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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叶兆言:“吴姬压酒劝客尝”系列|腾讯 ·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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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2 04: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叶兆言:他能写千古亡国之音,但从未反思亡国之痛

 叶兆言 大家  昨天



陈叔宝,553年或554年-604年,南北朝时期陈朝末代皇帝,史称“后主”,在位7年


陈朝末代皇帝是陈叔宝,陈叔宝爷爷是陈武帝陈霸先的哥哥。六朝中的最后一朝陈朝,掰指头仔细计算,连头搭尾,也不过三十二年,前后却出了五位皇帝。开国皇帝陈霸先驾崩,陈叔宝的大伯继承皇位,然后大伯儿子继承,然后陈叔宝的父亲又夺了大伯儿子皇位,然后再传给陈叔宝。这里面关系复杂,要整理清楚真不容易,你得列一张表,仔细盘算。


南朝陈世系表。图源维基


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才好,皇家子弟也多,真有出息的凤毛麟角。六朝时期的后来阶段,南京老百姓总是在被朝廷里的人忽悠,一会是这个不应该当皇帝,一会是那个应该当皇帝。天子不停地换来换去,一会儿杀了,一会儿禅让了,都说得振振有词,都说得理直气壮,大家根本弄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先说陈武帝的儿子,按说皇帝继承大统,当然是要传给自己儿子,偏偏陈霸先的儿子大都早夭了,好不容易还有一个活着的陈昌,却与堂弟陈顼一起,做了西魏的俘虏。陈顼就是陈叔宝的爹,当然,这还是梁朝时的故事。后来陈霸先在南京建立了陈朝,西魏也变成了北周,陈武帝一再要求北周放人,北周嘴上答应了,一直不肯落实。等到陈武帝死了,陈国无皇嗣,皇侄陈蒨,也就是陈叔宝的大伯接任了皇位。北周为了给陈朝制造一些内乱,立即将陈昌放还。


然而那年头路途很遥远,通行不便,南梁的残余势力又横挡在中间,历经千难万苦,终于快要到家,马上就要回到南京,这个陈昌又是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仗着自己是陈霸先的嫡子,在半道上便给堂兄陈蒨写信,言辞非常不客气,要求堂兄让位。陈蒨当然不高兴,非常虚伪地说了一句:


“太子快要回来了,看来我只好再找个地方,去当藩王养老了。”


结果陈昌刚入陈国境内,在渡江的时候,被推入长江淹死了。对外宣布是因船坏溺亡,丧柩至京师,陈蒨亲出临哭,追谥号献,风光大葬。六年以后,陈蒨自己的大限也到了,遗诏皇太子陈伯宗继承帝位。可怜陈伯宗当了两年皇帝,便被他的叔叔陈顼给废了,废为临海王,很快又不明不白地死了。


再下来就是陈顼称帝,也就是陈宣帝。陈蒨有十三个儿子,取名“陈伯”后面加个字,除了四子早夭,都封了王。陈顼更厉害,有四十一个儿子,取名“陈叔”后面加个字,除了早夭和后面七个小儿子,也都封了王。陈后主陈叔宝是陈顼的长子,他很幸运地成为了皇帝。俗话说,皇帝是假的,神气是真的。陈叔宝二弟陈叔陵不省事,一直有篡位之心,据说陈顼崩后,陈叔宝在父亲灵柩前大哭,陈叔陵趁机用磨好的小刀砍击叔宝,击中颈部,差点要了哥哥的性命。


总之这个陈叔宝真命大福大,人要是活在乱世,当个老百姓不容易,当个皇帝更不容易。“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的陈叔宝终于继位了,这时候,正是隋朝开国之际。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北两朝经过几百年分裂,统一趋势已势不可挡。如果隋朝要想早点灭了陈朝,恐怕陈叔宝这个皇帝宝座,屁股还没焐热,就让人给掀翻了。然而隋朝的杨坚并没这么做,人家要以德治国,不想趁人之危,所谓“礼不伐丧”,你们的皇帝刚死,我先不打你。


隋文帝杨坚字那罗延,是鲜卑语“金刚不坏”的意思,他还有个鲜卑姓氏,为普六茹,是其父杨忠受西魏恭帝所赐。考察南北朝的历史,几乎都如出一辙,谁都想趁人之危,谁都会趁火打劫。又都是满嘴仁义道德,内心里又一个比一个凶狠,风气是一样的坏。因此喜欢阅读历史书的人,都不太相信隋朝会“礼不发丧”。虽然事实确实是这样,可是,毕竟这个普六茹坚也玩过禅让的把戏,毕竟隋朝的天下,就是从人家北周手里强夺过来的。


反正也就是让子弹再飞一会,隋王朝要统一天下,似乎天注定。大势所趋,陈叔宝昏庸不昏庸,都无关紧要。侯景之乱以后,南朝已垮了,“土宇弥蹙,西亡蜀汉,北丧淮肥”,没什么实力再与北朝叫板。


公元554年,梁元帝萧绎书呆子气十足给西魏宇文泰写信,要求重新划定疆界,言辞又极为傲慢。宇文泰大为不满,立刻派出五万大军,进攻江陵。萧绎一败涂地,不得不让御史中丞王孝祀作降文,然后带着自己的太子去西魏军营投降,求人家饶命。


西魏变成北周,北周变为隋朝,人家传承有序,都是升级加强版,都是越来越厉害。在强大的隋朝面前,后主陈叔宝没一点点胜算。开皇八年,也就是公元588年,隋文帝杨坚以杨广出六合,杨俊出襄阳,杨素带领水军出永安,共五十一万八千大军,三路人马浩浩荡荡,东接沧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无不奋勇争先,准备灭了陈朝。


南京城里的秦淮河,有一处风景名胜,叫桃叶渡。喜欢书法的人都传说,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有个儿子王献之,字写得比他爹还好,这个王献之风流倜傥,有位爱妾叫桃叶,就住在河对面。为了能和心上人相见,桃叶往来于秦淮河两岸,王献之放心不下,常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了首《桃叶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

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秦淮河,桃叶渡


历史上的传说往往不靠谱,大家都这么传,后来就有好事者,在秦淮河边上胡乱竖块石碑,基本上把一个虚构的故事给落实了。三人成虎众口烁金,都这么说,大家也就深信不疑。一直到明朝,有位诗人叫沈愚,觉得这事是以讹传讹,下功夫去考证,得出桃叶渡绝不可能在秦淮河的结论,确切地点应该是在长江北岸的“桃叶山”下,那里有个渡口才是原址所在,因此也写了一首诗:


世间古迹杜撰多,离奇莫过江变河,

花神应怜桃叶痴,夜渡大江披绿蓑。


当年的桃叶渡因为桃叶山而得名,桃叶山后来又改名叫晋王山,为什么要改呢,隋炀帝杨广带着千军万马,来到长江北岸,就在城对面的桃叶山上安营扎寨,隔江眺望,谋划着如何一举拿下建康城。这时候,桃叶渡上已经没有渡船来往,隋军虎视眈眈,可怜南朝的半壁江山,苟延喘喘三百余年,命悬一线,眼见着就要彻底完蛋。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南京已经出过好几位亡国皇帝,除了孙后主孙皓,名气都还不够大。一朝兴来一朝亡,现在终于要轮到陈叔宝了,轮到这位常被写进教科书的陈后主出场。现在,终于退无可退,到了他不得不站出来面对自己命运的时候。


亡国皇帝从来就是个受气包,就是个大痰盂,就是个大号的垃圾筒。各种狼狈不堪,都要让他承受,所有的坏账死账,都可以算在他身上。说他荒废朝政,说他整日里花天酒地,说他大敌当前,依旧奏乐侑酒,赋诗不辍。军情已经不可逆转,他竟然还煞有介事地下诏,还在说大话:


