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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浪漫的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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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9-3 05: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浪漫的失败者

2018-09-02  许知远  大家

导读

西乡隆盛比任何一位维新志士的名声都更持久,并随着岁月流逝愈发令人敬佩,他代表着现代世界失去的道德勇气。




在鹿儿岛机场自动扶梯旁,我看到了西乡隆盛。肥壮的身形、硕大的头颅,左手抚着腰中剑,一位经典化的武士。每个日本人都熟悉这个形象,近代日本史上,很少有人比他获得更神话的位置。人们普遍相信,他既代表着维新志士最刚烈、勇敢的一面——一小群人推翻了庞大、腐败的幕府,把日本引入了现代之路;他还代表了一个强者之温柔——主动放弃权力与财富,与被新历史进程遗忘的武士、平民站在一起,维护失败者的尊严。

这个西乡隆盛有一点不同,他右手还牵着一头黑牛,给威严增添了一丝农夫式的憨厚。“鹿儿岛黑牛,日本一团体综合优胜”,画像一旁的标语上写道,有趣的是下面还有“和牛维新”四个字,显然一切都和明治维新150年纪念有关,这头黑牛也将更新日本牛的精神。

鹿儿岛机场里的西乡隆盛鹿儿岛机场里的西乡隆盛

这则广告也象征了西乡隆盛另一重身份。他是明治维新的领袖,但只有在家乡鹿儿岛,他才是无处不在的存在,既激起神话式的赞叹,又有乡人般的亲切。他的铜像挺立在山脚下,他创建的学校遗迹仍在,路旁的石墙上仍有着他战斗时留下的弹孔,关于他的记述与评论排满了书店的一角,他的卡通形象被张贴在建筑工地的外墙上,他的公仔堆满礼品店的柜台,两抹粗眉引人发笑……

西乡隆盛的小公仔西乡隆盛的小公仔

更重要的是,他仍存于每个人的内心。 “敬天爱人”,一位白发老人在纸上写下她认为的西乡哲学;“我会把他留下来”,一位居酒屋女店主说,倘若西乡来访,要奉上熬了两天两夜的排骨,她猜他喜欢这浓重的糖醋味;一位琴师则想在他自裁前夜,为他奏一曲萨摩琵琶,这四弦乐器像示现流剑术一样是本地标志,它的哀伤、凄婉与刀锋上的寒光、残酷代表着武士的两面。

樱岛和鹿儿岛市街风貌樱岛和鹿儿岛市街风貌

沿甲突川散步时,满眼都是风中舞动的明治维新150年的彩旗,河畔的纪念馆被称作 “明治维新故乡馆”。在此地,维新不仅是一桩重大历史事件,更是一次地方行动,浓重的自豪感弥漫于各处。要为西乡炖排骨的女店主快活地说,倘若西乡在西南战争中获胜,鹿儿岛就会成为现在日本的首都吧。

玩笑背后也是一种失落。比起150年前的萨摩藩,如今的鹿儿岛失去了其领导性。高山曾阻碍萨摩藩与江户、京都的联系,通过海洋,它与中国与东南亚却有着长久的贸易往来。因为远离权力中心,它也有更多的思想与行动自由。早在1868年前,萨摩就已经进行了诸多现代化的举措,开设工厂、制造轮船,派遣留学生,西乡隆盛这些变革者也在这样的气氛中成长。

今天的鹿儿岛港湾异常平静,偶尔才见渡轮与划水的舢舨掠过,坐在仙岩园中昔日藩主岛津齐彬的坐席上,再难想象千帆竞过的繁盛景象。新的全球化取代了19世纪的贸易世界。

这失落也与1877年的战争相关。为了维护地方精神与武士荣誉,西乡隆盛率领乡间子弟反抗中央政权,这次失败也意味着一代地方精英骤然逝去,这历史的伤口多少令人想起内战之后的美国南方。对于西乡隆盛的传颂,也是对这种失败的逆反,鹿儿岛或许在现实战斗中失败了,志士们的精神却长存。西乡隆盛比任何一位维新志士的名声都更持久,并随着岁月流逝愈发令人敬佩,他代表着现代世界失去的道德勇气。

多年前,我在梁启超的书中,第一次看到西乡隆盛的名字。百日维新失败后,谭嗣同劝梁启超逃走自己留下,用了月照与西乡的类比,他要向月照一样死去,梁启超则应像西乡一样活下去,把未尽事业推进下去。

我很是怀疑,这些年轻的中国变革者对于日本的倒幕与维新有多少了解。他们不知道,或许也会刻意忽略掉,日本变革的复杂性,把它更单纯地理解成个人勇气与决断的胜利。康有为曾劝说光绪皇帝,只要他像明治天皇一样,决意改革,发布誓文,颁布条例,中国就能在三年内获得富强,而在长沙的时务学堂,梁启超也用日本志士的故事勉励学生。在一个深陷麻痹与无能、即将分崩离析的世界,他们一定能从日本志士身上找到极大的共鸣,道德勇气既是松散个人的粘合剂,也是行动的催化剂。

明治维新三杰明治维新三杰

真实的故事远比这复杂。在鹿儿岛,西乡隆盛虽无处不在,大久保利通的塑像也同样矗立。他们二人与长州藩的木户孝允被称作明治维新三杰。也正是他们背后的萨摩藩、长州藩的联盟,促成了幕府统治的结束与明治维新的开始。大久保利通身后的声誉远不及西乡,他不仅生活于西乡的阴影之下,还作为他的对立面出现——以中央政权压制地方力量,趋求功利缺乏道德原则。

倒幕运动中的亲切战友,在成功后成了对手。与中国人经常想象的高效历史进程不同,明治维新中存在种种冲突与挣扎,它日后的灾难早已蕴藏于最初的种子里。西乡的真实形象也一定有别于今日的传说,倘若他不是一位敏锐、精于计算的战略家,又如何在混乱的幕末时代脱颖而出?倘若他在1871年也随木户孝允的考察团一起出访,他对于日本形势的评判、对于武士地位的过分推崇,或许也会发生改变。道德勇气背后也常伴随着自我中心式的封闭。

这复杂性很容易被种种传说冲淡。在山间散步时,我经过西乡隆盛洞窟,在生命的最后5天,他和残留的萨摩战士们住在其中,等待着政府军的最后进攻。在洞窟里,他和同伴们继续下棋、作诗、谈笑,等待着必定的失败与死亡。这一幕令所有的追问黯然失色,人们热爱也需要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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