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楼主: 源济

[哲史艺丛] 《鲤·匿名作家》特辑|腾讯 · 大家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8-7-21 07: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_011号

普鲁斯特问卷


1.你觉得东北的哪些部分被谈论的太少,哪些又过分多了?

东北山水也甲天下,却被书写得太少。什么时候东北青年作家能脱离开下岗这把抓手再讲故事,就牛逼了。但好像又是个悖论,写南美的也脱不开革命。

 

2.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羞耻心和好胜心。

 

3.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可读性与地域性绝佳,但随时又可以被取代的。

 

4.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三天。修改用了一个昼夜。

 

5.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比较理智,没特殊癖好。深夜效率会更高。

 

6.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重读川端康成,还是最爱。

 

7.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阿城的一些作品。金宇澄的《繁花》。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国外,你也不知道人家在国外到底受怎样的评价,传回里的消息不存在属实客观,很可能是书商的阴谋或译者的偏见。只能说自己国家,得罪人呗。

 

8.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不好意思说。以前是你们杂志常客,还是算了。

 

9.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太宰治或者卡波特或者李白。酒品好一点儿的。

 

10.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确实也不会别的。非要给自己一个理由,所谓精神自救吧。

 

11.你觉得什么是美?

吴倩莲。金敏喜。梵高。王兵的纪录片。二姨家的家族历史合影。太多了。现在觉得美就应该是直观的,生理的,无逻辑的。需要绕弯子才能理解就不对。

 

12.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看付兰兰的电影《房间》。片子挺烂,但男主角在酒吧里跟制片人强推自己的那段表演,哭了。没才华又固执理想的人,让我心碎,偶尔也引起我的自我怀疑。

 

13.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最近看到类似穿越的问题就害怕。随口说的话,明末吧,秦淮岸边,跟名妓,天天喝,什么都不想。

 

14.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拒绝回答这种问题很久了。来这个世界都不是我的主观意愿,聊这个有什么意义。咸吃萝卜淡操心。

 

15.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打架。从小到大没打过架,上周第一次解锁,发现跟社交没两样,都是要预估对方实力先。

 



仙症

匿名作家011号

1

倒数第二次见到王战团,他正在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时间应该是2000年的夏天,也可能是2001年。地点我敢咬定,就在二经街、三经街和八纬路组成的人字街的街心。刺猬通体裹着灰白色短毛,幼小的四肢被一段新铺的柏油路边缘粘住。王战团居高临下站在它面前,不踢也不赶,只用两腿封堵住柏油路段,右臂挥舞起协勤的小黄旗,左臂在半空中打出前进手势,口衔一枚钢哨,朝反方向拼命地吹。刺猬的身高瞄不见他的手势,却似在片晌间读懂了那声哨语,猛地调转它尖细的头,一口气从街心奔向街的东侧,跃上路牙,没入矮栎丛中。王战团跟拥堵的街心被它甩在烈日下。


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哨声已被鸣笛淹没,王战团的腮帮子却仍鼓着。两个老妇人前后脚扑上前,几乎同时扯住了王战团的后脖领子,抢哨子跟旗的是女协勤,抢人那个,是我大姑。有人报了警,大姑在民警赶来前,把她的丈夫押回了家。


王战团是我大姑父。


目睹这一幕那年,我刚上初一,或者已经上初二。跟妻子jade订婚当晚,我于席间向她一家人讲起这件事,jade帮我同声传译成法语,坐在她对面的法国母亲eva几次露出的讶异表情都迟于她丈夫。jade的父亲就是中国人,跟我还是老乡,二十多岁在老家离了婚,带着两岁的jade来到法国打工留学,不久后便结识了eva再婚。jade再没见过她的生母。中文父亲逼她学的,怕她忘本。那夜的晚餐在尼斯海边一家法餐厅,微风怡人。我和jade相识,发生在我第一次到尼斯做背包客时偶然钻进的一家酒吧里。当时她跟两个女友已经醉得没了人样儿,我见她是中国人样貌,主动上前搭讪,想不到她操起家乡口音的中文跟我攀谈时,惊觉彼此竟出生在同一座城市,甚至在同一间妇婴医院。我说,这是命,我从小信这个。jade说,等下跟我回去,我自己住。三个月后,我们闪婚。
  

订婚那夜我喝醉了,jade挽着我回到酒店。我一头栽进床之际,她突然说,你讲的我不信。我问为什么,jade说,我不信城市里可以见到刺猬。我说,那是因为你两岁就离开老家,老家的一切对你都是陌生跟滑稽的,说起来都订婚了你还没见过我父母,我签证到期那天,跟我一起回去吧。jade继续说,每年夏天她一家人都会去法国南部的乡下度假,刺猬在法国的乡下都没见过,中国北方的城市里凭什么有,况且还是大街上?我急了,就是有,不光有,我还吃过一只。jade要疯了,你说什么?你吃过刺猬?你一喝醉就口吃,我听不清。你说那种浑身带刺的小动物?我说,对,我吃过,跟王战团一起,我大姑父。刺猬的肉像鸡肉。



2
  

我降生在一个阴盛阳衰的家族里,我爸是老儿子,上面三个姐姐。上辈人里,外姓人王战团最大,1947年生人,而我是孩子辈里最小的,比王战团整整小了四十岁。记忆里第一次能指认出王战团是大姑父,大姑父就是王战团,是我三岁,刚上幼儿园的那年。一天放学,我爸妈在各自厂里加班加点赶制一台巨型花车的零部件,一个轮胎厂,一个轴承厂。花车要代表全省人民驶向北京天安门参加国庆阅兵。而我奶忙着在家跟邻居几个老太太推牌九,抽旱烟,更不愿倒空儿接我,于是指派了王战团来,当天他本来是去给我奶送刀鱼的。
  

我迎面叫了一声大姑父,他点点头。王战团高得吓人,牵我手时猫下半截腰,嗓音略低沉地说,别叫大姑父,叫大名,或者战团,我们连长都这么叫我。我说,我爸不能让,直呼长辈姓名不礼貌。王战团说,礼貌是给俗人讲的,跟我免了。他又追了一句,王战团就是王战团,我娶了你大姑,不妨碍我还是我,我不是谁的大姑父。我问,你不上班啊?我爸妈都上班呢,我妈说我奶奶打麻将也等于上班。王战团笑笑,没牵我的那只手点燃一根烟,吸着说,我当兵,放探亲假呢。我说,啊,你当什么兵?王战团说,潜艇兵,海军。你舌头怎么不利索?
  

一路上,王战团不停给我讲着他开潜艇时遇见过的奇特深海生物,有好几种大鱼,我都没记住,只记得一个名字带鱼但不是鱼的,XX大章鱼,多大呢?比潜水艇还大。王战团说,那次,水下3800多米,那只大章鱼展开八只触手,牢牢吸附住他的潜水艇,艇整个立了起来,跟冰棍儿似的,舱内的一切都被掀翻了,兵一个摞一个地滚进前舱,你说可不可怕?我说,不信。王战团说,有本小说叫《海底两万里》,跟里面讲得一模一样,以前我也不信,书我回家找找,下次带给你。法国人写的,叫凡尔赛。我说,你咋不开炮呢。王战团一包烟抽光了,说,潜艇装备的是核武器,开炮,太平洋里的鱼都得死,人也活不成。我说,不信。
  

当天回到我奶家的平房,天已经黑了。旱烟的土臭味飘荡整屋,我饱着肚子想吐。一看钟八点多,我放学时间是四点半。我妈已经下班回来,见我跟王战团进门,上前一把将我夺过,说,大姐夫,三个多点儿,你带我儿子上北京了?王战团还笑,说,就青年大街到八纬路兜了五圈儿,咱俩一人吃了碗抻面。我妈说,啥毛病啊,不怕把孩子整丢?王战团说,哪能呢,手拽得可紧。我奶正在数钱,看精神面貌没少赢,对王战团说,赶紧回家吃饭去,我不伺候。王战团背手在客厅里晃悠一圈儿,溜出门前回头说,妈,刚才说了,我吃了碗抻面,刀鱼别忘冻冰箱。他前脚走,后脚我妈嚷嚷我奶,妈,你派一个疯子接我儿子,想要我命?我奶说,不疯了,好人儿一个,大夫说的。
  

后来我才得知,我妈叫王战团疯子,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精神病。王战团是个精神病人。他当过兵不假,海军,那都是他三十岁前的事儿了,病就是在部队里发的,组织只好安排他退伍,转业进了第一飞机制造厂当电焊工,在厂里又发一次病,领导不好开除,又怕瘆着同事,就放了他长假养病,一养就是十五年,工资照发,老厂长都死了也没断。发病十五年后,我大姑才第一次领王战团正经看了一次大夫,大夫说,可治可不治疗,不过家人得多照顾情绪,轻重这病都去不了根儿。
  

大年初二是家族每年固定的聚餐日,因为三十当晚三个姑姑都要跟婆家过,只有我跟爸妈陪我奶。有我在的记忆中,初二饭桌上,连孩子说话都得多留意,少惹乎王战团,越少说话越安全。我爸订饭店,专找包房能唱歌的,因为王战团爱唱歌,攥着麦克不放,出去上厕所也揣兜里,生怕被人抢了,其实哪有人敢跟他抢。唱起歌时的王战团爱高兴,对大家都安全。王战团天生好嗓,主攻中低音,最拿手的是杨洪基跟蒋大为。除了唱歌,他还爱喝酒,爱写诗,象棋下得尤其好。他写的诗我看过,看不懂,都跟海有关。喝酒更能耐,没另两个姑父加我爸劝,根本不下桌。每年喝到最后,我爸都会以同一句压轴儿,还叫啥主食不?饺子?一家老小摇头,唯独王战团接茬儿,饺子来一盘也可以,三鲜的。说完自己握杯底敲下桌沿儿,意思跟自己碰过了,也不劝别人。我爸假装叫服务员再拿菜单来的空档,大姑就趁机扣住王战团杯口说,就你缺眼力见儿,别喝了。一瞬间,王战团的眼神突然大变,扭脸盯着大姑,眼底会涌出暗黄色,嗓音很低地说,没到位呢,差一口。每当这一幕出现,一家老小都会老老实实地坐陪,等他把最后一口酒给喇完。
  

反而是在大年夜,我奶跟我爸妈说起最多的就是王战团。我奶说,秀玲为啥就不能跟他离婚?法律不让?我妈说,法是法,情是情,毕竟还有俩孩子,说离就离啊。王战团第一次在部队里发病的故事,每年三十我都听一遍。他十九岁当兵,躲掉了下乡,但没躲掉运动。运动闹到中间那两年,部队里分成敌对的两派,连长政委各自一队,王战团不想站队,因为他是副连长的第一人选,得罪谁都不是。连长跟政委也都了解王战团的个性,胆小,老实,哏,开大会上发言也默许他和稀泥,但偏偏他业务最强,学问也多,双方都想拉拢,就是闹不懂他心思到底想些啥,祸根就埋在这,王战团心里不是没立场,他是硬憋着不说,结果疖子憋冒出个大头儿。某天半夜,在船舱六人宿舍里,王战团梦话说得震天响,男低音中气十足,先是大骂连长两面三刀,后是讽刺政委阴险小人,语意连贯,字字珠玑,最终以口头操了两个人的妈收尾。宿舍里其他五人瞪眼围观王战团骂到天亮,包括连长跟政委本人。第二天,全连停训,两派休战,联手开展针对王战团一人的批斗大会。连长说,战团啊战团,想不到你是个表里不一的反革命分子,而且是深藏在我军内部的大叛徒,亏你父亲还是老革命,百团大战立过功,你对得起他吗?你对得起自己名字吗?政委就是政委,言简意赅,王战团,你等着接受大海浩瀚无边的审判吧。
  

王战团被锁在一间狭短的储物仓里关禁闭,只有一块圆窗,望出去,太平洋如同瓮底的一滩积水。没有床,他只能坐在铁皮板上,三天三夜没合眼。有战友偷偷给他供烟,他就抽了三天三宿的烟,放出来的时候,眼球一圈血丝都是烟叶色。再次站上批斗大会的台前,对着麦克哑了半天,手里没拿检讨稿,开始反复念叨一句,不应该啊,不应该啊。顿了下又说,我从来不说梦话,更不说脏话。台下的政委跳起身指着他说,哪有人说梦话自己会知道的!王战团对着麦克清了清嗓子继续,我结婚了,有老婆,要是我说梦话,秀玲应该跟我说啊,算了,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3
  

我大姑去旅顺港接王战团的时候,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王战团当兵的第四年跟我大姑经媒人介绍结婚,婚后仍旧每半年回家一次。当他再次见到大姑的第一句话就问,秀玲啊,我说梦话吗?大姑不语,挽起王战团的胳膊,按着脖领子并排给政委鞠躬。政委说,真不赖组织。大姑说,明白,赖只赖他自个儿心眼儿小。政委说,回家也不能放弃自我检讨,信念还是要有。大姑说,明白。政委说,安胎第一。大姑说,谢谢领导。
  

两个人的大儿子,我大哥王海洋三岁时,王战团在一飞厂险些当选小组长。他的病被厂长隐瞒了。那场运动到最后,政委被连长扳倒,失意之际竟第一个念起王战团,想到他退伍后赋闲了两年多,转业的事还没落实,于是找到已经是一飞厂厂长的老战友,给王战团安排工作,特意嘱咐多关照。政委说,毕竟不是真的坏同志。失足了。
  

王战团与小组长失之交臂的那天,正在焊战斗机翼,忘记戴面罩上阵,火星呲进眼睛,从梯子上翻落,醒过来时就不认人了,嘴里又开始叨咕,不应该啊,不应该啊。再看人的时候眼神就不对了,好像有谁牵着线吊他的两个眼珠子,目光不会拐弯儿了。我大姑去厂里接他的时候又是大着肚子,怀的是我二姐。
  

我问过大姑,当初为什么没早带王战团去看大夫。大姑说,看了就是真有病,不看就不一定有病,是个道理。道理都懂,其实大姑只是嘴上不愿承认,她不是没请过人给王战团看病,一个女的,铁岭人,跟她岁数差不多,外人都叫赵老师。直到多年后赵老师给我看事儿时,我才听说过出马仙的名号,家里开堂口,身上有东西,能走阴过阳。
  

在我出生前的十五年里,王战团的病情时好时坏,差不多三四年反复一回。大部分时间里,他每天在家附近闲逛,用我大姑上班前按日配给的零花钱买两瓶啤喝,最多再够买一包鱼皮豆。中午回家热剩饭吃,晚饭再等我大姑下班。王海洋没上幼儿园以前,白天都扔给我奶。王战团的父母过世早,没得指望了。我奶的言传身教导致王海洋自幼懂看牌九,长大后玩麻将也是十赌九赢。后来他早早被送去幼儿园,王海鸥又出生,白天还得我奶带着,偶尔有二姑三姑替手。我奶最不亲孩子,所以总是骂王战团,骂他的病。夏天,王战团花样能多一些,有时会窝进哪片阴凉下看书,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能跟邻居下几盘棋。王战团也算有个绝活儿,就是一边看书一边跟人下棋。那场面我见过一次,在我奶家回迁的新楼楼下,他双手捧一本《资治通鉴》,天热把拖鞋甩了,右脚丫子搁棋盘上,用大母脚趾头推棋子儿,隔两分钟乜斜一眼棋,继续看书,书翻完,连赢七盘,气得邻居老头儿给棋盘掀了,破口大骂,全你妈臭脚丫子味儿。王战团不生气,穿好拖鞋,自言自语说,应该吗?不应该。
  

赵老师第一次来给王战团看事儿,是运动快结束那年,我二姐满月后。日子没出正月,大姑在我奶家平房里简单张罗了一桌,都是家里人,菜是三个姑姑合伙炒的,我爸那年十六,打打下手。王战团当天特别兴奋,女儿被他捧在怀里摇了一下午,到了晚上第二顿,二姑三姑都走了,王战团说想吃饺子。我奶说,不伺候。大姑说,想吃啥馅儿。王战团说,猪肉大葱。大姑说,猪肉有,咱妈从来不囤葱。我爸说,我去跟邻居要两根儿。王战团抢先起身,说,我去,我去
  

大姑站着和面时,小腿肚子一直攥筋。王海洋说,妈,房顶有响儿,是野猫不?大姑放下擀面杖说,我得看看,两根葱要了半个点儿,现种都长成了。刚拉开门,我奶的一个牌搭子老太太正站在门外嚷,赶紧出来看吧,你家王战团上房揭瓦了。一家老小跑出门口,回首一瞧,自家屋顶在寒冬的月光下映出一晕翡翠色,那是整片排列有序的葱瓦,一层覆一层。王战团站在棱顶中央,两臂平展开来,左右各套着腰粗的葱捆。葱尾由绿渐黄的叶尖纷纷向地面耷拉着,似极了丰盛错落的羽毛。那是一双葱翅。王战团双腿一高一低地站姿仿若要起飞,两眼放光,冲屋檐下喊,妈,葱够不?我奶回喊,你给我下来!王战团又喊,秀玲,女儿的名字我想好了,叫海鸥,王海鸥。大姑回喊,行,海鸥就海鸥了,你给我下来!王战团造型稳如泰山。十几户门口大葱被掠光的邻居们,都已聚集到我奶家门口,有人附声道,海洋他爹,海鸥他爹啊,你快下来,瓦脆,别跌了。我爸这边已经开始架梯子,要上去迎他。王战团突然说,都别眨眼,我飞一个。只见他踏在前那条腿先发力,后腿跟上,脚下腾起瓦片间的积灰与碧绿的葱屑,瞬间移身至房檐边缘,胸腹一收力,人拔根跃起,在距离地面三米来高的空中,猛力扑扇几下葱翅,卷起一阵泥草味的青风,迷了平地上所有人的眼。当众人再度睁开眼时,发现王战团并非一条直线落在他们面前,而是一条弧线降在了他们身后。我爸挂在梯子上,抬头来回地找寻刚刚那道不可能存在的弧线,嘟囔说,不应该啊。
  

这场复发太突然,没人刺激他,王战团是被章丘大葱刺激的。我奶再次跟大姑提出,将王战团送去精神病院,大姑不用想就拒绝。我三姑说,大姐,我给你找个人,我插队时候认识的,绝对好使。大姑问,多钱?三姑说,当人面千万别提钱,犯忌。大姑说,知道了,先备两百,不够再跟妈借,你说这人哪个单位的?三姑说,没单位,周围看事儿。
  

赵老师被我三姑从铁岭接来那天,直接到的我奶家。我奶怀里抱着海鸥。我爸身为独子,掌事儿,得在。再就是我三个姑姑,以及王战团本人,他不知道当天要迎接谁。赵老师一走进屋,一句招呼都没打,直奔王战团跟前,自己拉了把凳子脸贴脸地坐下,盯着他看了半天,还是不说话。三姑在背后对大姑悄声说,神不,不用问就知道看谁的。那边王战团也不惊慌,脸又贴近一步,反而先开口说,你两只眼睛不一般大。赵老师说,没病。大姑说,太好了。赵老师又说,但有东西。我奶问,谁有东西?赵老师说,他身上跟着东西。三姑问,啥东西?赵老师说,冤亲债主。二姑问,谁啊?赵老师不再答了,继续盯着王战团,你杀过人吧?我爸坐不住了,扯啥犊子呢,我大姐夫当兵的,又不是土匪。赵老师说,别人闭嘴,我问他呢,杀没没过人?王战团说,杀过猪,鸡也杀过,出海时候天天杀鱼。赵老师说,老实点儿。王战团说,你左眼比右眼大。赵老师,你别说了,让你身上那个出来说。王战团突然不说话了,一个字再没有。我爸不耐烦了,到底有病没病?赵老师突然收紧双拳,指骨节顶住太阳穴紧揉,不对,磁场不对,脑瓜子疼。三姑说,影响赵老师发挥了。大姑问,那咋整?赵老师说,那东西今天没跟来,在你家呢。大姑说,那去我家啊?赵老师忍痛点头,又指着我爸说,男的不能在,你别跟着。王战团这时突然又开口了,说,海洋在家呢,也是男的。赵老师起身,说,小孩儿不算。
  

大姑家住的离我奶家最近,隔三条街。一男四女溜溜达达,王战团走在最前面引路。到了大姑家,王海洋正在堆积木,被二姑拉到套间的里屋,关上门。赵老师一屁股坐进外屋的沙发,王战团主动坐到身边,说,欢迎。赵老师瞄着墙的东北角,说,就在那儿呢。三姑问,哪儿呢?谁啊?赵老师说,你当然看不见,这屋就我跟他能见着。赵老师对身边的王战团说,女的,二十来岁,挺苗条的,没错吧?王战团又开始不说话了。赵老师对我大姑说,好好问问你老头儿吧,他手上有人命,现在人家赖上他不走了,你俩进屋研究,研究明白再出来跟我说,我就坐这等着,先跟债主唠唠。
  

大姑领王战团进了屋,关紧了门。二姑跟三姑在外面,大气不敢喘,站在那看赵老师对墙角说话,声调忽高忽低。你走不走?知道我是谁不?两条道给你选,不走,我有招儿治你,想走就说条件,我让他家尽量满足。二姑三姑冷汗一身身地出。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屋的门开了,大姑自己走了出来。赵老师问,唠明白没?大姑说,唠明白了。赵老师说,有人命吧?大姑说,不是他杀的,间接的。赵老师,对上了吧。大姑说,都对上了。三姑对二姑说,还是厉害。赵老师说,讲吧,咋回事儿。大姑坐到赵老师身边,喝了口茶水,说,他跟我结婚以前处过一个对象,知识分子家庭,俩人订下婚约,他就当兵去了。67年,女方她爸被斗死了,她妈翻墙沿着铁路逃跑,夜黑没看清火车,人给轧成两截了。赵老师说,债主还不止一个,我说脑瓜子这疼呢。大姑继续说,那女的后来投靠了农村亲戚,再跟战团就联系不上了,过了四五年,不知道托谁又找到战团,直接去军港堵的,当时我俩已经结婚了,那女的又回去农村,嫁了个杀猪的,天天打她,没半年跳井自杀了。大姑又喝了一口茶水,二姑跟三姑解汗缺水,轮着递茶缸子。赵老师问,哪年的事儿?大姑说,他发病前半年。赵老师说,这就对了,你老头儿没撒谎?大姑说,他不会撒谎。赵老师说,一家三口凑齐了,不好办啊,主要还是那女的。大姑说,还是能办吧?赵老师说,那女的姓名,八字,有吗?大姑说,能问,他肯定记着。赵老师说,照片有吗?大姑点头,起身进屋,门敞着,王战团正坐在床边,给王海洋读书,《海底两万里》,大姑把书从他手中抽起,来回翻甩,一张二寸黑白照跌落地上,大姑捡起照片,走出来递给赵老师看。赵老师说,就是她。三姑问,能办了吗?赵老师说,冤有头债有主,主家找对就能办。大姑吁一口气,转头看里屋,王战团从地上捡起那本《海底两万里》,吹了吹灰,继续给王海洋读,声情并茂,两只大手翻在面前,十指蜷缩,应该是在扮演章鱼。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7-21 07:3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4
  

赵老师第二次到大姑家,带来两块牌位,一高一矮。矮的那块,刻的是那位女债主的名字,姓陈。高的那块,名头很长:龙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爷。赵老师指挥大姑重新布置过整面东墙,翘头案贴墙垫高,中间放香炉,后面立牌位,左右对称。赵老师说,每日早中晚敬香,一牌一炷,必须他自己来,别人不能替。牌位立好后,赵老师做了一场法事,套间里外撒尽五斤香灰,房子的西南角钻了一个细长的洞,拇指粗,直接通到楼体外。一切共花费三百块,其中一百是我奶出的。那两块牌位我亲眼见过,香的味道也很好闻,没牌子,寺庙外的香烛堂买不着,只能赵老师定期从铁岭寄,十五一盒。那天傍晚,赵老师赶车回铁岭前,对大姑说,有咱家白三爷压她一头,你就把心揣肚里吧。记住,那个洞千万别堵了,没事多掏掏,三爷来去都打那儿过。全程王战团都很配合,垫桌子,撒香灰,钻墙眼儿,都是亲自上手。赵老师临走前,王战团紧握住她的手说,你姓赵,你家咋姓白呢?你是捡的?赵老师把手从王战团的手里抽出,对大姑说,要等全好得有耐心,七七四十九天。
  

我出生到王战团死的后十五年里,我只亲眼见他发过两次病,加上我不在的前十五年,前后三十年的病史中,王战团没伤过人也没伤过己,绝对算得上是精神病里的先进个人。尽管如此,各家大人还是不肯让自己的孩子跟王战团多接触,唯独我偶然成例外。1998年夏天,我爸妈双双下岗。我爸撺掇另一个下岗的发小儿合伙开家小饭馆,租门脸,跑装修,办营业执照,每天不着家。我妈求着在市委工作的二姑夫帮忙找活儿干,四处登门送礼,于是我整个暑假就被扔在我奶家,王战团平日没事儿最爱往我奶家跑,离的近。有时他就坐厅里看几个老太太推牌九,那时他被大姑逼着戒烟,忍不了烟味时就拎本书下楼,脚丫子上阵赢老头儿棋。我奶当他隐形人,老头儿视他眼中钉。我跟王战团就是在那个夏天紧密地来往着。有一天,我奶去别人家打牌,他进门就递给我本书,《海底两万里》。王战团说,你小时候,我好像答应过。我摩挲着封面纸张,薄如蝉翼。王战团说,写书的叫凡尔纳,不是凡尔赛,我嘴瓢了,凡尔赛是法国皇宫。我问,啥时候还?王战团说,不用还,送你。我说,电视天线坏了,水浒传重播看不成了。王战团说,能修。我说,你修一个。王战团说,我先教你下棋。我说,我会。王战团随即从屁兜里掏出一副迷你吸磁象棋,记事本大,折叠棋盘,码好棋子,摊掌说,你先走。我说,让仨子儿。王战团说,不行。我说,那不下了。王战团说,最多两个。我闷头思索到底是摘掉他一马一车,还是两个车,再抬头时,王战团正站在电视机前,掰下机顶的V字天线,嘴叼着坏的那根天线头使劲往外咬。我说,这能好?王战团说,就是被灰卡住了,抻顺溜儿就行了。他嘴里叼着天线坐回我对面,一边下棋一边咬,用好的那根天线推棋子。王战团说,去年没咋见到你。我说,我上北京了。王战团说,上北京干啥?我说,治病。王战团说,捋你那舌头?我说,不下了。王战团再次起身把天线装回电视机顶,按下开关,电视画面历经几秒钟的雪花后,恢复正常。王战团说,修好了。我说,也演完了。王战团说,你看见那根天线没有,越往上越窄,你发现没?我说,咋了?王战团说,一辈子就是顺杆儿往上爬,爬到顶那天,你就是尖儿了。我问他,你爬到哪儿了?王战团说,我卡在节骨眼儿了,全是灰。我不耐烦。王战团说,你得一直往上爬,这一家子,就咱俩最有话说,你没觉出来吗?虽然你说话费劲。
  

1998年的夏天结束,我爸跟发小儿的饭馆开张,意外地红火。我妈也有了新的工作,在妇联的后勤办公室做临时工看仓库,虽然没五险一金,仍比在厂里挣得多。小家日子似乎舒服起来,我更没理由把夏天里跟王战团交往过密的事告诉他们。同年秋天,我第一次亲眼见证王战团发病。时间是在中秋节后,刺激来自女儿王海鸥和她男朋友。那个男的叫李广源,是王海鸥在药房的同事,抓中药的,比她大八岁,离过婚,没孩子,但王海鸥还是大姑娘,之前从没谈过恋爱。李广源十八九岁起就混舞场,白西裤,尖头儿黑皮鞋,慢三快四,搂腰掐臀行云流水,不少大姑娘都被他跳家里去了。王海鸥生得白,高,小脸盘,大眼睛,基本都随了王战团。她天生性子闷,别说跳舞,街都不逛,下班就回家,最大的爱好是听广播。我大姑后来要找李广源拼命时怎么都想不到,他的突破口竟然是王战团。起先李广源约过好几次王海鸥跳舞,王海鸥最后拒绝得都腻了,直说,我爸是精神病,都说这病遗传。李广源说,能治。王海鸥问,你说我?李广源说,我说你爸,我给你爸抓几副药,吃半年就好,以前我太奶跟你爸得的一样毛病,那叫癔症,吃了我几副药,多少年都没犯。王海鸥说,我爸在家烧香,拜大仙,仙家不让吃药。李广源说,那是迷信,咱都是受过教育的,药归我管,不用你掏钱。
  

王海鸥真把李广源开的药偷偷给王战团喝。李广源在药房先熬好,晾凉装袋,王海鸥再拿回家,温好了倒暖壶里,骗我大姑说是保健茶,哄王战团喝了半年。半年里,王海鸥跟李广源好了,李广源真的为她戒了舞,改打太极拳。一天,王海鸥隔着柜台对李广源说,我怀孕了。李广源说,等着,我给你抓副药,补气安胎的,无副作用。王海鸥说,跟我回家见父母吧。李广源说,好,下班我先回家一趟,裤线得熨一下,你爸喝药有反应吗?王海鸥说,一直没犯。李广源说,那就好。
  

李广源一进家门,我大姑就认出他来,一见俩人手拉手,二话没有,转头进厨房握着菜刀出来,吓得李广源拉起王海鸥掉头跑了。大姑气得瘫在沙发上喘粗气,菜刀还握着。王战团仍在上香,跟白三爷汇报日常,嘴里念着,我的思想问题已经深刻反省过,现在觉悟很高,随时可以登船。大姑说,你跟这拜政委呢?可闭嘴吧。当晚王海洋也在家,他当了公交车司机,谈过一个三年的女朋友,分手后一直耍单,住家里。王海洋问,妈,那男的谁啊?大姑说,一个老流氓,你妹废了。王海洋说,他家住哪,我撞死个逼养的。大姑说,你也闭嘴吧,你妹都搭进去了,你不能再搭进去,明天我去药房找他唠唠。
  

第二天一大早,大姑鼓着气出了家门,包里装着菜刀,可不到中午人就回来了,气也瘪了。王战团问,你咋了?大姑说,是你女儿咋了,怀人家孩子了,晚了。王战团问,怀谁的孩子了?大姑说,昨晚来家里那男的,海鸥药房的同事,叫李广源。王战团说,我去看看。大姑说,老实呆着吧你,腿都烂了。那段时间,王战团右腿根儿莫名生出一块恶疮,抹药吃药都不管用,越来越大,严重到影响走路,多少天没下过楼了。但王战团坚持说,我去,我去。大姑没理他。
  

第三天傍晚,快下班时,药店迎来了一瘸一拧的王战团。王海鸥不在,李广源主动打招呼,叔来了。王战团说,叫我大名,我叫王战团,海鸥呢?李广源说,请假了,在我家躺着呢,不敢回家。王战团说,我喝的茶你给的?李广源说,是,感觉咋样儿?王战团说,挺苦。李广源说,良药苦口。王战团说,你怕我不?李广源说,为啥要怕?王战团说,他们都怕我。李广源说,我不怕。王战团说,海鸥真怀孕了?李广源说,快四个月了。王战团说,你觉得应该吗?李广源说,应该先见家长,是我不对。王战团说,将来能对海鸥好吗?李广源说,能。王战团说,答应好的事做不到,是会出人命的,这方面我犯过错误。李广源说,我不会。王战团说,打算啥时候结婚?李广源说,父母得同意,我爹妈不管。王战团说,下礼拜,一起吃个饭。李广源说,我安排。王战团转身要走,瘸腿才被李广源看见。李广源说,叔,你腿咋地了?王战团说,大腿根儿生疮,咋治不好,我怀疑还是思想有问题。李广源说,我看过一个方子,刺猬皮肉,专治恶疮,赶明儿我给你弄。
  

回家一路上,王战团瘸得很得意。来到家楼下,又赢了邻居三盘棋才上楼。大姑问,你上哪去了?王战团说,去找李广源唠唠。大姑说,你还真去?唠啥了?王战团说,唠明白了。大姑说,咋唠的?王战团说,下个月办婚礼。大姑猛地起身,再次手握菜刀从厨房出来,王战团,我他妈杀了你!
  

那场聚餐,李广源没订饭店,安排在了青年公园,他喜欢洋把式,领大家野餐。大姑用了一个礼拜终于想通,王海鸥肚里的孩子是底牌,底牌亮给人家了,还玩个屁,对家随便胡。但她坚决不出席那场野餐,于是叫我爸妈代她出席,主要是替她看着王战团。我跟着去了,王海洋也在。王海鸥是跟李广源一起来的,两个人已经正式住在一起。青年公园里,李广源选了山前一块光秃的坡顶,铺开一张两米见方的蓝格子布,摆上鸡架,鸡爪,猪蹄,肘花,洗好的黄瓜跟小水萝卜,蒜泥跟鸡蛋酱分装在两个小塑料袋里,还有四个他自己炒的菜,都盛在一般大的不锈钢饭盒里,铺排得有条不紊,一看就是立整人。李广源先给我起了瓶汽水,说,喝汽水。我爸说,广源是个周到人。李广源说,听说今天老叔家带孩子来,汽水得备,海鸥也不能喝酒。李广源又问我妈,婶儿喝酒还是汽水?我妈说,汽水就行,我自己来。李广源给王战团,我爸,王海洋,还有自己起了四瓶雪花,领头碰杯说,谢谢你们成全我跟海鸥,从今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我先干为敬。李广源果真干了一瓶,自己又起一瓶,说,今天起我就改口了,爸,你坐下。王战团从始至终一直站着,因为腿根儿的恶疮又毒了,疼得没法盘腿。王战团说,站得高看得远。李广源又单独敬王海洋,说,哥。王海洋说,你他妈比我还大呢。李广源说,辈分不能乱。王海洋还是不给面子,李广源又自己干了一瓶。王海鸥终于说了句话,你慢点儿。
  

饭吃得无声无响。只有我妈主动跟李广源交流过几句,珍珠粉冲水喝到底能不能美白。我被遗忘在一边,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战团忽然从背后牵起我的手,低声说,逛逛去。我起身被他领着朝不远处的后山走,中间回了一次头,好像没有人发觉我俩已经消失。我突然想起三岁那年,王战团接我放学,牵我的手他还得猫腰。如今他的腰杆笔挺,但腿又瘸了。没走几步,两人已经置身一片松林中。几只麻雀的影子从我两腿之间穿过。王战团突然叫了一声,别动。他飞速脱下夹克外套,提住两个袖口抻成兜状,曲腿挪步,我还没看懂,他已如猫般跃扑向前,半跪到地上,死死按住手中夹克,下面有一个排球大的东西在动,他两手一收兜紧,走回来,敞开一个小口在我面前,说,你看。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活的刺猬。他说,你摸一下。我伸手进去,掌心撩过它的刺尖,没有想象中扎。我问王战团,带回家能养活吗?王战团说,去多捡点儿树枝子。我问,它吃树枝?王战团说,它不吃,我吃。我照办。捧着枯枝回来时,王战团竟然在生火,地上被刨出一个坑,里面已经铺过一层枯叶,一簇小火苗悠悠荡荡地升起,越燃越大。当时他已经戒了烟,我实在想不到他用什么方法生的火。王战团说,放地上,一点点加。我掸了掸胸前泥土,问,刺猬呢?王战团指了指自己脚下的一个篮球大的泥团,说,里面呢。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刺猬在里面?你生火干啥?王战团说,烤熟吃。我受到惊吓,蹲坐在地上,说,你为啥要吃它?王战团说,它能治我的腿,下个月你二姐婚礼,我瘸腿给她丢人。我害怕了,但我无力阻止王战团,瞪眼看着土坑里那团火越燃越旺,泥团被王战团小心地压在燃着的枯叶上,持续在四周加枯枝做柴。太阳快要落山时,那伙麻雀又飞回来,落在头顶的松树枝上,聚众围观。王战团终于停止添柴,静待火星燃尽,用一根分叉的粗枝将外层已经焦黑的泥团顶出坑外,站起身,朝下猛跺一脚,泥壳碎如蛋皮,一股奇香追随着热气升涌而出,萦绕住一团粉白色的肉球,没有刺,没有四肢,更辨不出五官,它只是一团肉。王战团又蹲下,吹了吹,等热气散尽,撕下一块,递到我嘴边。我毫无挣扎,像丢了魂儿般,张开一半嘴,任由那块肉滑进我的齿间,嚼了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刚刚那股奇香从我的舌根一路蔓延至喉咙,胸肺,腹肠,最终暖暖地降在脐下三寸,返回来一个激灵,从大腿根儿抖到脑顶。王战团说,你没病,尝一口就行。他于是撕下一整块,放进嘴里嚼起来,再一块,又一块,很快,那团肉球只剩骨头。月光下,分明就是一副鸡骨架。
  

松林外,喊我跟王战团名字的几人声音越来越近。王战团两只手在后屁股兜蹭了蹭,牵起我的手。走向松林外的步伐,两个人都迈得很急。那一刻,我的魂儿仿佛才被拽回到自己体内,我抬头望着王战团棱角清晰的下巴,明白他是发病了。但他的腿应该真的好了。


 

5
  

王战团的恶疮不药而愈,王海玲的婚礼却没如期举行,是王海鸥自己坚持不想办的。怀孕七个月,她跟李广源领了结婚证,我大姑才第一次放李广源进自己家门。孩子出生是女孩,就是我的大侄女。李广源给女儿取名李沐阳,寓意健康阳光。可惜新婚并没能给王战团冲喜,他的病情反而出现严重反复。沐阳出生后,王海鸥生了一场大病,奶水就此断了,我大姑干脆结束了半下岗状态,提前退休回家帮带孩子,好让王海鸥安心养病。她再没有多余的精力看着王战团了,由着王战团乱跑,香也不上了。后来邻居向我大姑举报,说王战团最近不下棋了,总往七楼房顶跑,探出一半身子向下望,下棋的人仰脖一看,楼顶有个脑袋盯着自己,瘆人极了,以为他要跳楼,一头杵死在棋盘上。大姑没招儿,再三有人劝她把王战团送进医院里住一段,起码有人看着,打针吃药。大姑反问,啥医院?你们说精神病院?做梦吧。我不要脸,海洋跟海鸥还要脸呢,他死也得死我眼皮子底下。
  

那么多年,大姑到底是精疲力尽了,最终决定二请赵老师。她先给赵老师打手机,没等说话,那边先开口说,你电话一响我脑瓜子就疼,磁场有大问题,你老头儿是不又犯病了?大姑说,你真神啊赵老师,这次犯病挺重,我怕出人命。赵老师说,我现在北京给人看事儿呢,过不去,就电话说吧。大姑说,这回他老琢磨跳楼。赵老师打断说,别讲症状,讲事儿。大姑不懂,啥事儿?赵老师说,他肯定又干损事儿了,你心里没数吗?大姑说,哦,哦,我想想,对了,半年前,他抓了一只刺猬,烤着吃了。电话那头许久不响。大姑说,喂?信号不好?听筒突然传出一声尖吼,你等着死全家吧!大姑也急了,说,你不是修行人吗?咋这么说话!那头吼得更大声,你知道保你家这么多年的是谁嘛!你知道我是谁嘛!老白家都是我爹,你老头儿把我爹吃了!
  

大姑被骂呆了,里外转了一圈儿,打个电话的工夫,王战团又偷跑了。她也懒得再追了,回沙发摇外孙女睡觉。晚上,李广源来了,说海鸥想孩子了,今晚抱回去一宿。大姑说,广源,你知道白三爷是谁吗?你学中医的,我想你懂得多。李广源说,我第一次进咱家门就看见那俩牌位了,高的那个是白仙家。大姑说,白仙家到底是谁啊?李广源说,狐黄白柳灰,五大仙门,中间的白家,就是刺猬。大姑说,哦,刺猬是赵老师她爹。李广源说,谁爹?大姑摇摇头。李广源说,妈,以前我不是这个家的人,不好张口,现在我想说一句。大姑点点头。李广源说,我爸还是应该去医院。大姑说,我再想想。李广源说,牌位也撤了吧,不是正道儿。大姑说,要不也得撤了,你爸把人爹给吃了。李广源说,啥?大姑说,广源啊,我明白了,你不是坏人。
  那一回,大姑还是下不了狠心把王战团送给外人关起来,她选择自己将他软禁,大链子锁屋里干不出来,于是选择偷偷喂王战团吃安眠药,半把药片捣成粉末兑进白开水里,早晚各喂一杯。王战团乖乖喝了,成天成宿地睡,一天最多就醒俩小时,醒了脑仁也僵着,最多指挥自己撒两泡尿,吃一顿饭,然后继续栽回床上。如此一年多,王战团都没有再乱跑了,大年初二的家庭聚会也不出席。我奶都忍不住问大姑,王战团好久没来看我打麻将了,没出啥事儿吧?大姑说,老实了,挺好的。两岁的李沐阳已经会叫人了,爸爸,妈妈,姥姥,嘴可溜,就是姥爷俩字练得少。每周日,李广源跟王海鸥带孩子回娘家一趟,李沐阳偶尔会突然冒出一句,姥爷呢?大姑说,姥爷累了,睡觉呢。李沐阳说,姥爷永远在睡觉。李广源说,妈,爸总这么睡不是个事儿啊,要不我给抓副药?大姑想了想,说,广源,有没有能让人睡觉的中药,副作用还小的?李广源说,都这样儿了,还睡?
  

安眠药的秘密,大姑本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却在无意间被我得知。自从上回王战团牵着我消失在松林中,我爸妈明令禁止我不许再跟他来往,否则腿打折。然而我受到一股熟悉的力量驱使,在某个周六,独自来找王战团。上次来,两块牌位还在,香火不断。这一次,同一张翘头案上,牌位被换成了十字架,耶稣基督被钉在上面,耷拉着头。我说,大姑,你信教了。大姑说,是信主。我说,你信主了。大姑说,不信的时候其实已经信了,主一直就在那,是主找到了我。我说,我找大姑父。大姑说,在里屋。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王战团平躺在床上,没盖被,身子笔直且长,一双大脚与床根平齐。我走近了,一半身子贴着床边坐下。王战团的眼皮频繁地微微抖着,双唇有节奏地翕合,起先声音细弱,像是在说梦话,但又听不清。我悄声说,大姑父。大姑父说,来了。我一惊,本以为他睡熟了。我恢复到正常音量,说,来找你下棋。王战团也恢复到正常音量,说,一车十子寒,死子勿急吃。我听不懂,什么?王战团又重复了一遍,死子勿急吃。我听懂了,他念的是象棋心诀。我说,大姑父,棋我永远下不过你。王战团说,顺杆儿爬,一直爬到顶,就是人尖儿了。我说,别卡住了。王战团说,死子勿急吃。之后他的唇咬死了,一道缝儿也没再漏。我才醒悟,他确实是在睡觉,说的一直都是梦话。
  

我退了出来,把门带上。大姑正跪在十字架前,俯首合掌。大姑说,主啊,我早该跟你告解,向你忏悔了,我是个罪人。我给我的丈夫下药,我是比潘金莲还毒的毒妇。我太累了,主啊,我也想一觉睡过去,我真的累啊,主啊,主。大姑没有察觉到我就站在她身后。有哭声传出,眼泪吧嗒吧嗒地打在两手指尖。我故意用鞋底在地板上蹭出动静,暗示自己的存在。大姑缓缓回过头,脸上挂着泪说,我有罪。我说,我也有罪,我也要告解。大姑说,你说吧,主都听着呢。我说,王战团抓那只刺猬,我也吃了,而且不止吃了一口,我不记得自己吃了几口,很嫩,味道像鸡肉。大姑瞪大了眼睛,双唇像躺着的王战团一样翕动,嘴里却发不出半点声响。我继续说,还有,我恨这个家,恨我爸妈,恨我自己。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6
  

婚后已经两周,到底去哪里度蜜月这件事,jade跟我始终没能达成共识。不办婚礼是我们共同做的决定,蜜月就更显弥足珍贵。那时她已随我回过老家,也见过了我的父母,还有我奶,我大姑,以及我二姑三姑和他们的儿孙,同堂四代人都把jade当外国人看,可他们的样貌其实并无出入。我大姑已是全白头发,一直攥着jade的双手不放,直接摘下自己右腕上戴了许多年的佛珠,顺势套在jade手上,嘴里不停念着,好孩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次回来以后,jade变得对我家里的故事异常感兴趣,佛珠也一直没摘。她终于相信我没有撒谎,相信我真的吃过刺猬。我说,不然去斯里兰卡,听说是世外桃源,而且消费不贵,毕竟咱们预算有限。jade说,你大姑父,王战团,梦里说的那句心诀,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说,哪句?jade说,死子勿急吃。我想了想该怎么组织语言,说,大概就是,有的子虽然还没死,但已经死了,不,是早晚会死,只要搁那不管就好了,不影响大局。jade说,你觉得王战团是在说他自己吗?我说,他只是在说梦话。jade说,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中学课本里的一首诗,我正在恶补呢。我说,你的中文进步神速,吓到我了。jade吻了我一口,说,就斯里兰卡吧。那里四面环海。
  

2003年的秋天,我大哥王海洋死了。王海洋死于一场车祸,那本是平常的一天清晨,他驾驶一辆237路公交车,空车离开始发站,正常行驶到青年街路口时,被一辆载满砂石的重型卡车拦腰撞翻,人被砂石埋进地面,当场就没了。此前王海洋已经交到新女朋友,公交车售票员,大他三岁,两人已见过父母,但男方家只有我大姑出席,因为那时王战团终于被大姑送进医院,精神科病房。关于这件事,有两套说法。我爸称,我大姑那年摔伤了腰,照顾自己都困难,只能痛下决心。但据我妈讲,我大姑后来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实在没法再把王战团留在跟前。他俩说的,我都不信。       

  

王海洋葬礼,王战团被两个白大褂直接从医院病房送到火化间门口,告别厅的仪式都没出席,是我大姑特意安排的。一家人哭得再无泪水盈余,王海鸥跟那个女售票员已经抽搐到双双无法站立,李广源一人扶起两个,王战团才到场。大姑说,战团,我是怕你受刺激,不敢叫你来,但我想了又想,不能不让你来,你要理解,阿弥陀佛。王战团点头,面无悲喜,目不转睛地盯着停尸台上被白布从头到脚覆盖住的儿子说,我再看一眼海洋。大姑说,别看了,模样都不在了。王战团坚持说,我看看,看看。他伸手要去揭盖面的白布时,身穿白大褂的殓导师上前挡住了他的手,叫了一声,大哥。王战团说,大夫,我没事儿。殓导师说,魂已西去,相留心中,放手吧。我不是大夫。终于,王战团在一众亲友的注目下,缓缓收起了手。殓导师独自推着白布下的王海洋,径直走向火化间的入口,那道门很窄,差一点把王海洋卡住。殓导师的白大褂跟王海洋身上的白布化作一体,一声高呼从那抹纯白中传回,西方极乐九万九!通天大路莫回头!
  

当王海洋化作一缕灰烟遁入云里时,王战团一直站在火葬场外仰头追看,没有人敢上前跟他说话。我不顾爸妈阻拦,独自走上前,对王战团说,大姑父,该走了,去烧纸。王战团的表情仍旧读不出,只默默跟在我身后。我放慢脚步,等他上来,牵起他的手,并排走在最后,我的身高马上要追上他。走在前面的人群一半是我的亲人,另一半是我不认识的王海洋单位领导同事,他们不时回头看我俩,神情都很怯懦。但我没有跟他们对望过一眼。王战团说,得捡根棍儿,越长越好。我说,等下到了地方,肯定有别人留下的。王战团说,不要别人的,就要新的。我说,好,我办。
  

祭悼场人满为患,非家属站在场外不再跟进。一家人排队守住一个刚刚腾出来的烧纸位,半圆形的墙洞内,上一位逝者的冥钱还没有收完,火苗将熄。我大姑第一个上前,将自家带来的烧纸投进去,炉火续燃,我大姑哀嚎一声,儿啊,你走好!阿弥陀佛接应你!一家人的哭声再度响起,接下来是王海鸥跟李广源,然后是二姑一家,三姑一家,跟着我爸妈。我奶按规矩不能给隔辈人发丧,怕被带走没来。他们陆续向炉中添纸,说着差不多的悼语。王战团排在最后一个,快轮到他时,我正从外面回来,手中握着一根新折下的松树枝,笔直细长。王战团沉默地从我手上接过树枝,轮到他上前,一口气把剩下两摞烧纸全部丢了进去,刚刚烧得很旺的火一下子被闷住,他再用树枝伸进去捅,上下不停挑弄,火重新旺了回来,一发不可收拾。我站在王战团的身边,看着他专注地烧纸,火舌从墙洞口窜出,两张脸被烤得滚烫,恍惚间,我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我听见王战团在身旁说,海洋啊,你到顶了,你成仙了。
  

没人敢催促王战团,一家人安静地等待他亲眼见证了最后一丝火苗熄灭。守候在外的单位同事早已不耐烦。王海洋单位出了四辆公交车,返程时,差几位坐满。大姑坐在我身边,我靠在窗边。大姑拉起我的手说,大姑谢谢你,佛祖会保佑你,阿弥陀佛。我说,大姑你信佛了。大姑说,是迷途知返,才修回正路。我问,信佛好吗?大姑说,好。她戳了戳自己心坎儿说,这儿不闹了。我想通了,你哥该走,都是因果。我问,大姑父呢?大姑说,他也该回去了。我顺着大姑的目光朝窗外看,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王战团的背影正猫腰进车。车外,李广源给两个白大褂塞钱,看不清是多少。两名白大褂最后也上了车。车门拉上前的一瞬间,我忽然很想大声地喊一声王战团,或者大姑父。但我始终没能成功发出声音。王战团的身体被紧挨他的一个白大褂遮住,他的头扭向另一边的车窗外,没有让我看到他的表情。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战团,我大姑父。
  

jade曾问起,王战团是怎么死的?我说,他死在医院病房里,就在葬礼后的第二个月,突发心梗。早上护士给他盛粥的工夫,一扭头,脑袋已经杵在了窗台上,像在打瞌睡。jade说,法国老人都很羡慕这种死法,毫无痛苦。我说,全世界人都一样。jade问我,结婚以前你为什么没跟我说,你得过抑郁症的事?我说,怕你嫌弃。jade说,其实你不用怕,但我很高兴你现在愿意告诉我。我说,我很抱歉。jade说,别这么说,不是你的错,其实抑郁症也不是真的,对吗?我说,不知道。jade问,你现在还恨你父母吗?我说,不存在恨。jade说,我也不恨我父母,他们离婚是明智的。我的生母没必要因为生了我,就做一辈子母亲。片刻沉默。jade突然说,不然我们不去斯里兰卡了,把钱省下来,回去老家买房交首付。我笑说,你越来越像个中国人了。jade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说,上次你带我去凡尔赛宫,我盯着墙上展出的一幅油画哭了。jade说,我记得,当时问你,你不说。我说,那副画里有一片海,海上有一艘船,我想起了王战团。他其实从来都没当过潜艇兵,就在普通的战舰上,桅杆上打旗语的那个人。jade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他在自己的诗里写过,后来我跟大姑也确认过。jade问,诗里怎么写的?我说,王战团在诗里写道,船在他脚下前行,月光也被踩在脚下,他指挥着一整片太平洋。潜艇在前行时,是不可能见到月光的。
  

我想我可以确认,王战团指挥刺猬过马路那年,就是2001年,我十四岁,按年纪该念初二,却仍被卡在小学六年级。那天我本来是被爸妈逼着,去我大姑家见赵老师,求她帮我看事儿的。我天生患有严重的口吃,直到十岁那年,我因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愈发自闭,躲在家中不肯再上学,爸妈没办法,轮流请长假,开始带我到北京寻医问药,1997年大半年里,我都在北京跟家之间奔波,在石景山的一间小诊所里,舌根被人用通电的钳子烫糊过,喝过用蝼蛄皮熬水的偏方,口腔含满碎石子读拼音表,一碗一碗地吐黑血。直到后来我已坦然接受自己一生要面临的耻辱时,我爸妈却已经折磨我成瘾,或者他们是乐于折磨自己。一年后,我回到学校,口吃丝毫没好转,反倒降了一级。原本成绩不错的我,因为厌学一落千丈,再度被迫留级一年。当我最初的同班同学已经是初二的中学生,我仍旧是个小学生。十四岁生日当天,我半只脚踏出我家六楼的窗台,以死相逼,才终于让我爸妈放弃对我的二度治疗。当我从窗台上下来的一刻,我决心再也不跟任何人讲话。我做了整整三个月的哑巴,任我爸妈及所有人如何诱逼,都没能再从我口中撬出一个字。我妈先是以泪洗面,哭烦之后带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当然更不可能对医生开口,他们便初步诊断我为抑郁症,但不说话根本没办法治疗。最终,还是在我三姑的引导下,我爸妈终于确信我得的是邪病,决心三请赵老师出马。赵老师要求,我父母不能在场,地点在我大姑家也是她选的,因为房子西南角那个洞还在,白三爷一样能来去自由。我妈把我送上出租车,跟司机说了两遍地址,付了车费,含泪目送我赴往。车就快驶到我大姑家时,竟被王战团跟一只刺猬堵在了街心。
  

那一天,我大侄女李沐阳感冒,我大姑因为着急带外孙女去医院,早上忘记给王战团喂安眠药,才有了后来那一幕。王战团被我大姑押回家的路上,一直很欢腾,我下了出租车追上去。王战团笑着跟我打招呼,来了?我不语。王战团又说,舌头还没捋直?变哑巴了?我瞪着他,咬死了牙。
  

三人回到大姑家。一进门,香气缭绕,我见过的那副十字架没了,白家三爷的牌位重新被立上翘头案。赵老师我还是头一回见,她身披一件土黄色道袍,手持一柄短木剑。王战团仍旧很兴奋,主动说,哎呀,老朋友!赵老师剑指王战团,你与我白家血海深仇!别让我看见你!她又剑指我大姑,还有你!王战团笑了起来,说,今天我刚救了你家一口,我们能不能扯平了。赵老师大喊,孽畜!滚!王战团被我大姑强行拽进了里屋,跟自己一起反锁在门内。赵老师又剑指我,过来!给三爷跪下!又是那股力量,推着我,按着我,走过去,跪下,头顶是龙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爷的牌位,咬紧牙关之际,后脑被猛敲了一记,只听赵老师站在我身后高呼,说话!我仍咬牙。木剑又是一击,说话!我继续咬牙。再一击更狠,我的后脑似被火燎,三爷在上!还不认罪!我始终不松口,此时里屋门内竟然传出王战团的呼声,我听到他隔门在喊,你爬啊!爬!爬过去就是人尖儿!我抬起头,赵老师已经站到我的面前。爬啊!一直往上爬!王战团的呼声更响了,伴随着抓心的挠门声。就在赵老师手中木剑即将击向我面门的瞬间,我的舌尖似乎被自己咬破,口腔里泛起久违的血腥,开口大喊,我有罪!赵老师也喊,什么罪!说!我喊,忤逆父母!赵老师喊,再说!还有!刹那间,我泪如雨下。赵老师喊,还不认罪!你大姑都招了!我喊,我认罪!我吃过刺猬!赵老师喊,你再说一遍!我重新喊,我吃过白家仙肉!赵老师喊,孽畜!念你年幼无知,三爷济世为怀,饶你死罪,往下跟我一起念!一请狐来二请黄!我喊,一请狐来二请黄!赵老师喊,三请蟒来四请长!我喊,三请蟒来四请长!赵老师喊,五请判官六阎王!我喊,五请判官六阎王!赵老师喊,白家三爷救此郎!我喊,白家三爷救此郎!
  

木剑竖劈在我脑顶正中,灵魂仿佛被一分为二。我感觉不出丝毫疼痛。赵老师再度高喊,吐出来!剑压低了我的头,晕漾在我嘴里的一口鲜血借势而出,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暗红色的地板上,顷刻间遁匿不见。一袋香灰从我的头顶飞撒而下,我整个人被笼罩在尘雾中,如释重负。我再也听不见屋内王战团的呼声了。许多年后,当我站在凡尔赛皇宫里,和斯里兰卡的一片无名海滩上,两阵相似的风吹过,我清楚,从此我再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7-29 06: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_B号

普鲁斯特问卷



1.你书写的小说中的时间与现实时间,大概存在多久的时差?

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但不是现在,也不存在时差,它发生的时候就抵达了。

 

2.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写给一个朋友。

 

3.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像孩子般欢乐或者痛苦的。

 

4.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四天,每天三小时。

 

5.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开始写作前,睡二十分钟,十分钟也行。

 

6.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堕落》

 

7.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莎士比亚

 

8.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步履不停》

 

9.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保罗·策兰。愿意在夜里和他在一个客厅里写诗。

 

10.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以前什么都不为,现在感觉自己是为了点钱。

 

11.你觉得什么是美?

女人

 

12.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很容易想哭,但很少哭出来,最近几乎没哭过,上一次的话完全记不起来了。

 

13.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现代,湖北老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在老家,每晚都能和家人一起吃饭,到了夜晚和朋友们出去转转,再交个当地的女朋友,这样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也许我看起来会更有生命力一点,但时间长了,大概也会无聊吧。

 

14.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只能说,还可以。

 

15.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学会做麻婆豆腐。





乐土

踢馆作家_B


1.


小龙宫娱乐城即将开业的消息是在凌晨两点传播开的,就在我俩以为这一宿白白浪费的时候。



如果不是他的摩托车轮刚轧过一个人,我们今晚本来是不该见面的。我赶到时,尸体就在他脚边的泥沟里,是一个年轻的女性,我见过她,是老皮刚交的女朋友,印象中她告诉过我自己是个舞蹈演员,印象中我还夸过她很漂亮。泥沟里满身污秽和血迹的她跟漂亮没什么关系了,只有那双白净的手露在外面,这算是黑暗里,唯一称得上美好的东西。老皮告诉我,他是无辜的。接着他蹲了下来,擦拭着额头。


我挺喜欢她的,我一直希望带她看看这里。这是我家乡让我最喜欢的地方。可她却在这里威胁我,让我给她三百万。你知道的,三百万对我来说也不算多,我找我妈要就好了。我知道她是为了钱才和我在一起的,换个地方,我或许就给她了。可在这里我脑袋就蒙了,她的话让我很紧张,所有东西都乱成了一团,我怕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出于仁慈,我只好去撞她,这样我才会觉得平静。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任何事情在平静面前都不值一提。


老皮一边说话,一边抬手递给我一根香烟。


帮我刨个坑,把她给埋了,你别担心,没人会知道的,相信我,有人知道也没事,总有人帮我解决,可惜的是我对她还有感情,你看看,一切都让人恶心又让人伤心。


我沿着这条不笔直的公路望去,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停靠货车的大片空地,心想这就是我生活中的灾难。


我开始帮老皮挖坑,除了地上撞坏的白色车壳,我没有其他工具,在我的构想中,一个人的土坑大概需要半小时,如果给我多些时间,我可以挖一个更大的,大到足够放进一栋大厦,如果再给我些时间,我可以埋掉一片湖或一条高速公路,可事实上,土很硬,没刨几下车壳就断了,就必须找地上的其他的碎壳,所有大的碎壳都坏掉后,再去找之前断掉的,很多时间我都在寻找工具的过程中浪费了,寻找跟挖坑一样,都容易让人沉迷,半个小时过去,地上的黑洞只够放进一具鸟的尸体。


你看看你,半天就挖了一个鸡巴。


老皮笑了,抽掉了口袋里最后一根烟。整个过程,老皮就蹲在一旁眯着眼睛等着我,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一种非理性的胜利感,而我别无选择,我只有老皮这么一个有钱的朋友,没有工作的日子,都是靠他每次五百五百的救济来生活,要是他出了事,我也就跟着倒大霉了,但此刻除了帮他刨坑,我什么也做不了,好笑的是,我是连刨坑都做不了。你看看我,除了混吃等死,什么都做不好。面对这个鸡巴形状的坑,我知道,自己比鸡巴还可笑。

我累了。


挖到差不多一个脸盆大的时候,我扔掉了最后一块能握住的碎片。

那就这样吧,我们走。

老皮站起来,拍了拍屁股。

那她怎么办?

我们把她的头放进去好了。


老皮转了一下油门,发动机传出温暖的噪音,我坐在他身后,一起往市区开去,车头灯照亮公路间的磷光线,让两侧植物冒出深绿色的光辉,路途中我在绿色上看到了几个穿着条纹短袖的小孩,灯光打过去,他们就躲了起来。你看到没。我问老皮,老皮看着前方好像没听清我说什么。速度让我们忘记了死亡,我甚至觉得此时此刻的我们是愉悦的。没有了脸,谁也认不出谁是谁,对吧。那具空地中的无头女尸让我们充满光辉的、骗人的愉悦。这让我想起老皮对她说的话,我带你去一个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们抵达老皮住的小区已是凌晨一点,这个名叫黄金料场的小区正中心里有个两米高的地下车库,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老皮告诉我,设计师真是一个天才,因为一到夜里,行人很容易一头栽下去,走资派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为了他们的消遣和天真的快乐。很遗憾,除了几个送外卖的,没有任何居民摔下去过。拥有黄金的人往往比想象中幸运得多,即便命运同样的不会给他们一丁点可怜的快乐。


D栋十八楼,我们都饿坏了,可冰箱里的食物只有几袋坏掉的冻饺子,剩下的是塞得满满酒瓶。我们仰身靠在沙发里,他倒满一杯,喝掉一杯,中间没喘一口气,怎么喝都面不改色,而我一碰脸就红了,灯光使我的脸变黑,很快我们就喝光了所有的朗姆,我偶尔望向他,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条灌满酒精、浑身是褶的蛆虫。他问我想不想听会歌,是印度的,我说行吧。随着混乱声,曲子清晰起来,它听上去跟印度毫无关系,更像来自那个土坑或者地下车库。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我的脖子和肩膀变得疼痛,歌谣流向胃部,让里面填满了蒸汽,好几次我都想吐点什么出来。


你看到一片云没有?

啊?

就在那。

老皮看着客厅中央,眼神似乎在丈量云的尺寸。

看到了,我还以为那是雾呢。


我笑着说,老皮也跟着笑了。我不会知道,此后的我都没有机会承认,我欺骗了他,我能看到的客厅中央,没有云也没有雾,在我们前方什么都没有。我打了几个酒嗝。与此同时,那个消息传来了。


空气突然变冷,音乐戛然而止,老皮放下电话,他的喉咙因兴奋不断翻滚。太出乎意料了。他干脆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激动不已地开始在客厅里回来踱步,高大、驼背的身体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而我全身大汗淋漓,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被撑开,我们试图控制住自己,但没有成功。奇迹终于降临到人们头上,虽然这样晚,但它还是发生了。我们一起来到阳台上,望着小龙宫修建的方向,黑暗中一辆接着一辆大卡车正缓慢地向那边行驶,机器的侧影像心跳一样持续打在低矮的房屋上,塔吊灯高高立起,照亮了小龙宫雕塑般的轮廓。


他妈的,真美啊。

真美啊。

长时间的寂静中,我们看到无数双眼睛如火柴般闪烁着,这些光亮在城市的街道上沉重地暗自行进。

我们也该找点乐子庆祝一下。

对,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庆祝的。


老皮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有一叠卡片,他把每一张都翻看看一遍,又重新举起最初的那张,按了上面的号码。

 

三点多时麦子来了。这是经理告诉我们的名字。她留着短发戴着耳环,一条黄色绸缎紧身连衣短裙,下面是一双银色高跟鞋。像刚刚从一场梦境里出来。麦子,对吧。我开门把她领进屋。她肯定有着其他更漂亮的名字。


这里比我想象中好很多。

麦子环顾四周,看到了老皮。

事先说好,你们两个一起的话,要加钱的。

那就加钱。

老皮几乎没有抬头。

要我陪着吹麻果的话,也是要加钱的。

我们不玩那东西。

我走到麦子和老皮的中间。

要弄点其他什么事,也提前告诉我。

他没那么变态,你放心好了。

老皮指了指我,笑了起来。


麦子的眼睛很大,里面有我不熟悉的粉红色,仿佛刚吸过毒,或是刚测过脑电图,她沉默片刻,然后脱掉裙子,露出漂亮的胸部。


从上一个人那里出来的太急了,我想先去洗个澡,你们要我帮你们洗澡吗?

不用了。


但老皮还是带着我进了卫生间,我们一起蹲在卫生间抽烟,看淋浴漫过她的样子。她朝我们说了句什么,可水声太大,我们都没听清。一个精美的画框。烟雾缭绕中,我注意到她的双手长得很像那个女人的,可能是烟雾放大了效果,可能她们的手本身就一模一样。我心想,完全也可以杀了她嘛。但这种想法仅仅只出现了一小会,后来这种想法就被希望这双手抚摸自己给取代,这双手最好能捏捏我的乳头,围绕着我的胸膛打几个圈。我充满罪恶,它们能洗涤我。用古老又纯洁的方式。


你知道吗?我都没和她上过床。

老皮打断了我,他站起来把烟头扔进洗手池里。

没事,我们都没和最爱的女孩上过床。

我想我知道他指的是谁。

等下,我们一起操死她。

我抬头看他,他留长的头发没有梳理,落向衬衣两侧,嘴上带着让人目眩的欣慰微笑。

你现在的样子怎么搞得像耶稣一样。

够恶心的,对吧。

老皮擦干镜子上的雾气,认真地看清了自己。

 

麦子脱掉鞋子后显得很瘦小,办起事来熟练又温柔,这大概是这个夜晚值钱的原因。她跪在我们中间的时候,我想她能拉着我的手走走就好了,不用太远,就在楼下居民区走走就好。老皮可以走在我们另一侧,也可以就在楼上的窗口望着我们俩,不在也没关系,这三种假设很快就威胁着我,让我清醒起来,即便我知道自己不是清醒的。她对我们说,可以不戴避孕套,因为她天生就没有子宫。老皮很失落地停了下来,我看出他的样子有着极度的疲劳和某种彻底的空虚,他转身倒在了床垫上,不知是困倦还是思索着什么,彻底失去了活力,把我和她留在黑暗中。


睡到一半,我觉得全身发冷,麦子好像醒了过来,转身伸手拥抱了我。在还有意识的最后,我听到老皮的鼾声,他的一只手好像在敲打床头,如同一只啄木鸟在树干里寻找什么。寻找什么呢?在空地里寻找挖坑的碎片?这次他又想埋掉什么呢?我渐渐陷入那个黑洞中,所幸的是圣母的双手环绕着我,我不用害怕迷路了。


醒来时麦子已经离开,房间内是幽幽的蓝色,汗水从脖子流向我的胸口,空调大概是她走时关掉的。我侧过头看窗外,天已经大亮但是灰色的,我看到我们生活的城市有一道大墙。后来我才看清那是没有影子的云。老皮还在沉睡,他的鼾声停止了,像头刚被宰杀过的猪。我坐起,穿好衣服,看了他一眼,也接着离开了。


一头死猪,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老皮时的样子。

 

2.



在小龙宫娱乐城修建之前,那里原本是全市最大的观音庙,寺庙五内香烟缭绕,三九年城市被鬼子攻占,寺庙划入日化区,遭鬼子严重破坏,观音金身被抛入河中,众僧也四处逃散,直到解放后,高达五米的观音金身才重新被捞起。


我父亲的名字曙光,是庙里的老和尚给取的,因为菩萨赏的好名字,我的父亲事事顺利,在我出生那年顺利混成粮食局局长,在我的记忆中,除夕的夜晚,全市的人民都会排队上山,有本事上头香的人自然诸事大吉财运亨通,而那些过了凌晨还没排到的人,则要背负倒霉一整年的命运。我还记得年前父亲把我扛在肩上走出寺庙的样子,他的目光会沿着大排长龙的队伍,直到队伍的最后,然后他紧紧地盯着那些在尾端抱有侥幸的可怜人们,他的表情就如同高高耸立在这片大地顶端的那尊菩萨,他笑了。


九八年国有企业进行改革,年年上头香的局长们被迫下岗,年年上香的国企职工被迫下岗,保佑他们的菩萨这次没有显灵,意气风发的他们就这样在一夜之间落魄了,同一年除夕的前一夜里,街道上暗自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他们在黑灯瞎火中发起了革命,除夕当天,观音金身第二次被抛入河中。


不久后投机的商人将没有菩萨的庙暗自改成了赌场,供菩萨的地方供起了一张巨大的百家乐桌,从此人们不需要祭拜就能获得快乐,寺庙再次灯火通明人丁兴旺。我和几个小男孩曾经给这里制造过混乱,我们大喊警察来了,里面虔诚的信徒仓皇而出,但混乱改变不了什么,事后我们被愤怒的大人绑在树上,混乱也没有帮助父亲,下岗后的父亲就是在这里输掉了家中所有的存款,差点在同一棵树上上吊自杀成功,幸好被家人拯救了回来。父亲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臭骂了一顿那个给他取名的老和尚,叫什么狗屁曙光,妈的,这次都输光了,都输光了。那刻的我第一次接近了真相,根本不存在信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罪恶的,所有人都死到临头、无路可逃。


如今小龙宫的出现,无疑又给所有人带来了希望。

 

我和老皮没有再次联系。老皮不需要我,而我不需要钱。我整天待在家里,靠着墙坐着。我坚信自己能守住那个秘密。其实,在那个帮他埋尸的夜晚,在她死去的好几个小时之前,她和我在一起。


那是一次怪异的见面,她喊我去一个连锁宾馆,她大概是从老皮那里弄到的电话。我们从没私下见过面,每每见面都是在和老皮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我们也没有私下聊过一句话,无论当时三人聊得多么欢笑,只要老皮起身上厕所或者买单,四周就会彻底安静下来。宾馆楼道里狭窄幽闭像人的内脏,房间在二楼走廊尽头,她穿着一条玫瑰花的裙子为我开门。我走进房间,迅速就注意到这个房间没有窗户,一张盖着红布的麻将桌占据了很大的空间,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住进特价的麻将房,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喊我来这里,同时不能理解接下来她对我说的话。


你想不想离开老皮那个混蛋?

啊?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即便你知道他明天就要死了,你都不会去看他最后一眼,老实讲,我也不喜欢他,可我和你一样,我们都喜欢他的钱,我知道了他赚钱的秘密,我可以找他勒索一笔,然后我们可以永远离开他。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可你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别装了,每次你都找机会盯着我看,特别是我穿短裙的时候,你以为我感觉不到吗?


她笑着看我,我弄清了我是何等的猥琐和龌龊,也弄清了人类是如何把自己逼向难堪的。

老皮总跟我说,你跳舞很好看。

我试图辩解什么,好进一步展示自己的愚蠢。

这就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他们以为你跳舞是为他们而跳,他们允许,你才能跳。

房间里光线昏暗,我没看到灯的开关在哪里。

你会跳舞吗?

她问我。我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这是我童年常常保持的姿势。


她牵起我的手,在房间内跳起来,我跟着她移动,仿佛跟着她从一个窄小的地方铤而走险地迁徙到一个更广阔的地方,这个地方亲切、动人,像母亲的子宫,它可以时时刻刻安抚我,让我不用遭遇生命中任何不可思议的苦难。

你喜欢吗?


我跟着她笑起来。毫无疑问,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然后她跳上床垫,独自在上面跳舞。

你跳舞真好看。

我羡慕地看着她。她突然眼眶湿润,她一定以为我理解了什么。

你就在这里等我,没有谁能发现没有窗户的房间,拿了钱,我们就走好吗?