犬羊陵纵,侵窃郊畿,蜂虿有毒,宜时扫定。朕当亲御六师,廓清八表,内外并可戒严。


在南京当皇帝的君王中,陈叔宝肯定还不是最荒唐的一个,第二第三也轮不到,事实上,就算是让他排名第四第五,恐怕仍然还会有人不服气。


六朝气数早就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隋朝灭陈,为陈叔宝罗列了二十条罪名,抄写三十万份,在江南各地广为散发,大造舆论。其实陈后主最大的罪名,只是亡国,最坏的毛病不过贪玩,亡了国便有口难辨,亡了说什么都不重要。


宫廷中照例是不会有好话传出来,况且在皇室中发生了那么多骇人听闻的杀戮,而杀戮必定带来仇恨,仇恨又必定会让人失去理智。于是编造出各种段子,一个比一个更荒诞的谣言,在建康城的上空飘浮,老百姓只不过是在起哄,跟着不明真相地瞎传播。南京人永远也不会弄明白,那些发生在台城宫廷里面的真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真是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千奇百怪的宫廷丑闻,从六朝的宫廷里,源源不断地流传出来,有鼻子有眼。什么“狎姑姊宣淫鸾掖”,什么“诛叔纳妹只手瞒天”,结果便是“丑声外达,喧传都中”。魏收所著的《魏书·岛夷传》,写到宋孝武帝刘骏,一本正经地来了这么一段文字:


骏淫乱无度,蒸其母路氏,秽污之声,布于欧越。


欧和瓯在古代可以通用,欧越就是瓯越,属于古越人聚居之地,差不多在今浙江永嘉一带。《魏书》是北魏的官方正史,所谓正史,从来也就那么一回事,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魏收以北朝鲜卑族为正统,对南朝帝王难免诋毁抹黑,然而南朝的老百姓,才不管这些,抹黑就抹黑吧,只要觉得好玩就行,只要嘴上说着痛快便好。


大家当不了皇帝,说几句皇帝闲话坏话,又有什么不可以。传说中,南朝刘宋的孝武帝骏独好一个乱伦,最著名的便是“蒸其母”,是浩瀚的二十四史中,惟一有此记录的帝王。


在古代,蒸可以和“烝“通用,特指冬天的祭祀。祭祀烝尝,“冬祭曰烝,秋祭曰尝”。同样还是在古代,父亲死后,儿子可以娶庶母,叫做“蒸”。路氏是孝武帝的生母,这个有些大逆不道,骇人听闻。除此之外,整日嗜酒放纵的刘骏 ,还诛叔纳妹”,干脆把叔叔杀了,把叔叔的女儿据为己有。


孝武帝的儿子宋废帝刘子业,也不是个好东西,居然将自己的姑姑纳入后宫为妃,并与同母姐姐山阴公主刘楚玉有一腿。刘楚玉是新女性的先声,她对弟弟刘子业大发牢骚:


“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进爵会稽郡长公主,秩同郡王侯,汤沐邑二千户,给鼓吹一部,加班剑二十人。


面首即美貌的男子,必须是帅哥,貌美谓面,发黑谓首,据说头发黑的人肾好,肾好活就好。公主得到许多面首,轮流取乐,兴味盎然,小说上只要写到这个女人,免不了也跟着一起津津有味。


六朝南京还出过一位荒唐的皇帝萧宝卷,他是齐朝的第六位君主,被废为东昏侯,也是南朝齐亡国皇帝萧宝融的哥哥。这位仁兄当了皇帝后,男女方面还不算太出格,可是太喜欢在皇宫里玩过家家的游戏,是一位不肯长大的君主,《南北朝演义》上有一段戏说,十分传神:


就苑中设立店肆,使宦官宫妾,共为稗贩,命潘妃为市令,自为市吏录事。遇有争斗等情,概就潘妃判断,应罚应笞,一由妃意。宝卷自有小过,妃辄上座审讯,或罚宝卷长跪,甚且加杖,宝卷乐受如饴。后世之跪踏板者,想是受教东昏。


萧宝卷在位时,一个月中,有二十多天要出外游荡,有时白天,有时夜晚,“入富室取物,无不荡尽”。他又不愿被人看见,谁遇上就要被格杀勿论,于是地方官吏得时刻小心,一看见他出宫,立即奔走呼叫,提前驱逐百姓,使道无行人,铺存空屋,结果就是他玩爽了,“工商莫不废业”。


因此,说陈后主在六朝南京帝王群像中,不是最糟糕的那几位,还是有点历史依据,绝不是随口一说。平心而论,南北朝之际的中国,各式各样的皇帝太多,南方有不像话的,北方也有,套路都差不多。有真也有假,譬如隋朝给陈后主安的罪名,无非是宠艳妃,嬖狎客,杀谏臣。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哪个亡国之君能逃脱得了这些罪名。都说这些个罪名,“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并三者而具备耶”,陈后主的亡国皇帝是当定了,想不当都不行。


隋朝的千军万马,攻入了建康城,晋王杨广也从桃叶渡威风十足地过了江。陈后主带着两名爱妃跳进了台城的胭脂井,至今在鸡鸣寺旁还留有胭脂井遗迹,与夫子庙的桃叶渡一样,这口井也是个假文物,因为这里并不是台城遗址,真的台城还得往南去。陈后主虽然有情有义,危难时刻仍然舍不得两位心爱的女子,舍不得也不没办法,自古红颜薄命,杨广没杀陈叔宝,却在南京最热闹的街头,杀了张丽华。



南京的街头又一次人头攒动,时间过去太久,人们早已忘记当年是怎么砍杀敌国的两位皇帝,这已经是一百六七十年前的旧事。现在,他们自己的皇帝成了俘虏,代替他被砍头的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还是人家北朝的皇帝好,果然有大国风范,难怪会一统天下。六朝时的南京,孙后主亡国不算,东晋,刘宋,萧齐和萧梁,亡国之君无一不是被胜利者诛杀,陈后主活生生地捡了一条命。朱雀桥边野草花,只是委屈了张丽华,红颜不仅薄命,红颜还是祸水,杀了她,事情便算告一段落。


接下来,隋军奏凯还朝,陈叔宝及后妃子女公卿大臣,一并带归,晋见隋文帝杨坚,感谢不杀之恩。隋文帝对陈后主倒是十分优待,准许以三品官员身分上朝,又常邀参加宴会,还怕他伤心,不奏江南音乐。偏偏陈叔宝从未把亡国之痛放在心上,有一次,负责监守的人报告文帝,说他觉得自己身无“秩位”,也就是实际的职位,入朝不便,希望能得到一个官号,文帝听了,哭笑不得,恨恨地说了一句:


陈叔宝全无心肝。


都说陈后主诗好,最出名的是《玉树后庭花》,被称为亡国之音。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诗究竟能不能亡国,不好说,就诗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好诗: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玩文化的人,结果给文化玩完了。隋文帝曾经说过:“陈叔宝若将作诗饮酒的功夫,都用在国事上,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这当然是气话,也就是胜利者随口说说。眼见才为实,逯钦立先生编辑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了不少陈后主的诗,不妨挑选《三妇艳词》中的之二和之五两首让大家开开眼,就这水平,除了艳,还是艳,恐怕也治不好国家。南京城落在这种人手上,出息大不了,迟早都会是个问题:


大妇西北楼,中妇南陌头。

小妇初妆点,回眉对月钩。

可怜还自觉,人看反更羞。


大妇上高楼,中妇荡莲舟。

小妇独无事,拨帐掩娇羞。

丈夫应自解,更深难道留。


再看看人家隋文帝下的灭陈诏书,那又是何等的气势,不可一世:



三百年前,两晋时期的著名术士郭璞,曾经非常准确的预言过:


江东分王三百年,复与中国合。


也就是说,以南京为代表的江东地区,分王立国三百年之后,又一次注定要与中原统一。


注:本文为作者新系列“吴姬压酒劝客尝”第一篇。原题为《陈叔宝全无心肝》。当前标题为编辑所加。

 楼主| 发表于 2018-9-3 06:4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9-3 06:52 AM 编辑

