑。弯弯的月亮在淡蓝色的天上一闪而过。 六 一推门全是烟,让我以为宿舍里有人在生火做饭。 郭小飞坐在我床头柜上,两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踩着我的枕头,王利昊站在他的身边,一只脚蹬着我的褥子。小小的屋里至少塞了30个孩子,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每个人都在抽烟。 “大脸,我的钱呢?”烟灰在郭小飞裤裆前飘落,黄色床单让他们弄得像煎糊的蛋。 “他没有钱,他在玩你。”王利昊斜眼笑着。 郭小飞头都没转,扬手把烟头扔在他脸上,砸出一个小礼花:“兄弟,他说你玩我。” 我从裤兜里掏出两块钱,哆哆嗦嗦地递给他:“小飞,你……你踩着我枕头了……” 郭小飞看了看我,满脸不可思议:“卧槽你干啥呢?” 几声吃吃的笑。 满屋的人,除了郭小飞和王利昊,人人脸上一副满足又期待的神情。 “我昨天跟你借200,你给我两块是什么意思?真TM玩我?”郭小飞怒发冲冠,一步就跳到了床尾。他是初中部的三级跳冠军。 “你……昨天就是说的跟我借两块啊!”我十分确定没有听错。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X?我说过什么自己不知道?”郭小飞的脸跟我越来越近,他个子不高,抬头死盯着我。 “可是……小飞……”看着这个小个子,我想到今天穿着花裙子的毕月,心中无比厌恶,喊道:“你就跟我借了两块!” “噢!”周围一片欢呼。
作者图 | 侯铁叶的美术作品 郭小飞转头往后走了两步,一个回旋踢,帆布鞋重重砸到我脸上。 “小飞!”我看见张玮扒拉开人群挡在郭小飞面前。 我没有摔倒,倚在了身后的人身上,那人骂一句,把我踢开。腮帮子出血了。 郭小飞点上烟,让张玮滚蛋,张玮没有滚蛋,挡着他不知在说些什么。 王利昊忽然窜了过来,也不知道他打哪过来的,跟条狗似的。他身高腿长,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先是一个摆拳打在我的耳朵上,我就耳鸣了;然后踹我小肚子,我被踹到门上,门没有关紧,有条缝呼呼往里灌风,被我一顶门缝关住,屋里就暖和了。 满屋人都争着打我,我很理解。三十口子齐聚一堂,于公于私都得揍我。 我又被一个大胖子拽起来从宿舍门被揍到窗户下面,从窗户下面被揍到床上。最后我被揍进床垫子和床头间挤出来的缝里。 因为缝隙太小,他们只能排着队一个一个揍,因为没提前安排好,我清楚地看到好几个人踹到了其他队友的腿上。 最后我感觉被揍感冒了,满脸鼻涕邋遢,用手一擦竟都是血。他们揍了我一个世纪,郭小飞的那根破烟还没抽完。 他拨拉开人群,跳上床踩着我的心脏部位:“大脸,别怪兄弟,兄弟是在教你做人,你还该谢谢我。”接着说,“给你长长记性,月底前给我2000,这事儿就算了,咱还是兄弟。” 然后把烟头扔我身上,在床上蹦了两下才跳下去。人陆续散了,张玮也没有留下。我终于敢从缝里出来,便去洗手间洗脸。手里还拎着郭小飞扔下的半根香烟。 我在洗手间碰见了郭磊。就是前些天张玮给我介绍欧陆学校局势时,我们班那个头缠绷带被当做例题的孩子,此时他脑袋上的裹脚布已拆,所以我没认出来。 擦肩而过时,他看我的眼神十分高傲,比郭小飞和王利昊还要高傲,像在看堆垃圾。 我没在意,站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手上的烟屁股还在燃烧,我使劲嘬一口,平生首次将烟雾吸入肺中。用力过猛,脑子忽然一片空白,晕头转向的我一屁股坐进涮拖把的水槽里。 洗手间里镜子对着镜子,倒映出无数个侯铁叶。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 未完,明日继续更新 作者侯铁叶,银行职员 编辑 | 张舒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