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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人间丨【27岁返回家乡】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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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6 04: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2-29 09:43 AM 编辑

被村里人养大的乡长,成了全村最恨的人丨人间

 老断 人间theLivings  前天

南哥》剧照


原来提起刚子,奶奶总是夸这孩子“懂事儿、有礼貌、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现在提起刚子,奶奶总是在叹气,说:“这孩子变了,咋这样。”



刚子和我小学一个班,是个孤儿。父亲死了,母亲跑了,小朋友们都嫌他脏,没人跟他一块玩。

我奶奶可怜他,给我带的零嘴,总是嘱咐我分给刚子一点。刚子那时长得很瘦小,我穿不下的衣服,我奶奶也会收拾一下就给他送过去。

看刚子可怜,村长四叔还定了个规矩,让他轮流在村里人家吃饭,一家负责三天。他每次来我家吃饭,我奶奶总会额外做点好吃的,炒鸡蛋、摊煎饼之类。我记得非常清楚,刚子的眼睛盯着鸡蛋和煎饼都不动,奶奶就把煎饼放到离刚子近的地方,年幼的我抢过来几次,还被奶奶训过。

刚子学习非常好,小学六年几乎都是全校前三名,小学升初中的时候,考上了县里最好的实验中学,还是跟我一个班。初中三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刚子总是吃不饱,还是那么瘦,总感觉一阵风都能把他刮跑。

刚子别的成绩都不错,唯独英语成绩不好,直到初二,英语及格都困难。老师对刚子说让家长来一趟,第二天四叔就去了学校,我不知道四叔跟老师聊了点啥,只是走的时候四叔对我俩说,好好学习吧,咱村估计也就你俩能考上大学,临行塞给刚子五块钱。

高中我们俩都考上了市一中,但不同班,很少见面。高二有一次周末,我们宿舍几个人一块去网吧,路上遇上刚子,好久没见,我一时间有些兴奋,拉着他一起去了网吧。那是刚子第一次去网吧,我教会了他玩QQ、看视频。那天从网吧出来,我们宿舍几个人说去旁边的饺子馆吃点东西,刚子说他还有事儿就不去了。

当天晚上在宿舍睡觉之前,我看到刚子在水龙头大口大口灌凉水喝,当时没多想,回宿舍躺倒在床上,突然心想不好——今天下午在网吧可能花了刚子好几天的生活费——我一下子没了睡意,从柜子里拿出两包方便面给刚子送了去,刚子不要,我说让他辅导一下我数学,这是“学费”,然后扔下就走了。

刚子确实很争气,高考考到了北京科技大学。我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一年之后也考到了北京,学校跟刚子的学校离的很近。刚子大学四年几乎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而我上了大学基本上就不怎么学习了,也跟刚子慢慢玩不到一块了,大学四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临近毕业,本来刚子被保了研,但他拒绝了,直接考了我们家乡的公务员。毕业前夕,他约我在北京科技大学东门外的一家烧烤店吃饭,我好久没见他了,见面时。他穿的那件短袖还是高中时候的。

我们点了些肉串,刚子提议喝点啤酒,但不到三瓶,他就已经有些醉了。那顿饭吃得很别扭,两个人根本聊不到一块,对于当时的流行话题他都不知道,不到一个小时就吃完了。

刚子回到家乡后,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只从亲戚嘴里知道,刚子“发展得不错”,我研究生毕业那年,刚子已经当上了我们乡的副乡长。    

我参加工作半年之后,接到了刚子的电话,说他要结婚了。婚礼很有排场,没有在村里办,是在我们县最高档的酒店办的,我以为我会在婚礼上遇到很多村里的邻居,但一个都没有看到,我也没太当回事。

那天我喝了点酒,婚礼结束我打车去火车站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很像四叔。



在北京工作了两年之后,我也选择回到了家乡工作。我在家乡没什么朋友,一个周末就去找刚子叙旧。

刚子很热情,上学时不善言辞的他变得很能说,也很会说。原来我俩在一起时,主要是我说他听,现在我们互换了角色。

那天也见到了他媳妇儿,刚子知道我爱抽烟,就让媳妇儿去屋里拿烟,她媳妇儿说:“拿红盒的还是白盒的?”搞得很尴尬。刚子马上有了怒色,自己进屋给我拿出来几包“中华”,我马上换了个话题。

待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刚子问我找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说没什么事儿,他笑笑说,有什么事儿说话。这一副客套话说完,我已经没有待下去的意思,找个借口就回家了。

不久之后,刚子成了我们乡的乡长,没多长时间,就听说刚子离婚了。

我问奶奶刚子是咋回事,奶奶就又叹了口气。

原来提起刚子,奶奶总是夸这孩子“懂事儿、有礼貌、跟别的孩子不一样”,现在提起刚子,奶奶却总是在叹气,说:“这孩子变了,咋这样。”

奶奶说,刚子爹原来是在矿上上班的,刚子出生之后,他爹为了多挣钱,下矿的次数越来越多,结果赶上了一次塌方,死在矿下。是四叔从矿上把刚子爹拉回来下了葬,刚子娘看到白布盖着的尸体,哭过去三回,然后一直在里屋没出来。

隔了几天,奶奶去下滩村走亲戚,路过刚子家时,听见刚子一直在哭,当时也没当回事儿,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心里忽然有些发慌,还是掉头回去了。到了刚子家门口,敲了半天没人开,一推,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刚子还在哭,但是找不到他娘,只看见刚子身边放着一张纸和一塌子钱。奶奶不识字,赶紧叫来了四叔。

四叔看了信,不说话,一个劲儿抽烟,奶奶一直问四叔纸上写的啥,这钱是啥意思?四叔好半天才说:“刚子娘走了,刚子爹死的时候,矿上赔了六万块钱,刚子娘拿走三万,给刚子留了三万。”

奶奶说她当时气坏了,“刚子娘真是坏了良心了,咋能不管自己的娃!遇到啥困难也不能扔了孩子啊”。

刚子的爷爷奶奶早不在了,当时只有一个嫁到东林村的姑姑。四叔去了趟东林村,刚子姑姑跟姑父同意了收养刚子,但是必须把那三万块交给他们。送刚子去姑姑家那天,是我奶奶抱着他,四叔和村里几个管事的陪同一块去的。进了东林村,四叔对奶奶说:“我想了想,还是不能把刚子交给他们。”

“这是人家亲姑姑,姑姑侄子这关系最近了,别的还能给谁呀?”奶奶问。

四叔说:“婶子,我不是那意思,他姑姑没问题,但是他姑父那人是个赌棍,钱给了他我不放心。”

于是那天,奶奶又把刚子抱了回来,当天晚上,四叔把全村人聚到一起,说刚子以后咱们村管,现在刚子还小,那几家刚生完孩子有奶水的,给刚子一口奶。刚子长大了,轮着去各家吃饭,一家三天,到年末了村里给你们补贴。

当时很多人提出反对,是四叔硬压下来的。那一两年,经常看到四叔抱着刚子去各家刚生完孩子的人家串门,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给口奶吃。”



奶奶说,四叔对刚子比对自己亲儿子狗蛋都要好,为此四婶子没少跟四叔吵架。刚子考上大学的时候,四叔高兴坏了,自己出钱摆的酒席,说刚子是咱们村的骄傲,考上了京城的大学。

说到大学,奶奶转身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呀,也不知道怎么了,上了大学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他刚开始没在咱们乡,分配到了东乡的一个村里,是你四叔帮忙找的人,把他调到了咱们乡政府上班,按说呀,该给村里做点好事……”

那天,奶奶在村里祠堂口看到刚子带着几个乡里的人,正要跟刚子打招呼,但是刚子好像没看到她似的,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他走得很快,像是要打架。奶奶怕出什么事儿,紧跟着刚子,没想到刚子带着人来到狗蛋家里。

直到听见刚子让狗蛋把媳妇儿交出来去做引产,我奶奶才明白,原来这次刚子不是以村里人的身份回的村,而是代表乡政府来做计划生育工作的。

狗蛋不搭理刚子,就坐在院子里那颗梧桐树下抽烟,抽完一根再点一根。刚子就这么看着狗蛋一根根抽烟,一会儿过后,对身后的人说:“把这棵梧桐树砍了。”

狗蛋突然站起来,对着刚子大吼:“你要干啥?你以为你是谁?”

刚子看了一圈院子里围着的人:“你们不要以为我来了就能怎么样,计划生育是国策,谁也不能违反!”又对着狗蛋说:“你今天必须把你媳妇儿交出来,砍!”

刚子带来的那几个乡里的人,从院子里拿起斧子就开始砍。

狗蛋说:“砍,随便砍,家门口还有两棵杨树,待会儿一块全砍了!”

砍完梧桐树,刚子又让手下的人把狗蛋绑了,撕扯的过程中,狗蛋媳妇儿从里屋追了出来:“刚子哥,你说咋就咋,你别绑他呀。”

刚子说:“政策你们都知道,该咋办也不用我说。”

刚子走的时候对着人群喊到:“有类似情况的,我就不一一说了,该咋办咋办!”

我有些不相信刚子能办出这样的事儿,奶奶说:“你四叔就狗蛋一个儿子,狗蛋生了三闺女,狗蛋媳妇儿把孩子‘治了’之后才知道是个儿子,狗蛋媳妇儿气的住了院,一个多月之后才出院。”

我劝奶奶说,农村的工作难做,计划生育的工作尤其难做,也许刚子也有苦衷吧。

“咱们村祠堂靠近公路,前年县里准备把靠近公路边那一块拆了,盖一个市场,你四叔去找过县里,但是不管什么用,有人说让你四叔去找找刚子,他在乡里上班,或许可以给帮点忙,你四叔不让,说刚子现在是公家的人,不能给刚子添麻烦。”

协调不下来,拆迁队已经到了村里,当时县里来了很多领导,四叔挨个儿求领导不要拆,但是没人听。没办法,四叔他们就坐在了祠堂口。

几天之后,刚子来了,“那天在祠堂口,他大叫你四叔的名字,连‘四叔’都没叫,把你四叔骂回去了,你四叔一回去,剩下的也都回去了……”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四叔的大名叫啥,所以我完全想不到刚子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叫长辈的名字,更想不到刚子敢当众训斥四叔。



再次见到四叔是在医院,四叔因为食道癌住院了,奶奶让我去县医院看看。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四叔,原来是很胖的他,现在已经瘦得脱了相。四叔见到我,挣扎着要起来,我忙扶住他说“躺着吧”,但四叔还是撑着坐了起来。

我从医院走的时候,四叔说:“刚子离婚那事儿,就没缓了吗?你劝劝他,孩子都有了。”

我口头上答应了四叔,但没想着去找刚子,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

但一个礼拜之后,我还是约了刚子一块吃个饭,我想跟他聊一聊。地点定在了我们县城的一家新开的四川火锅店。

刚子那天有会,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半个小时,进屋时,他满脸笑容,穿戴整齐,还带了一瓶五粮液,打开酒就给我倒了一满杯子,热情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三两酒下肚,我跟刚子都有些醉意。

“四叔住院了,你知道吗?”

刚子还在吃菜,说知道,也不看我。

“你咋不去看看?”

刚子端起酒杯,独自干了半杯说:“你今天找我喝酒是什么意思?嘲笑我?还是想审判我?”

刚子这句话整得我无话可说,我没想到他的脸变得这么快。

一瓶五粮液已经喝完了,刚子又叫了一瓶老白干。

他说自己最近睡不好,闭上眼睛老是梦到四叔,四叔抱着自己挨家敲门,一边敲,一边说“给口奶吃”;他说是村里养大的他,村里人的恩情自己一辈子都还不完,没有四叔,没有村子,自己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他说自己初中考上实验中学的时候,四叔跟他说踏实上学,别发愁钱,“你爹留下六万的抚恤金,你娘拿去三万,剩下三万四叔一分没动都给你留着呢”。

“我考上市一中的时候,四叔怕我在学校被看不起,让四婶给我做了两床新被子,四叔家你也知道,就那几只鸡,下的蛋只要有狗蛋的,就有我的。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全村都给我送了东西,有送钱的,有送吃的的,咱们村刘奶奶你知道吧,无儿无女的,眼睛还瞎了,那天她拿着一张纸给我,说刚子出息了,考到北京了,奶没啥给你的,这二十块钱你收着,知道那天她卖碎布收到假钱了,我是含着泪收下刘奶奶钱的。哦还有六婶子,家里只有六分地,平时养几只鹅,送了我半篮鹅蛋,她平时省的,你见她啥时候吃过鹅蛋?”

刚子盯着我说:“咱们俩都在北京上学,都在学院路,从你学校到我学校走路都不超过十分钟,但是咱俩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我大学同学都认为我是个怪人,从来不参加班级聚餐,可谁知道我一个月生活费只有四百块?这顿饭还没有吃完,就开始为下一顿饭发愁,那种焦虑,大学四年压得我喘不过气。”

刚子说大学时他喜欢过一个女孩,喜欢了四年,临近毕业对女孩表白,但是被拒绝了。刚子跟我描述他的那段日子,很恍惚、很颓废。最后他找到这女孩的闺蜜,请她吃饭,向她表明自己是多么爱这个女孩,希望她可以帮帮自己。闺蜜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但是转身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女孩,女孩给刚子发了个短信,很委婉地说咱们不合适,别再折腾了。

刚子说那一刻他像光着身子被别人逼着表演一样。他不想在北京待了,只想回家。



刚子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家乡的选调生,没想到被分到了县里最偏远的一个村子,一年之后跟他同一批的新人,都陆续调回了县里,个别还有借调到省里的,只有刚子还留在那个村子。刚子开始着急,但自己没有什么门路。他给四叔打了个电话,委婉地问四叔县委组织部有没有熟人。

刚子说,当时确实是没有别的办法才给四叔打的电话,没想到一个月之后,刚子就被调到了我们乡政府。

刚到乡政府第一个周末,刚子买了一些水果,想回村里看看四叔,但是走到半路自己突然开始心慌:“四叔对你有恩,那别人呢?村里人几乎都帮助过他,这一家家走,要买多少东西?”

村里人的恩情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村子就在一里之外,但那天刚子转身回了乡里。

刚子刚到乡里不到一个月,村里的“老脏”就找到刚子

老脏是我们村的上访钉子户,上访快三十年了,到最后我们都忘记了他因为什么上访。刚子找到乡长,老脏的事儿还没说到一半,乡长就让他不要再说了,“这个事儿以后再说吧,先把眼前的工作做好”。刚子只好怀着歉意对老脏说:“脏叔,你再等等。”

王麻子在我们村当了一辈子代课老师,当年教过我和刚子,临近退休找到刚子说能不能给问问,看啥时候能转正?王麻子就是顺带问问,刚子一口答应下来。没想到那天去询问的刚子被乡长痛骂了一顿:“代课老师转正这事儿归教育局管,跟咱们乡政府有啥关系?这些年这些代课老师老是告状,乡里躲都躲不及,你倒好,直接把事儿揽过来了!”

刚子说很长一段时间,他过得很痛苦,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科员,乡亲们的事儿自己啥忙也帮不上。

“村子对我来说是个包袱,背着它,会把我压垮,甩掉它,我才能成点事儿。”

单位经常有人给刚子介绍对象,有一次,别人给他介绍了我们县“天蓝家电”老板的女儿,姑娘告诉刚子自己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留下了后遗症,脑子不太灵光。刚子回来之后很生气,给自己介绍对象的人到底安的什么心?但是静下来考虑了几天,还是同意了。

我问他:“为啥呀?就因为她爸爸有钱吗?”

刚子苦笑一下说:“你不懂,当我决定娶她的时候,其实是给自己选了一条路,一条跟原来的自己诀别的路。”

除了我,刚子没有请村里一个人去参加婚礼,但是那天婚礼结束,酒店的人告诉他说外面有人找他,刚子到酒店门口一看,是四叔蹲在酒店门口。

刚子一时间不知道说啥,还是四叔先开的口。

“刚娶媳妇了,大了,这是你爹的抚恤金,这些年扣除你花的,还剩下一万二。”四叔又拿出一个小包袱递给刚子,“这是村里人的一点意思,这几天地里事儿多,都不过来了。”

刚子忙让四叔进去坐,跑进大厅让服务员再收拾出一桌,想跟四叔喝点,但是出去已看不到四叔人了。



刚子靠着岳父的关系当上了我们乡的副乡长,这时候,一件棘手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全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因为我们村成了全县倒数第一,乡长被撤了职,刚子刚当上副乡长,书记就把我们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交给了刚子。

刚子说自己是不想管这个事儿的,但是领导交代的第一件事就拒绝,面上过不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天晚上他一夜没睡,思想斗争了一晚上,算是把自己跟村子撇干净了。

我不知道刚子是怎么说服自己的,毕竟在农村传宗接代是大事儿,我也不明白刚子为什么选择去狗蛋家,也没好意思问。

因为计划生育抓得好,刚子受到了乡里和县里领导的赏识,两年之后,赶上县里有政策要提拔有学历的年轻干部,刚子是整个乡政府唯一的本科生,再加上岳父的人脉,理所当然当上了乡长。

刚当上乡长,县里就给他排了一个任务:县里在我们村靠近公路的一侧规划了一个市场,把我们村的祠堂也包含了进去,县里来了好几个工作组来做工作,开始四叔还跟他们商量,想保住祠堂,后来谈不拢,四叔就带领村民在祠堂口坐着。这事儿本来跟刚子没有什么关系,但县里知道他在这个村计划生育上的成就,又叫来他来“做村里的工作”。

刚子说,从那年砍掉狗蛋家的梧桐树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在村里已经不是人了——但是拆祠堂这件事是他不敢想的,小时候在村里过年,每年大年初一大家拜完年之后就会带着糖块瓜子聚集在祠堂,对于嘴馋的小孩,这是一年中最快乐的一天,刚子一年里最盼望的就是这一天。这么多年,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也是第一时间在祠堂集合——祠堂承载了村里太多的记忆,每个人都不能割舍。

刚子说,拆祠堂这件事自己是没底的,想了一晚上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关键是村里人能听他的吗?可“第二天一进村,自己的心就又变硬了,把四叔骂了回去”。

我突然想起来四叔交代我的事儿,对刚子说:“一定要离婚吗?你这闺女都一周多了吧,想想孩子……”

“我不想凑合了——你也见过她,人是个老实人,但是这里不行。”刚子指了指自己脑袋,“刚开始我也想差不多就过下去吧,但是一辈子实在太长了,现在我基本上都是住在办公室,就算回家也是喝多了才回去,没办法,根本说不到一块儿去,我俩在家一天两句话都说不了。”

“你这么坚决离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刚子笑笑说:“有那心,我也没空。”

那天聊到很晚,刚子喝的太多了,最后聊的啥都忘了,只记得刚子说,他现在还是时常会想起那个大学的女生。



四叔走了,走得很突然,走的前一天,村里人还见他在村里的石碾上晒太阳。我给单位请了假开车往村里赶,路上接到刚子的电话,让我顺路捎上他。

我把车停在了村口,和刚子走进了村子,看到四婶子坐在家门口,我刚准备打个招呼,四婶子扭头就回了家;路上遇见三大爷,三大爷低着头装作没看到我们。

我跟刚子就像两个透明人一样,到了四叔家,本家几个安排我行了礼,跟我聊了一会儿。没人跟刚子说一句话,刚子抽了一会儿烟,我们就离开了。

刚子上了车,一直看着窗外,车行驶到半路突然冒出一句:“给口奶吃。”

“啥?”

“哦,没啥,你把我送回家吧,今天不回单位了。”

我把他送回了县城,一路无话。

(文章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沈燕妮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楼主| 发表于 2019-4-13 12: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2-29 09:49 AM 编辑

大仙,我这日子,还有奔头吗?丨人间

 老断 人间theLivings  2019-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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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你大姑总说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现在这光景还不如孩子小的时候呢。

你说她这过的叫啥日子?都这岁数了,儿子跑了,闺女又不管,欠一屁股债全是她还。



配图 | 关斌斌


前    言


我的老家在华北平原的一个普通农村,我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直到高考之后。

在外上学、工作的那几年,我时常很“想家”。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想什么,这种感情也并没有随着时间和阅历的增加而变淡。一年又一年过去,在外的时间越长,对家乡的思念反倒越来越浓。

直到27岁那年,我下定决心,辞职回了老家。

当我带着这种“思乡”的情绪、真正回到家乡工作之后,却又发现,自己其实早已跟村子格格不入了——我想大概是我自己变了——村子太安静了,太慢了,好像这些年外面世界的变化都跟它没有一点儿关系。

村里的老张还是老张,老李还是老李,但我已经不是离开时的那个我了。

过去一年,在“网易人间”零散发表过几篇作品,当我写到刚子那篇时(点击阅读:《被村里人养大的乡长,成了全村最恨的人》),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想把村子里的人与事记录下来。

我怕自己走得太快,把它落得太远。不管怎样,我已经回来了。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2



2016年初的一天,我在市里一个十字路口看到一个卖水果的老太太正在和城管交涉,两个城管拉着老太太的三轮车要走,老太太就一直拦着。

刚开始我没太注意,车开过去很久之后,忽然感觉这个卖水果的老太太背影很像我大姑——我应该停下来看看的。

当天回到家跟奶奶说起,奶奶听后叹了口气说:“你大姑这人呀,就是命不好。” 

“大姑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1


大姑其实也不算是我亲姑,是我爷爷亲姐的女儿。这些年两家住得不远,走得也近。

奶奶说我大姑这辈子,干最多的活儿,受最大的罪,但还是成了最不受待见的人。别人说话都是捡好听的说,大姑总是说些别人不爱听的,在娘家不受自己娘待见,在婆家更不受婆婆待见。

过去好些年,大姑有什么事儿总不跟自己娘说,就爱跟我奶奶说。奶奶安慰大姑的话也很简单——“别管别人咋,军朝(我大姑夫)对你好就行了。”

大姑父是个开大车的,90年代运输业兴起,大姑父贷款买了辆货车,那几年行情不错,也挣了些钱,日子过得倒也挺好。

一天,大姑正在我家跟奶奶扯闲篇,突然有人跑来对大姑喊:“快去医院,军朝出事了!”大姑这才知道,前一天刚下过雨,高速路上有些滑,大姑父在临县的一段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还没等我们赶到医院,大姑父人就走了。

大姑到了医院就瘫在了地上,对着大姑父的病床哭过去好几回。

大姑父这一走,留下了大姑和两个孩子,当时哥哥立铎13岁,已经懂点事了;小妹才7岁,大姑父出殡那天还在玩闹,一滴眼泪没掉,啥都不知道似的。大姑生气地狠狠打了小妹一巴掌,她这才哭了一路。

那段时间大姑每天都心神不宁的,不是在发呆就是在哭,啥事也干不了。大姑父刚走一个月,村里的花二奶就来到大姑家,安慰了一番后,对大姑说:“你现在还小,日子长着呢,你一个人带着两娃咋过呀。再说,军朝外面还有贷款,你又不挣钱,拿啥还,不如再找一个吧……你觉得北高村的老聂人咋样,他离婚3年了,就一个闺女还跟了前妻,你过去以后,那里什么不都是你的?人家还说了,只要你过去,贷款他帮你还……”

大姑二话没说,就把花二奶赶了出去,还朝她摔了只碗,吼着说让花二奶以后不许再进自己的家门。


---

过了两天,大姑找到我奶奶,说自己心里过不去,让我奶奶跟她一起去一趟八仙饭店。八仙饭店就在我们村西口,开店的老张会算卦,算得准,人称张半仙。

张半仙看到大姑和我奶奶,问啥事,大姑开口就说:“俩事儿,一个是军朝在那边怎么样,另一个是我啥时候才能忘了他?”

