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了西直门,世界就陡然热闹了起来,一时间路两旁各色的店铺、来来往往打扮时髦的男女、走街串巷的小贩都雨后蕈子似的冒了出来,汽车声人声走路声,声声入耳,卖东西的不肯让步,买东西的非要还价,两人面儿上都没红着脸,但彼此肢体上已然不快地推推搡搡了起来,边儿上几米开外已围了一点瞧热闹的人,列车上的人也不例外,他们探头探脑地往那边伸长了脖子,有小孩子巴巴地问,叫看他的姆妈训了一句,她自己却又马上扭脸过去看热闹,那小男孩给教训狠了,马上哭将开来,声音比外面的车马还要嘹亮。这一哭哭得罗仲兰心里更烦,他只恨今天外面的人也多,乘车的人也多,走走停停,竟然耽误了不少时候。他没有手表,但估摸着恐怕是要来不及了,因而在下一站就急匆匆下了车,心下一横,后脚就上了一台人力车,说是往大栅栏儿方向走,讲好了价钱,两人一车就尽快往目的地飞驰而去。
还没等到,仲兰就已先备下了车资,饭店的牌子刚一入眼帘,他在车上就已四下搜寻起来,结果却谁也没看见。他匆匆付了车钱,且在门外又左右张望,心里面惴惴想着,他们恐怕是等不及就进去了罢,他正一脸失望地向门童方向上走去,却突然间眼前一黑,眼皮子上传来一阵阵干燥的热度。是一双女孩儿的手。
罗仲兰还被蒙着眼睛,已经先噗嗤一声笑,反手将那手腕子一夺,转身说道,“我就猜一准是你。”
只见他对面聘婷站着一位小姐,体格细小,脸上柔中见刚,眉似腊八新月,目若芝麻糖球儿,肤色也白的发腻了,上身一件半袖樱色竹布短衣,旗袍式窄领,下身一条洋蓝长裙,裙摆子还滚着一圈儿流苏边儿,底下却露着一双乳白圆头鞋,一望便知是一位时髦人物。
章小蛮道,“我可都在对面咖啡馆里观察你老半天了,看你急的,真有意思。”
“你还笑呢,”仲兰柔声抱怨道,“你早就来了?现在已经几点了?”
“离三点还有一刻钟呢。”小蛮当真等久了的样子,嘴巴往下撇一撇,“我坐我爸爸的汽车来的,他上八大胡同那边儿去听堂会了,一小时前就把我捎来了,我就像个傻杆子往对面一座,咖啡都喝了好几回了。”
“那正好,一会儿你少吃点。”仲兰笑道。
“又不是你请客,你胡摆什么谱。”小蛮道,仲兰自觉说错了话,脸上表情一愣,然而马上又恢复了,道,“谁还不知道你,饿死鬼托生的,你多来几次后厨房都要叫你吃空了。”
小蛮不理他,见他手上带了东西,因作势要夺,仲兰马上向后笑着躲开了,小蛮道,“你让我看看,你给管曼买的什么礼物,我倒要看看你是准备吃多少才能把这礼物钱吃出来。”
两个人正闹着,小蛮偏要抢,仲兰就偏躲着她,连连往后退,却突然背后一钝,撞上了个什么人,他心里正要害怕,刚要回头赔礼,眼前却又是一黑,他当即就停住不动了,潮湿的一阵热气,从脸上漫进心里。
“这后生可撞煞了我了。”背后却响起一个装哑的女声,是在模仿老太太说话呢。
罗仲兰往边上一挣,从那大手掌中鸟儿一般的挣脱了,原来他背后原本站的是一位挺阔的少年,穿着西式服装,一双天生上扬眼,漆黑眉睫,脸上因为恶作剧的缘故笑意盈盈,他旁边的女孩子也微笑着,一身及脚面的鹅黄八分袖旗袍,左胳膊上挽一只米灰格纹的手提袋。两人并排站着,一时间罗仲兰竟感到那落在他们头顶的太阳都变得十分刺眼。
“你们二位总算驾到了,真是谢天谢地。”小蛮作出一脸得救的样子,“这人正恼着我呢,我说想看看他给管曼准备了什么礼物,他故意藏着掖着的,我看他肯定是在来的路上现买的,怕给我发现了。”
