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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陈思呈:我有两个童年,一个古城一个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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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9 10: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陈思呈:我有两个童年,一个古城一个江边

 陈思呈 大家  前天




1


小学时的暑假,每天中午,都是在假寐中等父母上班。虽然有时假寐会变成真睡,但父母开门、搬单车的声音,总能让我从睡眠中清醒起来,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带着半个身子半边脸的草席印子,悄悄地溜到邻居娟娟家。


娟娟和我同年龄,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闺蜜。我们的友谊又持久又脆弱


她是大人口中的“人精”,聪明,聪明而傲慢。我则痴愚而暴躁。她的傲慢总能激怒我,我们三天两头地吵架。偶尔还打架。有一次打架我还在她手臂上抓了一道血痕,还有一次她往我的一条手帕上吐口水,我气得把自己另一条最喜欢的手帕扔进了阴沟,再也找不回来了,这样我等于失去两条手帕(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之我们没完没了地闹矛盾。但往往过不了一天我又耐不住寂寞讪讪地去向她示好。


好的时候,我们就争分夺秒废寝忘餐地约会,但相见亦无事,独坐常思君。我们在一起,除了打扑克,抓石子,最经常干的就是坐在地板上,翻来覆去把玩一些“收藏”。我们收藏糖纸、树叶、手帕、碎布、珠子。


装珠子的铁盒,就是最重要的身家了,每个盒子打开瞬间的华彩,真的是语言不能形容的:雍容典雅的圆珠,五颜六色的小碎珠,相对廉价的竹节珠,还锥形、菱形、水滴形状的现如今回忆不出名字的各种。


看潮剧的时候,大人们对着剧情或喜或悲,我们,只看着女主角的头冠上那颗硕大的大圆珠。那么大,那么大、那么大的大圆珠,不知要多少钱才能买到这样一颗大圆珠。要是能在我们卑微的手里,轻轻地把它握住,想象一下,是一种非常充实的手感,手里一沉,凉凉的,轻轻摩挲,滑滑的。然后再张开手,托着它,迎向阳光,见它闪出柔光……爱情也不外如此吧!我们八岁时就懂了


戏剧女角头冠上的珍珠,是多少女孩的童年梦想


我们无休止地,把各种珠子有规律排列,穿成手链或项链,在审美疲劳来临之前又把它们拆掉。或者把种种糖纸按自己定义的类型分类,每一张都压得平平整整,每一张都自带各异情氛。我们会郑重端详它们,爱慕地欣赏它们在阳光里变幻的色彩。


我们还给巷子里的几块石头分类,认为哪几块是幸运的石头,哪几块是不幸的石头。如果不小心碰触了不幸的石头,会被像避瘟疫一般地躲避,因为倒霉会传染,但可以靠吐口水、“做诀”来解除不幸,可以在每块幸运石上站立一番,双手放置头顶,口中念念有辞,祈求厄运解除。


当然还有其它各种游戏,比如从一条巷子一直闯到很远很远的另一条巷子去,因为那些巷子总有某些地方是相通的,哪怕相通处是一截断墙,也可以走通。又比如捉一些蜗牛让它们比赛谁的爬得快,这应该是今天男人们“赌马”的前身,大概这里面水很深。



2


我和娟娟有各种领域的攀比。


有一年儿童节,我爸出差回来给我带来一盒泡泡糖。虽然那个时候,街头小店已经有“大大泡泡糖”出售,但跟我爸买给我的泡泡糖相比,“大大泡泡糖”就显得很低档,首先,它入口是硬的,不像我爸给我买的初一入口就很柔腻。其次,大大泡泡糖嚼起来很粗糙,所以吹出来的泡泡也欠缺弹性,很容易破。总之,从糖体本身的质感,再从泡泡的体型大小、成泡难度、持久时间,我爸给我买的这种泡泡糖都让我体会到不可辩驳的优越感。


最近我在某一家便利店无意买到一种口香糖,口感很像当年我爸给我买的泡泡糖,牌子叫弹立方,随便说一下以示怀念,不是广告。


娟娟感受到我的优越感,但她难以反驳,她也很喜欢我这些泡泡糖,难以拒绝我的施与;当她满心喜悦地吹出一个比我更坚固更持久的泡泡的时候,她就要忍受我带着赐与者居高临下的语气问:“外地东西质量就是好,对不对?”在糖的甜味和自尊的苦涩之间,她发酵出了很多愤怒。


