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对于女人的“奶子”从金到银再到狗的价值递减逻辑,并不总是成立的。在另一篇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品《哺乳期的女人》中,他对奶过孩子的“奶子”的审美态度显然宽松了许多。《哺乳期的女人》是一个以女人哺乳——或者用作者的话说,“奶子”——为核心意象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七岁的男孩旺旺,从小母亲没有奶水,因此一直没有尝过奶水的滋味,他被送到爷爷奶奶家。母亲虽不在场,“奶子”处处出现。爷爷奶奶也会有意无意调侃起他妈妈的“奶子”,奶奶将牛奶、奶糊、鸡蛋黄的混合物喂给他吃,并提醒他说,这是“你妈的奶子”,爷爷则愤愤不平,他觉得现在女人的肚子被国家计划了,但奶子总不能跟着瞎计划。奶奶和爷爷,一个是自认为在制作替代性的“奶子”,一个是站在国家政策高度发牢骚,二人分别以自己的角度呼唤着缺席的儿媳的“奶子”。
旺旺家的对门,有一个长着健硕胸脯的女人惠嫂。作者将惠嫂的乳汁比喻为了某种类似中华文化或自然瑰宝的资源——“源远流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将乳汁比喻为瑰宝,这实在没什么新奇,莫言在《丰乳肥臀》里写喂奶,也细致地写那“混合着枣味、糖味、鸡蛋味的乳汁”,将乳汁比喻为“一股伟大瑰丽的液体”。不仅如此,女性在铺子门口喂奶的姿势也被认为“格外动人”,不解开扣子,直接撩起上衣,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哺乳期的女人》
毕飞宇 著
江苏文艺出版社 2011年
惠嫂哺乳时的“圣洁”会不会遭到亵渎呢?老舍在《我这一辈子》里写“我”的媳妇坐在门槛上喂奶,也是充满爱怜的,“看她坐在门坎上,露着点胸,给小娃娃奶吃,我只能更爱她,而想不起责备她太不规矩。”然而,比毕飞宇小说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哺乳并没有让“我”的媳妇更“圣洁”,她最后还是跟人跑了。反观《哺乳期的女人》,从没吃过奶的旺旺被惠嫂喂奶的画面诱惑了,也被这不绝如缕的奶香包围了。有一次趁惠嫂不注意,男孩狠狠咬了她的乳房一口,惠嫂一声尖叫吵醒了半个镇子的居民。而她对乳房被咬这件事的反应却令人浮想联翩,惠嫂是又疼又害羞,“责怪旺旺说:旺旺,你要死了。 ”这不像是成年妇女对孩子的责备,反倒接近于媳妇儿对成年男子的嗔怪,例如《金瓶梅》里潘金莲对陈经济的怒骂,有着调情的意味。
耐人寻味的是,惠嫂被咬的事情给整个镇子都知道了,他们也都想沾点儿旺旺的光。就像全社员都要玉米“喂奶”一样,村民调戏惠嫂说,“惠嫂,大家都‘旺’一下。”除了惠嫂的婆婆,大家都觉得这个笑话有趣。旺旺受到了爷爷的教训,生了一场病,再也不坐在门槛上看惠嫂喂奶了。惠嫂反而觉得愧疚——为他不敢出来、只躲在门里面偷看喂奶而愧疚。一个喂奶,一个偷看,毕飞宇写道,这层互动日复一日,变成了这个妇人和这个孩子之间的“秘密”。有一天,惠嫂忍不住了,抓住了旺旺,把他拖到了杂货铺的后院,撩起了自己的上衣——就像玉米对未婚夫,就像《马桥词典》里的姐姐对弟弟那样——对旺旺说,“吃吧,吃。”见男孩惶恐不安,她说,“是我,你吃我。吃。”后来还说,“傻孩子,弟弟吃不完的。”
男子吃奶的故事,在谷崎润一郎的《梦之浮桥》里也有写到。与“全村社员”对少女玉米胸脯的集体觊觎不同,《梦之浮桥》中的主人公“我”对母亲的回忆是独特的,属于童年的,那是一个“混合着发香和乳香、在带着体温的怀抱中甜美的而又微微发白的世界”。亲生母亲死后,父亲续弦娶了新的妻子,“我”也改口唤她母亲。有一天夜里,这位继母来到“我”的房间,说起了五岁时还吃妈妈奶的故事,并领“我”与她同睡,那时的“我”已经长了个子。
《梦之浮桥》
谷崎润一郎 著 林青华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
怪异的一幕出现了,“我”在她身边躺下,鼻尖碰触到她和服的开口,找寻到乳头,用舌尖吮吸个没完,但却吸不到奶水。“吸奶”的惬意感使得“我”仿佛怀旧似的,又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个“发香和奶水混合的世界”。“我”如此与继母相处,一直到十三四次岁。几年后,继母产下一个弟弟——然而孩子却被父亲送往了很远的地方。在涨奶时,继母又一次叫上了成年的“我”。比继母已经高了不少的“我”,又一次撩起继母的衣襟,吮吸起她的乳房,“团着身将脸埋入母亲的怀中,贪婪地吸着不断涌出来的奶水。”《梦之浮桥》处处暗示的都是“我”与继母之间的乱伦关系,被父亲送走的继母产下的弟弟就是明显的证据。主人公正是借着对那个甜美的、发白的童年世界的怀念,与“继母”的关系才得以发生。
七岁的旺旺渴望缺席的“奶子”,咬了哺乳期的邻居胸脯一口,而被迫断奶的“我”希望在继母身上得到慰藉。他们的共同理由都是对母亲的向往,然而在替代的女人的胸脯之上,他们却滋生出了母子天性之外的暧昧想象。只不过,在毕飞宇笔下,惠嫂几乎是以一种献身的姿态向男孩敞开胸脯,“巨大浑圆的乳房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旺旺的面前”;而在谷崎润一郎这里,继母对“我”的态度是委婉的,只是让“我”不再接受其他的女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