张半仙拿出自己的书、铜钱还有签,念念有词半个多时辰,才开口说:“放心,军朝在那边好着呢,我看过了,军朝上辈子救过很多灾民,在那边修得好着呢。”

“那我就放心了,我最近心里难受,做梦总是梦见他,你再帮我看看我什么时候才能忘了他。”

“哎呀,这个不好说呀……”

大姑赶忙塞了20块钱到张半仙手里,“你再给费心看看,我这确实是不知道该咋办了。”

“大妹子,你这是干啥……”话虽这么说,张半仙倒也没推辞,过了一会儿又说:“3年,3年之后你就把军朝全忘了,你回去该干啥就干啥,没事,我看过了,你这以后好日子多着呢。”

回家的路上,大姑像是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对我奶奶说:“没事,等孩子长大就好了。”



2


大姑父留下的贷款大姑还了几次后就还不起了,大姑便决定去市里打工,但如此两个孩子就成了问题。本想让她婆婆给带着,但这些年婆婆本就不喜欢大姑,等大姑父走了之后,一心想把她赶走。

那天,大姑带着两个孩子去找婆婆,婆婆也没给句准话,只是一直劝大姑赶快改嫁。大姑一气之下把两个孩子交给了她妹妹。

到了市里,刚开始给饭店刷盘子,后来饭店忽然倒闭了,老板跑路的时候还欠着大姑两个月的工资;后又给人去当保姆,因为不会用煤气灶,热奶的时候把人厨房给点了,当天就被辞退了;辗转了一大圈,才经村里人介绍去了一家水果店卖水果。

大姑的工资很低,还了贷款就剩不下啥了。在水果店里干了3年,勉强能维持生计。有一天——就像当年大姑父出事那次一样——村里一人找到正在工作的大姑,说:“快,你妹快不行了。”

小姑走得很突然,心脏病突发,十来分钟人就不在了。大姑又一次瘫倒了。


---

料理完小姑的丧事,大姑又找到我奶奶:“你再陪我去趟八仙饭店吧。”

见到张半仙,大姑开口就说:“今天还是看两件事,第一件事,我妹不在了,我心里难受,你帮我看看我啥时候心里才能不难受。第二件事是我想知道我们家啥时候才能有钱。”

还是念念有词半个小时后,张大仙说:“3年,3年之后你心里就不挂念她了。”

“那我家啥时候有钱?”

“这个不好说呀……”大姑拿了张50塞到张大仙手里。

这一次,张半仙要来了立铎的生辰八字,过了一会儿说:“这孩子命里占一个‘财’字,现在只是时候未到。没事,等吧。”

大姑从张半仙那里回来,直接去了婆婆家,想让婆婆帮忙照顾小妹,这一次婆婆同意了。大姑把立铎带到了市里,当时立铎已经16岁了,初中刚毕业,大姑跟老板商量,让立铎顶了自己的班,大姑自己又去找了一个在医院打扫卫生的工作。

两年之后,立铎从那家水果店辞职,用这两年攒下的钱盘下了一家店面,简单装修之后就开始自己单干了。

就像张半仙说的那样,立铎确实有做生意的天赋,水果店半年之后就步入了正轨,两年之后就在市中心开了一家水果超市——那还是当时全市唯一一家经营进口水果的高级店面。同一年,立铎一鼓作气开了4家分店,还全款买下一套市中心的房子。

大姑终于不用上班了,住进了新家、把小妹从老家接到了市里。那段时间大姑经常给我奶奶打电话,说立铎也到岁数了,让奶奶帮他留意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姑娘。那时候,大姑的眼光已经变高了不少,我奶奶给介绍了十几个,她一个都没看上,好不容易才相中邻村的一个叫翠娟的姑娘。

奶奶每次说起翠娟,总是带着笑容,说“翠娟这闺女,长得好,脾气好,不笑不说话,谁都待见”。

立铎跟翠娟见过面之后3个月就结婚了。现在想来,那应该是大姑过往人生中难得幸福的一段日子了。



3


立铎结婚那年,我刚好高考。后来我考上北京的大学,立铎还给我封了一个5000块的大红包。

而那一年对大姑来说,有两件大事,一是立铎结婚,二是小妹迷上了去酒吧,被大姑赶回村里之后没多久,小妹就去了南方打工。

第二年,翠娟生了个儿子,小名叫皮皮。这一年立铎开始进军餐饮业,先是加盟了两家知名的品牌,等掌握了技术,就甩开了这两家,还是原来的班底,换了个名字,不再付加盟费,短短几年时间就开遍了市区各大商场。

大学期间我见过立铎一次,是在我大三的时候,当时是清明节,他回村里上坟。那次,立铎是开着一辆宝马7回来的,他拉着我说:“在学校好好学,一定要上研究生,最好能出国,大胆去弄,出去了哥给你出钱。”

立铎比我大几岁,我俩同辈,按说我应经叫他哥,但他从小就瘦弱矮小,我从来都没叫过。他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现在却在学业上对我指手画脚,我多少还是有一些不舒服的,但同时又不得不佩服他现在的成就。

读研期间,立铎的房地产公司也成立了。成立之初,就在市区拿下了好几块地,赶上那几年房价大涨,靠这几块地皮,又狠赚了一把。

听奶奶说,那段时间是大姑最“扬眉吐气”的一段日子,每次回村都坐着豪车,远远都能听见她的大嗓门,人还没到家,家门口就已经围了好多人,等着她给大家发满满一后备箱的礼物。


---

2015年,我回家乡工作。刚回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朋友,一到周末就自己骑着自行车,在市区里四处乱逛。偶然发现几块荒废的施工现场上,写着立铎公司的名字,当时心里还嘀咕,这么好的地皮,怎么闲置着;有几次跟同事一起去立铎的饭店里吃饭,结账的时候我还跟服务员开玩笑,说我是你们张总张立铎的弟弟,能不能免单,服务员冷冷地对我说,他们老板不姓张。我本也就是说笑,没放在心上。

一天下午,立铎忽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在石家庄办事,手头没拿那么多钱,让我给他转3万块钱,等他回来之后就还我。我许久没和他联系过了,但也没多想,就转给了他,但是过了差不多三四个月,他一直没有还我,我以为他忘了,就打电话问,说最近急用一笔钱,他要是方便的话,就把那3万块先还给我。立铎答应得很痛快,说现在人在泰国,等一回国马上把钱给我打过来,可之后就又没了消息。

还没等我再找他,堂哥就找到了我,“立铎有没有跟你借钱?”堂哥开门见山。

“借了3万,前段时间说他在外面办事,临时需要用一下。”

“咱们都被他骗了!两个月前,他给我说自己做生意需要周转,从我这拿走了10万,说是3天就还,到现在也没还。我给很多人打了电话,他已经把周围亲友全借了个遍,谁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餐馆都转让给别人了,水果店也关门了,人也联系不上……”

我有些慌了,3万块对我来说,自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心里还是感觉,事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毕竟这么大的产业呢,咋可能说倒就倒。

可事情似乎真的还挺严重——大概一个月后,村里的人都开始传,立铎跑路了。我给他打电话,关机,去他公司找,早已人去楼空,去他家,也一直关着门。

我开始着急了,堂哥给我说:“不行去找大姑吧,大姑最近在村里呢。”



4


第二天我就开车回了村里。

此前我已经有四五年没见过大姑了,我不想一见面就是为了要钱,便在市里买了点心。我们到的时候,大姑家门口已经停了很多车了,院子里站着一群人,听他们的意思,好像都是来要钱的。

“婶儿呀,你就告诉我们,立铎在哪?”

我从人群里看到了大姑,上次见到她还是在立铎生意好、她正意气风发的时候,如今头发已然全白了,看起来也很疲惫。

“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干啥事儿也不和我说。”大姑声音不高。

人群中慢慢炸开了锅。

“他肯定是跑了!”

“我找他都找了两三个月了,堵不着他,前几天去找他媳妇儿,他还跟媳妇儿离婚了。”

“我也找过他媳妇儿!没用的我跟你说,他媳妇儿就是个家庭妇女,啥事儿也不担,还离婚了。”

“我去找过他相好的,相好的装傻,说压根不认识他……”

一群人越说越激动,不一会儿就开始骂起来。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经开始在院子里摔摔打打了,大姑任人叫骂也不开腔,转身去灶房烧了壶水,水烧开了,她就一碗碗往外端,家里的碗在地上摆了一片。

大姑转身搬了只小凳子坐下来,挺直身子说:“都走了那么远的路,喝口水慢慢说吧。”此时大姑也看到了我,还冲我点了点头,一下子整得我满脸通红。

债主们愣了一下,继而纷纷围住大姑,有直接骂人的,还有好声好气说的,更有几个说着说着就直接哭起来的。

等众人声音弱了,大姑这才开腔:“立铎在外面的事儿我不清楚,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欠下了别人的,总是要还的,都消消气,慢慢说……”

村里一个叫二高的立刻接话道:“婶呀,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啥人你也清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来找你。50万呀,他说要跟我合开一家美容院,这50万是我借的高利贷啊……”

大姑一下子从小凳子上站了起来,“二高呀,你从小就学习好,有心眼,但是婶儿说句不中听的话,你现在也是吃公家饭的人了,他都这情况了你心里咋没点谱?”

“没钱我就去告他!”

“你就是告他,把他抓回来这账还是要还的,你说是不是,给他一条路,他兴许能挣些钱回来,慢慢把账还上,他要是不回来,这个帐我认,早晚给你堵上这个窟窿。”大姑还是一板一眼的。

“婶儿呀,现在高利贷每天在我家催债,我这挣死工资的,哪怕是你今天先给我个5万6万的,让我先缓一段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责任你也担待一些,立铎得意的时候你也从他那里拿了不少好处,光是你媳妇儿调动工作立铎就给你拿了6万,这样,你先把这6万还了,剩下的我认了,只要我手里有钱都是你的,挣一块还一块,绝不赖账。要是还不行,你看这家里的情况,看上啥你就拿吧。”

二高再没搭腔,一个劲儿抽烟。

接下来债主开始七嘴八舌要账,有几十万的,也有几万几千的。

“钱是欠下了,立铎不在,他欠的账我认了,给我看一下欠条,让我心里有个数,我过一段时间就开始筹钱,事情闹到这一步,真是对不住了,你们多担待些吧。”

债主有的不吭声了,有的还在闹,一会儿之后有的骂骂咧咧走了,有的还在死等。一下午要账的人又来了好几拨。

我一直站在人群外面,好几次想走到大姑身边,给她点安慰,但也没有勇气。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慢慢过去。

大姑见到我,勉强挤出来一点笑容,“你怎么回来了?”

“我今天休息,回趟老家,没什么事儿,就来看看你。”

“你哥是不是也借你钱了?”

我这时候不敢看大姑,低着头“嗯”了一声。

大姑叹了一口气,语气比起刚才软了好多:“哎……不该呀,你这刚工作,他不该借你的钱呀。放心,大姑给你,大姑不能让你亏钱……”

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说啥,但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短短几年,立铎怎么就成这样了。

“立铎到底咋回事呀?”

大姑突然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咋回事,还不是因为他媳妇儿!”

“我翠娟嫂子?”

“不是她还有谁,立铎就是毁在她手里了,我当时就是看她懂事儿才让立铎跟他结的婚,刚开始还好,谁知道有了孩子之后就天天吵架,后来又开始打架,你哥脸上经常被她划得血淋淋的,拿着菜刀围着桌子追着立铎跑,你说这日子可咋过?一个男的,家里面不好了,事业上肯定受影响啊!”

对于立铎的家事,我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而且我感觉欠下那么多账,如今把责任全推到翠娟嫂子身上,恐怕也不合适。但想到大姑已经应付一整天了,我便没再跟她多说什么,陪她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5


那之后,大姑似乎很快就离开了村子,直到2016年初的那天,我在市里隐约看到她的背影。

我问奶奶大姑到底是咋回事,奶奶告诉我,大姑名下有一套房,是当年立铎给她买的养老房。眼下她把房子卖了、村里的宅基地也卖了,钱还是不够还的。这才又回到市里,推着三轮车卖点水果,挣点钱就还一点。

“小妹也不管吗?”

“不管,小妹还记你大姑仇呢!那时候你大姑把小妹赶回村里,后来小妹在南方找了个对象,你大姑死活不同意,最终还是分了,估计小妹心里现在还过不去呢。”

“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大姑都这样了,按说小妹该接济一下的。”

“她们家的事儿,不好说,你大姑总说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现在这光景还不如孩子小的时候呢!你说你大姑这过的叫啥日子,都这岁数了,儿子跑了,闺女又不管。”


---

再次见到翠娟嫂子是在2017年3月份,我跟单位几个同事去一家火锅店吃饭,翠娟嫂子在那里做服务员。

在吃饭的间隙,我去跟她打了个招呼。“嫂子,你怎么在这儿。”

翠娟嫂子见到我,愣了一下,低着头说:“现在不是原来了,立铎的事儿你也知道,他跑了,但我还要养皮皮的,就出来工作了。”

“立铎有消息吗?”

“没有,他走了之后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立铎咋就到这一步了……”我忍不住问她,翠娟嫂子大概也想找人说说,拉着我到了店外。

翠娟嫂子说,刚结婚的时候家里都挺好,立铎对她也好,家里也没为钱发过愁,婚后翠娟就去水果店里帮忙,等怀了孕就一直在家歇着。刚有皮皮的那段时间,立铎每天回家都很早,后来等皮皮8个月了,翠娟想把孩子给我大姑带,自己再回水果店工作,立铎却说现在孩子还太小,等以后再说吧。等皮皮1岁了,翠娟又提出想去工作,立铎还是说再等等。

过段时间再提,立铎就急了,骂翠娟说“家里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就在家待着吧,去啥水果店”。翠娟隐约感觉事情可能不太对,便偷偷跟了立铎几天,发现他竟然跟水果店的一个服务员好上了。当天翠娟就跟立铎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最后立铎下跪说肯定跟外面的断了。

翠娟嫂子越说越激动,好几次都颤抖着讲不下去。她说,这些年立铎接触的做生意的人,都是些酒肉朋友,很多人外面都养着小情人,还不止一个。翠娟原以为立铎跟那个服务员断了之后就能安心回归家庭,谁知道不久之后又和一个4S店的销售好上了,还在外面租了个房子,翠娟管不住立铎,就向大姑求助,可每次大姑也就是不疼不痒地说两句,还转头劝她别小题大做,“女的嘛,管好家里就行了,老跟自己男人闹,像什么样子!”

很快,生意上就出了问题。立铎一开始还想把早年讲兄弟义气时借出去的钱要回来,没想到那些人说得好好的,但就是一直拖着不还,还有更过分的,见立铎现在遇到事儿了,压根就不承认借过钱。立铎想去法院起诉,但这时候才发现,当时连个欠条都没有留。

后来立铎开始向亲戚朋友借钱,借遍了之后开始借高利贷,可资金的缺口却越来越大,把餐馆都卖了,水果店只留了一个,但还是堵不上窟窿,包养的女人离开了他,那段时间他天天醉醺醺地回家,一两句话不顺伸手就打儿子。

跑路前半个月,立铎对翠娟说,“咱们离婚吧,给你留两套房子,你住一套,租一套,这样你还能过。”

翠娟嫂子说她抱着皮皮哭了一整夜,但立铎似乎很坚决。两人很快离了婚,那两套房子,翠娟嫂子卖了一套,帮立铎还了一部分账,留了一套和皮皮现在住。加上在外打工,日子勉强还能过。

听罢,我赶忙安慰了她几句。



6


半年后的一天,我在一家超市门口见到了立铎的那辆宝马7,我看得有些愣,核对了好几遍,确定是他的车牌。我以为立铎回来了,上前敲了敲玻璃,一个中年男人摇下车窗。

“你是谁?这不是立铎的车吗?”

中年男人笑了笑,一脸肥肉溢出来,车里浓浓的烟味扑面而来,他下了车,给我递了根烟,我摇头说不会。

“你是张总的朋友吧?张总欠我们工程款,这车是他抵押给我们的。”

“哦……原来是他生意上的朋友,你有他的消息吗?”

中年男人吐了一口烟说:“没,估计几年之内回不来,没办法,他欠的钱太多了,短期内堵不上这口子。”

中年男人很健谈,一直说个不停,“张总确实是个好人,但不是好生意人。”

“你说他是卖水果起的家,后来干餐饮、房地产,也还是按照原来那种传统的经营方式,谈生意还是靠喝酒,拿项目主要是靠关系,头些年这么搞还行,现在这么整肯定是不行的。单说他的水果店,他后来忙,水果店几乎没有管过,就靠着几个店长,后来营业额一下就少了,他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吗?很明显嘛!这个卖水果跟开超市可不一样,超市东西都有数,这个水果天热了坏掉的就扔了,不太好的就便宜处理,不好监管,用错了人就麻烦了。到最后连他自己的人都开始坑他,里外受敌,难免就走到了这一步。”

中年男人还在不停地说,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小妹的电话。小妹前几年回来了,现在在一家教育机构工作,前段时间我给她介绍了几个客户,她约我晚上一块吃饭。

“最近去看过你妈吗?”见面后聊了几句有的没的,我直接问小妹。

“没有,我不会去看她的。”

“为啥?”

“哎……我恨她,小时候不管我,把我哥带到市里,把我留在村里,奶奶也不喜欢我,对我爱答不理的,也不怎么管我,每天穿得都很破,也很脏,当时班里好多同学笑话我,后来去了市里,我妈又天天骂我不干活,不懂事儿。我没什么朋友,好不容易有了几个,就爱跟他们去唱唱歌,去去夜店。有一次她在KTV把我抓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扇我,真是脸都丢尽了。第二天她就把我送回了村里。我一点儿都不想在村里待着了,这才去南方打工的。”

“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有空去看看你妈吧,她挺不容易的。”

“有些事儿能过去,有些事儿就是过不去,我在南方打工的时候跟一个东北的男生好上了,后来他来我家提亲,我妈就是不同意,把我关了起来,还用最难听的话骂那个男生,折腾了半年多,后来还是分开了。”

“都是一家人,还有你嫂子,现在自己带个孩子也不容易……”

“你是不知道,我嫂子这人可不怎么样,事儿太多心眼又小,一句话就能得罪她,总想把我哥攥在手里,其实我哥两年前就想离婚,但就是离不了。”

“为啥离不了?”

“有一次我哥提离婚,她就直接把皮皮伸到阳台外面,把我哥吓坏了,她说离婚她就没办法过了,反正都是死,不如现在就死,吓得我哥再也不敢提离婚了。”

“可最后还是离了。”

“那是她见我哥没钱了,想赶紧抽身,真不要脸,我哥都那样了,还要走两套房。”

那天从饭店回家的路上,看到满天星星,冷风一吹,我脑子里乱糟糟一片。



7


等到了年尾,村里一个朋友结婚,参加完婚礼,我开车刚出村,看到街边一个背有点驼的老太太,正低着头拄着一根树枝慢慢往前走。

“大姑,干啥去?我带你吧。”我把车停在她身边。

大姑对我笑了笑,连忙摆手,“不用了,你忙吧,我去趟八仙饭店,马上就到了。”

“没事,顺路,你这走过去还要一会儿呢,你待会儿回市里不?我带你吧。”

大姑还在推辞,我硬是把她拉上了车。大姑憔悴太多了,我拉她的时候发现她手上都是口子,脸上也多了很多皱纹。

一上车没走多远,大姑就说:“你的钱,大姑过段时间再还你,最近可能先顾不上你这儿。”

我一下子有些心酸,“没事儿,大姑,你别太累了,咱自己家的钱,不要了。”

“啥都能欠,钱不能欠,借了就要还,不还你,大姑心里过不去啊。”

来到八仙饭店,张半仙看到我和大姑,问啥事儿。

“俩事儿,一个是立铎现在在哪,另一个是立铎啥时候回来。”

半个小时之后,“立铎在西边,好着呢。放心,放心。”

“你再帮我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哎呀,这个不好说呀……”

大姑从兜里掏出100块塞到张半仙手里,“你再给费心看看,要不然没个奔头,这日子没法过呀。”

这一次,张半仙把钱推回给大姑,“你这是弄啥呀大妹子,要谁的钱也不能要你的钱呀,那我成啥人了。关键是这个……真不好说呀。”

大姑再问,张半仙就不说话了,不一会儿就去了里屋不出来了。大姑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咱们走吧。”

那天外面飘起了小雪,大姑上了车就一直盯着外面,回市里的路上一路无话,快到的时候,她对着窗外说:“等皮皮长大就好了。”

(文章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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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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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5-13 12: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2-29 09:52 AM 编辑

3个儿子,怎么都不管娘丨人间

 老断 人间theLivings 2019-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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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婆的葬礼一结束,村里就像炸开了锅——

“自己亲娘下葬当天才回来,真孝顺!”

“听说陈家老大一滴眼泪没掉,只是在发烟,迎送客人,好像死的是别人,跟他没啥关系似的。”

“老三平时看着窝囊,可关键时候还不是人家哭的恸。”



配图 |《大雪冬至》剧照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3



1


2018年10月初,小学同学少勇打电话约我晚上一块吃饭。他毕业后就在我们乡政府上班,现在还住在我们村里。我俩已经好几年没见了,我原本打算和他好好叙叙旧,没想到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始抱怨工作上的事儿。

“这工作真是没法干了,天天生一肚子气,挣的这点工资,够干啥的?过完今年,再这样就辞职!”

“干的都是公家活儿,至于的吗?”

少勇放下筷子,一抹嘴说:“你在市直单位,不知道乡镇的难。我现在管着扶贫这一块,这一年做的难事比原来十年都多。”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不疼不痒地说了句:“扶贫干部确实不容易。”

少勇还是直叹气:“咱们村的陈婆你知道吧?房子在村委会旁边,至少有三十多年了,房梁都坏了,就用一根棍子支着,赶上下雨天,屋里跟水帘洞似的。按说这房子肯定是达到了危房的标准,扶贫资金里是有专门的危房改造款……”

“那重新改造一下不得了?”我插话道。

少勇一拍桌子说:“难就难在这儿了!”

我感觉少勇有些多了,说起这么个事情,眼睛竟然都有些发红。

少勇说按政策要求,改造的危房必须是“唯一住房”才行,但这偏偏不是陈婆唯一的房子——她有三个儿子,过的还都不错。老大是隔壁县的银行行长,老二在市钢铁厂上班,老三在村里盖了二层小楼——可这三个儿子谁也不管亲妈。

更难办的是,陈婆这房子紧挨着村委会,尤其扎领导的眼。

少勇先去找了老三,老三说不是自己不让母亲和自己家一起住,是母亲不愿意来住。少勇提出让老三把陈婆住的老房子翻新一下,老三说翻新可以,但是有个条件,就是母亲百年后,把这个老房子留给他——但是陈婆也不同意。

他又去做老二的工作,老二说他的房子是个两居室,现在和自己的女儿女婿住在一起,母亲来了,他们两口子就只能睡沙发——可他媳妇的腰不好,睡不了沙发。

少勇最后给老大打的电话,第一次人在电话里答应得挺好,之后再打,就怎么都不接了。换了个号再打,一听是少勇,老大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少勇没办法,只能每次领导来检查的时候把陈婆接到自己家去,留个“空置”的危房对付过去。

一口气说完这些,少勇给自己倒了一满杯,一口闷了,看着我说:“你能想象吗?这都多少年了,三个儿子现在每天吃香喝辣,留自己亲妈在危房里住着?”

“像陈婆这种情况,能不能照顾照顾,乡政府给她修修得了。”

少勇摇摇头说,危房改造的条件文件规定在那里,给她修了,村里其他人都会有意见,到时候更麻烦。

“家里老住着这个非亲非故的老太太,我媳妇儿意见别提多大了!”少勇闷着头,翻来覆去还是那句,“明年要是还这样,就不干了,辞职!” 


---

没想到,2019年农历年刚过,少勇就跟我说:“我不辞职了,难题解决了。”

“陈婆三个孩子把她接走了?还是要翻新房子?”

“都不是,陈婆死了。”



2


印象中陈婆是个精气神很足的老太太,身上总爱带着一块白毛巾,夏天用来扇风,冬天戴在头上御寒。她和我奶奶挺要好,俩人经常一块结伴去附近的庙里上香。

都说信佛的人脾气好,可陈婆的脾气却大得很。从小在村里常见到她在街上跟别人吵架,很多时候别人都走了,她还在街上骂。

此前也没听说过陈婆有过什么大病大灾,听少勇说她人没了后,我便去跟奶奶打听。可奶奶开始却像是敷衍我一样说:“你陈婆是走得挺突然。走了也好,这辈子的债也还清了,到那边好好修吧。”

后来兴许是被我缠得烦了,奶奶才说她自己那天听说陈婆去世,也很震惊:“陈婆一直还算挺硬朗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陈婆葬礼是老三办的,老大老二都是出殡那天才回来的。那天来吊孝的人特别多,大多是老大和老二单位的,老二好像还哭了几声,老大则在一直招呼来人,一滴眼泪没掉。说到这里,奶奶的眼睛就有些发红,叹口气说:“别管了,反正走的也是风风光光的,来吊孝的车都排到隔壁村了……”

在我们村,“孝道”一直是日常生活中最为人们看重的行为准则之一。大家聚在一起闲聊,最爱说的也无非是谁家儿子不孝顺、谁家的媳妇儿对婆婆不好,所以,就算是子女不孝,也要在外人面前装得对父母好。

白事自然是展现“孝顺”最好的舞台:葬礼的规模、来宾的数目、下葬的排场,全都与一家子女的面子息息相关。亲属们在葬礼上哭丧的音量与悲痛程度,则更为重要——谁家晚辈要是在葬礼上不掉眼泪,背后肯定要被人议论。

于是,陈婆的葬礼一结束,村里就像炸开了锅——

“自己亲娘下葬当天才回来,真孝顺!”