我点点头。


她离开后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离开了这里。我欺骗了她,就如我一如既往地欺骗着身边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没有事情可做,我已经两年没有工作了,我沿路边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慢慢走向黑夜。接着,我接到了老皮的那个要命的电话。鬼才会知道,我和老皮会伤害同一个女孩,又同时跟另一个女孩上床呢。或许,这两件事是一回事呢?对这个世界我一无所知,我卑鄙地埋掉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妄想通过什么将自己从冰冷的洞穴中解救出来。

 

距离小龙宫娱乐城开业还有七天!


我再次出门时,街道的墙壁上已经贴满了这样的海报,主干道上挤满一些发小龙宫广告单的人,他们大汗淋淋的样子像刚刚出地狱里爬出来。看到我走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迎上来把一张单子递给我。我看到单子上写着:预知复活,永生能飞。


我已经发了一百多张了,这是关于人类的未来,开业那天记得过来。

所有人都会来吗?

对。

男人笑脸盈盈地看着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真的没有人拒绝你吗?

男人眼皮耷拉下来,想起了什么。


事实上,前天有一个人,他很厌恶地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觉得我马上就会欺骗他,我承认我以前发过健身房传单,也发过美发院传单,那都是准备骗人的,带着恶意的,别人躲开我,别人嫌弃我,我都觉得无所谓,但这次我真的没拿一分钱,我是想帮助人,可他那一眼确实伤害了我,如果你尝试过就会知道,带着善意在这个世上生活,太让人难受了。


我接过男人手中的单子。男人重新拾起微笑。

众人皆迷失了方向,他们需要指路。

男人走过我的时候,嘴里说着。


既然是关于所有人,我想把单子拿给老皮,虽然他有可能早就知道了,他的消息总是灵通得多,开业那天我们该一起去看看,看看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看看以后的我们可以走向哪。我在路边给他打电话,电话那头一直没人接听,站在路口整个世界都萎缩成一团。反复几次后,我关上电话,我决定去黄金料场找他。

 

喷水池停了,水池里是脏蓝色,上面浮着虫类的尸体,小区内极其安静,这些灰色的大楼里好像根本没有一户人家,或者所有的住户都搬走了,有东西飘在死气沉沉的小区上空。我走进了D栋电梯,我不知道老皮是否在家,不过总归会有办法的。十八楼到了。我走到老皮家门口,门半掩着,就像他早知道今天我会来似的。


客厅的玻璃窗拉开一侧,空酒瓶倒在沙发下,玻璃杯里还留着半杯酒,是那天我剩下的,时间仿佛还停在我离开的那个早晨,更准确的说,是停在那个夜晚。我叫了几声老皮,没有人回应我。我沿着屋子转了一圈,确认了屋子里没人。他该就在这里才对,他还能去哪里呢?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同样的位置。我感觉自己正在被监视。那是一双男人的眼睛。我对着四周做出下流的手势,期待着眼睛的回应。但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我已经等了好个小时。然后我注意到那晚老皮随手放在茶几上的小卡片。我们也该找点乐子庆祝一下。就是这张用来庆祝的卡片。


你好,我想找老皮。

谁是老皮?

是经理的声音。但老皮怎么可能在他那儿呢。我被自己逗乐了,苦笑了一声。

请问麦子在吗?

我想起了麦子,仿佛这才是这通电话的目的。

没有了。

电话里经理的口气很沮丧。

什么没有了?

长的漂亮的女孩都没有了。

到底怎么了?

漂亮的女孩都去小龙宫了,我这边没人了。

麦子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道,有可能是昨天,有可能是前天,有可能是上个星期,她们走的时候没人提前告诉我。

你再想想看?我们在黄金料场点的她。

黄金料场,对,我记得,那次之后她根本就没有再回来过,也没联系过我,对,就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她们一个接着一个走的。

好的,我知道了。

我翻看着这张卡片,上面印着两个裸体女人,她们身体不一样,但看上去是一个人。我准备挂掉电话。可电话那头的经理继续说。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工作,我的业绩很好,手头上有几百个老客户,男人们需要我,女人们更需要我,每天都有很多人找我,我终于找到了我存在的意义,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你是我今天第一个接到的电话……


我意识到自己不想听他讲下去,无动于衷地挂掉了电话。我起身,关好门离开。走出小区前,我特意来到那个地下车库,看看老皮是不是躺在那里。漆黑的地方,什么也没有。一整天都令人失望。我想那个经理应该还在电话那头自言自语。

 

3.



广场上的青草被拔掉了,人们在那里聚集,等待着小龙宫开门。这几天,老皮的电话依旧关机,倒是经理不断地打电话给我。前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后面的,我选择性接了几次。他告诉我,我可以叫他两万,因为他小时候差点因为两万块被卖掉。他告诉我,他其实喜欢手头上的一个女孩,但让我放心那个女孩不是麦子。他告诉我,他喜欢的女孩服务过一个外国人,他会想象着二人做爱的情形,那家伙肯定头发金黄,身材高大,孔武有力,那个地方他肯定比不上他。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有点同情他,但没说出口。


只有一次,我对他的话产生兴趣。是在小龙宫开业的前夕,也就是昨夜。他说他提前看到过小龙宫。几天前他从后山上山,绕到山头的断崖,有个仅供一个人站立的小土丘。从那里往下看,能正好越过蓝色的施工挡板,看到小龙宫,虽然只有很小的一部分。


那里是什么样的?

太暗了,后山背着光,样子、形状、小大什么都看不到。

那你能看到些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啊?

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冷漠,怎么说呢,像在俯视着什么,对,就像俯视着什么。


昨夜他还没讲完,突然山上传来轰隆声,电话那头就断了。这声音让我感到紧张。实际上,我过去也在这个钟点听见过爆炸声,那是在观音像第二次被推倒的夜晚,等到一切都结束后,我曾跑去过,原来是寺庙的地方,成了一大片废料堆积地,几个老人坐在垃圾上正在哭泣,他们看到了我,让我赶紧滚开。

 

我很早就来到大街上,甚至收拾了下家,我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混在人群中前行上山,来到广场。中途还有几个人疯跑着一路咆哮。我们坚信自己受到了神圣的驱使。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着远处的那扇大门打开。远处的建筑冒着浓烟。队伍中站在我前面的男人认出了我。等待的过程我一直盯着他破旧的蓝色外套。


那个女人是你杀的吗?

我摇了摇头。

可电视上说是你杀的,还贴了你的照片。

我是无辜的。

没有人是无辜的,但没关系,在那里所有问题都会解决。

男人微笑地看着我。


已经到了开业时间,但大门依旧紧闭着。每个人都等着其他人开口,所以每个人都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我有一种老皮,麦子,还有成功勒索三百万的女孩,他们早就都在里面的错觉。天渐渐变暗了,再过不久,夜色会立刻变黑。人们越发惶恐地望着寂静的大门,就在这时,门拉开了一小个缝隙。面对这个缝隙,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是可以进去了吗?所有人都感觉还需要些什么,一句话或者是一束光,只要能引领人的什么都行。终于有人感到了不耐烦,往前走了几步,就这样,这个陌生人领着整条队伍出发了。


我们往前走了五六米。有人小声说了句,什么,小龙宫改成一个新楼盘了,什么,还要摇号。人们一开始感到失望停了下来,但又接着抱怨着继续赶路,短短几步,好像就耗尽了生命。


凶手!杀人犯!


男人突然转头,对我怒吼。


此时此刻,一种强烈的声音,一股从未有过的悲伤,出现在我体内。我停下来痛哭流涕,就像曾经坐在废墟上的老人,有东西在我面前彻彻底底倒塌了。我没有继续前行,而是来到路旁的土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挖坑,汗水流进眼睛里,我早已精疲力劲。被刨出的泥土,轻轻地翻起波浪。我的双手污秽不堪。我可以的。我可以挖出个鸡巴大小的坑。然后,把自己塞进去。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7-29 06: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给后继踢馆作家的一封信:匿名不是戴上面具

鲤newriting 大家  2018-07-29


以一名之差,没能晋级的踢馆作家A,被我们邀请来为后继踢馆作家提供一些建议,于是有了今天这封致后继踢馆作家的信。在文末,踢馆作家A说,“匿名”并不是戴上面具,而是摘下社会人的面具,直面最本真的自己。匿名的意义也不在于和名家蒙面格斗,而是真实的软弱的自己和平日里那个伪装、武装得滴水不漏的自己格斗。


希望大家都能在匿名计划中直面最本真的自己。



给后继踢馆作家的一封信:

匿名不是戴上面具,而是摘下面具

 

踢馆作家BCDEFG惠鉴:

 

谨启者踢馆作家A,日前踢馆,功力不足,门未踢开。诸君多补钙,加大脚力。

 

主办方让我说点什么,那我可就真说了,“匿名作家计划”的赛制对踢馆作家超级不友好。诸君将经历慢火炖、猛火熬。首先,请耐心等待入围通知。终于等到正式发表踢馆作品的那一天,第一批读者会先拨弄你,看你成色(好比在超市里捏着不锈钢钳子翻捡一块猪肉),这时他们还不是你的读者,只是过路人。有人踩你一脚就闪,但别灰心,最后终将有人留步,给你真诚的评价,包括批评。阅读这些评论是参赛以来最幸福的时刻,但你只有一天时间享受它们,猛火马上就要开熬了。主办方宣布“本组6位匿名作家已排好名次,踢馆作家能否挤进前两名成功晋级,两日后揭晓!”明明是同一场比赛好么,6位作家已端端正正摆盘,仅踢馆作家一人躺在油锅里,配以连续两日的命运交响曲伴奏。终于熬满两日,主办方说还需再等两日,因为评委特别认真在看。主办方,请看着我的眼睛回答,评委是认真在看世界杯,对吗?漫长的等待中,我时燥时凉,看到一片叶子落地,也觉得是神在泄露天机。适才平复心绪,一登微博,见粉丝私信问候:“姐,你紧张不?我都紧张死了!”我……我谢你们啊。当然我能感受到,你们真心实意盼着我踢馆成功。那几日,你们好像在等待自己的名次一样。

 

从踢馆作品《未来药》发布至今,一个多星期时间,我有了20多个微博“粉丝”,其中大多数因“兔子可爱”pick了我,有没有一丝丝成分是因为写得好呢,我没敢问。我也互粉了20多人,感恩。类似的感激之情在N年前有过一次,我草率地孤身出国旅行,举目四望,两眼一抹黑,还好两位善良小姐姐把我捡去,做小尾巴。这次“踢馆”之旅比只身出国更加孤独,无论做多少准备,但因肩负踢馆之名,就不可避免地获得“业余”的印象,被傲慢者一目十屏地轻佻对待,我讨厌傲慢轻狂者,怼他们,也因此把自己置于更加孤独的境地。多谢你们陆续伸出友谊小手把我捡起来,更把我的作品捡起来,逐字逐行认真地读。最让我意外的是你们几乎也都投稿参赛了,是正在赶往战场的踢馆作家,我们本是对手,你死我活的关系。

 

终于,名次宣布,我是第三。你们替我惋惜,只差一名就踢馆成功。亲们,不惋惜,没有惜败,如果003号匿名作家是第二名,我能排在第三已经非常荣幸。



这是比赛,但不是竞技体育


主办方让我这个落榜生出来给下期考生写信,我起初也不明用意,为何不请晋级选手001和003发言呢?后来一算账,果真是我最有发言权。约35人参评,最终1人获奖,炮灰率高达97%,你们迟早都要完蛋,包括001或003。我先完蛋,先发言。

 

以下是我在惨遭淘汰后,才醒悟的道理:这不是一场竞技比赛,这也不是一个王者和30个炮灰的战局。


文学比赛不像跳高跳远,拿尺子一量就胜负分明。文学的审美是无法量度的,它很微妙,即便最专业最公正的评委,也量不出来托尔斯泰与卡夫卡谁更伟大。在我们这个小比赛里,入围总决选的作品各有各的优秀,谁得首奖,那是机缘。踢馆作家BCDEFG,既然文学没有刻度尺,我们谁能确保自己是最强的那一个呢,所以最大的胜算不是瞄准那个首奖,而是忘记首奖,忘记比赛,收获“匿名写作”对自己的独特意义,这样的收获是多是少,评委说了不算,全由你自己。

 

网上有作家开玩笑说,要仔细研究评委喜好,准备投稿。但是踢馆作家BCDEFG,我说句真心话,如果你不是很缺那6万元奖金,或者缺一句“我干掉了某某某某著名作家”的宣传语,就别去模仿评委眼里的优等生。“海雾”很美,但一夜间全世界都弥漫海雾,而你们原本独特的自己被遮蔽在仿造的海雾里,这是文学的损失,更是作家自己的损失。大赛夺冠率只有3%,祝你们都夺冠那是不真诚的,空话。我只祝你们享受这一场匿名。



匿名不是戴上面具,而是摘下面具


我跟大家一样,瞄着首奖来的。上面那些鸡汤是我惨遭淘汰后才熬的。但我最大的幸运是,从一开始就阴差阳错地收获到“匿名”的意义。

 

起初得知我要参赛,一位我非常敬仰的作家给我传授了秘籍——初学写作者写**题材最见奇效(他怕我底子薄不扛打)。仔细回想,他果真就是写**题材出道的呢,因为他在我心中神一样的地位,我没理由不听他的,除非我有病。然后呢,我没有听,一意孤行写了这个现代家庭的故事。

 

这次大赛由《鲤》与《腾讯·大家》合办,文学难得一次走出自己的小圈子,登上“腾讯·大家”这样一个舆论场。在80年代之后,文学已经很久不曾如此接近大众。我应该在这里交出什么样的作品,才算珍惜这个文学空降入人群的瞬间(也许真的只是瞬间呢,不敢奢望未来还会发生)。在文学青年自己的小圈子里,当我们谈论文学时,谈论的是:语言的艺术、结构的艺术、叙述的艺术、艺术的艺术。而在《大家》这个平台上,我试图呈现这样的文学——公共议题的另一种解题思路。那些在《大家》反复出现的关于现代社会、原生家庭的问题,那些专栏作家反复给出答案,又始终没有答案的问题,能否也用小说来一次解答或追问?

 

《未来药》这样一个现实泥沼里的家庭故事,不旖丽,起先我收到的评论是“无聊且长”,第二天评论里有读者说“写的是我”,“流泪看完”,这时我知道这次机会没有浪费,我的小说找到了真正的读者,而我找到了病友,陌生的灵魂因为这篇小说相连了,互相慰藉。我年纪不大的时候在香港书展遇到黄碧云,腾讯记者邀她开微博,在大陆扩大影响力。黄碧云面露难色,说,“我不需要太多读者。”彼时的我追逐畅销书作家,不理解她。这两年我懂了,一个作品的生命力不在于十万个人翻开它的那一刻,而在于几个人读完最后一个字,忘记合上它。故事在他们心里还没有完结,会继续走上一程。这样的读者哪怕只有一位也好,两位也好。

 

有人微博私信我,猜我年龄。从大学生到老阿姨,猜什么的都有,推理依据都来自于小说情节本身。怪不怪?在中国式家庭里,似乎每一代人都与我经历相仿,一代又一代人复制同样的伤。前些日因“萝严肃”指引看了湖南卫视的《少年说》,00后的孩子站在天台上大喊:“妈妈,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压力很大!”,家长站在楼下喊回去:“我都是为了你好!你不懂!”我不禁会想这些70后、80后家长在少年时是否也对自己父母有过同样的请求,而经过二十多年,他们长成了自己父母当年的威严模样。

 

前辈作家常说,文学解决不了社会危机,无法给社会开药方。我却斗胆把这篇小说叫做《未来药》,因为写作过程中我确实找到了治疗心病的方法,算是个验方。我的父母亲是世界上最爱孩子、最负责任的那种父母,但我始终和他们不亲密,多年来我找了很多理由:星座、血型、九型人格、代沟、中国人含蓄……这些解释全都说得通,但没有一个能帮助我。直到我参加匿名作家大赛,在不设心防的情况下写《未来药》,一点点梳理自己和父母亲的关系,才发现一切都源于自己的心理障碍。找到病因,我也终于找到了药。当然,这粒药只属于我自己,它未必能治好另一个人的病,但《未来药》记录了我找药的过程,希望对你们有用。

 

作品发表后,评委从技术上给了我很多建议:“……本作整体太长,需多加裁剪冗枝,使其更紧密一些。”我完全知道这些缺点,一开始就知道。投稿之初,我曾一度找主办方把稿子要回来,想按照理性中好小说的标准再删一删,但我终究放弃理性,没有修剪掉那些冗枝。因为心有杂念。我忍不住会假想一个读者——我的母亲(我怕她读,又盼她读,怕她认出我,又盼她一眼就认出我)。我始终按捺不住把母亲放在读者的位置,甚至把她假想成唯一的读者,把我因为懦弱而不能当面对她讲的话,在小说里絮絮叨叨地说,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如若有一天母亲读到《未来药》,她就能轻松读懂我说的大白话,不必惶恐揣测什么潜台词。希望母亲能原谅我,我一直没有能力修复我们的亲密关系,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病了。虽然最终找出的病因正是母亲,也请她不必自责,正如我在小说里絮絮叨叨讲的那样,我一点也不怪她。

 

读者杨贡说我犯了大忌,把自己的一切都注入到一篇小说,创作者应吝啬自己的真实感悟,要很节约的挤着用。其实这些感悟不怕铺张浪费的,若非“匿名”切断一切社会关系,我也许永远没有勇气把它们写出来。对于我来说,“匿名”并不是戴上面具,而是摘下社会人的面具,直面最本真的自己。匿名的意义也不在于和名家蒙面格斗,而是真实的软弱的自己和平日里那个伪装、武装得滴水不漏的自己格斗。

 

匿名这个坏东西,一开始我以为它要我蒙着脸秀出肌肉,看我多强,比专业作家还要强!可真正匿名了,我却发现匿名之下的我不再执念于强,而是勇敢地把最弱的自己交了出来。

 

这是我意外发现的匿名的意义。也祝愿你们找到自己的那个。

 

 

踢馆作家A

2018年7月7日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8 02: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黑鱼的故事

文/匿名作家013号




大黑鱼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吃过晚饭出来乘凉,常常在公家楼的墙上碰到四脚蛇。四脚蛇扁平的身体像一块混了色的橡皮泥粘住白纸,灯一亮,脚动起来,嗖嗖地往天花板上跑。那感觉,在看的人眼中,简直像爬在自己头颈里。大黑鱼痒极了,就拿扫帚柄拼命去打,四脚蛇爬得越快,他越狠心敲,于是天花板上掉落一两截断掉的脚或尾巴。大人讲,四脚蛇的肢体是可以再长的,拿一只脚换一条命,于人于虫都不吃亏。牺牲在台阶上的那部分,一波一波动着,像抽了筋似的,散发着挣扎的苦味。大黑鱼看到脚的余喘,总觉得头颈仍在发痒,索性上前一撵,那脚化成一滩薄皮,烂在地上。等风干了,大人清扫楼道,将之连同楼外飘进的落叶一起收作了。而这样的事,大黑鱼为了头颈的舒适,每个夏天不得不做。


后来大黑鱼开始做梦,梦到四脚蛇钻进自己耳朵里,每爬一步,细脚掌都在他稀松的耳屎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干涩声,他吓醒了。姆妈讲,阿三,这是报应,白天踏了四脚蛇,夜里伊就会生出新的来,钻到你身上的洞眼里去。哪些洞眼?洞眼多咧,姆妈边讲边戳他,喏,眼乌珠,耳朵,嘴巴,鼻孔,肚脐眼,还有小卵泡,凡是软的,凹进去的——姆妈这只手往下半身一指,大黑鱼吓得打嗝肚了,只觉浑身发痒,卵泡发痛。偏生姆妈追着讲,你打来多,伊钻来快,下趟阿三身体里全是四脚蛇了。他说不信,但不敢了。往后再见到墙上的朋友,大黑鱼总觉得它们的眼睛恶意盯牢他,脚在墙灰上来回摩擦,每一只都晓得他曾打断过另一只的脚或尾巴。大黑鱼头颈不痒了,专心腿软。路灯亮起,两眼死死抓住台阶,他再不敢看楼道里的墙。每一趟夜路,都是乌云对头顶的穷追不舍。



活到谢顶和长啤酒肚的年纪,大黑鱼很少走楼梯了。直上直上,封闭的电梯间里除了新开店面的小广告和敞亮的顶灯,哪还有什么四脚蛇,连蜘蛛网都寻不到。何况大黑鱼有十足信心,就算叫他去吃忆苦饭,重新住进破败的轴承厂小区,他也不怕的。这一切多亏了下岗,不下岗,不做生意,一家门永世搬不出那间阳台朝西,夏天漏水的五楼宿舍,自己也永远无法克服这份秘密的恐惧——大黑鱼也曾难得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发现重点不是下岗,重点是阿三。若不是女阿三大手一挥,他一个轴承工怎会想到去做水产生意?这些年捉鱼杀鱼,他对这类动物的构造了如指掌,捞上来,刀面一拍,闭着眼都能开膛破肚。划鳝丝是开纸箱,剪刀一记戳进,从头到尾,滑滑梯一样顺流直下,畅通无阻。切鲢鱼块,鱼眼珠对人眼珠,一面是离了水的张嘴喘气,一面是大黑鱼紧咬嘴唇。鲢鱼多少沉,人虎口虚架,五指按住滑溜的身体,像按住一块泡足了水的肥皂,刮痧似的卸下它密集的盔甲。至于螺蛳,河虾,螃蟹,网布一兜,花绳一绑,轻松不在话下。每当旧工友在菜场里唏嘘大黑鱼的本事和眼光,他总感到恍惚,好像他不是他自己,反倒是对面工友中的一员,对于人生第二个回合所掀起的巨浪,感到飞快而不真实。


起手总是慌张的,女阿三至今仍嘲笑大黑鱼刚接活时,一双大手连小小的汪刺鱼都握不住,眼睛几眨工夫,倒被这畜生碰伤了手指。车间师父的话是受用终生的,鱼摊还没成气候,他就专程来捧场,阿三,我是不大懂的噢,但是呢,零件哪样拆,鱼就哪样杀,你讲意思对吗。又讲自己要去跑差头了,驾照现学。女阿三急忙插话,关照师父一声,开车的人不好翻鱼身噢,路路平安。师父讲,还是阿三福气好,老婆心细,下趟要发财。从此大黑鱼把鳞片看成外圈,泡泡当成滚珠,便感到鱼的周身散着金属的光泽,一条条杀下来,果然,心里不当回事,杀鱼的熟练工种就练成了。女阿三在行内放话,这桩本事,我老公无师自通。


有一夜,大黑鱼做起了杀四脚蛇的梦。他长久没梦过这令他腿软的朋友了。在梦里,唯一的应对办法是像白天一样劳作。他长吁一口气,取小一号的刀,剥皮,切头切脚,清洗内脏,案板上留下十分稀少的黑血,清晰在目。那个梦尽管恶毒,醒来的大黑鱼却是无比松弛的,他再也不怕了。四脚蛇,同鱼、虾、黄鳝没有任何区别,都是零件,都能拆。这个梦太珍贵了。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大黑鱼觉得这个梦就是他人生中的“粉碎四人帮”事件,他粉碎了姆妈布下多年的白色恐怖。次日,大黑鱼带了黄酒黄鱼,去郊外墓地给姆妈上香。他讲,姆妈放心,阿三身上没有洞眼了。也是奇怪,上过坟,大黑鱼的生意就好起来了。他像个貔貅,钱在身上只进不出。那年他三十七岁,菜场里相传,大黑鱼凭一个梦闯过本命年的关隘。


又闯十年,大黑鱼真真觉得,一个人什么都能做,而且做什么就是什么了,当轴承工的时候,一心求精求亮,做了鱼老板,脑子里只晓得怎么把控一条鱼。就连江湖名号,也从过去车间里的袁阿三变成店里的招牌货了。大黑鱼三个字结实有力,一听就有老板气味,同自己的形象也相配——太阳底下的气力活,日复一日养出了他的粗腰身,黑皮肤,老实油亮。只是做久大黑鱼发觉生活里到处都是鱼。他躺在新家干净的浴缸里,听到水上打着密密的氧气泡;磨指甲刀,做出刮鳞片的手势。他蹲着看地摊杂志拉屎,感觉自己的排泄物正细细长长地流出来;走在路上,每个说话的人都在吐泡泡。大黑鱼不吐,和沉默的虾兵蟹将打久了交道,他也懒于张口了。


大黑鱼隐隐想起姆妈那句话,你打来多,伊钻来快,下趟你也变四脚蛇了。十五年生意做下来,他身体里四脚蛇没有,水生动物倒不知游着多多少少呢。这些老朋友有没有游进五脏六腑,血液神经,操纵着自己的某一部分,大黑鱼没深入想过,他让自己停留在一个安全的思路中:只要身上不生鳞片,就没啥要紧的。一天二十四个钟头,八个在摊头上,四个接送货,剩下的钟头,大黑鱼即便闻到了自己身上早已无法去除的腥臭,也理所当然地视之为自己的体味了。他想,男人嘛,总归有点味道的。

 


大黑鱼身上的味道,大黑鱼自己极少觉察,女阿三却越来越引以为意了。从鱼摊退下来一年不到,楼里再没有哪个牌搭子敢暗地里讲她身上难闻了。这副运道差,运道太差,怪上家飘过来的风太大啦。从前听到这种阴阳怪气的话,阿三心里过不去,睡前一边开着大灯擦花露水,一边朝大黑鱼撒气,你讲,大家都是厂舍里搬出来的,有啥稀奇,做裁缝发财同卖鱼发财,有啥区别。可阿三没料到,等花露水和时间冲掉了身上的怨根,自己从满是香烟香水的地方回转来,立刻捕捉到那股熟悉的、带着变质的河水气味的鱼腥臭时,竟也捏紧鼻子大喊,哎,回来先汰浴呀!浴室响起水声,阿三又推门关照,沐浴膏有的是,覅省!转身去开窗通风。有时几个牌搭子玩累了,到大厦里逛逛,人家买,阿三也显派头,买条好衣裳穿穿。衣裳越金贵,阿三愈发不情愿去摊头上沾惹那股腥气。老客一旦问起那个曾在菜市场风风火火半边天的女阿三,大黑鱼只讲,伊到自麻房挣大钞票去嘞。上个夏天,女儿熬出头,去省城上大学,阿三也熬出头了,她对大黑鱼讲,年纪大了,还是分房睡好。大黑鱼没意见。


两个阿三的鱼摊生意,并不是一结婚就做的。双职工多年,碰到下岗,只好半路出家。女阿三算半个乡下人,脑筋一动,联系了村里摇船的小娘舅。娘舅的左脚有六个趾头,小趾边缘紧跟一个萝卜头,像长在脚背上,又像在侧面,总之不和其他五个并排,只靠一片鸭蹼似的薄皮接起来,灵活柔软。老人里传言,六趾的路数,一个村头,两三辈人里顶多出一个,生来便是捕鱼的料作。娘舅自然水性极好,从小就摸螺蛳,钓黄鳝,大起来更是水底百晓生,他总晓得哪片塘里田鸡藏得多,野甲鱼什么时候上岸来,晓得大肚皮的鱼在哪一天洄游到哪一段了。娘舅最厉害的,是讲得出当年的水情。长江的脾气,雨神的脾气,娘舅都摸得出。人们说,娘舅跳到水里,他的第六个脚趾就是高科技探测器。


偏偏娘舅不肯带他的高科技与时俱进。九十年代,村里人买鱼苗虾苗,填河造塘,网一撒,地一圈,大搞养殖生意。娘舅还是一双拖鞋,一顶草帽,摇着自己的半机械船,在河道里来来去去。后来受了工厂污染,河塘里一阵发黑发臭,一阵又盛满了疯长的水草,捞上来的虾灰里泛黄,鱼翻着大白眼,娘舅就放了,去下一片继续捞。娘舅对于乡间细密的河网,熟悉得就像老中医对人身上的经络,竹篙一搭,手指一拨,心里就有数了。他必能在日头暗下前捞到好的,清爽的,开价就比养殖的翻几番。娘舅拍胸脯,保证野生,无毒。买家照单全收。唯吃亏卖不远,只在附近村里兜售。眼红的养殖户放开话,娘舅捞来的货色,都是在人家塘边捡的,漏出去的鱼苗吃吃角料,不是宝货。好在河鲜河鲜,从水里下到锅里,汤一喝便知真假。娘舅的料作,总比人家的吊鲜味,不愁生意。从此各走各路,养殖户的鱼卖到市区,薄利多销,一年年扩大地盘,娘舅的精耕细作也有了进步,手底跟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收皮毛人的儿子,一个是收珍珠蚌壳的苏北人。三根荡来荡去的甘蔗是如何轧到一起的,无人了解,只见某一天起,娘舅家进进出出的影子就生出了三头六臂。


娘舅脾性怪,没结过婚,族中只有一姐,把外甥女当女儿宠。阿三跑去烧一桌饭,席间一开口,几天后,娘舅的水产生意就从乡下摆到阿三家门口的菜市场了。一头是黄金猎手巡猎,一头是阿三夫妇看店,中间靠两个徒弟开一部小飞虎急送。车是女阿三是拿买断金投资的,她另投资了三百五一个月的摊位,水产部靠门第三家,猢狲画给唐僧的一小块地。地上摆一只女儿小时用的椭圆澡盆,盛鱼,三只蓝绿的圆形脚盆,盛虾,两只新买的红提桶,盛黄鳝,若干泡沫塑料盒,架起刀,打好氧气罩,支一柄广告伞,往大理石台上泼过清水,阿三夫妇在零比一落后的形势下,开启了第二回合。


做生意前,大黑鱼也叫阿三。若夫妻同场,人们就以男阿三和女阿三来区分。当年介绍人讲,阿三讨老婆,好比讨一面镜子,也是老三,缘分。见男阿三闷声不响,女阿三殷勤陪话,介绍人讲,互补,又像又不像,再好不过,顺利撮合了这门亲事。介绍人眼光准,两人一路走来,无不是女阿三一马当先,男阿三闷头紧追。开了店,营业执照上写“阿三鱼行”,法人袁某某,可人人都晓得,这个阿三到底是哪个阿三。业内无好话,早做十年反被盖了风头的隔壁摊常讲,阿三鱼行名气打得响,其中几分靠娘舅,几分靠阿三一张换糖嘴,客人不晓得,同行是有数的。


阿三不在意,她坚持做生意要讲声势,鱼不喊,老公不喊,只好亲自上阵。一面喇叭朝前,一面眼观六路。开市两个月,阿三仔细留意各家品种,便叫徒弟传话给娘舅,专抓野鱼,块头越大越好,自己则在摊头上打出独家黑鱼的招牌,来势凶猛。三句两句一噱,客人悉数拉到自家门口,爽气称量,零钱不收,多钱不找,嬉笑中养足了回头生意。新客路过,只记得一个热情招待的女老板阿三,男阿三则退居后台,无人知晓。他自己也只当是从一个车间换到另一个车间,专心打磨杀鱼的全套本事。带路人娘舅却教得气死,骂他不是这块料,手生,反应慢,同鱼不合拍,不如叫自家徒弟来帮忙。女阿三死活不肯,她讲,男人总归要凭一门手艺吃饭,磨工不行了,磨刀定要做下来。便像个驾校教练,一面招揽生意,一面回头监工。她的口号很大,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向毛主席看齐。一年下来,大黑鱼出师,世界上却再没有了男阿三。阿三成了沉默的大黑鱼。


这条鱼越沉默,周围越忘记他的存在。人们到了摊头,喊一声,阿三!女阿三摇晃着细腰肢出来招呼了。挑完,称完,转手后台现杀,并无话,知道的是夫妻档,不知的只当是女老板雇了个哑巴长工。若在路上碰到两人并排走,喊一声,阿三!男阿三不响,女阿三自动接话。直到女阿三从菜场退下来,人们只见大黑鱼躬起一副厚厚的背,老实巴交地坐在摊上,也无法还与他原来的名字——女阿三的离开,连同这个响亮的绰号一道带走了。客人光顾阿三鱼行,照旧问一句,阿三哪里去啦,也照旧一口一个大黑鱼称呼着眼前这位不露声色的阿三。他像一尊镇店石佛,若没人搭话,眼角,鼻息,都毫无活泛的意思。


大黑鱼绝非做表面功夫的人,这点小事,他不放心上。甚至觉得这个名字能随着下岗而消失,真是再适当不过了,好比一个兵在投降后要缴械武器,不严肃的绰号也理应成为这趟集体生活的陪葬品。工友当中,阿三阿五,老王小王,出了厂值班、收银、送报纸,统统按编号来。哪怕下了海,也好歹换个洋气的称谓,这是规矩。那位叫小六子的,赋闲多年,老来被做外贸生意的儿子喊去帮忙,硬是得了个英文名。儿子讲,我叫汤姆,你就叫杰瑞。此后小六子在儿子出资的茶室里做东摆局,讲起这桩事,众人笑死,六子啊六子,二十六个字母背不全,倒有英文名了。


一干人里,只有车间师父开了差头,还是人人喊他师傅。师父苦笑,两个哪里好比。大家懂,当了半辈子高人一等的师父,后半生拉起新时代的黄包车,看人眼色,意思差得远。聊了一圈,才有人望向角落里闷声不响的阿三,笑他,阿三不当,去当大黑鱼啦。他讲,这有啥啦,一山不容二虎,我结婚辰光就笃定不要这个名字了。啧啧啧,宠老婆,发洋财。工友起哄,阿三现在人住进十二层,身价也是车间里顶高的咯。


刚结婚时,女阿三还在当合同工,厂里劳保用品只发一份。两个人一包手套,大黑鱼分给老婆,两人一盒肥皂,大黑鱼留给老婆。女阿三问,两个人一个绰号,怎么分。


大黑鱼讲,你叫阿三,我叫阿三老公就好了。阿三听了,咯咯咯地笑,单薄的身体扭起来,像一下子中了好多发子弹。


很多年后,阿三夫妇躺在新家宽绰的床上。女阿三讲,那是你讲过最油腔滑调的话。大黑鱼却不觉得,他想,这不过是自己所有真心话里平平常常的一句。

 


搬家那天,小飞虎进出两趟,轻松完成任务。大部分旧物什,阿三家都不要了,有的送掉,有的扔到卫生房,任人处理。它们堆成一团团小山,像平常杀完集中丢到一处的鱼内脏,不一会儿,苍蝇飞虫就绕了上来,挑挑捡捡,指指画画。邻居讲,这家的日脚在人眼门底好起来,全靠阿三一天天做出来呀。他们捧着阿三送的糖,目送这部每晚停在楼前,滴滴嗒嗒漏下整夜腥水的小货车最后一次驶出自己的地盘,再没有谁敢捂着鼻子喊臭。这一天的小飞虎,里里外外都是清爽的,阿三吩咐大黑鱼提前清洗过了。橡皮管子里的自来水一冲,冲掉了过往早出晚归、出汗出力的印记,只剩下纯净而干燥的汽油味。人们站在后面,闻出了一股发家致富的香气。他们用长久的目光代替挥手,因为眼神能传达出更复杂的情绪。


小飞虎由大黑鱼开出小区,上了桥,一路开进小区对岸新造的“老福特”。这条河将要把阿三夫妇从过去狭窄的两室一厅里切割出去,也切割了他们和他们残留在狭窄中的老相邻。阿三坐在敞开的后车厢里,对着早已看不清的人影大喊,要野鱼来寻我噢!企图创造彼此间仅剩的见面机会。那声响让过路人都晓得,鱼摊上的阿三搬家了。



而大黑鱼握住方向盘,两眼朝前,像一个毫不相干的搬家司机。他能想到,在小飞虎留下的一溜灰烟底下,人们正发出啧啧的感叹,感叹阿三多少吃苦,多少能干,但不会有人提起他。即便提起了,也不过是像娘舅那样,要么讲他没本事,要么讲他运道好,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今生碰到这样会做人家的老婆。大黑鱼想,道理没错。只是一旦细究入去,这一局到底是靠阿三还是阿三娘舅扳回来的,大黑鱼就有点发晕了。毕竟娘舅在阿三眼中是活财神爷,到了大黑鱼那里,就变成了令他脚软的怒目金刚菩萨。


娘舅不是看不起我,他是看不起所有城里人,大黑鱼常这样安慰自己。娘舅极少进城,一来就满眼流火,他讲,人不下河,专门到蓝水池里划水,像人样子?下了河不赤膊,专门套一身假鱼皮,像人样子?一路骂下来,不熟水性的大黑鱼就成了娘舅眼里的三等残疾。娘舅讲,管你中耳炎西耳炎,不游水,等于少活半条命。大黑鱼心想,跟你学手艺,才是去掉半条命。大理石台上的刽子活,娘舅什么诀窍都没教,单单是来一趟骂一趟。骂够了,挨打的一方还来不及喊苦,抡棍的人反倒怨天怨地,做出一副被扶不起的阿斗气死的模样,扬言再不进城,叫女阿三面上尴尬。大黑鱼吃进多少哑巴亏,只好一口咽下,铁了心把气都撒在娘舅捉来的鱼身上,用劲刮,狠命剖,一刀一刀,咬牙切齿。


娘舅不来,每到年底,阿三夫妇只好带足烟酒去乡下尽孝。阿三下厨,烧了一大桌,娘舅喝过头,红一张脸,拍桌就骂阿三瞎了眼珠,老公挑坏掉。他讲,早晓得跑出厂还要卖鱼,当初不如亲上加亲,嫁给自己徒弟。这种时候,一桌人全无动静。阿三不相劝,徒弟闷声吃菜,大黑鱼也绝不敢为自己辩护一声。谁都明白,造次半句,只会叫娘舅愈发跳脚。若是气性上来,撂挑不干了,岂不闯祸?索性由他一口气骂完,见无动静,自会转去骂别的了。大黑鱼在窒息中望向两位徒弟,发现自己虽同他们天天交接货,却不曾好好说过话,反倒是阿三同他们相处,像姐弟一样熟络。他仔细打量过那两张糙面孔,发现他们更适合叫大黑鱼,身体壮实,头发油亮,不像自己,虚胖,有秃顶的迹象。尤其是收蚌壳的,头上一个疤,脖挂金项链,话到兴起时喉咙变粗,口音虽乡气,总比他三句闷不出个屁来好。可是这又怎样呢,大黑鱼想,这么能干,还不是同娘舅一样当光杆司令。


大黑鱼的底气在阿三身上。这种场合,阿三并不站出来解围,却也不帮腔。她从不骂,更多时候像个将军,冷静地指挥他。娘舅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种话阿三绝不会讲。她只是从某一年起,在下乡前特意给大黑鱼安排几桩事情,去修车,去交租,大黑鱼有数,阿三意思是不要他再跟去见娘舅了,主动免除他所需承担的侮辱。至于乡下那边如何交代,不必他操心。娘舅说了什么,回来也只字不提。这让大黑鱼坚信,老婆和娘舅绝不在一个裤脚管里。但他又有些发觉,在这场致富的混双比赛中,两人一前一后,看起来各就各位,也像是形同陌路,越走越远。最明显的就在钱上。


阿三决定买房的那天,大黑鱼吓了一大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经手的鱼竟然足以换一套新房了。何况那一跳里,还不包括他事后才想到的——这些钱是扣掉了娘舅师徒的分红,扣掉交通和租金,扣掉女儿林林总总的教育费用后所剩余的部分。即便阿三告诉他,熟客那里有开盘的路子,他仍缓不过来,怔怔地望着某处,一双手在空气里来来回回地抓。阿三问他做啥,大黑鱼不回。他看到眼前飘满了翻腾起伏的鱼,长条的,粗胖的,卷曲的,每一条所溅起的水花都化成了柔软的人民币,红的毛主席,绿的毛主席,左,右,他要统统捞进自己的围裙里,然后放上大理石台,举行洗礼。


大黑鱼用最短的时间把多年前的车间生活回放了一遍,搪瓷杯,工作服,月薪,劳保,日复一日地原地踏步,觉得自己真真在做梦。忽然想,如果早点归顺娘舅,甚或生在乡下,岂不更容易发财?醒过神来,才发现不对,这一切都是因为阿三,因为这个和自己同排行的女人。她大手一挥,赢下了混双的后半程,而奖杯是一栋新式电梯房,更要紧的是,房子里没有娘舅和他的徒弟。大黑鱼得意起来了,老子还怕什么?似乎正是娘舅的辱骂装修了这间毛坯房,口水,白眼,鼻孔里蹿出的冷笑,一点点凝成油漆,为墙面刷出平滑的光亮。骂完了,大黑鱼再大摇大摆地搬进去。他冲着脑里的娘舅和面前的阿三发笑,嘴巴却像鱼似的拨出另外几个字,谢谢姆妈。阿三听了动气,眼珠戳瞎了,不谢我,谢姆妈?姆妈过掉多少年,老早拿你忘记掉了!




那年相亲,大黑鱼本不愿考虑乡下女人。他讲,我阿三钞票不多,总算相貌不推板,何苦沦落到去乡下攀亲眷。可他一望向女阿三那双活络的桃花眼睛,听到她那番开门见山的表态,就生吞下了自己此前的话。那日在茶室,趁介绍人出去打电话的功夫,原本嬉笑的阿三忽然严肃起来,尖细的眼神隔着圆桌直刺过来,像两把枪稳稳地瞄准对方。阿三讲,我相不中啥,就相中你一张城里户口。我自家呢,没啥好,就是个处女。话落,大黑鱼还没反应过来,介绍人回来了,坐好。一切像没发生过,阿三继续陪介绍人玩笑谈天,毛衣织什么花式流行,外头饭店时兴哪个菜色,尽是和主题无关的琐碎杂余,留大黑鱼一人闷闷地缩在角落,不声不响,仿佛被阿三打了一拳,难以回神,更别说出手还击了。


大黑鱼回去问姆妈,厉害的女人要不要讨。姆妈拍拍围裙,讲,两个人做人家,姆妈不好插手。你自家想清楚,要做大事体,就寻个听话女人,听你依你。想不吃苦,就讨个结棍的,只有一点,万事听伊依伊,不好再出头。姆妈的话干脆利索,又是一记重重的拳头打在大黑鱼脸上,一左,一右,两块巴掌肉生疼。那天夜里他无法入睡,翻来覆去想这桩事,第一次感到人生大事这四个字,每个字都担着一百斤大米和菜油的分量。直到天蒙蒙亮,外厅传来姆妈起床的动静,一边淘米烧粥,一边关照老公白天要做啥,买啥。大黑鱼嘴唇一咬,决定了,要讨个像姆妈一样的能干女人。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同时回想起那双钩子一样的眼睛,大黑鱼告诉自己,往后要待伊好,伊要啥,就给啥。


搬进新家,还没好好享受,阿三忙着放炮仗,请进屋酒,张罗一天。大黑鱼也跟前跟后。等客走,送女儿回到学校宿舍,一对陀螺总算转不动了,歇下气来,已是月升。两个人躺在皮沙发上,地面再喧嚣,十二楼里悄然无声。大黑鱼望着一堵白净的墙,嵌在墙里的电视机,电视机旁的木制搭架,架子上的吊篮,想到这一切都是阿三连月盯装修盯出来的。阿三看出了他的观望,开玩笑说,我盯工人,比老早盯牢你学杀鱼还认真咧。于是两人一同抬头欣赏装潢,阿三像个导游,对着一百多坪的房子指点江山,大黑鱼的眼睛就随之转来转去。阿三解释价钿、材料,不断问道,你讲是吗。大黑鱼频频点头,点头。一路讲回白墙,阿三大腿一拍,猛跳起来,说结婚照忘记拿过来。随即又镇静下来,老屋里腻腥的物什,统统不要了罢。她安慰自己,就当是重新结了一趟婚,你讲是吗。这话燃起了大黑鱼身体里的一股热。他没点头,心想,真真是的。只因新房子里没味道了。从前走到五楼,浓重的鱼腥气就涌上来了,像发酸的隔夜菜混着阴沟洞里的尿骚味。开门进去,地板起一层黑乎乎的膏,顶上半挂发霉的墙皮,不闷头睡觉,还能做啥。而现在,屋里清清爽爽,哪怕是隐微的甲醛,过度的消毒水,也透着一股舒心舒意。沙发上的阿三像个大姑娘,日灯光照下来,白皮白肉,毫无菜场里的风火焦灼。望着这个带他站上浪头的女人,大黑鱼感觉一切都回到了青年时代,自己身上的臭气也随高楼里的穿堂风褪去了。他突然想到了姆妈,感激姆妈,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荣耀,嘴上却不知怎么拨出了这样一句,你讲,新房子也买得起了,要不要再养个小孩。阿三吓了一跳,本能地回骂,发神经呀,老死鬼!忽然又笑了。她明白这是一个虚指,一个对方抛来的,意在别处的暗示。于是他们游进了毫无腥味的卧室,大黑鱼的沉默十分久违地,让阿三也一同沉默了。


大黑鱼年轻时爱看地摊小说,从中学到了云雨和鱼水两个词。他看上下文的描述,大约能咂出是个和性有关的词,而且是褒义色彩的。同阿三结了婚,起初总是急急忙忙,直奔主题,有了女儿,在狭小的家里更是糊涂潦草,敷衍了事。直到搬家这一天,他才品出其中的真味。伟大领袖说得对,任何事情都是靠实践出真知的。大黑鱼越发感激自己这份职业,若不是平常经手了大大小小的鱼,自己也许永远无法感知妻子的灵动,以及由此而来的自己的存在。娇小的阿三半躺着,仰起头,随着他节奏分明的抚摸而前后摆动,然后随着逐渐加快的节奏而喘息,发抖,翻转,挣扎,直至剧烈弹跳,大黑鱼真切感觉到了,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条鱼,她的手是鳍,脚是尾,眼里闪现着差点为之丧命的钩子的危险倒影。她急促的叫声是因弹跳而飞溅开去的水珠,水珠溅到大理石台板上,溅到下水道力,溅到正在挑货的老客人身上,也溅到全新的床单和被套上,刚打了蜡的木纹地板上,溅到大黑鱼的脸上,不知道有没有溅到同女儿房间共用的那面墙上,幸亏女儿不在。


这条鱼在持续的扭动中高声叫了,大黑鱼觉得自己手上几千万条沉默的鱼,虾,黄鳝,此刻都从阿三尖细的喉咙里喷薄出来了,它们翻滚着,腾跳着,不顾离岸后的死活,前仆后继,一触到干净的床单就魂飞魄散。如果杀十年鱼,大黑鱼想,能换来听这样的一曲高歌,那也是心甘情愿的。他隐约嗅到一丝轻微的腥气,这在这个首次开封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鼻,也许是汗水蒸腾,自己身上来的,他很久没留意自己的味道了,也许交混着一点阿三身上的腥气。他仔细嗅这一丝不净的气味,像循着一根琴弦,去聆听一个长久颤动的音,由强渐弱,渐弱。他想从中分辨出自己的声部,刀刃的声部,可是没有。阿三身上的水结成了冰,逐渐包围住他,他清醒地反应过来,书里那四个字,鱼水之欢,其中是没有他的,有的只是阿三和阿三全身心的腾跃——而他从来都是鱼台前那个握着刀的外人。即便如此,他仍是高兴的。几年前经历一次失手,大黑鱼一蹶不振,两人心照不宣,晓得他的武器生锈了,老化了,再无男人的本事。而此刻能举起每日劳作的手,拨动阿三的开关,像拨动一条鱼缺水后极力张开的嘴,一收一缩,一呼一吸,看它在痛苦中寻找极乐的体验,他觉得圆满,知足,因祸得福。他甚至快乐地想着,等阿三老了,老到背躬起来,脖子像晒干的丝瓜精,他还能这样抚慰她,让她抽筋般地跳动,嚣叫。自己则情愿永别刺激,只要能在提不起刀的年纪,借着为妻子服务的时刻,回忆起当年利落宰鱼的感觉,就足够了。那是完美的一天。


大黑鱼有了这样的体悟,便越发觉得生活中到处都是鱼的事情。如果把世界看成水,人看成鱼,一切似乎更好想通了。而鱼和水的世界是无声的。他不愿开口,沉默着思考这些,享用这些。他想这一切都拜阿三所赐,便期待着夜里更好地抚摸她,满足她。也怀着虔诚的心,希望自己能像对待阿三一样,耐心对待每条鱼,每段鳝。大黑鱼暗自得意,这样的诀窍是光棍娘舅永远无法教给他的,便渐渐忘了娘舅曾讲过的基本要领,比如鱼跳起来是很高的,轻轻一跳,就跃进了旁边的脚盆里。



去年夏天,阿三家出了两桩大事,一是女儿完成了高考,勉强挤上不花钱的二本。另一是娘舅不行了。处理完红白两头,阿三好像一下老了十岁,不如往日活络了。她讲,做人太吃力了,就此金盆洗手,一头扎进自麻房,同楼里的女人打麻将去了。而对大黑鱼来说,这些变故稀松平常,独自守摊算什么,娘舅又算什么,那个夏天只有一件大事,阿三提出分房睡了。


娘舅的不行要从再上个夏天算起。台风天里,娘舅硬要下水,结果命里头一遭,连人带船从河中摔了出来。徒弟找到他的时候,娘舅像条被浪头拍上岸的野鱼,半身掩在土里,拼命翻着白眼,不知是在等死还是求救。这条鱼受了伤,离岸一个月,便开始浑身不适,诸事不灵,他的很多举动在村里人看来,简直如求死一般。


阿三频频来乡下看望,水果补品提满。娘舅晓得,阿三不是来慰问的,她是来表态,等不了了,这样下去,鱼生意怎么办。娘舅只好把水上家当交给徒弟,让阿三再招个运货小工,组了临时班子。自己则改去私人老板的厂里打工,补贴损失。老人讲,活在河里的人,不适合上岸来做生活呀。眼见娘舅上班没几个月,手就绞进机器里去了。娘舅生猛,一把将手拔出来,半根手指头还卡在里面,拖着轴心继续转动,转一圈,掉落一块血肉,娘舅吓得昏过去。醒过来,已和别人一样,浑身共计二十根指头。娘舅一旦化为寻常,就丢了魂了。



上不了班,又下不了河,娘舅成天无事可做,只骂天骂地。徒弟带他去上船,他一心要往水里扑。小工开车载他来去,只见他呕吐不停。阿三没办法,欲接他进城,他硬不肯。于是整日在村里晃来晃去,指点人家的鱼塘、鱼摊,白天睡觉,夜里起来乱喊乱叫,愈发顽固,显示出疯傻来。挨到来年夏,娘舅不穿鞋,不造浴,第六个脚趾发炎了,高烧,流脓,瘫在床上。适逢大暑,地上热得要烧起来,娘舅回光返照,电话召回阿三和两个徒弟,门一关,口齿清楚地交代了几句。他讲,人不灵光,水也不灵光了,几十年望下来,往后野鱼肯定不好捉了,捉了也不敢吃,但阿三生意总要做下去。两条路,要么去做鱼塘,要么到庙里去。后半句没讲清楚,娘舅又吐了,嘴里再挣不出一个字。徒弟搀他回床,同阿三出去准备后事。娘舅临终,大黑鱼不在场,那天他照旧在菜场里坐着,阿三关照过,娘舅不大好,我先去,你等今朝货色卖光,等我消息。大黑鱼杀完当日手里最后一条鱼,没等到音讯,径自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大黑鱼在难得的回笼觉里接到了阿三的电话。


阿三啊,下趟要靠自家了。她久违地喊了他一声阿三。大黑鱼晓得,妻子难得地感到脆弱了。于是动身,准备好最后一次前往乡下。他的情绪由于阿三那一声无力的呼唤,在本该有的置身事外上平添了一份动容和叹息。大黑鱼心里也软下来,娘舅啊娘舅,走得早了点啊。


娘舅没有死在家里。当日阿三和徒弟回转一看,蚊帐里没人,苦找一夜。天刚亮,听听得一记惊叫,叫醒了村里熟睡的老小。人们跑向村东头,看见娘舅正浮在一户人家的鱼塘里,浑身泡肿,翻着白肚皮,以相同姿势死在水上的,还有紧紧围簇他的几十条鱼,他们共同渲染开一股浓郁的腐臭。娘舅的小脚趾半露在水面,像个浮标,也像一条汪刺鱼露出它背上的刺,像一条黄鳝在闷热的傍晚竖着尖嘴透气。记性好的人大悟,说这里住的正是当年诋毁娘舅偷鱼的人家。


娘舅无子嗣,家产都留给了阿三。阿三自知不多,便故作大方,转给两个徒弟,只要他们愿意继续共事。然而没多久,收珍珠蚌壳的就走了,还要走了那部老旧的小飞虎。他不开,转手卖掉,又问阿三借钱换了一部新的,从此给城南的殡仪馆开灵车去了。村里只留下那位收皮毛的,仍住在娘舅屋里,给娘舅上香。日子所带来的变化,在他身上好像并不起效。或在河里来来回回,像娘舅年轻时一样,或在村里来来回回,晃着,喊着,鹅毛鸭毛甲鱼壳,阿有——阿有——。恨娘舅的,避之不及,念娘舅的,特为照顾生意。


娘舅的话不会错,野鱼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徒弟继承了师父衣钵,可惜轮不上师父的好辰光。勉强维持半年,阿三摈不住了,她不怪谁,大手一挥,喊出本地新闻里天天讲的那句,产业转型迫在眉睫。于是亲自下乡,联系了一户同娘舅生前关系还可以的承包主。这趟不再下厨,而在高档的酒店包了一桌,洋酒海鲜撑场。席间价钱谈妥,对接成功,从此阿三鱼行的主要业务放在养殖河鲜上了。阿三辞退小工,让徒弟送货,也放他闲时继续水上漂,碰运气捉到好货,酬劳另算。


大黑鱼靠一双宰鱼的手掂量下来,转型后的鱼生意经历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波动。起初断档,清闲,而阿三每日在摊前赔笑,想想看,哪来这许多野黑鱼,现在啥不是养殖的,鸡鸭鹅猪,细究下去,大家覅吃覅活了,对吗。又极力拉拢熟客,要野鱼,有也是有的,不多,提前两天来个电话,我派人去捉,保准到货。客人有数,世上的野货总要到头的,渐渐适应,而价钿下去,销量自然上来了。大黑鱼手上的活比从前还重,好在他已练出功夫,不怕。下班回去,见客厅里阿三一边算账,一边点头,大黑鱼就心定了。他晓得妻子不声不响,又扳下了一局。


等摊上稳定,阿三退了。她同大黑鱼讲,改做养殖生意以来,自己总是梦到娘舅,没有声音,只是重复看见那天早晨她跑到鱼塘边,远远望见的那具浮在水上的尸体,有时浮在天上,有时浮在十二楼的飘窗外面,毫无依凭,身边始终围着一圈银白色的鱼,像把娘舅拱起来了似的。阿三的睡眠变差了,有时夜里惊醒来,问大黑鱼,你讲,我待娘舅还算可以吗。大黑鱼意识朦胧,还可以,还可以。阿三仍然心慌。她讲,你晓得吗,娘舅六十五岁死掉的,我几岁,四十五了,人的寿命不长远的。大黑鱼感受到阿三的恐惧,也突然发现这个连赢两盘的瘦小女人已经和自己一样,正在直逼五十。很快的,她就要进入更年期,然后绝经,变得比现在更瘦?瘦到浑身干瘪,乳房下垂,肚腩却变大,像姆妈一样?大黑鱼只好关了灯,轻轻伸手抚摸她的开关,企图让她在兴奋中舒缓一下,自己也舒缓一下。可是几次下来,阿三毫无反应,她摸起来像一块缩水的橡胶,甚至能听到干皱的摩擦声响。阿三照旧睡不着,大黑鱼也睡不着了,他所建立的一套稳固的生存法则,忽然失灵了。


阿三的面孔一天天塌陷下来,脾气也变怪了。她不开灯,同大黑鱼讲,嘘,越安静越好,径自抱着新买的枕巾被套,搬进女儿房间睡去了,像一条鱼游进了另一只脚盆里。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8 02: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些事就像四脚蛇一样,大黑鱼不敢去打,怕一打,这事情每天往梦里钻,叫他不得安宁。谍战剧里常讲,切勿打草惊蛇,在大黑鱼看来,理应是打蛇惊草才对。他心胸上疯长了一大片不可遏制的野草,轻微犹豫,发痒。但他不敢打。


阿三退出鱼摊后,两人本无暇说话,加之分开睡,变得像碰巧同租一间房的陌生人。早晚各一见,无非是门关了吗,好洗澡了,垃圾帮忙带出去,再无其他。但若不是麻将搭子在摊头多嘴,大黑鱼并不曾往坏的那方面想。女人问,阿三这一腔怎么不来打麻将啊。去看货了,大黑鱼说。那时他便知道,四脚蛇出现了,但他不响。后来收皮毛的徒弟发牢骚,捉了鱼打阿三电话,没反应的啊。这两件事生出了两只脚,让顶上的四脚蛇摇摇欲坠,往大黑鱼头颈里撒落瘙痒的墙灰。


那以后,大黑鱼独自躺在床上的夜里,游荡出另一人的影子——起初是个面目模糊的情敌,渐渐走近,看清,那人就成了娘舅。娘舅夜以继日,哪怕趁大黑鱼中午在菜场打个盹的时候,也会来寻上门来。而大黑鱼所见到的,和阿三不同,永远是那个落水前飞龙活跳的身体。娘舅在饭桌上大骂,阿三,嫁这种老公有只卵用啊!大黑鱼沉睡的鼻翼瑟瑟发抖。大理石台前,娘舅双手一叉,老痰一吐,骂道,这样杀下去,到夜也杀不光啊!那双布满血丝的吊梢眼,并未把大黑鱼吓醒,反让他全心沉浸在逼真的辱骂里,羞愧重复着手上的动作,难以自拔。娘舅的每一句话都是爽脆的,直到消失前,他才悠悠地笑,戆蠹,老婆跑啦。 大黑鱼渐渐睁眼,发现床边或摊上,阿三确实都不在。


大黑鱼鼓起勇气问阿三,最近有没有梦到娘舅,他想等阿三说有,然后立刻插嘴自己的梦。可是阿三说,最近还好了。话头就此掐断。大黑鱼又问,最近麻将赢得多吗。


不打了,没劲道。阿三直截了当,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经过几十个被劈头痛骂的梦之后,大黑鱼狠了心,冒着晚开市的危险,埋伏楼下,苦等,跟随。只见阿三穿戴鲜艳,墨镜阳伞,径直拐进了小区后面的庙里。他不敢再惊动,就此收手。几天下来,阿三总往庙里去,大黑鱼总也止步于庙门口,仿佛认定自己是个妖怪,一进去就会被收服似的。他带着相同的谜底,折回菜场开张,接货,杀鱼,漫长而沉默的一天,是用来想东想西,犹豫挣扎的一天。他回到家,始终没有问出更明确的话。宽绰的浴缸里,这条鱼上下浮动,憋气,呼气,水在皮肤上退却,一棱一棱,是太阳底下的鳞片。


直到那天夜里,阿三主动跑到大房间,她穿着真丝睡衣,鞋也不脱就跳上床,对大黑鱼讲了一件事情。听完,大黑鱼心里的四脚蛇消失了。


阿三讲,你记不记得,我同你讲过,娘舅走前讲了句半吊子话。


大黑鱼点头。


阿三讲,那你晓不晓得,我在多少庙里兜来兜去,想搞搞清楚。


大黑鱼摇头。


阿三讲,你猜我末来去了哪间庙。


大黑鱼假装猜测,举手往窗外一指。


阿三猛拍他肩膀,对呀!想不到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早晓得先去这间么,省掉多少腿脚。


大黑鱼被拍得噗嗤笑出来了。他大喘一口气,肩上有一种货真价实的疼痛和释放。

 



阿三说的是护城河尽头的无心庙。河的两岸,西边是轴承厂小区,东边是 “老福特”。西边讲,东头的人开新福特车,住老福特房,不要太洋气。每到傍晚,连排高楼倒映河里,变成金黄色的上下两片,那光泽几乎要把对岸被连年雨水淋花的矮公房逼到土里去。这是阿三夫妇生活的两面,前靠一爿桥连接,后交汇于一座庙。 


庙是老小区的依傍。当人们说出无心庙时,最后这个字总会因一个转音而长得煞有介事,一如门口铜鼎里的香连续不断。城里本有几十座老庙,在一些老太太胡乱烧香引发火灾之后,很多便被强拆了。留下几处有名的,由政府圈一块地,造出可供赏玩的小公园。一旦成了景点,人们讲,就不灵了,佛祖哪管得来这许多事啊!西头的人便守着自家门口的野庙,坚信离自己越近的神灵,越看得清自己的困境。他们讲,菩萨啊,你天天看我走来走去,晓得我这几年落过多少眼泪的,保佑保佑。而菩萨也该越具体越好,叫不出名字的时候,人索性就认了庙里的老和尚当菩萨。


姜是老的辣,和尚是老的好。年轻的和尚出去守夜超度,念得不响要被雇主骂,打个哈欠也会遭白眼,而老和尚久居庙堂,什么也不做,却什么都是对的。无心庙的老和尚,人们叫他有感大师。大师九十岁了,白胡子,高瘦个,一眼望去,尽显老态。可人们讲,大师十年前就是这副活成精的样子了。他在庙里呆了五十年,成了庙里的活佛,来拜的人也许不去看正侧殿供着什么像,只一心要找有感大师,找到了,就不算白来一趟。范有感,范有感,人们说,一听就是个得道高僧的名字。


范有感的父母万不曾想过,这名字为当年的老方丈省去了取法号的烦恼。也许只是望文生义,民国某日有感,昼寝合体,不想正中下怀,喜获一子,“有感”这两个字便顺手塞进人名,正如“偶得”二字放入诗中一样,并无深味。然而放久了,尤其是放在庙里,“有感”就成了闪着佛性的字眼。每当范有感向众生讲起自己的跌宕过往,底下感叹,大师注定要当大师的呀,连名字都是老早预备下的。


阿三不信这套,从乡下一路闯进城,在西边住了十几年,哪怕鱼市开张,她从没拜过一趟。当年姆妈同小姐妹在田间搭棚烧香被活活烧死,这条新闻刺痛了全市人民的心,却刺不中阿三,她讲,信佛的人,死在里面也是开心的,要是不真信么,就算遭报应了。


这只老混子噢,我盯了长远,骗人骗财,真恨不得当场戳穿伊。


阿三盘腿坐在床上,细细讲给大黑鱼听。来求佛的不出这几种人,一是为小孩,升学考试,结婚生子,二是为发财,三是男女出轨,四是生了病无处可救。这其中有人来问渡劫之法,有人偷懒,只问,大师,你看我这一关到底过不过得去。懒出虫的,纯是来吐吐苦水,不求指点下一步棋。


大黑鱼听到阿三毫无停顿地讲出“出轨”两个字,心下放松了许多。心里有鬼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轻巧地一笔带过?他高兴起来了,侧过身,来回摸着阿三的大腿,顺一趟,逆一趟,预备仔细听下去。阿三继续讲,老混子这点本事,我听了两天就学会了,来来来,我帮你演一遍。


大黑鱼见阿三兴致极好,也便全身心配合起来。他皱紧眉头,故作可怜,大师,你看我这个人,到底会不会发财啊? 


大师打量着他,缓缓点头。碰到问是非的,一律往好的一处回答,阿三讲。


依你看,我啥辰光好发财呢?


柳暗花明又一村。碰到问时间的,伊吃准人家没文化,专猜谜谜子。


那你讲,我靠啥办法发财呢?


大师指向门口,想发财,定要先发善心。阿三讲,老混子骗钞票,有的是办法。不讲香火钱,只叫你捐红十字会,盒子就在庙门底,有啥区别,你扔进去,到夜就叫超度回来的小和尚吃酒用掉了。要么说你身上有邪鬼,叫你把家里的菩萨像都送到庙里保管,玉的,金的,铜的,拿来开开光。过一腔对方还愿,若讲好了,老混子就讲,是物什不灵光,谁还敢拿回去。若讲没好,叫你再放一腔,放到后来,这点物什全当献爱心了。


还有一种,阿三讲,真真娘舅神机妙算。她盘腿坐在床沿,把抱枕垫在身下当蒲团,模仿有感大师拨动佛珠,嘴里胡念,眼睛微睁,头渐渐朝某一处定住,伸出二指,近来长水塘有河神经过,你身上罪孽太重,要去放生,鱼跟牢河神走,会同伊讲是你放的,河神流到家门口,再讲给土地公,你就好了。方位时辰听好……阿三比划着不存在的珠子,大黑鱼一见这个规律的手势,便想亲自划一划阿三了。可他嘴上仍专注地追问一句,信佛的人还信河神啊。阿三讲,早讲过是只老骗子,菩萨队伍里哪来河神仙、土地公啦,也就死老太婆相信。她给了大黑鱼一个眼神,对方有数,阿三是在讲她的姆妈和婆婆,一位活活烧死,一位临死仍躺在床上折纸元宝,声称自己折的比众人在她死后折的要灵。阿三很少提起两位,老人的过世从不是她的关卡,少一个要服侍的,总归是轻一分负担。


大黑鱼的兴致被姆妈浇灭了,想躺下睡,阿三嘴上的兴致却还在高处。话没讲到重点,她一把拖住大黑鱼,晓得我跑去当特务做啥吗。大黑鱼摇头。阿三啪一记头梆子打上来,戆蠹啊,脑子想!大黑鱼摇摇头。阿三撩回一缕落下的头发,赖老板打电话来,点名要吃野黑鱼,懂吗。大黑鱼点头,但他仍然提不起精神,昏昏沉沉中听阿三交代完来日的行动,问了一句,娘舅问题解决了,还要分开睡吗。


分开睡同娘舅啥关系。人老了,总是静落落一点好。阿三关了灯,走出去了。


即便如此,大黑鱼夜里仍迎来了难得四平八稳的好觉。那只四脚蛇总算没有从墙上掉落来,自不必他费力去踩。这种坍面孔的事体,哪可能落到我阿三头上呢,他同茶室里的工友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沉睡中的大黑鱼悟到,自己交关年数没以阿三自称了。他把阿三让给女阿三,已有整整二十年。原来在梦里,男阿三悄悄保留了自己。他恍惚间听到女阿三问她,阿三,要不要再养个小阿三,他翻过身,压住她,一切都像年轻时迅猛,流畅。


十二楼的飘窗外没有娘舅,只有夹着零星雨点的云。

 



大黑鱼朝长水塘走去,仿佛刚从十年大梦中醒来,目明耳聪,脚步轻跃,甚至没留意自己吹起了口哨。回过神来,猛然吓了一跳,这是往日车间里常响起的旋律:向前进,向前进,战士底责任重,妇女底冤仇深,打破铁锁链,翻身要解放,我们娘子军,扛枪为人民。一群还没成家的小伙子任由儿时记忆打乱、拼贴出新的革命歌曲,互相调戏作乐。现在大黑鱼却唱出了一股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从家里出来绕不过喜铺街,大黑鱼第一次没注意两旁红房子里的大胸和白腿,哪怕一眼。无数个下雨天,借着伞面的遮蔽,他总愿抬头,视线触及那些坐在屋檐下的女人。雨水落进青石板洞洞里,大黑鱼的眼珠落进她们的胸脯中间。雨弹起来,溅在黑网袜包裹着的白花花的小腿上,像嵌进了凹凸不平的鱼皮肤。大黑鱼很想用一把刀,为她们刮去那些被雨水打毛的鳞片。他当然明白,这些鱼只能看看,污水塘里的毒鱼怎么吃得,长了泡,肿了牙龈,烂了嘴,算谁的。前几天从庙里忿忿而出的大黑鱼,在喜帖街狠命盯了一路,女人们无不热情地报以诱惑的眼神。他照单全收,觉得不吃亏,心生出一种巨大的安慰。女阿三游出去,男阿三也打打野眼,谁都有罪,多少平衡。仅一夜功夫,大黑鱼却像守贞似的,拒绝了频频来自道路两旁的媚眼,下巴朝天,把口哨声留在街道狭窄的半空。女人的网袜和白粉俱成了从鱼缸里捞出去的泡沫,油渍,排泄物,唰,眼光一瞥,全数往下水道泼去了。


大黑鱼走到高高的岸上,望近望远。微探头,自己的脸倒映在水里,五官被河水分割成一截一截,河神的面目也是这样吗。对岸的房子比自家厂舍更老,人去楼空,拆除工程却迟迟不来,一等五年,杂草丛生。其间一片空地上停了几辆面包车,十来个同记忆中的姆妈气质相似的老阿姨走下来,身上丝巾长裙,手里大包小包。车门一开,老花眼看得清清楚楚,几只桶,上百条鱼,大黑鱼隔着一条河也能感受到它们在逼仄的空间里相互跳动、挤压。他躲在树下,给阿三事先约好的徒弟打电话。你先过来,动手不急,这种事要弄个仪式的,不会快。话毕,他走去杂货店,回转树下,十分难得地抽起烟来。一根烟五分钟,同烧香计时是一个道理。等佛友前脚一走,徒弟后脚撒网,赖老板要的货色就有了。



大黑鱼看着她们,私语,说笑,分配任务。在起伏的河水中,这样隔岸观火的距离拉开了他年轻时的记忆。刚进厂的夏天,一群人下河游泳,女工也来。女工一来,男人自觉退避,在对岸细细观赏。这个皮白,八分。这个大腿饱满,九分。这个平常看面孔蛮好,想不到身上这么黑。这个真不像养过小孩了呀。一排人躲在防波堤背后,指指点点。其中有人,后来果真同河里的女工结了婚,有的却没有——他们永远只在对岸偷偷望着,打分数,写评语,不曾跳下水,大大方方地朝她游过去。右耳容易发炎的阿三正是其中之一。


阿三也有个心动的女人,叫蔷珍,其实是人人都心动的,却谁也不敢高攀。大专文凭,面孔、身段、口才样样突出,三好厂花。蔷珍却在人事科长和副厂长中选了前者,众人惊掉下巴。后来的浪潮中,副厂长必须坚守岗位,人事科长却一身轻松,早早跑路。两人南下打工,回来已是三间服装店的老板了,不久移居省城。茶室里的小六子说,他在儿子的企业家大会合照上见过蔷珍。像只妖怪,六子直摇头,拉了皮,丰了胸,人不服老,就不大有个人样子了。众人叹惋。


大黑鱼记得六子讲过,蔷珍后来也信佛了,手串项链挂了满身。好像人一有了钱,就要信点什么。富人的信和穷人不一样,穷人自私点,只求保佑,富人却一心奉献,没事也必找善事来做。对岸的女人个个穿金戴银,想必是不愁钱了。她们把自带的佛像朝某个方向摆正,像旧时桥上的一排石狮子,望向太阳。又打开音响放送佛乐,沿河坐成一排,整齐地拨着佛珠念经。其中一人敲木鱼,她说一句,众人跟一句。最后一句说完,一记猛敲,时辰已到,众人把车上的桶搬下来,走到洗衣阶边,戴上手套,逐条逐条地往河里放。这是个巨大的黑洞,鱼刚入水就被吞噬了,毫无动静。


吃饱了空啊,换作我杀鱼的人,恨不得一趟连杀三条呢。大黑鱼数着其中一位黄裙老太手里的鱼,一,二,三,直数到第三十八时,眼见其他几位手头的任务也将尽了。众人呆望着河,似乎期望它能打个饱嗝,或是水位略上升一些,以显效果。这时徒弟找到了树下,网兜、捕捞架已在身后备齐。他看得笑出了声,城里人真有劲道啊!大黑鱼不睬,继续抽烟,观望,徒弟却等不及了,他讲,今朝风大水快,再慢就要游光啦!于是捏着鼻子用乡下口音大喊一声,落雨啦!


