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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欣赏] 《金瓶梅》里最污的女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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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2 12: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金瓶梅》里最污的女人是谁

 刘晓蕾 大家  昨天


1998剧集《水浒》中的潘金莲


先谈谈潘金莲和武松吧。


那个雪天,武松踏着乱琼碎玉回家,嫂嫂潘金莲准备了酒菜,等着他。金莲端起酒杯,说“情话”,而武松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一边热情似火,一边冷心冷面,张力十足。


武松是直男,当嫂嫂拿起半盏残酒,引诱他喝时,他做出了选择——夺过酒杯,泼在地上,张口说:“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还把手一推,差点把金莲推倒,又瞪眼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我武二眼里认的嫂嫂,拳头却不认的嫂嫂!”他义正词严,还亮出了铁拳。金莲涨红了脸,收拾酒菜走开,喃喃地说:我开玩笑,你当真了!“好不识人敬!”


她曾变卖钗环帮武大换房子,因为后者抱怨门户太浅惹来闲人。武松来后,她每日烧汤做饭,一家三口也安安稳稳。但这个雪天后,金莲再也不是以前的金莲了。N多天后,她不小心用窗帘竿子打到了一个人,人生从此急拐弯。其实,她命运的真正转折,是遭遇武二暴力拒绝的这个雪天。


我们不妨设想下:如果武二委婉一点,有技巧地拒绝,不必撕破脸皮,这样,金莲的满腔爱欲,不直接撞墙,而是软着陆;武二不必大怒拂袖离开;武大不用严防死守,那么,金莲就不会早早叉竿放帘,不会遇到西门庆……命运是无数交叉的小径,有很多可能。


有人说武松是“厌女症患者”,我们也可以责备他“直男癌晚期”,却无法谴责他的选择,他也有他的道德考量——他自诩英雄好汉,不能儿女情长,不能坏了人伦,尽管水浒英雄的道德观其实很可疑。



但我们也不忍心责备金莲。她爱上武松,不爱武大,这再正常不过,如果极端一点,她还是追求爱情的先锋呢。何况她那么聪慧美丽,命运对她也太不公平。


这个雪天,其实是一个道德困境。欲望、道德、处境交织在一起,双方都很受伤。


这个故事在《水浒传》里已经定型,兰陵笑笑生能做的,就是让武松的刀迟了七年才砍下来。但他给我们讲了另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王六儿。巧了,潘金莲在娘家潘行老六,在书里有时候是“六儿”,有时候是“潘六儿”、“六姐”。


所以,有人说王六儿是潘金莲的另一个分身,是平行世界里的潘金莲。


王六儿是伴着一桩丑闻出场的。


当时,她老公韩道国正跟邻居吹牛,说自己跟西门庆特铁,虽是伙计,但“老爹”(西门庆)待他胜似朋友……有人跑来报信:你老婆和你二哥如何如何,被街坊捉住,要送官查办呢!这时,我们不知道王六儿长什么样,只知道她和小叔韩二通奸事发了。


等到第三十六回,西门庆要把韩道国和王六儿的女儿,送给东京翟管家当小妾,过来相看。王六儿领着爱姐出来拜见,西门庆却没看见豆蔻年华嫩玉生香的女儿,只看见了当妈的:“穿着紫绫袄儿玄色段金比甲,玉色裙子下边,显着趫趫的两只脚儿。生的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脸,描的水髩长长的。”西门庆心摇目荡,不能定止,暗道:原来这样一个妇人,难怪前日那些人鬼混她。


在那个时代,王六儿算不上美女,至少不符合主流审美。《金瓶梅》里的美女,大多是小巧玲珑的“五短身材”,相比之下,王六儿的“长挑身材”简直像大洋马;而紫膛色的瓜子脸,更有点怪,大概肤色比较深,类似小麦色。中国人一向以白为美,后来潘金莲对着西门庆骂王六儿:那“大摔瓜长淫妇”、“大紫腔色黑淫妇”,你怎么会看上她?就连王六儿自己也不明白,对着前来拉皮条的冯妈妈:他家里这么多漂亮娘子,他肯要俺这丑货?


但仔细想一想,王六儿大高个、小麦色皮肤,又健康又性感,在今天,就是欧美范儿大美女嘛。西门庆对女性的品味,有点飘忽不定,他喜欢李瓶儿的白屁股白腿,也爱金莲的妖艳风情,喜欢李桂姐的世俗精明,也爱郑爱月的伪文艺范儿。但有一个标准永远不变,就是熟女。


王六儿是熟女中的熟女,堪称西门庆最心仪的床伴。


她放得开,随时满足西门庆的奇葩要求。她和西门庆的床笫故事是大宋版《五十度灰》,生冷荤素一概不忌;她特别会曲意逢迎,时而婉约,时而豪放,其开放程度超过《金瓶梅》里的任何一个女人,包括潘金莲。金莲的“醉闹葡萄架”,历来被认为是书中最污的,王六儿却污上天际


王六儿的大胆豪放,让西门庆的体验登峰造极,意乱情迷之余,他说道:“王六儿,我的儿,你达不知心里怎的只好这一桩儿,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难开。”