《吴姬压酒劝客尝》之二

石头城蒋州府

2018-07-13  叶兆言  大家

导读

南京城不仅经历糟糕的亡国,还经历了惨不忍睹的毁城。宫殿盘郁楼观飞惊,地面上像点样子的建筑,都毁掉了。



公元588年,南京人看到了一系列的亡国征兆。这一年是祯明二年,也是隋朝开皇八年,南方虽然还可以称为六朝时期,中国的历史已经跨入隋唐。祯明是陈后主陈叔宝的年号,前一年刚改。本来应该是至德五年,陈后主突然又觉得不妥,感觉不好,决定下诏改号。对于新年号,照例说好不说坏,起码不能太说坏,必须说些吉祥如意的好话:

刑书已铸,善化匪融,礼义既乖,奸宄斯作。何其淳朴不反,浮华竞扇者欤?朕居中御物,纳隍在眷,频恢天网,屡绝三边,元元黔庶,终罹五辟。盖乃康哉寡薄,抑焉法令滋章。是用当宁弗怡,矜此向隅之意。今三元具序,万国朝辰,灵芝献于始阳,膏露凝于聿岁,从春施令,仰乾布德,思与九有,惟新七政。可大赦天下,改至德五年为祯明元年。”

要想完全弄明白这段文字,显然不太容易。不过意思很简单,这个那个,无非形式主义,图一点吉祥,改变一下年号,发发牢骚,去掉一些晦气。然而年号改了,也没什么用,刚改完,就发生了地震,好在强度并不太大。根据《建康实录》上的记载,到了初夏时节,大批老鼠“自蔡洲入石头”。六朝时的南京,长江中有很多沙洲,从南到北有烈洲,茄子州,蔡洲,白鹭洲,张公洲,这些连片分布的沙洲,最后都演变成了陆地,变成了今天房价暴涨的河西新城。当时情形十分恐怖,无数老鼠沿着秦淮河,浩浩荡荡进入南京城区,四处流窜,几天后,都不明不白地自己死了,于是秦淮河两岸满目鼠尸,又随着河水流入长江。

几乎是在同时,“郢州南浦水黑如墨”。隋朝之前的郢州,就是今天的鄂州,水黑如墨这种异象,当然不应该是什么好兆头。一个月后,“东冶铸铁,有物赤色,如火,大数升,自天坠镕所,隆隆有声如雷,铸铁飞出墙外,烧人家”。宋元之际马端临编撰的《文献通考》有解释,“东冶者,陈人铸兵之所”,也就是说,陈朝的兵器加工厂出了问题。这显然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火球,有的书上记载是大如“数斗”,注家为此作出解释,斗和升二字隶书形近,肯定有人在抄书时,抄错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能算是吉兆。然后又是“大风自西北激涛水入石头城,淮渚暴溢,漂没船舫”。南京的覆舟山和紫金山连绵相接,有大片的柏树林,冬季常常有泉水流出来,陈后主认为这是甘露,俗呼为“雀饧”,代表着祥瑞。但是老百姓并不认同,因为发生在这前前后后,邪门的事情太多了,这世道这人心,都显得很不太平。

有个自称是老子的神人,在南京城里漫游,与人面对面说话,只闻其身,不见人影,预言吉凶则大多应验,“得酒辄釂之,经三四年乃去”。有一只船的下面常常会发出声音,说“明年乱,明年乱”,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婴儿,身长三尺而没有脑袋。山上的鸟群也扇动两个翅膀,一起呼应,叽叽喳喳地说“奈何帝!奈何帝”。不祥之兆接二连三,建康城门无故自坏,有人看见青龙飞出了建阳门,顿时“井中涌赤雾,地生白黑毛”。

陈后主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梦见有穿黄衣服的人来围城,于是便下令,除掉了所有环绕城市的橘树。这个记载至少说明,当年的南京郊区,曾有过大片橘林。又梦见一条大蛇从中间分开,头尾各自行走,半夜里陈后主起来喝酒,杯中的酒忽然变成了血,血洒在台阶上,洒到了龙椅上,立刻起火。有狐狸钻入他的床下,派人去捉又看不见了。新修建了一座齐云观,刚修好,南京人却异口同声,一起传唱着这样的歌谣:

齐云观,齐云观,寇来无际畔。

“际畔”是“边际和界限”,意思是说,一旦敌人要来,这个国家就要完蛋,拦都拦不住。南京人为什么会这样传唱呢,因为在十一年前,北方的北齐亡国了。北齐末年,各台省的长官多被称为“省主”,结果不久就灭亡了,现在整个陈朝的上上下下,也流行这种称呼,有识者就认为省主省主,就是主将要被省掉的预兆。北齐已被北周灭了,北周现在又变成强大的隋朝,陈朝亡国的日子应该也快到了。

大风居然能吹毁建康城的朱雀门,南京人想不震惊也不可能。吴郡的临平湖,杂草淤塞很多很多年,忽然之间,又莫名其妙地自己畅通了。消息传到京城,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此湖在东吴的末年曾开通过,当时也是多年淤塞不通,突然就自开,结果呢,孙皓便亡了国。因此老人们都相传,“此湖开,即太平”,当年是晋灭吴,天下一统,现在轮到隋要灭陈,同样是要一统天下。这难道不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南京人就赶快认命吧。

陈朝刚建立时,有一个叫史普的人在宫中值夜,梦见有人从天上下来,在随从的陪护下,来到太极殿前,面向北方,拿着玉册一本正经地念道:“陈氏五帝三十二年。”再后来,陈后主还在东宫当太子的,突然有个女人跑了过来,手舞足蹈,嘴里唱着“毕毕国国主主”,唱完了,人就不见了。接着又有一群鸟飞过来,这群鸟很奇怪,都是只有一只脚,“集于殿廷,以嘴划地成文”,那些文字凑在一起,竟然是一首歪诗:

独足上高台,茂草变为灰,

欲知我家处,朱门当水开。

会解字谜的人便认为,鸟的独足是暗示陈后主独行无众,茂草代表一片荒芜,荒芜则草盛,隋朝承的是火运,草盛遇到火而变为灰。结果确实是这样,陈后主很快亡了国,做了俘虏。等他被押到隋朝京城,和家眷一起住在都水台上,也就是所谓上了高台,朱门一开面对着河,那些话最终都一一应验。

南京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六朝就这么结束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陈后主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当时杀了张丽华,大家心里肯定都在想,这个陈叔宝自然是应该押到长安去砍头。谁也不会想到隋文帝对陈后主会那么宽待,会那么仁慈,全无心肝乐不思蜀的陈叔宝,又活了十六年才死,他最后病死在洛阳。为什么是洛阳,南京人想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历史上南京出过三位有名的后主,三百年前有孙皓孙后主,现在有陈叔宝陈后主,未来四百年后还会有李煜李后主,三个后主结果都死在河南。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仁慈的隋文帝杨坚会对南京城这么狠心,对南京人民这么无情。他对这个城市下达的一道圣旨,就是在地球上将南京抹去,彻底消除,毁尸灭迹。你无法想象,为了让陈后主在长安不再伤感,隋文帝可以让宫廷里不演奏江南的音乐。为了笼络原陈朝的南京老百姓,他甚至还小心翼翼派人守护陈高祖和世祖的陵寝。然而就是他,说翻脸就翻脸,突然下了一道命令:

建康城邑宫室,并平荡垦耕,更于石头置蒋州。

也就是说,南京城内六朝时期留下的所有宫苑城池,统统都要夷为平地,改作耕田。皇恩浩荡,隋文帝就是要用这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来消除此地的帝王之气,让龙盘和虎踞见鬼去,免得它再次崛起,再一次兴风作浪,再一次给北方的政权制造麻烦。南京遭遇了建城以来最大的一次摧毁,繁华帝都上的建筑物都毁了,宫殿府第亭台楼阁,都让它不复存在。南京城不仅经历糟糕的亡国,还经历了惨不忍睹的毁城。宫殿盘郁楼观飞惊,地面上像点样子的建筑,都毁掉了。同时,这个城市的行政级别,也大大降低,从东南的首善之都,当时南方最大的城市,降格为一个最普通的小县城。南京及其周围地区,在此后三百年间,成为不折不扣的“幽径”和“古丘”。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隋朝灭陈,共得到“州三十,郡一百,县四百”的领土。这些州郡县的建置,与隋朝原有的政治制度并不吻合。因此平陈之初,隋朝的首要任务就是统一地方行政。早在隋开皇三年,也就是公元583年,时任河南道行台兵部尚书的杨尚希,上书建议废除郡一级行政机构,实行州县二级制。这一建议被隋文帝采纳,已在北方隋朝境内推行,现在,陈朝被消灭,南北已统一,南方陈朝的旧境内,也必须逐步实行二级制的州县改革。