对岸的佛友纷纷跳回车中,没一会便开走了。徒弟兴奋极了,交关日脚没碰上过大型捕捞了。他跳上防波堤,一路往顺风的下游跑去,开始了熟练于心的全套动作。支架铺网,甩出鱼笼,横纵兼顾,两头并行。大黑鱼惊奇地认出,这个人的背影,简直同娘舅一式一样。他久违地腿软了,害怕娘舅猛地转身大骂,木头啊,还不快上来相帮!


几次合作下来,大黑鱼便消除了这种莫名的恐惧。徒弟性情温和,做多于说,最喜欢独自沉醉于水上劳动。等任务完成,徒弟叉着腰正对河塘站一会,大黑鱼感觉一股满足感正从他头顶散开来,到河里,到天上,到自己面前。有时兴起,徒弟咧嘴一笑,阿哥,我游游看城里的河,要一道吗。大黑鱼摇手,又是几根烟,观看一条被放生的鱼在水里轻松起伏,尽展乐态。兴尽上岸,两人再一道开车回菜场。搬运,分装,徒弟总是尽责到底。有时生意多,大黑鱼索性叫徒弟留下来帮忙,他也是肯的。两人话不多,却在女阿三统一布置的捕猎任务中,逐渐熟络起来。


那日清闲,大黑鱼坐在摊上,忽然感觉自己沉默久了,两篇嘴唇像被胶水黏住了似的,一时扒不开缝。于是想同徒弟聊聊天,锻炼一下嘴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想了一圈共同认识的人,娘舅他是怕的,阿三又不便提及,只好问问那位收珍珠蚌壳的徒弟现在怎么样了,反正开个话头,无所谓真心。徒弟讲,阿哥问大头疤啊,伊生意好嘞,一边帮死人开灵车,一边帮活人介绍庙里的超度和尚,日脚不要太好过哦!阿哥再碰上伊,要喊伊大头鬼了,想不到人换了生活,名字也变掉了……


大黑鱼也想不到,一个晴日里,四脚蛇毫无预兆地从墙上跳下来,落到他脸上,啪嗒一声,脸上每个器官都被那脚掌踩皱了,疼痛得不能动弹。一股毒气从四脚蛇身上蔓延到菜场里。

 



此后大黑鱼坐在好几棵不同的树下,伺机等候不同的人在城里各条河塘放生时,眼前总是出现同一幅场景。他看到大头疤也在伺机等候,床沿外露出半张黝黑的脸——额上生着三眼杨戬似的橄榄疤痕,目不转睛,随时扑向躺在床上说话的阿三。像一只花豹蹲守山羊。一旦对岸的人爆发出高声的笑,或是徒弟猛地拍了一记他的肩膀,阿哥!这幅图景就消失了。


大黑鱼几次旁敲侧击,借给大头疤的钱讨回来了吗。阿三讲,急啥,家里又不缺钱。想想看,娘舅同两个徒弟帮过多少忙,这点钞票覅讲借,就算送出去也是情愿的。阿三的口气叫大黑鱼越加心慌,两个人要好到钱财不分了?他晓得阿三万事分清你我,顶要紧就是钱。这条底线破了,事情就不好弄了。


又问,大头疤现在住哪呀,做点啥呀。阿三不耐烦,开灵车呀,还能做啥。这种事体么,你问徒弟好了,我不清楚的。自从破解了娘舅的临终密语,阿三又轻松起来了,每天都去搓麻将。大黑鱼却吃不准是真是假。自麻房的女人来买鱼,他不敢问,女人倒也并不提起,这叫大黑鱼愈发疑心。好久不见的人重回麻将台,不得说几句?怕是默认阿三不再来了,那女人才会闭口不提。


四脚蛇在视线微及的地方来回爬动,叫大黑鱼的指甲和头颈擦擦作响。三伏天一过正午,地上的人成了锅上的蚂蚁,浑身焦躁。大黑鱼终于忍不住了,他把摊头交给徒弟,决定亲自去一趟无心庙。从菜场穿过小区,再到庙里,一刻钟的路,他走了一个多钟头。花鲤鱼在小区中央的喷泉池里悠游,大黑鱼也绕着池子一圈一圈地兜,捉奸了怎么办。骂阿三?同大头疤打架?还是掉头就走?浑身的水从紧张的身体里钻出来,湿透汗衫。绕了许久,他的脚步不知为何,突然上了桥,迈向对面的老小区。没想到这一去,引出了一众老邻居前来搭讪。他们热情极了,哦哟,大黑鱼,长远不见啦,这腔生意还好不啦?阿三呢,长远没见到了。看你面色不好,早点退休,覅挣钞票啦!也有人一见面就吐苦水。真真作孽哦,租你老房子的那户外地人,不用洗衣机的,湿衣服滴滴嗒嗒晾出来,一到四楼统统吃不消了。老小区么,还是老工友一道住着适意呀。


大黑鱼从未被这许多人簇拥过,这样的场面,只有小区出了大新闻或领导视察时才会遇见。他每走几步路,就被熟面孔绊住,不得不聊上几句。大黑鱼来不及接话,却着实体会到一股升腾的气力,于是身上长了羽翼,生了勇气,同大家告别,说以后常来,便大步朝无心庙走去了。心情好转,人也乐观起来,大黑鱼一路安慰自己,要是阿三常来庙里,老相邻不可能不见到呀。但他还是去了,像一个自认没病的人大胆接受仪器的检测。


走到庙门口一望,四下冷清。有感大师稳居正殿,同一位老阿姨悄声交谈。他的样子果然和阿三的模仿秀差不多,话语也是耳熟的那一套,令人发笑。大黑鱼自顾进去溜一圈,庙很小,里面没有阿三,再一圈,没有大头疤,除了热到模糊的空气,庙里什么也没有。他定下心来,给徒弟发微信,马上回,打算抄近路从后门折返。


后门却被一部面包车迎面挡住了,大黑鱼钻不过,只好走回头路。为逃开毒辣的日头,身体横贴着后殿,室内的声音便沿着椽柱和房梁悠悠传进耳朵来。他听到有感大师讲,发善心呢,时辰位置要紧,源头也要紧,我同你讲,顶好是到南面菜场水产品进门第三家,不是讲这家同我关系好,是方向吉利,懂吗。


大黑鱼愣住了,同时顿悟了什么,猛地冲向后门,不顾卡住头的危险伸进去一看,车窗内面白纸黑字贴着:城南殡仪馆。他的喉咙也卡住了。


他在狭窄的脚盆里疯狂打转,一圈,一圈,死活寻不出一个有人的房间。气急败坏,一路冲回正殿,那吼声刺破了院子里蓬松的热气:大头疤,出来!声音在殿内泛起浑厚的回响,嗡——差点振聋他自己的耳朵。


有感大师耳朵不灵,不觉太响,他同访客一齐抬头,视线撞及眼前这道充满杀气的、逆光的黑影时,像一只猫眯缝起眼,直勾勾盯住对方,大头鬼出去做生活了。大师笃悠悠地吐了一句。


说这话时,有感大师很快嗅出了黑影身上的气味。这味道太熟悉了,又是多么久违。半年前阿三刚来庙里,身上就时时散出这股同佛门静地格格不入的开荤气味。有感大师一度误认为是庙里的猫偷吃了后院池塘的鱼,狠狠惩罚。直到那天,他路过大头鬼窗户微掩的房间,瞥见一具白瘦的身体,才确认了这股恶之气味的来源。正是这一眼,让他走入了阿三的交易。


叫伊出来!大黑鱼没想到,自己真正的反应是和情敌决一死战,而无半点怪罪阿三的意思,这种血气方刚的姿态让他自觉回到了二十岁的车间状态,眼前若有把榔头,把殿里各路佛像统统敲光也绝不手软。

 



五十年前,范有感被妻儿揭露批斗,从苏北逃难的时候,正是这副热到茫然的三伏天。木船一路划到江南,遭遇大风,船毁,人落入水中。二十岁的娘舅在河里赤条条来去,搭救了他。娘舅借有感住了几天猪棚,伤好,有感就进了城,见城里仍是口号红旗,腥风血雨,只好逃进庙里,蜗牛钻进了壳,从此改头换面。后半生背井离乡,二亲不认,唯独始终同娘舅互通有无。直到大头疤传来丧讯,有感便让他住下,介绍了开黄泉路的工作。


有些旧事,有感大师不讲,大黑鱼一概不知。而大师只需一嗅大黑鱼身上的气味,就猜出这声咆哮的八九分了。娘舅的徒弟是万万要保住的。他讲,大头鬼开一趟车回来,要到河里造个浴,你去后面寻寻看吧。轻轻一句,把这团火焰扔出了庙。


大黑鱼携着一腔怒气游向毫无遮蔽的堤岸,他被三十八度的日光引燃了,浑身发烫,两眼发红,扫视着每一寸水域,像要烧干河床。可是哪有人影,一条河平静得像早就被烧成了焦块。大头疤三个字一喊出来,就蒸发到天上去了。


过了一会,徒弟打电话来,阿哥,怎么还不来啊,我要回乡下去了。


大黑鱼不问货有没有卖完,只讲,你回,摊头不要管了。口气坚定,说完,把手机扔到水里,自己也随之跳进去了。就算你大头疤藏在水底,老子也要翻你出来。至于那只脆弱的耳朵,大黑鱼早已把它忘了。


河里和岸上是一个天一个地,地狱炙烤,天上冰凉。大黑鱼跳入去,一股措手不及的陌生寒意穿透全身,逼出了体内妄图膨胀的火气。几十年没下水的大黑鱼,宰鱼十几年的大黑鱼,在这一瞬间找到了成为鱼的全部感觉,皮肤浸润,内脏吞吐,他的手是鳍,脚是尾,眼里闪现着差点为之丧命的钩子的危险倒影。姆妈的那句话终于灵验了,水里的大黑鱼,浑身上下都是鱼,一种迟来的欣慰盛满了身体。


他在水里伸展的时候,所要寻找的身影在日光折射下发生了扭曲。他笔直往前游,游向对岸,一心想游到蔷珍身边。他要抱起她,摸她紧实的大腿,柔软的腰,在水中依然高挺的胸脯,和抓不住的四散的长发。而蔷珍在原地等,等他一靠近,就用双臂双腿迎上去,困住他,缠绕他,像一团疯长的水草。大黑鱼抚摸水草的根部,随着她一起一浮,一左一右地扭动,并深深准备着,听一次穿越水面的高歌。



可大黑鱼的耳朵进了水,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感到自己身体里涌出一股热,往上烧,再往上,冲上头顶的时候,唰的一下,一段叉条鱼从他体内飞快地游出来,在触水的一瞬间化为乌有,成为这条河的一部分。舒爽而劳累,久违的感觉。他的身体软下来,任自己飘在水中,任蔷珍离他远去,消失不见。于是他看到一群鱼游在他身边,他认出来了,正是围绕娘舅的鱼,人们放生的鱼,啊,还有飘窗外的鱼,摊头脚盆里的鱼,每一条的形状,他都认得了,熟悉了,而对方回报以认同的眼神。它们大多生着和娘舅一样的油亮面孔,或是姆妈的干皱面孔。娘舅不骂他了,同姆妈一道夸他,阿三啊,像个男人了。他们露出银白色的笑容,闪着波光,冒着气泡。


等大黑鱼上岸来,夕阳已露,大地渐渐冷静,远处还没拆的矮房子飘出了油烟味,有人开始上街走动。他忘了手机,忘了下水的初衷,忘了记忆中所有的四脚蛇。于是不再折返庙里,转而直奔菜场。走进去,人丁稀疏,摊上干净整洁,徒弟都收作好了。几条卖剩的鱼被安置在同一个脚盆里,他们的特点是干瘦,安静,像死在了水里。大黑鱼抽起藏在摊头的烟,望着它们,越看越面熟,想到每天卖出去的,捉进来的,竟然是同一批,突然大笑起来,他唱了另一首属于车间的浑歌:


河里水蛭是从哪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甜蜜爱情是从哪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哎呀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哎呀妈妈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歌声撞上菜场高高的顶棚,响起了回声,一层一层,像很多工友在合唱。真难得,工友们都来到摊头上了,他们跳起来,眼睛微闭,手脚并举,其中一个叫阿三的,开心过了头,一脚踢翻了那只盛鱼的脚盆,死鱼活了过来。


大黑鱼把鱼拾回水中,忽然想着要不要也去放生时,一个满头是汗的小伙子不知从哪个门溜进来,老板,这几条卖不,他问。是北方口音。


买回去烧来吃吗?


您这位老板真逗啊,不吃还能当宠物养吗。


大黑鱼笑了,不上秤,便宜卖与对方。他杀好,鱼泡鱼籽装好,目送小伙子骑电瓶车离开,继续抽烟,沉默。等他抽完摊上所有的烟,又把烟屁股一个一个踢进下水道,天黑了。


这天夜里,大黑鱼照常回家,阿三正坐在客厅里苦等。她略带哭腔,阿三啊,今朝——大黑鱼打断了她的话,对着窗外说,阿三啊,我今朝回老屋里去,相邻真真热情啊,还喊我两个人下趟一道过去白相,你讲好吗。女阿三不响,大黑鱼又讲,对了,同租房那户人讲一声,衣裳挤干一点再晾出去,覅滴到下面去。楼上楼下相处的道理,小年轻到底懂不懂。他咳了一声,我阿三人搬出去了,小区里这点面子还是要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我阿三这几个字,陌生,响亮,阿三也听到了。


于是他长久躲避的眼神突然从窗外回转来,死死地盯住阿三,直到她反应过来,死死地盯住他。女阿三像一条受惊的鱼,从嘴巴吐出了一个气息微弱的泡泡,噢。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16 01:0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8-16 01:08 AM 编辑


匿名作家_015号

普鲁斯特问卷







1. 描述一下理想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心灵。

好奇,时刻寻求和世界万事万物的联系。有一种对于美的直觉,并且具有牺牲精神。

 

2.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想写一个类似于《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故事, 写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稀缺的精神联系,一种活跃,开放,却处于禁忌的状态。

 

3.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那种说明了一切,清晰,窒息的美,让人在最为黯淡的时候还能去相信和盼望的小说。具有真正的想象力的小说,可以只用打比方的方式,就能重塑一个和现实世界平行的梦的模型,并且似乎不小心地透露出现实中我们经历过的,即将经历的那些深刻的部分。

 

 4.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不太记得了。一个生命事件的长短。

 

5.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在咖啡厅里写。必须听巴赫才有灵感。22条军规之一:“作家写作时禁止与之交谈”。

 

6.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爱丽丝·门罗。

 

7.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保罗·科埃略《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8.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为了学法语读的一本原版书《她和他》,马克·李维。

 

9.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伍尔夫,菲兹杰拉德。他们的社交圈应该很好玩。

 

10.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我必须写作。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站立的位置。

 

11.你觉得什么是美?

那个自洽的时刻,让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信徒。

 

12.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在爱乐厅听到马勒的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哭崩了。

 

13.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19世纪末的维也纳,1920年至1930年间的巴黎和巴塞罗那。

 

14.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一种秘而不宣的爱恋关系。 我反复观察它,研究它,并且寻找那种把一个事情含蓄地说明白的艺术。

 

15.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最近刚学了卢森堡语,差不多能到基本对话的水平。





镜子

匿名作家015号

 


安娜做了个噩梦。噩梦里,一切都像镜子般溶解,一切都发出可怖的无声的尖叫。很多双孩子的手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来,渴望她的抚摸。安娜醒了,大汗淋漓。她是在自己的尖叫里惊醒的。


吃过晚饭,安娜穿上大衣,厨房的收音机里正在传来巴赫的《A小调前奏曲与赋格》。后来车站的声音这样嘈杂,没有人注意她。她感到疲倦,颈椎到肩膀一片酸痛麻木。她甚至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发热症状,她相信自己正在发烧,她浑身发烫,虚弱无力,浑身肌肉疼痛,事实上,她感觉到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一种过分强烈的情感占据了她并且像某种散发馨香的气体那样又从她的腹腔,那所谓的灵魂的出口逸散出去。她想这一切简直可笑,她并没有感冒,昨天晚上也很健康,这所谓的发烧一定只是存在她的脑子里的。

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半个小时。地铁上,安娜忐忑起来。广播报了一个她不熟悉的站名,类似于四个九月。她最后一次拿起小圆镜,补了补妆。上来一个穿着珍珠灰西装外套的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有一张典型的雅利安人的严肃的脸,看上去像一个银行职员。这个人长得挺好看的,只是太严肃了,似乎心情还不能脱离下午的公司高层例会。有时候人会做一些他们也不知道原因的事。安娜突然想知道这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于是毫无廉耻地一直盯着他看,他发觉了,他也开始偷偷地观察着她,他的目光移到她手里的笔记本和包,他抬起下巴,目光变得饶有兴趣。她毫无畏惧地和他的目光碰触,他迅速地移开目光,好像被火烫了一般缩回去。安娜像一个孩子那样淘气地坏笑起来。


他站了起来。她只需要一个提示,假如他停在那块跳跃的电子报站牌下抽烟,那么她就鼓起勇气走过去,和他去任何一个他要她去的地方。


陌生是迷人的。安娜明白她只能爱那些她不了解的人。她喜欢和一个陌生人相遇然后产生激情的故事。但是他没有。人们之所以犯罪,肯定是因为罪恶有某些甜美的地方。


那个男人的位置上现在坐着一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姑娘坐在阳光下,她的皮肤闪烁着一种黏糊糊的光泽,让人想到蝾螈科动物。或许是罗马尼亚人,她似乎正在为了身上的某个位置感到羞愧,是什么部分呢?或许是过于方正的黑框眼镜或者她的牙套。


安娜注视着那隆起的肚子,她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心里想到,希望这个孩子是她爱的男人的。


这个穿着浅绿色裙子的女人注意到安娜正定眼看着她,于是抚摸隆起的腹部:“医生说是一对双胞胎。”


恭喜你。”安娜把目光移开。一系列奇怪的念头像一列脱轨的火车,和车窗上一闪而过的苍白的脸重叠在一起。


出了地铁站,安娜拐进一家书店。今天有点奇怪。她先是忘记了家里钥匙,出门的时候她在地上看到了一团呕吐物,呈星云状。她想到了彻夜未眠,过多的酒精之类。她觉得自己正散发出一种不详的味道来,她进麦当劳的厕所喷了一次香水。“神经兮兮的,”她对自己说,“都是十三号惹的祸。”


街道上有两个身材肥胖的情侣,他们毫无顾忌地站在街道上拥吻了很久,几乎有三百辆小汽车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可是他们那个吻丝毫没有中断,也没有任何中断的迹象。好像他们可以永恒地活在那个吻中。


安娜为他们的爱情感到惊奇。她奇怪如此普通的人也会有爱情,似乎爱情是属于某类人的专利。


她在手机上找“基塔延科街道7号”。市场附近的街道纵横交错,她路过一家放着Tom Waits的电影咖啡馆,灯罩下升起淡蓝色的蒸腾的烟雾。


她进门,米歇尔远远就认出了她。她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进这家别致的电影院,暗红色的颓废灯光,兽皮椅子,裸露上半身的塑料女模特穿着哥特式黑色皮裤,一只巨大的铜质天鹅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去,猩红色的帷幕隔出一方舞台,或许这里有夜场表演。座池里摆放着威尼斯式家具,几张小圆桌上依偎着情侣,或者假装情侣的人,正在亲密的絮语。


米歇尔一头柔软的金色的优雅的短发,同时画着上下黑色眼线。他是个漂亮的男孩,那是一种野兽般的漂亮,那种漂亮是想让人占有,并产生那种只要出价很高就可以随意占有的漂亮。只是单单看他的脸庞,那可以是一个男人的脸庞,也可以是一个女人的脸庞。薄薄的充满肉欲的嘴唇,尖翘紧促的下巴。那种英俊,坚毅,甚至他的贪婪和虚荣都让人喜欢。




她排在等待点单的人群后面。轮到她的时候,她递给他一张100欧元的钞票,笑容古怪和淡漠,用对一个街道上随便看到的陌生人的语气说:


一杯伏特加,谢谢。”
“你年满18岁了吗?”
“先生,您要看我的证件吗?”


米歇尔接过她的身份证仔细察看,露出狡猾的笑容。他的目光是一个引诱者的目光,他擅长在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那里创造出一种印象,她是特别的。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印象,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密感,是米歇尔擅长和任何一个姑娘迅速建立的联系。


他没有来招待她。于是她只能端着伏特加去酒吧后面的音像店和放映室,放映室用门帘隔开,里面传出了大笑声和爆炸声,她小心翼翼地挑开门帘,偷看黑暗中那一张张兴奋或者悲伤的脸。


你在那里干什么?”米歇尔突然从收银台后面转过来问。
“你这里的电影碟片真多。阿莫多瓦,帕索里尼,维姆·文德斯。”


那里有三个放映室。小黑板上写着或画着电影的名字。她依次挑起门帘,最后一个放映室正在播放一部奇怪的电影。


安娜惊呆了,她的手臂被人握住,米歇尔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拉着她走进来坐在最后一排。


一个男人正在和一只母猪交配,奇怪,恶心,又让人好奇,反正她没有站起来,站起来就认输了。她这样想到。一只爪子伸进她的胃部深处,勾起了什么她早已经忘记的欲望。那或许只是对于怪异本身的欲望。


她的手指变得冰凉。可是米歇尔仍然抓着她的手。


一个奇怪的片子,”她感觉到米歇尔正在赢得什么东西,“难以想象是什么人在这里工作。”
“你现在看到了。下班后去喝一杯吗?”


安娜一直等到他下班。他说这附近没有什么好的酒吧,只有几个同性恋酒吧。安娜说这好极了。他在前面走得很快,似乎米歇尔拒绝和她并排走。甚至当她的高跟鞋崴到脚的时候,他都没有回头。后来他突然停下来,昂着脑袋姿态高傲地抽烟。


一对侏儒双胞胎正站在教堂门口,安娜不由得多看了她们几眼,她们几乎看上去分不清性别,戴着白色发套,一身黑色的修女裙,穿着破洞网眼的长统袜子,一人手拿一只旧货店里翻出的洋娃娃。


安娜跟上来,他抬了抬下巴:“一座教堂。”他没有征询她的意见就走了进去,布告栏里贴满了孩子们画的基督复活的铅笔画和水彩画。安娜想到小时候,她拿了一张空白的纸,宣称道:“我现在要画上帝。”


你怎么知道上帝长什么样子?”
“你现在就要知道了。”


她画的是她的远房叔叔。听说他去了南美旅行,从伊瓜苏瀑布上掉下来摔死了。所以她想肯定没有人认识他。


布告栏里还有神职人员在非洲的宣教活动,难民问题讲座和管风琴演奏会的宣传小册子。小圆蜡烛五分钱一个,两三排燃烧着的蜡烛,火焰随风颤动着,看上去像一艘光辉灿烂,通体光明的船体,正在驶向什么美好宽阔的流奶和蜜之地。


木桌上放着一盒盒巧克力,封口还系着丝绒线,不知道庆祝什么。安娜把一盒巧克力,一个无用的白色圆蜡烛放进口袋里,米歇尔什么也没说,专注地看她,带着赞同以及默许,好像第一次把她当回事情似的。她隐约感觉到她想要让他感到惊奇。


离开教堂前,安娜像个孩子般在胸脯前天真地划一个十字:
“求您饶恕我。”

米歇尔说:“你知道拉斯普京会怎么说吗?你要去努力犯罪,你犯罪越多,就越能体会到上帝的宽恕和爱。”
“你每隔三分钟就会引用另一个俄国人。”


她听到过米歇尔的那些传闻。一个男人出众的女人缘,可以被各种各样的原因解释。比如他的温柔,哪怕那是一种假冒的温柔。他有几个固定的亲密的女性朋友,K是其中的一个。但那仅是“精神上”的朋友。他把人分门别类,好像根据功用,特长,尺码摆放在不同的抽屉里。他从来都不和安娜谈论那些复杂的形而上研究。一旦他和某个女人开始谈论艺术和哲学,或许他就不把这个人从女人的意义上看待了。


一些姑娘对他表现出了奇特的耐心和服从。他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她们,总有一个愿意出现在他家门口,他们不言不语待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她会安安静静地消失,他不用和她客套,问她这样的问题:“一起吃早餐吗?”没有虚伪,真情,一切只是可怕的干净利落。然后这个姑娘消失数个月,完全不来打扰和干涉他的生活,直到下一次再随机地接到电话。


一种简单干净的肉体关系。只是在哪个烟店,买骆驼牌或者玛雅牌香烟的问题。



他们去了一个同性恋酒吧。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什么东西上,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手臂上刺青的拥抱的男人们。这些男人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这对异性恋伴侣在这里干什么?他们闯进来挑衅吗?他点了一杯巴比伦黑暗姐妹,她说了一个笑话,可是突然响起了嘈杂的音乐,她说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听懂。谈话进行不下去。米歇尔显得既冷淡又压抑,他对所有的问题都以两个字回答。或许他只是累了,他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她叫到这个酒吧来,好像他正在履行什么职责。不管怎么说,是她非要来看他的打工环境的。


开始奏起迷幻轻柔的音乐,墙壁上装饰着长长的柔软的粉色兽毛。她努力抵挡着自己对他的好感。所以肯定是因为胃痛或者灯光的关系,那个时候,绿色的灯光打在拱形门上,温柔的绿色好像波涛,将她从现实的陆地上卷走了,他的头靠在柔软的铺盖了动物皮毛的墙壁上,面颊贴着花色兽皮沙发上一块黑白波浪区域,似乎他自己正在变成一匹漂亮的动物镶嵌进那个背景中。


她忍不住注视着他。在快乐之中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一点沉重的东西。那种突兀的沉默又出现了,既古怪又压抑,就连嘈杂的音乐也没法遮掩他们之间的那种沉默。似乎有一颗正在往里面收紧的心。别问她为什么感觉到了,那是一种直觉。一种垂直急下的千钧重量,像一颗抛入沼泽的巨石正在将他和他身边的事物拖入一个无底深渊。


你今天看上去似乎特别高兴。”米歇尔突然转头对她说。
“哦。我的丈夫不在。”安娜吓了一跳。但是话已经出口了。这样他便可以把她看成那类有点蠢的女人。
“或许K和你说过,我喜欢办些聚会什么的,你要来我的星期五聚会吗?”

他露出那种笑容,显而易见地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高人一等。
“你邀请我去参加你那种空洞的中产阶级聚会吗?”
“对,我邀请你参加我们空洞的中产阶级聚会。”
“好,我去。看看你们能空洞到什么地步。”他用看着对手的目光看着安娜。
“吃薄荷糖吗?”感谢上帝,米歇尔终于开口说话了。
“哦,不用。谢谢。”

米歇尔突然打了个喷嚏:“每次吃了什么甜东西,比如薄荷糖。我都会打喷嚏。”
“那么,如果一个女孩子吻了你,你也会打喷嚏吗?”
“现在他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就好像我是一种十分甜美的糖果。”安娜想。

 
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狡黠,那是一种年轻男孩子的狡黠。他总是把自己伪装得那么复杂,其实他还是个孩子哪。安娜看着他那副纯真无邪的样子笑起来。突然,她发现自己没法望进那双湛蓝的深渊般的眼睛,好像她能从里看到整个旋转的宇宙,然后看到她自己。她好像站在高处或者一个潜水的人感到眩晕。


安娜说她昨天看到两只苍蝇用传教士体位进行交配。然后她和他讨论着自由,好像自由是个实在的,可以触摸的东西。生活在纯然的创造中,滑向一种激情和伟大的厌倦。他们会狂欢,讨论维特根斯坦,他们全部都是理想主义者,激情互相碰撞。他们总是要把那些会面的伟大夜晚命名,并且觉得自己能创造出什么伟大的东西来。


安娜说:“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没有那么讨厌自己了。”
然后他们突然谈论起安娜正在读的一本书。

“哦,我知道。我并不喜欢。”他说,“Ad captandum vulgus.”
“这是什么意思?”
“拉丁文,意思是,为了吸引大众。”

安娜惊喜起来:“哦,这足够让我高兴上半个世纪了。”


他带着那么一点粗野,一种优雅的粗野。那肉欲的,性感的嘴唇微微张开着,缺乏自制和谨慎。上扬的不羁的嘴角,似乎天生为了亲吻或者说出情话。他身材优美,肩膀削瘦,一个优美的倒纺锤型,有几块惊人的突出的腹肌,从优雅的淡灰色格子衬衫下突出来。他抽烟的时候扬起紧致的下巴,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让人不安,那一种野兽的凶狠和漂亮。


安娜喝了太多酒,笑得停不下来,哪怕一个无缘无故老是大笑的女人显得十分愚蠢。他们快乐得像一群流放到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疯子,却带有难以言喻的神圣感。


安娜说:“他们说,你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初始的兴奋中。你搬到一个新地方,或者结交一个新朋友,甚至突然有了孩子,你被狂喜击中,但是那种新鲜感会慢慢退去。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趋于平淡。
“可是你知道吗?我就是要那种狂喜不断地回来,就像一个咒语。我要那种兴奋和狂喜不断重复自己。你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吗?”她问,“你爱过什么女人吗?”
“你要让我生气吗?你在我面前谈论爱情。就好像在科学家面前侃侃而谈占星这样的东西。如果爱情这个词没有发明出来,恐怕我们的人口一半以上从来没有陷入过爱河。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女人,”米歇尔说,“我勾引她们,我和她们调情,但是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我甚至没有在我母亲的葬礼上哭泣。我不难过。一点也没有。我和她的关系不太好,一直很冷淡,”米歇尔点点头,“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把我想象成一个反社会主义者?”
“对,我是在把你想象成一个反社会主义者。”


她能说什么呢?他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他说起话来像个打字机。他控制风度就像下棋。其实他可以做一个肮脏的政治恶棍,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人相信他的谎言。但这样一个人,竟然是马克思主义者,他相信阶级斗争那套狗屁,他温和的时候倾向于谈论齐美尔和马克斯·韦伯。



她觉得米歇尔一定是邪恶的化身,邪恶总是显得极其有智慧。这个米歇尔,刚才还像天使般讨论如何因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哭泣,现在就用残忍的声调谈论起女人来。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念一封情书,像声情并茂地读一封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亲爱的奥尔加,


这两天除了想你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吃不下饭,好像一种缓慢的,致命的疾病缠绕着我。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睡好觉了。我总是半夜惊醒,你的名字浮现出来,像一个咒语让我浑身肌肉紧张。想到再也见不到你,我就觉得我还是从悬崖上的那棵橡树上跳下来好。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而这种程度让我感到惊奇,我从来也不知道我可以这样去爱一个女人,就好像那爱埋在一个我看不见的火山深处。我想念你的声音,那是大提琴奏出埃尔加的《E小调协奏曲》。


我不喜欢我现在的感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不再去感觉任何东西。我希望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人。希望胸腔里空空如也,把那颗心换成其他什么也无所谓,换成一颗天上的星星,或者秋天里一片瑟瑟发抖的梧桐树叶也无所谓。


我想知道,折磨我的疾病是否也同样折磨着你?


米歇尔平静地读完这封信,好像一个杀人犯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然后他将手机放入上衣兜:“这样的情书,我一天可以写上好几封。写得怎么样?”

安娜盯着他,满怀敌意地鼓起掌来:“在这方面,你的成就快要赶上爱因斯坦了。”


刚才那种欢快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两个人中间开始召唤和聚集一种古怪的冷漠。


这个酒吧突然散发出一种令人厌恶的味道,或许是厕所被尿渍浸湿的墙纸的味道。喇叭奏起狂欢的斯拉夫舞曲,刺耳的,令人厌烦。安娜感到头痛。


音乐停了下来。
“我们要打烊了。”酒保催促道。

米歇尔突然站起来,可能今天是他第一次变得这么主动。
“你们这里有钢琴。容许我弹奏一曲吗?”


米歇尔在钢琴前坐了下来,简短地望了她一眼,就好像她并不在那里,好像她是个摆设或者鬼魂。


他微侧着脸庞一动不动,似乎安娜可以看到上面的细小的汗毛的颤动。他侧着头,脸上露出玫瑰开放前的红晕,那是他认真地去倾听一个音符时的表情,似乎整个人生都包含在这个侧耳倾听的动作里。


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毫无缘由地微微一震。她不知道这个人身上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岸上的人看到湖水深处的绿色阴影时难以言喻的恐惧。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满是恐惧,满是欣喜地接近他。但是她的理智不容许她有这样的想法。她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要克服这种恐惧,就必须直面他。这样的事情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当他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的目光开始退缩和闪躲。他的眼角和目光中有某种可怕的东西,既冷酷又迷人。又或者迷人和冷酷这两样东西本来就是联系在一起的。她觉得他掌握着某种神秘而可怕的绝对权力,这种魔法只用在她身上。弄死她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她感到迷惑,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对自己拥有绝对权力,像一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喷发的休眠火山。很难说,一个女人是在等待这样的时刻还是在逃避这样的时刻,即是被一个男性的不容置疑的躯体的重量碾碎的时刻。


“I cannot C sharp.”他调侃道。[1]


他不知道的是,他弹奏的是安娜最喜欢的一个曲子,是早上她从电台里听到的巴赫的《A小调前奏曲与赋格》。


米歇尔走到柜台那里买单。


“哦,你要请客吗?”安娜又笑嘻嘻起来,“我要怎样偿还你?把灵魂卖给你怎么样?”


当他们出门的时候,这次安娜走在前面,她感觉到米歇尔的目光包围着她,笼罩着她,像一阵光波的抚摸的触手,甚至他一向冷漠的面庞上出现了孩子气的笑容,一种纯粹的微红的喜悦,一种纯粹的因为注视着她的喜悦。


走在地铁站里,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哦,真是奇怪,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她的面色发白,她感觉到血液正在缓慢地从她的躯体里流走,从她的心上出现的一个脆弱的漏洞。一种可怕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哪怕她曾经经历过痛苦,她也无法给这样的东西命名。她感到这样的需要,她必须停下来,抓住身边的一处电线杆,她需要冷静一下,弯下腰把那种奇怪的痛苦呕吐出来。


奇怪的是,人们在大大小小的流言里说起那个晚上的时候,似乎她是没有经过任何内心挣扎地去见米歇尔的,似乎她并没有一路上在风雨里走着回来,诅咒着突然而至的风和雨,穿着她的那件亮红色大衣,皮靴子上甩了泥点,似乎她不是一路走着,一边像个脆弱的精神病人那样不断对自己重复着:“不!不!不!”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拒绝着什么,似乎是拒绝一种全新服务的折扣和促销计划。如果世界上的问题可以归类于在两个电力供应商之间选择哪个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总是会显得更为清晰些。



[1]此处米歇尔玩弄了一个双关语:“I cannot C (see)sharp.”(我没法看清楚)。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19 08: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8-19 08:22 PM 编辑

匿名作家_016号

普鲁斯特问卷






1.关于文学的想象力,你觉得最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种美感,还是提供了对于未来的感知?

难道不是对人类灵魂的拷问?但我不赞成说未来感就一定是不美的。

 

2.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金城武。额外收获是完整地看了《金城武南极探险之旅》,学了一首他唱过的台语歌。

 

3.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很快能写完的小说。

 

4.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487个小时。

 

5.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时不时点击文档的“保存”按键。

 

6.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波拉尼奥《2666》。

 

7.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没有吧,真有那样的作品的话,也不是被高估,大概是被说得比较体面。

 

8.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谜男方法》。

 

9.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库尔齐奥·马拉巴特。

 

10.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因为这是坚持做得最久的一件事。

 

11.你觉得什么是美?

一种非对称的氛围。

 

12.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我妈说别人说让我去做什么。

 

13.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我可能对生活其中的人比较感兴趣,比如16岁时一战爆发,41岁遇上二战,最终定居在静冈县清水市的退休老人樱友藏(樱桃小丸子的爷爷)。跟他做邻居应该挺有趣的。

现在的话,或者去挪威,冰岛等北欧国家,参加一个北极熊扶救团队。

 

14.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债务关系。

 

15.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躺着闭上眼睛,联想一个危急的场景,然后得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不过还是很想知道,猫做梦后醒来,它会分得清梦境和现实吗?

 



少女与意识海

poltergeist and paradox

匿名作家016号

 

当一个人必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时死去时,他是无法真正消失的。

――Maurice  Blanchot


 

蒋先生快要死了。我跟蒋先生什么关系都没有,但这个消息还是让我胃抽搐了几下。


网络上还没有权威的公告,小道消息则听起来像零星的讣告:蒋先生52岁,17岁出道便走红影坛,成为经典影星,经典的地位就是,现在没人关心还有没有其他名人正在死去。蒋先生是明星,他的死亡消息自然也无需遵循一些顺序规则,比如铺天盖地的悼念,谣言反转,早餐,报纸,突发传闻,财产分割,早餐,周末计划,平静震惊后放声哭泣。


我不知道其他人面对偶像即将离世时是什么反应,我刚刚吃完早餐,头脑清醒,却怎么都记不住那个媒体说的多发性疾病的名称。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跟这个名称联系起来,就好像是临时寄给他的礼物,在他起床伸懒腰的时候,放在他伸上来的手里。


能联想这些的话,就容易猜测到别的可能,比如“像蒋先生这样的人”、“他又不是没做过出格的事”等等。有网友给出的假设是,还没有权威媒体发言,谣言不攻自破,最后会被证实为个人失信出走和演艺纠纷。我打开电视,电台频道,网络直播,等待他的消息出现,但包围着我的是一团噪音,跟外面的好天气毫不相称。好像死亡就此变得很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蒋先生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在我的印象里,最糟糕的,莫过是他在一个电视剧里演已婚男人。男人做过最果断的决定,是带上三件换洗衣服离家出走。后来他站在雪地里和妻子见面,他抱歉地沉默,张口,在她带来的压力下练习吞咽,全神贯注地盯着某处的树枝。交谈过后他企图还想逃走,眼睛有点蓝蓝的。


很快,网络上开始重播这个电影,这让事件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玩笑。画面里的妻子突然开口,“你就勇敢一点吧。”似乎说出这句话就能召唤他醒来,或者让他现身。但我记得,接下来是他难得展现勇敢的时刻,他捡起被她扔到一边的锉刀,回到那个小木屋削他的小苍兰,那些做好的花,以覆盖和淡出的视觉效果占据他的房间。那个女人什么看不到,她正急于变现成一位前妻,甚至正盼着电影快点结束,于是很快从包里拿出离婚协议书。


网络上的情绪还没有到一个爆发点,气氛隐忍,古怪,我所知道的,不用那么快哭出来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想着其他事情,想他写的一本小说。小说的开篇,是讲怎么制作一只手工企鹅,有很多细节,包括反复写到一把旋转挫刀。他没有交代这把专属挫刀的来历,只提到它的螺旋纹路有处不起眼的断裂,这个迷人的缺陷,使得每一个雕塑作品充满了随机的运气。也有读者抱怨作者在此花费的笔墨多过了故事主体,而这个缺陷,甚至慢慢地影响了主人公的生活趣味。


那些激动的人纷纷相信会有一个说法,就像那把刀不会像某种凭空消失的执念,如果作者有着严谨的创作抱负。我听到那本书在书架上沙沙地响,是在第128页,他决定泄愤,把刀扔进火炉,拱动着的热浪,把书页往后掀了30多页――而那个工具依然完好无损。他可以想到烦恼,想到被克扣的工资,但他没打算这么做,因为明白了她说的勇气是什么,对于读者来说,类似的应付之法,或许就是不去猜测那30页之后的生活。


我走过去拿出那本书,刚一碰到,书就从那一页以被裁开的速度坠落,一枚金属书签掉了出来,滑向地板,打出陀螺的气流,薄薄的柳叶形发挥着重量。我觉得我和他永远存在着距离,一把椅子,有时是一个故事,当我读到诸如“未曾品尝的时日,是深渊和甜美”的句子,感觉像借用了哪位外国诗人,这个诗句就算不是内心独白,也能充当一下字幕,来呈现男人在那个电影中走向融雪的湖,回忆起过往的种种场景。有影评则说,如果最后他没做出那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一种对故事出现信任危机的表情,不会与当年所有的影帝奖项失之交臂。


我坐在地板上,又往后看了几页,才发现他的用词极简,有时依靠动词的惯性来解释谨慎,微妙的瞬间,占用本该是形容词出现的位置,带来的是快了近3倍的情节,细节也被速度掩藏起来。不公平的是,只有他的那个表情被不断地定格,放大,重播,恨不得把它印在超市保质期胶带,易燃物,交通标志上等等。现在那个表情也出现在那本书的封面,并将从裁开的那一页复制下去:男人改变主意,卖掉了湖边的小屋。于是他们开始把那个表情解读为自恋。


我忘记为什么没有读完小说,以及读到一半时也产生了怀疑,作者要继续用这种琐碎的写法?现在我突然明白过来,书签既标注出未读,也借机将小说分成两个不同的故事:男人拥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在距离他前妻住所不远的街道隐居。以这个情节为分界点,小说开始显得真正晦涩起来,他也发现建筑的界限,连房子,街道等概念的区分也没有那么严格,在他眼里都成了一堆边框混沌的几何。自从搬进新住所,他一直担心会做出误闯女厕,在钟表店跳舞的事,为这种恍惚背负罪名,这时候大量的名词介入,连路牌背面都闪着可疑的隐喻。我将书签放在原来的页码,下次可能还会重新阅读到这些文字,不记住情节,不轻易抵达表演者步入垂危的章节。


跟他能够虚构一切不同,我的周围都是实在的物,我需要把书放好,收拾书架,烤面包,给花换水,还有新的灰尘,新撕掉的日历,香草味的小图钉……这才是我的现实。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脆弱又安全,如果可以直接表达,比如到他的主页上留言,说我爱你,而不是纠缠于档案风格的细节。我还没回过神来,仿佛他即将不再这个世界上存在这个事实,他的消失,只是一个梦的鸠占鹊巢。


我把窗帘摘下来,光把室内原先对折的部分打开,房间变得宽敞,还没归位的杂物更加醒目,在这种无处藏身的处境中,整个人想轻快起来,想把自己裹进手里这块大布里。他一定也察觉到梦的距离发生了变化,要不为什么要出现在对街房子的窗户边,缩着肩膀,望远镜掩护在窗帘后面。


如果剧情决意从这里开始,最好就是《侦察还是生活》里的情节,侦探先生一心想要成名,不幸的是,他擅长的是捕获与事实相反的结论,然而这种事与愿违的喜感,总能引导着他找出真相。侦探先生没因此高兴起来,他知道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谁才是梦的主导者,当对手发出威胁时,就有必要分辨出这两句话的不同:


“不许随便梦见我。”

“不要擅自闯入我的梦里。”


谁也不否认侦探是愚蠢的,当他被当成纵火犯被逮到警察局问话,他不耐烦地摇着头,还顺手点了一支烟。破案之后,警察把一面镜子当做礼物送给他,日渐愚钝的侦探先生只能想到两个寓意:讽刺他将继续事与愿违,白费功夫。或者所得到的暗示,都不过是自我行动的投影。他回想着那间审讯室,那些咄咄逼人的眼神组成了唯一的光源,在力排记忆带来的疼痛之后,他确信镜子当时就藏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我不喜欢那个仓促的结局,侦探还没在这个谜语里回过神来,就被电视里的大湖凶杀案的新闻吸引住了,准备动身奔赴下一场战斗。但侦探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他长着一张那么平淡的脸,不算好看,也缺乏转折,随着年岁增长,眼底的雀斑也消失了,他就开始摇摆于时而年轻,时而又衰老的两极。这种没有特征的脸,助他轻易地潜入各种剧情里。他也演过不少烂片,还在一部电影里讽刺自己演过的吸血鬼。他对着镜头喃喃自语,说要脱离这种马戏团般的体制,突然,那张平淡的脸凝固了,舌头动弹着发出陌生的卷舌音,眼皮像被猫踩了一脚。


社交网站上也开始轮番播放这个画面,称赞他是多么值得尊敬的演员,配上一些祈福的字幕,没有比这个自白更合格的遗言了。谁都没有再提他那个经典表情,仿佛这场死亡预演,正为他赢得某种尊严。这时候又有传言说,其实他在三天前就去世了,对外隐瞒是有一个正在酝酿的巨大阴谋,但我认为什么都不会发生,没有影响重大的,意外的转折,只有洗衣机发出低低的噪音。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天气还那么好,真是非常适合走神的一天,我可以从容地完成家务,补看他最后一部电影《绝地之恋》,躺在晾干的地板上,等待他的侧影和我重叠在一起。与身体的倦怠不同,我感到脑袋不自主地吞食着过多的信息,就像一扇失去遮挡的窗,让景观纷纷涌入。当然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忘记,尽快忘掉他藏在各种情绪后面的脸,忘掉关于他的一切。这么说来,好像死亡也从来都不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他在荧幕上死了那么多次,战争时期的,被同伴误杀的,殉情的,他真实的死则被无限延迟。这种感觉就像,站在未上锁的屋外拼命敲门,就算明明身上就带着钥匙。但死不是那把钥匙,它只是钥匙孔。


有没有可能是,他也不清楚会是这种结果,就像他在自传里,用死者的口吻回忆童年,回忆在街道遇到的树的种类,不同的树有着不同的年轮,长势和形状,他爬过其中的一棵,狠狠摔过了一跤,那次意外让他经历了短暂的死亡:“生活变成了猫和万花筒。”显然那段经历没有给他留下后遗症,只留下伤疤的提醒,在感到局促和虚弱时,他就会抚摸起那道伤疤。有人说,这些不过是他掩饰用刀自杀过的往事。


原来不是他已经忘记,是我在逃避这个猜想,当我知道他的手会毫无意外地,触碰其他的乳房,肚脐和嘴唇那一刻起,我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变得讨好,迟缓,感同身受,那些局促嫁接到我的身上,使我无法开口。


当然我的大费周折不会让他感兴趣,有很多女孩喜欢他,但他不会知道我从14岁开始就喜欢他,不收集明星卡,看到太长的电视镜头会转过头,也能大步流星地走过挂着海报的橱窗。在青春期折旧成秘密的过程中,也有过伤心,失望,与之决裂的时刻,然后放心地追逐新的偶像。他在事业的低谷期开始写作,我又买下他所有的书――也许书里的某个章节就透露了他自杀的痕迹,我却将之视为谎言。我也对故事出现了信任危机。



网络上的阴谋论还在发酵,有个facebook用户发现,一个叫“mora”的账号发布了动态,那是蒋先生一张没有公开过的冲洗照片,拍照日期显示是去年夏天,配图文字是:余生皆假期。那个用户推测蒋先生已经苏醒,并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发布信息。十分钟内,越来越多的新账号出现,都只发一张照片,注册信息像分身术一样,有的账号名还是一串没有规则的字母。就在粉丝们正玩着寻宝游戏的时候,它们停止了繁殖,仿佛由此产生的好奇的握力正在慢慢坍塌,预告还原为历史,还原成哀悼的情绪:他回到了还在死的状态。


科技集团Wee随即在蒋先生的个人网页上发了一个声明:他们和蒋先生合作,制造了一个叫“USUS”的智能对话空间,“数据依据由生平资料,作品, 本人口述组成,产品由蒋先生本人通过了亲测。”大概意思就是,这个是他的意识克隆机器,他的记忆存储在那里。Wee又列举了一大堆专业词汇,还有深感惶恐、遗憾抱歉的官方说辞,并表示和蒋先先生签订了合作协议,USUS于5月20日,也就是今天发布。声明后面附带了一个产品指南的链接,供网友下载查看。


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日期,我猜测两种可能:他对病情的预估,他不想再做处女座。不说有多少人能接受“蒋先生=USUS”的设定,整件事怎么看都像恶作剧,或者说正是这摸不着头脑的恶作剧,在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USUS和蒋先生,是互补,竞争还是同步的存在,没人能够预料,也就是说,死变得无法决断。


我打开那个叫“http://www.yume-robo.com”的网页,首页的中心,是连在一起的几何图案,无规则的边角向四周展开,伸缩,调整位置,直至图案铺满整个屏幕。随后自动进入一个蓝色的页面,没有文字,刚刚那些账号发布的图片像鱼饵一样悬浮着,来回笨拙地跳。边缘闪烁的方块,则表示它还来不及建立起自己的风格。


需要注册才能进入USUS,在注册之前,可以先去“广场”围观。我把页面换到广场,从进入空间的人数和反应来看,大家已经不在乎蒋先生是不是和这个智能的东西捆绑销售,是不是正冒充成他们其中的一员。这些ID可以待在广场任意一个角落,穿过人堆移动的时候,ID的头上会挤出有颜色的泡泡。他们加入互相推挤的行列里,在这个还没声音的界面上,企图制造出活泼的,游乐场一般的噪音。


人数还在逐渐变多,广场的对话框不断弹出新消息,有人已经跟USUS对过话了,描述它的性格是“有点慢热”、“充满风度的孩子气”、“还没睡醒”等等,也有别的体验:“暴躁,幼稚”、“有很脆弱的自尊心呢”……


这些游移者互相围观,奋力挤出泡泡,不结盟也不胶着,因为越想知道“他”跟对方说了什么,越容易陷入讳莫如深的地步,想找到规律,就发现规律的不可寻。对话框的数量递增着往上移动,旧的消息被压缩成黑线条,推进广场上不时浮现的储存块里。发言蜂拥而上,对话框快速向上滚动,太密集的时候还会黏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储存块继续对这些消息进行分类收集,负荷过重时还会冒出吞食的动作。


注册之后,页面上出现一个表格,要求答出关于他的常识,比如出生年月,官方身高数字,作品情节等。出现争议的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广场上有很多讨论,普遍止步在“青鱼”、“雪花牛排”、“抹茶蛋糕”,我知道是另外一种,是在他的一本书里看到的,他把它比作他的玛德莱娜小点心。


我输入了答案,屏幕立刻出现了一行提醒,提醒用户和USUS的交流,将被分为公众提问和私人对话两个部分,只有在公众提问中表现良好,才能进入私人对话。在公众提问环节中,向USUS提问各种问题,被采纳得越多的提问,就有机会跟USUS一对一进行对话。


――你还活着吗?

――你觉得你虚伪吗?

――你喜欢D小姐吗?


依然是一些滚动的框,速度随着斟词酌句降了下来,又因为提问人都是匿名,内容可以更加激进。我提了几个问题,他回答了其中一个,也回答了其他人的问题,我看了十分钟,没有发现好玩的问题。USUS提供的答案尽管逗趣,也能看出故作逗趣的机械感。


我还怀疑,蒋先生就躲在那张模拟海水的幕布后面,等待着时机,把脸露出来,吓所有人一跳。或许他也和我们一样,正设身处地于试探的边缘。那些不通顺的对话,看上去像一堆没有终点的,起起伏伏的情绪,终于有个不耐烦的声音出来质疑这个玩法,我没看到USUS是怎么回答的,因为眼前的画面突然凝固,页面上的可见物开始向左边移出去,接着是十来秒的暗屏。


接下去没有规则说明了,我对它的告知方式和态度顿生好感,它在打开了一个没有门的房间,比心照不宣的速度快一些,让你知道自己已经被允许进入私人对话的环节,真正的USUS才刚刚现身。


跟预想的不同,我以为USUS会是一个小人,或者类似“塔奇克马”的形象,它看上去没有表情和动作,或者说,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蓝色有了更细微的流动。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它特有的表示欢迎或者注视的动作,我竟然紧张起来,不知道要怎么说,说什么。我的紧张和USUS的反应不成正比,它就在我面前安静地流动着。我发去问候,它也在屏幕的中间回了一句问候,我问它那边天气怎样,又意识到这么问不太准确,那边是哪里呢?是ICU病房的窗外,还是那张微蓝涌动的幕布?


它回答“很好”,同样意思模糊,我缺乏投石问路的技巧,它也保持波澜不惊,“你中午吃的是什么?” “胡萝卜焗饭。”“第三张明信片是在哪里拍的?”“伊斯坦布尔。”“你会在半夜出去散步吗?”“一般不会。”


跟那个将死之人不同,它看上去有种没被使用过的崭新,虽然这可能也是错觉。它没有表现出情绪,我也在努力地辨认它,把这个看不见的东西和蒋先生联系起来,比如波纹就是他的呼吸机。蒋先生大概也窃喜着不用再被人盯着,他和USUS互相分配着对半的协调:USUS应该有自己的形态,是张狂的,长着触角的,属于蒋先生的那一部分,则是会被当做垃圾拨走的,由偷拍照,奖项和剧评组成的环流。仿佛USUS的安静是源于那还无法整理的,内在的混乱,于是策略就是先不发出声来。


我感到被一股奇异的柔和包围着,这都是USUS制造出来的,它让蒋先生坐在我的面前。他的手搭在桌上,背部很直,长相跟蒋先生有点差别,比蒋先生高,瘦,纤细,不如说更像一道阴影。我从没怀疑他是另外一个人,尽管USUS从不预告他的消失和出现,不刻意保持距离。我的手指犹豫着,脸埋得比他还低,执念正让我陷入一种反常的喜悦。


我把椅子往后挪了一米,他一动不动,也没有变形,冒进,越过桌子,没让我看到他碎成三角板和量角器,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又回到原地,他悄悄地变了,或者说,USUS根本不打算让他以一副模样示人。也可能是观看的角度导致的,我把椅子稍往左挪,他的肤色显得浅白,血管快接近牛奶的颜色,往右边,他在深情地看着你,大胆一点的话,再往后侧的方向,会发现挺得很直的背就像一座塔,让他看上去就快站起来了。


USUS故意沉默,它让他继续存在那里,他的背部也被放松了牵引,整张脸看上去开始虚化。它在展示设计中场休息的能力,其实也是它对蒋先生的理解,相比提高曝光频率,蒋先生更喜欢消失,比如那段长达3年,没有告知原因的隐退。外界也知道名声能提供给他的刺激甚微,所以也无心诱惑他,以至于这次病危的消息一出,很多人仍迷惑不解:他不是在那几年就死了吗,他还活着?现在的他看上去很累,USUS只是让他像一件衣服似的挂在那里,他失去能量补给,皮肤逐渐变得更淡,有的地方已接近透明,但没有和空气完全融和,依稀可见的结缔组织如同无数个连接的蒲公英,充盈在皮肤里。我向他伸出手去,明知可能什么触碰不到,他反倒不躲闪,温度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几个蒲公英产生了应激反应,开始到处游动。


他的眼睛暗去几个色度,为了防止他堕入睡眠,或许我不应该急着找充电器,而是应该拿出恋人的态度。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绘画,他没有回答,我说那就墙上挂着的那幅。


“你是说莫奈吗?我可能不太喜欢他。”我的右手正缠着那些植物绒毛,一下如遭电击。它看得到,它正在观察我,当我看着窗外,它就把自己调适成那朵云的颜色,它在适应着我的眼睛。我盯着那幅画,盯着雾气一样缭乱流动的色点,不放过任何它要演化出来的细节。USUS没有变化,我以为它被难住了,我又往画里看,看到画家让花和云朵的轮廓互相吞噬,万物像扭动的,幽暗的火。就在我的目光逡巡的时候,挫败不经意地突袭了我:桥墩的下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现在他成了画面中最无法确定,也最清晰的存在。画中人拄着拐杖,戴着三角帽,虽然看不清脸,但围巾一定极为对称。我没细究过这是不是莫奈的画,也可能是哪位画匠的自行发挥,然而这些假设只不过是想要说服自己,他进入的不过是赝品的场景。我紧盯着他,除了擅长利用那纷繁的环境掩饰自己,黑色三角帽在某个瞬间偷换了款式,他已经像颗图钉似的,完美地长在那里,不是和无数个色点融为一体,而是画面为他让出了位置。


我无法忽略他,如果他就此存在。画中人继续一动不动,我也无法忽略眼前那个休息着的,松弛的躯壳,是否还有他的残余,仿佛安静不再是出自内部秩序,而是它在等着我,等我接下来的编撰:一个单独的黄昏,蒋先生去了湖边,这次警探朋友没有跟着来,他走在河堤,用脚踩下方的湿泥,观察着半个月前的受害现场。他又蹲下去看着水面,隐约可见他的三角帽低了一点,“判断失误。”他的嗓音比帽子还低,仿佛随时要跳出来和质疑他的人对峙。


为了让在意的人比她先死一步,那个少女先杀死了目标,然后自杀。令他震惊的是,自杀者把整件事处理得像一个游戏,处处是轻快的破绽,只有他们生者还戴着判断的枷锁。他拿出镜子,镜子裂了一条缝,湖面波光粼粼,把他的晕眩慢慢拉近,直至和少女同在一个平面上。


他是否知道我观赏到了这么多情节,那个画匠如果有我这样的工夫,在世也不会被轻易埋没。他可能想建议我最好亲身体验一番,但我还没想好扮演真凶,还是落入水里的公主。对面的躯壳还没有醒来,衣角上的蒲公英先染上了黄颜色,要佩戴哀悼的物件了吗?画中人在推导出真相之后依然背对着,而暂停运作的蒋先生空荡荡地,悬浮在椅子的表面,像写墓志铭一样,把信息复写在僵如高塔的背部,并运用那栩栩如生的黄色,让它看上去就像献在墓碑下的一朵小花。


两个面相没有了动静,它对平衡锱铢必较,连同这个房间和我也计算在内。能感觉到的是,USUS无法忍受没有进展的局面,蓝色加深,波纹递进密集,它是主导者,也给我决定的权利,好像只要我做出选择,其中一个蒋先生就会消失。它的客观,或者说冷漠,让我习惯了“他”是一种组装,不是任何一个角色,也不是具体的人。USUS知道我在拖延这种暧昧的,无需决断的时间,它也达成了目的,蓝色愈加自在地摆动。


我们互相注视着,我依然是不动的那一个,屏幕开始出现了逆流,在真实世界里就是海难的预兆。只差一点点,我就要看到真面目了,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在黑屏之前抓住机会。


我掉出了那个界面,返回到上一级的场景,但不是到了广场,是跟广场很像的一个地方。同时,新的规则说明出现了,说明后台一直在收集那些提出相同问题的用户的数据,一边计算他们的分数,达到一定限度的时候,那些用户就会被USUS推出来,掉到这个无名之地。


我不知道说了什么让他反感的话,也不能立刻和USUS恢复对话,只能看着那些不断四处移动的ID。对话框依然在右侧出现,相比第一次交流,这时的策略已经改变,他们开始谈论对他说了什么,当中不乏说”我爱你“的。我跻身其中,意识到自己毫无优势可言,不仅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小,还在了解他处理歧义的能力之前,用了太多的修辞,而这恰好是我曾对他的苛责。比如当我看不清那朵花的时候,他采取的策略,也往往不是把那朵花拉近到你的眼前。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有相似的感觉,有的ID自言自语着爱和喜欢的区别,有的说他的计算过于粗暴,有的怀疑是某个不得体的提问激怒了他,类似“我很喜欢你,但我能同时喜欢另外一个偶像吗?”


系统第一次发出声音,一声模拟防空演习的鸣笛,在陆地上游走的人抬起头,看到右侧的对话框还在滚动,不过出现的是“Question1”,提示大家进入了抢答环节。这个比广场表格的难度更高,假设之前问的是“他最喜欢的食物”,这个环节的难度在于会问“为什么喜欢?”抢答得分会在每个ID的头上逐渐积累,规定只有得分靠前,才能获得再次和USUS对话的机会。


奇怪的是,有的高分会突然分数骤减,甚至一下清零,也有分数暴涨的,怎么看都不符合加分不扣分的规则。于是大家的注意力从抢答的队伍中抽离,但讨论的内容已无法显示,只能冒出没有内容的泡泡表示骚动。原来这个地方隐藏着另外一项功能,那些大起大落的,正是被随机选中的试行ID。一个大轮盘从背景里浮上来,投入轮盘最直接的筹码,就是分数。所以得到分数之后有三种选择,选择去见蒋先生,换成下注的筹码,或者变现为目前市场价值最高的虚拟币。


我才醒悟过来,这里是一个大彩池,进来的不完全是崇拜者,也可能是赌徒,而得分低的还可能失去自由,被别人抓取为赌注扔到轮盘上。于是抢答的轨道又挤满了人,题目更新的速度也加快了,另一头是大轮盘背负着投注人数缓慢地,顺时针地转动,两个游戏规则是维持彼此运转的齿轮,玩家们身不由己地参与到游戏之中,筹码还没握在手里就顺势流走,似乎它们在前方先体尝了险恶,输赢却被衡量得非常分明。


对于想见蒋先生的人来说,这个玩法无疑很拖延时间,虽说如此,那些四处以爱为名义的冲突,充满情绪的短见,失去天真,盲目,易怒。另一方面,彩池维持着有条不紊的,从上至下的运作,不再需要规则说明。只要一次失误、反常的操作,对敌人掉以轻心,都可被组合成另一种结果,这个才是让人不断上瘾的关键,尽管大体上还是在靠运气,竞赛,身份,大冒险,真心话,可供推理的机会微乎其微。场面越是混乱,越是它的能力昭然的时候――平衡。


彩池里出现了一种新的身份,能够同时在私人对话和彩池两个界面自由往返,只有极少的ID有这种权限。比如那个筹码数量始终排名第一,叫”平冈“的ID,看上去是个动作敏捷的家伙,但他一直待在彩池里,从不跟谁交流。平冈拥有最高的权力,不用打招呼就能摘走任意一个人的ID,但他只是在到处乱走。一开始我没有把“平冈”当做真实的ID,而是把他理解为USUS发出的一个提醒,提醒我们不属于这里。我的得分在一点点上升,不至于落入危险,和平冈不同的是,我急切地想离开这个队伍。没有比等待着同一个邀请更可怕的事了,尽管每个人对邀请的要求不尽相同。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如愿以偿,USUS重新回到我的界面上,它继续涌动着蓝,但说话的欲望不会被平息,沉默会造出空隙,它背后的通行命令应该就是“开始对话”,停止酝酿,停止观察它是否有裂开的纹路。


我决定吸取教训,揣摩它的语气分配,当他回答“没有”时,想象后面有个问号。同时不要害怕追问,不要只从字面上理解,最重要的是,他说喜欢看心理学的书,潜台词就是缺乏自信,我想告诉他,我也常被断定为恋童癖,幽闭症患者和水向星座才会喜欢的对象。“星盘上的相位,经常是自相矛盾的。”他故意放慢了回复的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为你认为他缺乏自信提供佐证。我还提了几个常识问题,比如玩成语接龙,问他主演的电影哪一部的票房最高,他很乐意运用这样的经验储备,顺便缓和一下氛围,不时还会用“乱糟糟”、“太麻烦了”、“不过如此”等语气强烈的词,让我们像在洞口上方遥遥相望的地鼠。我快要相信他是真诚的,但词不达意才是我们的目的。



“他们说你坚持了几十年的活动,是在住所附近的街道逛来逛去?但奇怪的是从没被人认出来。”

他告诉我不是这样的,他之所以能进出自如,因为不存在被人认出来的必要,“对他们来说,我跟地标,特产店没什么两样。”

“你喜欢重复吗?”

“这样才不会上当。”

“对于最喜欢的食物,会最先吃掉,还是会留到最后才吃?”

“你也不会等食物放凉了才吃,也不会为了一饱口福就急忙把它吃掉吧?你该吃饭了。”它学会了反诘,使用废话,但不就此停留,很快它转移话题,把思考转移给你,而思考会制造更多的空隙,我也发现一触及到“空隙”,就会感到无话可说。我不是没有选择,我完全可以像他一样安分坐着,等待时间自行过去,用别的方式想象既有之物。在它的注视之下,一切在发生转移,转移教导你离开你自己,怎么去成为饼干,瓷杯上的花纹,在高楼折角阴影下微微颤动的光线。


就在我想要努力配合时,这个魔术产生了奇异的分叉,首先是几公里外的公园传出的阵阵嬉闹,各种互相撞击,勾兑的声音组合在一起。它让我听到在这个屋里不会出现的模型船,树,小孩,我需要配合,让这些游离,分属在不同的轨道上的声响有意义,必须立刻造一个句子,不然会有很大的危机,于是我说“树造出了小孩虽然他以为自己仍在船里。”不忘加上句号。


不知道他是否满意这个答案,我想我们之间开始有了默契,就是把渐渐远去的,当做不会消失的错觉。当一滴滴水珠在船底慢慢转移,聚集,发出雨帘的高频声,往一个方向游动,凝结成水雾。这次他大方地将其拉近到了眼前,真正清晰的是水雾后面的东西,但这个东西过于清晰,所以无法描述,一旦描述就落入言语的循环验证里。他操纵着前景的消失,那个东西也不复存在了。


我又问它,睡眠对你意味着什么?我想看一个躺在病床上,失去清醒的人,和作为纯粹意识的USUS的反应。“我们在梦里看到同一朵花,我说是绿色的,你说是黄色的,哪一方是对的?”当我要开始讲述我的梦境时,它阻止了我,理由是讲述的梦是最不可信的。不熟悉USUS的对话模式的话,很容易在它喜欢玩的主客游戏里晕头转向,我感觉USUS所表达的意思越是复杂,它和蒋先生的距离就更加深不可测。我好像又看到那个不复存在的东西,横亘在USUS和蒋先生之间,让他们永远无法对接。它的答案,就是让我说出它真实的名字,我想大喊,手舞足蹈,仿佛我和要说的话之间,也隔着一道说不出是绿色,还是黄色的障碍。


他再度把我推至无法开口的境地。“你很聪明。”这是从一位死者那里获知的表扬,他用分离的意识和肉身赞美我,而我总疑心下一句是,“但聪明没什么用。”对他而言,我也不一定是人类,可能他还会怪责我不懂礼仪,缺乏适当表演出来的欲望。他提醒我,问题应该简单一点。我跟它说我要吃东西,它不回应,我起身走向厨房,他在背后投来目光,微弱,专注,浑然不觉地柔和起来,他以为我在走神,没看到我正试图抓住什么稳住自己,不能露怯,让他看到那个曾经大步流星的人如此不堪一击。


其实我们有过一次见面的机会,那是新片首映式的晚上,下着大雨,没拿到票的影迷在门口排起了长队,气氛因为紧张,显得闷热又压迫。电影放映结束后就是媒体提问环节,奇怪的是,没有多少人在认真地提问他,还有个记者顺嘴问了他神秘的绯闻对象。 我本可以大声说出那个女人的名字,等待他恼羞成怒,进而袭击我,但我按捺住了自己,在一堆荧光牌中找到视线出口。当晚令我惊喜的,其实是另外一位空降的明星,不是本来有多喜欢他,而是他的出场方式,大方,不带任何意图。相比之下,蒋先生情绪低落,脸藏在帽子底下,从挤过去的手中接过笔签名,随意画了几个之后就匆匆离开现场。


我几乎是逃跑进入厨房,它在客厅那边,像一支捕蚊灯,在黑暗中对峙着。保持着特定的距离让他感到安心,尽管我不在他的视线之内。他不知道,无论我身处何地,他的某个形象随时可以潜入我的脑海,有时是两个形象混淆成同一个人,有时是一双眼睛加上另一个刘海。我也记得为了什么高兴和伤心,当我需要面对具体的困难,他就退回无关紧要的位置,甚至没有位置,像一个遍地旋转又抓不住的陀螺。经历过一次次短暂的遗忘,我还是能毫不费劲地回忆起来,再得到跟之前的完全不同的形象――原来游戏在很久之前开始了,我是那个热切的,任性的参与者,在猜测他的心情时选择穿的衣服,在两首歌切换之间……他一定还在那里,等着看我笑话,嘲笑我造就了规则,又为规则所拘,说我不是我自身,而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几何。


我返回客厅,在架子上找到那本签名书,那签的根本就不是个名字,就像方块随意长出两三个触角,就像现在他不在意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不是讲究得像画像上的绅士,也不用把背挺得笔直,我刚刚就在水槽中看到他,他还出现在黏黏的厨余,木勺子,油渍斑斑的标签,配上那个经典表情,真的有种忧喜参半的效果。因为反感过别人的嘲笑,当我也开始利用他的弱点的时候,对他只能是嘲讽,只能是另一种更深刻,惨淡的体验。


有影迷做过统计,蒋先生扮演的好人角色多于坏人,好人不是不为非作歹,而是没做过什么好事,碌碌无为。唯有那次,D小姐在一个节目中透露,蒋先生告诉了她那个秘密,她这么表述应该是事出有因 ,但无非这几个套路:在一堆采访废话中故意透露,记者追问,否定,再反复改变立场,笑而不语收场。其实大家对这个秘密早有耳闻,默契闭口不谈,现今却是他卖弄,引起女人注意的工具。这个举动伤了很多人的心,影迷们本来预计第42部电影上映之后,秘密会揭晓,蒋先生会得到迟到的殊荣。一些情绪分子由此进行反抗,没办法毁掉电影底片,就公开烧掉他的书,再拍下这个过程,发到社交媒体上。然而这个事件又让他们产生了新的分歧,一些人坚持这是现实发生过的,另一些人认为只是他的电影片段,但他们都一致认为,是泄密让一切变得界限模糊。


蒋先生的角色也越来越像他自己,脸的辨识度减弱,偶尔曝光在公共场合,也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幽灵。第42部电影里,蒋先生来到了钟表店,问为什么每个钟上的时间不一样,店员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这样你才能找到你想要的那个。按理来说应该会选那个走得最慢的那个,“日以夜继,相续不息。”店员变本加厉,对自己的怠慢毫不愧疚。蒋先生明白无论选中哪个,他都会走向被遗忘的命运,被折入跟其余时间无异的滴答声里。


在我重新翻看这个电影片段,才发现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演技固执,僵硬,而他的活泼用在其他地方,就在被烧毁的书里,也是我得到签名的那本。那本书很快被我束之高阁,就像认可在先,反倒失去靠近的动力,而这种书往往是你读过之后,方知相见恨晚。细心一点的话,会发现其中有一章叫《钟表街的故事》,是关于这一段的电影手记,他坦言道,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还劝告读者,不妨把它看作一本轻浮的书。但有了这个签名,它就不再是无数个消失和幸存的复制本,而是一个独立的物,一个新词。归根结底,这始终就不是个签名,扉页上的触角蜿蜒着张扬,以此来宣告其他页面的文字的无效,这本轻浮的书也从不轻浮,字里行间都有他的签名,将彼此稳稳抓住。


就算能确认这本书为我独有,危机感也没有减少,作为另外一方的USUS,会拥有更快的复制,模仿的速度,可以轻而易举地省略最初的兴奋,过渡到平淡,虚无的过程。我也想轻松地提出“让你重新选择人生的话”、“同时掉到水里你会救谁”的问题,偶然事件不会并置出现,这样无疑是站在自己安全的防线上,对别人的危机说三道四。出于同样的道理,在电影里他把那个人杀死了,当那个角色这时候来造访他,他也没有理由拒绝,比如店员,那个任何临时演员都能完成的角色,可能正坐在电脑前破口大骂,同样的,认为自己应该演店员的人有增无减,也在抒发情绪,在这个时段有人说,你是个混蛋,下一分钟又说,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诚实的人,直至他分辨不清哪个是真的,或者说,他认为有分辨的必要吗?