“听说陈家老大一滴眼泪没掉,只是在发烟,迎送客人,好像死的是别人,跟他没啥关系似的。”

“老三平时看着窝囊,可关键时候还不是人家哭的恸。”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

奶奶说陈婆当年是从很远的一个县嫁到我们这里来的,还是个初中毕业生,“这在当时的女娃中可少见了”。

嫁过来前,她有个相好的,是她的初中同学,后来去部队当了兵。陈婆苦等那人多年,最终只等来一封信,那人说自己已找到了另一半,让陈婆忘了他。陈婆寻死觅活,哭了半个多月才消停,然后对她爸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吧,穷富无所谓,人靠得住就行。有人就把我们村的老陈介绍给了陈婆,见过一面之后,媒人问陈婆人咋样?陈婆说挺满意:“咱不挑人家,就看人家挑不挑咱。”

奶奶说老陈人是不错,也实在,可就是太窝囊,遇到了啥事都是慢性子。他个子矮,眼小嘴大脖子粗,长得确实不咋地,年轻时在周围村相遍了亲,愣是没一个看上他的姑娘。陈婆年轻时候长得挺好看,人也白,说实话,老陈跟她一点儿都不般配。

见面一个月之后,陈婆就嫁到了我们村。结婚那天,老陈专门去借了一身中山装,穿到身上明显大了好几号。村里人都说老陈有福气,娶了一个漂亮还有文化的媳妇儿,老陈嘴笨,只是一直笑着给大家发糖发烟。

陈婆闲着的时候总爱找我奶奶聊天,一开口聊的都是书里面的事儿,奶奶也听不懂。奶奶说,在我们村这么多年,不用下地、也不用做饭的媳妇儿,估计只有陈婆一个。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是老陈一个人干,赶上附近哪个村儿有集,老陈肯定会去溜一圈,多多少少都会给陈婆买点物件。

一年之后,陈家老大就出生了。老陈更是欢喜得不得了,常常让老大骑在自己脖子上,带着满村里转悠。

陈婆本来就不太干活,自从有了老大之后,家里就更乱了,尿布经常忘了洗,一进她家就一股好大的味儿。老陈在外面忙活了一天,回来还要继续忙活家务。等老二出生之后,这个家就更是没办法看了。



3


大概在老大六七岁的时候,陈婆跟我奶奶聊天,说不想跟老陈过了。奶奶非常不解:“老陈对你百依百顺的,家里地里老陈都料理得很好,你多省心呀!”

陈婆就只说过不到一块,也说不到一块,总感觉这日子没个头。

奶奶就劝她说:“别不知足了,老陈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了?都俩儿子了,别乱想了,更别乱说,传出去让别人笑话。”

那天之后,陈婆就没有再说过离婚的话,奶奶还以为自己劝她的话起了作用。可不久之后,村里的闲话就传开了,说陈婆跟隔壁村的村支书聂五好上了。

起初奶奶还不信,但早些年嫁到隔壁村的老姨(奶奶的堂妹)来我家走亲戚,告诉奶奶说,头几天聂五媳妇儿回娘家,说的是第二天中午回来,没想到当天夜里就回来了,直接把聂五和陈婆堵在了炕上,两个女人厮打了一顿,陈婆脸上被抓了好几个血道。

老姨走之后没几天,聂五媳妇儿就带着几个本家,来我们村找到陈婆家门口,骂了一个多小时,顺带着把老陈也骂了。

那天晚上,整条巷子都能听见陈婆家摔打东西的声音和两个孩子的哭声。


---

此事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平静,老陈依然忙完地里忙活家里。陈婆却几乎不出门了,只是看戏的时候才出门——她爱听戏,周围村里只要有戏班子来,肯定是要去听的。

奶奶说到这里,叹口气说:“爱听戏,这没啥,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呀……”

一天半夜,老陈急匆匆地敲我家的门,爷爷没好气地问:“大半夜的,干啥呀?”

老陈两眼呆滞,对爷爷说:“帮个忙吧,实在没办法了……”

奶奶一下感觉事情不对,赶紧把老陈叫到院子里,问他咋回事。老陈说陈婆不见了,早上就没见到人,当时还没当回事,等到吃晚饭了,人还没回来,村里都转遍了,也没找到。

老陈想让爷爷帮忙去问问看聂五在不在家,“是不是两个人合伙跑了”。爷爷便央本家一个伯父去了趟聂五家。天快亮的时候,伯父回来了,说聂五在家,他也不知道陈婆去哪儿了。

老陈一下子瘫倒在我家院子地上,来来回回地念叨:“这可咋办啊……”

爷爷奶奶只能帮忙出主意,又央我本家伯父去了趟陈婆的娘家,一来一回,用了快一天的时间。伯父回来之后说陈婆也不在娘家,但娘家人听说人没了,非要过来跟老陈要人,被伯父好说歹说压回去了。

老陈急得团团转,过了一会儿又对奶奶说:“不行,我要去找她。”

奶奶劝他:“你去哪儿找?再说,还有俩孩子呢,你走了,孩子咋整?这样吧,你先别急,这事儿别往外传,等她半个月,半个月她要是不回来,我帮你带着孩子,你再去找她。”


---

过了一个多星期,陈婆回来了。奶奶问她这些日子去哪儿了,她说回娘家待了几天。

“你别骗人了,都让永强(我伯父)去你娘家了,你根本没在你娘家。”

陈婆一下就哭了,奶奶也没劝她。陈婆哭完了,才说自己从小爱听戏,前段时间有个戏班子来唱戏,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外号叫“小叫天”,戏唱得好,调起得高,声音透亮。听完戏,陈婆到后台跟小叫天聊了两句,没想到两人还是老乡,一来二去就熟了,他们戏班子在周围几个村唱了一个月,陈婆就听了一个月。等唱完了戏班子要走,小叫天就提出让陈婆跟他一块走。

奶奶指着陈婆的鼻子骂她:“你让我说你啥好,亏你还读过书,咋能办下这种事儿?你都跟他跑了,还回来干啥?”

陈婆一下就又哭了起来,说走了没几天,就感觉身子有些沉,去找了个先生瞧,这才知道自己又有了身孕。小叫天知道后第二天就消失了,陈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跟着戏班子又走了几天,还是不见人回来。戏班主劝陈婆说,人不见了,你大着个肚子,跟着我们不合适。陈婆这才被人赶了回来。

奶奶说陈婆蠢,自己吃了亏还没处说,说不定人家班主跟小叫天都商量好了,是演戏给她看的:“不管家里两个儿子和丈夫,说跑就跟别人跑了,这俩孩子以后咋做人呀?”

奶奶那天数落了陈婆半天,直到老陈从地里回来。

奶奶说,本以为陈婆这次回来,老陈会跟她离婚,或者至少会狠狠打她一顿。但老陈什么都没做,连架都没吵,依旧忙活完地里忙活家里。



4


老三出生半年后,陈婆才稍微勤快了些,家里的活儿也知道干一点了,赶上农活儿多的时节,也会去地里帮老陈,或者做点饭给老陈送过去。

那段时间我奶奶感觉陈婆变了,要踏实过日子了,但是村里还是经常会有些风言风语,只是老陈一如既往地不在意。

老三2岁那年,老陈去河里炸鱼,不慎跌到河里,当场就淹死了。陈婆知道后,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说了句“生死有命”,就开始准备葬礼。但是出殡那天,陈婆哭的差点断了气,下葬的时候还哭个没完,奶奶只得过去提醒她,下葬的时候不能大声哭,声音太大,人容易送不走。

陈婆却抽泣着说不是为他哭的,是为自己哭的:“我命苦呀!”

奶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陈走后,奶奶经常去陈婆家里看她,离开了老陈,陈婆的日子过的更是一团糟:老三的尿布洗得不及时,灶台上经常放着上顿还没刷的碗筷,地里活儿该咋干,陈婆更是一窍不通。奶奶跟她说话,她也经常会走神。

奶奶隔三差五给她带点新蒸的馒头,家里种的菜也会时常给她送点,陈婆的日子就这么勉强被拉扯着往前走。


---

在老陈走后3个月,陈婆又不见了。

12岁的陈家的老大跑来找奶奶,说老三一直在哭,他实在哄不好。我奶奶问他:“你娘呢?”老大说不知道,“今天放学回来就没看见她”。

奶奶感觉事情不妙,赶紧跟着老大往陈婆家赶,还没进门就听见老三的哭声,一进屋就闻见一股刺鼻的气味——老三拉了一床。

奶奶给老三擦洗完,给他换了衣服,把兄弟三个带回家吃了饭。

当时奶奶心里不踏实,还怕陈婆因为担子太大,寻了短见。可第二天一早,村里就有人说陈婆跟下柳村的赵老万跑了,刚开始奶奶还不太相信。可等赵老万的家人找到我们村里,说赵老万也不知所踪,还说赵老万媳妇儿半年前就怀疑这两个人有问题,现在又一起失踪了……

奶奶已经来不及生气了,最紧迫的,还是三个孩子怎么办——老陈是独苗,最后还是老陈家几个堂兄弟决定:让老三先住在老陈的二堂弟家,剩下几家轮流照顾老大老二的一日三餐。

奶奶当时对陈婆已经彻底失望了,原来也就是觉得她懒,心里放不下初恋的事儿,可谁能想到,事到如今,她连抛弃孩子的事儿都干得出来,“不算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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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之后,陈婆又回来了,穿得破破烂烂,拄着个拐杖,进村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哪里逃荒过来的,直到快走到自家门口才有人认出是陈婆。

村里炸开了锅,不一会儿门口就聚集了很多人。

奶奶没好气地问她怎么回来了,“又怀上了?”

陈婆不顾奶奶的嘲讽,自己打了一盆水开始洗漱,洗漱完了,开始收拾家,半天才冒出一句:“仨孩儿呢?”

“你还知道自己有仨孩子呀?”

“你不用阴阳怪气的。上次跟着小叫天,离村越远,心里越静,这次离家越远,心里越乱。本来打算坐火车去太原,等火车的时候,心里燥得就像把你整个人放在炭上烤一样,当时就感觉太原是去不成了,还是回来吧。我这脸是不要了,只要能见到仨孩儿,别人爱咋说咋说吧。”陈婆的语气异常平静。

奶奶叹口气,拿起笤帚帮陈婆打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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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之后,陈婆开始家里家外忙活,没几年的时间,一下子老了很多。但按奶奶的话说,这才是终于走上正道了。

“啥都能置气,就是结婚不能置气啊!”奶奶感叹,“跟别人过不去没事,跟自己过不去就麻烦了。你陈婆不该读书,这往后可是害了她了。她更不该跟老陈结婚,这是害了老陈。第一次跟小叫天跑,是因为看不上老陈,第二次跟赵老万跑,是因为老陈走之后家里家外的事儿一下子全落到她身上,她受不了了。”

“那老三是谁的孩子?老陈的还是小叫天的?”

奶奶瞪了我一眼:“当然是老陈的,这种话可不能出去乱说,那不成二百五了。”



5


老陈刚走那几年,陈婆跟仨孩子处得不好,她头些年对儿子们管得太少,儿子跟她都不亲。那些年路过陈婆家时,经常听见她骂孩子,有时候还打。

陈婆家里有事也没个能商量的人,啥事就爱找我奶奶拿主意,后来奶奶就劝她信佛,说心不静的时候念念经,遇到拿不准的事就问问菩萨。

老大15岁那年,陈婆找奶奶说想托奶奶给老大说门亲。奶奶说老大年纪太小了,还在上高中,传出去让同学笑话。陈婆却说,不急不行呀,“家里3个男孩,解决一个是一个,万一最后扎堆结婚,这家里的光景哪受得了?”

陈婆问奶奶感觉老路家的闺女二玉咋样——老路是个包工头,那几年干得很不错,在村里盖了房、置了地,但是二玉比陈家老大大3岁,而且长得很胖。

奶奶感觉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我感觉这个不妥吧,二玉那个长相可配不上咱家老大。”

陈婆就念叨:“这过日子又不是照镜子,长相有啥用,不当吃不当喝的……哎呀,我是真喜欢二玉这个闺女,最近老是梦到二玉,应该是菩萨的意思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奶奶嘴上也不好说什么了,但是心里还是挺膈应的——明摆着的,陈婆就是想攀上老路家。

奶奶以为老路家肯定不会把闺女嫁到陈婆家,可谁知道老路家竟然同意了,还专门请人看了日子,第二年,老大就和二玉结婚了。那时老大才上高二,还不够领证的年纪,只是办了酒席。

老大结婚之后,陈婆一直劝他去跟老路学搞工程,老大不同意,说还要考大学,后来,还真的考到邻省的一所财经大学。老大考上大学之后,老路家怕老大悔婚,专门来找陈婆商量,陈婆当时就说:“今天正好大妹子(我奶奶)做个见证,二玉娘你放心吧,二玉这个儿媳妇我肯定是认下了,俺家老大要是敢有别的心思,以后就别想进我家门!”

老大毕业之后,去了银行工作,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才跟二玉领了结婚证。



6


老陈在的时候,陈婆嘴上没提过老陈,老陈走了,陈婆倒是经常把老陈挂在嘴边。她跟奶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把仨儿拉扯成人,他在那边也就安心了。”

老大大学毕业那年,老二却被学校开除了。陈婆拿了5斤粉条去校长家,校长连家门也没让她进。陈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把认识的人都求遍了,最后还是赵老万托人在隔壁县给老二找了个中学。但到办手续的时候,老二却不干了,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上学也是白上。陈婆劝了半天,还生气打了老二一顿,老二就是不去。

老二就这样在村里晃了多半年,陈婆就一直跟奶奶唉声叹气的:“你说老二以后可咋办?老陈在那边知道了,肯定埋怨我。”

直到有一天,陈婆找我奶奶,请奶奶帮忙织两尺布,说要送给她姨夫。陈婆的姨夫在我们市钢铁厂工作了一辈子,马上退休了,夫妻俩没有孩子。钢铁厂有规定,工作超过35年的老工人,可以安排家里一个孩子“接班”。

陈婆请奶奶跟她一起,带着布、20斤土鸡蛋还有一大桶豆油到了她姨夫家。那天,陈婆一进屋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又是擦桌子,又是夸她姨把家料理得好。奶奶从来没见过陈婆这样,一时间还有些不知所措。等陈婆把姨夫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才慢慢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姨夫听完也没表态,只是说:“厂里有规定,只能安排自己的直系亲属,但是你们家姓陈,我姓徐。”之后人就不说话了。陈婆一个人在那里套近乎,姨夫只是低着头看报纸,不搭理她。

我奶奶拽了拽陈婆的衣角,低声说咱走吧。可陈婆不甘心,走出门口,又折了回去:“他老姨夫,老二可以改姓,过继给你当孙子!你帮他这一回,俺记你一辈子,你老了不能动了,我伺候你,你百年之后,让老二给你打幡摔盆!”

最后,老二去钢铁厂上了班,吃上了公家的饭。

那时候,老二本来跟村里李老六家闺女英子处着对象,俩人从小青梅竹马。老二去钢铁厂上班后,只要歇班,肯定会回村找英子,有时候也接英子去市里玩。

可陈婆就是不同意老二跟英子的事,找我奶奶商量怎么让他俩分开。

奶奶就劝她:“你别胡闹,老二跟英子这俩孩子多好呀,你咋能狠心硬拆散。”

“老二现在在市里上班,英子是农民,这结婚了,以后麻烦事儿多着呢,老二现在还小,不想以后的事儿,我要为他以后考虑。”

“农民咋了,你不是农民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老六家那个烂摊子,老二挣了钱估计都要贴补给他家。我宁愿老二恨我一时,也不能让他一辈子受穷。”

奶奶劝不住,陈婆没多久就去上门找了英子让她跟自己儿子分手,老二知道后就开始跟陈婆闹。后来陈婆又去找李老六谈,李老六气得把自家院子里的水缸砸了。半年之后,英子就嫁到了别的县。

一年之后,经人介绍,老二认识了现在的媳妇儿,在粮站上班,认识半年后就结了婚。

又过了几年,陈婆又跑了好几个县,给不聪明的老三娶了一个山西女人。山西女人嫁过来后在村里的钢锉厂上班,有几次外面来了客人,领导让她一块去吃了个饭,老三知道了就开始闹,家里吵完了跑到厂子里吵,还动手打了自己媳妇,没多久,两人就离了婚。

最后,陈婆只能凑了个大彩礼,又给老三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还带着一个男孩。

让三个儿子都娶上媳妇,陈婆的任务终于完成了。



7


奶奶原本以为陈婆终于能好好喘口气了,可过了一阵见到她,她竟满眼血丝,问她怎么了,陈婆说老大媳妇儿快生了,晚上诵了一晚上的经。

“快生了你还不赶快去医院照顾,还有心思在家里诵经?”

陈婆摇摇头说:“算了,我就在家吧,怕老大不高兴。”

“奶奶看孙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为啥不愿意?”

“老大自从上了大学就再也没进过家门,就算回村,也是住在二玉家,也没有再叫过我一声娘。我是从二玉娘那里知道二玉快生了,老大都没告诉我,估计也不愿意我去——”

老大的孩子生了,满月酒是二玉家摆的,陈婆嫌没面子,让我奶奶帮忙捎过去500块钱。

两年后,老二也有了孩子,陈婆隔三差五总要去趟老二家,给他带点玉米面或者新榨的油,一般陈婆都是上午去下午回,可有一次上午去的,不到中午就回来了。我奶奶问她这次咋回来这么早。陈婆说:“妞妞不在家,跟她妈妈出去玩了,我就早点回来了。”

“孩子出去了你就再等会儿呗,你回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呀。”

陈婆脸有点红,支支吾吾地说,今天家里只有老二一个人,自己放下东西连口水还没喝,老二就说妞妞不在,估计要到下午才回来,你没啥事儿就先回去吧。

奶奶听完就有些生气,说老二怎么这样。陈婆摆摆手说算了:“我自己欠下的债,慢慢还吧。”

陈家老三跟老陈一样,遇事没有个主意,都听媳妇儿的。他日子过的比较紧,时常需要陈婆接济。当时老三住的房子是头婚时候新盖的,二婚之后没几年,老三媳妇儿就想盖一个二层小楼,钱想让陈婆来出。

陈婆不同意,说新房子拆了重盖,太浪费。老三就成天跟陈婆闹,最后陈婆还是答应了。盖新房之前说的好好的,盖好后给陈婆留一个大屋子,可房子盖好了,老三却只把储物间留给了陈婆——那位置原来就是牛棚,屋里连窗户都没有。

陈婆从此便不再去三个儿子家,就是在村里种种地,念念经,有空的时候找我奶奶聊聊天。


---

2015年秋天,陈婆不慎从小屋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出院之后虽然没什么大碍,但是行动不便,生活需要人照顾。兄弟仨商量之后,决定一家照顾陈婆一个月。

陈婆先是来到了老大家,当时老大的儿子龙龙上高三,学习一般,想考美术。二玉不同意,觉得美术生没什么前途,想让他学习金融。陈婆见龙龙每天愁眉不展的,就问他什么事儿,听孙子说完,陈婆就劝他学美术,还说:“咱现在不愁吃,不愁穿,原来是没得选,现在有的选了,当然要选自己喜欢的。”

龙龙第二天真就去报了名,二玉知道之后,把龙龙狠狠骂了一顿,顺带着把老大也骂了一顿,还当着陈婆的面扇了老大两巴掌。

第二天早上,陈婆就收拾东西去了老二家。老二跟女儿女婿住在一起,陈婆去了,老二夫妻只能睡沙发。几天之后老二对陈婆说媳妇儿的腰不好,不能老睡沙发。当天晚上,老二就跟媳妇就搬回了自己房间,陈婆住在了沙发上。

在老二家住了一个月后,陈婆又到了老三家。住了半个月后,老三问陈婆,能不能把老宅也给他。陈婆说,不都给你一处了吗?老三说科科(老三媳妇跟前夫的孩子)媳妇最近老是闹,“科科结婚之前,我答应了女方提出的婚后给一处宅基地的条件。但我现在这一处宅基地要给我儿子留着的,最近他们闹得厉害,我琢磨能不能把你那一处先应许了他,等他们不闹了,咱再想办法。”

“三个儿子,给了你一处已经够多的了,把这一处再给了你,你大哥、二哥咋整?再说,你办不到的事儿,乱答应啥?这孩子又不姓陈,给了他算啥?这是你媳妇让你来的吧?这个女人心真毒,都算计到我这儿了!”陈婆不同意,把老三骂了回去,第二天早上直接回了自己的老宅子。

从此,陈婆就一直在自己的老宅住着,几乎不跟儿子们联系了。

再后来,就去世了。



8


奶奶说,陈婆自己的婚姻不幸,其实也怨不得谁,又没人逼她。她自己明明知道要是两口子不对心这日子过得有多难,但还是逼着老大娶了二玉,逼着老二和英子散了。葬礼基本上都是老三办的,也是他该办,毕竟他也没有受过什么罪,家里的地和房子都给他了,陈婆还时不时接济他。

清明节的时候,我回了趟老家,上坟的时候遇见陈家三兄弟。我跟陈家老大和老三不熟,跟他家老二关系还算不错,这些年我们都在市里,同乡饭局上经常遇到。

老大给我递了支烟,我接过来,没点上,客气道:“陈婆走得挺突然,当时我在市里,不知道,该回来看看。”

老大吐口烟,说:“没事,平时工作都忙。改天在市里有时间咱们再聚。”

“我记得老太太身体挺好的,咋说走就走了?少勇说老太太平时自己能挑两桶水。”

话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我不该提少勇。老大听完,果真没再理我,转头走了,一时间我有些尴尬。

还是老二上来解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家的情况你应该多少听说了些,比较复杂,有些事儿一两句话说不清。”

有些起风,陈婆坟前的火苗挺大。

“你估计也知道,我娘当年爱跑,当时我跟老大都已经不小了,都懂事儿了。后来都有老三了,我娘又好几天没回来,我爸急得不行,一天下午我娘突然就回来了。我爸特别高兴,问我娘晚上想吃啥,我娘说吃鱼吧。我爹就是那天不小心掉河里淹死的,他根本不会游泳,之前也没有炸过鱼——他是嫌钓鱼太慢,才去炸鱼的,咱们这儿炸鱼一般都是上午去,所以他落水的时候,旁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跟老大都觉得,我爹的死,我娘有很大的责任。”

“还有我大哥的婚事,他当年是不愿意娶我嫂子的,但架不住我娘闹,还去我大哥学校闹,把他的课本藏起来不让他上学。虽然她也是好心,想让我大哥以后能有好日子过,但我大哥受不了,也为了能尽快脱离这个家,才同意的婚事。我当年其实也是想上学的,但就是知道学校是赵老万帮忙给联系的,心里实在腻味得慌,说啥也不想上了。”

风又变大了,火把坟周围的两棵小树引着了,陈家三兄弟费了挺大劲儿才把火扑灭。


---

后来村里都在传两件事:

一件事是陈婆不是得病死的,是自杀。有人说第一个发现陈婆死的人是住在陈婆隔壁的冯奶奶。那天,冯奶奶去陈婆家借顶针,看见了吊死在屋里的陈婆,吓得她赶紧跑回了家,缓过来之后才去找了陈家老三。老三放下陈婆后叫来了村里的刘医生,刘医生看了看说不行了,老三就给刘医生和冯奶奶跪下说:“这件事千万不能传出去,要不然我就没法做人了。”

冯奶奶那天之后就不敢在家里住了,去了县城儿子家。

第二件事是,清明过完没几天,老三在村里的八仙饭店喝多了,先是笑,后是哭,别人劝他回家吧,别喝了,老三走的时候哭哭啼啼地说:“娘,我咋能让你住牛棚呀?别记恨我呀……”

后来老三一直都没回家,来到陈婆的老宅子,跪在门口,一个劲儿叫娘,还扇了自己几巴掌。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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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断

伪作家,非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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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13 11:2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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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8-22 08: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2-29 09:42 AM 编辑

除了四个妹妹,谁也不是我的家人丨人间

 老断 人间theLivings 2019-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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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要吧,你非要再要一个,咱村不有句老话,三个闺女不成对,四个闺女凑一桌。生了三个闺女了,下一胎肯定还是闺女,就该听我的……”

“我为啥生?你妈每天那张臭脸,我不生行吗?我不生,她不念叨死我让你李家绝后啊!” 



