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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冉云飞专栏 | 书客配吴鸿:亡友一周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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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29 08:0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冉云飞专栏 | 书客配吴鸿:亡友一周年记

 冉云飞 大家  今天



日本版画家森村玲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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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想不起于何时且在何种情况下与吴鸿兄相识了,因为早年的日记在搬家时有遗漏。认识不久,记得他问我这名字从何而来,是不是“乱云飞渡仍从容”?我说从出生年月,所对应的时代来看,似乎应该从这句万人被迫皆晓的诗“脱胎”而来。但给我取名者乃是吾乡懂些旧学的耄耋老人,自没那般迎趋与无聊。


如此说并非无据,因为按我家取名字的传统,总是要与传统文化沾上一点边才像样子。虽然家中从来都没出过什么有文化的人,内心总是有这样不辍的期待。因为大家兄二家兄都按辈分,用了“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孟子·梁惠王上》)来取名,作为小儿子的名字不可能来个跨度那么大的跟风。我告知他《易经》传文之“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是我名字所取之由来。《易经》经文充斥活命技巧,而附骥于后的传文则为儒生溢楮泄笔的夸张,断不可信以为真。


我则反问他你这名字是不是来自李白的诗《结客少年场行》:“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这样他的名字便与其军旅生涯可以完全勾连得起来。他说父亲虽供职于文化单位,恐怕没有这样的深意吧。我说事实上,明代诗人高启还一首《送越将罢镇》,可能更适合你名字深意与生活状态。我顺口背出开始四句:“楚客佩吴鸿,临边最有功。读书围壁里,赌酒射堂中”。我说你既当过兵,又好书,且嗜酒,这四句是对你名字最恰切的解释。令尊想你成器——大名本是一种异形宝剑——飞得高远,虽然《吴越春秋》里的传说实属无稽。


吴鸿,资深出版人,原四川文艺出版社社长、作家、美食家。生于1964年,2017年6月29日逝世。


人的交往有一样雷同便可提升往来的频密度,何况我们都嗜书如命,且好酒贪杯,还有不少集这两种爱好于一身,与我们都有交集的朋友。他嗜书不仅来源于其爱读书,而且有个近水楼台先得书的条件,是他供职于出版社,可以与其它出版社的朋友互换读物。且让他庋藏书籍得以精进,阅读日臻上境的原因,是他所供职的单位有两位高人,一为盛寄萍先生,二为龚明德兄。


盛先生是出版界搞装桢设计的前辈,有名的《走向未来丛书》、《乔大壮诗集》、《乔大壮词集》等都是他参与设计的,其编辑出版之《<走向未来>丛书题图、插图、封面选辑》一书是我常翻不懈的图版书。“走向未来丛书”在八十年代曾风靡全国,其中装桢设计之入眼不能说不是一个因素。而乔大壮诗词集,因系仿线装,配上他典雅的设计,使得蜀中名宿波外翁的诗词集,一时纸贵。现在得闲静处时摩娑,仍让我生出不少感慨。



得知盛先生退休后还在编辑出版《四川新闻出版史料》,有一天吴鸿兄带我去拜望他,他便送我一块四川大藏书家严谷孙“渭南严氏刻本”的木版,且说:这是文革时期文殊院驻扎军宣队时,有人从烧饭的柴堆里捡出来私藏的,现在送给你这样的爱家,算是藏得其所。由此不难看出他对比较喜欢的后辈,不论生疏还是熟知,其奖掖提携都是一惯的,难怪吴鸿与他交往不少。


吴鸿因与盛先生往来颇密,同时收了不少设计好手如竹久梦二、罗克威尔、钱君匋、曹辛之、张守礼等人的作品,再者喜好比亚兹莱的装饰画和日本的浮世绘,时常揣摩观赏,因之习得一手排版及设计的好眼力,使得时尚特征与艺术展示有比较好的结合。他虽非专业设计出生,但由于此方面经验丰富,与他搭配合作做事的装桢设计师陈维兄也极欣赏。他们一起合作的“老成都丛书”可以作证,其中便有我写的一本《从历史的偏旁进入成都》。



另一位因吴鸿之介,得以结识的便是爱书如命的新文学版本专家龚明德兄。明德兄所藏新文学版之宏富多元,考证功夫之细腻精审,大约同行难出其右。这样说,并非夸大之辞,因为这个领域的出色人物,一些我有文字交,要么亲眼见过,要么读过其书,故明白如此判断并非要唐突得罪谁。


明德所出第一本书《新文学散札发微》蒙其不弃——后来他所出诸书如《文事谈旧》、《旧日文事》、《有些事,要弄清楚》、《书生清趣》等均蒙其赠阅而读过——赠送一册毛边本。作为对此的报答,我在1997年春节写了一篇长文《<新文学散札>发微》,刊布于当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吴鸿亦激赏,还开玩笑说,你欠我一篇书评,我的书出来你也应该如此严谨认真的来写。他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作为必须赏还的“硬任务”来要求我。直到近二十年后的2015年他出了《舌尖上的四川苍蝇馆子》,我才写了一篇《人民群众需要美食地图》来还“债”。过不久吴鸿便来电话高兴地说,我这篇小文于他书之畅销很有助力,并共谋饭醉一次,但终因杂事丛脞而不果。但能于他的大作畅销稍有裨益,实在私心甚慰,总觉得于情于理都是美事一椿。


