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骤雨。留步旧书店。偶得复印件《湘绮楼联语》,闲翻见〈示喻味皆〉联:
旧书百读多新意。古事重论感世情。
默诵数遍,真合近时心情,却也不禁一笑:“人人要都这样,新旧书店八成一起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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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军阀里,阎锡山是出了名的老狐狸。一辈子与蒋介石斗,最后双双被共产党打垮,像一对刺猬般避居海岛取暖。来到台湾后,阎氏很快辞职了事,隐居金山之阳,结庐自藏,闭门谢客;无水无电,埋首著书,除出席重要庆典之外,几绝足于市廛,更不干预政事,亦可谓晚节自持,铿锵男儿本色矣。
1960年5月,阎氏过世,临终前嘱咐将其自挽联额及感想日记若干,分贴灵前墓内,其日记之一为:
突如其来之事,必有隐情,惟隐情审真不易,审不真必吃其亏。但此等隐情,不会是道理,一定是利害。应根据对方的利害,就现求隐,即可判之。
近年政事,宦海波涛,当作如何观?想到的是这个,如是我闻,看一看,笑一笑也就是了。说到底,还是“顾三顿”重要,“管它什么党?你没米它会舀来送你吃吗?”先母遗言,真熠耀有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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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有种感觉。浮世声名多半因“做”了什么,人间幸福则来自“没做、不做”什么。浮世声名可遇不可求,强求多做,往往落得讪笑一场;人间幸福却唾手可得,不该做的不做,扼住想做的冲动,忍过事堪喜,岁月静好,即是幸福所在了。
佛陀临终,弟子问:“佛在世,吾等以佛为师,佛灭度,大众以何为师?”佛言:“以戒为师。”——浮世声名多虚,不如人间幸福实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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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清凉的雨后朝晨,网络乱逛乱抓,看到一张照片想起一本书。从架上取下,抄了扉页一段话:
奉生命过多的欢愉
奉无羁的希望与惧怕
我们在此以短促的感恩之心
虔诚致谢不管祢是哪一位神
没有生命永远驻足
死去的人从不回转
这抚平着微波不兴的河水
清风自在吹向海洋
他也是抄的,从A.C.Swinburne 的The Garden of Proserpine。他不仅会抄,抄得好,还写得真他妈好看死了的推理小说,多希望再来一本啊!
夏日清凉的雨后朝晨,想起那位写得头都秃了的纽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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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是制造出来的。今日的新书就是明日的旧书。问题在于,你如何能知道,今日的旧书到了明日会身价高涨,值得收藏?老实说,我也不那么清楚。这,或许得凭一些眼光、直觉,或,书的能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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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往南走去,途经14号公园,特意踅进去看看第七代台湾总督明石元二郎墓园残存的二座鸟居。那应是1918年明石返日述职,病逝海上前后所立,算一算,竟也是近百年的古物了。
明石元二郎担任台湾总督,短短不过一年有余。他是幕末黑田藩士,精于数学,且有语言天分。日俄战争时,化装成木材商人,刺探旅顺要塞俄军动态,情报战上立了大功。司马辽太郎写《坂上之云》,特辟专章〈大谍报〉,详述他的胆识与机智。战后,他在韩国干过宪兵司令官兼警务处长,1917年,奉命出任台湾总督,且升任陆军大将。
元二郎与台湾渊源不算深,或懔于“台湾总督”身分,遗言“愿余死后能成为护国之魂,亦或镇护吾台民”,乃葬身台湾。他所没想到的是,几十年后,堂堂总督墓园成了破落脏乱的违章区,碑石也纷纷被拆取成了贫民窟建材。
“十年作客转忘家,西水欧山孤剑斜;路入台湾波影静,春风初忆故园花。”元二郎所写的一首汉诗。星移斗转,鸟居依然,百年往事,却成了朝晨洒满一地的光波碎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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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更要读诗。闲了才读,就看小、看不起诗了。
夏的头一天
我随着风来
秋的最末一日
风将带着我去
说什么呢?爱情?生命?购物?看电影?……还是,一本杂志的创刊号?伊朗Abbas Kiarostam的诗。他是谁?就是那个啊,《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橄榄树下的情人》,当然,还有《风带着我来》的那个导演呗。
Abbas Kiarostam也写诗。而且,我一直觉得他的前辈子,八成就是松尾芭蕉,或小林一茶。
旅人疲惫呀
踽踽行
还有七里呢
是终点
你看看,你说说,活生生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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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园精舍的钟磬,敲出人生无常的响声;娑罗双树的花色,显示盛极必衰的道理。骄奢者不久长,犹似春梦;强梁者必消逝,恰如轻尘。
有名的《平家物语》卷首语,译本众多,上述出自周作人笔下。这是站在高处俯看人间,繁华过眼云烟,犹似一梦耳。岛外旅次,重读《陶庵梦忆》,张岱〈自序〉有一段话,以前也知,却没这次清楚:
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搨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这一段话,似乎回应了《平家物语》,既知“人生无常”“盛极必衰”,为何还有那么多人争强好胜,非赢不可?说到底,无非识得破,忍不过,“名心难化”“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好书值得一读再读。30岁梦忆,50岁复梦忆,所梦或同,所忆错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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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一法师定静逾恒。某晚快信到,他搁着不看,说:“就算再大的事,也得明天才能处理,何必急急自扰,妨碍睡眠?”在一天要看几十次电邮,没人回应就觉得空虚的时代里,大师这话真如棒喝!仔细想想,人生最紧急的不出意外伤害,但意外已意外,伤害也已伤害,若已送医,急又何用?此事以下,那更不用说了。好好睡饱,肯定处理得更周到圆满。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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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鲁达有首诗,题名《亚美利加,我不是徒然地呼唤你的名字》。今早读到
当你的新的一天从窗口进入我的胸怀,
我完全投身于你给我的光明,
我生活在你为我确定的黑暗里,
无论是睡是醒,都置身于你本质的黎明
如此确然的诗句,不免想起这些年所亲见耳闻,各种阿里不达的人与事,于是不免担忧起“台湾,吾等皆徒然地呼唤你的名字”的可能了。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这不过是典型Monday blue,无啥代志,纯属杞人幻象耳。
(本文原标题:《漫读随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