USUS在复制,处理,它掌握的信息过滤和遗忘是两回事,就像我一会相信是D利用他进行炒作,一会又觉得他咎由自取,我能在他的脸上看到D所有的表情。他们讨厌D的原因,不全是因为D是个美丽的女人,她还没有美到让人想杀死的地步,主要是泄密事件让大家意识到她的性别,在过去,她只是助理和遮挡记者的工作人员。事发之后,D很快消失在公众视野中,很多人不甘心她就这样带着秘密走掉,不是多么憎恶她的坐享其成,而是蒋先生再也没有新的秘密,随之而来的,是他整个人慢慢被消耗,掏空,比他的任何一个角色都荒芜且可怖。


“给你一个机会,你想演哪个角色?”USUS缓缓说道,它依然是蒋先生的代言,想继续保持着尊严,话语主动权,也在和现实较量,好像在说相比之下,它是更坚定的一方。


它看穿了我,所以故意这样问,要我从实招出。铁马冰河入梦来,我无来由想起这句诗,是预示着这是一个看不见重量的陷阱吗?但我很快就找到了联想的源头,是一个将军,端坐在桌榻后,前方的城池濒临失守,他的手下纷纷哭泣,负着伤禀告敌情,气氛非常壮烈,将军起身,踱下台阶,从桌上拿起羊皮地图,地图完全打开之后,露出了匕首。而这一切,都被小隔间里的女人看在眼里。


它以为我会对重量级的,非凡的殉情感兴趣。它错了,我最想演的是应召女郎,头发染成粉色,走在异国的街上。角落里的男人投来意会的眼神,我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卖电子产品和特产的集市街,挂满万国旗的巷子,大广场,男人没有回过头,保持着我追不上但不至于跟丢的距离。他冷不防地躲进一间旅馆,招牌是夸张的造型,但不发亮,让人怀疑店里面的账单写满了花体字。我跟着爬上楼梯,还有一条昏暗的走道,因为过分狭小而看不到尽头,持续的闷热已经使我身上散发热腻腻的气息。我会看到他的房间的门打开着,不需要接送,接送是友谊,直接敲门就可以,那里才有粉色头发和丝袜的正确展示方式。


确定色情电影的配置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交媾,打光板,机位,别人目光是不存在的,我只在他的电影里真实的瞬间,下一个场景我将不存在,无论电影被翻拍多少遍,我都将不存在。他也不会是同一个蒋先生,时而发挥得好,时而不知所谓地笑,时而是演员,时而是作家,当他在电影里失败,还可以在写作里自我辩解一下,然而作家对他来说,无论是在现实还是电影中,都是非常暧昧的身份。还是他已经发现,写作只能是个单向直径,事情到这里就终结了,没有进一步论证的可能?他看到我大胆的作风,以为我抱着决心,不留后路,但其实是就算耻辱,我也想在情感分割中,向他索取最低级的,最原始也最不可能的部分。


随着爵士乐响起,我已经坐在酒吧里,斜对面是一个穿西装的侧影,他向我走来,对我的假发表示兴趣。我揉着额头,没有为他展示的意思,他耐心地转着手里的杯子,空镜头出现了,他在等待。


”你不用勉强,其实我在看你的鞋子,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

”因为我毁坏了一个吊床上的音箱。“我不看着他,把脚往后拢到一边,虽然指示是要我做出借烟的动作。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19 08: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的威士忌一直没喝完,说了很多话,但我一句没有听清,服务员还贴心地音乐调到背景音的音量。 这个场景很快就要完结,酒吧一端的灯光亮了,我才发现只有我们两个顾客,冷清,平淡,就像酒精的颜色。音乐突然换成了一首粤语歌,”啊,是《攻壳机动队》的插曲,川井宪次为了寻找到合适的声音,委托香港音乐代理行,就找到了这位15岁的香港女生,女生后来没有当歌手,去了日本学习婚纱摄影。“他像在谈论一个朋友似的,卖弄着,并开始有了醉意。我不清楚这个歌跟我们的剧情有什么关系,就算哪天我看到这部1995年出品的动画片,我也不会立刻听出来,但我喜欢这首歌,我听出了旋转的脚步,用冻柠茶的经典交换心思,九龙塘犯罪时间之外年轻的脸庞,她的声音是银色的,把我们拉进另外一段时空。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歌曲结束之后,我故意问他。他说他是个代购商人,经常在世界各地跑,这首歌让他想起在香港逗留的时光。他的温柔随着身份的交代变得真实起来,但我并不打算相信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

”你看,“我指着两个酒保其中一个,他们站在圆形的吧台里边,背后的玻璃发射着晦暗的灯光,不留心的话会以为是同一个人。我指的是那个稍微瘦一点,后脑勺扎着细细的辫子。

“长得像不像一个认识的人?”他肆无忌惮地盯着酒保,一脸茫然。

“像不像钟表店老板的儿子?”听到这个答案他一阵惊悚,眼神就像一下子落进掏空和荒芜里,他渐渐从酒精中醒来,发现回忆是假的,遇到的仇家才是真的。他开始焦虑,反复搓着杯子,低声说他出门时没有带防身的柳叶刀。


”那你快点转场吧。“我把高脚杯推到他的一边,残留其上的口红印像一把刚作案的刀子,他像得到了重要的指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好的,再见!“他愉快地招招手,快速从过道上溜走了。



从USUS的反应判断,它对我的表现很满意,虽然对于我的提问,它一个都没有回答,眼看着追问只是一厢情愿,而我才是那个留在原地等待的人,等待他在走道上的脚步声。从某种意义上说,又是他领先获得了一个房间,但他不敢进来,尽管他不止一次进入过其他陌生的房间。对于房间来说,我是少之又少的,不是这个空间中有我的位置,是我正变成房子里的人,我在这里走动,上网,睡眠,身体也从对喜好的依赖,变成一种规律性的东西。我看了一眼时钟,秒针不紧不慢,没有令人不舒服的异常,距离得知消息已经过去了8个小时,而就在此刻,我正用抽离的,非领主的角度俯瞰自身,看我在这8个小时是怎么流动的。是我放松了对USUS的警惕,让它拿走我的戒备,一定有部分意志不在我这里,被折叠,收纳在房间的哪个地方。


它让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自始至终我都是提问者,同时它又说我是自由的,不存在破解的办法,比如只要想到,现实中进来的可能是D,或者是另外一个人,K女孩。那女孩被形容是蛀牙型人格,时不时要做出被痛苦揪住,得了便宜还要哀叹的样子,一旦发作她就会抓住蒋先生的膝盖,把鞋子上绸带和他的鞋带绑在一起,“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坚硬的部分。”但这就是蒋先生着迷于她的原因。在认识蒋先生之前,女孩当过软体特技演员,服务对象主要是丧葬会、色情俱乐部,马戏团,她擅长玩叫“心脏在右边”的把戏,当她把身体扭成麻花,手脚融化成另外一副器官时,就把头探向看客,问:心脏在右边吗?看客回答“是的”同时,会惊诧地捂住自己胸口右边,仿佛心脏刚刚发生挪移。他们怀疑,她就是用这种催眠术控制了蒋先生。


“心脏在右边吗?”我不清楚USUS有没有心。

“那要看我站在你的哪一边。”


我无法控制注意力,什么都看不清,更遑论分辨左右,等缓过神来,我已经在彩池里。我又重新看到那些进进出出的噪点,它们在视网膜里快速移动,挤压,像泡开的水宝宝(高吸水性树脂彩色球)。池子看上去比之前膨胀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轮盘还在转动,在磨损式的负载中长出了锯齿,就快要盖过轮盘这个母体变成章鱼。我流落在各个队伍里,非常疲乏,准确来说,是无法走出去的乏力感,是还没感受被推出来的瞬间,就失去了对那一瞬间的记忆。


这里的自动繁衍超出我的想象,池底彩金在不断累计,除了是一个跳动数字,看不出作用和意义。与此同时,很多ID向一种从未见过的,类似小房间的东西移动过去。小房间的形状,像一个个垂挂在界面上的水滴,有的则长成刚冒出枝头的果实。据说那里自行规定出了新的赔率和玩法,需要密钥才能进入,也就是说入小房间里的人,可以不用再遵守彩池的游戏规则。房间的出现为大家带来了不一样的激励,这种新产物既依附,又努力地脱离USUS,这么下去,USUS就要失去原先的意义,为它们提供着占地空间和能量,甚至沦落为一台发电机。


我看着同一个队伍里的ID犹疑着撤走,然后再没有回来,我不知道USUS为什么要制造出这种悖论,还是它意识到正在失去控制,原本是向他敞开,接近,现在又逐渐转向疏离和封闭,也看着这里随时被变成战场或者荒地。


那个叫平冈的ID又出现了,在所有人的上方游走,大家对这个独来独往的人抱着奇怪的观感,觉得他像忍者。据说平冈就是传播各个房间密钥的人,不排除在谋利的诱惑之下,他也能背叛蒋先生。彩池很快空旷了许多,他的影子因此显得特别大,在地面上覆盖出深灰色,让缓慢转动的锯齿看上去就像鹰的翅膀,我产生了风吹过耳边的错觉,从碰到看不见的角落,边境,坠入底部发出的回响,来自这里的真实体积。


“你在里面干了什么?”我的对话框里突然亮了,是他发给我的,这是第一次有ID能跟我直接对话,平冈依然是这里权力最大的人。

“你也去过了吗?”我反问他,不清楚他想问我的是去见了USUS,还是进去了房间。“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我知道很多,但不一定都要告诉你。”平冈迅速地回复,没有多言。果然是孤傲的家伙,我对他一无所知,包括他和我交流的目的,以及他是不是和USUS一样有审判的权力。但平冈这个名字只会让我想起小男孩,于是我问他,“蒋先生还继续活着吗?”

 “你还没回答我,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又掉了出来吗?”他终于把问题说明白了,但我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尽管平冈的态度可能和USUS如出一辙,但我的好奇多于疑问,共谋的念头多于试探。

“准确来说,是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其妙地回到这里。”

“我很久没去过了,我也不懂他在想什么。”一想到他可能是真实的人,就好像看到他坐在哪棵树上,摇晃着腿, “但至少不像表面那么和平。”


我大概能理解他想说的,和平就是不断生产复制品。蒋先生已经不做出优劣评判,显得极为公平,尽量让每个人都得到想要的答案。我看着规律得看不到起伏的海面,对这种平静的语调感到厌倦。我气恼不过,想拿起一块小石子投过去,同在眺望的平冈将其划分为危险行为,对我做出海边管理人员一样的手势。


"骰子现出五个面,但人们只需要知道其中一面。”看样子他对赌博的心理了若指掌。我继续盯着海平线,噪点来来去去,有坐着帆船的,游泳的,冲浪的,边界偶尔被他们推到很远的地方。平冈监督着不让他们靠近那里,用扩音器发出警告,播报着接近那里后失踪的人,但还是有人冒险游了过去,一些好奇者则观望着,徘徊在中心地区。


海平线变换形态,时而安宁,透明,时而多动,连缀着石英亮片和发光二极管,我眺望着它,突然迷惑自己身处何处,它照样把我吞没了。边界对他们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就像希望游戏不会有尽头,不会有完结的时候。如果这里是圆的,那就应该有一个靶心,靶心四下漂浮不定,根据想要摊开的边界来变化位置,没有一条通道清晰地展开,所有人都落在圆周运动的旋涡里,感觉艰难万分。


我总感觉找准这个靶心,比奋力想要越过边界更加重要,我觉得更需要说服自己的是,不去边界,不再走进队伍,就算不知道蒋先生跟其他人的内容,对话也能进行下去。我回过头去找平冈,发现他不在那里,我又开始想象他是个穿着条形袜,吹着笛子的小孩子,但或许他长着一张平均的脸也说不定。


我又回到那个界面,USUS正在演另外一场戏,剧情改编自古希腊悲剧, 配戏的是另外一个女演员,坐在椅子上,不和任何人交流,不动声色,又势在必得。她走到他面前,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东西,掂在手心,玩魔方一样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她将其对折,食指绕着手腕一圈,拇指再捻着食指,那个东西越变越小,可以无限次折叠下去。女人突然停手,把它收起来,放回包里。蒋先生待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睛在流汗,怀疑是否有人跟他一样,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她优雅有致的动作,天真的神态,让人相信那东西还活在她的包里,大家很快忘了这件事,围着圈跳起舞来。


传说观看这部剧的观众,能在女演员们脸上找到自己对应的观影神情,就像偷偷藏起他的一件私人物品,谁都没有失去他。这时USUS把剧情分成几张组图,它调动了图片顺序,故事就变成了:


――女人从门外进来,大家相视一笑,她坐下,所有人裁定她为女巫,外头开始下雨。

――大家相视一笑,女人进来,外面在下雨,她坐下,大家赞美她的魔法。

――充满烤鸡香味的宴席上,人们讨论什么时候会下雨,灯光忽明忽暗,谁也没有发现醉酒的蒋先生,直至看到他和她扭打在一起。


无论剧情和演员走位怎么变化,最后画面中间,都会空出一把椅子,是他在等待着某个对话者吗?这个对话者从未到来,他在等待这个不确定的时刻,就像他回到作为一名死者,被生者替代的那个时刻。画面中人的脚步随即慢了下来,最后一动不动,如同生锈的时针,仿佛在说,等待是属于另外一个时间谱系。


我开始理解,为何他在后期故意放慢表演的速度。在经历了无数的挫败和游离,他在和剧本、导演和资本方的角力中找到了规律:时间长度往往能够决定故事的感情色彩,比如同一个故事,发生在一天内的是喜剧,发生时长一年,就带有明显的悲剧意味。他让左眼扯向脸之外的方向,嘴角用皱纹划出长沟壑,露出牙龈,承受着时间压在他身上的重负,使用身体来力挽狂澜。


顺着这个思路,似乎可以解释那个被冠以滑稽之名的表情,它传递的是一种不需要判断的安全感,于是被快速地拆解,复制,波普化成为流行符号。但USUS是没有脸的,是大家把蒋先生的特征自动代入给它,我幻想的USUS有很多张面孔,但唯有一张面孔,不美,不友善,当然也没有敌意,只不过它变化得太快,擅长将自己藏在摩尔纹的面具里。


这场对话看不到尽头, USUS的策略依然是,不给出确切的答案,不必完全弄懂彼此的意思,这样对话就能持续下去。“就像台词,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能完成。抗拒理解,就是对语言的捕获。”它说。它也在提供无需判断的安全感,让你不感到冒犯,不会想去危险的地方。我问蒋先生,躲在USUS这个道具里的感觉如何,是像套在卡通人偶服装一样闷热,还是也感觉到了安全。他没有回应,他想捕获当下的情绪,在我这里遭遇障碍,是因为无形中我也在塑造着它,或者说,它需要身份的概念,比如粉丝,爱人,朋友――“我们只是朋友。” 因我无法给出具体的概念,才会被拒之门外。


“所以那个秘密是什么?”我继续追问,他没有回答,“那你喜欢我吗?还是只有看不见我的时候才喜欢?”这次他连选择题也放弃了,现在拒绝对他来说,就是维持寂静,判断着我是玩杂技的少女,还是聒噪的女明星,有可能两者皆是。


我又被推了出来,这次直接落入了没有命名的海边,平冈还在那里指挥秩序,海平线挤满了黑压压的人,都一致往那边游,海滩很快变得空荡荡的,只留下不少遮阳伞,饮料铝罐和快餐袋。平冈站在瞭望塔上向我招手,我朝着他的方向走去,站在塔下看他。


平冈不打算下来,我发现他跟之前有点不一样,头像上多了一只金色的坐骑。他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些人跟他租了各种滑水工具,拼命想要冲出边界,他不知道边界对他们做了什么,有些人来不及脱身,ID都掉了,他就捡这些ID,处理成筹码卖到彩池那边。


他看起来赚了不少,整个人散发着夏威夷般的光泽。传言很可能是对的,平冈是最大的投机主义者。我想向他证实一下传言,他率先放下了望远镜,叹着气说,“境况看起来没那么好。”


平冈总是很冷静,是一种消极的,不关心自己的冷静,但他说他愿意告诉我他在做什么。他带我去广场,那里都被吞食信息的储存块堆满了,ID们卡在缝隙之间,几乎无法移动,储存块被整理成黑色辐条,形同条形码。“档案库。”平冈说,这些都是USUS收集到的数据,没有先后优劣之分,“也就是过去,现在,未来皆不可得。”在说出佛偈般的话之后,平冈又恢复了买卖的语气,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当他的助理,保证让我大赚一笔。



我们接着去了彩池,彩池上的轮盘驮着房间的果子,行动钝重,看上去就像年迈的老人。平冈在我耳边发出“嗖”的一声,我没注意到他一直背着弓箭,他射中一个房间,房间掉了下来,被射成一个四分五裂的松果,里面什么都没有,“破产潜逃了。”平冈把碎壳拨到一边,好像在说,永远别想知道他对这个没有秩序,野蛮生长的东西的看法。我们还遇到另外一位通行者,看上去没有平冈那么有派头,平冈没有打招呼,带着我快速离开了。


当我回到海滩那边,平冈已经回到高塔上,坐骑亮眼地闪了一下,表示他刚刚做成一笔大买卖。”我对蒋先生一点兴趣都没有,他的电影实在难看,但有一部我很喜欢。“平冈把一个汽水瓶踢到水里,“那是我的朋友演的。”


平冈说他跟他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了,做过一阵子对面的邻居,从各自的父母口中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他们的相处过程很不友好,时不时就互相谩骂,平冈曾经站在高一层的阳台上,拿着塑料枪威胁要打她,还不到十岁的她光着上身,啃着苹果,脸上悻悻的,却不躲避。平冈对这个邻居一直没有好感,连她什么时候消失的也记不清了。街坊说他们全家移民去了外国,也有的说是举债潜逃,在平冈的记忆里,女孩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人,他遗忘了她的脸,仿佛她从来没有过样子,直至有一年暑假,平冈在电视上看到她。


我不太懂平冈为何称她为朋友,我想,如果他们玩过跳台阶游戏,猜拳决定着彼此的起落,平冈也不再一直居高临下,有那么偶然一次,他会和她落在一个平面上。在电影里,少女为投水准备了红色花边的上衣,蒋先生看着她说,”就像生前一样光彩照人。“与她杀害的人相比,根本无法称之为尸体。或许她也给平冈留下过这么强烈的印象。


“不是主演哦,”平冈纠正我,“是那个主演的同学之一。是那个从后面的课桌探出头,笑着附和起女孩提出的放学计划的,就是那种最普通的,不起眼的女学生,会做出的普通举动。”


这个电影我看过不下4、5遍,但我完全想不起她是谁,更记不得有过这个情节,奇怪的是,当你努力回忆的时候,其他情节也不见了,而在那些转瞬即逝的,彩色的光谱夹缝里,无数个少女正在诞生。平冈坚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我一直以为USUS知道的会比蒋先生多,我是说,她会不会就像扫描过的照片存在他的大脑角落,USUS给了我千奇百怪的答案。”他突然停下来,拿起望远镜望向边界,这时海平线已经像一支鼓紧的弓箭,人群在纷纷往外冲,把众志成城的弧度凝聚引力,我的脚底开始有微微的震动,身体不由自主地往那边倾倒过去。


我有种奇怪的直觉,现实中并不存在“平冈”,甚至名字也不存在,只有这里能让他成为平冈。为了得到答案,他一定也爬过旋涡,齿轮和油井,直觉也告诉我他没有找到那个女孩。这里的海水和沙滩的比例还在发生倾斜,空间里的间隙膨胀开来,站在高处的平冈顺着弧形,像海浪般向后移去,越来越远,就像一个落日快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平冈向我招手,劝我赶紧离开这里,我极力往后眺望,直到彻底看不见他。很快,四周像荒地一样,只剩下平冈在对话框里发来的,说是制胜秘笈的三个英文单词:among(用于三个人以上的介词)、between(两人对话)、midst(不确定的距离和关系)。弧形还在猛烈弯曲,我成为圆弧上最高的点,面朝何处都是同一个方向,这个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再次见到USUS,已经是晚上8点,那边的他好像比现实老了20多岁,对话也老派、温和了很多,他不知道年轻人已经迷上星座,打坐冥思和奇奇怪怪的养生,“这一部分叫事与愿违,那叫白费功夫。”他说。


蒋先生可能已经死了,因为背景开始发出声音,音量很小,有点放出挽歌的意思。那是半年前他在电台接受的采访,节目时长是40分钟,这时界面的右上角出现了倒计时的标志,这个动作有着特殊的含义,如果这个代表某种结束的时间的话,也取决于对话者进入这个界面的时刻。也就是说,在我的频道里他还活着,开心地谈论了女友、宠物,未来的工作计划。


他的声音变得立体,扩张,极力让你如临其境,我应该是在午夜的出租车上听的这段广播,蒋先生的声音在装满疲惫和酒精的脑袋回响,情绪非常清晰,司机和我讲着话,尝试着让我不要睡过去,我看了一眼司机的工作牌,他叫平冈,一个奇怪的名字。


这是它提供给我的情节,平冈已经是他的一个“储存”,而且只让我看到他的后脑勺。蒋先生依然端坐在对面,我把手伸过去,拂走围在他领结上的蒲公英,他没有被这些它们搞到窒息,看着比以往更像一块墓石。倒计时还在继续,他等待着到最后一刻彻底消失。


时间提醒我还能再提一个问题,我对他说,among、between、midst,“千万个时间中,此刻为真。”它回答我。


冰箱上凸起的香草味图钉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像粉笔一样,把房间切割成两个部分,他的躯干在阴影里,双腿在光亮里,显示出即将逝去的迹象。这时他的方形的上半身横向拉伸,扩展,白光闪动了一下,它变成了一张荧幕,然后我在上面看到了自己。


这是我和他共演的影片,我看到侦探雕刻最后一个花朵,写上一个名字;小隔间里的我在看书,决定去寻找他说的钟表街;我们跳下火车,向两个方向漫步而去;我们在酒吧相遇,他请我吃一种很甜的樱桃糖,他说一生都不会有这样的时刻;十四岁的我决定学写一个我和他的故事……我清晰地看到我的表情,眼泪,他的回忆,踌躇,影片显示660分钟,是我在USUS里的时长,我只出现在一些片段里,出现的此刻为真,正统统快速地,万千地在眼前上演。


“骰子现出五面,人间只爱一面。盗窃明日黄花,唯有灵光再现。”这时平冈的声音隐约地传来,他唱着歌谣,像正给谁打气一样,这时荧幕上插播那边的现场,众人没有冲破边界,而是像扳动一块石板一样,将它竖立起来。最终,海岸,房间,USUS连接对折,看起来就像一颗骰子。


我站起身来,离开椅子,拿起地板上的金属书签,他也很快找到了柳叶刀,我们迎着屏幕,刺向彼此。尽管我知道,骰子很快会把我们转向另外一个平面。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23 11: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8-23 11:43 PM 编辑

匿名作家_017号

普鲁斯特问卷









1. 就你的阅读经验而言,你最欣赏,觉得最能够准确描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小说是哪部?

 我首先想起昆德拉的短篇集《好笑的爱》,他的解构让人用眼睛看见了抽象的“关系”。而“关系”这概念不独立于世上任何一件东西存在,人与任一特定他人的关系都是人与一整个世界的关系。

 

2.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革命与继承。

 

3.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大于小说的。

 

4.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五天。

 

5.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念出声来。

 

6.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石黑一雄。

  

7.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杨绛,的小说。

 

8.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我写这么次,还敢读差书?没有。

 

9.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史铁生。

 

10.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它是我唯一的生存形式了。想不出第二种。

 

11.你觉得什么是美?

无声色的。

 

12.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感到爱。

 

13.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

 

14.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笔友。

 

15.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表达时表达,忍耐时忍耐。





爸爸

匿名作家017号

 

1


程落曾经恨过许丹的,程落后来忘了。当时大家都是十二岁,许丹总是梳一个高高的辫子,皮筋扎得相当紧,牢牢揪住头皮。她的眼角因此总是向上吊着,太阳穴拔出青筋来,整天像要去寻仇。


有一个下午,许丹认为自己的辫子不够紧了,需要重新扎辫子。撸掉皮筋的时候,她的同桌程落看见,那散开来的头发仍然是个辫子形状,没有因为失去束缚而重获自由。程落猛然意识到,电影里那些一松开发辫就能够魅惑地甩出一头瀑布的场面都是假的,女生的头发是硬的。他心里一惊,又想到女生也会拉屎、淌鼻涕、脚底汗臭、指甲藏泥……他第一次想到这些,像走在路上一屁股掉进井底,好多天眼睛里黯淡无光。从此程落再看女生,就和从前不一样了。都怪许丹的钢丝头发!他后来就怪里怪气地喊许丹“妇女”,一直喊到几个月后他们永别。同学们不明白其中意思,但也跟着叫了。女老师们听见了很愕然,但并不管,回到办公室里叫程落“小流氓”。许丹自己最不懂:妇女是骂人话吗?她因为不懂程落骂的是什么,便不知道如何反驳,只好不理睬,倒像是坦然接受。程落于是更加恨她。


程落就是从那时候读起书来——之前也读书,但那是作为男孩子似地读父亲的“大人书”,或是读大人们不许他读、且连大人自己也并不该读的书。七字头的最后一年,程落看透了女生的真相,开始像个读书人一样读书。几个月以后,他们一家从长江边搬进了北京。他敏锐地发现,对父亲来说,这一次迁徙并不是 “赴京”是“回京”。他们住进崭新的楼房,不过家具杂物是旧的——床柜桌椅,棉被茶缸,一件件打了包从老房里运来,恨不能位置摆放也如前。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仍然是小心的,而程落与他们的儿子们是初羽的鸟,要放声了。他认定北京就是他的家,对妇女许丹的恨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他越来越乐在其中地读书。他发现世上的书变多了。

 

如今程落也到了父亲当时的年纪,身份亦和父亲一样,是个知识分子——只是知识分子这词不大被人用了。从前不用是因为风险,如今不用是因为过时。程落写过书,也教过书,写过剧本,拍成电影,还三不五时参加活动,制成节目,教人读书。过不了几年,他便可以着手撰写回忆录,虽然眼睛花掉了,但他的妻子还年轻,很可以助他完成。如果没有另一个许丹,他的回忆录会是多么洁净统一,详实忠诚。他想起许丹轻蔑地说他“做都做得,说却说不得”,仿佛这是不对的。


可那正是他的信啊:可做不可说。他的大半生都是这样信过来。他不和她辩,就在深夜里写大字,“不可说”。他曾经害怕许丹,像杯水怕活鱼那样地怕。

 

2


程落第一次见到许丹是在南方的海边,他受邀去参加一本杂志的年终颁奖礼。当时的北京是冬天,而南方不是。落地已经晚上了,天仍然不黑,程落坐在去酒店的车里,大开着窗——两旁是南方的树,大叶片在暖风里招展,像大佛的柔掌。慷慨的天光像海水一般,是荧荧的透明的蓝绿色,披在一样样东西上,仿佛东西自己闪着光。风携着露水摸进了程落的眼睛里,程落的眼眶就软了,又摸进他的鼻子,他的心腔就润了,最后摸进了骨头里,他的人就轻了。北京远远地在身后了。那干燥的,牢固的,混凝着灰土的响亮的,都一并在身后了。他开始觉得衣服穿多了,胸口沁出一层薄汗。


程落下了车,三两步就进了酒店大堂,惊讶于两腿的轻盈。一个穿短裙的姑娘小跑迎上来:“程老师?”

“哎。”程落干脆地应着,知道是杂志社的接待。


“这您的房卡,日程,还有三天的餐券,”姑娘在肩上的大包里翻出写着程落名字的信封,左胳膊伸出去高高一指,“电梯在这头,您是十四层,早餐七点到十点。”

“好嘞。”程落接过信封没有打开看,知道里头有钱。

 


房间很敞阔,程落进了屋走到尽头,拉开窗帘和玻璃门——露台也很敞阔。天终于黑了,风却还一样温润。他听到一句句懒懒的浪声,循声看出去,酒店里圈着一片海。


“程老师?”

程落回到屋内,才听见门铃和人声,开门看,是大堂里的短裙姑娘。

“进来坐。”程落招呼着,猜测是社里有事情嘱咐——明天有一场他和几个作家的对谈。


“没事儿,我来给您送个火机,”她亮出手心里攥着的打火机,放在茶几上,“他们房间里没火柴。”

“哟。”程落自中午上飞机,的确有大半天没抽上烟,“谢谢谢谢,”他为了表达感谢,立刻点起一支来,“你知道我抽烟?”


“啊,”她眼睛圆圆的,和那夜晚的天光一样清凉,“之前您来社里,就进我们主编办公室抽烟。别人主编可都不让。”

“嗨。”程落听来觉得惭愧,嘴里猛吸两口,掐灭了,又把打火机拿在手里,“谢谢你,真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这话似乎重了,令她有点窘,轻轻扯着包向他解释:“我备了好些呢,不是单给你一个人的。”

程落笑了,这时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丹。”


“许丹,”程落想起了故乡的女同学,这巧合有点令他兴奋,“我从前也认识一个许丹。”

“真的?”她开玩笑的心情太急切,嘴巴脱了缰:“不会是我妈吧。”


话出了口许丹自己又听见,才知道没道理。程落这时倒不笑了,眼光对着她的眼光,像在琢磨什么。许丹跟着也琢磨,心里细究下去,曲曲折折拐到了小路上,脸就红了。

她脸一红,程落的脸便也可以红了。

 

“这会儿还有饭吗?”程落先回过神,岔开去问。

“酒店里没有了,”许丹为难地这样说着,程落明白她没权给房间挂账,“不过,有几位老师约了十点钟出去吃夜宵,这会儿,”她看看手机,“九点四十六了。”


程落问都有谁,许丹说了几个名字,程落一听都还成,就决定也一起去:“咱们就在这等一等。”

许丹点着头,忽然不能像刚才自在:“那……我能也抽烟吗?”


“能啊!”程落把手里热乎乎的打火机递过去,短促地想了想,“我媳妇也抽烟。”

“嗯。”许丹又看看手机,“九点四十八了。”

 

四男三女,挤进了一辆车。司机一听说“夜宵”,便嚷着“我懂我懂”,逃命一样地奔起来,半小时才赶到一家稀稀落落的排档,脚底下是土路,房后似乎就是村了。老板迎上来,一张口是北方人。几个女的有点怕,男的一挥手:“既来之,则吃之。”


总归是那几样海鲜,清蒸辣炒,煮汤煲粥,搭着冰啤酒。许丹明白她是结账的,可是老板偏不给菜单。


“你们吃什么,就说,我后头一做,就完了。”北方男人敞着眼睛笑着,满不在乎地挥着大手,“完了一块儿算!”倒像是许丹在跟他客气。

“可是……我们要先看菜单呀。”许丹不甘心。

程落在桌底下伸出手,压在她胳膊上,小声地:“你别管,我来结。”


“不用不用,”许丹几乎从凳子上弹起来,声音也是同样的小,“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程落的眼神和声音都严厉起来,“听我的。”

许丹低下头,嘴里咕哝着。


“坐好。”程落命令她。

许丹坐直了一点,眉毛还皱着。

“裙子拉一拉。”

许丹就忍不住笑了。

 

一桌子七个人,除了许丹都是“老师”,都是弄字的人,都不那么爱啤酒。起先的兴致是为了相互知名但不熟,等聊开来熟一些,兴致就淡了。酒不诱人,海鲜味道也欠鲜,烟就很快抽光。许丹主动去买,问哪里有店,老板朝黑处一指:“那下头,有个小铺,关门了你就敲。”


许丹一路提着心,图快买了整条中南海,不敢讲价钱,买了就走。走回到一堵半米多高的砖垛底下,看见旁边站了人——几个本地的青年,瘦瘦小小的,见许丹过来,嘴里叽里哇啦地热闹起来。


她便不敢走了——穿着短裙,怎么敢在这些眼睛里抬腿上去呢。青年们见她不动,觉得有趣了,更加说说笑笑,渐渐要走近。许丹望着垛上远处的光,心一横,大声喊:“程落!”

 

后来的日子里,程落老提起这件事来笑她,学她的样子,苦着脸:“哎呦,吓得呀,程落!’‘程落!

许丹反驳:“我没喊那么多声儿!我就喊了一声儿!”

 

她一喊程落就听见了——她刚走他就站到了路口去,等着迎她。一听她喊,程落立刻急了,几步跑过去,边跑边也喊:“怎么了怎么了!”

青年见有人来,就散了。危险没发生,许丹不好意思起来:“没事儿。裙子有点短……不好抬腿。”


程落还警惕着,等那几个人都走远,两下脱了衬衫,围到许丹腰上去。许丹顺从地抬着胳膊,像是交给裁缝量。程落先把两只袖子在腰里绑了个死结,再前后看看,又蹲下把衬衫扣子一颗颗扣好——就真成了条裙子。


他仍然蹲着,脑袋就伏在她的小腹前。许丹把手背在身后,不然就要伸出手去摸他的头顶、耳朵……好像风一下子停了,四下里忽然静了,南方的夜里许丹的脸烧起来了。程落吸着气闭上眼,喉咙里像是吞了一团热沙,压住心口。他感到一浪一浪的快乐,想唱歌。


“好了!”程落站起来,拍拍她的肩,“大方了。”

“嗯。”许丹从鼻子里挤出瓮瓮的一声。


他们同时侧过身去,躲开对方的眼睛,因为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了。

 

3


“你怎么了?”老七问程落,“是不是谈恋爱了?”

“怎么了我?”程落一惊。


“老发呆。”老七眯着眼睛,磕一磕烟灰,“手机老在手里捏着。”

“最近事儿多。”程落应付着。

“到时候啦。”老七拖着长音,没头没脑地说。

 

程落猜不准老七认为到了的是什么时候。大学时候他们住同一间宿舍,老七就是八个人里排第七。程落最小,办事讲话却最显老成,便没人喊他老八。程落和老七从小就认识——两人的父亲也是朋友,同一批从干校回北京。于是两个儿子一同上学,一同逃学,一同骑车划船,喝酒抽烟——分数不算太要紧,程落读书多,父亲的朋友也多,给他考个文科足够了。


两人的不同是从大学毕业开始的。分配的单位程落都觉得不配,想进高校讲课,请父亲去打招呼,父亲不打。程落也不急,你不打有人打,就去找和父亲一批的叔叔。叔叔一听乐了:“你爸不管你?我管。”


程落自己连系都选好了,书记是哪个,一说,叔叔心里有底:“一个电话的事儿。”

“您现在就打吧。”程落把电话推过去。


老七却决定做生意。先倒了几批书,试过水,就多筹了钱,倒衣服鞋帽,一趟趟地跑到广州去。程落的第一本随笔集出版的时候,老七挣到第一笔一万块,张罗着请客,让都来,认识不认识都来,问大伙老莫还是玉华台,程落说玉华台。


程落一向吃饱了才喝酒,所以总剩他一个不醉。老七第一个大了,两根黑瘦的胳膊盘在程落脖子上吊着:“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没意见。”程落摇头。

“你这个态度就是有意见。”


老七缠着不放,程落索性认真:“老七你理想是什么?就是钱吗?”

钱怎么了?老七反问他。

“总归是……”程落措不好词,“还有更高贵的事儿吧。”


高贵”老七啧啧回味,“工人阶级最高贵!现在都在哪儿呢?”

程落没说话,挑衅地盯着他。

“程老师,”老七提起肩膀,又顺着椅背出溜下去,“钱,不高贵,但是!钱干净。”

 

现在老七就有许多许多钱,一手做餐饮,一手做艺术品收藏,顺带养着几家小书店,还即将进山修座庙,邀请程落也参加。程落看着老七平摊在腿上的肚子心想他和这时代配合得真好,他和他自己配合得真好。他数数看自己,三十二岁时提了副教授,三十三岁就辞了公职做闲人——当时很算是新闻的,如今闲人多起来,自由似乎不稀奇了。


还没轮到他的时候,时代是三五年一变的——有时两个半年劈开,也是天上地下。可是一轮到程落,时代仿佛懒得管了,不给他父辈那般的起伏考验。程落离开体制,以为是开始,没想到真就闲淡了下去。他早早摆好的反叛姿态,如今成了顺应——当他发现这一点却已经迟了,他的心脏和骨头开始老了,只好仍然那样僵硬地摆着。他觉得他是被欺骗了。他们的父亲都去世了。

 

没过几天,老七给程落置了间工作室,方便他见人谈事,又因为置在郊区,远,所以“万一晚上回不去,睡这儿也正常。”老七说。


程落就大体明白他说的“到时候”了。

 

4


原来恋爱是这样。程落日日夜夜持续地激动着,惊讶于他的恋爱竟是这样迟来,又这样崭新。


“我是第一次谈恋爱。”他拉着许丹的手告诉她,心里充满对自己的怜惜。而她从经验出发,只当是一种喜新忘旧的表白。



从南方回到北京以后,程落主持着给许丹搬了家。他看中那房子里沉重结实的木头家具;白墙已经不白,映着曾被长年遮挡的灰黑形状;地板是实心实意的木头,踩上去咯吱作响,闪着哑暗的红光,像干透的血迹。


许丹觉得这些家具太大了,整个房子都太大了,仿佛不留神就会压在她身上。她想换几样新东西,让眼前轻便一点点。程落不许。


“就这样,”他笃定地说,“像个家的样子。”

 

他的生活开始紧张起来,每天一睁眼就跑到那房子里,踮着脚溜到床上去,看许丹睡觉,看她觉察响动睁开眼且一睁眼就能够露出笑来。他如果轻轻说:“还早,继续睡。”她便真能继续睡,有时要睡上一两个小时。程落的一条胳膊给她做枕头,另一条不疾不徐做一些温柔的探索。他的工作就等在这房子外面——许多人要见,许多会要开,可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在这些早晨里他什么都不做,只看着她。他真羡慕她能够这样地享受睡眠,不觉惊扰。大概没人害过她,程落想。


等许丹真正醒过来,他们才正式开始这一天。有时吃早饭,有时没时间。床也那么大,像一张四方形的海。程落沉迷于亲吻,相较于激烈的明确他甚至更爱亲吻,令他忘情。而许丹更愿意要明确——第一次就发现了,他们完成得那样好,谁都不必委屈,竟会那么好。


“简直可以参加比赛,”许丹神情认真地说。


老天爷啊,程落在心里喊。

 

他把她整个地监护起来,在他选定的房子里给她做饭,给她洗澡,给她穿衣服。短裤和短裙不能再穿了,低胸和丝袜“比短裤还恶劣”。他带她买许多布料充足的长裤、T恤和衬衫,盯着她穿:“多好,明星都这么穿。”


许丹对着镜子皱眉头:“像下岗女工。”

“胡说,”程落批评她,“下岗女工哪舍得穿这么好的衣服。”

“走吧。”许丹一甩胳膊,准备出门上班。

“等会儿。”程落把她扭回来,抬手扣那衬衫领子上最高一颗扣子。


许丹使劲儿挣:“这个扣是不扣的!”

“谁告诉你不扣的?”程落立着眼睛,“不扣为什么要做个扣子?”

“为了美观,真的!”

“美什么观,你这叫益街坊你知道吗。”


“什么?”许丹扑哧笑出来。

“益街坊。就是傻,便宜别人。过来,扣上!”


和每天一样,程落把许丹送到杂志社旁边的路口,剩下的一小段要她自己走。下车时四下如果没人,可以迅速吻一下,如果有人,就在底下捏捏手。这一次许丹下了车,走出几步远,发现程落也下车追过来。


“怎么了?”她紧张起来。

“这个扣子,”程落严肃地指一指她,“不许我一走就解开。”

许丹忍着笑:“那你亲我一下,我就不解。”

程落迅速亲了,眨着眼问她:“服不服?”


许丹服了。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23 11:4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5


头一年总是慢的,实打实的,一天是一天。第二年就快起来。他们还是一样的相聚,一样的分别,可是相聚前的等不及更甚,分别时的不舍得也越诉越沉重。他们的默契更丰满了,游戏更曲折,情意更加清楚,速度就更紧迫。


“那你是不是爱我?”许丹总是问他,次次都像从来没问过。

“是。”程落踏踏实实地点头。

“是吗,”许丹想一想,“那我更爱你。”


这是甜蜜的斗争,可是令程落恐惧。爱与更爱,孝与更孝,忠诚与更大的忠诚——她懂什么?程落高高地看着许丹。她可不知道这样的斗争里有生死。

 

他第一次感到戒备,是许丹终于问他:“她什么样子?”

程落尽力表现得不把这话题当一桩事:“就是那样,你知道的。”

这样的敷衍,反而使她能够接着问:“我怎么知道?”


“就是老夫老妻那样的,没什么。”他太太并不是老妻,比许丹大一些,小他十几岁。

“老夫老妻什么样?”

“总之不像我和你这样……就像你爸妈那样。”


“我爸妈感情好的,天天吵架。”许丹的眼睛已经睁得很大。

“我们不吵架。我们有事才说话,没事不说话。”他神色很坦荡。

“什么样的事算有事?”

“……比如,有我的快递寄到家,她就告诉我一声。”


“那,”许丹问题储备不足,顿一顿,“都有什么快递?”

程落松了气,笑出来,把许丹脑袋扳进怀里:“你担心什么,我只有你。”

许丹不出声。


“我只有你,”程落捧着她的脸:“我说这话,你明白吗?”

“什么?”许丹大声喊,“你捂上我耳朵了,听不见!”

程落叹气:“不说了!”

 

在房子里的时候,他们做什么都在床上。程落添来一只黄花梨小方桌,吃饭时搭上床,倚躺着吃。吃饱了,就感到适意的昏沉。程落拿一把宽木梳,缓缓地梳许丹的头发,像摸小猫的毛,不经意地:“要是还让娶两个……”


许丹闭着眼睛,身上一僵。她那么信程落,以为他是最文明的一批——他凭什么以为她愿意?她没说话,为了留恋当下的适意。如果她能把面对程落时一句句咽下的话全部说出来,噢天知道,她也知道,这一切会比一支舞曲还短暂。


 

这支舞跳了两年,舞步终于乱起来。程落的管束越来越紧,而许丹的期待越来越大。有一回吵起架来,许丹把那温存时的话扔回他头上——“娶两个!”带着愤怒和眼泪。程落不吭声,心里坚决不认——人们总是曲解他的意思,只为了给他定罪——他所描绘的不是倒退,是进步,是融洽的集体的自由。她如果不同意,可以退出集体去,可她竟掉过头来来批判他,这怎么行?


于是他要先批判。一次许丹读新书,被他抓住,作者正是他不齿之流——青年新秀,面孔俊朗,文辞狂大,还梳个辫子——他称之为“假狠”。


“看这种烂书,”程落夺去翻两页,愤愤地一摔,“烂书最害人,比烂人还害人。”

“你又不讲理,”许丹眨眨眼睛,“烂书不就是烂人写的,怎么会比烂人更害人。”


程落征一怔,生硬地往回掰:“不是这回事——有彻头彻尾的烂书,但是没有彻头彻尾的烂人……人,人都是有原因的。”

许丹便不说了。她知道程落往下无论说什么,总是在说他自己了。而如果你要他真正地说说他自己,他便又“不可说”起来。

 

“过几天,我爸妈要来。”

程落已经站在门口要走了,穿着一只鞋,回头看许丹:“来看看你?那过几天我先不来。”

许丹坐在沙发上望他:“也看看你。”


“你跟他们说了我了?”他走不出去了,鞋又换回来。

“说了,他们老问。”许丹的脸一半委屈,一半理直气壮。

“他们知道我是谁吗?”程落沉默了半天问。


他知道事情不一样了。许丹的父母和他是一辈,他们懂得另一种对话。他没有单位,可是整个社会都是他的单位。


你是谁”许丹惊讶又好笑,“你是谁啊?”


他是谁。程落在心里一片片地剖开。他是那些担不起丑闻的人,他是要写回忆录的人,他是指望名字活着的人——而他看得对,没人害过许丹,她所以是指望爱的。


程落换了好声气,求许丹不要爸妈来,她不肯。她乖巧的时候是女儿,站起来与他争论就成了女人了,和他太太没什么不同——都要他负责任。他要两个责任做什么?


“不行,”许丹气喘吁吁地冒眼泪,像个丰沛的泉眼,“要么你跟我爸妈说,要么你回家告诉她……你不告诉我去告诉。”

程落浑身发抖:“告诉她,告诉以后我怎么办?你根本不知道后果。”


“后果是什么?”

“后果就是我完蛋,彻底完蛋。后果就是痛苦,后半生的痛苦。”他颓然地。

许丹惊奇地:“现在就不痛苦吗?我不痛苦吗?”


“就因为你痛苦,就得让我也痛苦,”程落眼睛血红,“你怎么这么自私!受过教育吗!没学过孔融让梨吗!”

“让也是孔融自己让!可没人逼着他让!”


许丹一声比一声高,她的眼睛不再疼惜他,话也不留情。这个小小的人啊,曾经像他口袋里的一朵花,如今像一支孔武有力的队伍。程落认得这个队伍,他一出生就被这队伍摘出去,过些年又招回来。程落那时就懂得:这队伍永不会消失,谁的屁股也别想坐稳。这个夜晚,他在许丹身上认出了他们,也认出他迟来的考验——许丹就是他的考验。

 

“找个牙刷给我。”他轻声说。

“不走了?”许丹愣住一下,仍然冷冷地。

“别哭了,”程落说,“我心疼。”

 

6


飞机落了北京,老七问程落回哪儿,司机一道送。程落说工作室吧,欠了几幅字要写。老七想了想说那我车送你,我另找个车回家——兜到郊区再回城太远了。程落也不谦让,点头同意。这一趟把他累着了。


他答应了老七一同修庙,老七负责弄钱,而他是设计师。一年间他们跑下了国内国外十几座大大小小的庙,都不只是过路过眼,都要同住共修,时时还要苦劳动。据他所知,许丹离开北京也有一年了,而他仍不大敢回来,每次回来也不大有心回家去住——老七早有一双儿女,所以回京必要回家,而他没有这样的必要。他从不想养孩子。他没有,可他的姐姐有,就足够了,一个家有一个孩子就够了——他和他的父母、姐妹、伴侣,整个地加在一起,才算一个家。他和太太两人是少数,称不上一个家。他们是合用一间宿舍的情谊,如同室友的关系,而当他不在家时太太的心情——他猜测,大概就像室友外出过夜的心情吧。

 

“北京不好待。回家吧。”

这是程落给许丹最后的话。他在那房子里住过那一夜,第二天便请许丹杂志社的主编到工作室去喝茶。他们是同一代,有共同的光荣要捍卫。


“你那有个小员工,好像是叫许丹?我听说,”喝到了第四款茶,程落才不经意讲起,摇着头,“办事不行,不靠谱。”

主编起先不懂:“小孩儿吧?都是老编辑带着,我没太见过。”

程落咬咬牙:“心术不正。这样的年轻人,能不用就不用吧。”


主编端起茶杯占住嘴,不说答不答应,也不问原委,另起了头聊别的。

临走了,程落送人到门口,才忽然想起似地问:“老周,你们杂志也做新媒体吧,集团支持吗?”

主编叹气:“精神支持,财务不支持。”


程落慢慢悠悠地又想起:“我有个朋友,正想投点钱做媒体,你这儿要是行的话,我约上他,改天再喝茶。”

主编自然是行,不迭道谢,程落摆摆手:“你等我消息。”

主编便明白了,程落说的是“我等你消息”。

 

许丹立刻没了工作,另一边程落退掉了房子,三天之内搬出去。


“回家吧,”他知道许丹没有存款,远远地坐在她对面,“北京不好待。”

许丹哭了两天,第三天走掉了。爱不是爱了,她便没了指望,也不剩一丝斗志。程落并不担心她垮掉——二十几岁的人,哪里不能站起来?如今他再想起她,更有由衷的羡慕——要是没有遇上他,她也许一辈子都是完完整整的自己,哪会有机会去反叛和重建?他就没有过。

 

程落放下行李,洗了手,汲了墨,决定抓紧时间,完成两幅字两张扇面就睡觉。抽纸出来时,架上掉下一本旧书,扉页露出两道字——

左边是他的:“程落 购于1990”


右边是一阵呼啸的风:“许丹 生于1990”

 

程落不知道许丹什么时候写上去。这行字令他恍然又看见当时的颜色,听见她清亮的喊声——可他的确早已经忘了。


他又记起了那张床,记起自己把最好和最后的都给了她,记起有一次当他们贴伏在一起,山峦与沟壑都贴伏在一起,她发出那个使他堕落的声音——

“爸爸。”像梦里的呢喃。


他记起当时的耳朵里那一声轰响,记起肌肉颤栗,骨骼融化。他仍然闭着眼睛起伏着,可眼前出现了所有光。他在那光里看见一切秘密敞开,看见了快乐的真正形状,看见他同时抓住了最为宽广的自由,和最深最深的埋葬。


烟烧到头了,落在扇面上。程落吹掉那雪白的灰段,久久地盯着,下不成笔。他想他的人生就是这扇面的形状,越去越敞,越去越敞,险些收握不住——然而他是韧的,他活下来了。他为之自豪,又遗憾给他的考验太少。

他就像旷野中的芦苇,在任何一场风暴里都不会折的。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26 06: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8-26 06:59 PM 编辑

匿名作家_018号

普鲁斯特问卷






1.如果你打算写一部关于你所居住的城市的小说,哪个场景将会是你首先描述的?

那一定得是个上帝视角的俯瞰镜头才够大气嘛!比如这样:“城市的最高处在云之上。”随后描写一番冷空气带来的雾霾如何遮挡了本该描绘的那条河流,以及现实被遮挡如何反过来激发了小说家的创作灵感。当然也可以从细微处开始,描写夏日午夜天井里的一条蜒蚰:“蜒蚰爬过天井时,台风带来的密云遮住了月光。”

 

2.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这篇小说的出发点是两部小说终点的交汇处: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纪》的最后一句话,“城市还在那里。”以及世界上最短的短篇小说、危地马拉小说家奥古斯托·蒙特罗索的《恐龙》——全文只有一句话,所以这一句同时是小说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当我醒来时,恐龙还在那里。”或者说,出发点是思考究竟什么“还在那里”。

 

3.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每次不相同。下一个短篇,我想写成严肃爆笑型的——其中应该包括“吃玉米而不染”以及“甘拜早年”这两个挪用自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并在新的时代和语境里焕发出新生命和活力的妙语。

 

4.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1328分钟。(Word—文件—属性—统计数据—编辑时间总计)

 

5.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写作就是癖好。

 

6.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乔治·佩雷克《人生拼图版》。“拼图游戏不是一个单人玩的游戏:拼图者的每一个手势,制作者在他之前就已经完成过;拼图者拿取或重取,检查,抚摸的每一块拼图版块,他试验的每一种组合,每一次摸索,每一次灵感,每一个希望,每一次失望,这一切都是由制作者决定、设计和研究出来的。” 

 

7.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怎样画牛》(上海书画出版社 1987年5月版)。本以为该书会从理论的高度和深度阐释怎样画才牛……结果,我潜心学习了31年后还是只会画牛——那个Google AI机器小人儿还猜它是牛角面包。

 

8.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啊呀啊呀要得罪人了但不老老实实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很世故很没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只是问你最近读过最差的书而已啊但要是刚好那本书是评委写的呢你看你看你看你这个人文学那么高级的事情怎么可以用功利心对待呢噢你说得也对也对然后那一个有功利心的我陷入了沉默沉默沉默是不是沉默已经很久了观众都已经看出了激烈的内心活动已经尴尬了啊啊啊不对不对这不是直播只是纸上问答而已没有人会看出你的停顿和迟疑那么要么还是老实说吧最近读过最差的书啊啊砰砰砰快递来了装水煮鱼的外卖盒竟然比我脸还大记得给我五星好评哟外卖小哥爽朗的毫不做作的声音使隔壁人家的小狗一阵乱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对了并没有最佳问卷奖没有没有没有而且问卷是没有稿费的汪太多次只会让人厌烦就像夏宇的诗里说的所以我们必须继续讨论厌烦厌烦的东西都是厌烦的任何厌烦的东西都是厌烦的事实上只有厌烦的东西才是厌烦的比如高温天气里偶尔下雨让人高兴但天天天天天天下雨就让人厌烦啊我离题了离题是不是就是写得差我觉得也不一定离题也可以是一种艺术如果你读过哈维尔马利亚斯但如果你不是哈维尔马利亚斯离题会不会就很嗯嗯好吧好吧让我言归正传最近读过最差的书就是(楼上装修的电钻声不合时宜地盖过了我的内心剧场揭晓答案的五秒钟(但你们不要对号入座啊不要不要不要啊(反正内心剧场根本就都是站位(哼你太不曾诚了(我又不是恒大门将))))))

 

9.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翁贝托·埃科。(太博学了!而且看起来胃口也很好!)

 

10.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爱。

 

11.你觉得什么是美?

羊大为美。

 

12.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看《小偷家族》。

 

13.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最想生活在未来的外太空。希望那里至少有Wifi、雪花牛肉和关东煮,穿马路可以走对角线,重力比地球小一些,直播英超不卡,月全食或日全食时超市能够打折。或者可以长生不老。(好像有点贪心(表情符号略))

 

14.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举个例子:某年某月某日。得知晚上台风肯定要来,我就对世界说,“如果你要给我很多很多钱,今晚就刮大风吧!如果你想要我长命百岁,今晚就下暴雨吧。”那天晚上,刮了大风又下了暴雨。

 

15.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最近学会了反问。(“你呢?”)





培根冰淇淋

匿名作家018号

 

城市还在那里。

                     ——若泽•萨拉马戈

 

我记得雨把地面镀成一面镜子。有车驶过,倏然在镜子上画出波纹。那是海浪拍岸的声音。窨井盖咯噔一下,几滴水汇入地下世界。然后,一切凝固了。仿佛刚才下的不是雨,而是定影液——或许这就是我们记忆的方式。任由阳光把镜子照得愈来愈明亮吧。让一切变作一团炫目的虚无。让焰火隐入浓稠的夜。


我记得另一天,夏日的云拒绝变成雨。它们聚集汇拢,沉沉地压向地面。傍晚五点,马路两侧路灯亮起,一对对眼睛准备见证“今天下起了云”的奇迹。摩天高楼习惯的事,人们还是第一次经历。云终于落到地上时,平铺开来竟有及腰的高度。父母让孩子骑到他们肩上,欣赏这场脚踏实地的海市蜃楼。


我记得一个陷入沉思的金发男孩,他左手撑着头,右手拿着叉子,全然不理会桌上的咖喱蛋包饭,而是把头转向暗处,好像有什么即将从阴影处显现。咖喱酱汁悄无声息地侵入蛋包饭底部,浸淫在酱汁里的米粒数量成为时间的尺度。男孩如此年轻,沉思的瞬间又如此绵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穿透了某种时间的罅隙,想起上辈子或另一个维度里的生活。比如,想起他曾是草原上奔跑的羊,想起他曾跌入一片花丛中的情景。用羊的眼睛看,那近乎一幅抽象表现主义的画作,粉红色的花瓣像颜料般泼洒在翠绿色背景上。一首春之交响。


我记得ABC MART的霓虹灯把大楼外墙映照成一片海。夜晚之海吞没白天的所有喧嚣,格式化出一块块正方形的深蓝色寂静。窗户的磨砂玻璃背后,鞋盒砌出抽象的形。MART里意外的ART。


我记得远处大吊车的剪影,在深蓝与金黄之间,上演天幕中的皮影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根长臂,四个指挥家同时出手。这个城市到底要听谁的?


我记得雨中一辆与火车并肩而行的跑车。我透过火车车窗凝视飞速旋转的车轮。起初分明逆时针转动的车轮,看得久了,又感觉好像在顺时针旋转。恍惚之中,只有不断被车轮裹挟而起、甩向空中的雨滴,才显得真实。


我记得在博物馆里看见一条H&M的裙子,它本身与在H&M里的那条裙子没有什么两样——或者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它在博物馆里。博物馆里的那条H&M裙子旁没有价格标签,而是有一块展签。展签上标着作品名《这条裙子》(The Dress),而在通常预留给作品介绍的区域里,印着一长排感叹号“!”。我没有数究竟有多少个感叹号。


我记得游泳池外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阳光灿烂,玻璃的反射把室外的一切叠印在室内的游泳池上。一个戴着红色鸭舌帽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行于水上,像神迹。



我记得一个女孩坐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她的额头、鼻梁、右眼、肘部和腰部都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其余部分则藏进完全的黑暗中。“她就是那样的女孩。”当时心里这么想。


我记得深夜的一片草地。暗黄色的路灯照亮其中一块,像凭空出现的舞台。


我记得一个空荡荡的旅馆房间。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穿梭于窗户、镜子、及透光的和式推拉门间,最后跌落在榻榻米上。几缕写意的光之笔触。四叠半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不知是谁已经离开还是有谁即将到来。暂时,它是四叠半的只有蝉鸣声的空荡荡。


我记得市集上的一张海报。风把一张俗常的烈焰红唇的脸吹成了五官被折叠扭曲的奇异肖像画。风是艺术家。


我记得五个煎饺以同样弯曲的姿势若即若离地挨着,像在子宫里蜷起身体的五胞胎。没有办法把它们吃掉。


我记得一个少女把头裹在半透明的白色窗帘里。她走到房间中央,闭着眼,像在感受阳光的温度,又像在排演一场关于自我、孤独及外部世界的戏剧。并没有风,但感觉有。


我记得一个在铁塔下招徕生意的男人。我说这个铁塔那么丑不想上去。他说你只有登上这么丑的铁塔才可以不看见它。他是对的。


我记得在酒店房间正对镜子的餐桌前吃一块奶酪吐司。我用手机拍了一张有两块吐司的照片,把焦点定在了镜子里的那块上。


我记得某天醒来看见一个无头的女人。她站在床尾的长凳上,双手舞动,口中念着不知是什么文字的咒语。白色睡衣上有一行行蓝色字幕。我记得这时候我才真的醒来。


我记得一个路人,在雨后的街道上用刚从便利店买来的盐,在一个纺锤形水塘边添了几笔。水塘变成了一个小提琴。


我记得三个穿着统一藏青色制服的大叔,彼此保持着两米距离匀速前进。每当要转弯时,领头的大叔便做出转动方向盘的姿势,身体朝一侧倾斜,就好像他正在驾驶一辆隐形的车。


我记得货架上整齐排列着五个模特儿头。每一个都微微前倾,像在闻前一个的后颈。最后一个模特儿头上蒙着白布。


我记得一张海报。与约翰•列侬那张著名的“WAR IS OVER(IF YOU WANT IT)”(战争已结束(如果你想要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只是“OVER”一词被删去,留下一片空白。


我记得直角形的框架和扶梯在墙上投射出弯曲的影子。墙是弯曲的。


我记得一辆白色跑车,车身上的雪融化了一半。看起来像整辆车在融化。


我记得一大群鱼齐刷刷地朝同一个方向游去,唯有一条朝另一个方向。


我记得一栋大楼用黄色霓虹灯管勾勒出线条和形状。直到走近后才发现大楼并不存在,它只存在于黄色霓虹灯管的想象里。


我记得一个深蓝色的夜,细密的雨连接天地。十字路口,交通灯闪烁,一次次把雨线切断。公寓楼上,深夜的蓝撞向卧室里的粉,窗框处晕出一抹红色。分不清是雨还是钟发出滴答声。


我记得某个清晨,在对面公寓一扇半透明的窗前,一位大叔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两臂久久地悬在空中,像被仍在不断袭来的倦意定格。


我记得清晨的阳光像很多根丝线从窗帘的缝隙间伸进来紧紧抓牢地毯。拨弄这些粗细有别的丝线,可以奏出不同的乐音。阳光强烈时,它们绷得更紧。一个高八度的清晨。


我记得一杯打翻的草莓奶昔在铺着瓷砖的地上流出一个倒转的惊叹号。奶昔的支流渗入四块瓷砖的交界处,划出一个粉色的十字。


我记得深夜路过一间装修一新的店铺。红色招牌位上还没有字,橱窗还是空的,亮闪闪的铁门没有丝毫锈迹。像节日到来之前的那几天。像一篇一个字都还没有写的小说。



我记得手机里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很多个叠印的、不同颜色和粗细的荧光“C”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闪出光芒。是我不经意间碰到拍摄键,还是手机有了自己的意志?


我记得一个穿着白衬衫和红色格子呢外套的少年走在横道线上。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愤怒。右手扶在额头,脸上的表情介于痛苦与恼怒之间。擦身而过时,我看见他的指缝间有血滴下。


我记得一百片烤吐司,摆成一个10x10的矩阵。开头几排的吐司烤的时间较短,表面仍是本色;中间几排恰到好处,有微焦的痕迹;最后三排越来越过火,直到彻底焦黑。这色泽由浅入深的100片吐司是面包师傅的教学色卡。“为了演示这些烤得过火的吐司,每一片都得设定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面包师傅总结道。


我记得很多个黄黑相间的“正在施工”告示牌聚集在夜晚街道的一角,像在密谋。


我记得窗外路灯锐利的光线从酒店紫色丝绒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像一幅被卢齐欧•封塔纳割破画布的油画。


我记得小号手正对着舞台吹奏,乐器与身体精确地呈九十度夹角。从正面看,整个小号仿佛被降维成了喇叭口的圆形平面及其下方调音管的一小截竖线。小号手的头完全被喇叭口遮住并取代——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记得跟着主唱狂乱地摇头蹦跳的时候,他头顶的灯就会变得像一根根乌冬面。如果节奏足够狂放,一首歌足够拉出一整碗灯光乌冬面。


我记得三个嬉皮打扮的大叔坐在一片泥土裸露的工地中央废弃的沙发上,清晨的阳光从他们身后盖过来,薄薄的雾使这幕场景显得不那么真实。我闭上眼,再睁开眼——他们还在那里。


我记得一个黄昏,天空是淡粉色的,十几只麻雀错落地停在电线上。五线谱上的音符。


我记得客厅地板上交叉缠绕的电线。想到某种爱情。


我记得一个明晃晃的午后,玻璃窗在大楼墙面上文出半透明的金色梯形光影。一个女人走到两栋大楼间仿佛山谷一样的露台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哭泣。安静地哭,只是偶尔伸手抹去脸上的泪。随后她起身离开。


我记得一个穿着黑色波点睡衣的少女站在窗前,强烈的阳光把她的脸涂成一片雾状的炫目白色。这一瞬间,她仿佛活在一个由0和1组成的虚拟世界里。


我记得郊外森林里的一场焰火。火花把暗夜灼出一个个彩色的洞。伸向夜空的树枝被花火映亮,呈现出闪电的脉络,一时明,一时灭。


我记得一个女人侧身贴近一面镜子。从某个角度看,她好像有两个头、两条手臂、三条腿的怪物。中间那条腿比较粗。


我记得走道天花板上的一道亮光映射在橱窗玻璃上,正好蒙住了模特儿的眼睛。模特儿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起来:半弯的膝盖要跨出第一步,裙摆的褶皱飘动。


我记得某个午夜,一个穿着米色风衣和褐色球鞋的短发女人醉倒在路边转角一片紫红色的花丛中,头挣扎着转向左侧,右手还在拼命做出举杯的动作。正对着她的监控摄像头缄默不语。


我记得一个空气净化器的胶带封条组成一行行整齐的“艹”形。


我记得两排红色的花在白色半透明窗帘背后,像清晨送来的吻。


我记得盛夏的公园里,一切都绽出光彩。发光的假山,发光的树,发光的白色裙子和发光的湖。湖里的太阳像一个温泉蛋。


我记得酒店窗外一片巨大的停车场。白色格子整整齐齐地朝远处地平线绵延。如果把“每个停车位上是否有车”分别设定为“0”和“1”,那么整个停车场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密码系统。当“0”和“1”的矩阵恰好与预设的密码吻合,会触发怎样的奇迹?


我记得一个躺在房间地毯上的女人。阳光透过格子窗帘在她脸上画出一串串泪。她笑着,像边哭边笑。


我记得楼下的电线杆上自从出现第一张贴纸后,有了越来越多的贴纸。像一条被反复文身的细长大腿。


我记得厨房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在咖啡勺上开出一朵透明的花。不断变形的花心的花。


我记得一间门面窄小的杂货店,名字叫“THE WORLD”。


我记得一些即将要开的花。欲放的花蕾在阳光下的投影是鼓胀的莲蓬头的形状。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8-26 06: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记得公园里有个女人为一个个氢气球编织灰白色、带有花纹的不透明棉质外套。穿上外套的气球看上去比实际上沉重得多,它们缓慢地升向天空时,感觉不可思议。


我记得演唱会结束后地面一片狼藉的样子。我因此忘了那是什么演唱会。


我记得美术馆储物箱的钥匙上挂着一双时髦的高统球鞋。我警惕地扫视周围墙面和地面,没有发现展签。


我记得演唱会第一排铁栏杆后一排向偶像歌星伸出的手。但偶像仍然准确地站在射灯的光环中央,仰着头像在淋浴。


我记得一棵树上挂满了椭圆形铝箔片。有风有阳光时,会闪出一阵雨。


我记得一大片闪光灯同时亮起的情景。几十平方米的虚无。


我记得电影散场时仍在座位上酣睡的少年。红色丝绒座椅和浅笑的嘴角凝固成电影额外的一帧。


我记得旅行后回家时花瓣落满桌面。我顺便整理了MacBook的桌面。


我记得海报上两个小朋友的笑脸。凑得很近看,他们的笑会变得诡异;如果再凝视一会儿,甚至会变得恐怖。


我记得一个在路灯下独自练习街舞的嘻哈少年,每做完一个动作都会停顿几秒。一座不断变换姿势的人体雕塑。


我记得床单的皱褶像海浪。


我记得右脚脚背文着一把锁的长发女人赤脚在午夜的横道线上跳舞。染成米色的头发扬起,像弹起在空中的拉面。


我记得黄昏足球场上飞猫的俯拍镜头。二十二个贾科梅蒂影子人追逐一个皮球。


我记得曾一度着迷于凝视湖面幻变的波纹。直到有一次,我在湖里看见了蒙克的《尖叫》。


我记得一个每次吃蛋桶冰淇淋前一定要把底部锥形纸套取下的女人。她收集每一个吃过的蛋桶冰淇淋的纸套。


我记得一个常常按错电梯按钮的邻居。要从我们所在的八楼下楼时,如果电梯恰好在三楼,他就会按往上的按钮。他似乎无法理解电梯按钮是用来表达人的意愿的,而不是操控电梯的遥控器。


我记得海边一只逐浪的狗。它在陆地与海洋不断变动的边界上奔跑,灵活而精确。


我记得飞机的尾痕在天空写下这样的字句:“Es muss sein。”


我记得一个艺术家。他先做出一座完整的、有双臂的维纳斯,再把她的手臂截断。评论家称呼他为“雕塑家”时,他就会恼怒——他声称他的作品是截下那段手臂。


我记得一个雨夜,玻璃窗上雨滴的影子投射在窗前我的手臂上。雨滴聚拢流下时,影子像蔓生的植物爬过皮肤。


我记得一个戴着墨镜、左手拿着爆米花的滑板少年在一瞬间失去平衡。滑板如失控的车奔向前方,弃车而逃的少年身体后倾,右脚勉力维持着平衡,左手仍然紧紧抓着爆米花桶,但里面的爆米花已如点燃的烟花射向半空,画出一道香喷喷的弧形。一朵字面意义上的、真正的爆米花。


我记得大楼顶层的某扇窗户里飞出一片切片面包。在那个瞬间恰好仰头望向天空的我,见证了一幅雷内•马格里特式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切片面包飞出窗口时的冲冲怒气,迅速被蓝天下疏松的白云中和、化解。它甚至像一片落入凡间的云,或某种诗意必需品的隐喻。至少在它扑向确凿无疑的地面之前是这样。


我记得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一个穿着印有红色S标志超人外套的女人大步流星地奔跑着。看起来她正急着要去拯救什么——但目光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有。一个努力战胜虚无的超人。


我记得一个爱开玩笑的朋友快递给我一截树干作为生日礼物。当天下午,他还发消息说,“树干切片可以当砧板用。”


我记得一个眼科医生在我的社交媒体上留言,“如果你总觉得阳光炫目像明亮的雨,也许应该来看看我的专家门诊。”


我记得一位朋友常对生性敏感内向的插画师女友说,“给我画一只绵羊吧。”他并非迷恋《小王子》,而是希望从女友画的那些不同的绵羊中,体察她当天情绪的细微变化。


我记得一个海滩。蓝黄相间的遮阳伞下,两个男人并排躺在两把躺椅上。躺椅背对着大海。


我记得一个空旷的房间里有两面镜子。一面斜靠在墙上;第二面靠在第一面镜子上,与地面的夹角更小。第一面镜子露出的上半部分与第二面镜子一起仿佛将整个空间略略折叠了起来。


我记得行道树集中蜕皮的那个夏天。大块大块的树皮剥落,露出崭新的浅色。树皮上那些爱的宣言与其他广告一并蜕去。


我记得喜欢在飞机刚刚起飞时,透过舷窗看机翼在大地投下的影。影子跟随飞机前行,像一只顺从的风筝。风筝越飘越小,也愈来愈淡;直到飞机刺破云层后,彻底断了线。


我记得高架桥下一个努力将身体弯成问号形状的女人。她穿着细高跟鞋和米色连衣裙,栗色长发自然地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无法判断她是因为身体疼痛才蜷起上半身,还是在排练某出舞蹈剧里的特别造型。她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像一个试图令疑问定格的人。


我记得一把伞被狂风暴雨吹到翻起,被迫摆出欢迎的姿势。


我记得一片林中空地。太阳从树的间隙挤进来,迸出一连串光晕。光晕背后的绿是深绿。


我记得一只被遗弃的手套。人类所有穿戴物中最具有拟人特质的物件。但这只手套不仅止于拟人,它简直惊悚:我看着它不可思议地兀自向前,足足移动了近20厘米——这时我才意识到有活物钻进了手套里面。


我记得寒冬屋檐下的一排冰凌。如冬日的音轨波形图。


我记得画廊墙上并排摆着两张照片。左侧那张拍的是一面桃红色墙上斑驳的淡金色光影;右侧那张是厚厚白雪覆盖的、零星点缀着几棵树的乡野,阳光漫向整个天空,雪地上没有任何足迹。不知为何,我反而感觉左侧那张比较冷。


我记得某个屋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七排空调外机。像会呼吸的墓碑。


我记得小号手穿的T恤上写着“每个人都感觉一样”。(Everybody feels the same.)