“嗳,你又知道了?”管曼生笑笑,人往罗仲兰跟前一挡,道,“我过生日当然要我来看,哪有客人替主人看礼物的道理。”
“你快别混淆视线了,”章小蛮眼睛一提溜,说道,“你们先说,你们两个怎会一起来的,明明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哩。”
简秋只照着她鼻尖上捏了一把,笑道,“谁叫你欺负仲兰了,我偏不要你知道。”
小蛮刚要辩,管曼生就把她拦下了,道,“先进去坐下,过了订了的时间就不好了。”说着就先把她们让了进去,他自己和罗仲兰跟在后面。
他们的包厢在二楼,中间要经过一段盘旋上去的大理石楼梯,章小蛮在前面牵住简秋,一步一步很快就连跑带笑地上去了,罗管二人只管在后头慢慢地走,一级一级地蹬,沉默了一半路,前面走着的管曼生却突然脚步一停,罗仲兰在后头来不及反应,一不留神就撞了上去,他一抬头,只听见半级之外的人向他说道,“简秋母亲不是与我母亲是同学吗,今天一早上她母亲就带着她来了,一块说了一上午,下午就一处过来了。”
仲兰低低应了一声,但又唯恐他没听见,便想抬脸看他,但最终却又偏过了头,只是说道,“是她要问的,你这会子说了,一会儿保不齐还要再说一遍。”
“那我就再重复一遍。”管曼生笑着说。
“她说饿坏了,还指不定想要怎么揩你呢。”仲兰玩笑道。
“菜不都选好了嚒,谁想着要管她了。”曼生说,然而话一出,两人脸色都是一震,因为双方都明白这话没说完。管曼生刚要接着说点什么,仲兰把他的视线一接,这时候小蛮却从上方楼梯上探出一颗头来,一脸哀怨相,拖长了声音道,“你们两个怎么比女孩还慢。”
“催催催,饿死鬼托生的。”管曼生一面朗声应着,一面三步并做二地上了楼去。
待罗仲兰走上二楼,只见到另外三人已经坐定了,管曼生坐东厢位,简秋小蛮一侧坐对面,他刚要落座,章小蛮却发了话,“不行不行,每回都这么坐每回都这样我看都看腻了。”
“那你想怎么样。”简秋笑着问她。她还未等答,就一个劲儿地把简秋朝外推,道,“去去,你到那边去,今天我是铁了心要跟仲兰坐一起的,谁也别想拦我。”
四人都笑起来,仲兰也笑,心里却早悟出章小蛮的意思,便顺带着看了曼生一眼,他倒是没什么心计似的,仿佛真当是她耍小姐性子,仲兰心性也就冷却三分,索性也跟着小蛮一块将简秋拖出来,一屁股坐在她的位子上,简秋无法,便只得坐在管曼生旁边。
“你们来都一块来了,坐一起还在这别别扭扭的。”仲兰笑道,书自然而然向左手上一藏。
“就是就是,要是正常一点反而不叫我们怀疑呢。”小蛮道。
说话间服务生已先将四人的餐具和冷菜先上来了,小蛮一一评点着,哪个她爱吃哪个她不要吃,管曼生就用筷子打她的手,直说早知道就不请你来了,活活来砸场子的。仲兰倒没什么表现,只是看他二人一味地胡闹。
“得了你们俩,在学校打在外面也打,明儿毕了业了,我看你们怎么办。”简秋笑道,说着给仲兰盘子里夹了一筷子罗马生菜,“我们不管他们,咱们自吃咱们的。”
“嗳,你别想趁机转嫁矛盾,”章小蛮道,“我刚才问你们怎么一起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人告诉我呢,我和仲兰都等着听呢。”
“我可没说想知道。”仲兰低头从杯子里抿酒,道,“可别把我掺和进来,你就直说你想打听就得了。”
“口是心非。”小蛮说。