金莲甘拜下风,她毕竟是文青,有情感要求,而王六儿更像动物,没有任何道德顾虑。


她对西门庆没感情,就是图财。西门庆嫌她家的酒不好喝,送来一坛竹叶青,她说:哎呀,我不争气,住的地方太偏,周围没好酒店。西门庆便答应给她买狮子街的房子。


最让人跌眼镜的是,她老公韩道国出差回来,王六儿如实相告:大官人如何如何,买了丫鬟,每次来都带一二两银子,还要帮咱们买一套房子哩。咱家韩二来缠过一次,被我打出去了。韩道国回答:以后老爹来,我躲到铺子里去,你可千万伺候好老爹,咱找到这财路不容易啊。两人说来说去,竟十分喜悦


当年武大、武二和潘金莲面临的道德困境,就这样迎刃而解。



这作风,让我这吃瓜群众感到眩晕。


王六儿们是生存高手,就像《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一出手,就搞定了萧远山和慕容博纠缠了半辈子的血海深仇。


果然,买了丫鬟锦儿,换了高级房子,新邻居都知道她家跟西门庆关系不一般,个个都客气相待。他们的日子从此焕然一新,韩道国、王六儿和西门庆还商量新房如何起个露台,让风水更好。



《戴敦邦彩绘金瓶梅》之韩道国。图源网络


王六儿和西门庆一个图财,一个图色,纯属交易,没感情纠缠,也没道德包袱。西门庆要给王六儿换房子,王六儿说:爹说的是,离了这地方也好,你老人家以后来,免得小人口舌……“咱行的正,也不怕他(众人)。爹心里要处,自情处,他(韩道国)在家和不在家一个样。”行的正!这话,也亏她说得出口!


《金瓶梅》的世界,是一个破败的世界,而王六儿和西门庆这对情人,是最灰暗的角落之一。


元宵节这天,这是书中第三个元宵节,《金瓶梅》喜欢写元宵节,元宵节是喧闹的节日,烟花灯盏交错,人群熙熙攘攘,但喧闹过去格外悲凉。第一个元宵节的主角是李瓶儿,彼时,她请吴月娘们来看灯,一心要嫁给西门庆;宋蕙莲,金莲的另一个分身,是第二个元宵节的主角,她跟金莲玉楼一起走百病,花枝招展恍如仙娥,后来自杀了;而这一次,主角是王六儿。


西门庆的女人,就这样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


她被请到狮子街的楼上看灯、听曲,西门庆则在楼下跟应伯爵们喝酒。她“戴着时样扭心鬏髻儿,身上穿着紫潞紬袄儿、玄色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露两只金莲,拖的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戴着丁香儿。”两个唱的不知她是哪路角色,看着她笑个不停。王六儿脸皮厚,居然坐得住,还是玳安过来解释:这是俺爹大姨人家。


应伯爵知局,先溜走了,西门庆和王六儿便在楼上鬼混。这场性爱游戏,被小铁棍从门缝里瞅见。在一个孩子的眼里,西门庆和王六儿的举动,又像动物,又像机器,唯独不像人。玳安和来昭在街心放了烟火,人群挨挨擦擦,元宵节依然喧闹,读这一段,却有说不出的孤凄。被欲望裹挟的人,其实最寂寞。这让人想起卷首的诗:


豪华去后行人绝,萧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灵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这是《绣像批评金瓶梅》第一回的回前诗,《金瓶梅词话》没有。跟词话本比,绣像本少了道德训诫,多了人生感喟。


极热中,陡然生出冷意。这两个动物般的人,在俗世里,是冰冷又可怜的存在。


评点者张竹坡说:《金瓶梅》冷热交替,热中有冷,冷中有热,前半部分是热中冷,后半部是冷中热,当然是微热。这是第四十二回,全书马上过半,西门庆正在全盛时期,却由热而转冷。


让我们再来看王六儿。潘金莲爱小叔,不得,最后被小叔所杀,这是一个爱欲受阻,进而裂变崩解的故事,这个故事属于《水浒传》,而王六儿的故事,才是《金瓶梅》独家讲述。


西门庆死后,王六儿撺掇着韩道国拐了一千两银子,跑到东京去投奔女儿韩爱姐。说起来,西门庆的死,跟两个六儿有直接干系。他本来就腰腿酸痛,外加头沉,但看见王六儿托王经送来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了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做的十分细巧。又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里便盛着瓜穰儿。”又精神一振,去找王六儿了。


从王六儿家出来,已三更天气,阴云密布,月色朦胧。西门庆醉醺醺中打马走到桥头,一股旋风拔地而起,一个黑影向西门庆一扑,马儿惊跳,西门庆打了一个冷战,昏昏沉沉来到潘六儿房里,迷迷糊糊中被灌多了春药。


