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哪有什么佳偶天成，靠的都是不离不弃

源济

哪有什么佳偶天成，靠的都是不离不弃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18-08-02

最近，浪琴出了一支有关七夕的视频“阳光下一起行走，黑暗中一起奔跑，因为坚定，爱情才能历久弥新”。拍摄地是巴黎，女主角是赵丽颖，视频拍得非常唯美，但更引人注意的，是片中的几段话，“阳光下一起行走，黑暗中一起奔跑，因为坚定，爱情才能历久弥新”。

男女之间，据说纯粹的相爱，只能维持18个月；可是我们又那么渴望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何做到？

简单来说，当然就两个字：坚定。

坚定是不能嘴上表态的，凡事看行动。多为对方考虑，平时小事着眼，送一份温暖，时时刻刻表达的，都是坚定。这几天，小岁月的后台接到不少男读者们询问七夕礼物的问题，送礼是一种态度，也算是坚定，七夕情人节的节日过得怎么样，直男有没有送对礼物很关键。其实，女人在意的不是礼物本身，而是在解读你向她表达的“爱情深度”。（很感慨，这才几号你们就操心七夕礼物了，求生欲也不是一般的强）

 

直男们的礼物是五花八门的，作为一个曾经收到过瘦腿袜和倒热水后会显现出本人照片（非常丑的那种）的杯子的人，我并不打算在这里多举例子。我觉得张充和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她的头号热烈追求者卞之琳同学虽然写过那么清新脱俗的《断章》，在送礼物这件事上，是钢铁直男的典范——根据张充和的弟弟张寰和的回忆，卞之琳每次去张家，都会带礼物，不过，“是那种亚麻布料的香港衫，每次都一样”。

▲  卞之琳《断章》手稿

可是后来翻翻张充和的信件，发现到了“真命天子”傅汉思那里，也没送什么礼物，几本书，一点衣服料子，如是而已。

 

其实，说一千道一万，女孩子哪里是真的想要礼物，要的不过是一份心意，这份心意无关贵重，而是“我坚定地爱着你”，坚定的走下去，坚定的陪伴，还是刘兰芝姑娘总结得好，“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昨天的推送很令人断肠，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得不到妻子儿女的认可，这是多么令人心酸。我听过太多特殊年代爱人变陌路的故事，但我也仍然相信，刘兰芝所追求的这份“磐石无转移”的坚定之爱是存在的。

 

因为，我们有平如美棠。

▲  这张照片真是一对璧人

 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惧远行，也不曾忧虑悠长岁月，现在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思虑起将来。——饶平如

 

1946年，25岁的八十三师六十三旅炮兵营任中尉观测员饶平如接到了父亲的家信。

 

父亲催他回家相亲，不过，却没有告诉他相亲对象。在这之前，父亲已经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朋友，但他都推说打仗，不能耽误人家。这当然是借口，但并非全然托辞，他曾在湘西会战中和日军正面对抗，亲眼见十步之外的战友被炮弹击中，“只几分钟，就死去了”。当时，他伏在山头想，大概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吧。

 

抗战既然胜利了，平如决定回家。赶回南昌的次日，父亲带他前往江西临川的至交毛思翔家。路上，他才知道，相亲对象是毛家的三小姐美棠。

▲  第一次看到美棠时之印象

屋子很大，平如走到第三进的天井，忽然像所有古典小说里的情节一样，见到的美棠：

 

忽见西边正房小窗正开。再一眼望去，恰见一位面容姣好、年约二十的小组在窗前借点天光揽镜自照，左手则拿了支口红在专心涂抹——她没有看到我，我心知是她。

 

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父亲掏出了准备好的金戒指，交给岳父，岳父套在美棠的手上，这就是他们的订婚。

在回部队的路上，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里多了一个人，肩上扛了一份担子。他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要一辈子对美棠好。

▲  24岁的饶平如（左）和19岁的美棠（右）

内战再起，平如不愿意自己人打自己人，回家结婚。在江西大旅社，美棠穿了婚纱，着一双红色的鞋子，平如则是一身美式淡黄色卡其布军便服，证婚人是时任江西省省主席的胡家风。婚礼结束，他们在江西大旅社大厅门口的入口处拍了婚纱照，很多年之后，这张照片遗失了，这是平如一辈子的痛。

▲  后来有人听说了平如美棠的故事，特地去江西还原当时的情景，合成了一张婚纱照，送给了老先生。

爱是美好而抽象的，生活却是琐碎而具体的。为了生活，平如和美棠尝试过开切面铺子，结果被小偷偷了切刀；美棠第一次做肉丸子，把肉皮也一并剁进去；平如卖干辣椒，生意奇好，后来才发现是他没有把盘子的重量除掉，大为亏本……

但平如说，这是他们最美的一段日子。在江西樟树镇，他们经常光顾一家叫“樟树餐厅”的馆子；在柳州，他们好奇，为什么街上的“鱼生粥”都要写成“鱼甡粥”；在徐州，他们装满金子的皮包差点被空军“顺手牵羊”，失而复得之后，两个人都吓得说不出话来，最后，看见一个水果摊，两人不约而同，上前买了两个大鸭梨压惊……他们是多么要好啊，无论走到哪里，美棠的手都要挽着平如，徐州当地人看了，都有些难为情地窃窃私语，他们毫不在意。

 

1950年年底，平如把自己和美棠的家最终定在了上海。他们在新永安路十八号订了两间房，36平米。小夫妻俩年轻没经验，并没有留意房间是朝西的，一到夏天就要为“西晒太阳”吃苦。不过，美棠还是很满意，因为推窗就能看见楼下的菜场。