“人家可早就知道了,我才告诉他了。”管曼生将脸一扬,紧接着就是小蛮一声哎呀,原是仲兰给她杯子里倒酒,一下子酒瓶子将自己的杯子碰了,先溅了他一身,又一直滚到了地上。仲兰马上弯腰到桌子下头去,管曼生只在上面说你别捡了,一面赶紧把服务生唤来。
仲兰挺起腰,用白布餐巾托了一包碎玻璃片上来,简秋笑着问,“是不是已经吃酒吃醉了。”
“哪能呢,都是叫他俩人给吓的。”仲兰说,是时服务生过来打扫碎杯子,罗仲兰因而站了起来,往旁边让出去一点,只见他的蔚蓝长衣上已然染上了一排酒的绯红印子,他脑子里一热,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金娣的脸,然后是阿常的,然后是后院里偷懒逗猫的两个小丫头,他好不容易做一身儿新衣服,这么一来直到夏天也就休想了。
“嗳我看看,”章小蛮闹着,已经从椅子上把书拿了起来,照着封面一字一顿地读,“名人传。我就说不是什么样好东西,你以为包了书皮我就不知道是你来的时候现买的了吗。”
管曼生上半身越过桌子,一把将书夺过来,道,“你就知道说人家了,你又准备了什么来。”
“你也看罗曼罗兰啊。”简秋笑道,朝对过看了一眼。
“看着玩儿的,我小时候家里就有很多他的书。”仲兰答,这会儿已经坐下了。
章小蛮神秘兮兮地将身子背过去,再转过来,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小叠纸片子,从桌子上递过去。管曼生接过来一看,原是几家戏院的包厢票,小蛮得意道,“管曼我可告诉你了,这都一票难求的,我磨了我爸爸两个星期他才去帮我办的。”
接下来就轮到简秋送礼物,她说我准备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面从随身的拎袋里摸出一只四掌大小的盒子,小蛮眼睛尖,一下子就从管曼生手里抢过来,曼生笑道,“怎么谁的你都要先看。”却也并没作势要夺。
她拿在手里看,罗仲兰也不免眼一低,很快地扫了一下。
“这饼干还是英国货呢,”小蛮道,“但我觉得还是我送的最好。”
“你怎么就给定夺了呢。”简秋垂眼一笑,此时热菜正陆陆续续地上来了,三荤三素铺了一桌子,那荤的有八宝鸭子,肉末豆腐烧成一例砂锅,另外还有一碗甜汤,这些都是章小蛮以往爱吃的,芹菜百合和香椿是简秋爱吃的,剩下的几道都是曼生下馆子常点的。
简秋看出来里头的缘故,但决定按下不提,只是捡起长筷子给众人分菜,倒是小蛮抢先一步发了话,道,“这菜点的好,这一整桌子都好。”她的头发尽头烫了一点子卷,蓬蓬松松地落在肩头,她是小孩子似的体格,肩膀垂垂的,窗里透过街上的春风,刚一拂上肩,就已径自滑落了一半。
“你当然觉得好了,全是你爱吃的菜。”简秋道,她这话也是只说了一半的。
“那我不和你打架了。”小蛮说着,朝管曼生递过一只手,是要同他和好的意思。管曼生却拿筷子朝她掌心一打,道,“我最不擅长就是记这些东西,所以上周啊我专门请了仲兰和我一块来的。这回你面子可大了吧。” 小蛮钳了一块鸡翅膀放在嘴里吃,上身往仲兰一侧靠了靠,“我就知道只有仲兰最好了,哪里像你。不过反正你也要上国外去了,再祸害也祸害不到我头上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呢。”仲兰也很轻松地说,左手拿着小汤匙,在碗里一勺一勺地搅果子露,舀上来,再放下去,一来一回,但却并不吃。