配图 |《我们天上见》剧照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4



今年6月初的一个中午,我匆忙赶回老家县里的酒店,参加表姐女儿玲玲的婚宴。酒店里人多嘈杂,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后才发现角落的一桌上只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竟然是大妮儿。
大妮儿是我一个本家侄女,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大妮儿见到我也很意外。
“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玲玲是高中同桌,我快毕业了,时间比较自由,就想来看看,顺便把四妮儿接到西安去,她还没坐过火车,我带她过去放心点。”
我这才注意到大妮儿旁边穿格子衬衣的女孩原来是四妮儿。
婚礼结束时下起了雨,我送大妮儿和四妮儿去火车站。雨越下越紧,雨刷的声音和外面的风声混在一起,越发显得车里的气氛太过安静。路上的车都开得很慢,我找话头问大妮儿:“你这都要毕业了,咋这个时候把四妮儿带去呀?”
“我大学在一家超市做兼职,认识了那儿的经理,还是我们老乡。正巧他们最近招人,我把四妮儿的情况跟他说了,他同意让她去上班。”
过了一会儿,我又问:“……你跟玲玲同龄,她这都结婚了,你有对象没?”
“不着急。”大妮儿笑了下,就又不说话了。
去车站的途中路过村里,雨已经渐小了。记得小时候村里一下雨,土路就变得十分泥泞,几乎无法行走,如今村子的路面已全部硬化,只在路边有一点点积水。
“回家看看吗?”
“不了,直接去火车站吧。”我听见四妮儿在后面叹了口气。大妮儿扭头看着窗外,下车前,一路无话。




大妮儿是堂哥光辉的女儿。这些年,我大娘和小云嫂子一直不对脾气,大娘脾气大,经常在家摔锅砸盆。我家离他们家很近,每次都听得心惊胆战。
2000年的冬天,我在院子里帮奶奶收拾柴火,看到大妮儿站在门口张望。一发现我在看她,她便马上躲开了。
一会儿之后,听到她喊了一声,“老奶奶……”
奶奶从屋里出来,问她什么事儿。
“你过来一下吧。”
“咋啦大妮儿?”
“你来一下……”
大妮儿在奶奶耳朵边低语几句,奶奶很快就跟她走了。奶奶回来说,我大娘又在家里发火了,家里围了一群人,大妮儿就让奶奶赶紧过去看看。奶奶说,她赶到的时候,大娘正站在院子里,对着小云的屋子骂,院子里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你让乡亲们说说,有这样的事儿吗?这一年,给你们换了摩托车、新彩电,还不行?家里的活儿你管过一点吗?有在家啥也不干的媳妇儿吗?我忙活一上午了,回家锅是冷的,一家人啥活儿也不干,累死我算了!”
我奶奶赶忙上去喊住我大娘,“光辉娘,你干啥呢?不嫌败兴呀,给你个喇叭,让北京也知道你家的事儿吧……”
大娘却一下瘫到地上,哭了起来:“婶子呀,你是不知道,俺家的日子没法过了,光辉他爹是个窝囊废,光辉整天不着家,摊上个媳妇儿不干活,你说我这日子还有个啥奔头呀……”
奶奶拉起大娘拽到了里屋,训斥说,“你都三个孙女了,咋还这样没个正行。你可以不要脸,但仨孙女以后还要做人呢。”
奶奶这么一说,大娘真不哭了,“哎……仨妮儿以后都是别人家的人,现在过得没个心劲儿,也没啥盼头,往后的路不知道该咋走。”
奶奶劝了大娘半天,又来到小云的屋里,小云也在抹泪,二妮儿在睡,三妮儿还是个婴儿,一直哇哇哭,大妮儿就抱着三妮儿满家来回走。
小云喊了声奶奶,哭得更恸了,“她早晨出门的时候明明说的是她做饭,等她回来了又埋怨我不做饭。奶奶呀,我这最近在家都不敢说话、不敢出门,说啥都错、干啥都不对……”
奶奶也没办法,“她气儿不顺,家里活儿又多,光辉和他爹又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是完全冲你。”
“她就是嫌我生不出儿子,可我有啥办法,我也想生个儿子呀!”
奶奶握住小云的手,也只能继续劝着。
奶奶说那天她走的时候,大妮儿已经把三妮儿哄睡了,大妮儿走到小云面前说,“妈妈,抱抱。”奶奶当时眼睛就红了。




奶奶说我大娘这一辈子的心病就在“孙子”上。为了要个孙子,变得越来越拧巴。
大妮儿出生时,我大娘还算高兴,因为按照老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农村户口,第一胎是女孩的话,还可以再要一胎。大妮儿两岁的时候,二妮儿就出生了。
奶奶去医院看小云和二妮儿的时候,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碰到了大娘,
“光辉娘,你在花园干啥?小云生了没,男孩女孩?”
大娘冲我奶奶摆摆手说:“哎……别提了,又是个闺女,败兴呀。”
“这有啥败兴的!闺女好呀,闺女知道疼人,以后肯定把你伺候得好。”奶奶赶忙劝,大娘也不接话,只是一个劲儿叹气。
“你别坐着了,小云刚生完孩子,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奶奶拉她,大娘还是不动。
“不去。她要是生个儿子,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她摘,又是个闺女,我心里堵得慌……”大娘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奶奶没理她,自己去了病房。
小云很虚弱,二妮儿在熟睡,见奶奶过来,小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又是个闺女。”奶奶只能跟着叹气。
小云出院回村后,奶奶又去看过几回,每次去,屋里的屎尿味都很大,奶奶次次去都帮着洗一洗。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奶奶去找大娘,说孩子的尿布要及时洗,不然味儿太大。
大娘听完,大声喊道,“大妮儿才两岁,每天()照顾完大妮儿,还要照顾二妮儿和小云,地里还一堆活儿,还要给光辉父子做饭,这个家啥活儿都让我一个人干了吧,除非把我劈开,要不然累死我,这活儿也干不完。”
“你这当婆婆的,不伺候儿媳妇坐月子你还有理了?啥事儿不得有个先后顺序?咋没个主次!”
有了二妮儿之后,我大娘的气儿就更不顺了,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跟家里人吵,有时也跟外人吵。差不多半年之后,才对小云稍微有点好脸——那是因为大娘做通了小云工作,再生一个。
小云身体恢复得不太好,生完二妮儿之后本不打算再要了,但架不住我大娘一直劝。再次怀孕之后,我大娘找人算过,说这一胎肯定是男孩。
三妮儿出生之后,大娘瘫在医院,是我大爷和光辉把她抬到急诊室的。从急诊室出来,大娘也没有回病房,直接回家了。在娘家坐完月子,大娘和光辉都不去接小云。小云左右为难,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最后还是托人找到奶奶,奶奶硬拉着光辉去接的。
三妮儿属于超生的孩子,计划生育的罚款交了不少,大娘对小云的意见就更大了,平时在家拐弯抹角埋怨小云生不出儿子,让老李家断了香火。小云的日子实在难过,每天都战战兢兢的,外人也看得分明。
三妮儿长到1岁多时,小云主动对我大娘提出,要不再生一个吧。大娘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等生四妮儿的时候,大娘连医院都没去。我奶奶到医院的时候,只有光辉和大妮儿在。大妮儿看着四妮儿,时不时逗逗她,冲她做个鬼脸。
光辉就站在一旁,“我说不要吧,你非要再要一个,咱村不有句老话,三个闺女不成对,四个闺女凑一桌。生了三个闺女了,下一胎肯定还是闺女,就该听我的……”
小云吃力地拿起一个水杯,砸向光辉,水洒了光辉一身,杯子掉在地上碎了。
“我为啥生?你妈每天那张臭脸,我不生行吗?我不生,她不念叨死我让你李家绝后啊!”奶奶赶紧过去,让小云躺好,小云脸上已经出了虚汗。
小云拿起被子蒙着头就哭,由刚开始的抽泣逐渐变成嚎啕大哭。四妮儿也开始哭闹,大妮儿站在一旁一直不说话,奶奶转过头,看见她小心地摸着四妮儿的小腿,轻轻念叨着,“不哭,不哭,小家伙,不哭。”




四妮儿刚满月没多久,那天晚上我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听见大妮儿的哭声,一边哭一边叫喊着,大妮儿平时挺皮实的,这么多年我都没怎么见她哭过,更别说是这种喊叫了。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刚打开门就看见奶奶拿着手电筒准备出门。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大妮儿的声音才小了。奶奶一直到快天亮才回来,说自己刚去大娘家的时候,我大爷把着大门,大妮儿一个劲儿往大门这儿冲,大娘就追着大妮儿打,旁边的小云、二妮儿、三妮儿都在哭,光辉喝多了,一直在骂骂咧咧的,也听不清他在说啥。
奶奶抱住大妮儿,我大娘还要打,奶奶斥住她,“光辉娘,你要把孩子打死吗?”转头又问大妮儿到底咋了,大妮儿哭得接不上气儿:“她们把四妮儿卖了!”
我奶奶护着大妮儿安慰了好一阵,她才不哭了,但还是一个劲儿地抽泣,断断续续地给奶奶说了好久。
原来大妮儿前几天跟光辉去赶集,回家之后没看到四妮儿,就问小云四妮儿去哪儿了。小云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哭。我大娘就告诉她说,四妮儿去亲戚家住几天就回来。但过了好些天,四妮儿都没回来。大妮儿说她感觉不对,就质问小云,是不是把四妮儿卖了?小云不说话,牙把嘴唇都咬出血了,就只是哭。
大妮儿又去质问我大娘,问到底把四妮儿卖到哪儿了。大娘不说话,上前就扇了大妮儿一巴掌,大妮儿就更加确信了,不依不饶地拉着大人们问,最终却遭来一顿暴打。
奶奶把小云叫到了里屋,问她:“大妮儿说的是真的?”
小云就红着眼睛,“奶奶,你跟我说啥呀,我说的算啥呀?这个家谁听我的呀?我有啥办法呀?” 
我奶奶叹口气,出去找大娘,“光辉娘,四妮儿呢?”
大娘看都不敢看奶奶,“婶子呀,跟你说实话吧,俺家这光景你也看到了,三妮儿超生被罚的钱,现在还缓不过劲儿来,四妮儿的罚款只能更多,在这个家能过啥好日子……”
“你真把四妮儿卖了?”奶奶追问。
“没,你说啥呢婶子……”大娘赶紧解释,“我卖自己孙女,那我还是人吗?是光辉他表哥,他家在市里住着,有个小厂子,还有一家饭店,但是媳妇儿一直怀不上。四妮儿以后跟着人家肯定比跟着我们好呀,我这也是为四妮儿……”
奶奶说自己听到这儿,血压一下子就涌上来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光辉娘,你也是个女人,咋能办出这事儿?要是个孙子,你舍得送了?你是为四妮儿好,还是怕交罚款?还是为了把四妮儿送走了,再让小云给你生孙子?”
大妮儿哭着抱住奶奶,“老奶奶,你去求我老爷爷,他认识的人多,让他把四妮儿接回来吧……”然后,又指着我大娘的方向,“让公安局把她抓走!”
所有人都不说话,奶奶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紧紧抱着大妮儿。光辉在旁边一个劲儿抽烟,过了好久才说,“奶奶你回去吧,我明天把四妮儿接回来。”
大娘这才开口了,“行!真行啊。我这是为了谁呀,好人都让你们当了,就我一个是坏人。”然后回了自己屋里,重重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四妮儿回来了。大妮儿专程跑到我家,喊着说“老奶奶,四妮儿回来了!”奶奶就笑着说,“回来就好,这事儿别对别人说啊。”
大妮儿笑着说,“嗯嗯,我知道。”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2004年,光辉跟小云闹起了离婚,周围的人都在劝,“都四个孩子了,还离啥呀”。但光辉铁了心就要离。
光辉平时在外跑运输,村里人都说他在路上认识了一个外地女人,不知怎么就好上了。有一次那个外地女人给光辉发的短信被小云看到了,小云气不过,就跟光辉闹了一场。小云这一闹,我大娘也知道了,就动了别的心思。
那时候,大娘表面上训斥光辉,暗地里却纵容他,说到底还是嫌小云生不出儿子,就想让外地女人给光辉生一个。很快外地女人就怀孕了,光辉便要跟小云离婚。刚开始小云不同意,两人就吵,再后来光辉便动手打起小云。
一天,大妮儿带着三个妹妹来我家,“你们四个咋一块过来了?”奶奶笑着迎她们,“快进屋,老奶奶这儿有糖。”
大妮儿站在最后,把三个妹妹送进屋之后才说,“他俩又打架了,上次打架,我爸拿着遥控器砸我妈,脱手砸到三妮儿了,现在额头上还留着一块疤瘌,我怕这次再伤到她仨,就来你这了。”
奶奶听完就跟着叹气,“都自私,都只顾自己,谁想过这几个娃呀。”
再往后,隔三差五的大妮儿总带着三个妹妹来我家。那一年大妮儿8岁,专门从学校请了假,为了照看着她们仨,尤其是四妮儿,走到哪儿都拽着大妮儿的衣角。
闹了几个月之后,小云终于同意跟光辉离婚,四个闺女归光辉,她一个没要。
我不明白为什么小云一个孩子都不要,奶奶说小云是感觉丢人。我还是不明白,离婚有什么丢人的。
“离婚不丢人,生不出儿子也不丢人。但是因为生不出儿子,自己男人在外面找人生,还要跟自己离婚,这就丢人了。”奶奶告诉我,小云跟光辉离婚一个月后就又再婚了,嫁给了隔壁村的老侯。她太想挣这一口气,不要四个孩子也是为此。
但奶奶却觉得,小云在跟光辉离婚的事儿上,太意气用事了,“都没个人心,这四个闺女以后可咋办?”


2006年秋天,我在市里上高中,一次放假回家,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小姑娘,推着一个婴儿车,很像大妮儿,我也不敢认。
我跟奶奶提起,奶奶说大妮儿确实不在村里住了,去县城了。
“她去县城干啥?”
“还不是因为光辉那个新媳妇儿。这哪是娶了个媳妇儿,简直是娶了个祖奶奶!”
我见过一次光辉再婚的媳妇,叫陈静,说着一口不伦不类的普通话,脸上的白粉抹得有瓶底那么厚,艳丽的红唇,身上的香水味十分刺鼻。
光辉跟陈静结婚之后没多久就到了预产期,我大娘本来不信佛,这次却让奶奶带她去村南的观音寺求了又求,当然了内容还是“一定要生个儿子”。
陈静生了一个闺女,但这次我大娘却显得很平静,对我奶奶说,“这就是命,没办法。”
生完孩子之后,陈静嫌村里条件不好,要住县城,想让我大娘去县城给她看孩子,大娘就以家里还有四个孩子为由,说分不开身。想从外面请个人看孩子,但费用又负担不起,最后商量的结果是让大妮儿转学去县城,好放学了照看孩子。
“这不胡闹吗?大妮儿才多大,她还是个孩子呢,让她去看孩子?”
奶奶说刚开始大妮儿也不愿意去,到我家跟我奶奶哭过好几回。陈静说啥也不在村里住,我大娘又不去县城,两人就这么一直僵持着,最后还是大妮儿妥协了。




再往后,我高中毕业出去上大学,直到2015年初才回到家乡工作。
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在街边冷饮店吹空调,服务员忽然开口叫我,“小叔?”
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大妮儿,她长高了,变化很大,小时候她总是穿着那件大好几码橙色外套,扎个马尾辫,大眼睛转来转去的,如今已经成熟多了,说话的时候一直带着笑。
“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这打工呢。对了小叔,我考上大学了!”
“真的?太好了!”我有些激动,赶忙约大妮儿下班一起吃晚饭。
晚上8点多大妮儿才下班,边吃边聊两个多小时,我才知晓了大妮儿这些年的经历。
“照顾五妮儿那几年真是太累了,一晚上要醒好几回,还经常睡反觉!”大妮儿感慨道。
“你晚上要跟五妮儿睡?”
大妮儿苦笑一下,说她每天只能等五妮儿睡了之后才能写会儿作业,白天上课经常打瞌睡,为了不睡着,她经常掐自己。大妮儿成绩很好,小学毕业的时候,参加了市里几所中学的自主招生考试,好几家不错的中学她都可以去,但家里想让她继续看孩子,最终她只能选择在我们县城继续就读。
大妮儿说,自从光辉跟小云离婚之后,“家就不像个家了,都挺拧巴,但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拧巴”。二妮儿、三妮儿和四妮儿在村里,我大娘也不怎么管。光辉在县里,几乎不回村里,就算回到村里跟仨妮儿也没话说,大妮儿想做点啥挽回一下,但自己也走不开。
大妮儿中考完还没出分,家里就劝她去南方打工。
“你听到这个应该挺生气的吧?”
大妮儿说自己倒也没有很生气,就是有些心寒。出分后,大妮儿的分数很高,可以去市里最好的高中,但大妮儿选择了一个给自己免除学费和书本费的普通高中,家里这才勉强同意。
大妮儿高二那年,光辉有次晚上回家拿点东西,就把货车停在家门口的路边。那天有一个人喝多了,骑着摩托车撞到了光辉的车上,当场身亡。光辉报了警,最后判定光辉也有责任:因为违章停车,且车没有打双闪。需要给对方赔偿。
这件事刚过去没多久,光辉晚上开车又撞到了一个行人,当时行人站在货车的盲区。除了保险理赔的之外,光辉还得给人家赔5万多。
两件事一出,陈静就消失了。过了两个多月才打电话给光辉说,自己回娘家了,什么时候有空,就过来把离婚证领了,别的啥也别说了。光辉去了陈静家,越谈越激动,拉着陈静就往外走,被陈静两个弟弟拦下,狠狠揍了一顿。光辉还是不同意离婚,经常去陈静家闹,只是,大半年后,还是离了。
我问大妮儿,陈静离开光辉就因为他没钱了吗?
大妮儿说也不全是,她要是图钱,当时就不会嫁给光辉。但出事之前,陈静就不太对了。每隔一个月就要回趟娘家,一回家就是一个礼拜,应该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加上后来走得那么突然,家里的东西什么都没要,五妮儿也没要,甚至走那么久,提都没有提过要看孩子,大妮儿就更确定了,但她也没什么办法。
县城的“家”也这么散了。




大妮儿成绩一向名列前茅,但高考发挥失常,只考了个三本。
她想去复读一年,但家里不让。大娘直接给她找了个婆家,说要让大妮儿嫁人。大妮这一次气坏了。
她白天做家教,晚上摆地摊卖孔明灯,复习班快开学时,好不容易挣了3000多,想着用2000块钱做学费,自己还能剩下一些生活费。
可没过几日,大妮儿却发现自己的钱不见了。之前一直都压在床底的箱子里的,屋里也没有被翻过的痕迹,肯定不是招贼了。大妮儿质问光辉,是不是他把钱拿走了。
光辉倒是坦荡,直接说,“是啊,养了你这么多年,拿你这点钱算事儿吗?”
大妮儿吼着说,那是自己去复读的钱。光辉就扇了大妮儿一巴掌说,“现在日子都过成这样了,你都不为我想想?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难!”
大妮儿从家里跑了出去,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哭了一中午,思前想后,最终下定决心去找小云。


我多年未见过小云了,只知她嫁给老侯一年之后就生了一个儿子,但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查出先天性失明。
我问大妮儿这些年见过小云吗?大妮儿说见过一次,初二那年,在县里一个商场,大妮儿见到了小云,小云肯定也看见了她,大妮儿本想叫住小云,但是小云却转过头,装作没看到。
“她为什么装作没看见你?”
大妮儿摇摇头,“可能心里有愧疚,或者压根就不想见吧。”大妮儿叹了口气,说复读那年,要不是自己被逼到这个份儿上,绝不会去找小云。
其实大妮儿压根不知道小云在哪儿,只知道老侯在市里开了一家熟食店。
那天,大妮儿坐公车来了市里,可刚下车就懵了——几乎每个小区附近都有熟食店,这上哪儿找?大妮儿只好挨家找,每进一家熟食店,就问认不认识一户姓侯的做熟食的?大家都说不知道,然后告诉她,市里做熟食的大多集中在市区北边。
大妮儿开始往北边走,一直到天黑,熟食店慢慢都快关门了,最后在老城区一个街角,大妮儿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妮儿说自己很想喊住她,但嗓子跟卡住了似的,怎么也叫不出口。当时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反倒是小云先叫住了她。
小云把大妮儿叫进屋,给她做了饭。大妮儿看了下小云现在住的地方,感觉小云的日子也不是很好。
大妮儿思前想后,还是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小云,想从小云那里借3000块钱。小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不停地“嗯,嗯”,然后走开去收拾睡觉的地方,让大妮儿先休息。
第二天早上,大妮儿起床,叠好被子,小云已经准备好早饭了。小云不提钱的事儿,大妮儿也没好意思问。过了1个多小时,大妮儿感觉小云应该是不准备借给自己钱了,就借口说回家还有事儿,先走了。
大妮儿已经走出门了,小云又追上她,把一包用手绢包着的钱给了大妮儿,“妮儿呀,娘就这点了,别记恨娘,娘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弟弟这个情况估计你也知道,他眼睛不行,娘挣的钱连给他看病的都不够,更别说以后给他娶媳妇结婚了。娘知道对不起你,但你的苦日子快到头了,娘的苦日子才刚开始呀……”
大妮儿说当时她就哭了,推辞着说不要。
“你收下吧,我当年不要你们四个,现在这都是报应。你拿着吧,让我心里安心点。”
我问大妮儿,小云给的钱够你上复习班的吗?
大妮儿说不够,只有1000多。最终,还是找了一间不收学费的普通高中去复读了。


可即便如此,光辉还是不同意大妮儿去复读,说要是去复读以后就别进家门。大妮儿说好,这个家她早就不想待了。光辉又让她偿还这么多年的抚养费,大妮儿在气头上就跟光辉签了个协议,大概内容是:光辉不得干涉大妮儿读书,大妮儿毕业之后5年内偿还光辉10万元的抚养费,并从此断绝关系。
我一愣,“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还真打算给他呀?”
“不管怎样,这个家我是不想回去了。”
复读一年后,大妮儿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开学前的暑假,她在市里租了一个房子,打着好几份工。
我从兜里拿出了点钱,递给大妮儿,大妮儿推说不要,说自己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生活费也已经挣得差不多了,再说到学校了还可以继续兼职打工。
我硬塞到她手里,“考上大学了,高兴,拿着”。
我送大妮儿回家时问她,既然在市里住,为啥不去小云哪里?大妮儿说不方便,也不想去。




2016年夏天,二妮结婚了,我后来才听奶奶说的,当时就很震惊:“她才多大,到岁数了吗?”
奶奶说,二妮没领证,岁数不够,先结的婚,嫁到了河南。结婚时,已经怀孕5个多月了,很仓促,也很突然。
2018年,三妮儿考上了省内的一所师范院校。
2019年4月底的一天,大妮儿给我发微信:“小叔,我找到工作了,在上海!”我有点激动,本想着发一段鼓励她的话,马上又收到她的微信:“别告诉他们。”
大妮儿进了一家很有名的外企,待遇很不错。