隋唐期间一次次改制,完全把感觉良好的南京人搞蒙了。反正是越改越小,越改越乱,越改越不靠谱,改到最后,基本上把南京城改没了。先是在石头城设蒋州,管辖江宁溧水当涂3县,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建置。南京城从一国之都,降为只能管辖三县的一个州。当时的江宁县面积很小,跟后来的江宁县江宁区完全是两回事。隋文帝驾崩,隋炀帝接班,接着改,这父子俩都喜欢改来改去。公元606年,隋炀帝又把蒋州改为丹阳郡,江宁和溧水仍归其管辖,将建康县,同夏县,秣陵县并入江宁,又废临沂丹阳湖熟三县,属地也并入江宁。

真是一笔糊涂账,隋以后是唐,对南京的打压如出一辙,隋文帝隋炀帝父子如此,唐朝的皇帝们也是这样。隋朝有意识抑制金陵,毁掉了六朝建康的城池和宫殿。唐朝继续实行抑制金陵的政策,唐武德三年,以江宁和溧水二县置扬州,改江宁为归化县。武德七年,又改扬州为蒋州,武德八年再改为扬州。 武德九年,也就是公元626年,将设在石头城的行政机构州治“扬州”,迁往长江对岸的江都,“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传奇,从此与南京无关。

在此之前,南京就是扬州,扬州就是南京。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过去的扬州是南京无疑,现在情况就有了变化。扬州治所迁走了,迁到江北去了,官员们也跟着走了,相当于华东军区司令部换了地址,而且还是迁到长江对岸,意味着南京又降了一级,甚至可以说是降了很多级,《隋书·地理》中记载的大扬州范围如下:

江都郡、钟离郡、淮南郡、弋阳郡、蕲春郡、庐江郡、同安郡、历阳郡、丹阳郡、宣城郡、毗陵郡、吴郡、会稽郡、馀杭郡、新安郡、东阳郡、永嘉郡、建安郡、遂安郡、鄱阳郡、临川郡、庐陵郡、南康郡、宜春郡、豫章郡、南海郡、龙川郡、义安郡、高凉郡、信安郡、永熙郡、苍梧郡、始安郡、永平郡、郁林郡、合浦郡、珠崖郡、宁越郡、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比景郡、海阴郡、林邑郡。

行政区划的历史,从来都是很难疏理。到了唐朝,大扬州的范围又小了一点,然而仍然还是很大很大。为了更直观,我们不妨看一眼四库全书版的《明一统志》,其中记录的明代属于大扬州的州域内府县:

应天府、凤阳府、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镇江府、扬州府、淮安府、庐州府、安庆府、太平府、宁国府、池州府、徽州府、广徳州、和州、滁州、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严州府、金华府、衢州府、处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台州府、温州府、南昌府、饶州府、广信府、南康府部分、九江府部分、建昌府、抚州府、临江府、吉安府部分、瑞州府、袁州府、贑州府、南安府、福州府、泉州府、建宁府、延平府、汀州府、兴化府、邵武府、漳州府、福宁州、广州府、韶州府、南雄府、惠州府、潮州府、肇庆府、罗定州、南宁府及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琼州府。

在明朝人眼里,大扬州几乎与六朝的疆域差不多。隋唐对南京的态度,就是一味打压,消除它对东南地区的领导地位,要抹去六朝的痕迹。唐武德八年改归化县为金陵县,武德九年,又改为白下县,属润州,也就是说南京当时归镇江管辖,是镇江的下属单位。到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南京再改为江宁县。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于江宁县置江宁郡,改了以后的第二年,改江宁郡为昇州。三年以后,又改江宁为上元县,过了一年,又废昇州。然后到了光启三年,也就是公元887年,复置昇州。

和六朝时期相比,随着政治地位的一步步丧失,隋唐时期的南京,除了名字被改来改去,经济上全面衰退已不可避免。隋朝曾将建康的王公贵族,都迁至长安监视居住,许多为贵族服务的手工业者,顿时失去服务对象,为维持生计不得不迁往其他地区。降格为蒋州的南京,彻底远离了纸醉金迷,经济上的衰退,导致城市面积缩小,人口数量锐减。按照《六朝都市》一书的统计,建康城面积为二十万多平方公里,人口最多时达五十多万。到了隋朝以后,包括江宁三县在内的丹阳郡,一共才24125户,定居建康境内的不到一万,最多时也才只有四万人。

伴随着建康城一起埋没,还有六朝时代的灿烂文化。回看六朝历史,是一段很重要的南北气息融合历程。说到底,六朝时的东吴,还是一个以吴人为主的朝代,它既落后,更强悍,然后东晋开始了,北人衣冠南侵,中原文化在南京落脚,逐渐生根,南北开始交融,江东开始中原化,北方人开始反客为主,南京成为华夏文明的中心,成为汉人的避难之地。经过宋齐梁陈的更迭演变,南朝政权又越来越江东化,成为一个事实上已完全南方色彩的朝廷。换句话说,东吴亡国后南方吴人的复国梦想,到了六朝后期,才一步一步地真正实现。然而北方已经越来越强大,南方政权的灭亡早已注定,注定要被北方的中国统一运动所吞噬。

隋唐两朝在军事上对南京的控制一直很严格,因为他们都有些担心,担心南方的政权会死灰复燃,担心南方的崛起,会影响到北方稳定。不管怎么说,南方总是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隋炀帝杨广未继承皇位前,曾在长江对岸的江都坐镇十年,控制着以蒋州为中心的整个江南地区。隋朝的历史并不长久,这一时期,六朝宫城虽然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个别宫殿也曾短暂地作为地方政府的治所,如陈朝的安德宫就作为隋朝江宁县治所,不到一年时间,治所搬迁,安德宫便从此荒废。

传说中,南京还有隋炀帝杨广的“丹阳宫”。隋朝末年,天下又一次大乱,隋炀帝便有了迁都南京的想法,希望能够割据江南,重温南北朝分裂的旧梦,《资治通鉴·唐纪一》上有记录:

帝见中原已乱,无心北归,欲都丹阳,保据江东,命群臣廷议之,内史侍郎虞世基等皆以为善;右候卫大将军李才极陈不可,请车驾还长安,与世基忿争而出。门下录事衡水李桐客曰:“江东卑湿,土地险狭,内奉万乘,外给三军,民不堪命,亦恐终散乱耳。”御史劾桐客谤毁朝政。于是公卿皆阿意言:“江东之民望幸已久,陛下过江,抚而临之,此大禹之事也。”乃命治丹阳宫,将徙都之。

丹阳宫究竟建在南京的什么位置,说不清楚。根据常识判断,很可能是建康故宫旧址尚存一定的基础,才使得丹阳宫得以建造,因此“以旧宫所遗存修复最为可能”。对于苟延残喘的隋炀帝来说,此时的南京丹阳宫,将成为他最后的享乐之地。事实上,隋朝末年的隋炀帝,再也不是当年的雄才大略,基本上又是一个陈后主,因为在南方待得太久,他“好为吴语”,喜欢像南方吴人一样说话,常喝得东倒西歪,到了晚上还要喝,一边仰视天文,一边跟萧皇后嘀咕:

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因引满沈醉。又尝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斫之!”后惊问故,帝笑曰:“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