“都还不一定是有谱的事儿呢,你们少听她在这捕风捉影的。”管曼生脸色迟缓了一秒,含笑道。他一紧张的时候手上就爱有小动作,食指的指头尖在白色餐巾上一敲一点的,他自己不知道,旁边藏着的一些眼睛却早就给看了个清楚。
“可不是我告诉她的。”简秋道。
“我还当是什么秘密呢,原来单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仲兰笑道。
“我是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管曼生说着,用叉子想去叉一块鸡翅膀上来,但是一直扎不进去,简秋正准备动手,她对面却已经斜伸了一双筷子进来,一下子替他把菜夹进盘子里。
“都快叫你给戳成筛子了。”仲兰拿起帕子擦了擦手,道。
“我可没故意不说的,”曼生边吃边说,于是那口气是悲是喜竟也不大能听的出来,“他们只是有这个意思,但我是不想答应的。”
“还是我这个传话的替你说罢,在旁边听着我都着急。”小蛮道,“管曼的爸爸不是本来就在那边做生意嘛,现在好了,做的更大了,更发了家,就寻思着把阖家老小都接济过去享福有什么不好,不光要带他们这一家子去,还要把旁的人也捎带上呢。”她边说着,边一个劲儿地直朝斜对过努嘴。
“就你爱传瞎话儿,”简秋说,又把脸转向仲兰,“我母亲就是最近被曼生母亲说的动了心了,但你知道我们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就算奔了过去,也是无依无靠的,谈何容易呢,纯粹是她老人家一时兴起罢了。”
“嗳,哪能无依无靠呢。”章小蛮立即将话头接过来,可她下一句还没等说,就被管曼生打断了,“吃吃吃,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这个人怎么一年到头嘴都不闲着,也不怕下拔舌地狱。”说着,又一个劲儿地往她盘子里囫囵夹了许多菜。
“得得得,我不说不说还不行吗,你快别拿好吃的哄我了。”她忙作势把盘子往自己怀里一揽,这一揽不要紧,才刚啃得七零八落的鸡骨头全都一揽入怀,大大小小地掉了一衣服,她一声大叫,屁股跟着往后一撤,这下子连裙子上都落了几根,胸前还明晃晃地勾了一根鸡骨架,仲兰等三人笑成一团,简秋赶紧掩面唤人过来打扫。直到饭都吃毕了,四人在饭店门口作别,章小蛮还时不时闻闻自己的左右袖子,自语道,“我还是觉得我身上都是鸡味儿。”
“鸡味儿,鸡味儿是什么味儿你说来我听听。我只听过鸡肉味儿鸡粪味儿,还没听人说过鸡味儿。”管曼生笑道。
“万事万物什么还没个味道,鸡有鸡味鸭有鸭味儿,你管曼生还有管曼生的味儿呢,你自己闻不出?不信就让仲兰替我闻闻去。”
罗仲兰却连连向后撤了两步,“谁要参与你这个,我这就要回家了。”
“我和你一块儿,就留他们两个在这闹吧。”简秋附和道。
管曼生忙把他们两个拦住了,“你住的远,我家里汽车就在外面呢,我先送简秋回家,再折回来接你,至多两刻钟就回来了。你,”话到这里一顿,“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谁要等你,我这就去给家里打电话要他们派车子来,然后就一并送了仲兰走。你人去都去了,还不干脆在人那多坐一会?”小蛮说。
仲兰笑道,“我哪还用得上人送,这样吧,我反正是要在这里陪小蛮等着的,她走了以后我再自己叫一部车回去就得了。”
管曼生不便再说什么,就先捎了简秋回去,仲兰便暂且坐在一楼大厅上等章小蛮去打电话,不一会儿她就跳着脚回来了,离老远就看见那衣服裙子上还油渍斑斑的,看了就忍不住想笑。