送走大妮儿和四妮儿后的一个礼拜,玲玲给我送东西,闲聊了几句,话题扯到了大妮儿身上。
“我原来跟大妮儿是最好的朋友,俩人在一块啥都说,聊起来就没个头。就是因为那件事之后,大妮儿消沉了很多,高考也没发挥好,再后来复读那一年就断了联系了,到了大学才重新联系上。”
“那时啥事儿?”
玲玲说高三时,她们宿舍在二楼。一天,大家刚熄灯睡下,就听见隔壁屋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是连续的尖叫,不一会儿,整层楼的人都起来了,大家出到楼道里,就看到一个黑影顺着二楼的管道跳到一楼,跑了。
半小时后,保卫处来了几个人,带走了隔壁屋的几个同学,第二天大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据隔壁第一个叫的女生说,她刚睡着,迷迷糊糊就感觉床底下伸出一双手在摸她,把她吓坏了,然后就看到一个人从床底下钻出来,抱住了她,把她吓坏了。
保卫处报了案,3个小时不到就把人抓到了。
“这件事跟大妮儿有什么关系?”
玲玲她们班有一个学生父亲在公安局工作,说警察抓到这个人之后,本来可以按强奸未遂办的,但是那个人坚持说,自己是来找大妮儿的,只是走错了宿舍而已。这人是大妮儿的一个堂哥,平时游手好闲的,那天喝多了酒,就起了歹心,顺着管道爬到了二楼女生宿舍。
“那大妮儿没有跟警察解释吗?”
玲玲说,“难就难在这儿了。”
大妮儿自己都好多年没见过这个人了,突然出现、还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实在是很可恶。可第二天一大早,大妮儿的家里人全来了学校,意思就是让大妮儿啥都不要说,把这件事默认了算了。
“这不瞎整吗?”听玲玲讲完,我的心里实在不太平静。
大妮儿堂哥这人我知道,是村里一个二流子,游手好闲,后来家里给他在市里开了家门市,门市就在大妮儿学校附近。
但我最不能理解的,还是我大娘和光辉。玲玲说大妮儿堂哥家里知道大妮儿也在这所高中就读,就紧急找的大妮儿家人,说只要大妮儿啥都别说,这事儿就没有那么严重,“要不万一判几年,影响孩子一辈子呀!”
大妮儿家里同意了,当天大妮儿家人就给她请了假,回家待了一段时间,最终大妮儿堂哥只是被拘留了几天就出来了。可大妮儿在学校就难做人了,大妮儿本就住在隔壁宿舍,再说了,大晚上找大妮儿干啥?这事儿又没法问,也不好细说。正好赶上快到高考,大妮儿又能给谁去解释呢? 
“早点跟家里断了关系挺好。早断早轻松,要不迟早被拖累死。”



后记


前几日,我开车回村里接奶奶,开到县城东边的时候,奶奶指着一家驴肉火烧店说,是光辉的店。
“他还会做驴肉火烧?”
“他哪会呀?现在跟他好着的这个女的会。”
“他又结婚了?女方是哪的人?”
奶奶想了想说:“好像是隔壁县的,不太清楚,别人给介绍的,还没领证。我上次见你大娘,她可能想有了孩子之后再领证吧。”
“还要孩子?这不都五个孩子了?”
“你大娘又想抱孙子了。”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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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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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1 12:2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想为生病的继父倾家荡产,我错了吗丨人间

 老断 人间theLivings 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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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大明叔傻,这辈子不值,后来等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才能慢慢理解大明叔——父子之间本没有道理可讲,感情很微妙,也很悲壮——尽管国栋也不是他亲生的。



配图 |《白云·苍狗》剧照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5



工作之后这些年,我虽然很少回家,但每周都会给奶奶打个电话。2018年7月的一天晚上,奶奶忽然在电话里说,“最近有时间的话就回来一趟,去看看你大明叔吧。”
“大明叔咋了?”
奶奶叹口气,“得了不好的病了……”
我心里一紧。



1


印象中大明叔身体挺壮实,个子不高,背有点驼,但是很精神,经常穿着那件军绿色的外套。大明叔的脾气一直很好,说话前一定会先笑,谁家有什么事儿也总会去帮忙。
大明叔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上小学时的一天,我和小伙伴心血来潮,翻墙头去他家偷桃子。我们刚爬上桃树,大明叔就突然回来了,大家吓坏了,一位同学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剩下我们几个爬得高的愣在树上不敢动。
本以为大明叔会发脾气,可他却温和地安抚起我们来,护着我们一个个慢慢爬下来后,又转身从树上摘了几个桃子放到我们手里,说“快去玩吧”,大家这才都舒了一口气。
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摆席请村里人吃饭,那几天,大明叔一直在我家帮忙,等宴席结束客人都散了,他把我拉到一边,从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100块。我记得很清楚,那张钱潮乎乎的,估计被他攥在手里很长时间了。我推辞说不要,大明叔就硬把钱塞到我手里,“臭娃要去北京了,好好学,以后当大官。”


我心里惦记着大明叔的事,可回老家的时间却因为工作一拖再拖,一直到8月下旬才有空。一回到家,我就问奶奶大明叔是在家还是在医院。
“我原本想的是让你上个月去看看他,现在都这个时候了,要不别去了。”
“病好转了?”
“好啥呀……他得的是胃癌,哪能那么快,还是别去了,过段日子再说吧……”
我有点不明白,“病没好,咋就不能去看,为啥要过段日子?”
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儿,情绪一下子有些激动,“为啥?国栋不让看,还能为啥!”
“为啥不让看?”我更糊涂了。
“哎……国栋就是不想让大明知道自己得病了——他那是不想给你大明叔治病啊!”
“他不让治就不治了?我俊花婶子呢?她啥意思?”
“她知道个啥,平时叽叽喳喳的,其实一点心眼都没有,遇事儿也没个主意。她连大明得的啥病都不知道。前几天我见她去上柳树村赶会,就问她咋不回家照顾大明,她说没事,都出院了,不用跟前老守着人。我当时才知道,国栋连她也瞒着呢!”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了,心里有些生气:自己父亲得了病,当孩子的不给治,这是个什么道理。
过了一会儿,奶奶又劝我:“你今天还是别去了,国栋他们一直骗你大明叔说他得的是胃炎,对外也这么说。县医院看护你大明叔的护士就是咱们隔壁村的,我也是从她那儿才知道。你大明叔在医院待了十几天就出院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家,整天在床上躺着……”
“国栋怎么这样啊?”
奶奶情绪越来越激动,“这娃儿简直是个白眼狼,大明受了一辈子罪,怎么最后落得个这下场……”



2


按奶奶的讲法,大明叔的病跟他早年吃饭的习惯有很大关系。大明叔外号叫“六碗儿”,年轻时大家都这么叫他。那时候大明叔去隔壁村赶会,在亲戚家吃了六碗饺子,把很多人都镇住了,后来大家见他就说:“六碗儿,厉害厉害……”这才有了这个外号。
人的命运真是难说,奶奶说大明叔这一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好个吃,尤爱吃饺子,但那时家里穷,一般时候也吃不起。每年就等桃树上的桃下来了,去集市上卖了钱,当天晚上回家自己包点饺子。但是他手艺不行,最后煮坏的饺子比好的多。一直想说个媳妇,可家里穷,也没说上。
1995年老姨到我家走亲戚,问奶奶村里有没有30岁左右还没成家的男的,说自家有个侄女,男人在矿上上班,赶上塌方人没了,现在带着一个8岁的男娃,日子也不好过。
我奶奶想了想说有,但就怕女方看不上——家里太穷,还有点驼背,现在还住着土坯房,30大几了没讨到媳妇。
老姨一拍腿,“穷不要紧,人家不挑穷富,能容下这个男孩就行。你帮我问问吧,行就见一面。”
没多久,奶奶就带着刘俊花跟大明叔见了一面,她们事前约定好的,只要刘俊花一拿出手绢,那就代表没看上,我奶奶找个借口带她离开。
那天,两人去了大明叔家,房子虽然破,但能看出来是精心打扫过的。大明叔给刘俊花买了瓜子、还冲了橘子粉水,但是家里没有水杯,就盛在碗里——碗还豁了个口。不一会儿,刘俊花就拿出了手绢。
奶奶马上笑着对大明叔说,还有点别的事儿,就拉着刘俊花要走。还没出大门,大明叔又把她俩叫住了,拿出了一袋早已装好的桃,塞到刘俊花手里,“拿回去给娃吃,甜。”


奶奶本以为这事就算吹了。可到了第二天,老姨就又来到我家,说只要大明不嫌弃,选个日子就把刘俊花接过来吧,“人家说了,大明家条件不好,不用整什么派头,简简单单就行,也不用什么复杂的仪式”。
大明叔知道后很兴奋,把家里彻底收拾了一番,还去镇上添了件新衣服;奶奶招呼几个本家婶子给他做了几床被子,剪了些“喜”字;大明叔又买了几盒烟,找熟人从镇政府借了一辆车,就把刘俊花和国栋接到了家里。大明叔的父母都不在了,几个本家一块吃了顿饭,刘俊花就成了我俊花婶子。
第二天一早,大明叔就带着刘俊花去各家“认门”,第三天又带着国栋去各家“认门”,奶奶还有些纳闷儿,问他昨天不是来过了,还来干啥。大明叔就指着国栋说:“这以后就是咱自家娃,有啥事儿还得婶子你多费心,来,国栋,给奶奶磕头。”
国栋刚跪下,我奶奶马上去扶住,“你让孩子跪啥,娃呀,想吃啥就给奶奶说,奶奶给你做。”
再往后,村里人都说,大明叔对国栋,“真比亲生的还亲”。大明叔家里虽穷,但是国栋穿的总比村里一般的小孩要好;大明叔本不爱赶集,有了国栋之后,十里八村赶集过会,他次次都要去,不为别的,就为在集会上买一两个小孩的稀罕玩意。



3


国栋来了我们村没多久,就转进了村小学。他比我大2岁,但是来之前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上学,转来后就留了一级,比我高一级。
第一次见到国栋那天,我放学刚路过麦场,就被大明叔叫住了。他把国栋拉到我面前说:“这是你国栋哥,刚转学过来,明天你们就是同学了,咱两家离得近,你们可以做伴去学校。”
国栋的骨头架子大,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孩子强壮一些,有些腼腆,也不多说话,但是眼珠一直转,时不时还会瞅瞅你。
刚开始我还挺高兴,心想又多了个大朋友。但很快,我就不愿意跟国栋一起了。
当时,我们村小学卖的冰糕有3种,第一种是1毛钱1根的,大部分学生都吃这个;第二种是2毛钱1根的水果冰糕,吃的人相对比较少;第三种是5毛钱1根的奶油冰糕,冰糕棍做成了一个小熊爪子的形状,这个就更没什么人吃了——5毛钱对农村孩子来说,不是谁都能掏得起的。
有一天放学我俩结伴回家,国栋嘴里叼着一根“小熊爪子”的冰糕棍,得意地对我说:“我今天捡了一个‘小熊爪子’,然后就叼着去学校了,同学都以为我买了一根5毛钱的冰糕,哈哈!”
当时我尚年幼,只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具体什么感受也不太会表达,但之后就不跟他一起结伴上下学了。
等到了五六年级,国栋就开始经常被叫家长了:不写作业、迟到早退、不参加值日,还有一次是因为去地里偷别人家玉米被抓住了。等临近小学毕业,还差点被学校开除——他直接把班里一个同学的腿给打折了——原本两人只是课间打闹,后来闹红眼了,国栋仗着自己身形大,便把那个同学撞倒后,一板砖砸到了同学腿上。
男孩父亲放出话,要国栋赔一条腿,大明叔买了很多礼物去上门道歉,连人家家门都没进去。后来还是千方百计找了个中间人,硬是把自家村东的两亩好地给了对方,这事儿才算完。


可国栋再没学过好。好不容易上了初中,又开始成天跟着一群“大哥”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滑旱冰。有一次他们想“搞点钱”,让国栋想想办法。说是去“搞”,其实就是去偷。国栋跟在别人后面干坏事行,自己出头却不敢,想来想去,带着这群人把自己家给偷了。
俊花婶子回家后发现被偷了,当天就站在自家房上高声骂,整整骂了有1个小时,把最难听的话都喊遍了。
还是上柳树村的黄毛爹发现的问题。那天晚上,黄毛买了只烧鸡在家偷吃,被他爹看到,逼问钱是从哪儿来的,黄毛说捡的,他爹不信,狠狠打了一顿,黄毛才把他们偷钱的事儿说了——那一次,黄毛从赃款中分了50块。
黄毛爹也是个老实人,拿上50块钱就给大明叔送去了,大明叔和俊花婶子这才知道,是国栋带人把家偷了。
这件事一度成了村里饭后闲谈的焦点:
“带别人把自己家偷了,这叫啥事儿?”
“大明这图个啥?真心待这个儿子,他不把你当爹。”
“大明脾气太好,要是我非打死他不可。”
这些话,村里人翻来覆去讲了好一段时间。



4


那些年,奶奶一直劝大明叔要一个孩子,不能一辈子给别人养孩子,到最后肯定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大明叔却总笑笑说,咱家不比别人家,能养好一个孩子就不错了。奶奶直说大明叔糊涂。
国栋初三那年,在班里用打火机把书点了,被老师赶回家之后怎么都不肯再去了,说要出去打工。大明叔执拗不过。可国栋还没有初中毕业证,大明叔就又去找校长,反反复复好几趟,一直说“娃儿没有个初中毕业证,以后不好混”,提着枣子、酒一趟趟往校长家送,这才让国栋拿到了毕业证。
很快,国栋就跟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去了上海。那时候,俊花婶子总爱大着嗓子对我说,“等毕业了,你就去上海找你国栋哥啊,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呢!别看你哥连高中都没上,现在挣的比大学生还多!”
高二那年寒假,我回村碰到跟国栋一起去上海的俊涛,问他在那边混得怎么样。俊涛却说,“咱也没学历,就是个打工的,卖点力气,攒点钱以后回来开个店算了。”
“国栋呢?听俊花婶子说他在上海混得还行呀。”
“啊,国栋呀……”俊涛欲言又止,在我追问下,才说他们去上海之前本来已经定好了工作去向,在郊区一个养殖场养鸭子,管吃住,给的工资不高,但也够用。
可国栋嫌养鸭子“不够体面”,待了没多久就走了。走之前俊涛还劝他,说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有份工作先干着不好吗。国栋却说,他来上海不是为了养鸭子的——“这能有什么出息”。之后没多久,国栋就换了手机号,也跟大家断了联系,去年过年才听说,他去了一家做外贸的公司。
半年前,俊涛爷爷突发脑血栓,手术需要一笔不小的钱,他找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最后还是差点儿。他想国栋手头应该还算宽裕,就凭着从俊花婶子那里听到的信息,辗转找到了国栋公司,可公司却告诉他,国栋已经被开除1个多月了,原因是“谎报学历”——进公司之前,国栋说自己是专科毕业,老板让他起草一个简单的合同,却漏洞百出。逼问之下,国栋才承认自己初中都没有上完。老板很生气,当天就开除了国栋。
俊涛跟同事要国栋的联系方式,同事问他跟国栋是什么关系,俊涛说我俩一个村的,同事就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一个村?他不是市里的吗?” 
“人同事就说呀,他生活在市区,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老师——你找的人可能跟我说的不是一个人,电话不方便给你的。” 
末了,俊涛直感叹,说自己就是太老实,没什么野心,“像国栋那样的,应该能在上海混得开”。


2007年,国栋从上海回来了。
俊花婶子的说辞又变了——“可得好好学习呀,现在这社会没个文化是不行,尤其在大城市,那都是要跟外国人做生意的。哎……国栋呀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听不懂外国人说啥。带着你去谈生意,你连人家说啥都不知道,老板能看得起你?”
国栋回来之后挺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工作,体力活儿不屑于干,但凡需要点技术含量的又都要文凭。最终还是大明叔托人,在镇上一家轴承厂给他找了份工作。
厂里干了没半年,国栋就又辞职了——说工资太低,养活自己还行,结婚养孩子肯定不行,但凡生活再往前走一步,就顾不过来了。
国栋在家嚷嚷着,说“想挣点钱还是要自己当老板”,还是大明叔,拿出了一辈子的积蓄,在县里给国栋开了家干果店,还买了套房。一家人都陪着国栋搬到了县城,大明叔平时就帮忙照看着干果店。



5


奶奶总说,有的孩子来到世上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来到世上就是来讨债的。
俊花婶子刚进门的时候,大明叔家里穷,只怕亏了母子俩。当时乡里有时候会组织献血,大明叔次次都去,献完就拿着200元的津贴,去乡上集市给俊花婶子买点日用品,再给国栋买点零食——可“国栋这孩子咋跟个白眼狼似的,大明拿自己的血也喂不饱他。”
奶奶不明白国栋为啥要从上海回来,更不明白大明叔为啥拼死拼活非要在县城买房——“要是当时不买房,就不会丢那么大的人。”
国栋在县城开店的第二年,就认识了一个县里的女孩,叫陈莉,两人处了不到半年就准备谈婚论嫁了。但结婚前,陈莉提了个要求,婚后不想跟国栋的父母住在一块。婚事临近,国栋就提出让大明叔和俊花婶子回村里去住,就这么把两人又赶了出去。
那天,俊花婶子一直坐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骂,不骂国栋,也不骂大明叔,只是骂自己命不好。也难免,自从住到县城,俊花婶子每次回村都四处跟人显摆,说还是在县城住着好,“冬天暖和,外面下着雪在屋里只穿秋衣秋裤就行”。可这一下子又被赶回去了,心里感觉憋屈。
等到2009年冬天,国栋的儿子洋洋出生,俊花婶子去了县城看孩子,住在一个屋檐下,婆媳问题一下就出来了。还没出月子,陈莉就跟俊花婶子吵得不可开交了。奶奶说俊花婶子这个人嘴太碎,啥事儿唠叨个没完,但陈莉,就冲她结婚之前把公公婆婆都赶回老家,“这种女的,能好到哪儿去?”
等俊花婶子去县城后,大明叔就又一个人了,年纪大了,人也懒了,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一直到2018年6月,大明叔在地里跟别人聊天的时候突然晕倒,醒来吐了很多血,才去医院看的病。


8月底回去没看成,等11月我再回村,刚进家门衣服还没有换,奶奶就匆忙把我往外推,“快去看看你大明叔吧,现在还在家呢……那个国栋,办的真不是人事,可咱不能少了礼数、也不能他不高兴咱就不去了啊……”
我赶紧拿上一箱酸奶,在村里的小超市买了点水果,往大明叔奔去。
大明叔穿着一件秋衣,还披着一件外套,见了我,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说:“咋回来了?放假了?”
“来看看您,这身体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这身体挺好的,现在这生活好了,啥都不缺,国栋经常给我拿些干果,还有很多是国外的,咱这都没有的物件……东西你别留下了,给孩子带回去吧,要不给你奶奶带回去也行……”大明叔还是一直笑着。
我劝大明叔再去医院看看,可他却坚持说自己身体没事,国栋对他也挺好,“常常回来看我,每次都买不少东西”。
车轱辘话说半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6


没多久,我就在同学的满月酒上遇到了国栋。我们那一桌都是儿时的玩伴,平时见面总在一块闹,但那天国栋在场,大家多少都有些拘谨,有意避开家里的话题。
酒席没多久就散了,国栋喝了不少,脸全红了,我开车把他送回家。到了他家楼下,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大明叔身体没事吧?”
国栋愣了一下,解开安全带,却也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用手搓了搓脸,叹了口气说:“你看得起我吗?”
这句话反而把我憋住了,只能应承着,“你这说的啥话,你是我哥,我咋能看不起你……”
国栋摇摇头说:“不,你其实是看不起我的,村里没几个人看得起我的。”
“你咋说这了……”我想开口劝,但国栋也没理我,“你说这个世上什么东西靠得住?”
国栋这话云里雾里的,我实在不明白他想说啥。
“我亲爹死在了矿上,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每次从矿上下来,都给我带包奶糖。那时候,我爷爷奶奶不待见我妈,又听信了别人的闲话,说我妈可能外面有人,就霸占了我爹的抚恤金,把我跟我妈赶了出来。我妈不想走,让我哭着去求我爷爷,结果我爷爷就说,‘你别叫我爷爷,指不定谁是你爷爷呢。’你能想象吗?亲爷爷能说这种话,到头来,宅基地和抚恤金啥都没给我留。
“后来我跟我妈就搬到了他(大明叔)家,哎,他这个人,老实了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
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咋能这么说大明叔呢?!他养了你这么多年。”
“除了给别人磕头,他啥也没教会我。我妈嫁过来第二天,他就带着我给村子里的人磕头,他的背是驼的,我的背不想驼呀!小时候在地里偷豆子,被人捉住送到了村长那里,他在村长家低头哈腰了1个小时。我把别人腿打伤了,对方不依,要打断我一条腿,他又去求人家,但是这次连门都不让他进,结果他在人家大门外直接给人跪下了……”
“国栋你这是啥意思?大明叔这都是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你吗?你反倒因为这些事儿记恨他?”
“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有时候又感觉承受不住。我带人把家里偷了,他也没训我;我说不想上学了,他也顺着我;后来我又说想回来,他也没说啥;我在县城买套房,对他说城里冬天有暖气,冬天他跟我妈来县城住,比村里享福多了,其实我是为了我自己——现在在县城没套房,哪个女孩愿意嫁你?”
“那你现在的条件也可以,干果店生意也不错,你为啥不给他治病?”我实在有些生气,直言道。
国栋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感觉我那几年在上海挣了不少钱,哎……我妈那个人,啥都不懂,还特别爱显摆。我连初中都没毕业,上海遍地都是硕士博士的,哪有我的立足之地呀!我不想去养鸭子,也不想去当保安,能有什么出息?离开上海的时候,我身上一共就26块钱,再多待一天可能就吃不上饭了。回来之后开了干果店,头两年生意还行,但是现在勉强才能维持生计……”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国栋的眼眶有些发红,“我不是不给他治,我问过医生了,他这种情况治愈率很低了,治疗费用再加上后期的开销大概在20万左右。我要是有100万,说什么也要给他治,但是我现在只有十几万,我就是全给他用,也不够呀!再说我还有洋洋,他是我后爹,但洋洋是我亲儿子呀,我不能冒这个险……”
国栋盯着我车的挡风玻璃,眼神有些散,嘴里还念叨着,“你以为我就好过吗?我也是想了好久才决定狠下心的。他这病已经是晚期了,治疗的意义已经不大。我刚才问你什么东西靠得住,我觉得吧,这世上就钱最靠得住,我不能为了一个‘孝顺’的名号,把洋洋以后的生活都葬送了。你们爱骂我就骂吧,我不在乎。再怎么说,没钱腰是直不起来的,无论如何我要让洋洋的腰杆是直的。”
我气得哑口无言,国栋打开车门,走进了楼道口,一直都没回头。



7


又过了几天,几个本家长辈找到国栋,轮番跟他谈话,希望他能带大明叔去看病,钱不够各家都可以帮衬着点,国栋死活不同意,最后撂下一句:“要治你们带他去治,我是不管,一分钱不出。”把那几个本家叔叔气得够呛,有几个看国栋的工作做不通,转身就告诉了俊花婶子大明叔的真实病情。
俊花婶子这才知道,回到家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当天下午就找了辆车带着大明叔去了医院。第二天还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做好了让大明叔长期住院的准备。
奶奶感叹,俊花婶子一辈子没个主意,这一次,铁了心要给大明叔治病。为了凑齐手术费还准备把村里的宅基地卖了,国栋知道后又不同意了,跟俊花婶子狠狠吵了一架,俊花婶子扇了他一巴掌,骂他:“你凭啥拦着他治病,这么多年他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没他你能住现在的房子,没他你能娶上媳妇?你小时候他给你卖过血,现在你还要他的命吗?”