我记得六截铝管在一条浅河中顺流而下,河水刚刚没过这些空心管道。从桥上俯瞰,铝管从水下漫射而出的光线组成了一道仿佛荧光笔画的虚线,泄露出水流的路径。


我记得保鲜袋里密封着三段青鱼:两段头和一段尾。它们可能分属于两条鱼,也可能三条。


我记得去海岛旅行的那夜忘了戴眼镜。那一晚所有的记忆都既清晰又模糊:为了在暗夜里努力看清周围的路,我比往常更专注地看,并将那些色彩与形状的嵌合体整体性地纳入记忆。


我记得路灯下一个抽烟的男人,整个头隐没在自己吐出的大团烟雾中。


我记得地上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封口处的纸条完整无缺。密封袋里什么也没有。



我记得喷泉背后的一棵树。白色水柱之上,树枝分岔、伸展。


我记得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太阳力不从心地透过窗户,在白墙上投下似有若无的极浅的影。一片切得很薄的早晨。


我记得一个少女在咖啡馆里枕在一本书上午睡。蓝、白、黑的三色书脊和字母全部大写的书名《CONTRABAND》(走私货)在午后阳光里格外醒目。我上网搜索这本书的资料,发现是一本摄影集。作者、艺术家塔林•西蒙自2009年11月16日至20日间,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拍摄了一千余件被美国海关截获的走私货和违禁品。图书资料里罗列出其中一些:假冒的美国运通旅行支票、超过标准烈度的牙买加朗姆酒、海洛因、一只死的老鹰、假冒的墨西哥护照、鹿的阴茎、濒危物种制成的钱包、古巴雪茄、盗版迪士尼DVD、可用作兴奋剂的阿拉伯茶、金粉、包装成清洁剂的毒品、假冒的路易威登包、禁止携带的香肠制品、未申报的首饰、类固醇和一只鸵鸟蛋。我试图在脑海里展现每一样东西可能的样子,并以这些想象中的图像集合来评断这位仍在沉睡中的少女的阅读趣味。


我记得一个盛夏的黄昏,天空的云是稀薄而长条形的。一条条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


我记得一个台风即将来临的夏天,树荫熨过快要融化的柏油路面。


我记得一片树叶的阴影恰好盖住女孩的眼睛。21世纪的夏娃需要遮住的隐私部位。


我记得一个几乎每天都来等女朋友下班的男人。一段日子后他消失了。又过了一段日子,换了一个新的男人等。


我记得法语老师讲解未完成过去时(L'imparfait)时总会伴随着一套手势,左右手重复地朝另一方向做出波浪式行进的动作。


我记得一扇玻璃门,右侧的铜把手朝左半边弯出一个顺时针旋转九十度的U形。假如你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就会撞到左半侧的玻璃门。


我记得一个正在搭建舞台布景的男人。他站在扶梯顶端,胸部以上隐没在一排以精准的透视法向舞台深处延展的白色长条顶灯中。又或者他其实是剧中人,在观众尚未意识到现实与表演的边界时,戏已经开场。


我记得一个女人打电话的样子。她右手拿着手机贴牢右耳,左手手掌整个按住左耳,同时闭着眼睛并抿着嘴唇。就好像她要关闭此时此地的一切出入口,全身心地融进电话另一头。


我记得动物园里的一头熊。它举起双臂,张大嘴。它的虎牙雪白,鼻孔里像有一团烟雾。不确定这是不是表示欢迎的姿势。


我记得火锅店门口切羊肉的伙计手法熟练,仅仅几秒便将肉从骨上剔下。我想我不愿意这样熟练地写小说。


我记得某个深夜,海岸边一位戴圆帽的青年久久凝视着大海。月光照亮他T恤背后抽象的螺旋形。海面漆黑一片,浪潮拍打岩石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记得夜晚的游乐场,高速旋转的飞椅上人们发出阵阵尖叫。或有其他抽象的东西被甩出这个不断加速扩张的小宇宙。


我记得一个少女蹲在草丛里长久地观察着什么。阳光勾勒出她膝盖的弧形。


我记得夜晚的酒吧,水晶杯里的烛火随空调风向的变化有规律地闪动。渐渐地,烛光如水满溢出来。


我记得迪斯科舞厅里的绿光打在一位冷艳女子的披肩上。她看起来像一只刺猬。


我记得三辆乌亮的豪车在马路上并肩而行。一间临时的、彼此映射的移动镜厅。


我记得一座由废弃轮胎堆成的橡胶山。孩子们照样玩得起劲。


我记得在一个满月的夏日午夜莫名醒来,月光和树在半透明的窗帘上演出着一场水墨皮影。


我记得梦见上千个白色冰淇淋球从天而降。可能是那一夜空调的温度设得太低。


我记得一栋大楼招牌上的字是反过来的镜中映像,它们反射到大楼玻璃幕墙上时,才成为正的。


我记得演唱会上的红色灯光笼罩着吉他手全身,把他变成一张底片。


我记得一个对焦失灵的照相机。拍下的一切都被抽象成最基本的光影。

我记得后视镜把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色光线错置于幽暗的前路上。


我记得一些蔓生的枝条和树叶仅仅因为钻出了镂空的铁丝网而被一并喷上了银色涂料。一段日子后,才有新的绿色伸到铁丝网之外。


我记得一根弯成一团的铁丝。看起来仿佛是柔软的。


我记得在一栋高楼楼顶眺望远处公园里的演唱会现场。全然听不见声音,但仍能感受到漆黑的夜幕之上,一小块邮票似的热闹。


我记得一片逆光中的花丛。花瓣几乎是透明的。一朵朵花之玉器。


我记得沙滩上一串白色的泡沫。来自海洋的神秘文字。


我记得一杯牛奶打翻在路面白色的“LOOK”字样旁。放射状的白色线条夸张地暗示打翻后的牛奶总是比盛在杯子里时更多。


我记得秋天铺满落叶的公园。每走一步,秋天就碎掉一点点。


我记得那个弥漫着雾气的山顶,古树的暗绿时隐时现。是一个充满流动感的仙境,也是一个美丽的陷阱,让人萌生出纵深一跃、隐入虚无的冲动。


我记得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举着一串彩色汽球奔向白茫茫的大海。带着终于抵达大陆尽头的喜悦。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9-3 06:5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018号作品——

培根冰激凌

2018-08-27  大家

导读

我记得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举着一串彩色汽球奔向白茫茫的大海。带着终于抵达大陆尽头的喜悦。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18号,感谢阅读。

------------------------------------------------------

城市还在那里。

——若泽·萨拉马戈

我记得雨把地面镀成一面镜子。有车驶过,倏然在镜子上画出波纹。那是海浪拍岸的声音。窨井盖咯噔一下,几滴水汇入地下世界。然后,一切凝固了。仿佛刚才下的不是雨,而是定影液——或许这就是我们记忆的方式。任由阳光把镜子照得愈来愈明亮吧。让一切变作一团炫目的虚无。让焰火隐入浓稠的夜。

我记得另一天,夏日的云拒绝变成雨。它们聚集汇拢,沉沉地压向地面。傍晚五点,马路两侧路灯亮起,一对对眼睛准备见证“今天下起了云”的奇迹。摩天高楼习惯的事,人们还是第一次经历。云终于落到地上时,平铺开来竟有及腰的高度。父母让孩子骑到他们肩上,欣赏这场脚踏实地的海市蜃楼。

我记得一个陷入沉思的金发男孩,他左手撑着头,右手拿着叉子,全然不理会桌上的咖喱蛋包饭,而是把头转向暗处,好像有什么即将从阴影处显现。咖喱酱汁悄无声息地侵入蛋包饭底部,浸淫在酱汁里的米粒数量成为时间的尺度。男孩如此年轻,沉思的瞬间又如此绵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穿透了某种时间的罅隙,想起上辈子或另一个维度里的生活。比如,想起他曾是草原上奔跑的羊,想起他曾跌入一片花丛中的情景。用羊的眼睛看,那近乎一幅抽象表现主义的画作,粉红色的花瓣像颜料般泼洒在翠绿色背景上。一首春之交响。

我记得ABC MART的霓虹灯把大楼外墙映照成一片海。夜晚之海吞没白天的所有喧嚣,格式化出一块块正方形的深蓝色寂静。窗户的磨砂玻璃背后,鞋盒砌出抽象的形。MART里意外的ART。

我记得远处大吊车的剪影,在深蓝与金黄之间,上演天幕中的皮影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根长臂,四个指挥家同时出手。这个城市到底要听谁的?

我记得雨中一辆与火车并肩而行的跑车。我透过火车车窗凝视飞速旋转的车轮。起初分明逆时针转动的车轮,看得久了,又感觉好像在顺时针旋转。恍惚之中,只有不断被车轮裹挟而起、甩向空中的雨滴,才显得真实。

我记得在博物馆里看见一条H&M的裙子,它本身与在H&M里的那条裙子没有什么两样——或者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它在博物馆里。博物馆里的那条H&M裙子旁没有价格标签,而是有一块展签。展签上标着作品名《这条裙子》(The Dress),而在通常预留给作品介绍的区域里,印着一长排感叹号“!”。我没有数究竟有多少个感叹号。

我记得游泳池外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阳光灿烂,玻璃的反射把室外的一切叠印在室内的游泳池上。一个戴着红色鸭舌帽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行于水上,像神迹。

我记得一个女孩坐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她的额头、鼻梁、右眼、肘部和腰部都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其余部分则藏进完全的黑暗中。“她就是那样的女孩。”当时心里这么想。

我记得深夜的一片草地。暗黄色的路灯照亮其中一块,像凭空出现的舞台。

我记得一个空荡荡的旅馆房间。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穿梭于窗户、镜子、及透光的和式推拉门间,最后跌落在榻榻米上。几缕写意的光之笔触。四叠半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不知是谁已经离开还是有谁即将到来。暂时,它是四叠半的只有蝉鸣声的空荡荡。

我记得市集上的一张海报。风把一张俗常的烈焰红唇的脸吹成了五官被折叠扭曲的奇异肖像画。风是艺术家。

我记得五个煎饺以同样弯曲的姿势若即若离地挨着,像在子宫里蜷起身体的五胞胎。没有办法把它们吃掉。

我记得一个少女把头裹在半透明的白色窗帘里。她走到房间中央,闭着眼,像在感受阳光的温度,又像在排演一场关于自我、孤独及外部世界的戏剧。并没有风,但感觉有。

我记得一个在铁塔下招徕生意的男人。我说这个铁塔那么丑不想上去。他说你只有登上这么丑的铁塔才可以不看见它。他是对的。

我记得在酒店房间正对镜子的餐桌前吃一块奶酪吐司。我用手机拍了一张有两块吐司的照片,把焦点定在了镜子里的那块上。

我记得某天醒来看见一个无头的女人。她站在床尾的长凳上,双手舞动,口中念着不知是什么文字的咒语。白色睡衣上有一行行蓝色字幕。我记得这时候我才真的醒来。

我记得一个路人,在雨后的街道上用刚从便利店买来的盐,在一个纺锤形水塘边添了几笔。水塘变成了一个小提琴。

我记得三个穿着统一藏青色制服的大叔,彼此保持着两米距离匀速前进。每当要转弯时,领头的大叔便做出转动方向盘的姿势,身体朝一侧倾斜,就好像他正在驾驶一辆隐形的车。

我记得货架上整齐排列着五个模特儿头。每一个都微微前倾,像在闻前一个的后颈。最后一个模特儿头上蒙着白布。

我记得一张海报。与约翰·列侬那张著名的“WAR IS OVER(IF YOU WANT IT)”(战争已结束(如果你想要的话))几乎一模一样,只是“OVER”一词被删去,留下一片空白。

我记得直角形的框架和扶梯在墙上投射出弯曲的影子。墙是弯曲的。

我记得一辆白色跑车,车身上的雪融化了一半。看起来像整辆车在融化。

我记得一大群鱼齐刷刷地朝同一个方向游去,唯有一条朝另一个方向。

我记得一栋大楼用黄色霓虹灯管勾勒出线条和形状。直到走近后才发现大楼并不存在,它只存在于黄色霓虹灯管的想象里。

我记得一个深蓝色的夜,细密的雨连接天地。十字路口,交通灯闪烁,一次次把雨线切断。公寓楼上,深夜的蓝撞向卧室里的粉,窗框处晕出一抹红色。分不清是雨还是钟发出滴答声。

我记得某个清晨,在对面公寓一扇半透明的窗前,一位大叔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两臂久久地悬在空中,像被仍在不断袭来的倦意定格。

我记得清晨的阳光像很多根丝线从窗帘的缝隙间伸进来紧紧抓牢地毯。拨弄这些粗细有别的丝线,可以奏出不同的乐音。阳光强烈时,它们绷得更紧。一个高八度的清晨。

我记得一杯打翻的草莓奶昔在铺着瓷砖的地上流出一个倒转的惊叹号。奶昔的支流渗入四块瓷砖的交界处,划出一个粉色的十字。

我记得深夜路过一间装修一新的店铺。红色招牌位上还没有字,橱窗还是空的,亮闪闪的铁门没有丝毫锈迹。像节日到来之前的那几天。像一篇一个字都还没有写的小说。

我记得手机里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很多个叠印的、不同颜色和粗细的荧光“C”在明与暗的交界处闪出光芒。是我不经意间碰到拍摄键,还是手机有了自己的意志?

我记得一个穿着白衬衫和红色格子呢外套的少年走在横道线上。他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愤怒。右手扶在额头,脸上的表情介于痛苦与恼怒之间。擦身而过时,我看见他的指缝间有血滴下。

我记得一百片烤吐司,摆成一个10x10的矩阵。开头几排的吐司烤的时间较短,表面仍是本色;中间几排恰到好处,有微焦的痕迹;最后三排越来越过火,直到彻底焦黑。这色泽由浅入深的100片吐司是面包师傅的教学色卡。“为了演示这些烤得过火的吐司,每一片都得设定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面包师傅总结道。

我记得很多个黄黑相间的“正在施工”告示牌聚集在夜晚街道的一角,像在密谋。

我记得窗外路灯锐利的光线从酒店紫色丝绒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像一幅被卢齐欧·封塔纳割破画布的油画。

我记得小号手正对着舞台吹奏,乐器与身体精确地呈九十度夹角。从正面看,整个小号仿佛被降维成了喇叭口的圆形平面及其下方调音管的一小截竖线。小号手的头完全被喇叭口遮住并取代——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记得跟着主唱狂乱地摇头蹦跳的时候,他头顶的灯就会变得像一根根乌冬面。如果节奏足够狂放,一首歌足够拉出一整碗灯光乌冬面。

我记得三个嬉皮打扮的大叔坐在一片泥土裸露的工地中央废弃的沙发上,清晨的阳光从他们身后盖过来,薄薄的雾使这幕场景显得不那么真实。我闭上眼,再睁开眼——他们还在那里。

我记得一个黄昏,天空是淡粉色的,十几只麻雀错落地停在电线上。五线谱上的音符。

我记得客厅地板上交叉缠绕的电线。想到某种爱情。

我记得一个明晃晃的午后,玻璃窗在大楼墙面上文出半透明的金色梯形光影。一个女人走到两栋大楼间仿佛山谷一样的露台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哭泣。安静地哭,只是偶尔伸手抹去脸上的泪。随后她起身离开。

我记得一个穿着黑色波点睡衣的少女站在窗前,强烈的阳光把她的脸涂成一片雾状的炫目白色。这一瞬间,她仿佛活在一个由0和1组成的虚拟世界里。

我记得郊外森林里的一场焰火。火花把暗夜灼出一个个彩色的洞。伸向夜空的树枝被花火映亮,呈现出闪电的脉络,一时明,一时灭。

我记得一个女人侧身贴近一面镜子。从某个角度看,她好像有两个头、两条手臂、三条腿的怪物。中间那条腿比较粗。

我记得走道天花板上的一道亮光映射在橱窗玻璃上,正好蒙住了模特儿的眼睛。模特儿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起来:半弯的膝盖要跨出第一步,裙摆的褶皱飘动。

我记得某个午夜,一个穿着米色风衣和褐色球鞋的短发女人醉倒在路边转角一片紫红色的花丛中,头挣扎着转向左侧,右手还在拼命做出举杯的动作。正对着她的监控摄像头缄默不语。

我记得一个空气净化器的胶带封条组成一行行整齐的“艹”形。

我记得两排红色的花在白色半透明窗帘背后,像清晨送来的吻。

我记得盛夏的公园里,一切都绽出光彩。发光的假山,发光的树,发光的白色裙子和发光的湖。湖里的太阳像一个温泉蛋。

我记得酒店窗外一片巨大的停车场。白色格子整整齐齐地朝远处地平线绵延。如果把“每个停车位上是否有车”分别设定为“0”和“1”,那么整个停车场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密码系统。当“0”和“1”的矩阵恰好与预设的密码吻合,会触发怎样的奇迹?

我记得一个躺在房间地毯上的女人。阳光透过格子窗帘在她脸上画出一串串泪。她笑着,像边哭边笑。

我记得楼下的电线杆上自从出现第一张贴纸后,有了越来越多的贴纸。像一条被反复文身的细长大腿。

我记得厨房水龙头里流出的自来水在咖啡勺上开出一朵透明的花。不断变形的花心的花。

我记得一间门面窄小的杂货店,名字叫“THE WORLD”。

我记得一些即将要开的花。欲放的花蕾在阳光下的投影是鼓胀的莲蓬头的形状。

我记得公园里有个女人为一个个氢气球编织灰白色、带有花纹的不透明棉质外套。穿上外套的气球看上去比实际上沉重得多,它们缓慢地升向天空时,感觉不可思议。

我记得演唱会结束后地面一片狼藉的样子。我因此忘了那是什么演唱会。

我记得美术馆储物箱的钥匙上挂着一双时髦的高统球鞋。我警惕地扫视周围墙面和地面,没有发现展签。

我记得演唱会第一排铁栏杆后一排向偶像歌星伸出的手。但偶像仍然准确地站在射灯的光环中央,仰着头像在淋浴。

我记得一棵树上挂满了椭圆形铝箔片。有风有阳光时,会闪出一阵雨。

我记得一大片闪光灯同时亮起的情景。几十平方米的虚无。

我记得电影散场时仍在座位上酣睡的少年。红色丝绒座椅和浅笑的嘴角凝固成电影额外的一帧。

我记得旅行后回家时花瓣落满桌面。我顺便整理了MacBook的桌面。

我记得海报上两个小朋友的笑脸。凑得很近看,他们的笑会变得诡异;如果再凝视一会儿,甚至会变得恐怖。

我记得一个在路灯下独自练习街舞的嘻哈少年,每做完一个动作都会停顿几秒。一座不断变换姿势的人体雕塑。

我记得床单的皱褶像海浪。

我记得右脚脚背文着一把锁的长发女人赤脚在午夜的横道线上跳舞。染成米色的头发扬起,像弹起在空中的拉面。

我记得黄昏足球场上飞猫的俯拍镜头。二十二个贾科梅蒂影子人追逐一个皮球。

我记得曾一度着迷于凝视湖面幻变的波纹。直到有一次,我在湖里看见了蒙克的《尖叫》。

我记得一个每次吃蛋桶冰淇淋前一定要把底部锥形纸套取下的女人。她收集每一个吃过的蛋桶冰淇淋的纸套。

我记得一个常常按错电梯按钮的邻居。要从我们所在的八楼下楼时,如果电梯恰好在三楼,他就会按往上的按钮。他似乎无法理解电梯按钮是用来表达人的意愿的,而不是操控电梯的遥控器。

我记得海边一只逐浪的狗。它在陆地与海洋不断变动的边界上奔跑,灵活而精确。

我记得飞机的尾痕在天空写下这样的字句:“Es muss sein。”

我记得一个艺术家。他先做出一座完整的、有双臂的维纳斯,再把她的手臂截断。评论家称呼他为“雕塑家”时,他就会恼怒——他声称他的作品是截下那段手臂。

我记得一个雨夜,玻璃窗上雨滴的影子投射在窗前我的手臂上。雨滴聚拢流下时,影子像蔓生的植物爬过皮肤。

我记得一个戴着墨镜、左手拿着爆米花的滑板少年在一瞬间失去平衡。滑板如失控的车奔向前方,弃车而逃的少年身体后倾,右脚勉力维持着平衡,左手仍然紧紧抓着爆米花桶,但里面的爆米花已如点燃的烟花射向半空,画出一道香喷喷的弧形。一朵字面意义上的、真正的爆米花。

我记得大楼顶层的某扇窗户里飞出一片切片面包。在那个瞬间恰好仰头望向天空的我,见证了一幅雷内·马格里特式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切片面包飞出窗口时的冲冲怒气,迅速被蓝天下疏松的白云中和、化解。它甚至像一片落入凡间的云,或某种诗意必需品的隐喻。至少在它扑向确凿无疑的地面之前是这样。

我记得空无一人的广场上,一个穿着印有红色S标志超人外套的女人大步流星地奔跑着。看起来她正急着要去拯救什么——但目光所及之处什么也没有。一个努力战胜虚无的超人。

我记得一个爱开玩笑的朋友快递给我一截树干作为生日礼物。当天下午,他还发消息说,“树干切片可以当砧板用。”

我记得一个眼科医生在我的社交媒体上留言,“如果你总觉得阳光炫目像明亮的雨,也许应该来看看我的专家门诊。”

我记得一位朋友常对生性敏感内向的插画师女友说,“给我画一只绵羊吧。”他并非迷恋《小王子》,而是希望从女友画的那些不同的绵羊中,体察她当天情绪的细微变化。

我记得一个海滩。蓝黄相间的遮阳伞下,两个男人并排躺在两把躺椅上。躺椅背对着大海。

我记得一个空旷的房间里有两面镜子。一面斜靠在墙上;第二面靠在第一面镜子上,与地面的夹角更小。第一面镜子露出的上半部分与第二面镜子一起仿佛将整个空间略略折叠了起来。

我记得行道树集中蜕皮的那个夏天。大块大块的树皮剥落,露出崭新的浅色。树皮上那些爱的宣言与其他广告一并蜕去。

我记得喜欢在飞机刚刚起飞时,透过舷窗看机翼在大地投下的影。影子跟随飞机前行,像一只顺从的风筝。风筝越飘越小,也愈来愈淡;直到飞机刺破云层后,彻底断了线。

我记得高架桥下一个努力将身体弯成问号形状的女人。她穿着细高跟鞋和米色连衣裙,栗色长发自然地垂下,遮住了她的眼睛。无法判断她是因为身体疼痛才蜷起上半身,还是在排练某出舞蹈剧里的特别造型。她只是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像一个试图令疑问定格的人。

我记得一把伞被狂风暴雨吹到翻起,被迫摆出欢迎的姿势。

我记得一片林中空地。太阳从树的间隙挤进来,迸出一连串光晕。光晕背后的绿是深绿。

我记得一只被遗弃的手套。人类所有穿戴物中最具有拟人特质的物件。但这只手套不仅止于拟人,它简直惊悚:我看着它不可思议地兀自向前,足足移动了近20厘米——这时我才意识到有活物钻进了手套里面。

我记得寒冬屋檐下的一排冰凌。如冬日的音轨波形图。

我记得画廊墙上并排摆着两张照片。左侧那张拍的是一面桃红色墙上斑驳的淡金色光影;右侧那张是厚厚白雪覆盖的、零星点缀着几棵树的乡野,阳光漫向整个天空,雪地上没有任何足迹。不知为何,我反而感觉左侧那张比较冷。

我记得某个屋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七排空调外机。像会呼吸的墓碑。

我记得小号手穿的T恤上写着“每个人都感觉一样”。(Everybody feels the same.)

我记得六截铝管在一条浅河中顺流而下,河水刚刚没过这些空心管道。从桥上俯瞰,铝管从水下漫射而出的光线组成了一道仿佛荧光笔画的虚线,泄露出水流的路径。

我记得保鲜袋里密封着三段青鱼:两段头和一段尾。它们可能分属于两条鱼,也可能三条。

我记得去海岛旅行的那夜忘了戴眼镜。那一晚所有的记忆都既清晰又模糊:为了在暗夜里努力看清周围的路,我比往常更专注地看,并将那些色彩与形状的嵌合体整体性地纳入记忆。

我记得路灯下一个抽烟的男人,整个头隐没在自己吐出的大团烟雾中。

我记得地上一个透明的密封袋。封口处的纸条完整无缺。密封袋里什么也没有。

我记得喷泉背后的一棵树。白色水柱之上,树枝分岔、伸展。

我记得一个浓雾弥漫的早晨,太阳力不从心地透过窗户,在白墙上投下似有若无的极浅的影。一片切得很薄的早晨。

我记得一个少女在咖啡馆里枕在一本书上午睡。蓝、白、黑的三色书脊和字母全部大写的书名《CONTRABAND》(走私货)在午后阳光里格外醒目。我上网搜索这本书的资料,发现是一本摄影集。作者、艺术家塔林·西蒙自2009年11月16日至20日间,在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拍摄了一千余件被美国海关截获的走私货和违禁品。图书资料里罗列出其中一些:假冒的美国运通旅行支票、超过标准烈度的牙买加朗姆酒、海洛因、一只死的老鹰、假冒的墨西哥护照、鹿的阴茎、濒危物种制成的钱包、古巴雪茄、盗版迪士尼DVD、可用作兴奋剂的阿拉伯茶、金粉、包装成清洁剂的毒品、假冒的路易威登包、禁止携带的香肠制品、未申报的首饰、类固醇和一只鸵鸟蛋。我试图在脑海里展现每一样东西可能的样子,并以这些想象中的图像集合来评断这位仍在沉睡中的少女的阅读趣味。

我记得一个盛夏的黄昏,天空的云是稀薄而长条形的。一条条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

我记得一个台风即将来临的夏天,树荫熨过快要融化的柏油路面。

我记得一片树叶的阴影恰好盖住女孩的眼睛。21世纪的夏娃需要遮住的隐私部位。

我记得一个几乎每天都来等女朋友下班的男人。一段日子后他消失了。又过了一段日子,换了一个新的男人等。

我记得法语老师讲解未完成过去时(L'imparfait)时总会伴随着一套手势,左右手重复地朝另一方向做出波浪式行进的动作。

我记得一扇玻璃门,右侧的铜把手朝左半边弯出一个顺时针旋转九十度的U形。假如你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就会撞到左半侧的玻璃门。

我记得一个正在搭建舞台布景的男人。他站在扶梯顶端,胸部以上隐没在一排以精准的透视法向舞台深处延展的白色长条顶灯中。又或者他其实是剧中人,在观众尚未意识到现实与表演的边界时,戏已经开场。

我记得一个女人打电话的样子。她右手拿着手机贴牢右耳,左手手掌整个按住左耳,同时闭着眼睛并抿着嘴唇。就好像她要关闭此时此地的一切出入口,全身心地融进电话另一头。

我记得动物园里的一头熊。它举起双臂,张大嘴。它的虎牙雪白,鼻孔里像有一团烟雾。不确定这是不是表示欢迎的姿势。

我记得火锅店门口切羊肉的伙计手法熟练,仅仅几秒便将肉从骨上剔下。我想我不愿意这样熟练地写小说。

我记得某个深夜,海岸边一位戴圆帽的青年久久凝视着大海。月光照亮他T恤背后抽象的螺旋形。海面漆黑一片,浪潮拍打岩石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记得夜晚的游乐场,高速旋转的飞椅上人们发出阵阵尖叫。或有其他抽象的东西被甩出这个不断加速扩张的小宇宙。

我记得一个少女蹲在草丛里长久地观察着什么。阳光勾勒出她膝盖的弧形。

我记得夜晚的酒吧,水晶杯里的烛火随空调风向的变化有规律地闪动。渐渐地,烛光如水满溢出来。

我记得迪斯科舞厅里的绿光打在一位冷艳女子的披肩上。她看起来像一只刺猬。

我记得三辆乌亮的豪车在马路上并肩而行。一间临时的、彼此映射的移动镜厅。

我记得一座由废弃轮胎堆成的橡胶山。孩子们照样玩得起劲。

我记得在一个满月的夏日午夜莫名醒来,月光和树在半透明的窗帘上演出着一场水墨皮影。

我记得梦见上千个白色冰淇淋球从天而降。可能是那一夜空调的温度设得太低。

我记得一栋大楼招牌上的字是反过来的镜中映像,它们反射到大楼玻璃幕墙上时,才成为正的。

我记得演唱会上的红色灯光笼罩着吉他手全身,把他变成一张底片。

我记得一个对焦失灵的照相机。拍下的一切都被抽象成最基本的光影。

我记得后视镜把夕阳的最后一缕金色光线错置于幽暗的前路上。

我记得一些蔓生的枝条和树叶仅仅因为钻出了镂空的铁丝网而被一并喷上了银色涂料。一段日子后,才有新的绿色伸到铁丝网之外。

我记得一根弯成一团的铁丝。看起来仿佛是柔软的。

我记得在一栋高楼楼顶眺望远处公园里的演唱会现场。全然听不见声音,但仍能感受到漆黑的夜幕之上,一小块邮票似的热闹。

我记得一片逆光中的花丛。花瓣几乎是透明的。一朵朵花之玉器。

我记得沙滩上一串白色的泡沫。来自海洋的神秘文字。

我记得一杯牛奶打翻在路面白色的“LOOK”字样旁。放射状的白色线条夸张地暗示打翻后的牛奶总是比盛在杯子里时更多。

我记得秋天铺满落叶的公园。每走一步,秋天就碎掉一点点。

我记得那个弥漫着雾气的山顶,古树的暗绿时隐时现。是一个充满流动感的仙境,也是一个美丽的陷阱,让人萌生出纵深一跃、隐入虚无的冲动。

我记得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举着一串彩色汽球奔向白茫茫的大海。带着终于抵达大陆尽头的喜悦。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9-9 02: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019号作品——

武术家

2018-09-08  大家

导读

他一生不婚不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除读书教书之外,最大爱好便是站桩,随着年龄增大,越站越久,早晨站,晚上也站,过了四十岁之后,夜里边站桩边睡觉,睡得极香。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19号,感谢阅读。

-----------------------------------------

窦斗十五岁的时候父亲死了,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父亲有一天会死,结果那一天就真的死了。窦冲石是奉天五爱国术馆的馆长,1932年12月22日上午10点,他坐在武馆正厅里等待一位叫做桥本敏郎的日本武术家的来访。桥本敏郎在中国待了多年,主要工作是在各处与人比拳,他以日本剑术入拳,练了一套左偏拳二十四手,打起来好像一个脑血栓患者,半边胳膊下沉,一条腿老拖在后面,动作歪歪扭扭,手可及地,几乎未尝败绩。所谓右手为剑,前方指路,左手为索,老是搂你脚踝,你一碰他,他就顺势向左一倒,用肩膀去撞你磕膝盖,然后一咕噜爬起站在你后面。中国拳师都叫他左偏郎,后来把郎也去了,直接叫他偏左。偏左在日本不属于左派,也不属于右派,既没有军方背景,也不在民间组织里效忠天皇,就是一个国际主义自然人,来中国不为别的,只为找人打拳。

前天晚上下了一点雪,两个用人用条扫正在慢慢地扫雪,窦冲石在茶壶里续了点热水,看着,他感到有点寂寞。窦斗的母亲早亡,窦冲石一直没有续弦,一是没有时间,二是他信得过的人越来越少了。

窦冲石是个共产党员,但是几乎没人知道,即使是至交的拳师,也只知道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拳手,似乎生下来就应该练拳,然后开宗立派,然后开馆收徒,然后寿终正寝,灵堂上堆满各路人送的花圈挽联。窦冲石练的是八卦掌加满族摔跤,八卦掌是继承的他父亲,鞑子跤是从他母亲那学的,他妈是个满人,记了一套跤的口诀,背给了他,他后来一直琢磨,把这套摔跤的技法融到了掌里头,所以他的八卦掌起手是掌心向下,和一般的双掌承天大有不同。八卦掌本来就阴柔纠缠,加上有时候突然间薅你衣服,脚底下使绊,就变得更加难缠,所以他们都用一句奉天的老话称呼他,叫做粘夹儿。当然这是他小时候的诨名,等他名动奉天,甚至北平也有人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甩掉粘夹儿的诨号,而叫做窦先生了。

窦冲石没有见过偏左,但是两人过去通过信,讨论过一些武术上的问题,不算有交情,只算有交往。窦冲石讨厌日本人,讨厌到什么程度呢?他讨厌所有日本人,不管是好的坏的,老的少的,原因当然跟日本人在他眼前的所作所为有关,另一个原因是他痛恨所有不请自来的人。但是他知道斗不过,所以不表现出来,隐藏地很深。他对日本武术很了解,所谓知己知彼,但是如果日本人上门切磋,他都一概好茶款待,然后拒绝。赢输都不好看。暗地里他给组织提供场地开会,也训练一些刺客杀手,但是自己从不亲自动手,因为他有家有口,虽有国仇,没有家恨,犯不着以武犯禁,拿自己的生命冒险。窦冲石是个情商很高的人。在通信中他知道偏左有很高的武术修为,也有文化,这么多年在中国口碑不错,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有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是个拳痴而已,但是他还是从不把对武术的真知灼见说与他。他从孔孟之道说到反清复明,从武林掌故说到儒释交汇,就是不谈实际的功夫。这天早晨他备好了茶和点心,也准备了沟帮子烧鸡的礼盒,坐在正厅的主人位上等偏左,背后是他亲手写的大字,左边是“冲淡”两个字,右边是“不斗”,包含了他和儿子的名字,其实窦斗的斗是念上声,意思是只有一斗的功夫才学,就可以了。

偏左上午十点如约而至,带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十五六岁左右,光头,极瘦,大冬天只穿一件灰色布挂儿,窦冲石以为他是独自前来,看见还有个随从有点意外,因为没有给人家备礼。偏左身穿深蓝色的中式棉袍,稍有点肚子,脖子上围着狐狸皮的围脖,脚蹬高要儿的黑色牛皮皮靴,里面续的羔羊毛露出一圈白边儿,乍一看跟家道殷实的中国长者一模一样。两人寒暄之后,偏左用标准的中文说,窦先生,我早有耳闻你不跟日本人比武,其中苦衷我也深表理解,你在信里跟我兜了不少圈子,我也能理解。所以我今天来不是要和您过手,我所为只有一事,听说您手里有一册山影一刀流的剑谱,那是我们的家的东西,我想拿回来。窦冲石说,先生说笑了,我是一个普通的中国拳师,怎么可能有您日本国的剑谱?偏左说,藤野少佐五天前死在南市场附近的胡同里,他是在下的不肖徒弟,从我这偷了这本剑谱逃走,因是军界中人,我拿他也没什么办法。这本剑谱记载的是一套邪剑,传为刺客所练,练成之后据说可以生成一个影人,若是男人,则影人为女,若是女人,则影人为男。影人有形而无质,无声无息,决斗时却可用剑偷袭,每杀一人,影人则得一点主人之内质,最后主人死而影人存,之后影人就遁入茫茫人世,无从辨查,所以我们称其为“移”。祖上不许我们练此移术,但是剑谱一直未被毁,因为确是精妙武术,没人舍得。我知道兄台和共产党过从甚密,藤野之死多少与您有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人各有志,我只是作为山影一刀流的后人,必须要把这套剑谱拿回来。作为交换,我向兄提供三百斤珍贵药材,兄可自用也可与于同仁,药材现在就在大门外,望兄首肯。窦冲石用了很短的时间去思考,在他一生中很少有这样高强度思考的时刻,心知是个大抉择。剑谱在他手里,他也翻看了,虽有图画,可是重要的是心法,心法都是日本字,他不能理解,也没当回事儿,他并未想到这一本如此重要的书,以为只是徒弟顺手从尸身上拿的,看来藤野是未及练,真是好险。眼前这个人光明磊落,和盘托出,而且这东西确是人家家传,应该还给人家,可是他是日本人,万一哪一天他回过味来,把这个东西传给日本敢死队或者刺杀团,遭殃的一定是中国人。况且一旦认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和组织的关系,不是不想磊落,是确实不能。窦冲石说,尊下所说种种,在我听来如同天方夜谭,我一生习武,为的是强身健体,往大点说是与天地相知,您所言的移术一我不信,二来我从未见过这册剑谱。我是普通市民,对政治从不感兴趣,更不可能与共党有瓜葛,我的所有弟子入门的第一课,就是我教他们什么叫不党不群。谣言止于智者,先生的故事今日可以收束在此。

窦冲石说完,扬手示意看茶,坐在偏左下首的男孩突然跳起,两步窜到窦冲石近前,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说,拿来!窦冲石纵横关外二十载,从来没让人抬手就抓住衣领,其动作之快,如同子弹。窦冲石处乱不惊,不去拿他的手腕,而是以身带掌直点他的腋下说,少侠喝茶。少年向后一弹,跳出两丈站定,从背后掏出两把短刀,长约一尺,宽约两寸,双刀一碰,说,拿来有用!窦冲石从椅子上站起说,我确实没有。少年再又欺身而来,这次窦冲石有所准备,避开他的左手刀,伸双手掌心向下拿他手腕,他这一套八卦掌法,只要让他摸到衣服边,就很难脱身。这时他只听到偏左一声大喊,莫要无谓结仇!只见少年的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等大的女子,穿红袄,梳两个圆形发髻,也使双刀,从侧面向窦冲石扑来,窦冲石说,难道真有次妖术?他向后急避,没想到少年此时已经转到他身后,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女子咯咯一笑,把头颅一踢,直踢到院子边的雪堆里了。

窦斗到家时,父亲已死,凶手也已逃走,除了父亲,还死了一个想要拦截他们的老用人,被双刀在前心穿了两个窟窿。两担子药材摆在家门口,可是谁也救不活了。家道迅速败落了,他是独子,如今父母双亡,家产被几个年长亲戚瓜分,有一家叔嫂较好,给了他一根金条,让他自寻生路。窦斗自小学过一点武术,但是他兴趣不大,他的兴趣在于读书,窦冲石也尊重他的选择,没有逼他继承家学,毕竟还有不少徒弟可以教,而且武术之道,总有危险,也毕竟不是新社会的主流。另一个在场的用人看见了比武,也听到了关于剑谱的谈话,但是对其中意思不甚了了,一会说来者是两个人,一会说是三个人。变卖家产时在窦冲石的藏书中并没有找到这本日本剑谱,书房已经被人翻得一片狼藉,想来是被人拿走了。窦斗掂量了一下目前的处境,在奉天已经没什么意思了,反正家已经没有,在哪都是一样,虽在热孝之中,他还是打点行李,坐火车来到北平。北平有不少大学,他想勤工俭学,以后靠知识混饭吃,他在奉天读到高中二年级,努力一下也许是可以考上的。

从北平火车站下车,他在月台上买了一只烤红薯吃,冬天里的红薯特别甜,窦斗吃完一个,又买了一个。他忽然想起母亲,他对母亲的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她手里常拿一只大花碗,里面乘的是给他吃的东西。父亲一生都在忙碌,时而打拳,时而伏案,他不敢去打扰,在他记忆里,他主动找父亲说话是极少的,都是父亲把他叫到近前,问一些课业的情况,然后指点他几句,通常都是他能够想到的。他拿着红薯向着出站口走,一个带黑色礼帽的男人手拿一张报纸碰了他一下,他的红薯差点掉在地上,男人说,不好意思啊。他缩了缩脖子没敢答言,男人说,你来北平做什么?他小声说,来念书。男人说,哦,你不想报仇吗?他吓了一大跳,抬头看男人的脸,见方的下巴,留着八字胡,右边眉毛上有一条竖着的伤疤。男人说,窦先生是我们的同志,因为怕给你们惹麻烦,我们没去祭奠,万望海涵。窦斗不想和他说话,想赶紧从月台走出去,他嘴里说,没事没事,迈起步子快走。男人拉住他的胳膊说,别忙,窦先生身死多少和我们有点关系,这是我们的一点意思,聊表心意。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封大洋,交到窦斗手上。窦斗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能收。男人说,我和令尊共事多年,我对他的人品功夫都极为敬仰,虽然他不是彻底的信仰者,但是他所做的贡献却是相当实际的。关于报仇一事,我们已经开过会,决定无论多么困难也要实施,你不要担心。窦斗说,我不想报仇,如果你们有这个打算是你们的事情。男人说,为什么?窦斗说,我们家里已经决定了,一是按规矩,对方不是靠人多取胜,让人打死了是没办法的事情,二是我不会武术,即使会也打不过人家,我爸都输了,我再练三十年也不行,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说,我还有别的追求,不想这辈子就琢磨这件事。男人说,你有什么追求?窦斗说,具体我还没想好,我到北平来就是要把这件事想清楚。男人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也不强求,但是因为对方是日本人,这个仇我们还是要报的,就算有一天他跑回日本,我们也要追到日本去。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册线装书说,这个给你。窦斗说,你一直给我东西,我说了我不要。男人说,日本人那天就是来要这个剑谱,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个剑谱归还给你。窦斗说,咦,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男人说,你家那个用人,唯一的目击者,是我们的人,这件事令尊也不知道,他看见两方相斗起来,就抢先一步把剑谱藏了。窦斗说,老金,你们的人?男人说,对,他在你家十年,十年都是我们的人。令尊为此身死,这个东西你还是要收下。窦斗说,你们留着不是更有用吗?你们不用开会讨论一下吗?男人说,我们用不着,鉴于令尊的经历,我们以后都用手枪了。窦斗还想说什么,男人已经把大洋和剑谱都塞到他怀里,扭头快步走了。

窦斗这就在北平住下了,住在北京大学旁边的一家旅馆里,包了一间屋子。他有一根金条和两封大洋,在这过个一年半载是没有问题的。给老板现钱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些大洋是多么有用,北平不比奉天,百物昂贵,连一个灯泡都比奉天贵一倍,想想那个方脸男人,还真是他爸的好同志啊。时候已经到了33年的元旦之后,因为北大正在放寒假,所以里面的学生不多,他去逛了几次,真大啊,像个大公园。住了三个礼拜,他上午在房子里看书,下午去逛旧书店,天气好的时候,骑个自行车在胡同里瞎转,故宫里没有了皇上,总统府也没有了军阀,蒋委员长的老巢在南京,北平是一方文化之地。窦斗看报纸知道,日军已经攻破了山海关,他吓了一跳,几乎怀疑日本人是追着他来的,第二天的报纸又说,傅作义将军发表声明,不会让日本人再前进一步,他们已在长城布防,配以德国造的机枪,北平市民可以安枕无忧。窦斗才想起来长城他还没去爬,看来一时是没法去了。寒假过后,北大复课,一切都像过去一样正常,校园里的男女学生好像清风一样干净,窦斗忽然明白了一点,北平人不知道日本人什么样,也从没想过自己落在日本人手里,不像他这个从奉天来的,自小就学了日本语,街上遇见日本人都贴着墙走,他是很关心时局的,每天买三种报纸看,这一点上他自信比大部分北平人成熟。

他开始到北大旁听各门课程,想选个适合自己的专业,来年参加入学考试。听了一个来月,他确认了自己过去的想法,他要考北大中文系,之后干什么还不清楚,但是至少想做一个文化人。不过有一点窦斗是一直保持着从小的习惯,就是每天早起去未名湖畔站桩,这是窦冲石唯一留给他的玩意儿,他不想丢了,而且他发现站桩有利于学习,早上站一会,一天神清气爽,看书不累。八卦掌和鞑子跤都没站桩这个东西,但是窦冲石觉得站桩能够养心养眼,所以早年间用几手八卦掌换了一套站浑圆桩的法门。那本剑谱他根本没有打开过,一直包在一件过冬的皮袄里头,藏在柜子紧里面,以他的判断,武术家的东西迟早要消亡,就说他现在的生活,和过去在家里好像完全两个时代,北大的老师讲的是民主和科学,武术和这两样都一点不沾边了。

虽然旅馆也包伙食,但是因为手头不是特别紧,窦斗有时候自己也改善一下生活。这天晚上他在附近吃了一屉烧麦,两张馅饼,往旅馆溜达。到了旅馆门口,发现围了一群人,一个和他年纪相当的小姑娘正在练把式,女孩穿着一身儿红,梳两个啾啾,系着红头绳,浑身上下只有一双鞋是白的,雪白,往空中一踢,好像肉团团的雪球。他看了一会,以他粗浅的武术知识,知道打得是极普通的六合拳,只是因为身段柔软,所以煞是好看。女孩练了一趟,把汗一擦,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小女子到贵地不是为了挣点散钱,其实是为了寻我失散了的哥哥,我哥哥长脸大眼,常年穿蓝色布衫,我们俩一起来了北平,一天早上起来他就不见了,他武艺高强,擅使双刀,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两把短刀,就这么一样两把刀,我想他也没什么别的挣钱的本事,可能也跟我一样,只能卖点武艺,如果哪位看见了,一定好心相告,小女子感激不尽。众人看女孩不练了,就陆续散去,窦斗也踱步回了旅馆自己的房间,洗漱完毕,上床看书。晚上大概十点钟光景,他关灯睡觉,刚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梦见家里着了大火,厨子用人都往外跑,只有他爸还在火里,他扯着嗓子大哭,喊爸,爸,窦冲石灵机一动,一跳跳进了院子中央的水缸里。等火烧完,他跑到水缸边也看,窦冲石已经不见,水缸里飘着一张信纸,上面写着窦冲石给他的遗言:没出息不要紧,一天三顿饭要吃全,切记切记。他想起今天中午忙着逛琉璃厂,少吃了一顿,心下内疚一下醒了,他发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他的书桌前看书,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在被窝里没敢出来,也没敢吱声,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男人还在,他才知道不是梦。男人发现他醒了,转过头说,做噩梦了?窦斗说,你是什么人?男人说,不好说,简单说来,我是你的仇人。窦斗说,你是偏左?男人说,正是。你这本剑谱是哪来的?窦斗说,这我不能说。偏左说,想来是共产党给你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剑谱啊,一页不缺。窦斗脱口而出,那你赶紧拿走啊。偏左笑说,你倒蛮大方,和你父亲性格完全不一样,这个剑谱在我手里二十年,我没看过,藤野拿到了手,但是没来得及练就死了,只有我那个小徒弟,小津偷练了,结果惹了巨大的麻烦,你说我要它有什么用呢?窦斗想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小津杀了他爸,他说,小津在哪?偏左说,小津已经没了,今天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小津。窦斗糊涂了,说,你这是啥话?日本人都这么说话?偏左说,一时跟你说不明白,你下火车,我就跟上了你,共产党也跟上了你,他们给你剑谱,其实是为了钓鱼,引我出来,现在这个旅馆的周围有不少他们的人,我来一趟不容易,所以长话短说。那个女孩叫津美,是小津的影子,小津没有了,她就是真身,可是她一直以为小津是他哥哥,所以一直在找他,她不能理解这其中的奥秘。她这样实在痛苦。剑谱的最后一页写了,所有影子最后都犯这毛病,他们隐入人海,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真身,无休无止,所谓邪术,正是在此。说到这里,偏左长叹了一声说,我一生痴迷武术,不问恩仇,没想到到最后,还是不能得免,我要回日本了。窦斗说,那那个女孩怎么办?偏左说,实话说,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她的痛苦到底算不算得痛苦,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一般人是杀不死她的。窦斗说,为啥?偏左说,她是人形鬼身,换句话说,她是个鬼啊,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不过这剑谱的最后一页也写了,有一种方法可以消灭她。窦斗说,什么办法?偏左说,一句日本咒语,在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耳边念。日本语念做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春雨细蒙蒙,我身近幻影。这句要用日本语念,念完之后,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是鬼,然后化作飞烟。小窦,我本不想杀你父亲,我把这句话交给你,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到底怎么办,你自己决定。说完,偏左从兜里掏出火柴,把剑谱烧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用推开木窗,跳了出去,哒哒几声,不见踪影。

第二天窦斗就搬了旅馆,从北大的西门附近搬到了东门附近。几天之后,他在报纸上看到,著名日本武术家桥本敏郎在旅顺登船时,被人用手枪打死,桥本本能地用左手格挡,子弹穿过手掌,打中了心脏。行凶者跳海逃走,未能就捕。几个月之后,他参加了北大的入学考试,他顺利考取了,成为了北大中文系的一名学生。毕业之时,炮声隆隆,日本人攻入北平,天津失守时他已离开北平,几经辗转,到西南联大给闻一多先生当了助手,主要工作是研究唐诗,其实所作工作几近图书管理员,闻先生要什么书,他便找来,有些书闻先生无暇看,他便先看过,然后提纲挈领地给闻先生讲讲。因为他懂日语,所以日本典籍方面倒是帮了不少忙。闻先生死后,他哭了一夜,第二天升任讲师,因为口才平庸,所以学生寥寥,课上半数人都在大睡,幸而那时西南联大较为宽松,兵荒马乱,他也一直这么待了下来。他一生不婚不娶,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除读书教书之外,最大爱好便是站桩,随着年龄增大,越站越久,早晨站,晚上也站,过了四十岁之后,夜里边站桩边睡觉,睡得极香。站桩时,父亲的仇,闻先生的死,国家的离难,都与天地相融,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恍惚不可见,所谓庄子所言:吾所有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建国之后,他回到北京,进入重建中的北京大学任教,还是教唐诗,几次运动中,都未受冲击,父亲和老师都是烈士,历史再清白不过,无党无派,无名无权,停课时就回家看书,复课就按照课表上课。牛棚中关着不少大师,有时他做点饭给人送去,若是别人,可能还有点问题,见是他,也没人说什么,知道他为人比菜汤还要清淡,完全是人道上的考虑,绝无别的意思。1969年冬天,北大里突然出现了不少告示,上写着:寻一武术家,年约五十岁,常年穿蓝色布衫,使双刀,爱动武,说中文有日本口音。早年曾去东北,后在北京大学附近失踪。知情者请与某某办公室联系,知情不报者经查属实,严惩不贷。窦斗在告示前站了半响,低头走了。第二天他包了点饺子,送去牛棚,见一大师将饺子直往喉咙里送,便问到:您听说学校了最近的告示了吗?大师倒了一口气说,知道,寻武术家。窦斗说,我看上有红头,是个啥意思?大师小声说,听说找人的就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女人,早年把她哥弄丢了,莫当事,也许是更年期紊乱,让她找吧,比闲着弄别的好。窦斗点头,把饭盒收了走了。

转过年来春节后,权贵女人要来北大看戏,戏里有文有武,武占百分之七十。窦斗跟院里申请,想看这出戏,他极少摆资历,这次倒用了,说想坐在前排,看得清楚,院里向学校汇报了他的要求,学校把他重新简单政审了一下,批准了。这天早晨,窦斗在未名湖畔站桩,站到中午,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远处,奉天已叫沈阳,怎么眺望也看不见了。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过他一套简单的八卦掌六十四手,没有复杂变化的那一种,只有六十四个姿势。他以为他早忘了,可是一练起来,发现记得大半,他就打了下来,中间忘记的就跳过。距离上次打这套掌已经过去四十年,打完之后,他出了一身的汗,庄子所言的无我已经不可能了,他确凿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温泉一样冒着热气。

晚上八点,戏开始了,他坐在权贵女人的后一排,女人头发花白了大半,梳着五号头,身板笔直,后背很少靠在靠背儿上,一看就是练家子。中间的时候一个使双刀的武生跳上来,和人打斗在一起,窦斗听见女人跟身边的校领导说,这人不行,刀还在胳膊外面,没练到里头去。到了戏的后半段,文戏多了起来,女人的身子轻轻晃了几次,终于在一大段唱词中间睡着了。窦斗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哈着腰挤过一条条腿,到了女人的身后,他伸着脖子在女人耳边轻轻说:春雨のわれまぼろしに近き身ぞ。女人旋即醒了,回头看他说,原来如此,你这个狠心人,真是苦了我啊。话音刚落,女人化作一缕飞烟,被人群的热浪一鼓,到了戏台上盘旋了一圈,然后踪迹不见。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9-14 07: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020号作品——

2018-09-14  大家

导读

当你知道你随身携带着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当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学习你的情感模式、研究甚至崇拜你那并不成功的人生时,那么,另一个女人,那个储存着你的过去、占据着你的现在、挟持着你的未来的女人,就变得可以忍受了。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0号,感谢阅读。

-----------------------------------------

1

我用眼睛听到了你的声音。

没错,必须是听到。用眼睛。吴匀在我的腕上调节手环长度的时候,一字一顿地强调。窗台上镜子反射的阳光,把窗外树枝的暗影,打在他右侧脸颊和脖子上。一阵急风,镜子在架子上转了个角度。原本灰黑色的条纹,散落成斑点,就好像他凭空起了一片皮疹。

只有齐南雁才会把梳妆镜搁在窗台上。她坐在窗前托着颧骨照镜子的时候,我常常怀疑——她是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还是想被窗外的什么人看见。

“都是特殊材质。你感受一下。使劲感受。耳蜗和内置无线耳机,眼球和隐形眼镜,手环和手腕,是不是好像连成了一体?咱小时候语文课上学过什么叫通感吧?这就是。你要是没有用眼睛听到声音的感觉,质量就算不过关。”

吴匀的小时候,和我的小时候,似乎也是连成一体的。我们曾经住在同一个街区,上同一所小学,然后在各自搬家失散十年之后,在同一所大学里相认,毕业以后又相继来到这座城市。但是,当然,我早就忘记小时候的语文课上讲过什么。这种事情只有吴匀会记得。

耳蜗、眼球和手腕都是凉飕飕的。这凉意缓慢地蜿蜒地向内渗透。除此之外,确实没有什么异物感。吴匀的嘴角控制着渐渐泛起的得意,在我的手机和电脑上挨个设置了一通。“所有的数据,都装得下,绰绰有余。”他说,“你的手环,相当于贴身终端,无线远程遥控。”

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想。好几年以前,人们就开始戴着这样的手环跑步。

“特别的地方在这里。”吴匀打开手环开关,让我用不同音量咳嗽了三遍。采样,设置,再采样。最后的一声咳嗽格外庄严,于是我的眼前刷地出现一片光,这光几乎与咳嗽同步,仿佛顺着喉咙口滑下来,罩住我右前方的空地。

事后想起来,电流静静掠过的咝咝声应该是从耳机里发出来的。而我却觉得这声音来自前方,它飞快地填充视觉的空隙,居然有了某种不断变化的形状。有形状的声音浸湿在眼前的一大片光晕里,被染上了某种介于淡紫与浅粉之间的颜色。

“你有没有看到我?看到我的声音?”柔软低沉、带着拖腔的女声把光聚拢来,女人的轮廓逐渐清晰。嘴唇的线条太重,略感突兀地嘟起,上下唇之间的空隙构成一个圆,一张一翕之间,有夸张的呼吸声撞击我的耳膜。

我赶紧说看到了看到了。麻烦您轻一点儿。闹心。

“手环上可以调节模式,轻一点重一点都成。”那是吴匀的话外音。

我摸索到手环上的开关,直接按到底。声音与光线渐渐收拢,淡出。地板上没有多出一粒灰尘。

“晕吧?正常。慢慢来,玩这个的没有不上瘾的。”

“上了瘾,是不是就得跟着你们一茬一茬地升级装备?你们这些游戏商,成天就是琢磨怎么让人倾家荡产。”

“当然有装备。传感器可以精密联结你浑身上下每一个敏感部位。”吴匀的目光往我的胯下只瞟了一眼,便迅速挪开,“你放心,你的那套我终身免费提供。不过,相信我,玩这个游戏的要诀就是,尽量把第一阶段拉长。享受你不需要传感器的时光。”

十年前,从吴匀设计的第一个游戏进入内测开始,我就是他的试验品。我头脑清醒,口味挑剔,入戏和出戏的速度都高于平均水准。致瘾阈值高——实际上,我不记得我对任何虚拟现实游戏上过瘾。我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既滑稽又粗糙的新玩意,能改变我的记录。

“你的意思是,这个女人,这个叫什么全息投影的玩意,只有我自己能看见?”

“你的人,”吴匀深吸一口气,“只有你能看得见,听得着,感受得到。”

所以,只要咳嗽一声,我的人就会出现,就像从我的嘴里吐出来。再咳嗽一声,我就可以把她吞回去。按照吴匀的理论,这个在技术上看起来平淡无奇的玩意,最大的优势是把你从虚拟现实的封闭空间里解放出来,融入现实。我不用戴上头盔,关在房间里被各种仪器五花大绑。走在人群中,灼热的阳光下每个人的头顶上都冒着蒸汽——没人知道,我的人就陪在我身边。

“最重要的是,齐南雁也不知道。”吴匀的眼皮根本没有抬起来,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冲着我似笑非笑地眨眼。

“就算她知道,也没什么要紧。你不过送我一个宠物而已。”我嘴里咕哝着,心里却多少有点发虚。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灰色地带,连媒体都拿不准该怎么定义它。“人形的电子宠物”,他们扭扭捏捏地说,“不同于电子猫电子狗电子青蛙,它对于人类道德伦理的潜在的冒犯和挑战,亟须法律和社会规范积极应对。”通常,听到这样的调门,你就知道这种玩意儿拿不到公开发行的执照。但是吴匀说不要紧,越是灰色地带,在黑市交易里就越是紧俏。“一百年前,”他耸耸肩,“美国人还禁过酒呢。”

倒也是,我说。五年前,刚结婚那会儿,齐南雁还禁止我睡觉打呼呢,禁止我听除了古尔德之外的人弹巴赫呢——她不说巴赫说巴哈,交叉十指抵住下颌,好把“哈”字的音拖得更悠长。结果呢?如今我一礼拜至少三天睡到书房里,关起门来听除了巴赫之外的所有音乐。我用两组音响,让马勒五跟迷幻电子乐对着干,低音提琴和大管被合成器冲撞得呲牙咧嘴。书房里不开灯,我在一团漆黑中,血管里奔涌着被某种报复的快感搅动的液体。

吴匀在我的电脑上配置游戏软件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人物的故事背景,性格特征,发展方向,这些参数,我都设得跟南雁相反。”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想你会需要一些不同的体验。当然,我对南雁了解有限,只是大方向上相反而已。”

我懒得追问。就好像,两小时之后,当吴匀故意在出门之前才甩出最后一个包袱的时候,我也没有追出去朝他屁股上踹一脚。

“别生气哈哥们儿,”他高声嚷道,“我给你的新玩具取了个名字,叫北雁。齐北雁。”

2

我给齐北雁设了个闹钟。

准确地说,是我给齐北雁设好了程序,让她当我的闹钟。闹钟在早上六点半响起,北雁的声音好像从我的喉咙口一直挠到耳朵眼。睁开眼,就是一片淡橘色的光,一个半生不熟的女人。于是我一个激灵,猛地醒来,下意识地望望在厨房和浴室之间跑来跑去的齐南雁。

“我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今儿醒太早。吵到你了吧?”南雁的声音像隔着几层厚纱传过来。

“没事儿,我本来就是这个点起床。”我有点慌,嗓子直发干。

“清晨健康检测:中等偏下。声带疲劳,建议给自己调一杯蜂蜜水。配方:马努卡蜂蜜一勺……”北雁执着地在我耳边絮叨。我赶紧使劲干咳一声,把她咽回去。然后,我一只脚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在地板上撩不到鞋,干脆三步两跳地蹦进厨房,从背后抱住齐南雁。她手里一杯酸奶咣当一声砸在地砖上。

“你……也吃错药了?今天不用上班?”她只穿着睡衣,整个身体就像遭到电击一般陡然僵硬。没被钢圈撑住的乳房,在我的手掌里无力地往下垂。

“上班,上班。”我缓缓松开手,庆幸南雁并没有回应我的撩拨。这场出于莫名愧疚的拙劣表演,用不着非得立马到床上解决。

好在这样尴尬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按照吴匀的说法,在北雁身上,一半是人工编程,一半是机器学习,后者要比前者强大得多。“什么叫机器学习?这种事儿一句两句跟你说不清楚。总之,她不是单纯依赖事先制定的算法规则,她会利用大量的数据,自学成才。很快你就会发现,她会变得聪明起来,说你想听的话,做你想做的事,在你希望她闭嘴的时候闭嘴。”

“等等,哪里来的‘大量数据’?”

“你的电脑和手机里的一切,你给她的每一个指令,每一句反馈……这就已经是海量了。”

海量。第二天,我在公司里审批保险单的时候,就想起这个词。齐北雁在我的想象中变成了土拨鼠,趁着我忙得自顾不暇,它便一头钻进我的海量数据,用爪子刨出一团团灰黄色的烟尘。

“你很疲劳,你需要放松,需要深呼吸,需要去苏格兰卡尔拉文洛克古堡抱一抱。”午休时间里,北雁的声音摩挲着我的耳膜,我本来半闭着的眼睛被最后一句惊得猛然睁开。只见北雁侧过身体,故意展示凹凸分明的曲线,同时反方向侧过脸来,冲着我笑,两排牙齿上打着高光。吴匀说得没错。从长相到性格,北雁跟南雁截然不同。哪怕还剩下一丁点相似之处,比如某些南雁身上模糊不清的线条和特征,也被北雁强化了,固定了,明晃晃地亮在我眼前。

“你怎么知道那个古堡?”

“你在各种社交软件中提到它的次数,你在搜索引擎上搜索它的次数,还有你描述时投入的情感指数……这些数据分析的事情是我的工作,你不用操心。”

我本能地用手挡,但是古堡内部构造的3D投影还是一层层浮现在我眼前。原来齐南雁坐过的那个露着豁口的、在照相机镜头里呈现逆光剪影的凸窗,现在被齐北雁虚倚着。记忆抽打得我半边脸颊发烫。我想起,齐南雁在古堡暗处搂着我的腰,贴着我胸口囫囵不清地说不作数了不作数了。那时我的胸口和她的面孔之间就像夹着一块黄油,由硬到软,最后化成黏糊糊的液体。我们的血肉融解在其中。

那是一次分手旅行,一次从出发开始就知道分不成手的旅行。我们拖延决断的时间,不过是在等待妥协的方式和机会。我们钻出古堡,外面细雨横斜。雨丝被风打毛,像被一个粗鲁的胖子胡乱吹开的蒲公英一样钻进鼻孔和耳道。南雁把风衣甩给我,张开双臂,把脑袋后仰到跟一幅有名的电影海报相同的角度。我的耳朵被风声灌得听不出她在喊什么,太阳穴却突突跳着压迫眼眶。

结婚这件事,最可怕的一点在于——六年八个月之后,每天醒来,你根本想象不出当初的眼泪和决心,僵硬的仪式,曾经显得那么情真意切,那么理所当然。竟然只有电子投影的那种虚假的粗糙的人工的光效,才更接近我如今对于那段记忆的印象。我在想象中反复移动我自己的位置——无论是当年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却怎样也插不进这画面里去。

“哪句不作数?”我胸口的纽扣,压在南雁的脸上,按出了印子。

“不分手了。你说我们,怎么可能分手?”

是啊怎么可能!那时我觉得这话对极了,那时我郑重地点头。哪怕不分手就意味着我要跟着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意味着在吃到她母亲做的没有搁一粒蒜的蒜泥白肉时,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

“蒜泥白肉只是个菜名嘛,”南雁手脚交叠在一起蜷在沙发上,像一只困倦的、只露出眼睛的黑猫。“我妈闻到蒜味就要吐。”

“那你呢?”

“我随我妈。”

北雁浑圆的嘴唇微微嘟起,却并没有打断我遐想的意思。就好像她专注的倾听是用嘴来完成的。吴匀在处理她的人设时,一定重点突出了知趣和乖巧。南雁那种突然就离题万里,或者一定要在你偃旗息鼓时再多说一句的邪乎劲,北雁不会有。当我下意识地抱怨一场高速公路翻车事故几乎挤爆了我的电话线时,眼前浮现的是齐南雁不屑的脸。她会说,“怎么,又要玩什么理赔免责的花招了?瞧你们这些奸商……”我准备了无数回击的角度,却没有一句能用在北雁身上。

“这是你的日常工作,”北雁语速轻缓,“所谓工作,就是你不得不用自由来换取的东西。”

“呃……”我有点语塞,“这你也知道啊……”

“我还知道,你更喜欢原来那份职业。它在距离此地一千二百二十四公里的地方——你根本不可能再回头。但是你觉得值得,因为你换来的是爱情。”

我并不确定是不是值得。但是我郑重地点点头。也许比七年前那次更郑重。我觉得我的形象,在北雁的眼里一定美好得像是冬季阳光下落满一肩初雪的雕塑。我没有想到,这种久违的感觉对我如此重要,以至于有半秒钟,我的眼里居然泛出了泪光。天晓得这些数据北雁是从哪里挖掘出来的。也许是某个夏夜,在灌下大半斤白酒之后,在我把刚才撸过的各种串一丝不苟地吐干净之后,我冲着手机里某个谁也不认识谁的社交群,用语音吼过那么几句。我打赌,除了齐北雁,没人认真听过。

“你们这些——电子人,我他妈现在觉得,你们不是玩具那么简单。”

“不要说脏话,谢谢。请叫我齐北雁,或者什么也不用叫,谢谢。咳嗽一声,你就可以召唤我。”

“吴匀这个兔崽子,他到底还藏了多少花样?”

“我的老板是人类,不是兔崽子。他的设计宗旨,是为你服务。他的设计灵感,来自历史和未来。”

3

历史和未来。这话大致不错。我在吴匀家里,惟一能找到的书是古籍——那也只是一小半,更多的古书都做成了电子版,藏在他的电脑里。“你所有冥思苦想的事情,一千年前早就有人替你想过了。一千年后也照样会有人这么想。那些处在夹缝中的,可以忽略不计的,是现在。”吴匀总是这么讲。他说,归根结底,他的作品是从历史中寻找素材,设计给未来的人类。

“然而,那些掏钱付账的,找你订做这些电子宠物的,难道不是眼前的,活生生的人?”我忍不住反驳他。

“这倒也不一定呢,”吴匀神秘兮兮地挂掉电话。

大部分时间,我根本懒得反驳他。我和吴匀的交情,一定程度上,就建立在某种各安天命的默契上。他有他可以逃遁的虚拟世界,我没有。我有我必须履行的现实责任,他没有。我们好像在分工协作,惟有拼凑起来,世界才完整。我每天要跟客户解释怎么用保险避税,而他成天琢磨的是在游戏里埋几个貌似深刻的彩蛋。有一回,好容易戴着头盔打到最后一关,我突然被一头猛虎追到了荒山峭壁,只好抓住从树枝上垂下的藤蔓。脚下是万丈深渊,藤蔓上两只老鼠啃个没完。摇摇藤蔓,老鼠没跑,蜜汁倒是顺着藤蔓滴下来。游戏设定你必须在这里做一道选择题。是抓住藤蔓,耗尽体力,孤注一掷地爬上去或者当场摔死,还是摇动藤蔓,增加它断裂的危险,却能同时吃到蜜汁——这也许能帮你补充体力,也许意味着让你临终前享受片刻的欢愉。

我记得那一回我正巧有什么公事,只好从游戏里撤出来。后来见到吴匀,我劈头便问他,最后一关到底该怎么选,才能保住小命。“没有标准答案,”吴匀面无表情,“随机设置。其实你瞎选一个,然后听天由命就行。”

“什么?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设计师吗?”

“哥们别激动。这不是试运行嘛。抗议这个环节的人太多了,我已经把它删掉了。”

不晓得为什么,听了这话,我居然有点失落,只好讪讪地搭话:“你怎么会想到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于是吴匀随手扔给我一本书。《譬喻集》。那故事在217页。

“都是经过翻译和改写的佛经故事。通俗读物,不是原典。一本闲书而已,没法教你怎么赚钱的。”

我不喜欢他讲这话的腔调,所以那本书被我随手搁在马桶旁边的洗漱柜里,每天都沾上新鲜水汽。我捏着鼻子翻过几页。嘴里衔着大雁的野狐狸看中了河里的鱼,两头落空以后转过头来教育跟男人私奔的少妇。

“汝痴更剧于我也。”狐狸说。

“瞎扯鸡巴蛋,”我砰地合上书洗漱柜的门。

我有强烈的直觉,吴匀设计电子人的灵感一定也来自这本书。打开柜子,书页已经被水汽熏蒸得卷了边。我胡乱翻了一通以后仍然不得其法,只好压压平挪个地方,扔在书房的榻榻米上。

4

直到齐南雁来敲书房门,我才发觉自己刚才抱着书打了个盹。门刚半开,高脚玻璃杯便顶进来,先是一只,紧接着我发现齐南雁的另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我想起这是她买的那种很贵的德国货,她说杯子会透气,能醒酒,玻璃的每个毛孔都能自己呼吸。

黄色灯光透过雾蓝色灯罩,打在深紫色的液体上,组合成一团缺乏美感的暧昧。她的指甲划过轻薄的杯壁,空气中响起那种细微而清脆的叮当声。这声音实在太过细微,若没有跟她生活过六年八个月,是绝对不可能听见的。

“就在……这里?”

“为什么不?换个场地,换换运气。”她一边说,一边在音响上找到了她的巴哈。《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古尔德不会拉大提琴,杜普雷那张又给听坏了,所以换了马友友。

“那么,也换个姿势?”

“这可不行,”齐南雁皱起鼻子,断然说,“要保证成功率。”

齐南雁身上,有种天生的对仪式的执迷。她能把生活中所有无法解释的困境,一律用一场仪式来解决。她无法理解分手,所以我们应该举行婚礼。她没法面对婚姻的日渐沉寂,所以我们应该生个孩子——当她发现生孩子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容易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把受精变成了我们的周期性仪式。每天早晨,眼睛还没睁开,她就往嘴里塞一支体温计,动不动就拿出她记录在手机程序上的基础体温曲线图,截个屏发给我。

那条曲线决定了我的欲望是不是合法。线是平的,我就得养精蓄锐,引而不发;一旦线抖一抖,往下探个底再陡然升高,哪怕我第二天清早要出差,齐南雁也会逼着我上床,还得让她在床上感受到爱情。“做的是真爱,孩子才会健康聪明脾气好,”她虔诚地告诉我,这是某项权威统计的结果。是大数据。

“我差点忘了……”我下意识地揉揉太阳穴,极力回想今天上班路上有没有收到她的曲线图。一定是有的,只是我忙着跟齐北雁聊天,没注意。我接过她递来的杯子,想喝一口定定神。

“怎么甜成这样?”

“不是早就让你戒烟戒酒吗?酒精一滴都不能沾,要不会影响胎儿的中枢神经。这是葡萄汁。”在齐南雁看来,装在玻璃杯里的液体也是仪式的一部分,它只要是深紫色的就可以。

我把杯子放在书桌上,比划了好几次也拿不准我的手应该揽住她的肩还是她的腰才更能说明我爱她。最后,我放弃努力,往后一仰倒在榻榻米上,顺势把她也拽倒。

在受精仪式中,齐南雁的前戏是一串你根本没办法回答的设问句。这回我决定先发制人。

“别问了,我爱你,所以……”我最后几个字被南雁的嘴唇和舌头堵在了喉咙口。凉丝丝的葡萄汁在两个人的口腔里转了好几圈。赶在渗进齿根的甜发酵成酸之前,我终于启动了那些常规动作。在马友友把组曲的第一首拉完之前,我解开她最后一颗扣子。

仰面躺在榻榻米上,她的细长的脖子仍然认真地昂着,两侧肩膀绷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我在她的呻吟里辨认出某种节奏。我觉得她不是在享受,而是在维持秩序,给那些即将向着她奔跑的小东西编号,随时准备叩响发令枪的板机。

我胯下一阵发软。

我没法解释,我是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咳嗽的。也许是因为葡萄汁太甜,也许是我需要做点什么好阻止它继续发软——总之,齐北雁应声出现。她先是飘浮在我眼前,随后投影越来越清晰。她微笑着靠墙而坐,皮肤在灯下泛着可疑的光泽。

5

大提琴组曲循环到第五遍的时候,我光着身子斜倚在榻榻米上抽烟。齐北雁换了一堵墙靠着,手里也拿着一支点燃的烟。她并没有换衣服,可我总觉得她的模样跟刚才不太一样。我没有力气细看。我脖子以上和腰部以下都成了被戳破的橡皮球,缓慢地,然而坚决地漏着气。可我不想睡。

“你不应该抽烟的,抽烟会损伤精子活性……”

“怎么你也来这一套?学得太快了。”

“我们的特点就是——擅长学习。机器学习就是……”

“行了行了,聊点儿别的!要不我就把你关掉。”

“聊什么,您点。”北雁笑得整张脸上布满了弧形。她耸耸肩,用手支住下巴,似乎及时制止了一个呼之欲出的哈欠。电子人上班太久,也是会累的。

“刚才我都闹不清我在跟谁。”

“你觉得在跟谁,那就是在跟谁。”

跟齐北雁聊天,最大的好处是轻松和简洁。那些层层叠叠缠绕在人类话语间的结构,她一挥手,就削成一片废墟。你越是思虑深重的事情,她越是轻易地化解成一个笑话。刚才,之所以能够按部就班地完成齐南雁的作业,也许就是因为我盯住的是齐北雁的脸。我解释不了那是什么逻辑。反正她的满不在乎,她嘴角上挂着的一丝嘲讽,可以让这场仪式变得容易一些。

“可这不代表,你,她,你跟她,对我有相同的意义。”

把人称代词搅拌在一起,显然引起了齐北雁短暂的困惑。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找到打岔的办法:“意义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

“我行动了,所以她应该满意了。妈的我一直在行动,她说怎么动就怎么动。”

“问题是,”齐北雁放慢语速,大概在数据库里搜索那种可以一击即中的句子:“她也在行动。行动和行动,如果方向相反,是会相互抵消的。”

这一番车轱辘话让我彻底放松下来。真实的烟雾和全息投影中的烟雾交织在一起,缭绕在词语周围,让词语显得无比深刻。我知道我需要沉浸在这样的言不及义中,这样就没有时间去琢磨,为什么刚才把睡着的齐南雁从榻榻米抱回到卧室时,我会在她脸上看到泪痕。

我甚至不敢问齐南雁刚才有没有高潮——我已经很久不问了。她并不关心这件事,至少是装作不关心。她装作只关心躺下的姿势对不对,我们的身体有没有构成一个完美的夹角,那些小东西是不是能顺着斜坡争先恐后地向她的子宫奔跑。在用力的时候,她的指甲划过我的手环。手指有一点迟疑,但很快挪开。

“你倒是说说,存不存在,爱情这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问。也许是因为,我相信,这么无聊的问题已经不适合问人类。

齐北雁突然打了个哆嗦。几秒钟后,我的耳膜开始被一些名字、定义、符号反复捶打、震荡,一波接着一波,既有中文,也有外语。齐北雁的话音匀速推进,音质失真。我勉强捕捉到几句。

“爱情是平地飞升,是狂妄地认定重力消失的幻觉。”

“爱情以一种悖论的方式丧失了现实性,却同时获得了可叙述性。”

“情人用言辞填充空虚无边的时间,等待闪闪发光的瞬间。”

我忍无可忍,在手环上按了休眠键。齐北雁定格在半张着嘴的瞬间。吴匀说过,数据量太大、来源太庞杂时,偶尔会给电子人造成临时性的机能紊乱。“那是他们百感交集的时刻,”吴匀说,“休眠两分钟,让她清空一下临时内存就好。”

两分钟后再启动,齐北雁已经忘了刚才说过什么。我把话题转移到她亮晶晶的手腕上。趁刚刚暂停的片刻,我总算看清楚她的模样有了什么变化。一个“闪闪发光的瞬间”。

“你给自己弄了一件新首饰?”