两个六儿,就这样内外夹攻,西门庆死矣。


等到她再次出现,已经是第九十八回。彼时,潘金莲已被武松杀死,玉楼再嫁,春梅成了守备夫人,一部大书,行至尾声,外加兵荒马乱,一片末日图景。在临清的一个酒楼上,一个“长挑身材,紫膛色”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年轻女人出现了,就是王六儿。因东京蔡太师倒掉,一家三口回了老家,找不到小叔韩二,故流落在此。


这时候的王六儿和她女儿一起,操起了皮肉生涯。一个湖州来的绸缎商人何官人,看她“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的大大水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嘴唇鲜红”,便包下了她。她倒是风情依旧,没情感负担的人,大概不会老得太快。


后来,何官人带王六儿、韩道国一起回到湖州老家。再后来,何官人和韩道国相继死了。小叔韩二和爱姐找过来,王六儿嫁给了小叔,继承了何官人的家业田地。虽然大金攻打大宋,天昏地暗,但韩二和王六儿相依为命,不在话下。


这就是王六儿的故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故事,只有兰陵笑笑生才讲得出来。一般的作者,哪敢让王六儿平安到老,还跟韩二成正果?他们有一脑门的道德顾虑。但王六儿的故事,也着实让很多人困惑:不道德的人,却有不错的收场!这不是诲淫诲盗吗?兰陵笑笑生到底想写什么样的故事?他想表达什么?


如果你相信文学是教化的工具,那《金瓶梅》一定会让你失望,甚至反感。道德教化一点也不难,同时期的情色小说都扛着教化的大旗,连《肉-蒲-团》都声称:“一片苦心,要为世人说法,劝人息欲,不是劝人纵欲”,只是为了让大家有兴趣看下去,才不得不写色欲,再加以针砭和点化,定会让大家恍然醒悟,改邪归正。


伟大的文学,不是道德的地盘,而是人性的世界。不仅如此,伟大的文学还会挑战固有的道德秩序,释放天性和想象力。而且,绝不提供现成的答案。


兰陵笑笑生好像总在讨价还价,打碎道德,收复人性。他笔下的人,总能从道德秩序里游弋而出,“冒犯”我们。《鹿鼎记》里,陈近南收了韦小宝当徒弟,让他加入了天地会,命他遵守会规。其中有一条是“不得谎言诈骗”,韦小宝一怔:我对总舵主,自然不敢说谎?难道对其余兄弟,什么事都要说真话吗?陈近南又说:一件坏事都不能做,否则我可不饶你!韦小宝心想:我做半件总可以吧?


陈近南认为韦小宝这孩子,资质不佳,老爱讨价还价。但从另一个角度,当道德过于高调严苛时,文学却要为人性辩护,争取生存的空间。这也是明代情色小说泛滥的重要原因:道德越紧,反弹越大。


那么,道德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个体有欲望、群体守护道德,还有漂浮的灵魂和审美,很难轻易去衡量一个个体是否足够“好”。就这样,《金瓶梅》给我们出示了一个个难题。


我们会困惑,但兰陵笑笑生却不,他能谅解一切。他看着那些男男女女在欲望的洪流里沉浮,看着他们一肚子小算盘,蝇营狗苟,看着他们为了争一口食掀起风浪。他饶有兴趣地一路跟拍——西门庆马不停蹄地找女人,王婆、冯妈妈、薛姑子和王姑子们四处奔走,张四舅和杨姑娘尘土飞扬地骂大街,李瓶儿隔墙密约,宋蕙莲想着银丝鬏髻,春梅气嘟嘟地骂人,潘姥姥絮絮叨叨地埋怨金莲……


他有莎士比亚对人性的无穷好奇,也有契科夫、福楼拜的温柔与慈悲。


意大利作家莱维笔下的老鞋匠,说:“这个世界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是的,我们甚至还惊讶地发现,王六儿和韩道国,这两个不道德的父母,却生了一个奇异的女儿:韩爱姐。她当了妓女,却爱上了一个人,为他毁容守节。她的故事,很不《金瓶梅》,却直通《红楼梦》。张竹坡说,爱通“艾”,“此等艾火,可炙一切奸夫淫妇乱臣贼子,盗杀邪淫等病。”


是吗?面对我们的询问,我猜兰陵笑笑生一定会摆摆手: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写《玫瑰的名字》的意大利作家艾柯,曾提出一个著名的理论“开放的作品”。他说,作品从形式上看是完成了的,是封闭的,但它同时又是开放的,有多重解读的可能性。他不想强加给读者结论,不是他提供不了,而是不想。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创作的文本就是开放的作品。”这样一来,文学不再具有某种“确定性”,作者也不再是训导者和先知,而是创造者。



从这个角度,《金瓶梅》实在是开放的,前卫的。它提供的新奇与震惊,足够我们一次次打碎观念桎梏,一次次“重新做人”。我们与《金瓶梅》之间,有一条巨大的沟壑,理解与慈悲是走进它的桥梁。


可惜,我们不知道兰陵笑笑生是谁,他甚至拒绝在书中留下关于自己的只鳞片爪,他把自己隐藏得如此彻底,就像一粒沙隐入沙漠。有人说,他应该是现实中的应伯爵。


这不可能。书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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