去年12月初,我去县医院看望大明叔,大明叔见我还是一脸笑,“你咋来了?我这没事,你婶子非让我在这住着,就是有点炎症,回去养着也一样。”
俊花婶子还是大嗓门,笑着对我说:“中午别走啊,婶儿给你做好吃的。”又转头问大明叔:“今儿个中午想吃啥?”
“啥都行。”
“我给你包饺子吧,萝卜肉馅的咋样?”
“费那事儿干啥,包饺子多麻烦。”
“麻烦啥,我包得快。我现在就回去,待会儿包好了给你送过来。多送点,你俩一块吃。”
俊花婶子走后,我又陪大明叔待了一会儿,那时候大明叔精神头还行,我走的时候坚持要把我送到住院部门口,我硬把他拦下,让他万不可再走远了。直到我都走到医院门口了,回头看到大明叔还在住院部大门口,冲我笑着,我就向他挥了挥手。
没想到,那是我跟大明叔的最后一面。


临近年关,医生找到俊花婶子,劝她去更大点的医院,省里或者北京,反正再在县医院待着意义不大。俊花婶子含着泪问医生,大明叔还能活多久,医生说长的话可能半年,短的话就不好说了。
俊花婶子思前想后,当天就找到几个本家,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宅基地卖了,求大家帮忙看看有没有人想买,价钱可以比别人低点,但是要快,年前就要去北京。
奶奶说,俊花婶子平时啥也不懂,字也不认识几个,但这些日子,从大明叔住院的手续、到买药、到联系北京的医院、挂号找医生,全是她一个人弄的。在本家的帮助下,宅基地没几天就联系好了买家,可让大明叔去北京的时候,大明叔却坚决不同意。
俊花婶子骗他说就去检查检查,一两天就回来,“到北京检查完了,咱俩再去趟天安门,你前几年不还说没去过天安门呢……”
大明叔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说句话中间还要缓一缓,“我知道你要干啥,我也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了,别花那钱了……北京我不去,宅基地也不能卖,你要是敢卖宅基地,我现在就从楼上跳下去。”
“我都想好了,你跟国栋媳妇儿不和,但洋洋还是咱孙子,以后县城这套房子给国栋,村里的房子给你,这样我走了也安心。马上过年了,我的身体我知道,咱回家吧,就这么定了,你啥也别说了。”
当天下午,大明叔就回了村。
那段日子,俊花婶子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几乎天天包饺子。大明叔的胃口却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努力半天才能吃进一个饺子,但俊花婶子还是顿顿包新的。国栋偶尔回家,也给大明叔带些营养品。俊花婶子对国栋一直没什么好脸,但大明叔见到国栋还是很高兴,拉着国栋拿出手机跟洋洋视频。
今年3月初,大明叔走了。村里有个规矩,下葬的时候,会有一个外人扶着死者的儿子,一边走一边劝,“别太伤心,哭坏了身子”之类的。但那天,谁都不愿意去扶国栋,葬礼主事问了好几个人,都被拒绝了。最后,只剩国栋自己一个人哭着走在前面。


这一次,国栋在村里算是真“臭”了,村里人都说大明叔养了个白眼狼,国栋每次回村,总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村里几个好事儿的人,见到国栋就大声说:“呦,这不是大孝子吗?”
很快,国栋就基本不回村里了。
大明叔走后,国栋想让俊花婶子搬到县里去,说了好几回,但俊花婶子怎么都不肯去。
国栋先前跟我说过的话,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不为别的,就是感觉有些话一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可能日常生活不得已才是常态,就像国栋说的“狠心”。面对生活的选择,有时候只有靠着“狠心”才能得来那一点点的自由,但这样的自由,真的安心吗?
自始至终,大明叔从来都没对国栋说过一个“不”字。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大明叔傻,这辈子不值,后来等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才能慢慢理解大明叔——父子之间本没有道理可讲,感情很微妙,也很悲壮——尽管国栋也不是他亲生的。
我相信大明叔什么事儿都知道的,我也宁愿相信,走到生命尽头,他是原谅了国栋的。



尾声


今年7月末,我带儿子回了趟老家。儿子刚1岁多,说话还说不利索,在村里溜达的时候一直咿咿呀呀的。突然,他大叫一声,“桃!”
我抬头一看,大明叔家的桃已经伸到了墙外,我蹦起来想摘一个,但差了一点,没够到,我举起儿子,他的小手一把抓住桃子,一用力就摘了下来。我拿去洗了洗,咬下一点送到他嘴里。
“甜吗?”
“甜!”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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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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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2-29 09:4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12-29 09:46 AM 编辑

守了一辈子,终于熬来了全家福丨人间

 老断 人间theLivings 2019-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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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仓当年走得不明不白,贵军杀人进了监狱,胜军死了他媳妇儿连最后一面都不见他,你感觉我这个家还像个家吗?这个家还有点骨气吗?满仓的坟再被不明不白地动了,大蛋、二蛋以后的腰还能挺直吗?”



配图 |《蓝风筝》剧照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6



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常给我讲村里那些女人的故事,玉玲的故事,就是奶奶在一个三伏天的晚上讲给我的。
奶奶说,1960年的时候,村里粮食不够吃了,开始吃红薯秧,红薯秧也不够吃了,就开始吃树皮,再到后来,树皮也快不够吃了。玉玲在那年吃的第一顿饱饭,是跟李满仓见面时的饭。那天堂哥牵着一头瘦驴,驴上坐着玉玲,从官庄村来到我们村,见面时李满仓没说话,偶尔低头斜着眼看玉玲一眼,自己在那儿偷笑。玉玲也不敢抬头看,脸憋得通红,两只手一直在玩手绢。那天中午,李满仓家里吃的是棒子面粥和蒸红薯,堂哥一口气吃了8个红薯后,又把玉玲带回了官庄。
玉玲娘死得早,爹又找了个后娘,玉玲跟李满仓相亲,是后娘一手办的。后娘一直对玉玲说:“这户人家好,就一个儿子,以后的家产还不都是你的?再说了,现在树皮都不够吃,人家还能喝棒子面粥,吃红薯,你还有啥挑的?”
玉玲爹就在门口蹲着,低着头抽旱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玉玲心里知道自己怕是在这个家待不久了。果然,李家下了聘礼,当月她就嫁过来了。
成亲那天,玉玲才发现自己嫁的是个哑巴,也明白了为什么爹会沉默、为什么自己要这么仓促地嫁过来。她后来跟奶奶说,想过逃走,但是逃回官庄又能怎么样?一家人还是没得吃。
她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起来,做饭,认命。
李满仓是家里的老儿子,上头3个姐姐都出嫁了,新媳妇刚进门,3个姑子看玉玲年纪小,想摆摆脾气,气得玉玲整晚掉眼泪。李满仓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玉玲哭肯定跟姐姐们有关,第二天就堵在门口,不让自己3个姐姐进家门。姑子们气不过,指着玉玲就骂,二姐还推了玉玲一下。李满仓见了,抄起根棍子满村里追着他二姐打——玉玲到底也没遭什么罪,即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家里只要有好东西,满仓都会给玉玲留着。
玉玲最爱养花,不同季节养不同的花,什么时候去她家都有一股香味。
很多年来,我一直都叫她“花奶奶”。



1


吃不饱的日子总算过去了,花奶奶和李满仓也有了一个儿子,起名叫贵军。
贵军出生那一年,“运动”也来了。村里每天不是写大字报就是开会,有时候也批斗人,台上讲的啥,我奶奶听不懂,她就跟花奶奶坐在最后面的角落纳鞋底。
一次,我奶奶看到李满仓站在了台上,就用胳膊肘碰了碰花奶奶,花奶奶一愣,我奶奶心里还在嘀咕,批斗李满仓干啥,他能做啥恶?——花奶奶却放下手里针线和鞋底,就要往台上冲。我奶奶赶忙把她拉到一边:“你冲上去干啥,这事儿是你能做主的?”
批斗会散了,却还不放李满仓走,旁边有人看着,一直到天黑才让他回家。李满仓从台子上一下来就瘫倒在地上了,花奶奶在一旁又扇扇子又递水,等丈夫好半天缓过劲儿来,才扶着他一步步回了家。
我奶奶后来才知道,批斗李满仓,是因为李满仓他爹以前是地主。李满仓在村里被批斗了几次,又被押到乡上批斗了几次,再之后安稳了一阵子,花奶奶也又有了身孕。孩子刚怀上没多长时间,风向又变了,说不光要批李满仓,连他老婆也要斗。花奶奶被村里的民兵带走那天,李满仓一直在跟人“啊——啊”地比划,没人懂他啥意思,他一激动就把带走花奶奶的民兵打了,随即就被绑到了乡里,叫声在整个村子里回响。
花奶奶被批斗到后半夜,到家之后还不见李满仓回来,就来找我奶奶求救。我爷爷连夜骑车到了乡里,直到天快亮才回来,对花奶奶说要有个心理准备,“满仓要不行了”。
乡上的人说,李满仓刚被绑来的时候,情绪很不稳定,等到了中午,情绪稍微稳定点了,就把他绳子给松开了,还给他送了饭。可等到晚上,他又开始暴躁,还一个劲儿做手势,但是谁也不明白他啥意思,刚开始他做着吃饭的动作,还以为他饿了,给了他一个窝头,他却把窝头扔了,还用头撞墙。后来他又一个劲儿指着自己肚子,这下大家更不明白了,李满仓就使劲儿往外冲,被拦下来了,没多久,他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
关李满仓的屋子在二楼,天黑看不见,他的头一下磕到了石碾上,当场就没气了。
花奶奶听了,人就哭得止不住了,嘴里念叨着:“他是想着回来给我做饭啊!”
花奶奶从村里借了一辆排子车,把李满仓拉了回来,说了一路“回家了,满仓……”她一心想把丈夫的葬礼办得体面一些,但怀着孩子,本家没什么人,家里也没钱,连一副棺材钱都拿不出来。
最终,李满仓没有用棺材,也没有请响器班子,直接用草席子裹着下了葬。



2


李满仓走之后没多久,二儿子胜军出生了。当时贵军才4岁,家里正是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我奶奶跟村里几个有过伺候月子经验的妇女,轮流着在花奶奶家待了一个多月。
等花奶奶能下地活动了,另一个问题就来了——粮食不够吃。
家里有两个孩子,花奶奶去参加劳动的时间有限,工分挣的少。开口借过几次粮,但当时谁家也不富裕,花奶奶家这种情况,明摆着是个无底洞,日子长了,也就没人借她了。
一次,我爷爷奶奶从隔壁村听戏回来路过村里麦场时遇见了花奶奶。见她神色有些慌张,奶奶让爷爷先回家,自己则一路陪着花奶奶走,路上遇见两个看麦场的,花奶奶明显加快了速度,也没打招呼。
等到家之后,花奶奶才松开我奶奶的手,深出了一口气。我奶奶问她怎么了,她没说话,先在锅里加了水,把灶火点着,然后回到屋里瘫到床边,把裤子脱了,提起上端,顺着一个方向,粮食哗啦啦地倒了出来。
我奶奶这才反应过来花奶奶是去偷粮食了,仔细看了看她的裤子,就是在裤子外面又缝了一层布,上面再用裤腰带拴住,不翻过来仔细看,的确看不出来。
花奶奶笑着介绍自己的这个得意之作,说这是她第七次偷粮了,偷一次够她家吃十几天的。奶奶也被她这条裤子逗乐了:“你咋想的呀?我刚才跟你一路也没发现,装的还挺多。”
花奶奶说,这裤子她反反复复改了好几回,才琢磨出来下面要缝得窄一点,上面可以稍微宽松点——要是下面宽的话,小腿肚子那么大,谁都能看出来。之前有两次,花奶奶被看麦场的人看到了,人家问她大晚上的干啥呢?花奶奶说去隔壁村走亲戚,晚上汤水喝多了,在这儿方便一下,对方也就不好意思问了。
说完她俩都笑了。奶奶后来给我说,那天自己笑着笑着,就觉得挺心酸。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村里分了地,各家粮食都够吃了,花奶奶才终于不再去偷粮了。贵军也慢慢长成了大小伙子,家里家外能帮母亲不少忙。
大概是1986年或者1987年夏天,我奶奶和花奶奶在杨树下聊天,一群人冲着她俩的方向走来,走近了,才看到是隔壁村的二疤瘌。
“你是李贵军娘?”二疤瘌冲着花奶奶说。
奶奶看到人群后面被绑住手的贵军,脸上还有些淤青,嘴边的血迹还没有干。花奶奶愣住了,二疤瘌接着说:“是这样,我是隔壁下柳树村的,在西边的矿上上班,今天上午临时有事我回了趟家,一进门听到西屋有动静,我正要进西屋,一个人突然从西屋跑出来,想跑,但是被我抓住了,身上还有从西屋偷的70块钱,人赃俱获。”说完眼神盯着贵军的方向。
花奶奶没搭理二疤瘌,径直走向贵军:“你偷人家钱了?”
贵军不说话。
“你是不是偷人家钱了?”
我奶奶上去打圆场:“这半大小伙子谁能不犯个错,再说二疤瘌也不是别人……”
花奶奶还是直勾勾盯着贵军:“说话!”
贵军半天憋出一句:“是,我偷了,我耍钱输了,你当年不也偷过东西!”
我奶奶刚想制止贵军,但话还没出口,花奶奶一巴掌就扇到了贵军脸上,连着又扇了七八下,把贵军脸打得通红。反倒是二疤瘌拉住了花奶奶:“大妹子,你这是干啥呀?钱也没少,别的东西也没丢,算了算了,给他松开。”
二疤瘌走后,贵军低着头,花奶奶还是直勾勾盯着他,好大一会儿之后,“哼”了一声就回家了。当天中午贵军不敢回家,在我家吃的饭。



3


到了贵军该娶媳妇的年纪,花奶奶又开始发愁了。
贵军主意大,一般人家的闺女看不上,条件好一点的,知道贵军爱小偷小摸,还有耍钱的毛病,都不愿意跟他。好长一段时间,村里还传着李贵军相亲的笑话。笑话我是从媒婆秀兰奶奶那听说的,夏天乘凉、冬天晒太阳的时候,她把这个事情讲了无数遍。
秀兰奶奶说,她带贵军相了不下十几个姑娘,一次相亲的对象是她自己的一个远房外甥女,叫刘俊红。其实那次相亲不过就是去走个过场——贵军总找不到媳妇,花奶奶一直催秀兰奶奶,她就找来俊红充个数。
见面那天,俊红娘连水都没有给他们倒,贵军的话又特别多,俊红娘已经表现出了很不耐烦的样子。秀兰奶奶也挺尴尬,一直在找机会走。趁着贵军嘴上停下来的功夫,秀兰奶奶马上提出说:“要不先这样,今天来的目的也就是先见一面,双方回去都想一想,合适的话再联系。”
每次说到这里,秀兰奶奶还会加重一下语气:“我明明记得当时,贵军都已经站起来要走了,可俊红娘来了一句‘要不中午就在这吃吧’。谁都能听出来,这就是一句客套话,谁知道贵军竟然当真了,又重新坐了下来。笑着说‘在这吃也行’。一下子就把我晾在那儿了,我这当了20年媒人了,哪有第一次见面就在人家里吃饭的道理?这叫啥事?”
“俊红娘估计也没想到贵军会在她这儿吃饭,家里啥都没有预备,只给他下了一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说到重点,秀兰奶奶总要拍一下大腿,带着可怜又有点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那天我在俊红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个贵军倒是吃的挺香,谁知道吃到一半,突然肚子疼了,去了茅房,回来接着把剩下的面条吃了。”
秀兰奶奶使劲咬住嘴唇才忍住不笑:“这个贵军,缺心眼呀,这不成不懂礼数了!哪有上个茅房回来接着吃饭的道理?当时俊红娘的脸都绿了,去了里屋就不出来了,我拉着贵军没告别就走了。”
按说吧,这种情况俊红跟贵军肯定是成不了的,没想到双方竟然看对了眼,不久就好上了。俊红娘阻挠了一段时间,但俊红却很坚持,她娘拗不过,最终只好同意了。
花奶奶给两个年轻人在村西的另一处宅基地上盖了新房,贵军还在镇上的面粉厂找了份工作,欢欢喜喜地成了亲。1年之后,贵军和俊红的儿子大蛋就出生了,孙子出生当天,花奶奶跑到李满仓的坟前,整理了一下坟前的杂草,坐了1个多小时才回家。到家的时候我奶奶还埋怨她:“咋还找不见你了,这个时候你应该一直在媳妇儿跟前,伺候好月子,免得让媳妇儿挑礼。”
花奶奶笑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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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添了个孩子,贵军也曾有过变化。为了多挣点钱,在打工的面粉厂,贵军每次都抢着值夜班(值一次夜班5块钱)。但没多久面粉厂就倒闭了,还欠了贵军3个月的工资。他又去了隔壁镇子上的一家木材厂工作,由于经营不善,半年之后木材厂也倒闭了。
再往后,接连找了几个月工作,不是地方太远,就是工钱给的太低,贵军就又开始耍钱了。那天冬天,有好几次都是俊红抱着大蛋去赌桌上把他拉回家的。
腊月二十七,我们村固定的大集,花奶奶抱着大孙子在集上买年货,被几个邻居喊住说,看见有公安去了贵军家。等花奶奶赶到村西头的时候,警察还在,俊红两眼通红瘫在地上,见到花奶奶就哭着对她说:“娘,贵军杀人了。”
原来临近过年,贵军手里没钱,就一直在乡汽车站溜达,盯上了一个刚下车、穿着还不错的老头,想从老头那里抢点钱。贵军跟着老头走到荒废的化肥厂附近,把老头截住去抢包,老头反抗,两个人就厮打在一起,贵军失手掐死了老头。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看到报了警,警察很快就锁定了贵军。
俊红好长一段时间都站不起来,嘴里一直在骂,也听不清骂的啥,好几个人上去扶都扶不起来。花奶奶把俊红揽入怀里,等她情绪稍微稳定点了,就把她扶进了屋里。
我奶奶说原来花奶奶的头发特别黑,贵军出事之后才1个月,头发全白了。俊红的状态更不好,每天哭得啥也干不了,大蛋每天都是跟着花奶奶睡。花奶奶实在不忍心,便对儿媳妇说:“路是他自己走的,事儿也是他办的,公家没有冤枉他,你也别哭了。你还年轻,你还有的选,你走吧,再找一个,我把你当闺女嫁出去。大蛋你不用管,他是我孙子,我带。”
俊红哭了3个月才不哭了,也没有改嫁,还把花奶奶接到了自己家。
贵军则被判了近20年。



4


贵军入狱之后第二年,胜军结了婚。
胜军娶媳妇也费了挺大周折,谁都知道他哥杀了人,没人想跟一个杀人犯扯上关系。花奶奶找了好几个媒人都没成,最后娶的是隔壁县的一个二婚女人,叫小燕,据说是因为和前婆婆不和,老打架,才离的婚。
花奶奶翻盖了老房子,让胜军和小燕搬了进去。结婚之前,花奶奶就对管事儿的说,不要怕花钱,东西能用好的绝不用差的,婚礼上再让人挑礼,这个家以后就没立足之地了。可小燕过门之后没多久,还是和花奶奶吵了一架,往后也一直不安生。
奶奶后来给我说,小燕其实挺不懂事儿,吵归吵,但不能把人把绝路上骂。有一次奶奶刚进花奶奶家门,就听见小燕大声喊:“你多厉害呀?你养出来一个杀人犯!”花奶奶拿起勺子就要去打,被我奶奶拦下,拉出门之后,花奶奶的身子还气得抖。
胜军的儿子二蛋出生之后,花奶奶和小燕的关系缓和了很多。胜军去了县里一家运输公司上班,工资还不错。
一天,花奶奶带着大蛋、二蛋在我家附近玩沙子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广播忽然喊,让她去村委会接个电话,花奶奶还对我奶奶嘀咕,说谁会给她打电话。
电话是县运输公司打来的,昨天下雨地滑,胜军在高速路上跟别人撞了,人当场就走了,运输公司让花奶奶和小燕去趟县里。小燕扛不住事儿,不敢去,第二天就回了娘家,直到送胜军走那天都没再出现。一个月之后小燕的姐姐来帮妹妹拿衣物,说小燕不回来了,二蛋毕竟是你们家的孩子,留下吧。
我奶奶劝花奶奶去找小燕说说,毕竟二蛋是她的亲骨肉,“没娘的孩子到底是不好过呀”。花奶奶却没好气:“找她干啥?见了她说啥?胜军出殡都没回来,这是铁了心不回头了,二蛋没她,我也能养大。”
再往后,花奶奶带着大蛋去看贵军,带着二蛋去地里捡麦子。慢慢地,日子又回归了平静。



5


1999年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开始广播说要“平坟”,乡里和县里专门到村里解释说,是为了扩大耕地面积,最后还是要让农民受益。
刚开始,村里抵触情绪挺重,一是怕惊动先人,二是怕动了风水。乡里和县里反复来村里做工作,再加上几个村干部带头,大部分村民还是响应了。最终,我们村除了花奶奶家,所有人家都平了坟。
花奶奶说,当年李满仓是被村里人带走,最后死在了乡里,这事儿要没个说法,谁也不能动李满仓的坟。村干部每次去找花奶奶上门做工作,都带着礼品,讲政策讲不通,说好话也没用,最后村干部也生气了,说人都死了,还要啥说法?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把当年的涉事人员都抓起来?把他们枪毙了你心里就得劲儿了?
村里想强行把李满仓的坟平了,花奶奶就站在坟前,任凭怎么说,就是不动,有好几她次趴在坟上,对工作人员说要是敢动这个坟今天她就不活了。乡里来了一个主管的副乡长,在花奶奶家待了一上午,说了一上午,最终还是气走了,连饭都没在村里吃。
村里又开始发动花奶奶身边的人去劝他,包括我奶奶。那天,奶奶刚到了花奶奶家门口,才起了个头,花奶奶就打住她:“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啥来的。”
“你知道我就直说了,不能为了置一口气跟村里还有乡里把关系处僵。你老了,可大蛋、二蛋还小,以后上学、上班,免不了有事要求村里和乡里,可不能为了这点事,让孩子们以后作难呀。”
“我不是在置气,我就是想要个说法。这些年我经常梦到满仓,梦里他一直在做手势,有时候做吃饭的手势,有时候他指着自己的肚子。满仓当年走得不明不白,贵军杀人进了监狱,胜军死了他媳妇儿连最后一面都不见他,你感觉我这个家还像个家吗?这个家还有点骨气吗?满仓的坟再被不明不白地动了,大蛋、二蛋以后的腰还能挺直吗?”
花奶奶说完眼就红了,我奶奶知道她心里苦,没再往下劝,只是说老天爷不会一直给你苦果子吃的,好日子会来的。
最终,在期限来临的那天,村里派人在夜里平了李满仓的坟。
花奶奶知道之后,没有去村里闹,也没有去乡里闹,只是每天打把黑伞,守在李满仓的坟边上,晚上也不回家,俊红和我奶奶都劝过,不管用,最后还是俊红把饭送到了坟上。
花奶奶一连在坟边待了一个多月,乡里的书记知道了这件事。把我们村的干部训了一顿,骂他们胡闹。书记到坟地的时候,花奶奶身上披着一个很脏的被子,拿着那把黑雨伞在坟边上坐着。
书记当时拍板,乡里出钱,厚葬李满仓。然后问花奶奶还有什么要求没有,花奶奶挪动了一下身子:“谁出殡?”
书记说李满仓当年的事儿他听说了,李满仓的死,村里和乡里都有责任,村里的干部和乡里的干部都要参加。
花奶奶放下雨伞,缓慢地站了起来,没站稳差点摔倒,旁边的两个人把她扶住了:“我还要一个好点的响器班。”
书记说好,转头对村干部说:“找附近几个村最好的响器班,让他们吹的时候卖点力气。”
李满仓重新下葬那天,请来了我们乡最大的响器班子,大蛋、二蛋打头,后面跟着村干部还有乡里的很多干部。
我奶奶说,李满仓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气派过,这下可以安心入土了。