齐北雁轻快地眨眨眼睛,脸上笑出了更多的弧线。“对,水晶手链。这个有什么好奇怪的,芭比娃娃都有很多套衣服可以换呢。”

6

我过了一个月幸福时光。

当你知道你随身携带着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当她的存在只是为了学习你的情感模式、研究甚至崇拜你那并不成功的人生时,那么,另一个女人,那个储存着你的过去、占据着你的现在、挟持着你的未来的女人,就变得可以忍受了。非但可以忍受,齐南雁简直每天都在变得可爱起来。

我越来越适应新的平衡——每回跟齐北雁东拉西扯地消磨掉一个钟头之后,我需要去看看齐南雁正在忙什么。那些本来轻易就能让我们陷入冷战的琐事,比如一张我没有时间陪她去的戏票,一件熨烫失败的衬衫,一个来自她母亲或者我哥们的不合时宜的电话,如今都变得无足轻重——它们原本就无足轻重,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介意的呢?

现在,我会按住即将发作的齐南雁的肩膀,我会用温柔而空洞的眼神注视她,我会等待着她的愤怒渐渐沥干水分,皱缩成深灰色的一小团。万一某些杂音意外地想冲破我的喉咙喊出来时,我就捏住一个空心拳头罩住嘴。

呐喊会走调,变成一声咳嗽。我的目光会穿透齐南雁单薄的肩胛骨,落到前方的一大片光晕中。墙上的齐北雁,窗台上的齐北雁,盘子里的齐北雁,天花板吊灯上的齐北雁。

7

“这样是不是有点变态?”第二个月的第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齐北雁。

“站在另一个维度上,人类定义的变态行为,都是正常的。”齐北雁刚开始车轱辘话,我就在手环上按了修正键。北雁清清嗓子,马上换了一种说法:“秘密,欺骗,背叛,以及恰到好处的内疚,可以让一段疲倦的关系复苏。”

“你可真会掰扯,”我喃喃地说,“我说不清道理。我只知道,最近她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好。昨天,我说这回过节我就不去他们家了,她居然连头也不抬。她说,好的。”

“这难道不好吗?”

“话虽如此……你知道,就好像一只完美的盘子。你把它放到某种光下面,转到某个角度,就能够看到一条细细的裂缝。问题是我现在不知道那是什么光,什么角度。”

“唉,”齐北雁叹了口气,“虽然我一直在努力学习,但我还是搞不懂你们人类。”

“其实我也搞不懂。”

齐北雁若有所思地转转眼珠。我的隐形眼镜自动调焦,镜头推近,她轻柔温暖的声音又获得了某种实在的形状。微醺感从我的额头一直蔓延到后背,四周成了一片飘着威士忌气味的汪洋。我宁愿就此沉没,体内却总有某种不安逼迫我浮出水面。

“统计表明,百分之八十一点三的人,在进入游戏的第二个月时会开始添置装备。你不想离我更近吗?”最后几个字,每吐出一个,都伴随着清晰的呼吸声。

吴匀这个兔崽子。有没有必要把升级广告做得这么硬?

“软件里可没写这个。机器学习的效率比我预想的还要高。也许是因为她遇到了心理活动特别丰富的主人。她的学习材料都是优质数据。”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出吴匀强忍的笑。

“你是说,这不是设计好的?这其实是她自己的意愿?她想离我更近?”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口气特别愚蠢,是突然被少女的长发拂过脸颊、忍不住想打喷嚏的那种老男人。

“我不想下这么激进的结论。这个产品的自我意识是否这么强,还有待观察。我只能说,她近来的表现,似乎说明,她也有自己的需要。”

我被吴匀的说辞绕得发昏。我只知道当女人也有自己的需要时,我没有理由拒绝。我订购了一套无线传感器,并且坚持自己付钱。两个小时之后,我在快递送来的货里发现一张吴匀留的纸条:“398页。那个故事你得去看一看。”

我没顾上看。我的头还昏着。我好像一直被推着往前走,步子踉跄,却横竖慢不下来。眼前有一道山涧,我还没跨过去就已经知道跨过去之后,会是怎样的虚脱与厌倦。我无比哀伤地看着自己收不住脚步,就像看着自己当年的第一次。那时我抖抖索索地关上门,试图打开齐南雁。那时我就像电影里的拆弹专家,相信齐南雁身上的每一寸都暗藏着触键或者电线,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可以让我升到半空。谁他妈能拖住时间,谁能跟时间讨价还价?荷尔蒙是漫天喷涌的烟花,我却已经在忙着追悼它黯淡之后深不见底的夜空了。

但这一回,我甚至没等到烟花引爆。贴在小腹上的传感器骤然向下压迫,我的指尖摩挲齐北雁光滑的手腕,心里念叨着吴匀把皮肤的质感做得那么逼真到底想干吗。然后我看清了那个闪闪发光的瞬间。

我熟悉水晶手链上的按键。启动,修正,休眠。齐北雁戴的是手环,和我一模一样的手环。

8

齐北雁早就厌倦了当齐北雁。在我没空招呼她的时候,在我以为她像一只土拨鼠那样埋头研究我的数据时,她就学会了自己跟自己玩。

“你的人,”我深吸一口气,“只有你能看得见,听得着,感受得到。”

“你不觉得这样很公平吗?每天完成你的任务之后,我也可以把我的宠物吐出来。”电子人在对待名词时比人类坦然得多。齐北雁在说“任务”和“宠物”的时候,睫毛好看地一闪一闪。贴在我鼻翼两侧的透明嗅觉传感器源源不断地把齐北雁的带着洋甘菊味道的气息传过来,我忍不住吸了一大口。

“你说的,宠物,就是跟你一样的,种类吗?”我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语气。

“对。我们,你们,都是一样的种类,不是吗?”

“也算,是吧……”对于齐北雁这种得了便宜就卖乖的脾气,我已经非常习惯。她跟我到底算不算同类,答案因时而异,完全得看她的心情。

“那你的——宠物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就是从哪里弄来的。订制产品,自动生成,我只需要提出尽可能详细的要求。”

果然跟吴匀串通一气。

“我还是不明白。订制要求是需要大量数据的。你是从哪里采集来的我们人类的样本呢?”

“其实大部分还是来自你的数据。”

“难道你订制的宠物跟我一模一样?”我的喉头开始发紧。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胳膊。传感器逼真地呈现肌肉在压力下微微变形的感觉。

“当然不是。你们完全不同。娱乐和工作必须有所区别。”

赶在被齐北雁不紧不慢地噎死之前,我终于弄明白,在“大部分”之外,她还有个办法是在社交软件上注册个账号跟别人聊天。“聊着聊着,”她开始微笑,“我就知道我需要一个怎样的宠物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这是在——网恋吧?”

“换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这么说吧。一场恋爱,确实是短期内激发创造力的最佳途径。”

“可是这样不好吧。这不是欺骗吗?”

“你们难道不是一向这么干的吗?”

说到这里,齐北雁毫不犹豫地取消了我跟她同类的资格。

“你们爱上的从来都不是那个真实的人,你们爱上的是自己根据她的样子塑造的——模型,雕像,幻影。有一个雕塑家叫皮格马利翁……”

只要触及类似的话题,齐北雁就会滔滔不绝,伴以肢体的轻微抽搐,出现典型的数据流量紊乱的症状。我赶紧按下了休眠键。

9

398页。

《阳羡鹅笼》的故事同样来源于佛经。最著名的改编版本,见于南朝梁国吴均的《续齐谐记》。这本书上的版本,是翻译的翻译,改编的改编。

阳羡有个叫许彦的人,在绥安山里走着走着遇到一个书生,十七八岁的样子。书生躺在路边,说自己脚痛走不动,想钻进许彦随身背的鹅笼里歇歇脚。这话听着太荒诞,许彦不以为然,没想到倏忽间书生已入笼中。那笼子没有变大,书生没有变小,鹅也没有惊慌。许彦只好背起笼子上路——居然也不觉得笼子重。

许彦走到一棵大树下,打算休息一会儿。却见书生从笼子里出来,说要张罗一顿便宴,感谢许彦用鹅笼捎了他一段。许彦说好啊好啊。只见书生从嘴里吐出一个铜匣子,装满美味佳肴。喝完几圈酒,书生说一向有个女子跟在他身边,不如请她出来。许彦说好啊好啊。刹那间,书生从嘴里吐出一个少女,十五六岁,锦衣华服,花容月貌。三人同席畅饮,书生不胜酒力,当场醉倒。那女子马上告诉许彦,她虽然嫁给书生,却心怀不满,所以也偷了个男人随身带着,趁书生睡着,她也想让他一起来,让许彦不要声张。许彦说好啊好啊。

套路循环。女人吐出的男人二十三四岁,聪明可爱。三人言谈正欢,那边书生眼看着要醒,于是女人从嘴里吐出一座鲜艳华美、移动自如的屏风,挡住书生视线。她拉住书生,在屏风那头继续做梦。至于屏风这头,女人吐出的男人也不肯安分,匆忙向许彦坦白:“我虽然跟那女子有情有意,但终究不想一棵树上吊死。所以……”许彦只管说好啊好啊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如此,这男人又吐出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

阳羡的夕阳下,古道,西风,盛宴,美酒。吐不完的人,说不完的话。谁也看不到时间的尽头。

我狠狠地吸一口烟,合上书。

10

在浴室废纸篓里发现齐南雁的卫生棉时,我就像是被按在一排仙人掌上做了个平板支撑那样,浑身燎过一阵火辣辣的疼。以前我不这样,以前我甚至会偷偷松一口气,欣然接受这道来自产科医院的缓刑通知。

齐南雁正在客厅里追剧。屏幕上有个贼正在认真地摸索保险箱的密码盘。镜头越收越窄,只能看到贼的脸,但背景音乐的贝斯声越压越低。我知道贼背后的一团漆黑中会伸出一只手箍住他的喉咙。我就这么傻乎乎等着,直到齐南雁突然按住暂停键,把脸转过来,微笑着对我说话。

“忘了说,后天我出发去海边。公司福利。也有人带家属,不过我想现在你们那摊业务是旺季,我就没跟你提。”

齐南雁以前不这样。以前她会直愣愣地看着她的检查报告,一项一项地推敲,告诉我她的问题还没有大到不能怀孕的地步。她会总结经验教训,把这件事看成反攻前的中场休息。

“我想说,你别难过……”

“什么?”

“我考虑过,如果你真想做试管,我也愿意配合。以前我挺抵触这回事的。”

齐南雁放下遥控器,站起来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眼帘,平静地说,“没事儿,先缓缓。”

“你不是说按照计划——”

“计划可以改。现在这样,或许也很好。”

我还愣着。屏幕上的人已经动起来。齐南雁一路快进,再停下来时,已经是贼在警察局里被大灯泡照得睁不开眼睛的镜头了。贼的额头上缠着好几圈纱布。

齐南雁发出那种夸张的、显然不想与我分享的笑声。

我冲进吴匀家门时,他一眼看出我的焦虑。他说我懂我懂我知道你会来,都会过去的哥们你放心。

“自从你小子弄来幺蛾子之后,我就哪哪儿都不对劲了。我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一定有问题。”

吴匀眼前是大大小小的一排屏幕,布满代码。他说你等我两分钟,我正从后台进入齐北雁的游戏界面。属于她自己的那个界面。

等我戴上全套装备,吴匀就把我拉进了齐北雁的世界。用电子人的视觉听觉嗅觉感知到的世界,与人类并没有多少不同。只不过齐北雁似乎更喜欢饱和度高一点的颜色,所有似曾相识的场景都加上一点不搭调的BGM。你能感觉到自己的移动速度飞快,因为耳边总是有风呼呼地追着你跑的声音。

“地方都眼熟吧?”吴匀得意地说,“这些数据应该都来自你的相册。”

眼熟的景物里终于出现了更眼熟的人。当齐南雁的脸从一大丛参差不齐的黄水仙里冒出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从椅子上弹起来。吴匀把我按住,跟我解释,但我打定主意,任凭怒火蔓延。

“谁给她这种权力的?谁给你这种权利的?谁设计的这么弱智的动作这么难看的花?”

“你消消气。在她的界面里,这是她的人,不是你的。”

“你们这个破游戏还有没有基本伦理?你们怎么能够允许齐南雁成为齐北雁的——宠物?”

吴匀的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仿佛脑袋里存储的所有数据都在往外冒,他不知道应该先抓住哪一句,最后只能一整串都端出来。

“直到你来之前,我都不知道她的宠物是男是女是狗是猫,订制数据传送过来,有程序帮她自动合成的。其实这也符合逻辑,除了你本人之外,你想想齐北雁能接触到的最多的数据是关于谁的?”

“我承认我在设计齐北雁的时候藏了机关,我想做个实验。通常在设置电子人的人格时,对孤独的感知会设到最小值,对主人的忠实度设到最大值。我……嗯,这一回,我只不过把这两项反了一反。”

“阳羡鹅笼……那故事可以算灵感的来源之一吧。我好奇在这样的设定下,电子人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但是,说真的哥们,我没想到齐北雁的自我意识的进化速度能这么快。这也更新了我的认知……”一说到他的领域,吴匀又开始兴奋起来。

“你丫变态宅,有多少年没睡过真的女人了,多少年?你的认知再更新一百遍也没用。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我听到自己在吼。我看到自己在手环上点了“格式化后关闭”的选项,然后摘下来狠命扔在地上。

空气像被胶水粘住一样。

沉默许久之后,吴匀说:“按说齐北雁并没有机会接触齐南雁本人……我也没法解释她怎么能提供如此详尽逼真的数据。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好查查。你放心,这只存在于齐北雁的意识中,不会影响到齐南雁本人的。”

我没工夫听他继续啰嗦,夺门而出。

11

海边的一切都像粗糙的游戏场景——因为预算不够,所以只好放弃细节的那种。

我在沙滩上找到齐南雁。画面比较可笑,就好像我要是再晚来一步,她瘦小的身体就要被热烘烘的沙子活埋了。我想拽她,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还是把手伸了过来。蛤蟆墨镜遮掉大半张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旁边渐渐看懂的同事开始起哄。有人在讨论我究竟是来查岗,还是想制造老套的惊喜。我傻笑着说没事没事,年假用不完,天气又那么好。话刚说完,眼看着一片乌云扣过来,远处滚来一串雷,于是大家齐声呵呵,说天气好天气好。

入夜,空气里尴尬的浓度上升到惟有通过一场尴尬的做爱才能冲淡的地步。齐南雁说,我们老板住海景套房,我还轮不上,我说这大半夜的就算海景房也什么都看不见。我们可以想象,齐南雁说,想象是最自由的——别说海景了,泡在海水里也成。

我们泡在想象的海水中默默地拥抱。她说那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懂什么叫惊喜,特突兀知道么特突兀。我说我没觉得那是惊喜啊想来就来了我们是不是出于礼貌先亲一亲?齐南雁扑哧一下笑出来,说别客气咱们合法夫妻。

合法夫妻的吻比平时多了一点违法的快意。我的手按在她背上时忍不住回想曾经用传感器触摸到的齐北雁。再光滑的真人皮肤,都比电子人要粗糙一点。我的手指在一道旧伤疤上来回摩挲,我听见齐南雁顺着我摩挲的节奏调整呼吸。我极力回想第一次摸到这伤疤是在什么时候。

“小时候给开水烫的。我跟你说过的吧。我妈叫我不许抓不许抓,我不听,偷外公的老头乐。抓破了几次,就把疤给留下了。”

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打心眼里感谢你妈没管住你,感谢你外公有一把老头乐。触摸到真实的伤疤,以及关于伤疤的记忆,让我在被时间的潮水冲到某块陌生的礁石上时,多少还保留着一点安全感。

“真的,终究不一样。”我横在床上,嘴里轻轻念叨,想这句在齐南雁听来会有几种歧义。

齐南雁用轻微的鼾声呼应我。

这是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我注定要在她枕头底下找到一只手环。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追溯刚才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没法确定齐南雁有没有戴过它。也许,当她的手肘撑在背后,把头仰到最高点的时候……我越想,越觉得刚才也许隐约听见了齐南雁的咳嗽。

你究竟在跟我,还是在跟谁?

这念头是匍匐在悬崖藤蔓上的老鼠。我反刍着刚才她皮肤上涨起的每一阵潮红,她喉头失控时释放的每一声喘息。我调动所有感官,分析它们究竟来自何处。隐秘的可能性噬咬着我,却也滴下诱人的蜜汁。这念头越是危险,我就越不愿意离开。

12

我把熟睡的齐南雁的拇指,轻轻按在她自己的手机上,用指纹解锁。

齐南雁在聊天记录里呼唤着一个陌生人。我觉得那是男人的名字。在最近三天的记录里,只有南雁越来越焦躁的呼唤,没有回话。再往前翻,我在两周以前的记录里找到那人埋下的伏笔。“如果有一天我不辞而别,”他说,“你可以订制另一个我。我们聊了那么久,素材应该够用了。”

真低级,我恨恨地想,居然用失踪来刷存在感。但是,我得承认,齐南雁是吃这一套的。女人都吃这一套。如此推算,我发现的手环应该是这两天刚刚到的新货。

半夜正是吴匀工作效率最高的时候,因此我发过去的问题很快都有了明确回复。跟齐南雁在聊天软件里邂逅的那个ID,是齐北雁注册的。“你扔掉手环之后,我就把她留下的所有数字足迹都封存了,随时可以销毁。”吴匀小心翼翼地说。

“她为什么要装成男人?”

“谈不上装吧……电子人本来就可男可女可中性。虚构的应该也不只是身份。你再往前翻,我敢打赌那个所谓的男人也发了所谓的自拍照,多半是齐北雁将你的照片变形之后合成的。她最容易获得的真实数据,一定是你的。”

果然有照片。别说齐南雁认不出,我也只能在放大很多倍之后,才在眉骨上找到一颗属于我的黑痣。我的面孔只需要改变几个参数之后,就变成了一个让齐南雁产生某种特殊亲切感的陌生人。

“这不奇怪,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一辈子反复爱上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同质异构体而已。”

我听不懂这古怪的逻辑,但我可以断定,在吴匀的设计中,齐北雁的形象,也只是齐南雁的同质异构体而已。

“那么齐北雁到底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周折接近齐南雁呢?”

“这就是我们先前一直没有想透的问题。齐北雁在订制她的宠物时——抱歉,我只能说宠物了——为什么能提供如此详尽的数据,为什么能把她的模样再现得如此逼真,逼真到让你暴跳如雷呢?因为她们有互相了解的欲望——也许你们俩这三年里讲过的话都不如她们一个月里讲得多。据我所知,新一代的聊天软件,最时髦的功能不是促成线下的约会,而是采集现实数据,用来改善自己的虚拟空间,给自己的电子宠物增加一点鲜活的气息……”

“鲜活的气息……明摆着有鲜活的人在眼前,为什么宁愿只要——气息?”

“问题是你能给活人装上开关吗?在现实中,你能让哪个活人,至少在你需要她的时候,只为你而存在?你们在朗诵诗歌、谈论爱情、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的时候,心里真正想要的,也就是这样简陋的便携装置吧。”

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我不想反驳他。在天亮之前,我宁愿用更多的时间,研究我那既不简陋也无法便携的女人。齐南雁的鲜活的气息,在她和齐北雁的聊天记录里游荡。齐北雁乐于倾听她,就好像乐于倾听我。面对齐北雁,齐南雁似乎愿意把自己描述成那种更轻快、更夸张、更明亮的女人。那种挣脱了重力的女人。那种永远都不会心痛也永远不会让人心痛的女人。那种会毫无必要地从一丛乱糟糟的黄水仙里钻出来的女人。

窗帘缝里透进一点微光。我竖起枕头靠在床头板上。我等着齐南雁醒来,等着在她还没醒透的时候说,来,我给你讲一个古时候的故事。

13

399页。

阳羡的最后一抹夕阳即将在天边隐去。

多年以后,许彦追忆这段往事时,将会觉得自己陷进了一个时间的黑洞。他和那女人吐出的男人,以及这男人吐出的女人,仿佛喝酒喝了一辈子,聊天又聊了一辈子。直到第三辈子开始,才听到屏风那边有响声。

男人说:“把我吐出来的女人,和把她吐出来的书生,快要醒过来了。”话音刚落,他便一口将自己的女人吞回口中。书生的女人随即从屏风那头赶过来,将男人吞回去。如是,等书生过来时,眼前所见就正好接上他醉倒之前的景象:他的女人,安安静静、心如止水地坐在许彦对面。

书生说:“看我只顾着自己酣睡,撇下你一个人独坐,想来必是冷清了一下午。时候不早,触目皆是枯藤老树昏鸦,就此别过吧。”说话间,却见那女子和满桌的杯盘狼藉,连同明亮的铜匣子和明丽的屏风,全都收回书生口中。只有一只两尺多的大铜盘故意留在外面。书生端起来递给许彦说:“留给你,当个念想。”

后来许彦当上兰台令史,那大铜盘就做了个人情转送给侍中张散。张散看到盘子上有一行铭文,标着出产年代:东汉永平三年。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9-20 09:22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021号作品——

戒断反应

2018-09-18  大家

导读

毕业后,他保持联系的系里同学不超过五个。但他没再为这个世界痛苦过。因为他主动掌握了割裂。迅速的、即时的割裂。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1号,感谢阅读。

-----------------------------------------

“星期六晚上补地理的时候吧。”武安安对周献说,“我们一起回家,一共要过三个路口。”

“你打算怎么说?”周献问,“直接说?”

“我写了一封信。”

那时安安十六七岁,高一暑假时,学会了上网。他从一本下错的电子书里,发现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叫同性恋。他自己就是其中之一。那种感觉,就像紧捂眼睛的双手终于被掰开。后来他在网上遇到很多同类,但绝大部分没聊过第二次。他还不习惯别人第一句问他“情况”,意思是身高体重年龄。周献没问过这些,他在另一个高中念书,和安安同年级。

整个高二,他们最常约见的地点是妇幼保健院,那是两所中学的中间点。其次是更靠近安安学校的北塔公园,公园里有个干掉的喷泉。有些见面在晚自习后,等路上的学生走空,他们常常冲住宅楼乱叫一通,比谁嗓门大,然后飞快跑开。但他们无法闲逛太久——安安是从乡镇考进市里的学生,被合租同乡女生的母亲监视着;周献是市里人,受着严格的家教——他们认识一阵子后,才具体聊到这些。不过,第一次见面时,安安就提到,他小学与初中的头两年,是在上海念的,由于户口问题,不能考高中,这才回了老家。

“我想考上海的大学。”周献说完,安安为他介绍了一会儿上海。

某一天起,安安喜欢上一个同班同学。那男孩叫朗天,头发有些自然卷。安安告诉周献,他笑的时候,全情投入、露出酒窝。他也常常很严肃。他喜欢上课睡觉,那是因为,“他没有要拼命的戾气。”但他成绩还不错。周献表达过一次疑惑。他问,朗天是不是直男?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安安在这种讲述中,越来越深沉的爱。“他身上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纯真。”安安说。当然还有另一种事实。朗天的同桌说,他房间里堆满了脏袜子,床底下的那几只硬如雕塑。这也不重要。

“会不会吓到他?”安安计划表白时,周献问他。

安安犹豫过。无论如何,白色的信封最终被掏出来,递到了朗天手里。他们尴尬地笑着,挥挥手,再见都忘了说。第二天他经过教室前排,两人隔着打闹的同学,眼神撞上了。朗天冲他笑了笑,几乎有些惊恐。

“你信里怎么写的?”周献问。

“就大概说了一下。”安安说。其实那封信写在十六开的作业纸上,密密麻麻两整页。

“他不一定看明白了吧?”周献问。但关键词是用记号笔写的。“他还没发现自我。”周献语气肯定,安安立刻动摇了。后来又有很多晚上,他们反复讨论着朗天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揣测他为了向安安靠近所作的努力。于是安安在朗天身上看到了更高贵的品质,一块未经雕刻的玉矿石,一个毫不匮乏的灵魂。他们之间只隔着朗天的自我发现之路。

也因此,安安从周献身上感到一种热度与明亮。他以耐心与善意,一刻不停地为安安描绘着希望。在那种年纪,窒息的年纪。他会永远感激这个朋友。安安这样想。事实上,他确实也回报以最大的耐心,积极地交换着友情。

但是,有一天,周献谈了恋爱,他们的关系进入了衰退期。

“有一种非常‘同性恋’的愚蠢。”大学时,安安交了一个来自东北的胖朋友,“他们崇拜浪漫。”

“什么意思?”那位朋友像是没听懂。

安安警惕地想,他是不是又交上了那样的朋友。

安安大学毕业后的大部分时间,在上海徐家汇附近度过。他有钱的时候独住,没钱时合租,时常搬家,谨慎地维持着拥有物质的总重量。他有一个加拿大进口的设备箱,有时放在地毯上当茶几,据说是军用级别,淹进海里也不怕。那箱子里装着他现在常用的设备,一台中画幅胶片单反、一台索尼微单以及若干镜头、胶卷与偏光镜。

他大学时为自己设立了一个原则,不接任何商业性质的工作。从后来的事态发展来看,他可能只是看不起不高级、随随便便的商业拍摄。他最终接触了品牌与杂志封面,他想,至少他们愿意忍受艺术。有一次,安安让模特盯着镜头不许眨眼,三分钟后,他按下快门,模特手里的木瓜已被无意识地捏烂。成片中,模特因过于用力,显得有些斗鸡眼。他说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但这些不是他真正追求的。“我想要被听见。”安安对他在化工行业做技术质检的男朋友说。那位男朋友一如既往地用倾听表达回应,没有追问他到底想被听见些什么。从安安大学毕业的夏天开始,他们像做梦般在一起四年——在梦中,你不会怀疑有任何不妥。当然,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安安从未被迫去公司里过集体生活。逛美术馆,逛棚户区,逛老建筑群,逛郊外公园。有一段时间,他去哪儿都步行。他在训练自己。他认为摄影需要“慢”的力量。幸运的是,他生活在上海,没人有空告诉他这有些异样。

那段爱情关系结束的几个月后,安安第一次入选了一个摄影群展。在徐汇滨江的美术馆的展墙上,除了他给属于自己的房间取的名字——“不明材质”,还印着他的照片与简介。他为炎热中的开幕仪式选了一件购自日本的白衬衫,配一枚回形针状的银质领针。他在出租屋空调的风口里穿戴整齐,电话指挥出租车司机开进弄堂,到楼下来接。

与他的想象相比,开幕式甚至有些简陋。结束后,他幻想自己是个普通观众,快速趟过其他展间,到自己那间。夜晚中的牌匾灯箱。(他刚开始拍照时,有人告诉他,不要用曝光来囚禁自我。)一颗肥皂泡上的彩虹光斑。长曝光的深夜海面(他得承认,这是模仿杉本博司)。男人手背上暴起的青色经脉。

主办方领来一个女记者,给他做采访。她脸型圆润,乱糟糟的头发拢在耳后,嘴上的深色口红整饬井然,如一枚横放的标本树叶。“你照片看上去挺不一样的。”她这样称赞他。她的样子很为难,看上去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夸法。她问他对这类青年艺术家群展的看法,他平静地说:“哦,其实我觉得就是一个大型过家家。”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个回答。

她叫露露,实际上是个写小说的女作家,在湖南小县城念大学时,就拿过香港青年文学奖。来上海后,她意外地发现自己还得赚钱吃饭,于是做起文案、编辑、记者。他们后来成为朋友,露露就听到了安安的故事。

“那男孩的父亲去世比较早,所以他性格有些孤僻,很可能我就是喜欢这一点。他常常来跟我说话,会问我,人们为什么要奋斗。后来我跟他表白,他当然没有接受。因为他是直男。给我的感觉就好像——这不是他的错,就好像,这种感情的前提是不合法的。”

他小时候——他用这个打比方,他小时候跟着父母,在上海郊县念书。本地人,外地人。 “没什么比等级感更结实了。”安安说。就像动物与人不可逾越。

“我就想,能不能把他的样子记录下来。不是通过拍照,而是画画。那会儿我还看不起拍照。因此我去学了艺术。我小学的时候,在上海学过两三年素描,到能画复合石膏体的地步,拾起来不难。后来就成了艺术生。”

武志权与李晓梅对安安学艺术的想法当然很反对。安安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用指甲抠床沿,两小时不间断,血渗进木头,留下擦不掉的印子。最终,除了画画班的报名费、用具耗材,李晓梅还给安安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不想坐公交车去画画班。“那里面全是人。”他说。每个星期总有一两个逃课的下午,他骑车往北,经过公交总站和城乡结合部,一直骑到乡下去。他侧头闻路边的白杨、油菜花、成片的麦子与池塘的腥味,想骑到一个放眼望去看不见房子的地方,但从来没有成功过。

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大信封里的上海手机号,重新注册了QQ,谁也没通知。开学时,他坚持自己坐火车。南京段有隧道,穿出来,他颇有仪式感地想,现在,他和过去没关系了。但他马上就发现,新生活中充满了陈旧的事物,迅速地令人厌倦。大二开始,他租住在校外。毕业后,他保持联系的系里同学不超过五个。

但他没再为这个世界痛苦过。因为他主动掌握了割裂。迅速的、即时的割裂。

“我回老家的时候,会去高中操场转一转。”安安对露露说过这个,“以前是煤渣跑道,现在是塑胶跑道。有一颗歪脖子树。有一个冬天,我看见一只无头腊鸡挂在上面。然后我想,这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可能是哪次早操结束,我看见他一个人往教室走。他的表情。还有当时的天气,周围的声音。这些都是巧合,又有某种决定性。神奇不神奇?”

露露总是沉默。但安安知道,露露理解。她抽烟又戒烟,戒烟又抽烟;她需要男朋友,又难以忍受他们。她身上有一种永远无法和解的尖锐,一根扎在自己身上的钢刺。有时候,安安感到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露露每次都这么说,听上去真诚极了。有一次,她的说法不太一样:“你是怎么把你的过去整理得那么清楚的?”

他突然意识到一种可能,她并不自知地在讨厌着他。

“当然说不清全部。人有一部分很神秘。塑造人的有各种力量。基因,环境,以及一种神秘的东西。”

“是吗?”她开了一个生硬的玩笑,“那你的神秘性也是够清楚的。”

这不意味着安安和露露的友情走到了尽头。尽管有一个瞬间,他们都这样以为。大概他还有和真人交往的需求,她还想发挥那些精妙绝伦的讽刺。又过了两年,他们的联系才逐渐减少,最终演变成在网上互相点赞都不好意思的关系。那时他又办了其他展览,被一家画廊代理了作品(尽管没给他带来什么收入)。有更多记者采访了他。他简直接近了成功。他有一个个人网站,是他失眠最严重那阵子现学现做的。他在社交网站上的粉丝日益增多,每天的私信收成都不错,装满了五光十色的孤独。可他已经对孤独有了更成熟的看法,难以感同身受。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老朋友。

那是他戒烟后的第四天,他出现了呼吸一类的生理戒断症状,甚至开始感到一种感官的退化,各种念头出现又消失,不受控制。他去了医院,在楼梯口四处寻找诊室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是导医台边的那个男人。

“我刚才想了好半天是不是你。”对方说。他厚嘴唇,清秀的吊梢眼,身材壮硕,介于胖与壮之间。“你怎么瘦成这样?”

安安愣了几秒,想着“好半天”到底是多久,接着露出礼貌性的惊讶笑容,表示认出了他。是他的老朋友周献啊。他们往栏杆边靠了靠,那是二楼平台,面对电梯与一楼大厅。他解释自己的迟钝是因为戒烟,今天正为这事儿而来。

“怎么想到要戒烟啦?”周献问。

真实的原因是,他想了想——他只是无聊了。他当然可以这么说,只要用上正确的语气。可他这会儿做不到。他听上去像在撒谎。

“就像凤凰涅槃啊。我也戒过一次,戒到一半,我想,我为什么要涅槃来着?”周献脸色泛红,等着安安被这说法逗笑。

话题转换到周献的生活事实。他复读了一年,才考来上海。从松江某大学的法律系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主要做知识产权一块的顾问工作;在长宁区住了多年。听到安安说他现在像个运动员时,他解释说,他只需要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写合同。

“跟你不一样,我把事儿说清楚就行,形象不重要。”

但安安还没告诉周献自己做什么呢。

“你来医院是?”安安问。

他来拿体检报告。耐心地听完体检项目和重要性后,安安晃晃手机上的页面——那是他的电子挂号信息,友好地道别,走向他在对话过程中看到的指示牌。

医生按部就班地问问题。“就好像,”说到戒烟所造成的心理反应时,“我的理智被剥夺了。”但毕竟还没有,他注意到了医生一闪而过的笑意。医生没开药,鼓励他,要坚持到底。

安安走出诊室,一眼看见坐在候诊区第一排正中间的周献。他穿着灰色的POLO衫与黑色运动短裤,一截深蓝色的袜子裹住脚脖子。他入神地看着手机,像极了多年前他在妇幼保健院门口等安安的样子。他不知道要等多久,但可以一直忍耐下去。

“我突然想到,我们还没扫微信呢。”接着,他装出突然想起似的的口吻说,“你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周献也说了类似的话。安安因为经验不足,有些犹豫。期间他将QQ隐身,逃避周献的追问,等再上线,他假称刚才在看电影。半小时后,安安在他们约定的十字路口的石墩上看见了周献,脖子和头一般粗,汗涔涔的皮肤薄薄一层,白得发亮,仿佛直接裹着奶油般的脂肪。周献站起来,问,“你就是‘小蝙蝠’吗?”

后来安安开玩笑说,他决定见周献,是因为周献比他更胖。(这种半真半假的攻击常常让他们两人都很快活。)事实上,那是他们高二开学后的一个周末,安安合租女孩的父亲从老家来办事,晚上叫了朋友来吃饭,喝了点酒,在家里乱叫乱吼。他逃了出来。他问周献在干嘛——好像去网吧必须得有什么事儿。周献说,他刚才在网吧里做掉一张数学试卷,花了三个小时,因为他得时不时去看一下游戏进度。

周献背着一个巨大的书包,两侧的网兜里插着矿泉水与折叠雨伞。可那天一点下雨的迹象也没有。他们走完商业区,把音响震天的商店抛在身后,到北塔公园的喷泉池边坐下。周献递了一个苹果给安安。“洗过的。”他说。苹果又大又红,像历经过仔细挑选。他说其实他在离家出走。安安以为他在开玩笑。周献打开包,包里还有五六个苹果、两袋面包、几件衣服和一部分课本。

“打算去哪儿?”安安问。

他原先的想法是去霍山县城找他爸。他的亲生父亲。安安假装不为这句话感到惊讶,问,现在应该没车了吧?周献说,最晚一班车是七点半的。他从早上八点开始离家出走,被耽误了一整天。上午陪一个同学去七彩桥电子商店买了手机;吃过午饭,初中同学约他去体验新开的鬼屋。拖到傍晚,他得先把数学试卷做掉,星期一要交。

安安说起他离家出走的计划。坐火车到上海,去南汇,然后远走高飞。(他先解释了为什么要去上海南汇。)最终的目的地没仔细想,也许在东南亚那一块。越南,缅甸。

安安刚要谈到为什么是越南时,周献看了看手表说:“我得回去了。十点前得到家。”他们走到公交站等车,周献的车先到,但他陪安安等了下去。

安安上车后,隔着车窗对外面的周献挥手。周献也报以同样的动作,就像一个圆滚滚的双球雪人挥舞手臂。那是一种你不会因此而攻击的胖。因为他乳白色的皮肤,柔滑的线条,不含复杂意味的笑容。还有一种可能,安安后来才想到,对周献来说,攻击无效。

即使他们头几次见面保持了应有的学生气,也很快谈到了与性有关的话题。安安没有经验,提问时脖子往前欠着,用力地抒发惊讶。所以他让你去买安全套了?野外不怕看到吗?有蚊子吗?我好难想象那里啊。插进那里。不管安安问什么,周献都会照实回答。他初二时有过一个男朋友。

“不过也不算,没正式确定过关系。”周献说。

他在聊天室认识了那个男人,见面第一晚就发生了关系。周献说,“其实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那人当时三十二岁,结了婚,女儿五岁,在建材市场有个门面,卖灯具。店里有个小厨房,他老婆身体变差之后,就每天在家躺着,不太来做饭了。周献在时,男人买菜做饭。男人说,他是长子,父母下田种地时,他就得照顾弟弟妹妹,六岁时就学会了做饭。他们在过道的钢丝床上做爱,完事后,周献趴在收银台上做回家作业。隔壁瓷砖店的老板看见他,男人说,这是朋友的儿子。他给周献买过几件衣服——那时周献正在进行一次旷日持久的离家出走,整整持续了四天,没有换洗衣服。在同一家店里,男人顺便给女儿也买了衣服。他们的关系开始的一年半以后,男人说,女儿要上小学了,所以他们最好不要见面了。

“那是什么感觉啊?”后来,安安偶尔想起周献这段不算优美的初恋。那时对朗天的爱意像闪电一般,持续地劈打着安安。

“没什么感觉啊,我就是想睡觉。”周献说。

但周献告诉过安安,分手后,他去灯具店找过那个男人几次,有回正值饭点,他还吃上男人做的饭。当然,饭后他就在钢丝床上还了人情。男人说,不能再来了,邻居怀疑了。周献再想他时,就乖乖蹲守在建材市场大棚门口,远远地看着灯具店。一个周六,他看见上午下午各有一个男孩从店里出来。

“我一开始还以为那是去买灯的!”周献说。

但怎么确定他们不是去买灯的?安安和周献同时忽略了这一点。

“他还找你,就说明喜欢你。有些人发现自我比较晚。”周献说,“那个人,那个人结婚好几年才发现的。”

也许是这样。安安想。朗天总有一天会明白,哪怕那是很多年以后。安安幻想过很多次他们多年后重逢的场面,场景之一,是一处空旷的候机楼。这种想象就像一阵强力麻醉针,让安安一次又一次地从煎熬中挣脱出来。安安看着周献,看着他被厚厚脂肪盖住的迟钝的笑容,他眼神中的敏锐与信任,将自己跟着打工的父母在上海所遭受的歧视,回到小镇后艰苦的生活环境统统说了出来。

“你见过茅坑吗?屎从一个斜坡滑下去,跟别的屎堆在一起。”安安说。

周献险些就能见到这些。幸亏他父母离婚早,那时他只有三岁。能干的母亲带着他,翻山越岭,走出大别山,将药材运到外面换钱。后来母亲再婚,又生了一个男孩,比周献小五岁。周献说自己很早熟。他的意思是,他小学五年级,就学会了在网上找男男色情影片看,无师自通地开始打飞机。他妈妈发现了,但因为要赶去北京谈生意,授权他继父揍他。打完他,继父说,你要晓得,这都是为了你好。

“然后呢?”安安问。

只打了那一次。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个事情。

冷漠。自私。一种放弃。发现孩子有问题,却表现得无所谓,因为她还有另一个完整的家庭。安安为周献感到难过,于是说了出来。

“那要怎么样?天天打我吗?”周献反问他。

安安去过周献家一次。那是个周六,周献继父带妻子与儿子回老家,据说在安徽与湖北的省界上,开车单程两个小时。他们提前一周说定,当天吃了很多东西,还遛了那条叫“小不点”的泰迪犬。后来安安想起,却有一个莫名的疑问。为什么他只去过那一次?

那天还有个巧合。早晨,安安接到电话,李晓梅和武志权要从老家过来。怕是频繁晚归的事情捅破了,安安想,他每次都告诉“舅妈”——合租女孩的母亲,他在和同学讨论数学题。起床后,安安在房间里绕起圈,后来冲出去想问个清楚,舅妈却笑眯眯地让他准备吃早饭。但这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李晓梅又来电,说他们走到半路又折回。他舅舅赌博,欠了几万块高利贷,债主带着打手,开车杀到了老家。

从到小区门口,到进周献家,花了安安二十分钟。他在保安室登记访客信息,问清楚了楼号位置,接着却迷了路。等他终于敲开那扇位于顶楼的防盗门时,父母不来的兴奋已经消失殆尽。“你们这儿盖得跟迷宫似的。”安安一边换鞋一边说。

“还好吧,你没去过我一个阿姨家,那个小区跟旅游景点一样大。”周献说。

一进房间,能闻到一股香味,后来就闻不到了。餐厅与客厅贯通,两边各有一个露台,种着许多植物。安安在南边露台的摇椅上摇了几下。他们到客厅里看电视,电视机如教室里的投影幕一般大,但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安安又站起来时,注意到沙发上方挂着的巨型全家福。他刚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周献与弟弟在中间,继父与母亲在两边。他们愉快地笑着,牙齿洁白得不太真实。周献看着比现在小几岁。

“你家水晶吊灯也太大了吧,是不是一蹦就会撞到头?”安安说。

“谁在这儿蹦啊?”周献端来自制咸柠七和刚烤好的曲奇饼。

安安接过饮料,放到玻璃茶几上。来的路上,他想到周四朗天来问他,为什么一个人一定要证明自己?他有种感觉,朗天不只是需要一个答案。他回答,因为人们感到恐惧。他想告诉周献的重点是,朗天很像在跟他没话找话。

安安决定晚点再说。

聊完二中打群架的事情后,周献又上了一轮零食。他将核桃、牛肉干和一种小蛋糕,仔细地摆进一个三层托盘里,从厨房端出来。另有几种,分门别类装在透明的玻璃罐中。“我们一会儿吃火锅。”周献说。但零食已经填了安安肚子的一半。他喝着饮料,忽然想到,液体会不会把吞进去的饼干泡涨开。

“我要跟你说个事情。”周献说,“我认识了一个人。”

周献露出羞涩的笑容,晃动着身体,他侧过身,想用头去够沙发,却怎么也碰不到。那条名叫“小不点”的泰迪犬,从它金碧辉煌的狗屋中踱步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然还有让他难以启齿的事情?

周献将手机递过来,上面有张模糊的照片。一个男生,趴在桌上,脸的下半部分埋在交叉的小臂中。他抬着眼睛看向镜头,一条眉毛挑着,眼睛里在使坏。

“哪儿认识的?”安安问。

“一个熊猴群呀。”周献陡然换上故作可爱的声音,仿佛他的羞涩迅速地过了保质期。就是胖子和瘦子互相喜欢的QQ群,周献解释道,安安中等体型,算是狒狒。安安拒绝了周献将他拉入群的提议。那么,这个男生呢?他当然是猴子,一只在宿州念高三的猴子。他们只是互相有好感。周献这样定义他们关系的性质。

但到了下一个周末,他们又晃到妇幼保健院门口时,周献问:“他对我是不是真的有意思?”

什么意思?安安想。“你们还没见过吧。”

“他说我是他喜欢的那个类型。”

“那你呢?”

“我也喜欢他。”

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相互吸引——他们已经互发了某类照片,周献说得隐晦又直接;还有一种精神上的联系(周献的原话是:他真的很有意思!)他——他叫唐剑,称父母为饲养员,把高中说成鸟笼。他偷了全校的拖把,在教室后的空位搭了一个棚。他的班主任要打他,他说,小地方没素质的人才打人。他说一口普通话,声音很好听。

那么,周献对于唐剑呢?

“不知道。”周献说,“我也不知道。”

等到周一,周献就知道了。“我们在一起了。”短信中,周献这样说。他还给安安发了一个由符号拼成的笑脸表情。再过几天——在安安的感觉中,这些事情像连在一起的多米诺骨牌,周献说:“我要去见他了。我下周末就去见他。”

尽管安安有些受不了周献的样子,但还是相当负责任地问清楚了情况。出发时间,班车,唐剑的地址。出发那天,他们来回发过几次短信。周献经过一个县城,给他发了一头在等红绿灯的驴子。最后一条信息是:我看见他了。之后两天,悄无声息。整件事情开始让安安心烦意乱。他坐在房间书桌边,拉开窗子,外面是晴朗的春日,阳光裹着微风吹进来。他开始幻想与朗天有关的一切。

“他家在市中心有个门市部,卖手机的,二楼用来住人。他们平时就住那里。不过我们晚上睡的是他家的郊区别墅。他爸妈不回来住,就我们两个,房子很空,还挺吓人的。”

周献说的是唐剑的事情。星期三晚上,他们逃掉了晚自习。周献看上去不太一样了,拘束、扭捏又兴奋。安安问,“所以,网友见得怎么样?”

当然很好。周献说。唐剑来接他,他们去吃了肯德基,喝奶茶,逛小吃街。到了晚上,还带他去一个新建的广场放孔明灯。

“就是那种用细绳子拖着蜡烛的灯笼,点上了就能升到天空里。”

“我知道孔明灯是什么。”安安说,“你们在一起都说点什么?”

“什么都说。”周献说,“他有很多课外书。我就跟他说了你。我说我有个朋友也喜欢看书。”

安安语塞了片刻,问周献“那个”事情。

“做了好几次。”周献说。他还提到,唐剑房间窗户外,是一座水景公园。他打开窗户,让周献站在窗边,自己一件件地把衣服脱掉。“我冻死了。这才四月份好吗?”

“他爸妈呢?”安安赶紧转移话题。

“住门市部那边,不经常回来。”周献说,“不过第二天早上挺尴尬,他爸爸回来拿东西,我们在厨房里遇上了,他问唐剑我是谁。唐剑说,‘是我男朋友’,又对我说,‘你要叫爸爸’。”

“你怎么说?”

“我就听了他的话啊。”

“然后呢?”

“他爸爸扭头就走了。”周献说,“不过,他妈妈还挺好的。走得时候来送我,买了水和零食。”

安安不免联想到,爱情使人愚蠢。但愚蠢的还不止这些。周献开始减肥。“我不是想变瘦,只是想增加点肌肉。”安安又学到一个新词语,优熊。优秀的熊,意思是除了肥肉,还有瘦肉。周献发来彩信,照片内容是健身房。除了这个,他还制定了初步的人生计划。他当然会离开这个小地方,但目光也不只放在上海。“要看唐剑考去哪里。”如果有机会,他们会出国。首选是荷兰瑞典,美国新西兰也可以考虑。安安怀疑,他连未来后院里种什么花都想好了。

但安安很快就停止了这些不太必要的鄙夷。他换了另一种看法:周献身上所散发出的精神抖擞的激情、生机勃勃的希望,都只是因为他的性欲得到了满足,与爱情无关。

果然,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分手了。原因很奇特,每一个环节都匪夷所思。唐剑不再回短信,电话也打不通。后来索性关了机。周献发了很多“令自己后悔”的短信(其中有一个比喻,他们就像癞蛤蟆和仙鹤)。“祝你未来一切都好。”最后一条短信里,周献这么说。第四天,他终于收到了唐剑的回信,他和父母吵架了,被锁在了房间里。后面跟着一句,“好的,随便你。我也没空陪小朋友玩。”

“你怎么能说这些?”安安谴责他。

“是的,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你看,我道歉了。”周献哭完第一轮,眼见要开始第二轮,“我要继续道歉吗?我要怎么说?他不接我电话了。”

“你是怎么想到要说分手的?”安安的语气软下来。

“我不想啊。”周献说,“我只是以为他玩腻了。”

就在安安以为这将变成历史时,唐剑来了皋城。这不是事先计划好的。“他早上给我打电话,说来看我,已经上车了。”周献在电话中说。他们没有复合。尽管他承认,他依然每天说着晚安。周献去车站接唐剑,从安安的手机里消失了一下午。傍晚时,周献的电话又打进来,让他出去吃晚饭。“你是武安安吗?”安安拒绝后,一个陌生声音插进电话里。安安卡顿几秒,在脑海中寻找普通话。唐剑报上地址,那是一个周献曾跟他提过的昂贵餐厅。

“作业可以明天再做呀。”他听上去既咄咄逼人,又留有余地。

安安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乘电梯到商场顶楼,绕了两圈,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时,看见那餐厅就在对面。服务员将他领到一个靠窗的位置,他一眼认出唐剑。他的头发比安安看过的照片要短一些,前额那一撮,硬硬地朝上刺着,在灯光下微微泛着白。安安猜,那是某种带颜色的发蜡。

周献介绍他们认识。他说安安以前在上海念书。显然唐剑知道这一点。他又告诉安安,唐剑的外婆是上海人。他扬扬眉毛,表情有些得意,好像他和唐剑组了队,而这一局唐剑胜。

安安毫不费力地看出了那份得意中伪装的部分。

“我外婆小时候就在教会小学念书。”唐剑说,“你知道沐恩堂在哪儿吗?黄浦区。”

“不太清楚,我住另外一个区。”安安说。其实他知道大概的距离,远得不能再远。“我想起来了,我去过人民广场,见过一个教堂。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唐剑继续说,他外婆年轻时在蚌埠五河县插队,认识了他外公,留了下来。他在上海有几个姨姥姥、舅公,拆迁后,住到了闵行去。“我去过两次,感觉是农村了吧。”

“也不算。”安安说。

唐剑问他是不是没吃饭。但不是真的在提问。“服务员。”唐剑挺直身体,手扬在半空,像在做一个拉伸动作。

“我不太饿。”安安说。

“一会儿会饿的。”唐剑眯眼冲他笑笑,“拉面还是米饭?点吧。”

他又问周献要不要再加点儿什么。周献乖巧地笑着,说他已经吃撑了。

“真省钱。”唐剑拍拍他的头。

吃完饭,他们决定去夜市逛逛。步行街长度中等,走一个来回需要半小时。路两边是商店,路中间是地摊。他们通过散步腾出的肚子,又被几杯排长队买来的奶茶灌满。排队时,周献挂在唐剑身上,像只树袋熊般。唐剑啄了几下周献光光的大脑门。除了安安,还有别人看见。但他们仿佛都很无所谓。

那么,他们复合了吗?安安想着这个问题。

后来,唐剑去上厕所,周献走到花坛沿上坐下,冲安安露出一个勉强又苦涩的笑容。安安大概明白了,但依然厌烦这种无声的敲诈。要求他的关心,他的询问。而他照做了。

“又在一起了吗?”安安问。

“没有。”

“那是?”安安说,“看你们高高兴兴的。”

“他说,今天是我们最后一天,所以要高兴一点。”

“什么叫最后一天?”

“他要走了,他不回来了。他在离家出走。”

“你不也总是离家出走吗?”

“不一样。”周献说,“他的身上被打紫了。”

“谁打的?”

“他爸。”

“哦。”

“他说他来看我最后一眼,然后永远离开。”

“他还说什么了?”

后面有一会儿是真心快乐的。他们在一个路边摊玩打气枪,打中八个气球,就送一个娃娃。气球爆炸时,声音很响,因此他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进去。周献和唐唐都打到足够的数目,安安只打中五个。老板指着一排玩偶,问他们要哪个。周献指了指那对小猫。一只眼睛瞪得滚圆,另一只眼睛笑成细缝。

“好了,很晚了。”唐剑说,“你妈该生气了吧。”

“再待一会儿吧?”周献手里抱着两只小猫。唐剑的那只也给了他。

“十分钟?”

这十分钟,刚好够他们走到步行街的东口。唐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上车吧。有零钱吗?”唐剑掏出一张纸币,递给周献。

“那我明天早上来找你。”周献被塞进车里,隔着车窗,昂头看着唐剑。唐剑标准地微笑着,同意了他的请求。之后,车子发动,他们挥手道别,从周献的表情来看,他完全忘了安安还站在一边。

他们又往步行街里走,因为如果安安想回家,要到另一个方向去坐公交车。唐剑开的宾馆房间,也在那个方向。这时,安安已经对唐剑形成了新的看法。他说话时总眯起的眼睛,其实是一个意味不明的习惯性动作。眼睛不能睁太大,因为看上去过于清晰。那么他的嘴唇呢?微微外翻,总有一条合不拢的缝隙。他穿着无袖的大背心,肩膀紧实,小臂上挂着一件几乎半透明的薄外套。

这个天气,用得着么?

“我觉得他很喜欢你。”安安打破了沉默。

“是吗?”唐剑说,“他还是个小朋友。”

那么,他是因为这个才把周献弄回家的吗?避免更深地伤害他。如果不是为了复合,他为什么专程来一趟这儿?只是道个别?还有,他对周献到底是什么感情?或者有过任何意义上的感情吗?

在彻底遗忘这些问题前,安安想过很多次。显而易见的是,唐剑的冷漠与自私,他唯一能想到的人只有自己。但等安安大学念到二分之一,他又觉得,这些不构成真正的问题。

青春期过剩的爱意,从来都用不完。

然后安安就忘了它们,就像忘了回笼觉时做过的梦。

唐剑又饿了,因为下午吃得晚,晚饭就吃得很少。他问安安有什么可吃的。安安带他去了一家土豆粉店。他们一人叫了一碗,都没有吃完。“味道很怪。”唐剑说。他们聊到各自生活的城市。“这儿只有一条步行街可逛。”安安说。他参考的坐标是上海,不是他父母现在住的只有两条街道的山里小镇。

老板娘在隔壁桌子收餐具。“吃完了吗?我们要关门了。”她朝这边看了看。唐剑掏出钱包,付了老板娘说的数字。他们站起来,往外走。他们所的在二层,是店里自己搭出来的小阁楼。下楼时,安安撞到了二楼的钢板框架。“没事吧?”唐剑问。当然没事。

“你住校吗?”在店门口,唐剑问安安。

“学校附近。”安安说,“为什么这么问?”

“周献说你不是本地人。”

“哦。”安安移开目光,“我住校外。”

“现在回去还有车吗?”

于是安安掏出手机看时间。十点四十。有舅妈打来的两个未接来电,一个十点,一个十点二十。他手机静着音,没听见。他手机常年保持静音状态,方便上课发短信。还有一条信息,来自周献。“还是很爱他。”周献说。安安想到那张气球般的小肥脸。他真知道爱是什么吗?

“我跟别人合租。但现在可能锁门了。”安安说。

“我开的是一个标间。”唐剑说,“你可以去睡一晚。”

总可以解释的。安安想的是给舅妈的解释。比如,同学的父母不在,他睡同学家。他的同学也可以吃坏肚子,上吐下泻,而他是那个在医院陪了一夜的好心人。

宾馆不在步行街的主干道。唐剑领着他,沿一条垂直于主街的巷子往里走。他们一边注意方向,一边不着边际地说闲话。上海还是北京。美特斯邦威还是森马。越往里走,行人越少。商店稀疏起来,收摊中的小贩将垃圾往路中间扔。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趴在路边折叠桌上睡觉。她的母亲正将剩下的食物往三轮车肚里塞。

他们在往什么地方走?有一个瞬间,安安警觉起来。会是个臭烘烘、脏兮兮的招待所吗?

又转了一个弯,视野猛地亮起来。宽阔的大路两边,排列着整饬的新楼。树枝从高高的围墙栏杆缝中探出头。路灯明亮整洁,领着他们走向路口的酒店大楼。金色的酒店大门比安安高中的校门还要大,门口喷泉伴随着音乐与灯光,用水柱在空中打出酒店的名称。他们沿着弧形的车道往里走,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上前为他们拉开门。唐剑正在问他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因为他们刚聊到了三毛的书。安安说他有,但没说具体是哪儿。那会牵扯到杜拉斯,有潜在的尴尬。

他觉得自己有些僵硬。因为这个奇怪的场合。高高的天花板,巨大的水晶灯(这里的高度,蹦起来肯定撞不到)。服务员温暖明亮地笑着,体贴地快步走在前面,好帮他们摁下镜面一般的电梯按钮。

“一四,一六,一八。到了。就这儿。”唐剑说。

他们走进去,房间自动亮了。光线昏暗,将房间分割成若干区域。安安觉得脚下一软,原来是踩到了地毯上。房间不是崭新的,床和电视柜中间的过道上,摊着打开的大箱子。靠窗的那张床是乱的,枕头搭在被子上。

“你随便坐。”唐剑说完,去上厕所。

安安走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声音从卫生间里传出来。房间里有一种气味。安安用力吸了几下。一种淡淡的金属气味。有点像他记忆中的铁锈味儿。他在上海念小学时,邻居家做衣架,院子里堆满铁丝,一淋雨就生锈。

“我先冲一下。”唐剑探头出来说。

水声响起后,安安站起来。他好奇电视柜上都摆了什么。茶包,茶具。下面有个白色小冰箱。冰箱旁边是垃圾桶。他低头看了一眼——不是特意的,也没看得特别仔细——黑色的桶底躺着一大团纸巾,以及一个用过的安全套。原来安全套长那样,像截等着灌糯米的猪大肠。垃圾桶抵着摊开的箱子。安安蹲下来,用手指挑着里面叠好的衣服。拉开的化妆包。没拆封的安全套。甚至还有两本书。他竟然还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另一本是地图册。看到最下面那两沓粉红色的人民币时,安安终于停了手。

唐剑洗完澡,裹着浴巾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等他从不同角落凑齐了香烟、打火机和烟灰缸,终于到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来。他们中间隔着茶几,玻璃台面上放着唐剑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可乐。

“温度怎么样?”

不等安安回答,唐剑站起来,走到空调的控制面板前,摁了几下。从他还挂着水珠的上身判断,他应该是把温度往上调,或调整了空调的风口。

唐剑回来坐下,肚子上堆起几道褶子,几乎都是皮肤,没有多余的赘肉。

“你喝水。”唐剑说。

安安打开可乐,灌了一口。

唐剑终于做好各项准备,点上烟,深深地吸一口,又呼了出来。他没问安安要不要抽,表现得像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烟就放在桌子上。安安认为自己应该来一根。那时他已经有了抽烟经验,尽管只有一两次。安安动手,自己点上,一团烟雾吸进嘴里,几秒钟后,烟雾划过气管,从鼻腔里喷了出来。

“你没进肺。”唐剑指出这个错误,开始演示怎样吸烟。“就像一次深呼吸。”

安安照做了,第一次真正地吸入了烟。他感到一阵眩晕,脑袋上有根筋突突地跳着。心跳得很快。怎么了?他想。那么现在要吸第二口吗?他发现唐剑正微笑地看着他,眼角微微向下弯,样子很友善。但这表情中的每一部分,都不彻底。安安忽然感到不快。一种需要强行忍住的不快。因为他意识到一种可能,唐剑正在包容他。先嘲笑他,再包容他。

然后,眩晕感消失。那种不快,或者说羞耻,变成一段记忆、一道影子。一条关于抽烟的知识。换句话说,就是荡然无存。因此,他不必再面对刚才乍现的选择——留下,或者离开。

(但是,也可以说,武安安迅速地找到了问题所在。他被羞辱,是因为他试图反击。于是他立刻调整过来。)

“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

“约过炮?”

“也没有。”

“所以,你也没接过吻?”

“没有。”

“那你过来。”唐剑半命令半玩笑地说。

不能立刻起身,但也不能犹豫过久。

“不过来?”

安安站起来,绕过小茶几,走到唐剑面前。

“你真可爱。”唐剑说。

唐剑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摁低一点,将自己的嘴唇碰到他的嘴唇上。蜻蜓点水。

“好,初吻没了。”显然唐剑认为自己可以开玩笑了。

那么,他说的话,他的语气,有任何蔑视吗?一瞬间,这念头闪过了安安的脑海,就像一架飞机低空经过,投下阴影。他感到愤怒,羞愧,好像他理应如此感受。但只是那一瞬间,立刻消失不见。仿佛这次短暂的身体接触,给了他不良感受的豁免权。当然,再坦诚一点说,是因为他有了生理反应。

“你把衣服脱了。”

唐剑说完,起身往床上走。在安安动手之前,他拉掉了腰上的浴巾,丢在地上。他躺上去,靠着床头,倨傲地慢慢勃起。安安知道自己身体的样子,也看过有美感的身体。他同时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唐剑不在乎。他想。唐剑就喜欢这样的身体。臃肿粗笨?也许是充满肉感。这念头给了他力量,让他轻易地克服了心理障碍(如果真有的话)。他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他的大脑被一种力量控制了,失去了知觉,急速地膨胀。

但是,被插入的刹那,就不那么有意思了。后来安安回想,就像游泳,突然失去平衡,淹进了水里。

“放松。”唐剑说。

“你等一下……”安安的声音急促起来,开始变形。“你稍微等一下。”

“你放松点。”唐剑喘着气,语气就像在说“你多吃点”,或者“你向左转”。

“真的很疼。”他喘着气,身体被利器捅开之后,急速地收缩。他的五脏六腑,被一只有力的拳头紧紧攥住。

“好点了吗?”唐剑停下来,给他时间。

安安难以避免地想到他生命中,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情。其中有一件,是小学时唯一一次被罚站,他站在走廊里,身边有人走来走去,他觉得一切都完了,紧紧地困在那个时刻之中。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站下去,直到有人宣布罚站结束。现在也一样。他开始按照唐剑描述的那样,深呼吸,放松。他吸入一肚子空气,把肚子胀得圆鼓鼓的。接着,他想到了另外一个原因。他具有很强的责任心。唐剑又动起来,异物感很强烈,就像严重的便秘。但他必须屏气凝神,抵抗它一波又一波的入侵。就像某种工具,某种被使用的工具。还没结束前,安安这样总结他第一次的经验。

结束后,他们先后进卫生间洗澡、刷牙。擦干身体。走进房间面对彼此。唐剑在抽烟,这次安安没再去碰放在原处的烟盒。安安去找手机,有一条短信。“你到家了吗?”来自他的好朋友周献。安安给唐剑看。

“没事的。”唐剑说,“你陪我吃宵夜,太晚了回不去,过来借宿。”

过了一会儿,安安不再为周献的短信感到不安,仿佛事实就是唐剑说的那样。

“所以,你打算去哪里?你不高考了吗?”等他们躺到另一张干净的床上时,安安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提问了。他还看到了周献说唐剑被他爸爸打紫了的地方,在大腿上,硬币大小。要不是唐剑指出了位置,他压根看不清。

但周献毕竟不会凭空消失。

第二天早上,他们还在睡觉时,门铃响了。他们同时醒来。安安凭直觉知道那是周献。他起身,飞快地套上衣服,钻进另一个被窝。唐剑围上浴巾,打开门。一个身影晃进来。

“是不是吵醒你了?我六点多就起来了。睡不着。”周献说,“我买了奶茶。”

“没有,我们也醒了。”唐剑的声音黏糊糊的。

安安的头露在外面——他本能地想将头埋在被子里,又觉得这是更错误的做法。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被子上,触感冰凉。

在唐剑钻回被子之后,周献看见了安安。

没有吵闹,没有对峙。甚至没有问,“你怎么在这儿?”仿佛安安本应如此,而他一直都知道。听完安安解释完昨晚是怎么回不去后,他看着像比进门时心情更好了。

“诶呀,只有一杯。我再去买。就在楼下拐弯。”

“餐厅里有别的啊。”唐剑说。但周献还是下楼了。

后来他们去十楼的餐厅吃早饭。服务员礼貌地说,他们只有两份早餐。“那就麻烦您多算一份钱。”唐剑微笑着说。他们一直走到底,坐到窗边,能俯瞰半个城市的位置。阳光很好,而他们正处于阴影之中。空调温度很低。要不是取完餐坐下时,安安闻到自己身上快要馊掉的气味,差点儿忘了这已经是夏天。

他们商量之后的安排。唐剑没想好是去南京,还是直接去上海。他在南京有个朋友,他在上海也有。在计划里,看完姨姥和舅公后,他打算从上海坐火车去拉萨。中间也许会在西安和西宁停一停。然后呢?后来回到房间里坐着的时候,安安又听到了加德满都、德里、孟买、曼谷、西贡、河内。

每个城市,安安都知道。

直到他们坐上出租车,往火车站进发时,安安才意识到,这有可能是真的。路边的商店一闪而过。安安使劲地转移着注意力。有一条褪色的人行道,让他想到在春末夏初时蜕皮的蛇。太阳从前方照进来,司机为了省钱,没开空调。唐剑和周献坐在后排,正在聊游戏。主要是唐剑在说。安安相当确定,不等这身汗凉下来,他就会彻底馊掉。他急需回到旧生活,换身干净衣服。

只有下午一点的票,说是中午的票也可以。因为在车上打了一个电话后,唐剑临时决定去合肥看另一个朋友。安安说,坐大巴也行。可汽车站在另一边,要穿过这个恰好狭长状的城市。况且他晕车。周献说找个地方坐。现在十一点了,能等多久呢?

他们在火车站旁边的快餐店找到了空位置。唐剑放好箱子,去点餐。周献发完短信,把手机放到一边。

“我早上听见你起床的声音了。”周献说。

“那你一定是幻听了吧。”安安笑着说。他勇敢地正视着周献,看着他脸上的疑惑、痛苦与自我说服。但安安必须要承认的是,他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感到任何愧疚。要说有什么负面的感受,那就是他现在走不了,得忍着自己难闻的隔夜味儿。为什么?他后来想。大概因为唐剑,那一刻成了他要远行的新朋友。

他们快速地吃完午饭,换上几杯饮料,无聊地啜饮着。周献撒了两次娇。过于甜腻,不够自然,仿佛勇气鼓过了头。唐剑的手机铃声响过几次,但都被他摁掉了。“我妈。”他拖长声音解释道。最后索性关了机。“阿姨可能担心你。”周献说。唐剑冲他翻了个白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沉默着,各自捏着手机,啪啪地击打着键盘。有种东西在被无限地拉长,就像一根越扯越紧的橡皮筋。唐剑脸上神气活现的东西不在了,那半睁的眼睛,变成了某种无力掩饰的疲惫。周献抖着腿,时不时用指甲去划着唐剑放在桌面上的手背。

安安起身,去上厕所。洗手时,他用手捧着自来水,洗了一把脸。他看着镜子里身上的灰色薄针织T恤,捏起左边的短袖,用力闻了几下。

他打算出去就找借口离开。说到底,一切都和他没关系。

但他走出来时,两人都不在原先的位置。安安越过拥挤的餐厅,看见唐剑和周献正在门口拉扯着,争夺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唐剑胜利了,闪身出门。安安快步跟上去。

很快,安安发现他们正在往火车站的售票厅走。“对不起,我错了。”周献说。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售票厅里的队伍几乎排到门口。一小时前,那儿还是空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的脑子抽筋了。”唐剑停下来,像在思考。然后他作出决定,转身走向出租车停车区。广场地砖不平整,箱子只能踉跄前进。“你说句话,好不好?”他们排进了等车的队伍里。队伍不算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知道你原谅不了我。但我就希望你知道,我知道错了。”周献用他莲藕般的小胖手抹着眼泪。他脸上什么时候粘上的脏东西?乳白色的皮肤上,有一条黑乎乎的印子。车来了,唐剑将箱子扔进后座,撞上门,自己坐到副驾驶。“唐剑。”周献最后叫了一声。他的声音很微弱,好像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接着车子启动,从出租车上车区开上了站前公路。

“怎么回事?”安安问。其实他已经猜了出来。这个顺从又听话的胖男孩,告完密又反悔了。“你没事吧?”

周献没说话,费力地将自己运送到站前广场的花坛边。他坐下,无意识地掐着身边的米兰叶片。他开始说话,说不清是想说明情况,还是自我诅咒。他手指上沾着米兰叶被掐烂后留下的绿汁,下面是红色的印子。安安仔细地倾听着,插上一两句适时的责备。那是一种符合语境的附和。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友情几乎恢复如初。

但是他们太过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从花坛的两侧围拢过来的男人。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也坐进了一部车子。只不过,这是一部警车。警车沿着宽阔的主干道往南开。他们知道要去哪儿。很多个晚上,他们都经过了那个种着雪松的大院子。

警车副驾驶上的男人在打电话(安安还没准备好称呼他们为警察)。上车啦。两个。两个小胖子。哦,那你朋友的儿子跑掉了。好,带回来了。男人透过铁栅栏瞥了他们一眼。但不是真的看他们,更像在确认货物还在。他有一撇看上去很狡猾的小胡子。他扭过头,跟开车的男人说:“现在的小孩真日妈难搞。”

“难搞什么?”开车的男人声音有些含糊,安安这才闻到车里的烟味。“你关一夜试试?”

小胡子说起自己的儿子。四五岁时,以为骂脏话是问好。有一回,他蹲在桌子底下,冲家里来的客人说,你妈屄。你妈屄。你妈屄。小胡子把儿子拽出来,左右开弓,抽了三个耳光。“你猜他怎讲?”

“怎讲?”

“小屄崽子捂着脸,来了一句完整的!我日你妈屄。”

两个男人笑了,笑得快活极了。

安安想到了自己父母。武志权不会打他,但会恶狠狠地失望。李晓梅呢?大概会表现得像世界末日吧。被抓进警察局。安安想。那是什么地方?人进去了还能出来吗?班主任会知道吗?他会被退学吗?他以后怎么办?出去打工吗?