《舌尖上的四川苍蝇馆子》,吴鸿 著


吴鸿之爱好买书看书,在圈子中也是有名的。除了乐于接待全国各地来的读书人外——无论是出版、买卖,还是阅读、写作等与书有关的人——还对书籍的市场、装桢、内容、读者诸方面常做些研究,如他发表于2015年《出版广角》第一期的《2015年,让书回归》一文便是明证。是文中他谈及纸质书的现状与国民阅读率,以及阅读文化(主要说及我们共同的朋友们组织并举办了十几届的 全国民间读书会之事),并书籍装桢和书籍内容等问题,实在而切题。其中他还点名批评了官方搞的“农家书屋”与中小学图书馆的配书,压低图书价格,使书籍质量堪忧,而流于官样政绩工程的事情。他认为这样被压价的“劣质书”充斥着中小学图书馆,难怪学生们会沉迷于游戏,而不再醉心于阅读之快事,真可谓毁人不倦。


他亦师亦友的龚明德兄让其出版著名作家李劼人在各种压力环境下修订的《死水微澜》诸版本,出一个比较全面的汇校本,在别人看来是赔钱的事,他却愿意为此努力,如此才是促使文化得以赓续的雅事。唯一遗憾的是好像此书没来得及出版,他便遽然歇了尘世之工。


2


与吴鸿交往多年,得他的帮助不少,令我铭记难忘。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他与书商合作出书,常常请我做一些书的点校工作,并且写序,其间所得报酬,远超当时社会所给出的上限。这些序文大多是对古典文化的评价,后来结集成为拙著《手抄本的流亡》,得以名世,这是我们友谊的结晶,一如他是我《从历史的偏旁进入成都》一书的责编一样。不特此也,在我遭受不公正的缧绁之灾,一些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他却来关心我的家人。虽因家人不在家没能见着,但藉着朋友们的知会,得知他以体制内一个单位领导的身份来关心一位,已经被社会边缘化的老友,我的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宣。


流沙河先生是我与吴鸿、龚明德诸人,都共同尊敬的文化前辈。我们在与他的交往中都深受其益,无论是做人还是为文,虽然很多方面力不能逮,但见贤思齐之心总是时常被激发起来。晚年沙河先生人穷研文字学,并且数年来在成都市图书馆开讲座,讲《诗经》、《古诗十九首》、唐诗、《庄子》等课,市民免费听讲,座无虚席,成为蓉城一大文化景观。听了这些讲座,吴鸿便思谋筹划为沙河先生诸多书的出版尽力,联系北京出版界的朋友老愚兄,促成了《文字侦探》、《白鱼解字》、《正字体回家》、《诗经现场》等印制精美、校勘仔细的作品,给晚年的流沙河先生带来了不少的快乐。亦使更多的爱书人,有可以焚膏继晷阅读的好作品,实在是快何如哉的好事。


沙河先生听说吴鸿早逝的消息,为此悲悼不已,特撰一联以寄哀思:“未料先生一己飞鸥短寿,还期后死诸君减酒添龄。”“减酒添龄”一说,便提及令吴鸿亲朋友好友难自忘怀的伤痛。


除了爱书读书,我与吴鸿共同的朋友很多,因此时常有喝酒啸聚的时刻,这时酒桌上我与吴鸿常是来者不拒的少数几人。我更有一点他人所不及的是——此乃好友宋石男兄所总结——喝酒从来不是别人灌醉,而是伙同别人把自己灌醉。我还有一点非常不好,喝了酒爱使酒骂座,好勇斗恨,臧否人物,更是口不择言,常常因此得罪人。但并不认为如此有什么不好,还得意于自己所言之“人生有二三知己足矣,有五六个人敌人又何惧哉”的狂傲自娱之中。吴鸿酒量好于我,且能够控制节奏,故很少看到他醉过。但这并不是他有什么故意不拿出与你斗酒的城府,四川话所谓暗(隐藏之意)起在,而是豪爽如故。他的酒风与酒德,在朋友间是相当有口碑的。但可能正是因为此点,成了他生活与生命上的阿卡琉斯之踵。


如果一个人身体很好,还犹有可说,可是吴鸿在多年嗜酒得了糖尿病后,却并没有停止像以前的大吃海喝,这实在是深深令人遗憾的事。关于他的喝酒,他的岳父、著名诗人张新泉先生曾让我劝过他,事实上我也的确履行了承诺,但平辈在劝酒这一点上并没有显示出多大的效力。其实岂止如此,即令吴鸿很尊敬的流沙河先生及师母劝他,他也无力履行戒酒的承诺。因为我此前也是如此,我的滥酒,其名声不在他之下,我的母亲、岳父母及亲人们,以及流沙河及师母都劝过我。我也不是不想改,而是没有那个能力改,因为已经嗜酒成瘾,被酒精所捆绑,故脱身极难。但奇妙的是,我有信仰之后至今从来没有醉过,关键是我的酒瘾被拿掉了。由此去年四月份,借着我们共同的朋友谢惠女士回成都之机,他们一起来寒舍学习过一次圣经。他也深感我生命的翻转与生活方式不同寻常的变化,惜乎英年早逝,无由近一步同求真知,痛何如之!


《古诗十九首》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能让人体会人生苦短,且有一定悲剧感的诗歌,有些近乎《诗篇》中哀歌的特质,但及时行乐的药方处置,降低了它对于死亡超越性的描写和思考。我与吴鸿兄喝酒时常背这些诗歌以自娱。其中我们最爱提及的就是“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驾车回言迈》),“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


麦客、刀客、酒客、侠客总是过客,嗜书如命的“书客”——作家、出版人,复以酒客著称的吴鸿兄,亦是如此。寄居尘世的人,若没有明了而坚定,且有确据的盼望,就像只有现实,却没有诗意和远方——如像没有日本版画家森村玲那样形式感极强、绝美悦目的版画——实在是令人非常伤感的事。


森村玲作品。图源网络


2018年5—6月于病痛中断续写就,6月28日吴鸿兄病逝一周年前夜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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