隋炀帝时常惶恐不安,一些正常的自然现象也会令他疑神疑鬼,坐立不得。公元617年11月,在晋阳起兵的李渊,攻入了长安,拥立隋炀帝的孙子杨侑为帝,遥尊杨广为太上皇,改年号为义宁。此时的隋炀帝人还在江都,知道大势已去,回长安无望,立刻准备“起宫丹阳,将逊于江左”。就在这时候,不祥的预兆再次出现:

有乌鹊来巢幄帐,驱总不能止。荧惑犯太微,有石自江浮入于扬子,日光四散如流血。上甚恶之。

遥想当年,二十岁的隋炀帝杨广,从江北的桃叶渡杀过来,统军灭陈,进入南京城,那是何等的英雄豪迈。接下来,南平林邑,西吞吐谷浑,开科取士,开挖大运河,都可以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然而三十年后,天下又一次大乱,隋炀帝老了,英雄不再,变得神神鬼鬼,乱招昏招迭出。荧惑星就是火星,太微则位于北斗之南,古人视之为天子之庭。传说中,荧惑星出现在太微中,是帝位不保的征兆。隋炀帝自恃通晓占候卜相,看见形势如此不妙,便打算收拾行李,逃往江南,准备在南京东山再起。

可惜人还没到南京,他就让部下给杀了。中国大历史上的隋唐,和此前的秦汉一样,都是从分裂走向统一,因为统一,所以强盛。秦为强汉奠定了基础,隋为盛唐奠定了基础,隋炀帝功不可没,可惜就像倒霉的秦二世胡亥一样,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历史时期的过渡性人物。时代潮流不可阻挡,从打压南京,到想割据金陵,隋炀帝这一页说翻就翻过去,中国历史从此进入一个新篇章,南京也开始有了新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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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3 06:4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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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姬压酒劝客尝》之三:

李白来了

2018-08-05  叶兆言  大家

导读

李白与南京有关的诗歌,多达七十多篇。他几乎成了南京的形象代言人,千百年来,一直在为南京做免费广告。





隋唐时期的南京城,很像被火山吞没的庞贝古城,它被深深地压在了泥浆里,显得那样安静,那样可怜和无助。晋代衣冠吴宫花草,都埋葬在废墟之中。南京仿佛一座古坟,人们对它除了祭奠,就是哀悼,除了哭鼻子,便是掉眼泪,初唐的大才子王勃,对当时南京有一番惨兮兮的描述:

遗墟旧壤,百万里之皇城,虎踞龙盘,三百年之帝国,阙连石塞,地实金陵,霸气尽而江山空,皇风清而市朝改。昔时地险,尝为建业之雄都。今日太平,即是江宁之小邑。

在隋唐统治者眼里,南京这个地方必须小心防范,必须把可能生乱的种子,都毁灭在萌芽状态。气尽山空的江宁小邑,正是北方帝王所希望的。当时喜欢南京的人,大约可以分为两种,一是那些心怀不满,或者是南朝的遗民,或者在本朝生活得不够称心如意,多多少少还存着一点反骨,他们看中的是南京的帝王之气。既然隋唐统治者总会有那么一点担心,这种担心恰恰说明了问题,说明了还是存在这种可能性。很显然,如果在南京这个地方造反,如果在这里作乱,更有可能会获得机会。

还有就是各种各样文化人,文化人在六朝时代是个很奇怪的群体,他们并不把后人看重的那些所谓文化,当作了不得的东西。譬如书法,好像当时很多人的字,都写得相当不错,能写字的人都是书法家。如果有什么区别,就是有人字留了下来,有人字没留下来。六朝的南京文人最过分的一件事,是把骈文发展到了极致。不只文章写得好,触目所见,无不琳琅美玉,而且还弄出各种条条框框,制定了各种专门与人为难的规矩。骈四骊六,讲究平仄,讲究韵律和谐,注重藻饰和用典,经常花里胡哨。

骈文过度注重形式技巧,内容表达往往会受到束缚,然而越是难写,越是戴着镣铐跳舞,只要运用得当,越可能写出令人意外的好文章。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南人和北人的文章风格并不一样,情调上也有区别。若以三国为例,当然还是人家曹氏父子的文章好看,建安风骨魏晋文章,平心而论,北方文风真的要强于南方。

可是南方人容易骄傲,甚至可以说是盲目骄傲,总是一味地觉得自己文章写得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陆机陆云兄弟去了洛阳,听说左思要写《吴都赋》,就讥笑人家是伧父。相对而言,北人更容易谦虚,更容易吸收南方的先进文化,譬如南京人庾信,从南方流亡到了北方,人家高官厚禄地哄着,他偏要做出满脸萧瑟的样子,一口一个沉沦穷巷,一口一个埋没荆扉。好的艺术品搁在哪儿都能闪光,庾信的《哀江南赋》写了亡国之痛,感动了无数北方人,让多少北佬儿看了流眼泪。

这真是一个中国历史上很奇怪的文化现象,当时让庾信骗哭的,更多的竟然是北方人。孤伶伶的一个南方老头,流落在北方,多可怜呀。没人去想庾信的官,其实也做得不小了,待遇非常不错,他生前在北朝的头衔很多,当过洛州刺史,当过骠骑大将军,当过开府仪同三司。究竟哪个头衔最大,哪个待遇更高,恐怕要请专家来解释。能肯定的一点只是,若要较真官职,似乎在北朝的官更大,级别更高,“高官美宦,有逾旧国”。

文学史有时候就这么吊诡,南方人庾信的《哀江南赋》,轰动了北方,北方人左思的《吴都赋》,造成了北方的洛阳纸贵,无论南人北人,只要能够立足北方文坛,只要能够让北方人叫好,哄得北方人高兴,就能够传唱千古。北人真说了好,文学地位基本上就肯定了。这还只能算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其二,上述两篇文章有个共同点,都是写了南方的亡国,都是写了当年的南京亡国实在是个好题材,有痛苦,就会有好文章。痛苦酿成了美酒,慰藉着北方人的得意或者失意。

六朝以后的南京城,因为痛苦,因为失落,深受文化人的喜欢,尤其是失意文人的倾心。这些文人大都与南京没什么直接关系,基本上都不是南京人,他们对南京人的现实生活并不了解,却在这里寻找到了共鸣。隋唐期间,能把南京写好写出色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外地人。有一种浪漫叫诗意,有一种诗意叫浪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南京人的感觉与外地人不一样,就是总觉得自己城市不好,怎么不好,几近麻木,也说不出所以然。倒是那些外来的过客,甚至根本都还没到过此地的读书人,光是凭着神经敏感,便留下了非常漂亮的诗篇。

譬如河南人刘禹锡,南京人动不动会用他的诗来介绍自己城市,什么“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什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什么“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所有这些名句集锦,都不是眼见为实,都只是道听途说。写下这些美丽的诗句之前,刘禹锡并没有来过南京。他不过是听人家说说而已,再就是靠自己读的一些诗书,加上了一些想象,然后艺术加工,然后流芳百世。

金陵怀古成了一个不朽题材,成了一个大家都玩得很熟练的文学母题

按说文学要创新,不应该有套路,然而金陵怀古玩的就是套路,大家都在博弈这个命题作文。会不会玩皆靠领悟,能不能写好全凭手艺,大家都在写,篇秩浩繁,高手辈出常咏常新。只要是个文章高手,就肯定写过南京怀古,没有咏叹过南京的诗人,不是好诗人。

最过分的一位就是大诗人李白,没人知道他究竟来过多少次南京,恐怕自己也稀里糊涂。有人统计过,李白与南京有关的诗歌,多达七十多篇。他几乎成了南京的形象代言人,千百年来,一直在为南京做免费广告。李白与南京关系确实非同寻常,他一生无数次游览或在此暂住,遍赏金陵名胜,广泛结交当地朋友,喝不完的酒,写不完的诗,无怪后人会说:

金陵江山之胜,甲于东南,古来诗人游者,太白为著

南京的山山水水,无不掩藏着亡国历史,随便挑几首李白诗,南京的沧桑便立刻扑面而来:

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

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

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

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

————

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

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洲。

————

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

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

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

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

与左思《吴都赋》和庾信《哀江南赋》的繁花似锦相比,李白写南京的诗清新脱俗,像教课书一般简单明了。南京沧桑这杯苦酒,浇灭了李白胸中失意的块垒,而李白的诗句,又成为介绍南京历史最简明扼要的宣传词。自从有了李白,有了李白的诗,要想举例说明南京历史,要想夸一夸南京这个城市,变得轻松容易。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隋唐时期的南京,除了破败,还是破败。作为六朝城市象征的台城,片石不留,没有了踪影。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都没了,哪来的什么台城之柳。艺术就是想象,想象创造艺术,想象中的艺术才是最美的,破败自有破败之艳丽。文化有时候就是一种沧桑,就是无中生有,没有想象力的人,根本没办法描述南京,昔日殿堂楼阁,如今都成为荒园田亩。大家不妨想象一下,曾经的六朝古都,都已经归人家镇江管辖了,你还有什么可以现实主义描写呢,想不浪漫都不行。

也许还可以说的,就剩下两个孤伶伶的城堡,一个叫石头城,一个叫白下城。石头城仍然还是军事要塞,地方政府办公的所在地,南方一有风吹草动,这里立刻成为重中之重。武则天当政,徐敬业在扬州起兵作乱,他的策略便是利用金陵之王气,所谓依靠长江天险,足以自固,先取常润二州,倚为根据,再北向以图中原,进无不利,退有所归。这次乱哄哄的叛乱,很快被平息,唐朝政府亡羊补牢,赶紧派兵加固南京的石头城。

石头城因此又成了一种象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谋欲篡逆者,总是希望以此为基地,而朝廷要做的,便是千方百计地要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安史之乱以后,盛唐不再,藩镇开始割据,比南京更容易生乱的地方,开始多了起来,中央政权动荡不安,危险已经不仅仅是来自南京。为了维护稳定,石头城的驻军越来越多,南京除了石头城,还有一个白下城,原名白石磊,地点大约是在今天下关的狮子山,对着大江,当时属于江乘县。

在六朝时,白下城与石头城一样,都是拱卫京城的军事要塞,是南京地区水上交通的必经之地。它曾经是建康的水军基地,当年齐武帝修白下城,目的就是为了北伐。唐朝初年,白下城一度还有点像模像样,因为建康成了金陵县,又改为白下县,其县治就在白下城。可惜这段历史也不长久,很快白下城也废了,直到唐朝末年,天下大乱,才再一次修筑堡垒。

话题还是赶紧回到伟大的诗人李白身上,回到他和南京的关系上。

李白的金陵情结,有其十分荒唐的一面,首先相对于当时南京人,他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好汉。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人家李白不止诗写得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 他到过京城长安,跟皇帝老儿一起喝酒,公然为杨贵妃写诗,让高力士脱鞋子。写实也好,传说也罢,敢天子呼来不上船,像他这样的狂士,天底下又能找到几位,因此他老人家一到南京,立刻有许多羡慕他的此地乡贤,急吼吼地希望能够结识,而李白也很乐意,他也想见见隐藏在金陵的高人。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从李白的诗中,可以看到当时南京人的好客,看到南京人的文学热情。李白在南京到处喝酒,临别时,金陵子弟纷纷赶来相送,酒逢知己千杯少,越喝越有感情,越喝越有文化,结果便是似通非通地吟出了千古名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南京这个地方,显然太适合李白这样的人物。

在南京,李白以诗会友,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与酒客棹歌秦淮,达晓歌吹,害得两岸民众拍手称笑,怀疑是六朝时期的王子猷又来了。

他与当官的一起喝酒,“春日陪杨江宁及诸官宴北湖感古”,杨江宁是当时南京的一个县令,基本上就属于最高地方行政长官,北湖是玄武湖,一边喝酒,一边怀古。与不相识的名士干杯,“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痛饮,并为自己的诗加上自注,“时于落星石上,以紫绮裘换酒为欢”。因为李白写到了落星石,后来的南京人一直在琢磨,想不明白,十分苦恼,它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李白在南京显然是玩得很嗨,他甚至还写文章,自称是南京人,这绝对是喝高了的胡说八道:

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

这段话出自《上安州裴长史书》,后人读了几本书,积累了少许学问,立刻会表示怀疑,觉得李白不可能这么写,不可能这么不靠谱。譬如明代胡应麟的《续笔丛》,就认为文中的“白本家金陵”乃“万万不通”,因此断为伪作,李白不可能这么胡说八道,他不可能是南京本家。清代的王琦力驳其说,王琦是李白研究权威,他注的《李太白全集》是研究李白的入门之书。王注认定文章就是李白写的,非常坚定地维护了李白的著作权。清朝人做学问,要比明朝人高明得多,李白不是南京人几乎不用讨论,真假不重要,说白了只是一个文风问题,李白一生中,胡说八道太多了。

诗人的话不能太当真,没必要太当真,不管怎么说,李白的《上安州裴长史书》还是一篇研究李白生平的重要文章。大家都知道李白说话,向来有真有假,虚虚实实,喜欢吹牛,不吹牛就不是文人,不说大话就写不了诗。文人永远都在自吹自擂,可是你真要研究李白,要谈及诗人的生平,后人能使用的那些说明文字,有很多必须还得出自这篇文章。

李白的最大问题不是吹牛,不是说大话,他的问题太热心参与政治,而且经常还莫名其妙地站错了队。书生干政是文化人大忌,好为帝师,又向来是文人最致命的软肋。李白如果只是自己喜欢南京这个城市也罢了,南京是一个有文化含金量的城市,李白作为一个文化人,怎么能不喜欢,也应该喜欢,问题在于他竟然撺掇唐王朝迁都南京,在《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中,大谈迁都金陵的好处:

今自河以北,为胡所凌;自河之南,孤城四垒。大盗蚕食,割为洪沟;宇宙嵲屼,昭然可睹。臣伏见金陵旧都,地称天险。龙盘虎踞,开扃自然。六代皇居,五福斯在。雄图霸迹,隐轸由存。咽喉控带,萦错如绣。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

李白自己就是胡人,虽然此胡非彼胡,写这篇文章不久前,因为组诗《永王东巡歌》,他差点掉了脑袋。“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文人一得意,忍不住就会忘乎所以。“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李白一介穷书生,谈王说霸,竟然怂恿永王李璘割据称帝。李璘兵败被杀,李白也因此下了大狱。幸亏有人出手相救,而救他的这个人,正是李白为之代笔的“宋中丞”宋若思。

说起来,李白也真是没有记性,因为自己严重的金陵情结,在代笔文章结尾处,他干脆赤裸裸地对朝廷来了这么一句:

去扶风万有一危之近邦,就金陵太山必安之成策。

这是篇可以送人性命的文章,用心有些天真,也有些险恶,几乎是在想分裂国家。好在谁也没把这有可能掉脑袋的话当回事。李白如此胡说八道,并没连累宋若思,稀里糊涂就蒙混过去。朝廷突然变得很理智,没有太深究。

渔阳鼙鼓动地来,盛唐已不是盛唐,在中国大历史上,此时的唐王朝危机重重,显然已经不把南京当作潜在危险,金陵王气变得不再重要,现在,最难应付的是藩镇割据,天下很快又要大乱,乱得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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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9-3 06: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吴姬压酒劝客尝》之四:

放生池,见证南京城的血色与慈悲

2018-08-27  叶兆言  大家

导读

同样是作为历史名人,李白和颜真卿对于南京人来说,都只是匆匆路过。都是过眼烟云,他们给南京这个城市留下了完全不一样的文化。





隋唐时期的南京,有个宝贝叫“三绝碑”。说起此马来头大,但是,当时的南京人并不看好它,为什么呢,因为这三绝碑上的三个主角,名声虽然很大,如雷贯耳,都不是货真价实的南京人,而且彼此也没见过面,起码是没在南京的地盘上碰头。三绝碑上的图像,河南人吴道子画的,赞是四川的李白撰文,陕西人颜真卿写的字。谁也弄不清楚唐朝艺术史上最顶尖的三个人,怎么就搅和到了一起