 

阳光下一起行走，黑暗中一起奔跑，他们是这样想的，只要在一起，怎样都好。

 

 

幸福的日子在1958年9月28日这天戛然而止。

 

下午五点，办公室主任找到平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面无表情地念到：“饶平如因反革命，送劳动教养。”几分钟之后，平如被押上了门口的三轮车，送往上海劳动教养所。

 

第二天，他被送到安徽六安，对于这个地方的印象，他只记得《红楼梦》里的六安茶，到了那里，才知道念“lu”安。

 

他以为一年半载说清了情况就会放他回去的，结果一待就是22年。但当时，他心心念念想着的，是在家里的美棠。他想，美棠大概要被吓坏了。

 

单位人事科找美棠谈话，劝她与平如“划清界限”。美棠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一个人。”22年里，每一次这样的谈话，美棠来来去去的，都只有这一句话。

很多年之后，平如还是忍不住，问美棠为何能够如此坚持。美棠回答：

 

你要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离婚了，可你又不是汉奸卖国贼，不是贪污腐化，不是偷窃扒拿，你什么都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离婚？

 

生活困顿，五个孩子嗷嗷待哺。美棠一一变卖嫁妆，五对金手镯，卖到最后一只的时候，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小红，美棠心里难受，就把手镯套在女儿手腕上，让她带着睡了一晚。天亮后，她把镯子摘下来卖掉，“女儿也算戴过了”。

钱还是不够用，美棠还去上海自然博物馆的工地搬过水泥，平如深深自责，说美棠后来肾不好，多半是那时扛水泥落下的病。他后来每每经过自然博物馆门口，都要徘徊，停一停，想一想，摸一摸台阶，“里面含着美棠的劳动”。

可即使如此，美棠还是在信里劝说平如，不要寄钱给家里，多想着自己：

平如： 

你下月要寄25元来，不行。你又没钱买东西吃了。我们这儿想办法吧。你仍寄20元。你自己身体要紧。……

平如一年的探亲假只有半个月，为了这个半个月，他会提早很久很久做准备。他用借来的钱，买好花生、芝麻、瓜子、咸鹅等等，不到六点起床，挑着担子去数公里之外的火车站，先坐车到合肥，辗转几处，才能到上海。他挑着担子回家，孩子们欢呼雀跃，一晚上就能吃掉一麻袋的东西，岳母在炉子上煮着咸鹅，平如拿出口琴为美棠伴奏，邻居老太太经过，叹息道：“没见过这么幸福的家！”

 

 

我们身体好，没病痛，老了大家一块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买点吃吃，多好——美棠

 

因为这份坚定，平如和美棠终于一起携手度过难关，1980年12月19日，平如的“劳教”处分决定被撤销。

 

孩子们成家立业，他们搬进了新家。平如想起美棠曾经跟他说，等他们老了，希望归隐山村，不问世事。平如特别希望美棠的晚年平安静好，日子一天天这样过下去。

平如得了急性胰腺炎，排不出大便，美棠“遂以手指将硬块一一抠碎”。每到下午三点，平如就偷偷到医院阳台上去望，望见美棠身影，才放心躺回病床。平如痊愈回家，不久，美棠也病了。病情逐渐加重，起初是前言不搭后语,后来大部分时间神志不清。家里人都知道这是老年痴呆的症状，只有平如一个人相信，美棠还能好起来的。他每天五点起床，给美棠做腹透，记录指标，还要做饭做家务，可是精神好得不得了，平如说，“因为我怀着希望，我想她能好起来。”直到这一刻，所有人都放弃了，平如仍然是坚定的。

 

一天晚上，美棠突然说她想吃杏花楼的马蹄小蛋糕。家附近没有，我就骑车去更远的地方买。赶到店里已经很晚，幸好还能买到马蹄蛋糕。可等我终于把蛋糕送到她枕边时，她又不吃了。我那时年已八十七，儿女们得知此事无不责怪我不该夜里骑车出去，明知其时母亲说话已经糊涂。可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

 

又一次，美棠忽然要一件黑底红花旗袍。可是并没有这样一件旗袍——又或许多年以前她曾有过，此时忽在陈旧的记忆深流里“沉渣泛起”。我便找儿女们商量，是否找裁缝找布料重新做一件黑底红花的旗袍来，儿女们坚决反对。也果如他们所言，未等我放下此事，美棠自己就忘得一干二净，再也没提起过它。

极少极少的清醒时刻，平如记得清清楚楚，美棠会对女儿说，你们要好好照顾爸爸。又一日傍晚，她叫了平如，忽然说：“你不要乱吃东西，也不要骑脚踏车了。”

2008年 3月19日下午，沉睡中的美棠最后睁开眼，看了一眼平如，留下了一滴眼泪，走了。

平如吃了半年的抗抑郁药。他去了江西，带着一张6寸的美棠照片，“放在口袋里，等于两个人一起去了”。在已经被改成“八一纪念馆”的江西大旅社，他站在几十年前两个人拍结婚照的地方，独自拍下了一张照片，“玻璃天窗已拆毁，唯阳光朗照的庭前，仍是当年携手处”。

他们的爱，是真正的“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平如美棠的故事，始终是我的一盏明灯。让我坚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是坚定不催的。坚定爱是一种信念，是一种选择，是设想过最坏的结局，却依然不放弃；是允许完美中的不完美，却始终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