“不知道的还只当你是嘴漏呢。”仲兰拿她取笑道。
“反正也不光是我,”她说着,反手往罗仲兰前襟上的酒渍一戳,“反正又不光是我嘴漏。”
仲兰原在继续笑,但很快那样的表情就渐渐地停了,眉梢嘴角尽管放下来,因为指向自己的那一只细小的手臂迟迟没有收回,方方的一块指腹,始终点在自己胸前。
章小蛮却仿佛突然被无形蜂蛰了,一下子将手撤了过来,收回胸前,笑说,“你这样子像是心里流血了。”
仲兰脸色一愣,马上便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答道,“难保不是被什么鸡爪子鸡皮啊的戳破了心。”
“仲兰,你是喜欢秋儿的吧。”小蛮忽然道,罗仲兰从旁边只能看见她脸的一角,便也看不出她脸上究竟有几分几厘。
“瞎说什么呢。”仲兰轻轻道。
“我什么都知道。”小蛮说,依旧不去看他,“因为我心里有你。所以我都知道的,你只有和秋儿说话的时候声音是不一样的,你都不敢看她的脸,就像是只针对于她似的。”
我的确是针对她。仲兰心想。
两人只管在长条沙发上坐着,酱紫的毛绒敷皮在他们中间打了个皱褶,成了一座小小的山,山左山右,中间一道隐形的河。不一会儿只听见门外走过一串买花卖花的声音,小蛮这才开口了,翻过山河,说道,“你给我买支花去罢,刚喝多了酒,闻一闻还能回回神。”
仲兰笑了一笑,心里却一下子松了下来,一路迎着风朝门外走去,连风都随着冷却了几格。他叫住提篮的大姐,她篮子上尚蒙了一层薄薄的白手帕子,揭下来一看,露出粉粉白白的一朵朵,仲兰挑了一串杏花手镯,付了钱,又再进到屋里来。
“真香。”小蛮把花串子双手捧着,凑在坟起来的鼻尖旁边,“你给我戴上罢。”说着,便将左手腕递出来。
仲兰就依了她,然而那铁丝的一边却怎么也搭不上,扣了好几次都没成功,小蛮笑了,一把将他手打掉了,说我还是自己来吧。仲兰讪讪地把胳臂撤回来,她的手掌心儿里湿漉漉的,和刚见面的时候不同。
“闻一闻果然就酒醒了,”小蛮道,又坐回了山的左侧,“才刚说的什么都已经忘了。”
“我也觉得酒吃多了,刚才出去见了风才不那么昏头了。”仲兰笑道,他见她自己戴上了,就联想到中午的那一桩新闻,因又对章小蛮讲了一遍,只不过说的已经是他修改过后的版本了,去掉他和阿常的恩怨,就成了一个寻常人家的喜乐故事,她亦听得懂的故事。说话间章家的司机已经从门外进来了,小蛮便道,“要不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仲兰顿了顿,只说,“我还是留这等管曼生来吧,这会儿又联系不上他,我怕他只当咱们还没走,再回到这空跑。”
小蛮一方面觉得他说的有理,一方面也有点心虚,唯恐他还是为了刚才的事,她哪里想得到其中竟还有别的许多原委,因此也就不再坚持,辞了仲兰,上了自家的汽车,他站在路边目送她走,她还从车窗子里面探出小半个身子来,伸出戴着鲜花的手腕子一直摇啊摇,汽车声杂着她的微笑声,响了没几下就呜呜呜呜地走远了。
他正要转身继续进去等的时候,街上的路灯却啪的点亮了,一盏一盏,也不知道是心连着心,还是有个先来后到,一时之间,将他自己照了个透明。他站在进门的台阶上,不知道当进不进,他才刚那么说,一半是因为的确担忧,一半也是为了小蛮。现在小蛮也送走了,他的担忧只管全部都回来了,他怨章小蛮,怨她尽是做一些多余的事,但如今更多的感到一种可怜,因为觉得她其实和他一样凄楚,愿而不得。