南京三绝碑南京三绝碑

论年龄,吴道子最大,颜真卿最小,反正也就相差一二十岁,搁在时间长河里,根本不算事,他们完全可以算是同一时期的历史人物。

三绝碑上画的人物,是梁朝名僧志公。说起志公和尚,当时的南京人未必熟悉,后来的南京人更不清楚,如果换一种介绍,说传说中的济公原型就是他,大家立刻心知肚明。由于战乱,原碑早已被毁坏,元朝重刻,加上了赵孟頫写的《志公十二时歌》,这样一来,原来的三绝,在明朝人眼里,已经是四绝。到了清代第三次重刻,在碑额上方,增添了乾隆手书的“净土指南”四个字。这样一算,又多了一绝,连皇上他老人家都钦点过,还题了字,凑乎着也应该算是一块御碑,四绝于是又成了五绝。

大家习惯上还是称它为三绝碑,清末的南京名人甘熙看过这块碑,留诗作证:

有碑屹立古殿北,岿然三绝追李唐。

清人所刻的原碑早已不知所踪,今天大家所能见到的石碑,其实是上世纪汪伪时期的文物,按照宋代原石拓本仿刻,深得原刻精妙。可惜文字已模糊不清,一般都认为是多次捶拓所致,然而专家给出的真相,却是文化大革命破坏。破四旧,三绝碑被推倒,抬到了一处公共自来水龙头下,当作了大家洗涤的搓衣板。结果当然有点不妙,碑正中文字和画像痕迹全无,边缘文字受力较小,还能依稀可见。即便这样,改革开放以后,有喜欢收藏文物的外来土豪,愿用与三绝碑重量等重的黄金,来进行交换,当然也是说说而已,国家级文物谁敢倒卖。

俗话说,礼失而求诸野,相传这句名言最早是孔老夫子说的,因为找不到绝对的出处,也不敢太当真。不管是不是孔子亲口说过,道理还是对的,隋唐时期的南京虽然破败,六朝繁华不在,宫殿楼台可以泯灭,留存在民间大脑中那些记忆,那些不遥远的传说,并不能完全消失。毕竟当年衣冠南渡,中原文化精华,一度都留存在这了。民众深受教化,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南朝遗民,天生具有文化,清朝的浦起龙在《史通通释》上便说:

自咸、洛不守,龟鼎南迁,江左为礼乐之乡,金陵实图书之府,故其俗犹能语存规检,言喜风流,顛沛造次,不忘经籍。

唐朝人对南京人总体评价都不低,杜佑的《通典》盛赞金陵南朝遗民:

永嘉之后,帝室东迁,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今虽闾阎贱隶,处力役之际吟咏不辍,盖因颜、谢、徐、庾之风扇焉。

隋唐之际的南京人,并没有因为金陵城市地位下降,就失去了固有的傲慢。人穷志不短,即使是中下层南京百姓,也不忘在辛劳之际,咏吟几句,喊上一两嗓子。出生在南京的颜之推曾经说过,“南方水土柔和,其音清举而切,天下之能言,唯金陵与洛下”。也就是说,若论说话好听,声音优美,就应该是南京和洛阳。经历过六朝,南京人口音开始变化,北方语言大举侵入,已经不再是标准的吴方言。“楚歌吴语娇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根据当时文献记载,吴音特色还在,仍然还通行吴语,真要变成比较纯粹的南腔北调,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话,必须还得要经过朱元璋的明朝,才能算最后完成。

事实上南京人的傲慢,与自己长期以来受到委屈有关,和压抑分不开。早在六朝时期,作为本土人士的建康居民,深感到了官场不公平。周一良先生曾经做过统计,东晋的大官,中央一级官员,任用的北人与南人,比例一度严重失调:

东晋是这样,以后的宋齐梁陈,比例有所改变,基本情况还是差不多,只不过北人性质略有不同,又分为最先衣冠南渡和晚渡,大批晚渡的北人,投身革命队伍时间已经晚了,不得不加入心怀不满的南人行列,因为他们几乎完全等同与本土的吴人,入仕机会显得同样渺茫。

隋唐以后,这种不满情绪正变得越来越强烈。现如今,南京眼睁睁地成了南朝废都,国家算是统一了,南京人跟过去相比,并没有安居乐业,好像更加没有机会,更加没有出头之日。亡国之痛不复存在,在朝当官的却更少了,不止当官不行,官场上还受气,江南文人所自信和擅长的文章,在隋唐以及北宋,也仍然没有什么太大作为。南京人一向感觉良好,自认为文章比别人写得好,偏偏唐宋八大家中,没有一个江南吴人,更不要说是土生土长的南京人。

从唐朝中期开始,江南经济彻底好转,开始成为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但是文化上,还是不得不仰望北方。在浩瀚唐诗中,并不缺乏江南人,第一流大诗人基本和江南无缘。根据《中国大百科全书》的人名统计,唐朝人才分布比例,排名前五的是陕西,河北,河南,山西,山东,江苏排名第六,其实中间包含了辽阔的苏北,像徐州和海州,完全应该算作北方,还有属于苏中的扬州和泰州。以吴语区为代表的江南,真实处境很尴尬,譬如浙江,竟然排名于甘肃之后,差不多是排名第一的陕西十分之一。这个人才统计数据,已退化到与六朝之前的两汉差不多。

公元757年,江宁县升格成了江宁郡,第二年再改江宁为昇州。这段时候,也就是公元759年,南京来了一位很重要的父母官颜真卿。颜真卿出生在陕西,却与南京人颜之推是本家,一个是颜回的35代孙,一个颜回的40代孙,籍贯都是山东琅邪。对于今天的南京人来说,颜之推被大家知道,是他写了一部古代的心灵鸡汤《颜氏家训》,颜真卿则是名声响亮的书法家。这些都属于后来的买卖,都是死后的追赠。他们在生前都还不算显赫,都只是实实在在的地方父母官,做事小心谨慎,十分兢兢业业。

颜真卿在南京当昇州刺史的时间并不长,人们能够记住他的故事,是在城西的乌龙潭建了放生池。时间节点很重要,颜真卿到任,正值安史之乱,中原郡县大半已落入叛军之手,陪都洛阳和首都长安相继被占,中央对地方的控制陷入疲弱。江淮以南地区也受到了袭扰,不久前发生的永王李璘之乱,其首要目标,就是要攻下时属丹阳郡的南京,将其作为割据的大本营。李璘失败后,朝廷意识到了江南的重要性,在赴南京上任前一年,封颜真卿为“丹杨县开国侯”。

颜真卿担任昇州刺史,同时还充任浙西节度使,负责昇州及周边诸州的军事。这时候的江南表面上还算平静,实际上也已经危机重重。永王李璘之乱平定才不过两年,安禄山父子死后,其部将史思明又在河北发动叛乱。南方经济成了唐王朝最重要支撑,急需要像颜真卿这样靠得住的人来镇守南京,防止再次发生变乱。读过《祭侄文稿》的都知道,颜氏一门忠烈,刚强坚毅,在此前北方的混乱中,颜真卿已向朝廷证明了自己的平叛能力。

南京人从此也就记住了颜真卿,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字好。后人纪念颜鲁公,让南京人忘不了,是为了他在乌龙潭边修建放生。因为有了放生池,后人又在池旁修了放生庵,设立祭祀他的神位。为什么呢,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念叨颜鲁公建立放生池时的良苦用心,所谓“宣皇明而广慈爱也”,宣传皇明只是幌子,关键还是推广慈爱。

当时为了笼络人心,朝廷号召各处建放生池,“始于洋州之兴道,洎山南、剑南、黔中、荆南、岭南、江西、浙西诸道,讫于昇州之江宁秦淮太平桥。临江带郭,上下五里,各置放生池,凡八十一所”,南京的乌龙潭便是其中之一。一千多年过去,当年的八十一个放生池,现在仍然可以确定地点的,仅剩南京乌龙潭这一处,由此可见其特殊,颜真卿专门为这个放生池撰写了《天下放生池碑铭》。