那段时间,她吃了很多糖,吹了很多泡泡,强忍了很多愤怒。


有一天娟娟来找我,穿着一条特别漂亮的裙子,裙摆非常奢侈地由八片布组成,只要她小幅度旋转一下,那八片布组成的裙摆马上就殷勤地展开成一朵花的模样,把她亭亭玉立地烘托在中间。


她突然成为少女。


她说那裙子是她爸爸出差去上海的时候买的。


我很羡慕。我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出差去上海呢?


真的,我好盼望我爸爸出差,天天出差。爸爸在家里的时候,每天中午监督我午睡,如前文所述,我总要在焦虑的假寐中竖耳朵等待他开门去上班的声音。如果爸爸哪天休息在家,我就完蛋了,我要在他的要求下写毛笔字,练琴,安静地阅读,忍受着娟娟家或者别人家的房间里传来电视剧的主题曲,《射雕英雄传》啦,《星星知我心》啦。


有一段时间爸爸每天午睡上班前,还特意留出半小时的时间,教我认识黑白键盘。我真是心急如焚,我一点也不想成为一个优秀的人,我只想赶紧去和娟娟约会,如胶似漆或者勾心斗角。爸爸觉得这种友谊很低级,他认为和任何人玩都很低级。为了让我呆在家里,他甚至自制了整一套知识卡片,订了各种杂志,上班前他布置“作业”,要我看完多少,下班后要检查。他一定有某种执念。在他年轻的、刚拥有女儿的那些年,他对于女儿应该有个什么样的人生,他一定怀有某种执念


他却不知道,我只希望他出差



爸爸出差的时候,妈妈会允许我和娟娟在巷子里疯玩很久,妈妈会出于天性里的浪漫,允许我有一些草根的幼稚的娱乐,她自己也会参与这类娱乐,比如说,她会带我到街上去买一点零食,可口可乐,烤鱿鱼,甘草水果,花生糖……


念力太强,爸爸果然出差了。这一次他出差的时间很长很长,长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时间长到我几乎忘记我有一个爸这个事实。


我们家里有一台缝纫车,打开的时候是缝纫车,不打开就是一张桌子。妈妈每天吃完晚餐就洗碗洗衣服洗地板,把所有的家务干完了之后,就点着蚊香用缝纫车缝衣服。有一天晚上,她没有踩缝纫车,而是趴在上面写信,我无意地路过,看到那是写给爸爸的信。


我觉得这个情景很美又很忧伤,鼻子都酸了。但并不是想念我爸,而是觉得“爸爸在远方出差,我和妈妈妹妹在家里相依为命地生活着”这个想象很动人



3


那次爸爸出差的时间真的很长,妈妈就把我送到外婆家住了一阵子。


我们那座小城有条很出名的江,外婆家就在江边,因为外婆和舅舅是港务所的员工。


港务所的宿舍是一个谜阵。首先洗澡的地方是一排排的公共浴室,厨房在一楼,吃饭就用厨房里简易的桌子,厕所也在一楼,但房间却在二楼。在我外婆家两个卧室之间,要间隔着很多别人家的功能不明的房间,在幼年的记忆里,走廊尤其曲折漫长。每天,在我们吃饭、睡觉、洗澡、上厕所、收衣服这几件事之间,要走很多的路,要经过很多很复杂的地形。


江边的童年和古城里的童年也是完全不同的。比起在古城的巷子里、院子里玩珠子收糖纸的时光,江边的生活奇幻有如异域



清晨很早很早的时候,总有女人拿着一盆衣服在江边乒乒乓乓地洗,傍晚很晚很晚的时候,也有女人拿着一盆衣服在江边乒乒乓乓地洗。她们是沉默的、匆忙的、劳累的。如果开口,多数是粗声粗气,骂骂咧咧,比如训斥小孩。


那时候(八十年代初)江上还有竹排,漂过的时候排工会大声调戏江边洗衣服的妇女,妇女就更加凶悍地骂回去。我们并不懂得是调戏,只知她们一开口就是骂人,要么骂过路人,要么骂自家娃。