6


我小时候放学会路过村西的那条公路,有时候会见到花奶奶和俊红带着大蛋从村外的方向走来——那是他们刚看贵军回来;有时候会看见花奶奶拉着二蛋从地里回来,一老一小伴着夕阳。
终于等到2012年,贵军出狱了,在里面学了个手艺,在村口开了个小饭店,生意还算红火。
3年后,大蛋结婚了,娶了个隔壁村的姑娘,自己做油漆生意,出去打了几年工,后来又回来开了一家卖油漆的门市。
2017年初,大蛋也有了一个儿子,花奶奶有了重孙子。二蛋也毕业回来工作了。
那年6月的一天,二蛋忽然给我打电话,叫我出去坐坐。那晚,我和大蛋、二蛋3个人喝了一会儿糊涂酒之后,大蛋才说:“二蛋的工作当时没少让你费心,一直说一块吃个饭,老也凑不准时候。”
二蛋在市里一个做工程的单位工作,当时我也只是在网上看到了招工信息,然后跟二蛋说了一下。我有两个同学在这个单位,二蛋入职之后,我招呼二蛋一块儿吃过饭。 
“有个事儿,二蛋刚谈了个对象,但是单位要派他去哈萨克斯坦,这事儿咋说呀……去外面工资是高,年轻人锻炼锻炼也挺好,但我们家这情况你也知道,二蛋找个对象不容易,要是这时候突然走,就怕女方跟咱分了……你认识人多,路子广,跟他们单位的人也熟,你看能不能跟人家说说,这次先别让二蛋去?”大蛋看似非常为难。
二蛋在旁边附和着:“咱不是不去,是想过个一两年再去,到时候绝对没二话!”
可我对他们单位也不熟悉,加上自己也刚工作不久,确实没这个能力。等到那年9月,二蛋还是去了哈萨克斯坦。
我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和奶奶说起了这事儿。奶奶却说,二蛋去哈萨克斯坦之前曾准备辞职的,后来花奶奶知道了,专门把二蛋叫回了村里一趟。那天二蛋回村,我奶奶看见了,她本想帮着二蛋说说话,毕竟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能有个对象不容易,总不能因为工作上的事儿耽误了。
可奶奶刚进花奶奶家门,就听见花奶奶跟二蛋吵:
“……我不去哈萨克斯坦,还能多照顾你。”
二蛋话还没说完,花奶奶明显有些激动:“你为啥不去我清楚!你别说别的,也别说为了照顾我,我身体好着呢,不用你照顾。”
花奶奶看到了我奶奶,也没有打招呼,我奶奶找个凳子自己坐下了。
“我老了,但我不糊涂,去哈萨克斯坦那是国家的大政策,响应国家,你能背啥屈?别人能去,你咋就不能去?要是因为这个你对象跟你散了,那这种对象不要也罢,一个大男人,每天老琢磨娶媳妇儿的事儿,你害不害臊?你有本事了,还缺个媳妇儿?”
二蛋不说话,奶奶想劝花奶奶,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男儿志在四方,咱家的男人窝囊了几十年了,你要是再这么没志气,咱家什么时候才能把腰挺直了?去吧,闯去吧,奶奶这一辈子啥事儿没经过?奶奶不怕你闯祸。”
一看这种情况,我奶奶把想说的话都咽下了,对花奶奶说,二蛋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离家近点,离你近点。花奶奶却说个不停,非让二蛋去跟他对象交代明白,跟单位也说清楚,“开始收拾行李吧,缺什么就买”。
二蛋眼圈有点发红,低头回了自己屋。



7


2018年腊月二十一,二蛋结婚了。
临近年关,路上的车特别多,我回到村里已是中午。大喇叭里正在放豫剧《朝阳沟》,村里的几个做饭的把式已经在二蛋家外面搭上了棚子,砌上了一个大灶台,大锅菜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几个当村的本家已经盛好了一碗大锅菜,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端着碗,蹲在路边吃上了。花奶奶看见我,拉过我的手,有些责备地说怎么不把媳妇儿带过来。我笑着说年底了单位忙。
花奶奶那天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羽绒服,还带了一条红围巾,我想着肯定是为了二蛋结婚选的。
大蛋急冲冲地跑过来,对花奶奶说:“奶奶,你快过去吧,仪式快结束了,现在要给你敬茶。”
“敬啥茶?不是把这个环节取消了?都是给父母敬茶,不用给奶奶敬。”
“咱家这不是……哎,二蛋非要给你敬,你快过去吧,都等着你呢。”
大蛋拉着花奶奶就往里走,二蛋和新娘子已经在等着了,一把红椅子已经准备好了。大蛋把花奶奶按在了椅子上,花奶奶一直念叨着,“不敬了,不敬了,都是给父母敬,没有给奶奶敬的规矩……”说着就要起来。周围的几个人就拉着花奶奶说:“您就坐吧,没人比你更能喝这杯茶。” 
二蛋端起茶杯,弯下腰把茶杯敬到了花奶奶跟前。我偷偷看了看二蛋,二蛋是落了泪的。花奶奶有些局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喝了。喝完的时候眼睛已经有些发红。
人群中有人起哄:“红包呢?”
哄笑之后,花奶奶给过红包,站起来抹了抹泪,就去了里屋。
吃过午饭,在人群里我看到了小燕,我差点没认出来,好多年不见,比原来老了,也胖了不少。我也不知道说啥,就问了句:“过来了?”
她也有点尴尬:“二蛋奶奶托人给我说的,说二蛋今天结婚……”
我想不明白花奶奶为什么要叫小燕过来,可能感觉儿子结婚,亲娘应该出席一下。但花奶奶全程也没有理过她。
照全家福的时候,大蛋和俊红又把花奶奶拉了过来,让她坐在中间抱着重孙子,俊红和贵军在两边,后面是大蛋和二蛋两家,重孙子在花奶奶怀里不老实,一直乱动,花奶奶就一直笑。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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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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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4-2 07:2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北京户口和爱情,我必须二选一丨人间

 老断 人间theLivings 20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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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过就这样在北京安定下来,但是心里就是过不去。但凡能过,我就跟她结婚过日子了。我已经对不起倩倩了,我不能再骗林惠。”



配图 |《春夜》剧照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7



2016年年中,我听说晓飞和他爸海江伯吵了一架,吵得很凶,把家里电视机都砸了。
晓飞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研究生又都是在北京读的,我们彼此很熟悉。他性格内向,类似“都行,你定吧”的话一直挂在嘴边。印象中,我从来没见晓飞和谁着过急,对海江伯更是十分尊敬,他们父子之间的这次争吵特别出乎我的意料。



1


小学三年级前,晓飞因为太过瘦小,一直坐在教室的第一排。那时候海江伯在市里上班,晓飞的身上经常会带着各种糖块、饼干之类的小零食,从不吝啬分给大家,全班同学都爱和他玩。
跟着奶奶在村里上完小学,海江伯便把晓飞接到了市里。他学习踏实、人又老实,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2010年,我和晓飞在他读书的城市见了一面,此前,我们已经有几年没见过了。
晓飞个头窜到了1米8多,还是有点瘦,但身材看上去很魁梧。他身旁跟着一个女孩,个子不高,单眼皮。晓飞介绍说,女孩叫倩倩,是他们学校法律专业的。我赶忙打招呼。席间,倩倩一直给晓飞夹菜,吃完饭走的时候,还随手把晓飞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给他披上。一切都很自然,让单身的我多少有些羡慕。
大四那年,晓飞第一次考研失利,决定再考一年。大学毕业后,他就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复习。倩倩也没考上研究生,但没有选择再战,而是找了一份工作。
第二次考研,晓飞考得很不错,总分超出了分数线很多。倩倩辞掉了工作,陪着晓飞来到了北京。2012年国庆,我们相约颐和园,一见到晓飞我就开玩笑:“看来你这几个月伙食不错啊,都胖了多少了。”
晓飞也笑,“原来一直胃不好,还经常饮食不规律,第一次考就是考数学的时候突然胃疼,有十几分钟动不了笔。后来还是倩倩早晚都给我熬粥,养了半年多,要不肯定撑不到最后。”
晓飞身旁的倩倩一直笑着不说话,我接话问:“对了,什么时候把倩倩带回去见你爸妈?”
“不着急,初步打算是等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吧。”
当天在颐和园,晓飞去厕所的时候,倩倩忽然问我,“晓飞爸妈脾气怎么样,喜欢什么呀?我个子不高,他们对女孩子身高有要求吗?”
倩倩这一连串的问题把我问懵了,我赶忙说:“别紧张,晓飞爸妈好相处,没那么多礼数,肯定喜欢你,放心吧。”
倩倩便不再说什么了。
我研究生毕业,选择回家乡工作。晓飞当时正在忙着找工作、写论文,我也没和他见面。直到2015年4月我结婚,才在婚礼上见到了晓飞,“倩倩呢,怎么没跟你一块来呀?”
晓飞有些支吾,当天人多事多,我也没多想,就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又过了几个月,晓飞告诉我,自己签了一家工程单位,“给解决户口,待遇还行”。
“不错,业立了,家什么时候成?”
“准备年底订婚,明年秋天结婚。”
“真的?太好了,恭喜恭喜呀!熬了这么多年了,终于要修成正果了。等放假回来,我请你和倩倩吃饭。”
“不是倩倩。”
晓飞这么一说,我又懵了,想了想也没多问。



2


2015年底,我和奶奶在村里的超市碰到了晓飞的父亲,海江伯。简单寒暄了几句,奶奶问了声:“那天晓飞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多喝了点。”
和海江伯分开后,我问奶奶,“晓飞怎么了?”
“前几天订婚,海江虽不是咱们本家,但也请我和你爷爷过去。那天晓飞喝多了,吐了一桌子。”
“这咋订个婚还能喝多?”
“估计是找的这个媳妇不处心吧,哎……这个海江啊,自己已经那样了,干嘛要逼孩子呀。”


奶奶跟我说,海江伯从小就跟村里的孩子不一样——其他的孩子连北京在哪儿都不知道的时候,海江就说,自己以后一定要去北京上大学。
初中毕业,他的成绩很好,很多人都劝海江爹让他上个中专,毕业了能分配工作,但海江还是要上高中,就是为了能考大学。可他连考了两年都没考上,非说是自己的卷子被误判了,还找到县教育局去要求复核。教育局的人说会向上反映的,让海江回去等消息。海江等了好久,其间又问了好几回。
当时,村里有个叫李伟民的人在市里当领导,海江非要让他爹去找人,折腾了好一段时间,最后给出的答复是——分数没错,招生的时段过了,学校也没有联系上——海江只好在村里务农。
那时候,海江伯在村里有个女朋友,叫春英。春英爹在镇上财政所上班,春英妈在供销社,家里的条件是不错的。奶奶说她知道,其实春英早就看上海江了。海江上高中的时候,每次从学校回来,春英都会在村口转悠,两个人好上应该是在海江第二次高考之后、从县教育局回来的时候。春英去镇上接他,俩人一块走回村里,就算是把关系定下了。
海江在家待了多半年,去了镇上的一所中学当代课老师,教初中,没编制,这份工作是春英爹帮忙给联系的——一开始,春英爹对他俩的事儿是反对的。海江家里兄弟多,最小的弟弟才6岁,但是架不住春英坚持。
海江去镇上上班之前,春英专门给他买了辆自行车,在80年代,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都是春英这么多年一点点攒下的钱。
毕竟是高中毕业,平时也爱看书,海江到学校没多久就成了“笔杆子”,还经常在报上或杂志上发表一些文章,慢慢也小有名气。等到1985年初,学校接到县里的电话,让海江去趟县里,说市里成立了一个“群众文艺工作办公室”,一个领导在报纸上看到了海江的文章,点名要海江。
之后,春英娘就经常找我奶奶闲聊,“海江一下子去市里上班,我心里反倒不踏实了。”
奶奶还安慰她,“这是好事,等他混好了以后再把春英接到市里。”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呀,总也不得劲儿,最近我家春英也是,跟丢了魂似的,闲着没事总爱去村口转悠,我都劝她,不到放假的时候呢,你等也回不来。”
“那就让春英去市里看看海江。”
“我也跟她说了,春英这孩子呀,一阵儿一阵儿的,昨天晚上还在对着镜子挑选衣服,说要去市里看看海江,今天早上又说不去了。你劝她吧,她还跟你着急,还把自己屋锁了。就是怕自己收拾得不好看,到了市里让海江脸上无光。”
“可不能这么想啊,海江能有今天,靠的是谁呀?要不是春英爹给他安排的镇上的工作,他能有今天吗?春英可不能把自己放得太低了,咱是对海江有恩的。”奶奶赶忙劝,可春英娘叹口气,就不说话了。


海江刚去市里的时候,几乎每周都回来,每次都给春英买些市里的面包、糕点之类的东西。后来,春英不让他回得这么勤——海江还没有转正,工资不高,每次来回的路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海江听了,就改为半个月回来一次。
等到那年年末,我奶奶和春英娘都劝春英,“差不多就跟海江把事儿定下来,等开春了就结婚,放心。”
春英却说:“不着急,海江才21,我刚20,海江说人家市里的都不结这么早。再说了,结婚之后也没地方住,海江说他快转正了,转正之后,单位可能给分个房,到时候再说吧。”
不过半年的时间,1986年中秋节前后的一天,春英娘忽然找到我奶奶,说春英一直在家里哭,门锁上了,敲也不开,“已经两天了,不吃不喝的”。
奶奶赶紧跟着春英娘来到她家,见春英的屋门锁着,奶奶敲门,任凭咋说,屋里也只有抽泣的声音。等到晚饭过后,春英终于把门打开了,她眼睛红肿,头发很乱,见到奶奶还没说话又哭了。
“跟海江吵架了?”奶奶赶忙问。
“没吵,俺俩散(分手)了。”
奶奶说,那天,她在春英屋里待到很晚,春英情绪极不稳定,说两句就哭。春英说,海江在市里跟一个女的好上了,就是当时把他调去市里的那个领导的闺女。刚开始,我奶奶不相信海江能办出这种事儿,但是看春英的样子,又不得不信,只能劝春英可不能因为这个想不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春英却一直发呆,一直到后半夜才睡去。
第二天一早,奶奶刚吃完早饭,就看着好多人往海江家里走去,基本上都是春英的本家。春英爹和两个叔叔走在最前面,所有人的脸上都不好看。
海江家关着门,春英叔叔用力敲了几下,说再不开门就硬往里闯了。春英跑了过来,挡在了海江家门口。
“英,回家,没你的事儿。”春英爹说。
“回去吧爹,这是我跟海江的事儿,跟他爹没关系。”
“你听话,回家,他镇上的工作我给办的,逢年过节你又给他家置办了多少东西,咱家不亏他家,他咋能办出这事儿,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今天就是要个说法。”春英爹有些着急,扭头对春英两个堂弟说:“你们俩快把她带回去。”
春英提高了音量,对着他爹说:“是我,是我跟他分的,不是他跟我分的,真的……爹,是咱跟他分的,送他的东西,咱不要了,咱家也不差那。你这样去人家家里闹,不成咱理亏了……”
春英爹好半天没说话,紧紧盯着海江家门口,末了狠狠啐了一口,带着本家回去了。当年春英就结婚了,嫁到了临县的一个村子。第二年,海江也结婚了,婚礼在村里办的,但也没去多少人,有的是碍于春英爹的面子,有的是仍旧替春英委屈。我奶奶去上了个礼钱就回来了。
春英嫁的男人是个老实人,90年代的时候开了个小厂子,做电缆生意,后来在郑州和成都都建了分厂,发展得很不错。海江婚后没多久也转正了,加上他岳父的关系,30岁就当上了科长。过了几年,村里还有传闻说,海江马上要去一个县里当副县长,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最后也没当成,一直到现在也还是个科长。



3


晓飞和海江伯大吵一架后,我一直没联系上他。直到2016年底,他才主动找我,说想出来聚聚,我从家里拿了一瓶白酒,晓飞说自己还是胃不行,酒也喝不了了。
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问:“这都年底了,还回北京吗?”
“我已经不在北京了,去上海工作已经2个多月了。”
“怎么去上海了?你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晓飞没有回答我,只是说自己最近一直在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
“你知道我是怎么跟倩倩好上的吗?”他忽然问了一句,又不像是在问我,更像是自问自答。他说,大二上学期的时候他胃病犯了,一直在校医院输液,碰到了倩倩,倩倩见他中午饭点还在输液,就每天中午给他带饭,给她钱还不要。倩倩知道他胃不好,每天中午都给他带粥,当时他还纳闷学校的粥的种类怎么变多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倩倩在宿舍给他熬的。等病好了之后,就决心要和倩倩在一起。
倩倩家里条件不好,爸妈离婚早,从小跟着奶奶长大的,常常懂事得令人心疼。第一次考研失利之后,晓飞的身体不好,倩倩就负起照顾他的责任。晓飞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倩倩也跟着来了北京,由于司法考试没通过,她只得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很辛苦。
毕业找工作,晓飞首先考虑的就是户口——因为倩倩没有北京户口,想要安定下来,户口就太重要了。找工作还算顺利,2014年“十一”刚过,晓飞就定了一家研究院,答应解决户口。虽然工资不高,但日常的开销应该够用,晓飞满心计划着,等户口一下来,他就换一个收入高点的工作。
2014年12月,那家研究院说,单位来年的户口政策有变动,指标减了好几个,可能给晓飞落不了户了。晓飞急了,又开始奔波于各大招聘会,但那个时候几乎已经没有能解决户口的单位了。
我打断晓飞,“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去了一家工程单位,户口也落实了。”
晓飞挠了挠头,“我当时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晓飞高中时,班里有一个女孩很喜欢他,叫林惠,大学的时候还跟晓飞表白过,晓飞没同意。林惠毕业之后去了北京一家工程公司做行政,她叔叔是那家单位的领导。那段时间,晓飞找工作,把自己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但还是不太理想。他也联系了林惠,请她帮忙问问自己单位今年的招聘信息。
一开始林惠说,单位的招聘已经结束了,但过了两天她又给晓飞打电话,说她跟叔叔说过了,晓飞可以先来单位实习,实习结束要是表现不错的话,就可以留下。
晓飞问户口能解决吗,林惠说:“我也跟我叔说户口的事儿了,他话没说死,他就说到时候再说吧。”接着还补充了一句,“单位原来有过类似情况,就又多申请了一个户口名额。”
晓飞想了两天,决定去林惠的单位实习。


“这不挺好的吗,林惠叔也是咱们那里的人,让你爸找找关系,跟她叔攀不上,总能跟她爸攀上吧?”晓飞的事儿听到这儿,我没发现什么问题。
“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就跟我爸妈说了这件事,让他们想想办法。”晓飞呷了口酒,说他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很快就脱离了轨道。
2014年腊月二十四,晓飞第一次带倩倩回家见父母,提前已经跟家里说过倩倩的情况了。父母对倩倩还是比较认可的,但那次海江伯的一些做法,却让他大为恼火。
先是父母没有去车站接他们,让他们自己打车回家。回到家也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等到晚饭的时候,海江伯也没有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没什么笑脸,就坐沙发上不怎么说话,偶尔说两句,就一直问倩倩家里的情况。
之前,晓飞嘱咐过父母,倩倩是个离异家庭的孩子,她父母的情况尽量少问。可海江伯似乎都忘了,而且他还说:“你们呀,还年轻,想处对象就处着。但是吧,结婚不是儿戏,还是要三思。我们就想着晓飞能找一个正经家庭的,条件好坏先不说,但起码也要门当户对吧,最好身高能高一点,毕竟也要为下一代着想,我们家也不能放到篮子里的都是菜。”
倩倩当下眼睛就红了,说有点不舒服先回屋了。晓飞立刻对着海江伯喊:“爸,你要干啥?”说完就去追倩倩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倩倩就买票走了。送走倩倩,晓飞回来就和海江伯吵了起来,“你原来不是说不插手我谈恋爱的事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以前。”
“现在就怎么了?”
海江伯拿手指着晓飞,半天憋出两个字:“糊涂!”
“你把话说清楚了。”晓飞不依不饶。
海江伯的语气软和下来,“晓飞呀,你已经不是小孩了,有些事儿上不能由着性子来了,你要动脑子,你要去琢磨,你以为爸对倩倩那样,爸心里好受?我能不知道她对你好?我已经跟林惠的父亲见过面了,人家嘴上答应好好的,说肯定给帮忙,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早就知道林惠喜欢你,还说林惠的北京户口已经下来了,也在北京买了房。这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
“那不可能!”晓飞大声吼道。
海江伯一下提高了音量,“你成熟一点,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帮你?请人家吃顿饭,送点土特产人家就给你个北京户口?你清醒一点!”
“这户口我不要了。”晓飞立刻说。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海江伯又劝:“你先冷静一下,好好想想,你如果选择倩倩,你俩以后在北京就是两个打工的。你选择林惠,你就是北京人。这不是在选择倩倩还是林惠,是在选择你自己的人生。”
晓飞不说话,海江伯拍拍他肩膀,“道理你也都明白,路该怎么走,你看着办吧。”



4


大年初四,晓飞就回北京了,心中对倩倩十分想念,但见了面又不知道说啥,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张口。还是倩倩先捅破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儿,是不是想跟我分手?”晓飞低着头,憋着半天没说话,反倒是倩倩安慰了他半天。
晓飞说那天等公交车的时候,他不敢看倩倩一眼,怕看一眼俩人都会哭。两人这就散了。
晓飞实习期间对工作上手比较快,跟林惠的关系进展也很快,单位答应了给晓飞户口。2015年7月中旬,双方家长见了面,2015年底订了婚,准备在2016年秋天就结婚。
听到这里,我心里很不舒服,但嘴上还是说:“这样也不错,在北京户口有了,林惠家也有房子,你俩工作也不错,慢慢来吧,日子肯定不错。”
晓飞没理我,不喝酒也不吃菜,盯着桌子上的啤酒,眼神有些散,“可我越想越觉得,放弃倩倩是我长这么大最大的错误。”
2016年6月,晓飞在婚礼前3个月跟林惠分手了,然后辞去了工作。
“你到底想干啥啊……”
“我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为啥呀?跟林惠闹矛盾了?还是她对你不好?”
“没有,林惠是个好女孩。”
“那你这……何必呢?”
晓飞转向我,“我也想过就这样在北京安定下来,但是心里就是过不去。但凡能过,我就跟林惠结婚过日子了。我已经对不起倩倩了,我不能再骗林惠。”
“关键你已经订婚了啊,你这事儿办得让双方家里怎么办?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啊?”
晓飞说自己一心想去找倩倩,为此跟海江伯大吵了一架。
“那你现在什么情况?跟倩倩复合了?”
“我没找到倩倩,原以为我很了解她,可等我真正想去找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她并不了解。倩倩已经不在原来的公司了,手机号已经是空号了,微信也把我拉黑了。我想找她朋友问问,竟不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是谁,只知道她宿舍两个女生的电话,她们也不知道倩倩的近况。我想去她家找她,但我只知道她是河南安阳市的,家里具体在哪里也不知道。后来各方打听,知道倩倩去了上海,我就也来了上海,就这样了。”
“之后打算怎么办?”
“还得找。”
我跟晓飞都沉默了,就这么吃着菜,喝着酒。这么多年,晓飞确实非常听大人话,这件事应该是碰到他的底线了。
之后的饭桌上,他一直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自己当初找工作时的心态。比如“很焦虑、很磨心,就容易把自己困住”,以及“真正工作之后,才发现工作还有户口没有自己原来想的那么重要”。我想,以他的性格,肯定是想了很久才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的。
快结束的时候我问他,“现在跟你爸还好不?”
“不好,现在我俩已经不说话了,吵了一段时间,他一直让我改变主意,说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我不是他,有些事儿做不了。”
吃完饭,在十字路口我俩分开了,没走多远,我回头对晓飞喊:“找到倩倩了跟我说一声。”
晓飞回头“嗯”了一声,走了。


2018年农历八月十六,我竟然见到了林惠。那天我们单位老周的闺女回门,我挺早就过去帮忙了。我本不认识林惠,也不知道老周家里那个穿方格子衣服的女孩就是她,还是碰巧听到了老周跟她的对话。
“惠儿,老大不小了,该找就得找呀,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是他不着四六,咱不能拿他的错误惩罚自己。”林惠苦笑一下,没说话就去忙别的了。
回门宴结束,我问老周那女孩子是谁。老周说那是他外甥女,叫林惠,在北京上班。
我一下就想起晓飞,就问:“她还没对象吗?”
老周的情绪有些激动,他说本来林惠的婚期是前年,结婚之前男方突然变卦,整得她现在都缓不过来,至今单身。
他说当时林惠跟男方好的时候,家里很多人都还劝林惠,这男的原来有对象,突然追求她,让她多个心眼,看这个男的是真喜欢她还是图点啥。林惠没往心里去,说跟这男的是高中同学,很了解,说就算现在图她点啥也没事,不要总盯着眼前,日子过的是以后。
“傻!”老周说。
我想了想,没再搭话。