仲兰又重新坐回沙发上,这时候丁朗朗的一阵响,他循声望去,只见是大厅上座着的一口西洋种,雪白敦实的,油漆的鸟啊花啊的凸出出来,拱着一左一右的两个小天使,已经五点钟了。那座钟使他想起自己房间里的镜子,是以前管曼生送给他的,原是两个人正月里去地坛一带逛庙会的时候买下来的。且说庙会上怎会有卖这样的小玩意儿的,大多摊子上不过都是些应时应景的物件,财神腊梅一类的,他们边走边说话,来到了个人少的所在,见有一老人在地面上铺开了一张水墨绿被面,兜售一些小东西。二人观之不俗,遂凑近了看,发现卖的都是些西洋摆件儿。管曼生拣了一面小镜子,笑道,“我看今天看的这所有东西里,倒只有这样最好。”
仲兰朝他手上打量一打量,只说也没什么特别的。
曼生便道,“这大半天看来看去到处都是金童玉女一左一右披福挂寿,所以我看着才不好呢。”
“你怎么知道这天使是男的还是女的呢。”仲兰笑说。
“我就是知道。”管曼生答应着,嘴里跑出来的白气使那镜子上也跟着朦胧了,模糊了,然而过不多久却又再显出人影来,罗仲兰向里面一看,正是他自己的和他的脸。
想着想着,那时间已经径自秃噜噜地流过了,遥看大门之外,天,早已经不明不白,衬得街灯和广告牌上的霓虹更加分明。是时逆着那一众的灯光,管曼生终于自外而入,边走边说着,“来晚了来晚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已经走了呢。”
仲兰站了起来迎他,同他一块往出走,“我怎么会走呢,靠走的就能走到华盛顿去吗。”
他这一问反倒让管曼生无话了,待两个人走出饭店,仲兰却并没见到有汽车在外面等着,倒是只有一台黄包车在门口站着,车夫见了二人便朗声道,“少爷,我看那拐弯上还有一台车呢,要不我先过去给您二位叫过来?”
“不用不用。”管曼生笑,一面把仲兰先让上车,“我们两个乘一台还不够吗。”
那车夫自把车拉了起来,一面跑一面向后侧身道,“这位少爷说要来接人,我还以为接的肯定是位小姐呢。”
“少爷和小姐就能共乘,少爷和少爷就不行了吗。”管曼生反问道。
“你们不是开了车回去的吗。”这回换边上的罗仲兰开口了。
“人送到了我就让司机先回去了。”曼生道。仲兰本想追问怎么一去这么久,但他害怕显得自己咄咄逼人,况且这个中的理由他大致上也猜得出七八分了。
曼生说完,又往他怀里塞了个什么,仲兰借着路灯摇摇晃晃地一看,只见是两只圆的饼干盒,还有两张戏票。
“简秋那盒子里面原来还套着四份小盒子呢,我就给你挑了两个。这票你也收着,我们一块去看。”曼生道。
“你自己的票你自己怎么不管着,还放到我这里。”仲兰道,他心里明白曼生的意思,却还是故意说。
“放我这里我早就不知道要给扔哪儿去了,还是你管着吧。”曼生说着,突然伸出胳膊去,将仲兰的右手拿到跟前,把手掌掰开,正看见那手心儿里面已落着三道暗红色的小口子。
“我就知道,”曼生叹气,白衣衫底下的肩膀也跟着一沉,“吃饭的时候我看你后来筷子都拿不稳,就想是不是这样。”
罗仲兰忙把手抽了回来,手掌上已经汗津津的了,仿佛连指头尖都出了汗,恍惚间他记起了另一只模糊的手,和他自己一样湿漉漉的手。
“好不容易上馆子来一趟 你什么自己喜欢的都没点。受了伤,你也不说。你什么都不说。”管曼生说着,眼神淡淡地落在旁边移动的地面上,右手垂在右腿上,指头尖抬起来又落下去,在西裤上敲敲打打。
“说不说,那也都是和你学的。”仲兰缓了几秒钟,方才回道。