放生池放生池

颜真卿还以“帝王之德,莫大于生成”为题,向皇帝呈了一封《乞御书题天下放生池碑额表》,在中国古代,以下呈上为表,譬如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其实就是臣下写给帝王的一封信,希望皇上能为乌龙潭的放生池碑题额。在这封递交皇帝的信中,颜真卿表示,南京的放生池遵照皇上意思,已经修好,他现在“不揆愚蠢”,专门写了篇小文章,“又以俸钱于当州采石,兼力拙自书”,目的就是为了要让天下知晓,弄明白放生池的伟大意义,让天下知道“陛下有好生之德”。

同时,书法大师颜真卿还很认真地考虑到了一件事,“前书点画稍细,恐不堪经久”,又专门“据石擘窠大书一本,随表奉入”,顺便向皇上展示了自己的楷书艺术。最有意思是这封信的结尾部分,他居然会这么说,敢这么说:

昔秦始皇暴虐之君,李斯邪谄之臣,犹刻金石,垂于后世。魏文帝外禅之主,钟繇偏方之佐,亦于繁昌立表颂德。况陛下以巍巍功业,而无记述,则臣窃耻之。

颜真卿这话真有点书呆子气,举例子不伦不类,如果碰上疑心重的皇上,掉脑袋都可能。怎么可以这样引申,怎么可以这样来比较,他显然是把在南京建放生池的意义,过分放大,强调这样一件大好事,不竖碑立传太可惜。也不能说没道理,策功茂实,勒碑刻铭,皇帝禁不起哄,虚荣心立刻被激发,不止答应亲笔题碑额,还拿腔拿调地写了一段文字:

朕以中孚及物,亭育为心,凡在覆载之中,毕登仁寿之域。四灵是畜,一气同和,江汉为池,鱼鳖咸若。卿慎征成典,润色大猷,能以懿文,用刊乐石。体含飞动,韵合铿锵,成不朽之立言,纪好生之上德。唱而必和,自古有之。情发于中,予嘉乃意。所请者依。

“中孚”二字出自《易经》,有诚信的意思。心中挚诚,以诚在怀而接人待物,虽遇隐晦不明,亦能逢凶化吉。南京的乌龙潭放生池,说起来也就是一个不大的池塘,然而在特定年代,确实有着不同寻常意义。作为南京父母官,刚经过北方混乱的颜真卿,显然已意识到了江南可能会有的不安定,他对南京这座城市的未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建放生池的目的,就是为了稳定民心,以慈悲为怀,弥散民间的杀伐之气。

自六朝以来,南京这个城市屡遭磨难,内乱外患,真正太平的繁华日子并不多。事实上,就在颜真卿被调走不久,南京城便又乱作一团。当年年底,手握重兵的江淮都统刘展,率兵南下攻打李峘,昇州新任刺史仓皇出逃,金城汤池不战而下。叛乱虽然很快被平息,唐王朝对南京潜在的王气,仍然还是不能放心。怎么办呢,继续给它降级,降低城市级别,公元761年,昇州被废,江宁县改名上元县,再次隶属润州,再次被镇江管辖,六朝古都南京刚有点复兴苗头,又一次沦为一座普通县城。

同样是作为历史名人,李白和颜真卿对于南京人来说,都只是匆匆路过。都是过眼烟云,他们给南京这个城市留下了完全不一样的文化。李白喜欢谈王论霸,好权术,好大喜功,不负责任地酒后瞎出主意,充满了浪漫情调,根本不在乎老百姓死活。颜真卿与李白不一样,他为人正大光明,充满了仁爱之心,注重民生,讲究实际,绝不好高骛远,是非常标准的现实主义。在他的眼里,南京这座城市,究竟帝王之气更重要,还是老百姓太太平平过日子更重要,当然应该是后者。

所以历代在南京有所作为的父母官,更愿意以颜真卿为从政榜样,大家都知道,所谓放生,并不是简简单单往池塘里放几条活鱼那么简单。放生学问很大,一朝兴来一朝亡,宋元明清历代的南京,乌龙潭放生池成了这座城市的和平象征,有和平,才能太平,太平了,老百姓才会有点好日子过。对于南京人民来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比和平更重要。与和平相比,与太太平平过日子相比,什么帝王之气,什么最有历史文化的古城,都可以见鬼去。

放生就是民生,为祈求和平,后人在放生池边建了庵堂,名为“放生庵”,供奉和纪念颜鲁公,并且不断地加以修葺。明正统年间,在“城西南隅乌龙潭山肇建祠宇”,以答神贶,赐额曰“灵应观”,依照鲁公旧制主持放生。清顺治十三年,当时的总督马鸣佩,还专门立了一块乌龙潭永远放生碑。

清康熙二十三年,灵应观的道士开始破坏规矩,竟然自作主张,沉掉了历代禁碑,公然撒网捕鱼。放生之事,也就因此一度废弃。清乾隆八年,江苏巡抚陈大受重修放生庵,疏浚乌龙潭,恢复放生,并颁示了保护放生池庵的六项条约。第一条,放生池东面的山坡上不准种菜种烟,只能栽种果树,以防水土流失。第二条,不准栽种菱藕,以绝窃取发生事端。第三条,修堤筑埂,以免池旁良田受淹。第四条,严禁窃取池鱼。第五条,冬季农民挖取淤泥,不准借机偷取池鱼。第六条,放生池庵数百年皆僧人住持,今既重修,如有老僧欲居,仍听首事主持。

太平天国期间,连绵不断的战乱,乌龙潭边放生庵再次遭到严重毁坏。到了清同治七年,当时的江宁知府涂宗瀛,偶然经过放生庵,破屋残垣,只有二株古柏尚存,看上去十分凄凉。涂是曾国藩的门生,老年得志,五十岁才开始做官,从江宁知府开始,最后居然当上了湖广总督。在他主持下,放生庵又重新修葺,涂还亲自撰写了一篇《颜鲁公祠记》,刻石立碑,嵌于祠内二厅西墙上。

鲁公仕唐,得为升州刺史,公清德忠节,熠耀惇史。所莅愚夫村妇,咸敬仰之。此祠所谓公放生池也,面石头城,俯乌龙潭,波光岚翠,境幽以寂。余偶过此,见古柏二株尚存而偃蹇屋下,仍挺岁寒之节。因加葺治,以为公祠。

让颜鲁公的光辉永照,让仁爱目光始终注视着南京这个城市,必须要保持乌龙潭水的清澈。清光绪七年,时任江宁知府的赵佑宸,蒙两江总督刘坤一指示,派拨六营兵勇,分段开挖,中筑长堤,截为上下坝,就挖出来的土方而计,不下三万余工。经过这番整治,环池一周,排植矮树,又网以当时还十会罕见的铅丝,外植冬青树,间以桃柳,环境顿时得到改善。

在晚清时期,能够做到这样,已经非常不容易,也因此可见历经战乱的南京人民,对太平的向往,对和平的渴望。到民国十二年,也就是1923年,北洋政府时期,当时的江苏省长韩国钧和督军齐燮元,又在乌龙潭边立了《四言简明布告》碑:

石城之隈,潭曰乌龙。

谁与放生,赫赫鲁公。

鲁公大慈,泽被鳞鱼。

潭水洋洋,涵育以容。

来者鉴此,物我同春。

罔或窃捕,灾及其身。

明有法律,幽有鬼神。

树石潭上,以告无垠。

这以后,时代变迁的节奏越来越快。南京国民政府成立,日本人打进来,抗战胜利,解放军渡江,1958年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十年动乱,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新时期和新世纪,乌龙潭放生池以及池边祠堂,历代竖立的碑铭,或兴或废,随着时代风云变化,刻了又废,废了又刻。时至今日,乌龙潭公园与周边的清凉山,还有离之不远的石头城,历经沧桑,成为考察南京很重要的历史风景名胜。

【注】本文原标题《乌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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