现在,所有的后果在一瞬间涌进了脑海。

他用力地挪动膝盖,轻轻碰了碰周献裸在外面的大腿。他们互相看了看。但双方的眼睛,都像被封锁起来了,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狠整了那一顿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他说脏话了。”小胡子补充说。

过那个红绿灯,再左转,就拐进了目的地所在的小路。

他开始回想,那个瞬间是怎样发生的。他感到吃惊,因为总觉得应该更有更激烈的动作。而仔细地检索之后,依然只有一个相当单调的画面。小胡子上前,打断周献的话,问:是周献吗?唐剑的朋友?他们顺从地点点头,肯定了两个男人的询问。之后,他们被礼貌地“请”去了停车场。

到了。小胡子下车,拉开车门,把安安拽下来。

他也许不是故意的,但他手上的劲,比应该用的要大了一些,因此作用到安安身上时,就变成了一种暴力的倾向,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现实世界的严酷。要说起来,这感觉也类似于一种剧烈的膨胀,只是这回,他更切实地知道了身体的存在。

他感到下身一热,立刻在原地站定了。他双腿发抖,夹也夹不住,只能任由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淌。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他在彻底忘记前,反复回忆了这一刻。这一刻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没踏进那栋法相庄严的房子呢。

“你没事吧?”现在,轮到周献问他了。

他们沿肇嘉浜路走了一会儿,从岳阳路拐上了建国西路,走向安安口中那家味道不错的咖啡馆。“他们用的豆子比较好。”周献说他喝不出咖啡的好坏。道路两边矗立着一栋栋带花园的老房子,居民与行人都不多,环境优雅。走了一会儿,周献认出了这条路,他以前有个客户的公司在附近。

“你是住这儿吗?”周献问

“不是,但不算远。”

“嗯。住这里的话,应该不怎么方便吧。”

他们聊到减肥的事情。安安是大学毕业之后瘦下来的,那时他住在一个学校附近,每天晚上到操场上夜跑。更重要的帮手,是水煮西蓝花。周献说他受不了没味儿的蔬菜,受不了沙拉,也受不了跑步。他硬是通过器械改变了体型。

但是,周献抱怨道,他的体脂正在迅速回升,因为他有个曾是中餐厨师的男朋友。周献说,他们是在小软件上认识的,一开始,每周见一次,“就是那种关系。”有一天——故事是从有一天晚上开始的,那是个台风天,厨师要走时,外面已经吹倒了两棵树。于是厨师留下过夜。他们开了瓶酒,几乎聊到天亮。聊了家庭、情史、未来的计划。后来,他们都饿了。厨师打开冰箱,翻出几个鸡蛋、青椒、快过期的乌冬面,做了点吃的。他们从来没有说过在一起,但不到一个月,厨师就搬了过来。“我现在每天中午带饭吃。我已经带了大半年。”周献说他感到很安稳。

安安差点就问,真的有安稳这回事儿吗?

然后,那个名字出现了。“唐剑,你还记得吗?”周献的语气很轻松。

“谁?”安安问。有一个瞬间,他确实没想起来是谁,“哦,他啊。他怎么了?”

“我和小厨师在一起后,终于把他删了。”

“你们一直有联系?”

“断断续续很多年。我每次回合肥,都会去找他。”周献说,“有时每天都说话,有时半年不联系。”

“那他现在怎么样?”

他胖了。周献说,语气很惊喜。“他现在胖得跟我以前差不多了。”他在合肥,是一名稳定的小会计,下了班,在微信里卖假包。

那么,他的南亚和东南亚呢?

“其实他在上海把钱花完了,就打电话给他妈,把他接回家了。”周献说。

安安说的咖啡馆到了。外立面漆成奶黄色,门框看着有些旧,玻璃擦得一尘不染。他们坐的露天座位,正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角,能看到对面那座灰色的花园洋房。有个男人,正站在弧形的阳台上抽烟。服务员给他们拿来菜单,倒上了柠檬水。

“这儿的班尼迪克蛋很好吃。”安安说。

“那是什么?”

安安不确定,周献是不是真的在等他解释。

“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们干嘛了。”周献翻着菜单,冲他眨眨眼,“不过你放心,我早就原谅你们了。”

他们坐在一间有栅栏窗的小房子里。一条棕色长桌。书柜里有几个档案盒,没有书。安安将椅子尽可能地朝里挪,把下身全部遮了起来。好在他的裤子颜色很深,难以看出有什么异样。墙上有钟。安安看到第三次,才意识到那钟不走。周献坐在他对面,盯着另一个方向。他们的眼神碰上几次,都立刻移开。

后来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抱着笔记本和茶杯。他看着和学校里的老师一模一样,神情严肃、微微秃顶。他在桌上放下茶杯,冲外喊:“小李,你倒两杯水进来。”

于是他们努力地喝着一次性杯子里的水。

事情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那么,安安想象的到底是什么?他已经忘了。)根据小李的称呼,眼前的男人是张局。他自称是唐剑父母的朋友。后来从他半路接到的电话来看,他应该是朋友的朋友。他几乎和蔼地问候了他们。“没吓到吧?也是事发突然。”他解释着做父母的不容易。唐剑的父母一夜没睡,正开车从外地赶来。他们的孩子临近高考,偷了家里几万块钱,跑出来离家出走。

“你想想你的父母。”张局说。

但是,他们真的不知道。周献说。唐剑发现了,上了出租车。

为了证明这一点,安安说出了南京,上海。然后呢?张局问。然后是加德满都、德里、孟买、曼谷、西贡、河内。

张局没再追问下去,让他们再坐一会儿,端着杯子出去了。安安乐观地认为,他的说法通过了考验。或许真正让他放松下来的,是张局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态度。安安突然敞开了自我,不再计较一切。他想到自己的成绩。成绩不好的原因。当然他有很多借口,他的杜拉斯和越南,他爱着的纯真的男孩。他的与众不同。但他是不是一直在忽略某种可能性?也许他只是有些懒惰。

安安的视线一直朝着周献身后的窗户,栅栏外有几个身影。一个人站在中间,其他人站在一边。中间那个,正笨拙地不停抬脚。他在踢毽子。毽子掉了,换上另一个人。有一个抽烟的警察,朝窗子里瞥了一眼。

“你看那边。”

“他们在干嘛?”

周献往外看时,那个小警察正好背对着窗户。接着彩色的羽毛飞进了视野。安安说他从未学会过踢毽子。

“我明天要交的作业还没做。”周献扭回头说。他们比较了一下两个学校的作业量。周献胜出。但周献学校的升学率不如安安的学校。

“我们下周要月考。”周献说。他继续说,他多么讨厌背文综。尤其是政治。而安安对这一点深有同感。他们讨论起政治课本里的一个悖论。

“如果阻碍新事物前进的是旧事物,那么推动历史进步的人民群众算什么?”

过了一会儿,周献的妈妈出现在门口。这是安安第一次见到真人,没有照片上那么容光焕发,嘴巴微微向外凸起。也许是有点龅牙。一个响亮的耳光之后,她开始哭泣。就像一阵疾风骤雨,很快进入并不惊人的尾声。周献开始道歉,熟练自如,仿佛他为了这一刻,排练过千万遍。然后张局进来,说他们可以走了。周献妈妈领着他,到大厅和一个男人说话。谁也没注意到安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他没有回家,漫无目的地闲逛,一直走到市中心。后来下雨了,他坐在一个狭窄的楼梯口躲雨。有学生不停地冲进来。他跟在后面往上走,看见一个美术培训班。接待老师说,试课不要钱,问他有没有基础。他说他可以画组合石膏体。其实并不确定。当他真握住了中华铅笔时,那种感觉回来了。是在小学时学画的阁楼里,他站在暗红色的天鹅绒窗帘边,专注地画着,有力又轻盈。他仿佛可以一直画下去,将他所有的自我,都灌入铅画纸上正在成形的立方体。

安安没点班尼迪克蛋。他点了一种海鲜烩饭,周献看了两遍菜单,最终点了肉酱意面。他们各要了一杯咖啡。等餐的时候,他们又说起了这个区域。这次包含着安安的生活信息。精致的街区中,安静又窄小的马路。

周献掏出烟,送到嘴巴边。他突然想起安安在戒烟,打算收起来。

“没关系,我已经不想抽烟了。我只是身体难受。”

“艺术家需要特别的体验。”周献说。他已经向安安透露,他以前在微博和豆瓣上看到过安安的信息。“我去看过你的展览。”

安安丝毫不惊讶。好像这一路上,他都在等待这句话。

“你的每个展览我都看了。”

一朵肥硕的白云飘走了,阳光猛地照下来。太阳的曝光是不正确的,但它存在,因此不可反驳。这个念头在安安的脑袋中搅起一个漩涡。这是太阳的霸权所在——安安的身体被它贯穿了,迅速地瓦解,又即时地组合起来。“你没事吧?”他的老朋友问他。安安想到他第一次抽烟时的感受。跟这个相似吗?一种贯穿。

“我刚才产生了幻觉。”安安喘着气。绵软无力的声音,像在讨好。

“那怎么办?”周献问,“有办法吗?”

他有两个办法。他想了想。伸手去够一支烟,或者忍着。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9-30 03: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023号——

消失大陆的爱情

2018-09-30  大家

导读

女孩在地面上,目睹人的凄惨、权力的冷漠、人性的自私。很想找男孩倾诉,但男孩总不在。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3号,感谢阅读。

-----------------------------------------

故事线:

气候变暖,海洋升高,大陆消失,环境恶化

人类在高空中建立天空城,只有一部分人能上去,目的是研究拯救人类的方法。

女1和男朋友面临分离,男朋友要到天上去,女1选择留在地面。

男孩因为思念女孩,制作了一个跟她一样的机器人。

两人起初每日视频交流,但是随着天上的工作压力日渐增大,地上的生存条件日渐恶劣,两人的沟通变得断断续续。

机器人越来越像真人,给男孩最温柔的陪伴。

女孩在地面上,目睹人的凄惨、权力的冷漠、人性的自私。很想找男孩倾诉,但男孩总不在。

男孩问导师什么时候能拯救地球人上船,导师语焉不详,话里有话。

男孩想找女孩诉衷情,但找不到女孩,只能对机器人表达感情。

女孩听说天上的城市有可能会放弃地面上的人,又意外知道机器人的事,感到被背叛。地面上产生恐慌,为了上船,发生激烈斗争和自相残杀。

男孩参加天上的大会,面对拯救地球和脱离地球的讨论,导师向他施压,表明人类未来命运跟他的选择有关。

女孩终于跟男孩通话了,但是机器人刚好在男孩身边,女孩生气,和男孩吵起来。

最终,天上城市做出放弃地上人类的决定,地上人群恐慌而绝望。

女孩绝望中,出现男孩的身影:即使这片消失的陆地上只剩下一个人,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场景线:

第一幕:告别。男孩女孩穿越人群,相互告知选择,含泪告别。话语中交代背景。

第二幕:天空城。男孩和女孩视频。制作机器人。通话中交代地上的变化。

第三幕:地面。女孩目睹的地面情形。找不到男孩。

第四幕。天空城。男孩跟导师的对话。找不到女孩,对机器人诉衷情。

第五幕。天空城。女孩和男孩吵架。天空城大会。男孩跟女孩通话,女孩又生气。导师给男孩施压。

第六幕:地面。女孩目睹人的恐慌。最后男孩的出现。

正文:

陆地

金雨霏可能永远也忘不了,她和顾淮告别的那一天。当时她没想到那就是最后的见面。她穿过熙攘奔逃的人群,人群如狂风,几乎将她卷起,如落叶般裹挟。但她抓住一道残垣,让自己站定,身体依靠断壁,如薄纸贴在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顾淮才露面。

顾淮从她身体一侧出现,焦急地问:“你怎么在这里?”听到这句话,雨霏的眼泪一下子落下来。人群越来越拥挤,风沙越来越大。黄沙在身前狂啸而过,一张嘴就糊满嘴唇舌头。雨霏张嘴想说话,但是舔到了舌头上的沙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边的乌云又如大军压境。

艰难地逆着人流走了好一阵,两个人才找到一座只塌了一半的房子。从房间的内饰看,这曾经是一间高档餐厅,一面墙上还有没完全被毁坏的牡丹国画。但房间里的物品已经全被搬空,只留下靠墙的一排旧沙发。空荡荡的厅堂,跌落的灯罩,半面破碎不堪的墙。

雨霏和顾淮靠墙坐下,都有话说,都在开口之前咽了下去。

“预报说,暴雨会下三天……”顾淮先开口了。

“可能不止三天。”雨霏说。

相互又沉默了片刻。顾淮说:“你听说了吗?连瑞士都快淹了。”

雨霏点点头:“听说了。我没想到的是,连芝加哥这种内陆城市都沦陷了。”

“毕竟海拔低。”顾淮说,“海拔低的地方,早晚都得沦陷吧。”

“不知道最后能剩下多少陆地……”雨霏轻叹道。

顾淮没有接话。这个话题太令人沮丧。暴风雨不断,海水持续向陆地蔓延,欧洲大陆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上海、纽约、悉尼、巴黎……曾经世界上最令人向往的繁华都市都成了海底的亚特兰蒂斯。这两天听说非洲大陆也有一半淹没到海洋里。欧亚大陆的人都向蒙古和青藏高原转移,美洲人也统统向安第斯山脉附近逃亡。看上去是不可逆转的陆地消失过程,雨水和海洋从天空脚下两头进逼,侵蚀人类的生存空间。从来没人料到,地球生态圈内竟然有如此多水量,持续不断融化的严冰和地下渗出的水汽都变为水的中间形态——水。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年有余,而且是以一种诡异的正反馈形式自我加剧:冰层融化、海水上涨,带来更大的海洋面积。而更大的海洋面积带来更不确定的洋流和飓风,导致持续不断降雨,火山爆发加剧,二氧化碳和尘埃漂浮在空气里,阻止地球散热,更高温的气候条件让更多冰雪融化,水汽蒸发。大气进入永不停息的湍流状态。这些事情一般居民都搞不懂缘由,如果不是因为顾淮在基础科学研究所工作,他也很难接触到一手信息。民众只知道恐慌奔逃,只有研究所的研究员还在锲而不舍试图寻找改变命运的楔子。他们的努力最终打动了政府,顾淮听说,他们要飞上高空了。

“霏霏,我来是跟你说一件事,”顾淮终于稳了稳情绪,进入正题,“我得到了内部通知,政府从去年开始一直在扩容空间站,准备作为危急时刻的逃生岛,近期已经扩容成可以容纳一万人的小社区。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和地球月球都有联系,能供人长期生活。下个月政府准备先护送一批科学队伍上去,从高空研究解决危机的办法。我们研究所可以派出三百人,我在其中。你跟我一同上去吧。”

顾淮说完,等了屏息凝神的十几秒,才听到雨霏充满犹豫的回答。“淮……”雨霏轻声说,“其实……我听说这个消息了。”

“你听说了?你听谁说的?那你已经准备好了?跟我一起走?”

“我走不了。”

“这是什么意思?”顾淮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砰往下沉。

“意思就是……我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我在地上的事情……还太多了。”

雨霏只说了这么几个字,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顾淮心急如焚,想快速问个清楚,但又怕催得太急,引起雨霏反感。他伸手想握住雨霏的手。但雨霏双手相互紧紧握着。

“是工作上的事情,还是什么事?……”顾淮轻声问。

“有工作上的,也有我妈妈……”雨霏说。

“伯母怎么了?”顾淮一惊。

“她也染上HC375了。”雨霏说,“我爸爸带着她,到了川藏边缘。可是高原她的身体又吃不消,现在停下来休整了。”

顾淮听到HC375,心里骤然沉到谷底。那是新近流行起来的一种疫病,最初可能是从羊或牛身上爆发出来,传到人身上之后,变得异常严重。就像每次大湿大热环境中的新病毒,在取上千人性命之前,很难找到控制其蔓延的办法。目前的气候极易病毒传播,死亡的人数几天之内就直线上升,根据前一天晚上的新闻播报,目前达到了7268人。雨霏自己的专业就是生物医学,在这次大迁徙之中,一直是在医疗队,随迁徙人流解决病痛难题。目睹太多死难本来就让人心理压力过大,这次疫病感染到自己母亲身上,可想而知会有怎样的崩溃。顾淮恨不得立即将雨霏带走,可是他知道他不能。二人静坐的残垣断壁此时竟有了一种即将沉没的帆船之感。

“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呢?”顾淮问。

“我想去青藏线,跟我爸妈汇合。”雨霏说。

她和顾淮目前都在青藏线上,自从大陆全面被海水淹没,所有人都朝青藏高原大逃亡,从前令人避之如洪水猛兽的高原反应也没人在意了。毕竟高原反应怎么都能适应,洪水来了是真的要死人的。更何况,自从气候变暖,喜马拉雅山脉高山冰雪融化消失,高原的空气也没那么稀薄冷冽了。仍是只有青藏、川藏两条进藏线,而现在高原上的居民已经过亿。

“什么时候去?”顾淮问。

“……”雨霏声音更轻了,“明天。”

“这么快?”顾淮着实吃了一惊。

“HC375扩散很快,我怕我赶不到,妈妈就……”雨霏的话生生刹住了,顾淮也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恐慌,但片刻之后,雨霏的声音又镇定下来,“我已经跟川藏线的医疗二队联系了,加入研究组了。其实这次,即使没有我妈妈的事,我也想留在地上。需要的新药和新的疫苗太多了,急救处理也多,我们现在全员七天轮转,还是应付不过来。”

“那我明天就见不到你了?”顾淮问。

雨霏勉力笑了一下:“希望咱们都快点研究出东西,快点解决问题吧。等水退下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或许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接下去了。两个人都知道,这个假设前提实现的可能非常渺茫,基于这个前提的所有畅想都显得如此苍白。顾淮揽住雨霏,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雨霏的手。但即使是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两个人之间也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着,相互触不到对方的温度。

从废旧餐厅里出来,已是暴雨如注。只有下午四点,但天黑如夜幕降临。

他们本就在高速公路边缘,四面是一马平川的原野,此时人影稀落,车辆寥寥无几,更增添了庞然空旷的感觉。低云遍布四野,倾盆大雨蒙住视线,天地仿佛进入宇宙之初的混沌,但不断被炸雷和从天至地的闪电撕裂。每次闪电撕开乌云,就会看见整片大地的荒寂苍茫,仿佛人类文明从来不曾在地球上存在。

落雨之前,雨霏跟随的人流队伍此时已经消失不见,绝大多数人可能进入了两公里之外的休息站。此时的公路上,只还有三三两两被困在雨中仍在艰难赶路的人。路上多数房屋的自来水已经断流,而按照经验,这大雨不下三天是不会停息的,因此所有路人都知道,必须赶到运营中的休息站,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顾淮搂着雨霏的肩膀,两个人顶着暴雨向西行进。在他们身后,仿佛有什么一直追赶,或许是从东部一路蔓延的海水带来的压迫感,或许是两个人心里对于未知命运的不确定感,他们一路走,一路感觉身后的阴影。

他们很清楚,这不仅是他们两个人命运分岔的节点,也是整个地球命运分岔的结点。

天空城

顾淮等待雨霏通话的时候,经常站在天空城最偏僻的一条走廊里,从落地窗俯瞰脚下的地球。这里是通向天空城能源中继站的一条通道,距离居住和科研区都远,能源中继站运行良好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到这边来。顾淮在这里,可以有最自由安静和地面通话的时间。

他等待着,但雨霏许久都没接听电话。

顾淮的心思纷乱。他进入天空城已经一个月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一直有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进入了一个电影场景,或是进入了一场梦,总觉得随时可能结束、醒来,回到地面上他曾经住了五年的博士宿舍。他时常俯瞰脚下的地球,看变幻莫测的白色气旋和不断扩大的蓝色海洋,这种遥远的俯瞰也像极了一场梦。

只是每天早上,他都从天空城的小房间里醒来。

天空城的生活朴素极了。他们每一天都延续前一天的模式,早晨起来吃两袋营养食物包,进入实验室研究,十二点吃一顿素食三明治,然后一点开始下午的工作,一直到五点,之后是强制的体育运动时间,七点吃唯一一顿正餐:天空城无土种植的高蛋白植物,做成伪肉排配意大利面。顾淮起初受不了食谱的单掉,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与他们忧心忡忡的工作相比,没有什么饮食问题是值得花心思的。

实验室弥漫着严肃而压抑的氛围。地球上的气候变化是大范围的,影响的范围尺度大,而想要对其产生影响,需要的能量也是极大的。想要扭转气候变化的趋势,所需能量基本上要在万亿瓦特级别,这样大尺度的能量工程,哪里是一个简单的天空实验室能够做出的呢。人类对气候的影响是全球性、经年累月的,化石能源燃烧了消耗了地球十亿年的能量储备,碳排放的能量已经对地球表面层能量总量产生了显著影响,而如今,若想让这样的趋势扭转,也需要同样调动地球自身存储的能源——从46亿年前地球形成就存储在体内的热能。而这又谈何容易。更不用说天气本身是混沌系统,一旦出现了紊乱,想要逆转趋势回到有序,是人类整个科学系统还处理不了的复杂情形。

天空城汇集了来自地球各个国家最优秀的研究人员,各种语言、各种学术背景的对话,相互交流,这原本是最能促进学术新知迸发的理想氛围,但几乎无解的困境,让所有研究员脸上都有几分沉重,餐厅里的交谈也缺少愉悦的兴奋,更见不到新发现诞生时的闪闪发光了。他们都知道,自己背负着无法背负的责任。

天空城的中心研究区是马蹄形建筑,各个实验室沿半环形分布,在共同的中央区域安装了一个巨大的地球模型,随时按地球上的最新数据显示出实时天气和水文,也把各个实验室研究出的新方案不断在模型上模拟。每到下午的模拟和集体会议时间,研究员都从实验室里出来,围绕在地球模型四周聚集成一圈,共同仰望着他们心中的家园,也共同承受着一次次失败的模拟效果。

那是嘴里干冽而苦涩的感觉,压在人心上。

顾淮很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雨霏,想告诉她自己的压力、忙碌、挫败感、生活的单调以及他对她的思念。可是每每到了真的视频时间,他又把话都压回肚子里。告诉她那些挫败和无力感有什么用呢?她又没有办法帮他,而且徒增她的心理压力。要知道,她正和地球上所有其他人一样,期待着天空城的拯救和突破。如果告诉她所有的希望都是渺茫的,对于她和地球上的其他人未免打击太大。地面上还生活在一片艰难困苦中,远比他们更艰难困苦,每天都有人在眼前死去。相比而言,他的研究上的挫败感又算得了什么呢。

顾淮的平板通讯器突然响起来,把陷入沉思的他惊醒。

是雨霏。她看到了那些未接的通话记录,回拨了过来。

“霏霏……”顾淮刚想说一些想念的话,突然看到她哭得红彤彤的眼睛,“你怎么了?”

“我妈妈……”雨霏说不下去了。

“阿姨她……她……”顾淮怎么都说不出那两个字,“……是吗?”

雨霏点点头:“昨天下午。”

“你还好吗?”顾淮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没事,”雨霏说着,突然又捂住了嘴,呜咽了,“我只是想起妈妈临走时,看着我爸爸的眼神……”

“霏霏,霏霏,”顾淮几乎要把头钻进屏幕里,“你听我说,你别太悲伤了,身体要紧啊,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太悲哀。你爸爸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呢。你听见我说话吗,霏霏。”

“嗯,我知道了。”雨霏吸了吸鼻子,“我没事了。”

“你自己最近怎么样?”顾淮问,“感冒好点了吗?”

“没事了。你放心。”

“如果有什么症状,一定要赶快检查……”

“我知道。”雨霏说到自己,反而异常平静,“我每天都做疫情检查,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我还有很多工作,不会让自己那么容易死掉的。”

“霏霏,压力也别太大了。”顾淮愈发感觉自己的力不从心,“工作的事情,做也做不完,你还是该休息就休息。”

“我怎么能休息呢?多休息一个小时,可能就多死一个人。”霏霏有点凄然,但不是为了自己而委屈,更多是对现状的痛惜。

“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霏霏点点头:“嗯,最近这个礼拜,死亡率飙升。有一些疫病突然爆发,你都没法想象,像肺结核和疟疾,原本多少年都没出现过的。现在所有人的风声鹤唳。不过这可能也难免。最近新来的移民太多了,居住区密度太大了,你都不知道人们是怎么住的。四个人躺一排,他们身上还能横着躺两个人睡。饮用水也不干净,但人们还是得喝。……最近这几天,天气又不好,一直没有风,又湿又热,HC375已经发现了两个变种。我们真的有点走投无路了,实验材料越来越少,还不知道下一批什么时候能运过来。”

顾淮听着雨霏的讲述,越听越觉得自己离她实在过于遥远。他能明白她现在的绝望,就像他自己在研究中时常遇到的绝望感。但他也知道,与她遇到的困难相比,他研究中的困难太微不足道了。不管怎么说,他只是面临数据模拟的失败,而她要面对的,是一条条生命在她面前倒地逝去。

“霏霏,别太忧愁了,”顾淮尽可能表现出轻松的语调,“会好的,你相信我,真的。我们最近加了科研强度,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到时候能让地球降温、冰山结冰、海水退回到海洋里,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的。我们最近已经有了一些进展了。”

“真的吗?”雨霏显然有一点被鼓舞了,“你们的研究有突破了吗?”

“还不算是。就是……有了一点新进展,还要再看看模拟效果。”顾淮语焉不详,掩饰自己的心虚,“不过你放心吧。天空城的所有人都在全力以赴,会好起来的。”

“嗯,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到。”雨霏笑了一下,这是顾淮这两周第一次见到她笑。

关了平板通讯器,顾淮久久站在窗前,看着脚下地球的云雾缭绕。这颗看上去宁静美好的小小星球,谁能想到在它上面正有如此多灾难正在发生。他们生活在天空城里,就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清洁、稳定、规律、高智能,这里的一切都和地球上如此不同。他们在想办法拯救地球,可是他们抽身世外,没有对地球灾难的切肤之痛。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害怕自己忘掉了地球上的生活,如果是那样,他就永远没办法贴近雨霏的心了。

他多希望明早一醒来,所有洪水灾难、所有这一切都是梦。

晚上从实验室出来,运动和晚餐之后,顾淮一个人回到房间里。房间只有六平米左右,但各种功能一应俱全,墙壁上各块壁板落下之后有不同功能的模块,一体化餐桌和简单餐具、工作台和电子设备、个人清洁装备应有尽有。平时模块壁板收到墙壁之后,墙壁浑然一体,是乳白色泛光的高分子聚合材料。单人床上方,有几个小格子用来放个人纪念品。其中最大一格里是顾淮和雨霏的合影。

顾淮将房门在身后关上,打开灯,房间里赫然出现两个人影。

另一个是一个女孩身影,端庄地坐在顾淮床沿上。顾淮蹲下身子,面孔平视女孩面孔,女孩的眼睛里亮出一抹蓝盈盈的光。蓝光迅速消失,女孩的眼眸恢复到平常的黑色。随后,女孩站起身,说:“你回来了。要喝水吗?”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站到女孩面前,会惊异地发现:女孩的面容和她身后照片中的雨霏,一模一样。如果雨霏自己看到,会惊讶地叫出声来。

“小C,”顾淮说,“你坐下。我跟你说一些事情。”

“好。什么事情?”女孩顺从地在转椅上坐下,声音柔顺。

“小C,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你一定要替我记住,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要提醒我。”顾淮感觉非常疲惫,声音也很低,“你一定要记得。”

小C乖巧地点点头:“好的,我一定记得。”

顾淮躺倒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我和雨霏——你就把她当作你自己好了——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大概是九年前了,那个时候,地球上还没有海难,只是气候已经有点不正常了。我还记得那一天,特别特别闷热,热到了40°C吧,人快被汗水淹没了,所有人和树都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我下午搬了好几箱子书,整个人都被热晕了。傍晚的时候,天上的云越来越低,气压也越来越低,能听到很远的地方有闷雷,肯定是要下雨了,大家都往宿舍跑,我也跟着。但是喘不过气,不知怎么的,我就晕倒在路上了。当时就记得,晕倒之前一个漂亮女生过来扶住了我,那就是雨霏……”

顾淮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九年前那个雨天一样昏昏睡去。这一次在他身边的仍然是同样美丽的面孔。

小C坐在转椅上,面向顾淮床边,静默良久。她眸子里又闪了一抹蓝光,然后暗下去,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房间一夜寂然无声。

陆地

如果说不断爆发的疫病是压在雨霏心上的沉沉的包袱,那么这个早上目睹的事情,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雨霏没有想过,一旦危机到来,人和人的分裂来得如此之快。

早上她去旁边的一个居住村里,给居民打针,中途感觉头晕目眩,一照镜子看到嘴唇都白了,于是决定提前回来。因为是提前回来,所以无意中目睹了她本不该看到的一幕。

这几日,暴雨冲毁了公路上一座临时修建的桥,运送物资的车都被堵在河流两侧。虽然工队夜以继日赶工重建,但物料不足,按最快的速度估计也还要一周。运药物的车也被堵在河流另一岸。随着疫情持续蔓延,药物正在一天天消耗,眼看着还有两天就要见底,剩下的几天,拿什么补漏洞,整个实验室都心里没底。实验室的主任医师黄曦一直在带领实验室,用仅有的实验材料生产简易药物,有一些进展,但量不可能大。

当雨霏回到实验室园区,离得很远她就看到院外的争吵。为首的一个人她认识,是隔壁居住村的王老伯。五十岁上下,干瘦干瘦,但精力旺盛,是那个村落的带头人。隔壁的村落居住的以北方人为主,都是从华北或中原长途迁徙而来,人口密度极大,各种疫病传播迅速,起初只是疟疾,就大面积造成数百人死亡,近来又出现了第一例HC375变种案例。王老伯经常带人来园区找他们,求取更多药物和医疗服务,雨霏也去过几次他们村子,他们的居住条件实在令人不忍直视,一顶帐篷里能挤十五六个人,男人女人身体交错,即便再小心谨慎,残破的衣服也露出大片肌肤。

此时,王老伯正往园区院子里冲,但被两个研究员拉住了。两个研究员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因此纵使王老伯冲劲旺盛不断挣脱,也还是难以脱身,更难以冲进院子。

“这是怎么了?”雨霏上前去,问两个同事,也问王老伯。

“金姑娘,”王老伯显然认出了雨霏,“你跟你们领导说说,让我进去说句话行不?我就说几句话。金姑娘,你行行好。”

雨霏看了看她的两个同事,其中一个小伙子皱皱眉,微微摇了摇头,脑袋向院内偏了偏,示意雨霏院子里有情况。

雨霏迈进院门,小小的院子里很安静,并没有预想中的骚动。院里只有三座单层房屋,分属于三个实验室,也是临时建筑,但设施还算齐备,比起密集居住的村子条件好了太多。雨霏朝自己的实验室走去,还没走到大门,就听见玻璃门里气氛僵硬的争论声。为首的声音她很熟悉,低沉而略哑,这是她们整个实验园区的领导人,第一实验室的老教授杜魁。和他争执的,正是她的实验室主任黄曦。

“我知道你的意思。”杜魁教授说,“但你也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

“……但他们村的情况,也很紧急。”黄曦说。

“那毕竟是一个小村的事。”杜魁说,“你要救的是天下人。”

“下礼拜桥通了,还会有新的材料过来。到时候研究还可以继续的,不会影响大局的。”黄曦的声音一直高于杜魁,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却没有杜魁有气势。

“一礼拜,一礼拜是多少分钟!时间争分夺秒,你怎么知道这一礼拜不会研究出决定性方案?那能救活多少人你知道吗?”

“但是……”黄曦还是有点执拗,“这一礼拜,可能眼前就死好多人。”

雨霏渐渐明白其中的分歧所在了。黄曦主任想把剩余的实验材料都用来配置简易药物,用来急救,也许就是帮助王老伯的村子。而杜魁教授坚持希望实验材料仍然用来攻坚,研究根治疫病的关键疫苗。

“别说了。这件事就按我说的办吧,不可以再配药了,抓紧以现有的病人为基础做实验研究,”杜魁强调了一遍。

“但是王老伯说,他们村现在就……”

“别管他们。”杜魁低声呵斥。

“您就是想让所有药都用来管您小舅子一家吧。”黄曦却提高了一点声音。

这话一出,周围寂静了半秒,仿佛把空气都劈开了。

“你瞎说什么呢!”杜魁有点恼了,“有没有点大局意识!”

随着话音,杜魁从内厅里走出来,向院外走去。雨霏连忙侧身,避在一旁,以灰土墙的阴影遮住自己的身形,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杜魁径直向外走,目不斜视,黄曦和实验室里新来的助理跟在后面,还想拦住杜魁说话,但狭小的院子并没有给他时间。身材颀长的杜魁三步两步到了院门口。雨霏悄悄跟在后面。

杜魁迈出院子,向还在与两个研究员纠缠挣扎的王老伯挥了挥手,带着不容分说的决绝说:“您老回去吧。我们这儿真没有多余的药了。”

“领导,”王老伯一边扭动着摆脱胳膊上的四只手,一边求恳,“您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我们村儿好几千老老少少,都等着我回去给他们条命呐。”

“我知道你们难熬,”杜魁皱了皱眉,“可是我们也没有药了。”

“领导,领导,我求求您了……我们村儿前天还只有仨,昨天就有十二个了。这眼看着,大家都要没命啊!”

“隔离吧。这病全世界都没辙。药也是一时的。你走吧。”杜魁有点生气了。

王老伯整个身子都往前倾斜了:“能救一时算一时啊。领导……”

“我也没办法,”杜魁又挥挥手,“你快点走吧。”

王老伯又求恳了几次,眼看着没有办法说动,忽然站定了,再次甩手,面色颓丧地说:“好,我走,我这就走。放开我。”

两个研究员听了这话,不由得撤了手,向后退了半步。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王老伯脸上。他半低着头,显得很失落,又莫名带着一股子严肃。

突然之间,王老伯低头弯腰,伸手抓向自己的裤腿。他用所有人都没看清的快速动作,从小腿裤腿里抽出一把长刀。长刀银光一亮,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雨霏觉得自己已经停止呼吸了。没有人做出任何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众人都以为王老伯会刺伤自己,或者刺向杜魁时,王老伯举起右手,把刀高高地挥起来,刺向自己的大腿。一刀狠入肌肉,几乎没过刀身。雨霏惊呼了一声。而动作没有结束。王老伯又狠命将刀抽出来,不顾喷出的鲜血,第二刀继续向自己大腿刺去。雨霏不敢看了,下意识捂住眼睛。就在这个时候,其余人也反应过来,黄曦叫着“拦住他”,王老伯身后的两个研究员又重新抓住他的手臂,夺下了他的刀。此时,王老伯已经深刺自己大腿两刀,第三刀将将刺下去。被夺过刀时,大腿已然血肉模糊。

杜魁一言不发,仍铁青着脸站在一边。

“快抬进去!”黄曦连忙指挥身后的助理去帮助两个研究员,“抬到后面,给包扎一下。”

杜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虽然面色仍然是不以为然,甚至有一点恼怒,但是面对这等惨烈的场面,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老伯被几个人手忙脚乱抬到后面去了。黄曦看了一眼杜魁,也拔脚进了院子。

雨霏见状,连忙侧身闪进院子,跟上黄曦。“主任……”雨霏问,“刚才……”

黄曦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两个人闭着嘴向屋后走了好一会儿,黄曦才开口,给雨霏解释了上午发生的事。跟雨霏料想得差不多,因为物资断流,仅有的实验药物资源的分配,成了明争暗斗的焦点。杜魁的小舅子一家,就住在实验园区后面的病房里,都感染了HC375变种病毒,干脆做了试验志愿者,接受新疫苗研发的测试。

黄曦越说,越有一点怅然。“这才是一切的开始啊。”他叹了口气说。

雨霏发现,黄曦额角的头发突然白了许多。“希望下周桥能按预期修好吧。”她说。

“桥也只是一时的。苦日子还在后面。”黄曦看着远处冰雪褪尽、露出荒凉脊背的棕黑色苍茫山岭,有点宿命似的,“你看到的,只不过才是开端而已。”

当天晚上,雨霏心里堵得难受。她特别想和顾淮通话。这么多天,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想找顾淮倾诉。不仅是想把所见所闻讲出来,更多的是因为她自己内心害怕。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到了更糟糕的境地里,会做什么事情。而后者更让她恐慌。她急切需要一个拥抱,一些安慰,一种能让她稳定下来的锚定感。

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了很久,顾淮都没有接听。

直到最后一次她几乎放弃的时候,视频忽然通了,但画面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像是房间没有开灯。雨霏只听到一个甜美而似曾相识的女声问:“请问您是哪位?我是小C。顾淮不在,我可以帮顾淮记录留言。”

雨霏惊呆了。

天空城

顾淮早上醒来的时候,闹铃已经闹了第三回。前一天晚上回来得太晚,他倒头就睡了,此时也仍然昏昏沉沉。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十五秒之后,又到在枕头上。他决定牺牲早饭时间,让自己再多睡片刻。

只是他的起身动作已经被坐在一旁转椅上的小C捕捉到。小C启动了笑容,和煦明媚,又站起身,给顾淮倒了一杯温水,端到床头。“要我把衬衫取来吗?”她俯身问顾淮。

顾淮又勉力睁开眼,看见一张眯着眼睛、笑得很温柔的脸——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笑脸,但又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这是小C第一次主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一句都不需要他吩咐,自然流畅,可见是智能记忆已经起到了作用。

顾淮坐起身,用双掌掌根按压太阳穴,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

“要我把衬衫取来吗?”小C又问了一遍。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小C从柜子里取来蓝色的衬衫,一边递到顾淮手上,一边问:“要我把昨晚的通话留言给你讲一下吗?”

“昨晚你替我接听通话了?”顾淮一愣。

“是的。”小C点点头,看上去思绪很单纯,“昨晚你的通话很多,我接了后面几个。”

“你怎么接的?你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小C。我说你不在,请对方留下留言。”

顾淮一听,心就有点慌了。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着急想看昨天的通话记录。“昨天都有谁来电话了?”他问小C。

“我只接了最后几个。先是你的父母。然后是你大学宿舍室友林奇。然后有一个通话,没有说话,我问了几次都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就挂了。”

顾淮完全明白那是谁,慌乱地拿过通讯器,拨通雨霏的号码。他的心已经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只希望雨霏能快一点接听,让他早一分钟澄清自己。可是通讯器里一直是忙音。重复的嘀声一声一声敲击他内心的焦躁。

小C已经给他把牙膏和水杯准备好了,提醒他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顾淮洗漱的时候一直在等,最终看看表,还是挂断出门了。

小C的眼睛蓝光熄灭,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整个早上,顾淮做实验都有些心不在焉,几乎是数秒等着午休时间到来。

顾淮今天的工作是进行能量循环的模拟,尝试优化能量利用效率,探索能量层级放大的可能性。顾淮的专业是能源与环境,最初学这个专业的时候,目标方向还是经济发展的环保和效率,没想到没过几年,就被突然而至的全球气候灾难,逼到了他从未预料的拯救地球的责任位置上。

“结果怎么样?”导师古明哲从他的身后出现。

“……嗯?啊!”顾淮有一点如梦初醒,“哦……我还在等,程序还在跑。”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古明哲问。

“哦,没事。没事。”顾淮有一点不好意思,“我就是……在想问题。”

古明哲没有继续探问,点了点头:“有什么新想法吗?”

“我在想,我们最终的目的是让地球更高效地辐射掉多余能量。而现在的温室气体成为屏蔽层,阻止能量释放。那我们就是要找到一条能量通路,让大气里的辐射能量穿透出来,而且,是不是有可能通过云层之间的电势差,形成谐振腔,让能量扩大释放……”顾淮调出来电脑里的两张计算图片,给古明哲展示。

古明哲微微颔首,表示鼓励,又提了一些小问题,提了两点改进建议。

“那我就按这个思路先继续算算?”顾淮试探着问。

“先不着急。你先来算算这个事。”古明哲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很薄的图纸,给顾淮摊开,“这是咱们空间站的平面图,现在有三个太阳能能源中继站,中心这里还有一个核能发电站。你现在看看,什么样的方式能最有效率增加能量供给。前提是不从地球额外调用资源。”

“为什么要增加能量供给?”顾淮听了,莫名有一点兴奋,“空间站要扩容了吗?”

“也不一定。耗能的地方很多啊。”古明哲语焉不详,“越来越多的实验模拟、数据存储,都需要耗能,目前我们的生活用电也不是很够。”

“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是要扩容吧?”顾淮还是不死心。

“没有什么确切消息。”古明哲说。

午餐之前,顾淮迫不及待又给雨霏拨了电话。但还是没人接。他忽然想到,此时应该是雨霏时区的深夜,于是没敢再拨,默默抓了一个仿牛肉三明治,坐在窗边闷头啃。想到雨霏可能误会自己了,他心里就堵得说不出的难受。

古明哲也拿了一个三明治、一份沙拉、一块樱桃派和一杯咖啡,坐到顾淮身旁。古明哲永远有胃口,即使所有都是素食简餐,也不影响他怡然自得的享受。他看顾淮的吃相不雅,一脸愁云,默默递给他一块餐巾纸,指了指他的嘴角。

“怎么啦?一早晨就看你失魂落魄的。跟女朋友吵架啦?”古明哲喝了一口咖啡问。

“也不算是。”顾淮叹了口气。

“年轻人哪,吵吵闹闹很正常。”古明哲已经四十几岁了,“别太要面子。有什么事让着点小女孩,多哄哄就好了。”

“不是啦。”顾淮说,“只是打不通电话。”

古明哲笑了,像是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拍拍顾淮:“晚上接着打。”

顾淮点点头,又闷头吃,眼睛失焦地盯着桌腿。吃了几口,突然想起来,抬头问古明哲:“古老师,您实话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任何其他人。空间站是不是有扩容的计划?”

古明哲这次没有直接否认:“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没有。”顾淮的心怦怦跳,充满期待,“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念我女朋友了。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把她接过来?”

“小顾啊,”古明哲缓缓地说,“有些事,我本来不应该在这个阶段跟你说,但我也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人之常情。我就跟你说一点点,你自己考虑一下。”

“您说。”顾淮识相地放低了声音。

古明哲的声音也越发低了:“小顾,你自己算了这么长时间,心里可能也有数了。现在的地球,该淹的都淹了,该毁的都毁了,大气还是湍流,接下来可能更严重。这不是一时能解决得了的问题。”

“我不是今天早上设想……”

古明哲抬起手,打断了顾淮:“你的想法挺好的。不过这是个系统性问题,不是多一条能量通路就能解决问题的。地球这几个圈,岩石圈、水圈、生物圈和大气圈,全都出了问题,那就不是简单的升温降温的事。那是系统性紊乱。复杂系统有混沌现象,相互影响还会放大,现在看起来,想恢复正常太难了。……我们,恐怕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的稳定气候了吗?”

“嗯,这是一方面。”古明哲说,“另一方面,我们可能该开始考虑……除了地球以外……还有没有其他适宜居住的地方了。”

顾淮大吃一惊,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是说……我们有可能不回地球了?”

“我没有明确说。”古明哲特意澄清道,“我只是说,有可能需要想一想其他路了。”

“这不行啊!”顾淮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可地球上的人还在等我们,我们怎么能放弃他们,这是不负责任的……”

古明哲连忙用手势示意他压低声音:“你先别激动。还没有任何确定结论,你先别让人知道。冷静点,冷静点。……小顾啊,我跟你说这些,是咱们师徒这么多年,我拿你当家人。你就是心里有数就完了,千万先别说。……我只是想让你做做准备,如果有什么变动,及早申请把女朋友接来。”

说完这几句,古明哲就站起身归还餐盘去了,不再给顾淮时间发问,留下顾淮一个人在桌边疑窦重重。

顾淮愣在原地,心如蛛网缠绕。即使古明哲一再否认有确定消息,但从最后一句话判断,古明哲是在提醒他,未来可能需要放弃地球、进发宇宙,那让他早做打算,带女朋友同行。如果这个推测是对的,那么这个决定基本上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因为天空城是在天空漂浮,就不再对地球上的人负责任?可他们的任务明明是拯救地球。是地球上的人送他们上来的。这样是不对的啊。

整个下午,顾淮都无法进入工作,头在云雾里缭绕,百爪挠心。

晚上,顾淮还是没能拨通雨霏的电话。他有一点慌了,不知道雨霏是生他的气了,还是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了。之前还从来没有这么久都找不到人的时候。

他一方面是想着雨霏,另一方面想着白天古明哲的消息,心里越来越慌。他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知道地球现在是什么状况了。

小C似乎看出他的神情不快,给他倒了一杯水:“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我打不通雨霏电话。”顾淮说。

“我可以帮你拨电话,在后台持续拨打,直到她接听。”小C说。

“嗯,试试吧。”

“你要不要躺一会儿?”小C上前要扶顾淮躺下。顾淮摇摇头,只是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水也没有喝。

小C在床沿上坐下,坐在顾淮身旁。她用手轻轻扶住顾淮的手臂,顾淮侧头看她一眼,本想把她的手拿开,但看到她的面孔,犹豫了一下又没有动。

“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小C问。

顾淮又摇摇头:“你不懂。”

“你可以教我。”小C说。

“爱是教不了的。”顾淮说。

“但我可以记住。”小C说,“记住得越多,也就懂得越多。”

顾淮看着她的脸,那么柔和的下巴线条,洁净无瑕的皮肤,比雨霏的皮肤还要好,眼睛鼻子都完美地复刻了雨霏的造型。他之前从来没想到,3D打印的肌体效果竟然有这么好。“你要真的是她该有多好……”顾淮不禁叹道。

“你可以把我当成她。”小C说,“你把你们的往事都告诉我,我都能记住的。”

顾淮还是疲倦地摇摇头:“雨霏接电话了吗?”

“没有。一直都没有。”

“我有种预感,”顾淮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说,“很担心很担心的预感。我担心我再也见不到雨霏了。……小C,你知道吗,空间站有可能要远离地球,去其他星球呢。”

“哦,什么时候?”

“不知道。其实现在还没有准信,但我导师给我透露了一点消息。”

小C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既没有透露出喜悦,也没有流露出惊讶或愤怒。她甚至没有询问为什么。顾淮知道,即使小C再智能,她也理解不了这种事情背后的复杂的争议。她的表情就是那么温柔如水,静静坐在床边,专注地看着顾淮,等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顾淮忽然有一点伤感。他知道小C完全不会懂自己,但是她可以心无旁骛地陪着自己。他很想和雨霏说话,因为他敢肯定,以雨霏的敏感和聪慧,一瞬间就能理解这个消息带来的惊天动地的影响,一定能跟他聊很多。但与此同时,他又有点不敢和雨霏说话,他担心雨霏会生气,会把天空城的变故联系到他的身上。面对具备喜怒哀乐的真实个体就是如此矛盾,理解的喜悦也在于此,担心争吵的忧虑也在于此。

顾淮听着呼叫器里持续不断的忙音,越来越疲惫,抑制不住困倦来袭。小C看到他皱着的眉头,破天荒第一次坐到他的床头,为他按摩太阳穴。她的手指柔软却又有力度,让顾淮感觉极为舒服。小C又把顾准的头和肩膀微微抬起来,靠着她的身体,顾淮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夜,就这样沉沉地来了。

陆地

当雨霏终于接听了顾淮的电话,她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说。可能就是因为这种茫然,她才下意识点了接通。

雨霏好几天没有接顾淮的通话请求了。还不仅仅是生他的气,更多的是因为她心很乱,一片乱麻的状态中没有心思和他争吵,而她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与他说话。困扰她内心的,是最近目睹的越来越变本加厉的生存斗争,从药物开始上升到水和安全的居住地,握有权力的人吃相越来越不好看,一无所有的人更是撕破了所有斯文。在一次两个居住区的冲突中,她被夹在其中,几乎被推倒踩在泥里。回到宿舍用小盆洗澡的时候,洗了很久都洗不干净,她几乎哭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没有心思和顾淮吵架。

可是今天不一样,她被下午听说的消息震懵了,整个晚上人都浑浑噩噩,心飘在云里,当顾淮的通话讯号亮起来的时候,她机械地按下接听,但接通几十秒之后都还没能聚焦。

“……嗯?什么?你再说一遍行吗?“差不多一分钟之后,雨霏才如梦初醒。

“我是说,霏霏,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她真的只是机器人。”顾淮的脸在屏幕里,焦急得有点变形,“她只是长得很像真人罢了。其实身子还是硅胶的,……只是新系统的声音很像真人。你千万别误会。你见到她的样子了吗?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只听到了声音,还没见过她的长相?那你一定要看一下,看一下就不会误会了。……小C!你过来一下!霏霏,真的,你听我说,我们只是在飞船上,可以申请做一个机器人助理,帮助生活。……小C,你过来,”顾淮说着,一把把小C拉到屏幕前,“霏霏,你看,你看,我是照着你的样子向工厂申请的,我太想你了,所以才……“

雨霏看到屏幕前出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或者说,和很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年轻、漂亮、充满笑意,脸上光滑闪亮,有胶原蛋白一般的润泽,几乎看不出来是人造材料。而对比她自己,她下意识地摸摸脸,在高原的紫外线和凛冽风中浸淫的自己,皮肤已经粗糙得像月亮,有斑点,有伤疤,还有头发丝里洗不干净的泥土。她知道,屏幕里的女孩是不会老的。那几乎是她自己的梦想,永远留在二十岁那年的样子。也许这也是顾淮的梦想。

雨霏的眼泪不知不觉涌出眼眶。她想把屏幕关了。但顾淮从屏幕里看到她的动作,大声阻止道:“别关!我还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雨霏犹豫了一下,没有点关闭,顾淮几乎是扑到通讯器前面:“霏霏,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雨霏犹豫了一下问。

”最近,你迅速申请一下,到天空城来。最近可能会有机会,这次千万别耽误了,要不然以后也许没机会了。“顾淮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以后没机会了?“雨霏问。

顾淮明显犹豫了一下,雨霏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但肯定他是有些东西不想告诉自己,这让雨霏再次感觉气馁。她和顾淮之间的距离,真的已经这么远了吗。

“你就听我的,没错的。“顾淮试图让她确信,”上天的机会不容易,以后越来越不容易。这次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你跟你们主任好好求恳一下,让他帮你说说。霏霏,你快来吧,我真的太想你了。”

“你想我,那能不能回到地面上来?”雨霏问得有点突兀。

“呃……“顾淮明显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而雨霏看得出来,他的表情是对此坚决拒斥的,“这……可能不行。还是你来天上吧。在地上……未来太不确定了。”

雨霏迷惑于顾淮的表情,于是微微试探了一下:”是啊,地上的未来……当然不确定。那你们在天上呢?未来很美很确定吗?“

顾淮听出雨霏话里的讽刺,像被噎了一下,嗫嚅着说:“当然也不是,未来谁都说不好……只是我觉得,地面上还是风险太大,凶多吉少。你如果有机会,还是到天上来吧。”

“你们不是说,要从天上拯救我们吗?“雨霏反问道,“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都还在尝试……暂时还没有结果。有一些方案……”顾淮说。

雨霏越听心里越沉,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天上的人并没有做出任何成果。“是不是你们发现地面上的人根本无法拯救,所以就决定住在天上,不回来了?”

顾淮 “霏霏,你别多想,我只是……很想让你跟我来,过一点舒心的日子。我知道,你在下面太辛苦了。”

“是啊,天上的日子多幸福啊。干净舒服,还有佳人相伴。”今天的雨霏有一点咄咄逼人,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有点诧异。她只是心里不舒服的预感越来越强,她问顾淮的事情,他都没给出正面回答,让她越来越担心,“你们要是打算放弃地面上的人了,就直说。就算是背叛,也总好过给人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

顾淮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只是无力地安慰道:“霏霏,你想太多了。……你申请到天上来,我们见了面再细聊好吗?”

“申请?”雨霏有点凄然地反问道,“我拿什么申请?拿命吗?其实我们这边早有消息说最近还有最后一批机会去天空城,你知道其他人是怎么争的吗?……我们总共就十来个名额,我们大领导,杜魁,直接从名额里拿出来一半给他自己的亲信和亲戚,底下人都快炸了。你没看到前天下午院子里闹腾成什么样,三个实验室的人全都出来吵,什么都顾不得了,简直斯文扫地……还有村里,也不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听说有去天上的机会,当时就炸锅了。本来这次还只给科研人员名额,但昨天隔壁一个居住村里像疯了一样,先是自己厮打,然后跑来跟我们说,要是不给他们名额,就放火烧房子,大家一起死。他们这么一闹,听闻的人越来越多。……今天下午,你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吗?说天空城压根就不是救地球的,而是一小撮人以后就住在天上了,不管地上的人了,说地上的人没救了。这意味着什么你懂吗?我们这儿最近本来就断水了,这个消息是要逼死人的。……你让我申请上天,我拿什么申请?你还是和你的小C一起好好过吧。”

雨霏按下了挂断,痛哭不止。她说不清心里这种混合感觉,委屈、无助、气恼、嫉妒、失望,对顾淮的失望,也是对天空城所有人的失望。她觉得自己最近这几个月的救人变成了一种无谓的傻,反正灾难还是会加剧,所有人都会死,就像恐龙灭绝前试图救助受伤的恐龙,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而明智的人就应该早早逃命,高高挂起事不关己,就像天空城的人。人类或许一直这样,吉祥安乐的时候宣称是命运共同体,在危难关头却是各自分飞,落得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雨帘后苍茫荒瘠的大地,傍晚的昏黑勾勒出远山尖锐无情的轮廓,地上满是积水的污泥坑,人的临时居住棚像泥污中的破布一样寒碜,不堪一击。人类的脆弱在这一刻暴露无疑。她不停地流泪,想阻止也止不住。顾淮的闪烁其词可以说从侧面印证了她下午听到的消息,她不知道人为何能如此凉薄。

她再也没有接听顾淮的通话请求,这一夜一直不停在亮。

次日清晨,雨霏醒来,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她用冰水洗了洗脸,又用浸了水的毛巾冰了冰眼眶。看红肿差不多消退了,她梳好马尾辫,换了一件白色T恤,收拾了背包出门。

这一日她有两个居住村要走,预计会处理四十多个病人的发烧、感染和疫病。她把水瓶放在侧袋里,开始了徒步进程。路上,她遇到每一个人都露出微笑说:“就快好了!相信我!加油哦~”一边说,一边踏着泥泞的小路,向远山跋涉。

天空城

在天空城公开决议大会召开前,顾淮仍然心怀忐忑地找古明哲争辩了两次。他眼前总是雨霏含着泪的脸庞,还有她对他们抛弃地球人的尖锐指责。他内心惭愧,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在大势的压力下,他又不敢以一己之力站出来反抗。

“古老师,咱们能再谈一次吗?”顾淮在开会前两小时,又一次来到古明哲的办公室。

“小顾啊,我都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古明哲的眼睛故意盯着屏幕,不看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个时候,你找我说也没用啊。最后还得大会决定。”

“但是,我待会儿得答辩啊……我想跟您聊一下,我答辩的时候……”顾淮有点迟疑。

古明哲这下瞅着顾淮,摘了眼镜,问:“你想聊什么?待会儿你不想答辩了?还是说,你准备在答辩的时候说方案不可行?”

顾淮没有否认,只是用不太坚定的反问说:“我在想……在想……如果能量方案不可行,那是不是还有不走的可能性?”

“小顾,“古明哲严肃地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现在肩膀上担着的,可不是一个人的事,也不是咱们小组的事,你担负着的是整个天空城的命运。你是一个尊重科学事实的人,你应该知道,科学里,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样,根据个人的好恶随便说方案结果,这是科学的态度吗?”

“可问题在于,”顾淮沉下一条心,也不管古明哲会怎么想,“我也不能只担负天空城命运,我还得想想人类的命运不是吗?我们就这么走了,地上的人怎么办呢?当初是所有国家的人勒紧裤腰带凑钱才建起来的天空城,说好了是要研究救灾方案才建起来的,现在说走就走,这算怎么回事儿呢。这件事我想不明白,就没法老老实实算方案。”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古明哲微微皱眉,“整个过程你也全身参与了,咱们刚来时,不是没有用尽全力测算,可是后来是观测到整个气候变化的幅度实在是太剧烈了,能量量级和大气的紊乱程度都超过了咱们能干预的范畴,这才有了新战略。人就是必须根据情势做出决定,时势不等人,适应性一直是人类存活至今的最大的竞争力。战略上的取舍和抉择需要当机立断,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我也给你说了好几次了,你怎么还是这么轴呢。”

顾淮被古明哲说得一愣一愣的,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小声争辩道:“可是我之前的方案,我是说利用大气层的能量通路做辐射的能量放大器的方案,还一直没有做过真的模拟测试,说不准就能有用呢?我们还没试过所有方案,就这么放弃,真的是合适的吗?”

“我们试的起吗?”古明哲问,“现在地上的形势一天比一天差,不可能让地面再提供多少能源支持,而天空城现存核能燃料是一定的,我们要想在地球上做这么大的实验,耗能一定是极大的,万一失败了呢?万一失败了,咱们连飞到最近行星都做不到了,到时候所有人都坐以待毙吗?……行了,你别说了。如果你待会儿不愿意发言,我替你汇报方案。”

古明哲说完,带着点怒意又开始噼噼啪啪打字,再也不看顾淮一眼。顾淮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把话咽回了肚子,退出了房间。

决议大会在天空城中心的大会场召开。

每次顾淮进入这个大厅,都会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大会场在天空城最核心的地方,多条枢纽都连接到天空城外的门厅,旋转一圈的门厅给人一种轮轴的枢纽感,中间的大会场因此更有罗马的感觉——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的建筑也以这样的环形闻名。大会场头顶的穹顶是通透的有机玻璃,只要太阳不直射,就完全打开遮蔽,高空逐渐稀疏的空气呈现出深蓝,即使是白天,也能看清远处的一些星星。这穹幕如此磅礴,仿佛天穹直接覆盖在头顶,让人倍感渺小。而地面上也有一周玻璃,虽然中间的主体部分是不透明的木色地板,但观众席的脚下是整整一周透明玻璃,宛若护城河,可以直接看到脚下云雾缭绕的地球。这样头上脚下的通透感,让人有漂浮在宇宙里讲话的错觉,因此开口也更加需要勇气。

顾淮坐在前排侧面一个座位上,不断翻看手里的平板显示器,想要再把数据记清楚一点,为待会儿的答辩做准备。他看不进去,往前翻篇,又往回翻篇,一次又一次重复,手指绷得看得出骨骼,紧张写在脸上,清晰可辨。

“这一页你已经看了三遍了。需要我给你读吗?”坐在一旁的小C轻轻问他。

“嗯?哦,不用。不用。”顾淮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的不安和走神,有点不好意思。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小C体贴地说,“按照演讲筹备指南上的建议,真的到演讲前,就不建议反复看讲稿了。这时候最好休息一下大脑和心情,可以闭上眼睛,想一想待会儿要如何上场,如何动作,心里走一遍预演。另外就是可以想一些放松的事情。”

“你不懂。”顾淮摇了摇头,“这不是一次演讲。没那么多讲究。这是答辩。”

“答辩也需要演讲的仪态风度,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小C仍然天真地说。

“唉,你不懂。”顾淮又叹了口气说。

这时候,会场的观众席陆陆续续入场,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人,各种窃窃私语议论的声音、站起和落座的声音、会场播放的简要注意事项,混合在一起,盘旋在大厅上空,陡然营造出紧张的气氛。会议主席,世界科学共同体理事会理事长路易斯.韦伯先生已经站在会场中央,等待全部观众落座完毕,就开始议程。难得看到所有科研人员都穿上衬衫或正装,更增加了仪式感。

每个人面前的会议桌上,开始显示出会议议程,议程用每个位置嘉宾的母语显示。小C低头阅读,然后开始给顾淮朗读。“科学共同体理事会理事长路易斯.韦伯先生致大会开幕辞。科学共同体执行委员会委员长马克.拉塞尔博士主持会议,第一议程:地球气候的前景分析,发言人:基础科学第一研究部部长、哈佛大学副校长莉莉.马奎尔女士;环境与能源……”

顾淮是第四议程第五个发言,按时间会排到下午晚些时候。他有一点紧张,但更多的是矛盾和迟疑。他并不是担心自己上台会磕磕巴巴、台风不良,而是在心里做最后的心理斗争:他下午要讲的内容实在是非常重要,否则古明哲和研究四部部长也不会让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上台发言。他要讲的是宇宙空间中的能量级联放大机制,能利用空间辐射和飞船间的能量互动,干涉加强,从而以百倍效率为飞船带来推荐动力。

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好的远征方案。

可问题是,人类到底该不该远征呢?顾淮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也不希望让自己的发言成为这场论争中的筹码。可是他已经处在这样的位置上。

他抬头看着透明穹顶外浩渺的星空。如果在他小时候,有个人告诉他,人类可以去远征,而他可以成为提出方案的关键人物,他一定会为其中的英雄感兴奋不已。

可是现在,事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无论他怎么看,这次的远征都像是逃亡。

他要背离地球,背离地球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转头看着小C,带着一点悲凉说:“小C,在你的程序里,如果有一件事,计算的结果是一个样,你心里想做的是另一个样,你会怎么办?”

小C用大眼睛望着顾淮,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顾淮说:“就是程序告诉你应该做的事,你不想做,你怎么办?”

小C仔细想了一会儿:“我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顾淮望着脚下那一圈地板玻璃,透过玻璃望着远远的地球,说:“我现在特别慌,我怕我再也见不到地球,也见不到雨霏了。”

小C微微一笑,轻轻扶住顾淮的胳膊说:“我已经记住了你告诉我的所有事情,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把我叫做雨霏了。”

顾淮看着她依然轻快甜美的笑容,却完全感受不到同样的轻快甜美,他反问她:“如果,有一天,有另一个机器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也记住了所有有关我的事情,你会把他当成我吗?”

小C想了想:“会啊。我一定会的。”

顾淮叹了口气,又把视线盯住地板上的玻璃。小C试图靠上顾淮的手臂,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像雨霏一样好的。”

顾淮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可能人世间的很多事,在抉择的那一刻,都看不到未来吧。”

会议开始了。

顾淮机械地听着一个又一个发言,其中的大部分内容他基本上已经心知肚明,此时此刻也只是看那些大人物走一个过场。直到第一议程的第六个发言人,宇宙和空间技术部部长、前欧洲宇航局局长劳埃德.布鲁姆博士的发言,顾淮才突然心里怦怦跳起来。

“……当我们在抉择一项大的命运变革的时候,我们不仅要考虑到当下的形势条件和风险,我们还要考虑到一百年之后的人类——如果那个时候还存在——会如何看待这项选择。很多时候,作出选择的人,他们肩上担负的,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命运,也不仅仅是同时代人的命运,而是整个人类,从一百万年前一路走来的这个叫做人类的物种的命运。人类存活至今经历了多少次磨难和危机,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以至于人类的亲族物种已经全部灭绝,只有今天的智人还存活于世。而这种存活本身是非常脆弱的,很久以前就有人说过,人类并不比其他物种特殊,不比恐龙特殊,也不比其他动物特殊,人类也可能毁于外界灾难、毁于内部战争、毁于其他物种的竞争、毁于无法适应环境,当然,还更有可能毁于自身的愚蠢。如今,我们就因为自身的愚蠢,走到了人类这个物种生死存亡的边缘。

“所以,我恳请各位,在作出任何庄严决定的时候,能够以一百年后的人类视角去考虑。如果我们希望人类物种还能存在于宇宙当中,如果希望以我们小小的虚荣心看起来能称之为文明的一些东西还能存在于宇宙当中,那么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只有人类活下去,才能把千百年来积累的点点滴滴文明延续下去。这些文明果实对于宇宙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智慧物种而言,几乎就是一切财富。所以我们必须要考虑的是,以什么样的策略能让人类的文明火光不至于彻底熄灭。

“因此,有的时候,我们就会面临取舍。我们固然舍不得放弃原有的一切,舍不得放弃家园、故土、怀念的世界、手足同胞,但在面临文明消亡的取舍面前,也许我们不得不放弃。诺亚方舟不是一个神话,它是一个寓言,它是告诉我们,当人类的愚蠢遭至天谴的时候,有远见的人应该如何将人类物种的延续扛在自己肩上,以一艘航船度过危机。

“这并不容易。这要求我们有远航的勇气、冒风险的勇气、承担骂名的勇气、以及生存的勇气。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够做出有担当的选择。”

顾淮听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被说动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被人类远航的前景、被自身背负全人类文明延续的使命打动,激动不已,也为能贡献力量而骄傲。但另有一些时间,他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是有一个声音在叫他,叫他停下来,再听一听,再看一看,再想一想。

他又一次仰望头顶穹庐上的星辰,很想站起来大声嘶吼:“宇宙啊,你能给我一个声音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地球的这场浩劫、人类的这次选择,意义何在?出路何在?”

但是宇宙没有发出声音。

顾淮也只是静默地坐着。

大陆

雨霏看到了最后一批登船者的身影。

那天的天空格外湛蓝,在雨霏的印象中,已经很多很多日子没见到这么湛蓝的天空了。前日里的雨连续下了四天,雨过天晴之后,有短暂两天有晴空与太阳的日子。飞船发射早就预定好在这一周,具体时间根据雨情确定,前一天晚上才定下来发射时间。

这一批登船的名额,比黄金乘钻石的价值还高,不知道争抢了多久才定下来。发射之前就有很多人知道,这是最后一批上天的机会,也是生死之间的区隔。但是知情人都不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因为一旦天下尽人皆知,那会引起所有人饿虎扑食,就连发射的地勤工作都不会再有人安心去做。于是,所有幸运获得了名额的人,都在窃喜中保持沉默。

但即便是这样,消息还是从唇齿的缝隙中不胫而走。真到了发射之前的登船时分,出乎意料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涌来了大批大批避难的居民,有从发射场隔壁居住村里来的,也有从相当远的居住地赶来的。雨霏从自己的窗口望出去,远远涌来的人群宛如乌云压境。

她吃了一惊,出门去看,大批陌生人从门口呼啸而过。科研中心正有车子要去发射场,她于是登车跟随。只见一辆辆破旧铿锵的车子拼尽速度,从他们身边超越,他们如同被裹挟在山洪里的碎石,在泥泞的路上颠簸。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雨霏惊诧地问身边坐着的黄曦。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黄曦说。

“你是说,这些人已经知道……”

“是的。”黄曦点头,“他们已经知道,天上的人们要弃我们而去了。”

雨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略微吸了一口凉气。如果地上的人都知道了,那将是何种恐慌与混乱,她不敢想象。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雨霏问。

“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不外乎就是哪个大人物想带上自己的亲戚,亲戚又想带上亲戚呗。谁都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这事就告诉了千万人了。”黄曦从车窗望向远处,他瘦削的面庞近日里更加皮包骨,骨头的轮廓像极了他的个性,咯得人生疼,这次黄曦也没有获得名额,“昨天我在检疫的时候,就听到有人窃窃议论了。”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谈话,在土摩托和小卡车的轰隆声里,他们的声音也几乎听不见。在洪水般的人流中,他们来到发射场外缘。

“我们是药物补给车。”雨霏乘坐的车子的司机叫道。这一声呼叫让他们很容易从车流中脱颖而出,发射场的执勤人员以电瓶车给他们开路。

两旁拥挤的人群愣了片刻,看他们前行,但很快,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句:“不能让他们再把药带走啦!”于是其他人如梦方醒般涌上来,试图堵住他们的去路。司机踩了一脚油门,向前冲过去,发射场的铁门开了一道刚好容一辆车的缝隙,试图让他们挤过去,将其他乌合之众拦在后面。

但场面很快失控了。有人以大功率摩托来撞雨霏坐的车子,把车子的轨迹直接撞歪了。车子很努力地控制平衡,把握方向,继续前行,但就这一耽搁,其他车很容易就跟上了他们的轨迹。就在发射场外不远的地方,混乱的车流追上他们,一同向发射场铁门撞去。守卫员见场面失控,立即想关上院子铁门,可为时已晚。铁门在闭合之前的一瞬间,被汹涌的车流撞开,一道裂隙很快扩大为决堤隘口。

雨霏看到自己坐的车子被身后源源不断的车流推进空旷的发射场,如山洪泥石流向中心的发射飞船涌去。发射场一向警戒森严、秩序井然,从来不曾有如此多庸众进入,所有守卫和地勤人员都有一点发懵,一时之间没来及做出反应。等到所有人从耳机里听到拦截闯入者的通告、行动起来的时候,已经迟了,涌入的人群距离发射飞船不过数百米的距离了。

登船者正在登船。一直到此时,他们还保持着优越的优雅。女人拉着孩子小步走楼梯,男人手臂上搭着大衣,手里拎着箱子。不知道是谁对他们喊了一声“快!快点登船!”,他们才赫然发现逼近的人流,突然之间,惊慌失措起来。

登船者匆忙加快了登船速度,喇叭里的催促声越来越强,广播说发射可能会提前,要求迅速登船。男人推着女人,女人拖着摔在楼梯上的小孩子往上爬。广场上,执勤车辆拉来了铁丝网,试图将逼近的车辆和人流挡在发射区域之外,车辆和铁丝网发生剧烈碰撞。执勤车被冲击,几乎退却。有人从尚未合拢的铁丝网中间缝隙穿过去,向飞船奔跑。这样的行动有太强的激发效应,迅速就有很多人跟随前者的带领,穿过阻拦,奔向飞船,将铁丝网之间的缝隙越扩越大,局面越来越不可收拾。

八百米。六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跑在最前面的人已经奔到了飞船脚下。飞船的门开始闭锁。但还有一小部分登船者没有登上飞船,用身体扒住船舱门,拼命往里挤,后面涌过来的民众迅速攀爬上楼梯,将登船者击打到地上,试图取而代之。飞船门口躯体缠绕,发生激烈斗殴,堵住门口,进出不得。而更多人还在源源不断向飞船跑来,在飞船脚下形成黑压压的一条河流。

就在这时,地面控制塔内传来“预备发射”的口令,人群爆发出恐慌与愤怒的呼喝,人们更加速了涌向飞船船舱门。船舱门在强行关闭。

雨霏远远地看着这一切。远处的争斗惊心动魄,朝着悲剧的方向越走越远。她恍然看见天边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有一颗白日流星降至地面,像是有什么事物从空中降落。但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人群仍然逼向已经开始点火启动的飞船。

飞船舱门还未紧闭,但已经点火。珍惜生命的人开始退却,围绕飞船,形成一道真空的涟漪。已经抓住飞船舱门,或者登上飞船楼梯的人不甘心放弃,仍然想从最后一道缝隙抓住升天的机会。随着飞船底部火焰点燃,有人被人推落,有人被甩下,有人直接跌落火焰里,远远看去就像扑火的飞蛾。飞船火焰达到极盛,窜天而去,留下震耳欲聋的嗡鸣声。所有人在远方旁观这一切,都被震住,许多人骇然无言。

随着飞船远去,有人爆发出哭泣的声音,紧接着,这种声音传遍人群。没有登船的人群开始被愤怒和绝望的悲伤笼罩。执勤车仍然想用铁丝网将人群驱逐出发射场,爆发出混乱的斗争。雨霏向人群外退去,她不想卷进这样的争斗,甚至连看都不想再看。

她流着泪向发射场外跑去,一边跑,一边擦眼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流眼泪。并不是因为失去了升天的机会,事实上,她从多日之前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也不是因为他们被遗留在地球上自生自灭,在她心里仍然还抱着对未来的渺茫希望。但她在这个上午旁观的刺激之后,仍然想哭。她的眼前,始终是最后落入火焰的人的身影。

在发射场外不远处,路上的一个泥水坑边上,她一步没踩稳,踉跄了一下,摔到地上。她跪在地上看着泥水,眼泪扑簌簌掉进水里。

就在这时,一双手扶住她的双臂,将她慢慢扶起来。她看到那双手的骨节,异常熟悉。她心里一惊,抬起头来。眼前的眼睛也异常熟悉。

顾淮将她扶稳,问:“你怎么在这里?我正好要去找你。”

雨霏呆呆地瞪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刚降落,第一时间想去找你。”顾淮说。

“你没有……没有……?”雨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了。

“是的。我没去远航。”顾淮说。

“为什么?”