码头个神奇的地方。从江的上游来的货船在这里卸货、交易,江的上游是山区,船只带来姜母、柚子、煤炭、竹制品、杉木这些山区特有的物品,又在码头买走蚊帐、肥皂、毛巾、牙刷之类的日用品(大概是山区稀缺的物资)。一种赶墟的梦幻气氛,让围观的孩子也肾上腺素陡增。


居住在城里的人们有安稳的气质,住在江边的人们有漂流的气质。这里多数是船员的家属,或者是从江上游来做生意的异乡人。一个汇聚了异乡人的区域,连语言的发音都跟城里略有区别。走江湖的人,在码头的空地上,拍胸锤腹,表演各种碎石武功,再展示他们祖传的跌打膏药;从江西来的玩猴者,带着他的猴子展示着奇巧的技艺;不知从哪里来的摆着棋盘残局的人,以一包烟的筹码在等待着对手;还有周边各个乡村过来的贩卖木柴、菜蔬者,甚至有人牵着牛,也从这里经过。


江边的孩子也要比城里野一些。不要说出神入化的游泳经验,只说他们能从堤上直接滚下来,环境的便利造就了民间滑草高手。他们还能从过路的汽车打主意。当时蔗糖厂建在城外,所以常有汽车载着一斗车的竹蔗从江边开过,其中有一段上坡路,车子速度变慢,江边的男孩们会从车子后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扯下一根根竹蔗。



4


在记忆里,声音比图像清晰。


黄昏时听到的声音层次是这样的:很多货船在这个时段渐次靠岸,机器声由”轰隆隆“转成”突突突“,你知道它们速度骤减。船上的人会高声提示游泳的人或者岸边洗衣服的人注意避让。然后,是船员把船头粗重的铁链一圈一圈解开时,滞重的”哗啦啦“声;紧接着,是铁锚抛进水里时,低沉的”咕咚咕咚“声,像巨人在喝水。


在夜晚听到的声音层次是这样的:火船靠岸的时候,先是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突突突“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悠扬的长鸣,之后便是辽阔的安宁,但并不是完全的沉静,隐隐约约还有船员们在聊天。他们的说话声被夜色处理过,再粗声大气也非常寂寞。除了这些声音,还能听到小渔船趁夜出来捕鱼,木浆划过水面,水声非常温柔,还能听到从远处开向更远处的大轮船,那声叹息一般的汽笛声。


就这样,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夜晚连着清晨,尤如永生




5


并没有什么故事。有一天,妈妈下班来接我的时候说,我们要回家了,爸爸出差回来了。


我有点回不过神来,我完全玩野了。当然也已经忘记了和娟娟时而蜜里调油时而明抢暗斗的复杂关系。也忘记了那些曾让我魂牵梦萦的收藏。前面我还说,想象着握住一颗珠子的感觉有如爱情,但这会儿我就忘得光光的了,可见人性到底是多么薄情。


然而小孩也做不了主。我闷闷不乐地坐在妈妈的单车后面,听凭她带我回家。在单车上妈妈生气地批评我,说我垂头丧气昏昏欲睡,像个“鸦片烟虫”。她老喜欢用这个词批评我,她恨不得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面都挺胸收腹,用播音腔说话。


她又说,爸爸这次回来,给我买了一件非常好的玩具,是一套是全城小孩都不会见过的积木,非常复杂,可以拼造出城市各种建筑物的样子。爸爸是建筑师,这套玩具符合他一贯望女成龙的心愿,再加上了他的职业特色,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如今“乐高“的雏型。但那套玩具后来也只沦为我虚荣的炫耀资本,我并没有通过它学得什么。


坐在妈妈的单车后,我想着我的心事。我的人生仿佛被江边这段时光打断,要回古城里去了,我的心情有点像个归国华侨,陌生而沧桑。



当然,也忘记了很久没见过爸爸之后再见面是什么场景,不知他有没有惊喜,我们聊些什么。


我只记得,回到家里,缝纫机上推满礼物和用品,一只当时的非常著名的不倒翁洋娃娃,红白相间,由头部和身体两个圆球组成,眼睛比嘴巴还大,恒久的微笑,恒久的甜美,正在那里轻轻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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