曼生却忽然将脸回过来,低声道,“他们尽管安排他们的,我自己,我是都要争,都要改的,我是都要改的。”他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散成没有标点的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分裂了,肢解了,继而搭上一列开错方向的火车,轰隆轰隆地,拥向他耳边。
按说去程漫长回程易,但今天的回家却似比往日的还要快,好像才刚说了几句话,呼吸间就到了地方。别了曼生,罗仲兰拐了一个弯就到了罗宅,原来路上他不知不觉出了许多汗,两个人一处坐着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今夜风习习,侵得整个身子都感到了寒意。
他叫了几声,才有小丫头出来给他开大门,他觉得氛围安静,便问了一句太太呢。
“他们吃了中饭又坐了不一会儿就出去了,也没吩咐晚饭是备还是不备。”那小大姐答道。仲兰知道她并不是在征求自己意见的意思,甚而还是带了一点怨气的。
仲兰哦了一声,却实打实地从心到面地透过了气儿,先上楼放了东西,又下到一楼厨房里想找点吃的,然而锅碗统统掀了一遍儿,却连根熟菜叶子都没见着。他找人来问,对方只答,“常姐叫把剩饭和了喂猫吃了。”
他又回了二楼,金娣一不在,这家里就显得更加的静和冷清,连刚才那小丫头在院子里搓衣服的声音在楼上都听得清清楚楚。仲兰把脏了的新衣服脱了,换上旧的碳灰长衫。拉出椅子在书桌前坐下,把简秋的饼干打开来吃,嚼着嚼着,耳边有什么越来越清晰,逐渐盖过了咀嚼声,横横竖竖地重新组装起来,才听见原来只是一句很轻很轻的,“我是都要改的”。罗仲兰觉得自己饿得发昏了,便马上捉了第二块饼干要吃,这一拿起来,才发现那饼干之间原还掖着一只纸条,他忙挑出来拆开看,来回读了几遍,又马上开了另一只罐子,都掏出来检查了一遍,这回却并没见藏什么东西。
他又将那纸条看了一遍,缓缓将那一张纸团在手里,蹭上了手心的伤口,倒也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嘴里的饼干越嚼越不是滋味,便呸得一下子吐了,吐在地上的锡皮水桶里,和那揉碎了的小纸团混在了一起。他刚要把那两罐饼干也都扔了,却突然想起来,走的时候金娣让他买点心,这才收回了手,想着只得拿这两盒先来充数了。
罗仲兰从衣襟里把两张已经捂热了的戏票子取出来,搁在桌上用玻璃镇纸压了起来,又拿出了钢笔和方格纸,开始抄书,原是学校里国文课的作业,如今似也有御饥的功效。他抄了几行,觉得不好,就撕了重抄,又写了几句,还是觉得不好,又扯下来,再重写,这回刚只写了几个字,他就觉得更不好了,写不动了,笔一丢,然而很快却又重新拾了起来,一字一字地缓缓写道,罗,曼,罗,兰,罗曼,罗兰,罗曼罗兰罗曼罗兰。不止尽地写着,无止境地写着,一列列地写了下去,发疯下去,越写越快,越写越糟,越写越模糊,越写越潦草,直至终于连纸上的格子都看不清了,满页满桌满世界的字,纤弱的蓝墨却忽然被晕开了,在一滴一滴滴下来的雨里溶解了,化了,成了一团团不清不楚的圆点儿,然而那漫延又渐渐地停止了,安息了,终于风平浪静了,离得老远的,只能听得见窗子底下吃饱了的暹罗猫,在已死的槐树下哀哀哀哀地叫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