5


2019年10月的一个周末,我爸说晚上海江伯要来家里吃饭,我妈问他,“他来干啥?你叫他来的?”
“前段时间有个事儿,海江给帮忙了,今晚请他来家里喝点。”
我妈没好气,“那你做饭吧,我可不管,吃完了你刷碗。”
我爸苦笑一下,对我说:“你从外面订俩菜吧。”
我还打趣问我妈,“你咋对海江伯意见这么大呢?”
“一提他我恨的牙根痒。”我妈说,还是因为春英。
春英比我妈大2岁,从小我妈总爱跟在春英后面。春英跟海江好上之后,把海江家的很多家务都揽下了,海江家的孩子多,光洗衣服就洗得春英腰疼。最让我妈最受不了的,海江说自己调去市里是领导欣赏他的才华,其实之前他就为了往上爬,逢年过节总要带上礼品往市里的李伟民家跑。那时他一个当代课老师的,挣不了什么钱,基本都是春英补贴给他的。最后落得这个结果,我妈打心眼里可怜春英,但又帮不上什么忙。
“都多少年的事儿了,还提这些干啥。”我爸说。我妈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晚上吃饭时候,我妈说不饿,没去餐桌,一直在客厅看电视。我爸跟海江伯喝了不少,越聊话越多,等到晚上10点多了,又开了一瓶。
我妈有些生气,过来对我爸爸说:“几点了?你闲着没事,你不忙,人家‘县长’明天不上班呀?”气氛一下子尴尬了,海江伯哈哈大笑,对我说:“听出来没,你妈讲话水平就是高,一句话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赶我走,二是把我骂了。”
海江伯自己喝了一杯,“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很多人骂我,我爹也骂我,他说我不能这么做,选这条路是错的……选?我当时有的选吗?听起来我在市里上班,但我没有编制啊,就是个临时工,转正遥遥无期,再说了,那么多人排队等着呢,凭什么让我转正?当时就算我跟春英结婚了又能这么样?我在市里上班,让她照顾我那一大家子,难道我这样选,就是对的?这样就是对春英好了?”
“那个年代,都不容易……”我爸借着酒劲儿,插了一嘴。
海江伯没理他,“那年本来我去当副县长的事儿,已经运作差不多了,春英几个本家兄弟到处投举报信,还去我们单位找我领导,把我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了,我知道,这背后都是春英爹指使的,不光我当副县长的事儿泡汤了,我在单位也‘臭’了。我知道我当年对不起春英,但就算是受惩罚,也够了吧?”
“我走了一辈子,也才走到市里,才算个城里人。晓飞本来能当个北京人的,他非不要!咱们都是当父母的,孩子的有些想法要尊重,但是你不能眼看着他犯糊涂。你让他选择爱情,然后生活、事业上都没保障,总为生活担惊受怕,这爱情还能长久得了?”
我爸的眼神也有些飘,“过去的事儿不提了,孩子的事儿,咱们不管了,他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不喝了,吃饭……”
吃完饭,我开车把海江伯送回家,到他小区门口,他对我说:“啥时候跟晓飞联系了,让他没事多回家,他妈挺想他的。”
我这才知道,晓飞这些年,连家都不回了。


---
2019年底我给晓飞打了个电话。
“好久没你的消息了,找到倩倩了吗?”
“嗯……找到了。”
“复合了吗?”
“这个,一言难尽啊。”晓飞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2017年的时候晓飞终于找到了倩倩,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晓飞给倩倩讲了自己这2年的事儿,想跟倩倩复合,但是被拒绝了。
晓飞换了家离倩倩近的公司,用尽了各种方法想挽回倩倩,但倩倩都说他俩之间不可能了,她想换个活法。
2019年11月,倩倩终于通过了法律执业资格证书考试,从原来的公司跳槽了,晓飞还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还得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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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5-7 08: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八仙饭店里算命的张半仙,教我们认命丨人间

 老断 人间theLivings 2020-05-07
来自专辑
27岁返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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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每天在村里转悠着找红妮儿,奶奶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实在于心不忍,便又委婉地劝老张,知道红妮儿不在了他心里苦,可日子还要往前奔。

老张没理奶奶,径直往前走了一会儿,又回头说,“你们都不懂。”



配图 |《荒草丛生》剧照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8



2018年夏天,工作上遇到一些问题,让我很烦心,连夜失眠。周末回老家,无精打采地过了两天,奶奶看出我心不在焉,临走时说:“你工作上的事儿我不懂,但是要是遇到啥拿不准的事儿,去八仙饭店问问吧。”
八仙饭店在我们村西口,开饭店的老张会算命,村里人都说算得准,是“张半仙”。我是不相信那套东西的,也不怎么喜欢老张这个人——他说话文绉绉的,聊个天也太累。
回去路上,最近在跟丈夫闹离婚的外甥女楠楠给我打电话,问我认不认识律师。楠楠和我同岁,这两年前前后后闹了好几次离婚,电话里,她又说起老公和婆婆的不是,车轱辘话来来去去,我借口有事儿想挂电话,楠楠却忽然说了句:“当时真应该听张半仙的,要不然也不至于这样。”
“跟张半仙有啥关系?”
楠楠说,当年自己相亲的时候,有两个男孩感觉都不错,她不知道该选哪个,就去了趟八仙饭店,给了张半仙100块钱,张半仙就跟她说了一句话:“别听你妈的。”无奈我姨太过强势,一直夸一个损一个,最后楠楠还是听了她妈的话,嫁给了现在的老公。
挂了电话,我心里就琢磨,看来是得找机会去一趟八仙饭店。



1


2018年11月,我决定回村去找张半仙聊聊,走到半路,又感觉自己可笑,竟然会相信算命这种东西。
在家干了点农活,快中午时,我问奶奶:“八仙饭店的张半仙,算命真那么神?”
奶奶一下来了精神:“那可不,你第一年高考的时候我就去找过他,他说你命中是有学问的人,但是今年的时机不对,估计要出些乱子,当时怕影响你情绪,不敢对你说。你第二次高考的时候,我又去问他,我还没进他的门,他就说:‘回吧,今年没问题。’咋样——你考到北京去了!”
“咱们这儿高考压力大,没几个能第一年高考就能考走的,这个说中也不算啥。”我说。
奶奶放下擀面杖:“头些年,老梁家孩子想出去打工,老梁去八仙饭店问,孩子去哪儿能赚钱,张半仙说了句‘一片白茫,哪儿也别去了,哪儿都危险’。当年非典就来了,村里为了消毒,撒了很多石灰,整个村看上去一片白。老梁逢人就说,老张真是神了。”
“张半仙咋就会算命了?”
“都这些年了,话说起来就没个头了……”


老张年轻的时候学习好,戴着一副大眼镜,跟村里的同龄人不一样,见人不说话,先开口笑。他总是穿着一件白衬衣,洗得很干净,不爱出家门,就爱在家捧着几本厚书看。考大学那年,几分之差落榜,当时也不流行复读,考不上的就基本上回家种地了。老张却又复读了2年,到头来还是没考上。之后他爹送他去跟一个本家开饭店的叔叔那儿学了两年厨子,回来后也在村口开了家小饭店。
老张有文化,说话不紧不慢,饭店开起来不久,就有媒人找上门来,几个月后就跟隔壁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第二年闺女红妮儿就出生了。
原来老张的饭店都是等晚上客人酒场散了再关门,那时候喝酒没个点,喝到后半夜关门是常事。可自从红妮儿出生后,老张的饭店晚上竟然不卖酒了,但这也拦不住大家自己带酒去的,后来,饭店干脆晚上都不开张了。
奶奶说,当时村里很少有这么宠闺女的,那些年,老张去哪儿都抱着红妮儿,后来孩子稍大点了,就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只要附近村有集,老张的饭店就又关门了——他要带着红妮儿去赶集,走着去,走着回,能跟闺女说一路的话。奶奶说,她也不知道老张跟个半大点的孩子有啥可聊的,可老张就爱给红妮儿讲故事,一个接一个,红妮儿也爱听。
一次,村里一个本家孩子结婚,让老张过去掌勺,红妮儿突然跑进厨房让老张给她讲故事,旁人本想拿点零嘴把小姑娘打发走,谁知道老张立刻把闺女抱起来,开始讲故事,等故事讲完了才接着炒菜,差点耽误了主家的大事儿。
奶奶说,红妮儿确实招人喜欢,机灵极了,眼睛又大,特别爱笑,“笑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的,看得人心都化了,是个好娃呀!”奶奶叹口气,“老天爷咋就这么狠心呢……”
我问奶奶咋了,奶奶说,红妮儿5岁那年淹死了。



2


老张是个安稳人,平日里几乎没有大声说过话。那天奶奶突然听到老张一声大叫,声音大到整个村几乎都能听见,很吓人,像哭腔,又不像哭腔。奶奶也跟出去看,就见老张抱着红妮儿跑了出来,跑得太急,还摔了好几个跟头。村里人都不明白发生了啥,几个好事的人跟在老张后面,见老张抱着闺女去了乡卫生院。
当天晚上村里就传开了,好事的人说,老张抱着红妮儿一到乡卫生院就给医生跪下了,求医生救救他闺女,医生问他怎么了,老张喘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半天从嘴里狠地冒出一句:“妮儿跳水缸了!”
医生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后对老张说:“太晚了,孩子不行了。”老张瘫在医院,没哭,但谁也扶不起来了,一直到晚上才抱着红妮儿回了家。
老张媳妇儿那天正巧回娘家了,回来知晓女儿淹死在自家水缸的消息,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是哭,连天连天地哭。
红妮儿走后,老张就颓了,跟个废人一样,头发整天乱糟糟的,衣服也很脏,整个人身上像是蒙着一层油似的。饭店也不开了,每天在村里梦游一样溜达,见人也不打招呼。在红妮儿坟上一待就是一天,还经常自言自语,时不时还会突然笑起来。


红妮儿走后差不多两个月,有一天,老张突然兴奋地大喊大叫,说自己又见着红妮儿了。
刚开始,大家以为老张是因为红妮儿的事儿难受,但他的一举一动,却完全是红妮儿真还活着的样貌。
那段时间,老张经常去小卖铺买零食,别人随口问他,家里要来亲戚吗?老张就说,是红妮儿爱吃。村里来了戏班子,老张拿着两个凳子,别人问他“你跟媳妇儿一块来看戏呀?”老张就说,媳妇儿回娘家了,带红妮儿去看。
老张把大家吓得不轻。村里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他中邪了,也有人说他开了阴阳眼,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东西……不管怎样,谁见了老张都绕着走,家长都嘱咐孩子离老张远点。
那段时间,老张媳妇回了娘家,老张也一直不去接。过了月余,老张忽然又说,红妮儿不见了,然后开始在村里没白天没黑夜地找,有时候都后半夜了,还能听见老张的叫喊声。
再往后,老张开始挨家挨户找红妮儿,有些人家还去了不止一次。有时候在路上遇到带孩子的,就一个劲儿盯着人家孩子看,好几次都把孩子看哭了。村里人生气归生气,念其可怜,也都不多言。
奶奶有一次在路上遇到老张,实在于心不忍,便又委婉地劝他,说知道红妮儿不在了他心里苦,可日子还要往前奔,“把媳妇儿从娘家接回来吧,老这样不是个事儿呀”。
老张没理奶奶,径直往前走了一会儿,又回头说:“你们都不懂。”
老张几个本家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出事,央几个嫂子劝他媳妇儿回家照顾照顾。老张媳妇儿却不肯,说她不想见到老张,老张也不想见到她,因为老张见了她会更疯,她见了老张会哭得更多——等老张的苦往外倒完了,等她的眼泪流干了,事儿就过去了。



3


红妮儿走了三个月后,老张出事儿了。
那天一早,奶奶就看到村里的李红军带着几个本家兄弟,手里拿着棍子,骂骂咧咧地往老张饭店方向走去。没一会儿,一伙人就把饭店砸了,连锅碗瓢盆都扔了出来。李红军两个侄子拽起老张就打,我奶奶怕出大事儿,赶紧让人通知了村里的几个大辈儿。
围观的有几个也想去拉架,但看到李红军的架势,又退缩了。李红军媳妇儿就在旁边冲着人群一个劲儿喊叫,东一句西一句,没什么逻辑,奶奶听了个大概,是说:老张丧了良心,自己家孩子死了,也见不得别人好过,非说红妮儿上了她家小星的身,让小星传递什么“信息”。
村里的长辈赶来,好不容易制止了李红军。李红军两眼通红,话音都在发颤。“你们别看我打他,我才背着屈呢……”李红军说,老张最近一直拦着他家小星,刚开始他也没说啥,“但总不能乱说红妮儿上了小星的身啊,这叫啥事儿呀!”
李红军说,他儿子小星昨天中午放学没有回来吃饭,下午放学还是没回家,等到晚上7点多,实在等不下去了,去了趟老师家,才知道小星压根就没有去学校。他们两口子把亲戚朋友家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人,直到今天早上小星才到的家,问他去哪儿了,他说老张带他去市里玩了。
李红军和媳妇当时就炸了。“他就是想把小星带到市里卖了!”李红军媳妇儿越说越激动,一下子坐到了地上,说她家就小星这一个儿子,老张这是要她家绝后。
村里长辈转身问老张为什么要带小星去市里,老张抹了抹嘴角的血,想站起来,但腿一直哆嗦,最后勉强靠着墙站住了,呜噜呜噜说了起来。奶奶说她基本没听懂,只能理解个大概,意思是,他这几天之所以一直拦着小星,是因为小星无意跟他提到了“八仙过海”,这故事本是老张跟红妮儿讲过的。然后老张就笃定地认为,这是个“信号”,是红妮儿让小星“传递”给老张的。
老张一心想从小星那里得到更多红妮儿“传递”过来的信息,但小星又不说了。红妮儿在的时候,总说想去动物园看看老虎狮子,想去城市看高楼大厦,老张总说带她去看,但一拖再拖,最后也没能去成。老张说不管别人咋想,自己反正信了“红妮儿跟小星之间有某种联系”,认为带小星去了趟市里就算是带红妮儿去了趟市里,带小星看了老虎狮子就算是带红妮儿看过了。
村里长辈劝老张别乱想了,红妮儿已经不在了,围观的人见此,也都三言两语地劝李红军:
“算了,孩子好好的,他都这样了,跟他一般见识干啥。”
“我看还是算了吧,你再把他打出个好歹,疯得更严重了咋整。”
“乡里乡亲的,老张事儿办错了,但是没啥坏心眼。”
……
老张被打的第二天,他媳妇儿回来了,回村见人也不招呼,到家了就开始收拾,把里里外外打扫个遍,把老张的脏衣服都洗了,还给老张理了个发——这个家终于又像个家了。
后面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村里人都没有见过老张,大家都以为他去外地打工了,又有人说,其实老张就在家,只是一直没出门而已。
半年后,老张又把饭店开起来了,改名叫“八仙饭店”。人也又戴起了眼镜,穿起了衬衣。


再往后,就有人传老张会算命了。
那几年村里计划生育查得严,可谁家都想要儿子。孙婆婆儿媳妇怀了孕,从县医院找了熟人,超了说是个闺女,孙婆婆家里商量后就准备把孩子“治”了,儿媳妇虽百般不愿,可架不住家里这么多人劝,最后哭哭啼啼地同意了。
那天,孙婆婆带着儿媳妇去县医院,儿媳妇磨磨蹭蹭走得很慢,路过八仙饭店,儿媳妇说想吃焖饼。可焖饼上了却又不吃,只是哭:“娘,把孩儿留下吧,你也是女人,这咋能狠得下心呐?”
“都现在了,啥也别说了,那是你娃,也是我孙女呀,我心里就好受了?这不是没办法呀,但凡有办法,谁能走这一步。”
儿媳妇又开始哭,半个钟头过去了,焖饼一口没动,孙婆婆就催儿媳妇动身。
“老嫂子,我说句话。”这时,老张在孙婆婆旁边坐了下来,“你把海涛(孙婆婆儿子)的生辰八字给我。”
等孙婆婆说完,老张拿出纸笔,写了一会儿:“这一胎是儿子,你家孩子少,香火一直不旺,到这孩子这一辈,终于要好起来了,可不能不要呀。”
孙婆婆儿媳妇听完,一把抓住老张:“真的呀?你没骗人吧?”
“放心吧,不会错的,这是命,海涛命中带子,肚子里的孩子命中带财,这是你们家的喜事。”
孙婆婆还有些疑惑,但是儿媳妇很激动,拉着老张求他继续说。那天老张一直说到下午,孙婆婆最终没有去成县医院。
孩子生下来,竟然真是个男孩。孙婆婆一家高兴坏了,给老张送了两瓶酒,逢人就说老张简直是个“半仙”。
从此,找老张算命的人越来越多。



4


周末的傍晚,我拿了两条烟去了老张家,店里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擦桌子。老张看见我,放下手里的抹布:“稀客啊,你怎么来了?”
他把我请到一张餐桌前,给我泡了杯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穿着白衬衣,戴着眼镜,不像是个村里的厨师,像个城里的教书先生。
我把烟放到桌子上,他也没拒绝,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半个小时。在泡第三杯茶的时候,他说:“说吧,今天来什么事儿?不可能就是为了喝我茶叶的吧?”
“最近遇到点事儿……”
“工作上的事儿吧?”
“嗯。”
老张把茶水推到我跟前,给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年纪轻轻的,以后路还长着呢,没必要。”
我笑了:“我还没说什么事儿呢?”
“你的‘愁’字都在两个眉毛之间写着呢,还能有啥事儿?升官的事儿呗……”
我不置可否,继续问,老张便说:“命越算越薄,人改变不了命,最后只能认命。”就这么象征性地劝了我两句,后来还是问了我的生辰八字,从里屋拿出一本厚书,书也有年头了,上面缠着一圈一圈的胶带,也看不清是啥书。
大概十几分钟之后,他说:“天时、地利、人和,你今年一个都不占,情况不太妙。”
我心里有些不太高兴:“照你这么说,我今年不行,那我啥时候事业上能有一个机会?”
张半仙眉头紧锁,又回去查书,边查边自己在纸上画着说:“你命中不带‘官’字,这辈子跟当官无缘。”
这句话噎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估计他也觉察到了,一改严肃的口吻:“你看看,我说不让你算,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不信也罢。再说,你现在过得也不错嘛!在市里安了家,也是铁饭碗,旱涝保收,挺好的了。”
“其实我算的也不怎么样,不准的时候比准的时候多。其实很多来找我的,并不是来算命的,来我这里是要一句话,一句他们已经知道答案的话,但是要从我嘴里说出来,他们才信。”老张又说。
“这又是啥意思?”
老张笑了:“一帆风顺的人不会来算命,咱们活在人间,吃五谷杂粮,难免遇到烦心事儿,心里过不去了才会来我这里。”
“是呀,心里都有暂时过不去的事儿,不知道该咋办。”
“不想,就不烦。”
老张这句话把我逗乐了。天已经有些擦黑了,水开了,翻滚的水把壶盖顶开了,老张也没有去管的意思。
“你说啥是‘命’呀?我本来不喝酒,就那天中午喝了点酒,下午睡得太死了,红妮儿在水缸里叫喊都没听见,这就是‘命’。”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老张接着说,放不下让他痛苦,但这种痛苦让他活下去。我没听懂啥意思,这时候店里来了好几个客人,老张起身去招呼的时候,我离开了。



5


那次之后,我常常往老张店里跑,接触多了才知道,老张的脾气确实好,在他面前我总是想啥说啥,既不用怕自己说出来的话傻,也不怕自己有什么想法矫情,无论说什么,老张总会安静地聆听。
2019年国庆,我和几个老同学相聚,又去了八仙饭店。喝到晚上9点多,饭店里只剩我们这一桌了。待大家散去之后,我拿了一个空杯子,给老张倒了一杯,招呼老张过来。
老张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茶杯,说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现在只喝茶。继而又问我的事儿怎么样了。
我苦笑一下:“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不过我已经不失眠了,睡得还挺好。”
“到底是年轻人呀,事儿过两天就能放下。”
我借着酒劲问老张:“你放下了吗?”
老张说红妮儿刚走的时候,很多人都劝他放下。他曾经尝试过要放下,想过忘记闺女,但只要一有这个念头,就感觉活着没劲儿,不想活了。去过村东的河边,想跳河一了百了。在河边待了一晚上,还是没跳下去。
“现在可不能再想不开了,我想红妮儿也不想你寻了短见……”我想劝慰两句,老张却继续说,自己没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一天他又“见”到了红妮儿。
那天,他盯着河水看了半天,心里太苦了,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他从岸边往河里走,河水已经把他的裤腿淹了。当时已立秋,水很凉,他浑身打着哆嗦,闭着眼径直往河心走,突然听见有人叫他。老张转头看到一个小孩的身影向他走来,就和红妮儿一模一样,老张赶紧从河里跑回岸上,一把抱住了红妮儿……
虽然村里人都说老张“疯”过,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老张的疯话,也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说些别的,我想换个话题,但思前想后也不合适,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老张说,那段时间虽然大家都说他疯了,但他是真的感到很幸福。只是别人不理解没事,媳妇儿也不理解他。
红妮儿“回来”的第二天,老张做了一桌子红妮儿爱吃的饭,准备了三副碗筷,媳妇儿问他为啥盛了三碗饭,家里要来人吗?老张笑着说红妮儿回来了,给她多盛点,要不她不到饭点又吵吵饿了。媳妇儿看着老张,不一会儿就哭了。老张一边给红妮儿夹菜,一边让红妮儿去哄哄她娘。媳妇儿起身扇了老张一巴掌,就回了娘家。他说那段时间很满足,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和红妮儿两个人了。
我清了清嗓子,盯着老张试探地问了句:“你现在还能看到红妮儿吗?”
老张摆摆手,叹了口气。他说,红妮儿在家那段日子,天天给她做好吃的,每天带着她到处去玩儿,大概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自己起来就开始头疼,然后红妮儿就不见了,把家里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后来上街去打听,问村里人有没有见到红妮儿。问完了,村里人又都劝他,还有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的,老张全然不在意,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晚上又回到了河边,上次红妮儿就是从这回的家,希望她这次还找到这儿来。
但最终,红妮儿也没再回来。
我很想问问老张,现在回想起来,会不会就是出现了幻觉,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你真的会算命吗?”过了良久,我才问了一个问题。
老张笑笑说:“那些来找我的人,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教他们认命。”
那天晚上10点,我离开了八仙饭店。好久没有在村里过夜,晚上的风吹在脸上很暖和。我一下想起了这些年很多和老张算命有关的事儿:比如让楠楠不要听她妈的,可能是知道我姨眼皮子薄,遇事没主意,当年就因为一辆摩托车嫁给了我姨父,后来又离了婚。老张知道在楠楠的婚事上她妈给不了什么实际的建议,才不让楠楠听她妈的。
而孙婆婆的事儿,可能是他同情孙家儿媳妇,也可能是可怜孩子,但确实是让他说准了。
估计老张算不准的时候也很多,但村里人有了什么事儿还是爱跟老张说道说道。可能经历过痛苦的人更能理解痛苦吧。
我这才忽然明白了,老张从来都不是什么“半仙”,只是一个父亲。



尾声


前段时间听说了个事,我们村李老海把他娘赶了出来,把他娘的被褥都扔到了大街上,还用床和柜子把家门口的路堵住了。
他娘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骂。几个本家叔叔让李老海赶紧把东西搬回家,别让别人看笑话。李老海却关上家门,无论谁敲,就是不开。
接下来几天,村里长辈和村干部轮番去了他家好几次,好话难听话都说尽了,李老海就只有一句:“你不知道俺家的事儿,都这儿了,啥也别说了。”
最后没办法,村里只好把李老海的老娘暂时安排到村委会厕所旁边的一个简易棚子里,几个本家女人负责照顾三餐。大家都知道,李老海媳妇儿跟他娘的矛盾由来已久,几乎天天在家里吵架摔盆,但也没闹到这个地步。眼看着这次李老海是铁了心不让他娘进门了,任谁说和,就是不理会。
但一个月之后,李老海却突然又把他娘从村委会接了回去,至于这番转变,村里人说,还是跟老张有关。
接娘走的前一天晚上,李老海在八仙饭店请人吃饭,快结束的时候,李老海出来结账,老张算完钱问他:“老海,最近木板厂的生意不错吧?这几天经常到我这喝酒,点的都是好菜,喝的都是好酒。”
“哎……老张,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这日子煎熬呀,木板厂前段时间被查封了,说是环保不达标,我这正求爷爷告奶奶托人想赶紧把这事儿过去,厂子关了,没有进项,这日子可咋过呀,你说我这几年咋就这么背。你会算,你帮我算算,到底是咋回事?”
老张还真拿出他那本书,翻了一会儿,一见老张翻他那本书,老张身边一下子围了好几个人。
“不对呀,今年是你的财年,按说不应该出这档子事儿,你的坎是在三年前。”老张说。
李老海一脸疑惑。
“三年前你家里发生过什么事儿没有?今年又发生过什么事儿没?”
李老海想了想,摇摇头。
旁边有几个提醒道:“你忘了?三年前下大雨,你娘住的老房子塌了,你把她接你家去住了。”
李老海“哦”了一声就结账走了,第二天就把娘接回了家。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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