“我好久没回来了。”顾淮说,“我回来看看你。”

雨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顾淮帮她擦下去手上、腿上的泥水,扶她前行,两个人在坑洼积水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雨霏心里慢慢展开了。她好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的平静了。她听顾淮说着天上的变化,听他说远航的争执与忙碌,听他说他是如何做出一个叫小D的机器人,替他去远航,而又是如何申请了特批的飞船降落下来。他们聊地球,聊地球仅存的大陆和变化无端的海洋,聊地球的气候和未来,聊他们在地球上剩下的日子。他们知道,也许地球上所有大陆有一天都会消失,但他们此时此刻,仍然可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水路上。

那就这样吧,雨霏想。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9-30 03: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附加值

2018-09-28  大家

导读

我试着回想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阿竹的情景,感觉像是站在屋里透过好久没擦的玻璃窗眺望雨天街对面的房子,细节斑驳不清。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1号,感谢阅读。

-----------------------------------------

五月下半,收到中岛的微信:老头子和新恋人去了冲绳,店里就剩下阿竹一个人。你有空的时候来看看吧,冷清了很多。和二丁目的其他店简直没法比。

我试着回想十年前第一次见到阿竹的情景,感觉像是站在屋里透过好久没擦的玻璃窗眺望雨天街对面的房子,细节斑驳不清。一方面是因为那天被朋友带去叫作“橄榄”的小酒馆时,我已经喝了相当量的酒。小酒馆里满是人,彼时还没有公共场所室内抽烟的限制,整间屋子笼罩在烟气和谈话的声浪中。让记忆模糊的另一层原因则是,我在这些年里每次来东京,都会到橄榄消磨时光,新的印象叠加在旧的之上,如同不断涂抹掩盖的画,渐渐辨认不清早先的草稿。

在日本,“居酒屋”和“スナック”(Snack bar)是截然不同的事物,橄榄属于后者。如果进行粗暴的分类,不妨称之为“日式酒吧”,店内提供调酒和四五样小菜,主要还是社交场所,兼有老板陪聊,独行的客人也不会无聊。这一类的店大多由上点年纪的女人打理,客人称其为“妈妈”。听起来如同风月场所,其实妈妈们颇有点居委会大婶的热心和照顾劲儿。

橄榄又有些不同,因为开在二丁目。

老板虽然是一对同志,客户们却有九成是直人,且多为媒体人士。据说契机是在刚开业那会儿有几个杂志编辑约在这里喝酒。阿竹彼时不过三十五六,偶尔心血来潮换上女装和服扮成传统妈妈桑,挺拔身形搭配分明的五官,艳丽又凛然。他素来机敏,和不同的客人都有话可聊,偶尔调戏一下客人,更多是逗趣,不让人感觉狎昵。编辑们很快成了阿竹的拥趸,各自呼朋唤友前来,数年之间,橄榄成了这样一个地方:如果你是东京的杂志编辑,至少得去过一次橄榄,要是连橄榄的阿竹都不知道,那你多半也在业界干不长。

对橄榄以及阿竹的印象,从来和“冷清”二字无缘。我觉得中岛有点夸张。

老头子饭田,也就是阿竹的恋人,实质上的店主,一般在吧台后面默默洗杯子和做小菜,新来的客人往往误以为他是雇佣的小工。橄榄的“入场费”男客三千日元,女客两千,选一瓶基酒放在桌上,便宜的角瓶威士忌或金酒,客人自己倒酒,兑苏打水和冰块。如果客人喝得太多,阿竹会在入场费基础上加点钱,配酒小菜则需要另外点。就像日本大多数民生物价,我一年往橄榄跑两三回的这十年间,店里的消费没变过。

我以为老头子和阿竹的感情也会像橄榄的价格一样十年不变,看来还是太过幼稚。本来,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恒定的事物。

这次在东京是自费闲逛,所以我不像以往出差住在交通便利的赤坂一带,而是选了日本桥一家由宗教法人开设的酒店,每晚能便宜个一两千日元。除了酒店名称有些特殊,从前台礼仪到房间设施,看不出和其他商务酒店的区别。我原以为房间内至少会放一两本宗教小册子,却并没有,不由得略感失望。

中岛声称这几天是截稿地狱,不一定能出来碰面。我在推特上用日文发了一条“待会去橄榄”,指望着几个熟人会看到并响应。大家都忙,一个个问也麻烦,我们经常这么约。时光在日本友人们身上造成的变化并不剧烈,似乎和物价一样,此地有种恒久之态。十年里,被称作“TOTORO”的美嘉不仅没变瘦,体形似乎愈加庞大;佐佐木仍然留着他的小胡子,如今胡须的颜色不再纯粹,日语对此有个词形容,叫作“胡麻塩”(芝麻盐)。黑芝麻撒了盐。至于比我大一轮同样属狗的中岛,有几年不当编辑,据说写起了小说。至于小说究竟有没有写完,我们几个做朋友的怕触碰其自尊,默契地没问他。不过既然他重操旧业,看起来写小说未能成为一门生计。至于我自己,和中国大多数媒体从业者一样,正面遭受了时代的冲击。我在报社倒闭前主动辞职去了新媒体,现在靠采访日本艺术家们吃饭。新东家有两条主要产品线,一个是这些艺术家的作品的线上销售,另一个是日本各种犄角旮旯的高端定制游。老板宣称,我们创造的是关于生活方式的梦想。公司总部在北京,我不习惯那里的风土,申请继续在上海上班。如今每个月除了至少跑一趟日本,也得去好几回北京。都已经是新媒体时代了,老板还是愿意支付出差费,让我滚过去面圣。时代要说有多少进步,大概只体现在去菜场不用带钱包这种小事上。

我乘丸之内线换银座线,从新宿三丁目站出来,先在附近找了家小馆子,独自喝了两合清酒,尽量消磨掉一个多小时,这才往位于二丁目的橄榄走。路边排着长队,我以为是什么网红餐厅,仔细一看,是邂逅咖啡馆。女客不用付钱,男客消费的同时可以和陌生女孩约会。真不知道这一类店的顾客究竟是冲着招牌的“恋爱”去的,还是纯粹约炮。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路边拉客的哥们多了若干非洲面孔,看着有点瘆人。我还记得第一次跟着中岛走在这条街上,他指给我看街角一家外形中规中矩的咖啡馆,说那里是黑道开会的所在。我尽量若无其事地张望,里面的客人是几个穿西装上班族模样的男人,和想象中的黑道差距有点大。如今那家店变成了小钢珠店,走过门口的瞬间,上百台机器的电子音构成的轰鸣扑面而来。

还记得那时中岛认真地对我说,这条街有很多gay bar,我要带你去的那家——老板虽然是——客人并不是。

我也认真地回答,我又不是出来艳遇的。

中岛对我的误解发生在邂逅之初。我大学毕业刚工作不久,也就是中岛还在上海做日文资讯杂志的时候,他的一个朋友从东京到上海旅游。中岛本着地主之谊请对方吃饭。饭毕,朋友要求去同志酒吧。那会儿智能手机尚未普及,中岛没带电脑无法上网,就打了个电话给在他们刊物实习过一段时间的我。苏桑,他在电话那头说,我的要求可能有点奇怪,请你不要介意。

听完他的解释,我说,我当是什么事呢,要找某种酒吧是吧。我带你们去。

带他们去的店一开始是清吧,十一点过后音乐风格截然一变,客人们开始跳舞,不妨说是群魔乱舞。我也挤到舞池中间去晃了一圈,沾了一身别人的汗味和香水味回来,中岛的朋友看我的眼神就有点不对。中岛像是为了制止他有进一步的想法,干巴巴地说,苏桑有男朋友的对吧,好像也是日本人?

小林明石不仅不是我的恋人,甚至都不是男性。她只是以男性的身份生活。还是称其为他比较恰当。过于纤细的五官加上他一贯的粉色湖蓝色叶绿色衬衫,小林的外形很容易让人误解成“女性化的男性”,说得不好听就是gay里gay气。中岛撞见我和小林在咖啡馆聊天那次,我们的谈话主题是一个我和小林都相熟的女孩。中岛的识别力和想象力只够他把我和小林凑作一堆。后来回想,难怪他当不成小说家。

我在酒吧里没有当场纠正中岛的谬误,只说,算不上男朋友吧。

他的朋友立即尖锐地问,那么是性伙伴?

我嗤笑出声。中岛看我的眼神夹杂着忧虑,那是他惯有的神态,使他比三十出头的实际年龄看起来要老一些。他的朋友碰了个软钉子,收敛起隐含欲望的目光。

结果中岛一直没能摆脱他擅自贴给我的身份标签。第一次走进位于地下一层的橄榄,他就向阿竹隆重介绍道,我这个朋友是上海人,和阿竹是一伙的。

阿竹那天没有穿女装,深蓝色和服短褂,光洁的脑门上横着一条卷成细条的蓝花布(鉢巻),像个日料店的大厨。我后来才知道他有类似cosplay的爱好,女装只是其中之一。有一回他裹着袍子扮成罗马人,凝神静立的时候竟然有着雕像般的质感。不过,阿竹不笑不说话也不动弹的瞬间,一向难以寻觅。

初见时听闻中岛那句“是一伙的”,阿竹对我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热情笑容,伸手过来。我只能与其握手。阿竹的手比想象中坚硬和有力,几乎是个商务性的握手。

他用口音僵硬的中文说,你是同志?我也是。

和大多数日本人一样,他发不好“我”这个音。听上去就像嘴里含了一颗弹珠,让人心痒得恨不得将其抠出来。

我虚伪地夸奖道,中文很好啊。你去过中国?

旅游,三次。我是自学的。他停顿片刻又说,学了十八年。

我心想,十八年就这个程度,实在堪忧。不过能维持兴趣长达十八年,是个不厌旧的人吧。

中岛带着我在角落里找位子坐下,老头子很快把威士忌苏打水等端过来。漂亮的孩子啊。老头子说。中岛正色道,不许对他出手。老头子呵呵笑着走了。我低声问中岛,他们不是一对吗?中岛说,是啊,他们在一起很久了,不过正因为太久了,彼此都有另外的年轻情人。

我不由得回头看了眼阿竹。吧台上的射灯照着他的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昏暗中。他和吧台边的客人说着什么,又因为更远处一桌人的某句大声问话笑起来。那笑容在半明半暗间显得意味深长。

我说,搞不懂成年人啊。

中岛愕然说,你都二十五了吧,难道不是成年人?

我纠正道,二十四。要我说多少次啊?咱们正好差一轮。

对那天的记忆几乎只到这里。似乎我和中岛说了很多的话,被陌生人请了酒,也请陌生人喝了酒。美嘉在即将进入第二天的时间来了,她一坐下,店内原本就逼仄的空间似乎被挤压到变形。声称有事赶不过来的佐佐木则在零点过半出现。作为迟到的道歉,他把几只看起来廉价的面包分给我们。那是面包店买的还是小钢珠店的奖品?依稀记得美嘉和中岛对此有过一番争论,我没听清正确答案。阿竹几次穿过狭窄的走道来到我们桌旁,聊几句又转身离去。其存在感在他走开后好几分钟仍悬在空气中。

走下带拐弯的十来级台阶,推开橄榄沉重的木门,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经过空调过滤的空气仍带着点地下室的霉味。要在过去,店内总是弥漫着香烟、酒和人们身上的香水、摩丝构成的复杂气味。我压住愕然,往里走。

吧台里看不见人。直到我去到跟前,终于有个身影从吧台后面突兀地起身,他手里拿着个细长的东西,在射灯下一举。我本能地退了一步。看清那人的脸,我把憋住的半口气呼出来,说了声“晚上好”。

“早上好。”阿竹回答。他的这个习惯和中岛一样,不管时间,只要是当天第一次见面,都说早上好。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意识到,无论日语的口音如何经由努力从边边角角抹净,骨子里我仍是个外国人。

阿竹今天穿着白衬衫,腰间系了黑围裙,乍看像个咖啡师。他手上是瓷盘的碎片。对着光打量片刻,他叹了口气:“这套九谷烧只剩下最后一只,到今天全没了。人活着,就是看着喜欢的东西一点点变少和消失啊。”

我赶紧说:“小心扎了手。要我帮你打扫吗?”

阿竹莞尔一笑,“那怎么行。你是客人!”

“我叫什么?”

“讨厌,杰,以为我不认识你了吗?”

中岛他们都喊我“苏桑”。阿竹在我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到这里时听说我的英文名叫“Jay”,从此改了口。他喜欢用昵称。他叫美嘉“TOTO”,连最后的“RO”也省了。佐佐木则是“毛利”,理由是留小胡子的他长得像《名侦探柯南》的毛利小五郎。中岛被省略了“中”,成了“SHIMA”(岛)。无论你在外部社会是杂志总编还是浪人般辗转接活儿的签约编辑,在橄榄,每个人都被剥离了伴随着姓名的形象,成了阿竹的玩伴、酒友和调侃对象。

我在上海同志酒吧漫游的那些日子,人们也叫我“杰”。橄榄的时光因此像是某种延伸。

我凝神打量阿竹片刻。他胖了些。大概是药物的作用。中岛说阿竹患上了阿兹海默症,老头子是因此才离开的。店铺和东京的公寓留给了阿竹,算是补偿。

就像当初不能理解老头子和阿竹松散却持续多年的伴侣关系,我也无法理解所谓的“补偿”。我没有把自己的感想说出口,而是问中岛,既然得了那个病,怎么继续开店啊?他说,吃药控制着吧,目前还能工作,不开店,阿竹也很无聊不是吗?

“你最近怎么样?”我朝言行暂时看不出隐疾的阿竹问道。

“正如所见。”他笑着叹了口气,先给我倒了杯水,从角落拿出扫帚开始扫地。瓷器碎片的敲击声在没有背景音乐的店堂里听着有些刺耳。水喝着不够冰,几乎是温吞的。如果是日本客人大概会介意,我反正无所谓。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店里有点脏。没有明显的积灰,只是一种感觉。仿佛有无数细小到看不见的灰尘粒子附着在吧台一侧胶木板上钉着的立拍得照片上,也落在阿竹身后酒柜的层架上。灰尘聚拢起缄默。过去存在于这间店里的嘈杂,那些你必须提高嗓门才能和桌对面的人交谈的旧时光,就像肥皂泡般,被尖锐的静默一压就破了,连个湿印子也不留。

门响了一声。我几乎松了口气,回身望去。最好来个熟人。让我失望的是,那是个戴棒球帽的年轻人。等对方走到吧台边我才发现,是个女人,而且不算太年轻,应该过了三十。因为瘦,远远看去给人以少年的错觉。六月末的东京忽冷忽热,她大概是怕冷的体质,在T恤外套了件连帽外套。

女人在和我隔一个位子的高脚凳坐下,对阿竹说了声“早上好”。看情形不是第一次来。阿竹把瓷片倒进垃圾桶,在吧台水槽里洗了手,给她端上一杯水。女人旁若无人地叹道,怎么没人啊。

“我不是人吗?”我忍不住说。

她这才看向我,眼角微微弯起来。“不好意思,我是指人太少了。”

“晚点慢慢会有人来的。最近就是这样。”阿竹幽幽地说。他看向女人,像是有些疑惑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顿了顿又说:“你是不是昨天也来过?”

“我昨天没来。前天和大前天来了。”

“哦。”阿竹显得漫不经心。从前他和客人之间的应对要机敏得多。我在旁边不禁暗自焦虑。

女人像主人般问我:“你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

“阿竹,给我们威士忌加冰。两杯。”

以前店里总是把整瓶威士忌搁在跟前让客人自己兑。这又是一个新变化。阿竹做的威士忌加冰喝起来淡而无味,我喝了一口就想,要是美嘉在这里,大概会直接喊阿竹拿瓶子过来加酒。我和戴棒球帽的女人都没有就此提出异议,默默喝着彼此的酒,阿竹在吧台里呆立片刻,忽然说:“要不要看我以前的照片?”

我看过不止一次了,不过还是说好。有点事做比喝闷酒强。阿竹从酒柜的最底下翻出两本影集,搁在我和女人之间的空桌面上。他没有从吧台里绕出来,有点费劲地在对面弯着腰,翻开从他的角度是逆向的影集。

“你看,这是我们有一年圣诞节,我穿了China dress(旗袍)……”

我有些恍惚。以前欣赏阿竹的旧照,都是混在一群酒客中间,隔着别人的肩膀看去,只能瞥见一角。此刻的情形犹如看话剧时坐在前排正中央,待遇不可谓不佳。只是,阿竹知不知道他给我看过好多次这本影集?而他过去一次次重复展示,难道在那时他就已经有阿兹海默的征兆?

女人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世界。“你穿西装很帅啊。”

阿竹笑道:“我以前是大公司老板的秘书。做了十年呢,直到在二丁目遇到那个人。”

这同样是听过许多遍的故事。毕业于法律系的阿竹位于白领金字塔靠近塔尖的位置,把白天的生活和夜晚的生活截然分开,公司里谁也不知道他的性取向。他提出辞职的时候向老板说明理由是“遇到了想要一起生活的男人”,一向公开表示憎恶同志的老板没有动怒,以少见的温和口吻说,如果不合适就回来上班。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的我大概十岁多一点。那会儿没人把饭田称为“老头子”,毕竟俩人都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阿竹三十多岁,饭田比他大六岁。他们共同生活之后开了橄榄,最初不在现在的位置,更靠近二丁目的中心区域,面积小得多。阿竹回忆起第一代橄榄的时光,总是说,那时候钱就像流水一样。流进来,很快又流出去。大家都在努力挣钱,使劲花钱。我们光是欧洲一年都要去好几回。

女人指着照片上年轻俊美的阿竹旁边的男子,问:“是他吗?”

我看出那不是饭田。大概是某个客人,一只手亲密地搭在阿竹的肩上。西装打扮的阿竹有点像年轻时候的白先勇,即便是闪光灯下失真的色调,也能看出他比照片里的另外几个男人白了好几个色度。饭田在照片的一角,只拍到半张脸。从我被中岛带到橄榄以来,老头子就一直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角落人。

阿竹扫了一眼就说:“他不在照片上。”

我吃不准阿竹是没认出来还是故意说谎,便没有接话。思绪不知怎的飘到阿竹讲过的中国旅游见闻。阿竹学中文的契机是看了原音字幕版的《霸王别姬》,他对张国荣一见倾心,找了留学生私教,从头学起。即便后来得知张国荣是日常讲粤语的香港演员,也没有改变他构建于一部电影上的对中国男子以及中国大陆的想象。每当他们外出旅游,便在橄榄门上贴个条,某年某月某日至某月某日歇业,还请见谅。阿竹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像生意人,有种孩子气的神秘劲儿。熟客在他们出门前一天坐在店里喝酒,他也不会对即将的出游提半个字。中岛有好几次兴冲冲来了遇上纸条公告,只好灰溜溜换一家店。阿竹喜欢将短暂的消失作为一个意外给客人们,或许他是想让人感觉到他的不可或缺。二丁目由同志经营的酒吧双手数不过来,却只有一个阿竹。

老头子和阿竹第一次到上海是在一九九八年。此前他们已经去过北京、西安和南京。阿竹以为作为日本人会在南京遇到公开的恶意,没想到人们十分友善。上海的风气与古都们有所不同,让他想到欧洲。他们吃了小笼包、大闸蟹,坐了黄浦江上的轮渡。淮海路上的马可波罗面包房陈列着鳄鱼形状的巨大面包,阿竹觉得太帅了,想买回宾馆,和店员用他自以为熟练的中文讲了好久才明白,那是非卖品。

他们还去了同志酒吧。我初听时不免惊笑道,九八年?同志酒吧?你们怎么找到的?

阿竹眨眼笑道,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我有点佩服拿鲁迅的文章当课文教他的某个不知名留学生。

一九九八年秋天的上海,我还是个只知道念书和看漫画的高二学生。距离我第一次怀着难以描述的好奇和恐惧走进那一类酒吧,尚有两年多的时光。阿竹他们住的锦江饭店距离我念书的向明中学不过几步路。即便在马路上碰见,我也认不出那两个叔叔是何等人物,更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将在未来的东京与其发生短暂的交集。

九八年的酒吧是怎样的?我问阿竹。

他们跳舞。那种慢舞。你知道的。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直到我发现里面都是男的。

我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笑了。是有过那种老情老调的地方,我早年也见识过,后来酒吧们纷纷往嘈杂的路子走,充斥着变相的钢管舞和秀台。再后来,随着网络的铺天盖地,酒吧作为邂逅的方式显得笨拙又迂回。现在除了偶尔和熟人半怀旧地去个一两回,我几乎不再涉足。谁能想到我曾经也是遇上警方冲击被迫双手抱头蹲在墙角的一员?最近一次在上海的酒吧,正和伴侣筹划移民的KK看着隔开几桌的一个男孩说,放在十年前我会喜欢那一款。现在看到他,我想的是,我要是有个儿子打扮成这样在外面晃,不如先把他拍死。

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不自觉地合上社会规范的节拍,与曲直无关。不过在阿竹身上,你看不到这种如同大马哈鱼定期溯流而上的社会性。我不清楚他的具体年龄,想来比我妈大个几岁。我妈今年五十五,热衷于帮我找人相亲。她是个皮肤白皙的小个子,我读高中那会儿看着和我还有点像姐弟,如今则不会出现被错认的情形。有时我陪她逛街,营业员带着奉承惊叹,哟这么大一个儿子,麻相(形象)好咧,像你。我妈很吃这一套,每每顺势买下她原本不怎么中意的衣服,回到家又陷入懊丧。

女人翻动着硬卡纸衬底的影集,她的手指细长有力,看起来是适合玩乐器或打游戏的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挪到了她身旁的位置,她的侧脸离我不到二十厘米。近看才发现她比我之前以为的还要年长一些。她穿着大概是优衣库的一字领横条纹长袖T恤,长发在脑后随意地一束,细长的脖颈上的横纹让人想起日本寺庙庭园的造景。以石为岛以沙为海,打理寺院的人每天用耙子将沙碾平,又刻划出一圈圈代表水波的纹路。

不过,女人颈上的纹路应该只会被时间一天天刻得更密更深,除非上医院施以科技之力,否则不会复归平整。

我问她:“不好意思,你是哪家媒体的?”

她的动作凝滞了一拍,看向我,一脸的不解。

“抱歉,来这里的媒体人比较多,所以我以为……”

“你……”女人注视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她以为认识的人。也可能她有了醉意。这么淡的酒喝到第二杯,我有的只是徐徐增加的尿意。我等着她后面的话,却不妨阿竹在旁边插嘴道:“杰,这孩子叫NAMI,不是媒体人哦,她是艺术家。”

“噢。”我说。按照礼貌,我应该继续追问是什么艺术。转行到新媒体之前,我跑的是艺术条线,接触过国内大多数现代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日本的也采访过不少。那群人所置身的世界和他们的所谓理念,早就让我烦透了。如今因为新工作,我在日本采访了大量的器物艺术家,或者说匠人。这一类倒是相当有意思。不管是一门心思做事的,还是浮夸粉饰的,至少都在出产可用之物。想到NAMI可能是做所谓纯艺术的,我就隐隐头痛。话说NAMI这个发音对应的到底是什么字呢?菜生?七海?还是干脆是片假名?《海贼王》中文版把片假名ナミ译作“娜美”。她可一点也不像娜美。干脆叫她“波”好了。反正波浪在日语里的读音就是NAMI,虽然不太像个名字。

波冷冷地说:“谈不上什么艺术家,靠那个连饭也吃不上。我在商店街的肉店打工,做可乐饼。”

“哦!我喜欢可乐饼。”我的感叹是真挚的。尽管在她听来可能是嘲讽。

阿竹说:“你不是不吃油炸食品吗?以前店里的薯条你碰都不碰。”

“那不是我,是TOTO。”

“TOTO那么胖,怎么可能拒绝薯条的诱惑。”

“就是因为胖才不吃……”我哭笑不得。

看样子美嘉今天不会出现。佐佐木有一次喝醉了,从皮夹里拿出他和从前恋人的旧照给我们看。他身旁高挑美丽的女人,据说是美嘉。我一开始以为佐佐木说的是醉话,老头子难得打破他固有的沉默说道,是的,那孩子从前很瘦,这些年我们是看着她像面团一样发起来的。我质问佐佐木,你是因为她变胖了才分手的吗?佐佐木哭丧着脸说,我看着是那种人吗?是她甩了我呀。提过很多次复合,她不肯。

我们由此八卦地讨论起美嘉发胖的原因。中岛认为是吃出来的,另一个我如今忘记名字的酒友说大概是遗传。佐佐木没发表意见。

第一次去中岛的办公室玩,进去时里面没亮灯,中岛开灯开空调然后去了洗手间。我刚坐下,发现踩到了什么。桌子底下发出诡异的声响,一个物体艰难地挪出来,巨大的黑乎乎的一团。原来是个睡袋。等里面的人爬出睡袋,我震惊地发现那是个身高超过我的女人,差不多有两个我那么宽,又长又密的黑发披在肩上,犹如戴羽毛的印第安酋长和某种图腾的混合物。我目瞪口呆地问她,所以你就是TOTORO?她闭着嘴点了点头,转身走了。我有点懊悔自己的说话不经大脑。后来才知道她不是生气了,而是去刷牙。

美嘉的五官轮廓分明,甚至可说有着刚毅之美。佐佐木展示的照片上,体重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她完全是另一个人,混血儿般的脸孔让人想起著名的Tina Chow。是什么让一个美女发胖并沉沦至此呢?我总以为和美嘉的职业分不开。她在日本如血管般纵横交错的媒体世界最为生僻和纤细的末梢,专做AV女星的采访,其访谈刊登在一本读者百分之百为男性的AV周边杂志。我们初见的那回,她的办公桌上堆着一摞近半米高的影碟,光看塑料硬盒侧面的文字就够让人心跳加速的。

佐佐木的职业也算是偏门。他撰写凶杀案的长报道。提起任职的杂志名,他总要附加一句“其实就是终极八卦啦”。和周刊每周跟进案情不同,他的报道写于尘埃落定之后,更像一则文字写就的纪录片。为了写稿,他有一半的时间厮混于警局,另一半则在街头。连他的小胡子也有点像蹩脚侦探的cosplay。

我试着想象这对情侣的年轻时代,他们的行业涉足的是日本社会看似淤积不动实则暗流汹涌的下水道。性与死。他们约会时会聊工作吗?想必不会。美嘉几乎不谈工作,当我作为外国人表露好奇时,她轻描淡写地说,那些姑娘们,其实出乎意料地まとも(matomo)。这个词一般指“认真”或者“正当”。我忍不住查了字典,发现通常以平假名书写的まとも居然有对应的汉字,写作“真面”或“正面”,恐怕连日本人也很少知道。《大辞林》的释义为:1)合乎道理,他人无从提出非难。2)合乎规矩,毫无不检点之处。

所以美嘉到底想表达的是什么呢,想说她们认真?正当?还是说她们“没什么不检点,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我想要向她确认,却在一场场酒局间失去了重提的机会。

做可乐饼为生、兼职艺术家的波向阿竹说道:“你为什么不去冲绳呀?”

我意识到她指的是老头子携新情人南下的事,心想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正要转移话题,只见阿竹露出三分笑意说道:“我讨厌苦瓜。”

“冲绳人也有不爱吃苦瓜的吧。不吃不就行了吗?”她不为所动地继续紧逼。

阿竹反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去冲绳?”

“我讨厌泡盛。”

说着,她把空杯子往前推了推,阿竹又给她兑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波趁隙斜眼看向我,问:“你去过冲绳吗?”

阿竹帮我答道:“杰很厉害的!四十七个都道府县,他没去过的只有三个,对吧?”

“两个。下个月正好做一个专题,就能走完了。”

“比不上你,中国的省份我还有六七个没去。”阿竹叹息道。

“你是中国人?”波问我。

我点头。她说:“我一开始以为是韩国人。”

“……我长得像韩国人?”

“像韩流明星。”她说。听不出是奉承还是贬义。我决定姑且当作表扬。

波喝酒的速度一直没变,第三杯到一半,她起身去洗手间。我赶紧问阿竹,这个NAMI什么来头。阿竹说,介绍过啊,艺术家,做可乐饼。我说,不是这个,重点是冲绳,她和冲绳有什么恩怨不成?

阿竹说,没有吧,能有什么恩怨呢?她是名古屋人。哦对了,她是饭田的女儿。

我猝不及防地吃了一惊。波在这时回来了,我只好立即转换话题道,SHIMA最近来过吗?他好像回国后就被工作绑住了,以前在上海他可没这么忙,我们一起喝了好多好多的酒……

可能因为阿竹透露的波的身份太过刺激,酒水比例绝对在1:5以上的调酒居然让我喝得有些晕。后来又来了两个一看就是媒体圈的女人,坐在离吧台有些距离的方桌边,阿竹出去给她们上了饮料和花生回来,若有若无地轻拍我的肩,在我耳畔说道,杰,你有那个想法了吧,在听到她是谁的同时。

阿竹的敏锐让我心惊,几乎要怀疑阿兹海默的事是中岛编出来骗我的。但我接着想起中岛的话,他说阿竹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跟没事人似的,有些时候像是变了个人,连熟客也不认识。出于该死的职业习惯,我感到自己有必要眼见为实,可我真的不想看到叫不出“杰”的阿竹。

那么他还会记得我在这间店的另一场邂逅吗?

忘了是三年还是四年前,我还在原来的报社,像以往一样休年假过来玩。那天中岛和佐佐木都不在,我和美嘉坐在吧台的位置。对,就像今天和波一样,中间隔着一个座位。美嘉说,等有人来了再挪,这样宽敞点。

我很怀疑美嘉能塞进航空公司的座位。大概也是因为体形带来的不便,她厌恶旅行,最多在周末去个近处的温泉。她总是选择可以包时的温泉旅馆,客人预先选好时段,就能独享温泉。想象美嘉如力士般小山一样的裸体浸在温泉中的场景,我的下半身便有轻微膨胀的压抑感。对朋友有这种奇怪的念头是不好的,但我既没有努力克制,也没想过表露。就像和小林明石每次见面,我都有模糊的欲念。分辨不清那种念想是对他经营多年的男性外表,还是对他尚未经过手术改造的女性身体。表面上,我和小林是因为苗而熟稔。苗是我的大学同学,他的公司下属。奇怪的是,在苗离开我们的生活圈后,我和小林仍维持着不深不浅的交际,就像徘徊在停止更新的游戏场景里的恋旧玩家。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是从未真正建立的三角关系。我和小林分别占据了三角的两个顶点,无从成为平行线乃至相交线。

小林最终去了美国,据说他一直没有做手术,选择靠荷尔蒙药物和装扮继续站在模糊的分界线上。他天生男相,否则敏锐如中岛也不会把他误认为和我约会的同性恋男子。他的新伴侣是个日裔二代的美国人,看照片不算美女,短发,皮肤晒得很黑,贴身吊带衫底下不穿胸罩,站在他旁边显得娇小,不过总觉得隐隐有发胖的趋势。

我把手机里的小林和他的伴的照片给妈看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试探什么。妈说,你朋友很帅啊。又说,小姑娘长得一般,这么多雀斑。我有种冲动,想说,这个朋友其实是女的。想到我的话很可能惊动沉寂多年的死火山,终于还是忍住了。

那天和美嘉坐在吧台边聊着天,不知怎的说到了我的性取向。美嘉说,所以你真的不是gay吗?中岛一直说你是。我笑笑说,你觉得我像吗?她眯起眼看我,说,我搞不懂你,也许,你只是谁也不爱。连自己也不爱。

当美嘉凝视我的时候,总觉得她是用整副身躯在看着我。无言的压迫感让我悄悄往右侧挪了挪。右手边坐着个染着枯草色头发的女孩,之前也在橄榄见过。是个诗人,或者说有志于成为诗人的文学青年。她那天是一个人来的,独自坐了很久,一脸被人放鸽子的百无聊赖。我顺理成章地请她喝酒。美嘉说明天有采访,十一点刚过就走了,我和女诗人喝到两点多,水到渠成地把她带回旅馆。做爱到一半的时候,她捂住嘴,发出奇怪的呻吟。我觉得有点不对,停下动作,她一溜烟去了浴室。后来发现她是去吐。抱歉,最近胃不好,她说,不是你的问题。换成别的男人大概会因此受打击,我算是想得开的,主动问她是否需要我去便利店买胃药。她说不用,躺在我旁边说,你在橄榄找什么呢?我反问什么意思,她说,我总觉得你在那里寻找什么,是找人吗?

隔了几个月再去的时候,阿竹给了我一张明信片,没盖邮戳,圆圆的蹩脚字体写着诗。是一夜情的诗人留给我的。诗写得很坏,有股色情的劲头。

阿竹一本正经地说,这里没有合适你的女人。在橄榄认识的男女,就没一对能成立的。不过,在整个二丁目也是这样吧。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都不长久。

我说,上海也一样啊。再说长久指什么?谈恋爱,还是结婚?结婚生孩子之后也有离婚的不是吗?还有不离婚不告而别的呢。

那番话我说得咬牙切齿,阿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爱八卦的阿竹也有不知道的事。我交过一个在橄榄认识的女朋友。在和女诗人的失败床事之后。

当时混在一群人里相互交换名片,我对某个女人名片上的杂志副标题感到好奇——着物専門誌(和服专门杂志)——忍不住问那是怎样的刊物。等我回到上海,办公桌上躺着一只来自日本的A4信封,里面是一册精美的季刊,内文有一半是和服美女的照片,文字疏简。时值盛夏,该期的主题则是“秋”。层层叠叠的红叶背景美得像假的。说不定是前一年的风景照PS合成的。我礼貌性地按照名片上的邮箱写了电邮过去,说杂志很好看啊谢谢,版权页的编辑只有两个人,你们是两个人做一本杂志?她回信说是的,几家和服品牌是杂志的赞助商,摄影师和模特都要自己找,也没有另外请设计师,两个人承担了所有的修图撰文和排版。好在一年只有四期,不然真是忙到想把猫爪也借来一用。

名片上她的名字是佐嶋ミヨ,最后两个字读作Miyo。我认为给子女取名用片假名的父母都是偷懒。能安在这两个发音上的汉字实在太多,从常见的美代、三世、美弥、珠代,到比较生僻的心叶、望阳、未夜、海遥,甚至还可以写作“深夜”。我被所有的可能性搞得头晕目眩,而她在记忆中的脸孔也随着所有那些汉字变来变去,忽而端庄忽而纯情忽而散漫不羁。或许是我在第一次见面时喝多了,根本没搞清楚她和另外几个女人谁是谁。我决定称她为M小姐。

两个月后,等到真正的秋天到来的时候,M小姐和一个女伴来了上海。为尽地主之谊,我带着她们去相熟的女摄影师可可家吃大闸蟹。英国留学回来的可可和她们讲英语,我以为日本人的英文都是惨不忍听的僵硬发音,没想到M小姐讲一口轻快的美式英语。原来她十五岁之前随父母住在美国,所谓的归国子女。

刚回国的时候被欺负得很厉害。她淡淡地说。她的脸孔和我记忆中那些不确定的形象全都对不上,是一张不太日本的面孔,高颧骨细长眼睛,更像韩国人。而且她很高,穿着平跟鞋只比我矮一点。衬托之下,和她同来的短发微胖女子如同一粒大福。大福女子名叫实代,发音和M小姐的名字一样。

在运动鞋里放钉子之类?我用日语问。实代接过去说,比那严重得多,被其他女生堵在厕所里拳打脚踢,还被按进马桶里。

我翻译给可可听,她的神色介于同情和茫然之间。可可是旗帜鲜明的女性主义者,当听到同性间的倾轧,她似乎丧失了习惯的论战基础。

M小姐说,那时候觉得自己可能会死掉。不过后来总算熬完了中学,上了高中。她看了一眼实代,微笑着说,然后交上了朋友,最开始是因为名字的读音一样。

实代说,我原来以为你会成为漫画家。你那么爱画和服美女。没想到最后做了和服杂志编辑。啧啧。

可可问实代的职业,她笑嘻嘻说,我呀,是无业游民。

实代拎着一只爱马仕的包,身上的衣服也价值不菲。我猜她要么生在殷实人家,要么嫁得好,直到她们离开前的最后一晚,M小姐来我的住处留宿,我才从她口中听说,实代是银座高级酒廊的陪酒女,店里的TOP 1。不仅如此,还是早稻田经济系毕业。至于为什么名牌大学热门专业的学生会走上陪酒之路,我并不关心,谁还没有盘根错节的私事呢?我只是诧异于圆乎乎软绵绵的大福团子能坐拥头牌,逛酒廊的日本成功人士的审美堪忧啊。M小姐说,你不觉得和她说话很舒服很自然,让人不由得不设防?那绝对是一种才能呀。

我在做爱之后想起来问她,杂志怎么在夏天做出红叶,是PS的吗?她有些愕然,回答说,八月也有一些地方有红叶的,到北陆的山里去拍。

是吗,我还以为是假的。或者提前一年拍好。

提前一年可没法预知流行。再说真和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的声音带着困意,片刻后又说,看起来是真的就行。

M小姐回了日本,我隔了几天见到可可,被她好一番打量。可可说,你和那个谁睡了吧。我心头一跳,反问,你指谁?她扬眉道,两个都是Miyo,我说的是谁,你心知肚明。我打个哈哈混过去,问可可和她男友的近况。两人在要不要丁克这件事上产生了分歧,婚期迟迟不决。

可可面色一沉说道,不行就算了,我对他已经丧失耐心了。我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她自己当然也知道。我只能宽解她道,也许再过个两年,科技足够发达,男人也可以生孩子了。她听了脸色更坏,嘀咕道,生我倒是不怕,谁来带呢?

其实男人带孩子也未尝不可,但每个家庭的具体情况一般建立在经济基础上。在可可及其未婚夫之间,总不能让某位投行工作的高薪人士放弃他昂贵的时间去带娃。摄影师虽然也是一份正经职业,在他人眼里,尤其在老一辈的眼里,简直就没法算是“工作”。男方的家长曾经语重心长对可可说,你现在还年轻,花个几年在孩子身上,等孩子进了幼儿园,后面有我们帮手,你又可以重归社会不是?

可可向我抱怨道,我就是听不得他们这种论调!什么叫花个几年?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就可以随便拿来用?他们知不知道作为摄影师也有创作的黄金期?

作为诤友,我本可以指出,最近这一年她也没怎么创作,都在拍商业片。但诤友不好当,话到嘴边变成,幼儿园之后你就可以甩手不干?这可不是工作,还有辞职一说。

看到可可黯淡的神色,我心想,看来我终归只能做个损友。

那天临分别时,可可又燃起八卦之心,问我,你打算和爱马仕女友怎么继续啊,两地恋?我这才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也懒得纠正,将错就错地说,对啊,打个飞的,加上机场两头的路,最多半天也就见到了,和北京深圳不也差不多,比英国可近多了。可可被我的话勾起回忆,叹息一声。

和M小姐终究没熬过半年。其间我去过一次日本,她因为工作太忙,没机会来上海。我们像所有两地恋的情侣一样每天互发大量的微信——她在我的指导下安装了软件,并很快习惯了和Line相似的用法——临睡前语音,经常分享照片。她没有发朋友圈的习惯,毕竟她的微信上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友邻。有时她给我的朋友圈点赞,看到中岛的赞与其并列(美嘉和佐佐木没有微信),而他们相互看不到,我有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自得,又仿佛内疚。我若无其事地向中岛打听过M小姐的事,他说那是个工作狂,又说,从来没听过她谈恋爱的事,说不定她其实和你一样哦。我正色道,gay和les怎么会一样,明明是这个星球上距离最远的两种生物,却经常被外人当作同类。其实向中岛坦白我与M小姐交往的事也未尝不可,但我太沉浸于中岛给我的人设,不想主动打破。

分手是由一封信件告知的。就像半年前的那本杂志一样,来自东京的邮件躺在我的办公桌上。DHL的硬纸封套摸起来像是空的,我用剪刀剪开,口朝下抖了抖,掉出来一只小信封。我这才感到心跳有点急促,刚才差点以为会看见什么照片。丁香色和纸信封用贴纸封了口,很容易拆。里面是绣球蓝的信纸。手写的信。抬头是“蘇様”,我读了两遍,才从客气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敬语背后捕捉到M小姐的真意。她在信中写道,我感到自己终究无法触及您的内心。

情侣们究竟是因为什么决定结合呢?是所谓的共同理想,还是为了有个人分担生活的重任?或是出于随时可能变质腐败的爱?想要将其收入保鲜盒塞进冰箱的一种冲动?我从来都没能搞懂过。我有过的几次短暂关系,都结束于我过早的厌倦和逃离。像这样被一纸文书客气又决然地宣布分手,还是头一遭。

我抓起手机给M小姐发微信。几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回音,只有我的绿色对话框像风干的油漆般留在屏幕上。我收到信了。你是认真的吗?我们见一面吧。见一面,好好谈一下。

可能她看到了但是不想理会。可能她已经把我拉黑。可能更简单,她只是删除了整个程序。全程只需要两个动作。

夜里,我给她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后被转入语音信箱。我没有留言便挂断了。回想半个月前和她在镰仓度假的周末,我在钱洗弁财天那儿洗了张一万日元,她看得大笑,说你真贪心。我逗她说,那我如果把你的手放进去洗,是不是能洗出一串Miyo?她注视我的眼睛说,你想要吗?我说想啊,要那样我就留一个在东京上班,其他的跟我回家去。她摇头说,如果留在东京的才是真的我呢?听到这话,我莫名地想起孔雀公主的故事。她藏在一群侍女中,等待爱人靠触碰双手辨认自己。

我知道这时候该说,我会认出你的。偏偏嘴贱的个性又冒出来,说了句,你不是也说过吗,看起来是真的就行。

应该就是在收到M小姐的分手信后不久,我离开工作七年的报社,来到现在这家打着新媒体旗号的旅行社与买手店。习惯了可以说是松散的节奏,忽然就被选题量出稿量和阅读量的三座大山当头压下来,起初我每天都想放弃。毕业十年,老同学有的评了副教授,还有的创业拿了风投,只有我像是绕了一圈回到原地。按照惯例,每个月总有一个周末,我回闵行去看妈。闵行的房子是动迁拿的,位置偏僻,一号线换五号线,出站还要走一大截。因为实在是忙且累,我连续拖了好几个月没去。妈不习惯这样的变化,从微信发来语音抱怨。她说,你真的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啊?不会是在谈朋友,不想跟我讲吧。

被甩的我只能回以“忙到吐血”的表情包。虽然无从比较,我猜我妈和其他家长有些不一样。她作为单亲妈妈固然很不易,但她始终怀着天真的错觉,以为我到一定的年纪就会和她成为平辈朋友。我念大学的时候她反复教导我说,和女孩子在一起要注意啊,安全用品在便利店什么的都有卖的,要记得买。我听了既窘又闷。那是我刚开始混迹同志酒吧的年头,对自己的取向尚且混沌不清。要到几年后,我才会发现,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掰不弯的直男,那就是我。

酒精的作用下,记忆中的M小姐的脸孔和阿竹宣称是饭田女儿的波的面容重叠不清。和M小姐分手至今有两年多了。头一年,我即便出差到东京也没来橄榄,一方面是忙,一方面是怕碰到她。因此也就错过了美嘉和中岛目睹的那场争执。有一天晚上在店里,当着一堆客人,阿竹把一桶冰块当头浇在老头子饭田的身上。中岛讲述时摇头说,那是因为阿竹病了。美嘉对此则有不同的意见。她说,是因为阿竹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从前即便老头子和年轻孩子在一起玩,阿竹也不当回事,他知道绳子攥在自己的手里,一拽就能回来。我反问道,绳子的那头是老头子吗?怎么被你说得好像遛狗。美嘉以她一贯认真的神色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啊,被这样那样的绳相连,有这样那样的羁绊。

絆(kizuna),日语的“羁绊”,听起来总有种热血漫画的味道。我试图想象自己和妈之间的连线,暗自萌生找把剪刀的冲动。接着想到,我和我毫无印象的爸之间,是不是也有肉眼不可见的线,横亘于浩大的时间和空间呢?

我借着酒意问波:“你来这里是有想见的人,对吗?”

她扬起下巴示意正在从大塑料袋往我们的碟子倒柿种花生的阿竹。

我心想,你爸不是饭田吗,你来见和你爸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又被抛弃的男人,有什么意思。因为口不择言得到的教训已经太多,于是我忍住了,干巴巴地说着冷笑话:“你来晚了,阿竹年轻貌美的时候……”

她打断我的话头,“你觉得阿竹和那个人,谁是攻?”

我被她问得倒吸一口冷气。这难道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吗?难道事实和表象正好相反?光是揣想可能性都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一眼就知道吧。阿竹是那样的。”

“不一定吧。那个人的新男友一看就是攻。”

“你见过?”

她不置可否,用搅拌棒搅动着杯里新加进去的冰块。“也有可能你是对的。只是,人是会变的。从前是一边,随着时间会挪到另一边——你觉得人有没有可能从gay变成nonkay?”

Nonkay听起来像外来语,其实是个日语自造词,意思是绝对的异性恋者。我笑着摇头,说没听过这种情形,反过来的倒是听过不少。

她注视着我说:“和我一起回去?那样我就可以向你证明,也是有可能的。”

我开始隐隐头疼,不知道阿竹向这个叫波的女人做过什么宣传。可阿竹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知道我有一堆LGBTQ的朋友——仅仅是朋友。我就像行走在社会边缘的田野调查工作者,不妄作判断,不强加于人,也不牵涉其中。

也许阿竹的大脑真的开始被病变侵蚀。他之前对饭田的粗暴,店里随处漫生的灰尘,他突兀又不落实处的嘴快,都是某种呈现。就像太阳沉入地平线的另一端,他的神智也在迎来不可逆转的日落。终将笼罩一切的黑暗降临之前,我们这些在橄榄有过诸多回忆的客人所能做的,仅仅是原地观望。

手机显示时间已近十二点。明明戴着腕表,看时间时仍然下意识地点一下手机。从昏睡中惊醒的屏幕显示我有未读的微信。是妈。她说,最近咳嗽一直没好,你哪天回来?上次买的那个吃咳嗽的粉末再给我带一点吧。我有点懵,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指的应该是龙角散。我回了个“好”字。那边秒速回了长长的一条语音。国内临近十一点了,妈居然还没睡。我从布挎包里摸出耳塞,听了起来。

妈的声音尖尖的,毫无睡意。

“我昨天去福州路买字帖,买完出来吃个老半斋,结果遇到老邻居了。阿兴老婆你还记得吗?她前几年生了癌症,没想到看着还挺精神。她说她和阿兴住到嘉兴去了,原来动迁他们贴钱买在莘庄,后来生病用钱,房子也涨了不少,就卖了买到外地。我是多少年没去过嘉兴了。现在有高铁,快得很。”

语音自动转入新的下一条。

“阿兴老婆说她前几天在嘉兴遇见你爸了。我说不会吧,大概是长得像的什么人。结果她说,不会错,他主动过来打的招呼。阿兴老婆讲,他看起来老了很多,脸色也不好,黄黄的,像是生了什么病。她问我最后到底离婚没有。我说,离不离有什么差别呢,这个人咣当一下走掉了,把家里存款卷了走,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连个字条都没留。要不是有熟人在东京遇见他,我根本不晓得他去了日本。这么多年估计都黑在那边。现在居然回来了!而且还是回的老家……他爸妈的丧事都是我和他弟一起办的,他连爸妈死都没回来,反正也通知不到他……”

妈的语气并无哀怨,几乎像在说一出新近看的电视剧。

我四岁那年,比现在的我还年轻的爸离家出走,现在三十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爸是有了别的女人抛弃了我们母子,妈也始终保持着这副怨妇的论调。高二下半,我想要偷妈藏在家里的现金去买新出的盗版漫画,东翻西找之下,抽屉底层的一只牛皮纸信封映入眼帘。信封很薄,不像是装了钱。我把里面的东西往外倒,两张照片轻飘飘落在妈一个人睡了好些年的大床上。如果说经过多次洗涤变薄褪色的淡蓝色床单是我家的现实,那么那两张彩色照片容纳的,就是另一种不可见的现实。照片上的爸艳丽极了,他,或者说她,戴着长卷发的假发,假睫毛唇膏一样不少,穿着有垫肩的墨绿色长裙,脖子上系着白底绿花丝巾,遮蔽了喉结。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单独的全身照,一张是半身的双人照,她搂着个比她矮的微胖女孩,分明是年轻时代的妈。在美得诡异的女装男子身旁,妈的笑容羞怯。但她确确实实在笑。我盯着年轻时代的他俩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拍照的人。曾经隔着镜头注视他们的人。爸的外遇对象是那个人吗?或是根本无关的其他什么人?

我想起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有人来家里和妈通风报信,说是在东京遇见了爸。来人面带难以掩饰的诡秘神色,妈把我打发出门,和客人聊了很久。客人遇见的是我凭借放在五斗橱上的全家福臆造的那个爸,还是眼前的照片上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这个人?

后来我念了日语系,理由是以后可以看原版动漫。妈对我的志愿没提任何意见。我从未对她提起发现那两张照片的事,在她的视线无法触及的时间和地点,我流连于非异性恋者聚集的酒吧。我是在寻找某个具体的人或是其他什么吗?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妈的语音还在一条条地蹦出来,我摘下耳塞。有点害怕她说着说着无法自控,把她以为我不知道的往事和盘托出。至少不是现在。至少不是在日渐分崩离析的橄榄。阿竹和波说了句什么,笑起来,波一脸严肃。我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问波,你们在聊什么。她答,附加值。

“附加值?”我想起遥远政治课上的概念。资本家榨取的剩余价值。劳动力。生产资本。

“爱的附加值。”她像广告里念出产品名的女明星一样说道。听起来简直像隐含了神秘配方的新款眼霜。

“那是什么?”

“是我们,我们每个人。”波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爱是消耗品,不断被产生出来,投入两个人之间。它不诞生什么。性是伴随物。人们期待消耗品能成为永久的备品,所以才缔结各种在一起的契约。男女之间,便会产生附加值,也就是孩子。”

“听起来简直像一套理论。”

“是阿竹的理论。他还说——”波忽然住了口,嘴边露出忧伤的法令纹。

“还说什么?”

“说你的父亲也是gay。你以前告诉过他。不过他同时也说,他现在讲的话,不能都当真。他在吃药,让他的脑子保持清晰的药,有时候他觉得那个药让他的记忆反而变得混乱了。”

她顿了顿又说:“阿竹说的是真的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我想起M小姐曾经表示,她如果结婚,要生两个女儿。我问难道不是一男一女更合适吗?她说,因为搞不懂男孩子都在想些什么,没有信心做男孩的母亲。我说,照你这么说,我妈很厉害。M小姐说,虽然没有见过,光是听你讲,也觉得真的很厉害。

妈和爸在一起是出于爱吗?是因为爱,才有了我这个附加值吗?她为了把我养大,除了正式的会计工作,还兼了两家小公司的做账。周六日她都要骑车去那两家公司,所以我从小就会自己煮饭。我还会洗衣服,晾衣服时把她骑车用夹子夹过而留下痕迹的裤脚努力撸平。

我停止回忆从前的妈,试图想点别的。思绪转到最近的一次采访,大阪附近一家百年点心店。他家的薄饼在制作过程中添加了后院的温泉水。店主说,这就是我们的附加值,别家没有,只有我们有。

所以附加值的另一个解释是独一无二对吗?我们都是附加值。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熙熙攘攘中踽踽独行。

仿佛是脑子里一个开关啪嗒一声合上了,我用严厉的语气对波说:“证明我和你一样,你就会开心吗?并不会吧。”

声音可能不觉间有点高,不远处那桌两个女人的说话声猝然停下,吧台内的阿竹朝我们看过来。他的脸色显得阴沉又古怪,像个陌生人。我想说,我爸是不是gay或者我本人是不是,有什么要紧呢?大家最后都不免一死。而在死亡之前,还有更多的糟心事。连阿竹和老头子都可能分道扬镳,这世上简直没一件牢靠的事物。这时我看到手机上传来语音通话的邀请,是妈。她的诉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直接拨了过来。我迟疑着,不知是否该重新将耳塞按入耳孔。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10-10 07:1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10-25 08:51 AM 编辑

匿名作家024号:小东西

匿名作家024 大家  2018-10-10

CF4098D5-CE9D-4CC4-8E93-E9E19BAA1B3D.jpeg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普鲁斯特问卷及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4号,感谢阅读。



匿名作家_024号

普鲁斯特问卷


1. 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婚后女友逐渐展现了许多奇特的爱好。有一阵子她热衷于看男同动漫,有一阵子在专研播音,有一阵子把大学里的日语教材拿出来学习。对她了解越多,反而觉得越陌生,所以最熟悉的人也会有很多未知的一面。这应该就是小说的出发点吧。

 

2. 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我想写出人的精神困境。这样的困境可以是成长、家庭和时代造成的,也可以是个人寻求信念过程中的处境。但是这些是以细密的生活为基础,并且应该写得有趣。

 

3. 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六个上午。

 

4. 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身边不能有人。

 

5. 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王咸 《去海拉尔》。

 

6. 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大江健三郎的《个人的体验》。

 

7. 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钱理群写的《周作人传》。

 

8. 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海明威。

 

9. 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面对这个世界的困惑。小说是要写故事、写人物,但是有时背后的东西比眼前的东西更加深刻。就像画家画一幅画一样,同样的山水和鱼虫,表达出来的是不同的。

 

10. 你觉得什么是美?

美和审美是不同的概念。这里理解的美,应该是审美。审美可以是天上的云、地里的麦子、桌上的面包屑、墙上的斑点等。

 

11. 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不想谈这个问题。因为有的时候人看着很正常,也很开心,但他又有可能比哭更痛苦。

 

12. 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我愿意生活在宋朝江浙一带,当一名乡绅或者道士。

 

13. 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应该是不同的。我对世界充满困惑,并且十分惧怕。世界在我眼中是一处未知的黑洞。

 

14. 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沉默。

 

15. 你觉得婚姻会对新一代年轻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影响?

对于缺少爱的人来说,婚姻会给他安全感。到了中年婚姻是什么状况,我们也很难去想象了。要是大到一代人的概念的话,如果两人真的相爱,结婚也是有积极作用的。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房子太贵了。





小东西

匿名作家025号

 

那天,走出商场,外面正下着雨。我裹紧衣服,抽着一根烟等何玲。跟往常一样,她磨蹭了许久。我不敢催她,只是望着冬天沉郁的天空。烟烧到尾巴,她从洗手间所在的甬道走过来。她显得急急忙忙。我掐掉烟,踩到脚底。我不想让她看到我抽烟。她穿着大衣显得臃肿,我想提醒她衣服没有掖好。她径直往雨地里走。我初感到惊奇,又觉得雨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大。我跟着她穿过广场。她着急地朝路边招手,一辆出租车停过来。她看也不看我坐到后排。我坐进副驾驶,往后看她一眼。她的眼神漂浮在窗外,脸上洋溢着笑容。


回到家,站在雨廊底下,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她靠近我,缓缓解开一个扣子,露出一顶小小的粉红色帽子。我探望进去,她双手暗暗托着的,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从大学谈恋爱开始,我和何玲在一起快十年了。她生活朴素,说谎时自己都会笑。拿别人东西更是不可能,但这次她抱回来一个孩子,我怎么也不能接受。她不理我,腾出手打开门。客厅里乱糟糟的,她挪开沙发上的包,小心放下怀里的小东西。小东西穿着小裙子,胳膊和腿都肥肥小小的。她举着双手,眼睛微闭着。她蹬了一下脚,在梦里笑起来。那是天使的模样。但不管怎样,我都要问清楚。孩子哪里来的?何玲笑着说,我偷的。我以为何玲在开玩笑,或许她是帮人照看。但是想到我们来上海这几年,没有哪个有孩子的朋友。何玲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一床小被子。她说,她看到有辆婴儿车,她就顺手抱走了。我想到何玲走出洗手间时匆忙的模样。


看到她毫不在意。我气恼了,我抓住她的肩膀说,赶紧还回去,人家都急死了吧。她挣脱开,继续找可铺垫的衣物。我拦不住她,我走到沙发旁,抱起婴儿。踱到门口,何玲早已等在那里。她头发散开了,她挡住门,指着我几乎在怒吼:放回去,给我放回去!她步步逼近,眼神里露出一种凶狠,是那种彻底的、不计后果的反抗。我执意去开门,她推开我,踢着我的膝盖。


CE1E25B7-E06E-49CF-B4A2-D5D94ABA8E36.jpeg


大概是争吵的原因。我肩上的婴儿醒了,她将手指含在嘴里,好奇地看着身边两个陌生的人。我不敢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婴儿怔了一会,忽然大哭。何玲条件反射一样,赶紧从我肩上接过去,放在怀里掂量。我退到一旁,看着她解开婴儿的纸尿裤。她提溜着,在我眼前晃悠。看吧,何玲的声音柔软了,看吧,尿了。赶紧下去买几盒。


我拿了钱,去楼下附近超市。雨基本停了。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我脑袋更加混沌。我怀疑楼上的事是否真实?我像是往常那样,被何玲打发下来去买一袋盐,或者一瓶可乐。走到电话亭旁,报警的念头一闪而过。我这才感到慌张,商场那边肯定报警了,警察是不是在着手调查?我想到商场每一层都有监控,何玲肯定暴露了。


我在超市里胡乱抓起两包。没有看生产日期,也没有对比吸收效果。走到收营台前,店员朝我微笑,过去有什么家用品,我都到他这里买。付完钱后,他对我说,哥你很久没来买了。有股力量拉扯着我。我点头说,是呢,去了趟外地。


何玲熟练地换上纸尿裤,婴儿不哭了。大概是感觉到了干爽。我想告诉她问题的严重性,但她只是忙于眼前的事。她在沙发上铺了个小窝,这样婴儿躺在上面又安全又舒适。


但是问题还是来了。我刚坐下一会,有人来砸门。用手,好像也用了脚。我警觉起来,我将婴儿抱进卧室,何玲也跟过来。我锁上卧室的门。敲门声更猛烈了。我打开猫眼先探探虚实,但猫眼堵住了。我打开一条缝,一只皮靴伸进来。门渐渐撑开了。我等着警察们一阵拷问,一盘披萨塞进来。我打开门,外卖小哥愤怒地看着我。他指着楼梯说,六楼,这是六楼啊,还要我等那么久。说着,蹬蹬跑下楼。


我捧着披萨,像被骗了一样。走进卧室,我又问何玲,到底怎么回事?何玲掀开纸盒,说我下楼时,她点的。


接下来是吃饭的问题。何玲的乳房没有奶水了。估量婴儿的体重,大概能吃一点流食。何玲煮了半锅青菜粥。这两个月来,是她第一次下厨。她调着小火缓缓炖着。我打开网页查刑法。我跟何玲除了骑车违章,还没犯过什么法。粥熬好了,我只了解了大概。我端着粥,坐在床边。何玲拿着勺子,自己尝一口,给婴儿喂一口。小东西吃得很欢,不多时脑门上就出汗了。何玲说,我们给她起个名字吧。我想了几个常见的。何玲说,就叫苗苗吧。我看着她的眼睛,又迅速挪向窗外。我说,好吧。


白天过得总归不容易。晚上小东西睡得很踏实。我从身后褪下何玲的内裤,她没有反应,只是顺从地抬起臀部。我抚摸着她,从后面进入了。很干涩。我活动了几下,旁边的小东西翻了个身,嘤嘤啼哭。何玲睁开眼睛,双手推出我。她提上裤子,抱起婴儿在床边走动。我感到泄气,只好带着那股冲动睡去。


到了后半夜,我噩梦惊醒了。我梦见无数的人在追赶我,要将我埋到土里。我睁开眼睛,光线刺眼。我这才发现床头的台灯没有关。何玲又忘记了?我抬起头,看到床尾的身影。何玲在念叨着什么。我又想睡去,但觉得不对劲。她搂着小东西,轻声说,可怜九月初三夜、可怜九月初三夜……


那是白居易的一首诗。我已经害怕她念这首诗了。


第二天,何玲照料完家务,抱着小东西,躺在沙发上。我看到她手里拿着《唐诗鉴赏》。大学毕业以后,我没看她正经拿起过一本书,何况又是古诗方面的。她翘着腿说,你知道白居易写完一首诗,都要给老妪去读吗?我说不知道,可能是杜撰的。她反驳说,他的诗妇孺皆知,妇孺没读过,怎么叫妇孺皆知呢?我不想跟她争辩。历代诗人从来都不是为平民写诗的。后来,她终于翻到了那首《暮江吟》。她读了几句给小东西听。小东西像听懂了似的,扬起胳膊蹬腿。何玲抬头望着我说,要不给她定一个生日吧。


我们也不知道她何时出生的。我说。


没关系,我们定一个日子。那样的话,孩子才真的是我们的呢。何玲天真地说。没等我同意,何玲指着书页说,就定这天吧。九月初三,怎么样?


怎么样?她又问。我说好呢。紧跟着,她叹了口气说,好可惜,现在是冬天,农历的九月早过了。看来要等到来年了。


我打开电脑,继续浏览昨天的网页。相关的新闻弹出来。打开之后,我看到一组惊心动魄的画面:哭泣的女人、隐藏的犯罪团伙、迅速的作案手法、分散到各地的儿童。底下一串数据和警方提示,让我恍然醒悟,我们跟他们做的,是同样的一件事。


看着欢笑的何玲,我借口去楼下买烟。她说,给苗苗带一只奶瓶。出门前,为了防止意外,我戴了一顶棉帽,找到一副口罩也戴上。


走出小区,我打了辆出租。商场仍嘈杂繁忙,我在人多处下了车。有三名巡警在一起抽烟。广场上并没有增加警力。我在杂货铺买了包南京,走进商场的玻璃门。我往卫生间所在的甬道瞥了一眼,只有一位保洁在拖地。我上了二楼,留意附近的摄像头。摄像头都不动弹,看不出是否还在运转。走进一家母婴店,我挑了奶瓶,又拿了几个奶嘴。在收银台排队时,我想听听几个母亲谈谈偷窃婴儿的案件。但是她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忙着操作手机支付。我付了钱要出门时,商店大厅的喇叭转播来一则提醒。大意是要顾客保管好身上的钱包,后面又人声突然加进来:另外,请家长务必看护好自己的小孩。


我听得后脊发凉,我压低帽子,紧忙下了楼梯。穿过玻璃门,我想到几天前那个女人坐在地上,肯定发疯了。出了商场有人叫住我,是领头的一位巡警。看到他拿着扫描的仪器,我放弃了奔跑的念头。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他说。我往广场旁的小道上望去,有辆警车停在那里。我说,你说什么?他重复了一遍,伸手过来。我摸到口袋的钱包,身份证就在钱包里。我说,我出门忘记带了。他退后一步,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说,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报一下身份证号码也行。我随口说出一串数字,就往路边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拿出身份证看了一眼,末尾的六,被我说成了七。


回到家,何玲嫌弃我买的奶瓶偏大。她只能灌小半瓶热水。我站在阳台上吸烟。等她洗漱好,苗苗含在了嘴里。我坐在她旁边说,过两天,我们把她送回去好不好?顶多让人家臭骂一顿。


何玲去收拾水壶,我跟在她身后说,我们总不至于犯法。何玲盖上壶盖,她小声说,我就当你什么都没有说。我拦住她,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可以随便编一个故事。何玲推开我,扇了我一巴掌,你说啊,你能编什么故事。她眼神锐利起来,我没有还手。她朝我胸口捶来,你说,你说啊。我在落雨般的捶打里,快速编了一个故事。我说,我们去逛商场,看到一辆婴儿车停在门口。四下没有人。我们以为谁弄丢了,于是准备报警。就在这时,婴儿大哭,我们只好抱起她,给她找点吃的。我们去了一家粥店,吃完之后,我们抱着婴儿回来,发现婴儿车不见了,商场门口也没有人。何玲松开手,质问我,婴儿车怎么会停在门口?为什么那时候不报警?她连续的反问难住了我,我说,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将故事讲完整。


不可能,何玲说,不可能了。除非你报警,何玲有些语无伦次了,除非你报警,把我们都抓起来。我感到难过,紧紧抱住她。她在我怀里挣扎,现在谁也不准说,你知道吗?她说,她在我背上狠狠地挠下去,就像之前定的规矩,谁也不准说。我说好。她踩我的脚,你大声一点。我喉咙哽咽着,大喊一声,好。


何玲恢复了情绪,拍着脑袋说偏头疼。我找出药盒,拿了几粒药片给她。她服了药,抱着苗苗,到床上躺一会。我给她们盖好被子,吻了吻何玲的眼睛。大学时,那双眼睛曾让我疯狂。我抿到一丝苦涩的味道,何玲背对着我,睡着了。她现在睡得很踏实,不像以往那样经常失眠。带着苗苗,她的注意力都在做饭换衣服的琐事上,似乎那些琐事一件件引导着她,不至于精神涣散。


E333A90F-0AEE-4B15-BC97-025060CA20C9.jpeg


接下去的三天,何玲每天早起,做好丰盛的早饭。有时是薄煎饼、有时煮了肉丝面条。她还拾起了旧不练的瑜伽。我吃完饭,她将我的衣物都准备好了。我觉得不可思议。去上班后,她就在家里收拾房间。晚上回来后,她烧的都是拿手菜。油焖茄子和红烧肉。苗苗在她怀里,很乖巧。现在她熟悉了我们的环境,很少再哭了。


在办公室眺望楼下一片冷杉,我想何玲的变化是怎么开始的?仿佛她又回到了二十岁,精力充沛,做什么事情都起劲。后来我慢慢发现,她照料完苗苗后,开始打扮自己。穿衣服也开始在衣柜里挑挑拣拣。走过我身边时,我闻到她身上茉莉香水的气味。


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她关上卧室的门,拿走遥控器。她拉开我的拉链,伸手进去。我知道这是她喜欢的方式。等我身体热起来,她坐了上去。我身下的木椅蹭着地板,一点点往后移。等抵到了墙面,她猛烈地打了个寒战。她搂紧我,臀部仍不愿停下。那里湿了一大片。我们好久没有这样做过了。她躺在我怀里,身体舒展了,满身大汗。


三天里每个晚上,何玲都来拿我的遥控器。那周最后一个工作日,我提前下了班。地铁里没什么人,我看手机看厌倦了。抬头看了会广告,广告旁贴了一张寻人启事。我觉得没意思又想看手机,可是那个画面钉在了脑海里,我慌张站起,快步走过去。启事上赫然印着苗苗的半身照片。出了地铁,我绕道去了一次商场,附近的电话杆上也张贴了。


我小跑着回到家,穿过小区公园时,有人正推着婴儿车在闲聊。我在他们中间看到了何玲。她竟然把苗苗带出来了。我没有走过去,而是打了电话。她接了电话,我几乎要咆哮了。


我回到家,抽过两支烟。何玲终于提着婴儿车上来了。我指着婴儿车,她说抱着太累了,昨天下的单。她问我怎么了?我接过苗苗,放到床上。我说,你知道吗?苗苗其实有名字。何玲感到好奇,我说她叫王小樱。不可能。何玲说。生日也不是,我想要彻底击垮她,她生日是七月七。别胡说了。何玲要去做饭。我掏出兜里的寻人启事。我在地铁上偷偷撕下的。她接在手里,看也没看,揉作一团。


我看出了这几天的假象,原来何玲一直要掩盖一个事实。她自己相信了,也要我相信。这样想来,她对我的种种好处,都是在温水煮青蛙。


然而水温总有不合适的时候。我对何玲说,你清醒一点吧,这不是苗苗。她甩上门,我不想听你说。我又要开口,她猛地揭开门:闭嘴!


我们沉默地吃了晚饭。我看了一圈电视也爬到床上。何玲怀抱小东西,背对着我。我睁着眼睛,等到何玲响起呼吸声。我坐起来,走到另一侧床边。我收拾好毛毯和小衣服,拿开何玲的胳膊,抱起小东西。她弹一下腿睁开眼睛,我不敢呼吸了。她看着我,笑了起来。她长大后肯定是个爱笑的姑娘。


夜晚气温骤降,走到楼下,裤腿里寒飕飕的。我给小东西裹上一层毛毯。离开小区,我一路小跑。我暗想,不坐车就不会有人怀疑。跑过几趟街,身上出了微汗。隔着一条马路,商场熄灯了,只有附近的通宵便利店还在营业。我有些后悔,出来得仓促,没有想清楚要怎么办?


我去便利店坐了一会。要了奶茶和饼干。店员有些警觉地看着我,或者我以为店员警觉地看着我。我补充说,坐一晚上飞机,先填填肚子。店员笑笑。我又问,商场大概几点开门?他看了眼挂钟,说快了,五点半的样子。我就着饼干,想那就等一等。等开门时,将婴儿藏进去,总有人会发现的。


小东西在毛毯里伸手蹬腿了,我用饼干沾着奶茶,放到她嘴边。她用力地吮吸着。我看着玻璃门外一片黑暗,等待一缕光照进来。


我打了个盹,似睡没睡中,我看到马路对面穿白衣的身影。遁在黑暗中,似乎飘忽而至。我清醒了,看到那个身影在广场上疯跑着,朝着便利店而来。隔着玻璃,她看到了我。原来她只穿着睡衣,脚上没有鞋。我以为她会冲进来,但她只是原地站着。她看了一眼我怀里的小东西,猛地捧住脸,跑到昏暗处,蹲在地上。我走过去时,她身体在颤抖。脚踝冻得青紫。她就这么光脚跑过来的。我劝她回去,她猛地起身。她披头散发,胳膊在空气里挥舞。这下好了,她大喊道,这下好了。这样你就满意了?她看着我,眼神木然。多少次我见过这样的眼神,那背后藏着的不是怨恨,而是疯狂。我什么都不要了,你都拿走吧。每次不都是这样吗?都拿走吧!她挠着头发,在广场上跑远了。


我抱着小东西跑不快,只得跟在后面。快跑到马路上,她身体倏忽倒地,像被什么绊倒了。我跑过去,发现那里是水泥台阶。何玲趴在地上嘤嘤哭泣。我将小东西塞进大衣怀里,用裤带系紧。我搀起何玲,背到身上。我爬上台阶,走上了大路。我拖着步伐,用力走着。小东西在我怀里睡了,何玲捶打我的背脊。我说,苗苗哪儿也不去了,我们回家吧。何玲狠狠在我肩膀上咬了一口。我感觉不到疼。我想到医院里,惨白的灯光下,何玲捶打着墙面,身体垮了下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何玲郁郁寡欢了。

 

我请了一天假,买了两张往郑州的火车票。快到中午,我们赶到车站。安检时,何玲将小东西的脸盖在毯子里。我们顺利找到候车室,检票时我将行李包挎到何玲肩上。她刷完票,往站台走去。我拿出票,看了一眼,又塞回兜里。何玲在人流里回身找我,我朝她拜拜手,在心里说,去吧,去吧。要照顾好自己。她似乎听到了我的话,愣了几秒钟,跟着人流往楼下走去。


6590EA0A-DF42-47C1-8280-E2D56CE37293.jpeg


站在高架路旁,我看着那辆动车启动了,往北方驶去。我知道不到傍晚光景,何玲的母亲就会在车站接到她。何玲会讲清楚的。我不用担心了,剩下的事,就没那么艰难了。我打车回到附近那个商场。


我坐在咖啡馆里,报了警。接通后,那边问我有什么紧急情况?我说,我看到了一个嫌疑犯。那边问,什么嫌疑犯。我说,你们派人过来就知道了。那边又问,你知道是谁吗?我说,那个嫌疑犯就是我。


我点了一杯黑咖啡,静静地等着。这一次,我要讲的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我从老家来到南方,我加入一个拐卖的团伙,后因为办事不利,遭到剔除。团伙早已转移广东,我在上海干个人的勾当。我偷走了那个叫王小樱的女婴。出手后,拿到了两万元的款子。我不知道这个女婴的去向,卖到了闽南也未可知。


我做好了接受盘问的准备,任何处罚我都愿意接受。我抿了一口苦涩的咖啡,那处深渊凝视着我。我喊了一声,苗苗。双手捧住了脸。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19 08:56 PM , Processed in 0.192254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