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楼主: 源济

[哲史艺丛] 《鲤·匿名作家》特辑|腾讯 · 大家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8-10-25 08: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025号作品——

十七天

2018-10-25  大家

导读

八年来,就为了还原这一个片段,老万丢掉了一切。丢掉了工作,老婆,甚至女儿。只差没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放在日光下晒干,一沟一回地拉直,再仔细捋。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5号,感谢阅读。

-----------------------------------------

第一天

老殷片刻不宁,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每一下都伴随着心脏突突乱蹦,紊乱如鼓。他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感觉时间如巨大的方阵,纷纷来到天花板上集合,一分一秒,规规矩矩,出列,正步,立定,整整齐齐站满一天花板的空白。

一阵脚步声踏上来,差点与心悸混淆。

是老万。他推门而入,放下手里的塑料桶,从桶里拿出一大瓶五升纯净水,两袋面包,一条盒装牛奶,几卷卫生纸,一一摆好,都是楼下超市刚买的。他把桶清空了,摆地上。想了下,觉得桶太高了,不方便呕吐,又找来一个塑料盆,换掉桶,放在床垫边上。

弄完,老万叉着腰环视:房间只剩下一张巨大的床垫,占据了几乎全部的地板,看起来像一座浮岛。用砖块填补起来的窗户,只剩下接近天花板的地方留了一道通风口; 所有家具都已清空,只留下家具外廓勾勒的痕迹;所有的锐物都已扔掉,连两米以下的四面墙壁都糊了一层旧棉絮——再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了,连墙壁、地板,都不能。

“我出不了气”,老殷毫无睡意,却不停地打呵欠,把呵欠当成呼吸似得,一个接一个地打,眼泪鼻涕像漏了的水管,流了一脖子。外面伏天,蝉声四起,他却浑身盗汗,冷得透骨渗肉,打着寒颤缩成一团,骑木马似地不停摇着。

“忍着,才开始呢,”老万说完,踢了一下床垫:“起来,洗个澡,洗完睡会儿。”

老殷蠕唇而骂,没出声;身子不起,继续抱成一团摇着。

老万懒得跟他啰嗦,干脆把他拽起来,也没料到他轻得像一捆柴草,自己用力多余,拽得俩人都趔趄了。

卫生间里,老殷从头到尾缩在一角;老万拎着花洒,冲着老殷的背,身,脸,腿,像浇花似得。浇完,擦干, 弄回床垫上,老万又折腾出一身汗。他从领口里都闻到了自个儿的味儿,恶心得一把脱了。他正想去冲个凉,裤腿却被老殷咬住了:“别……把我扔这儿……”老殷呜咽着,冷得把被子拽成一个球,滚成团。不知道是在摇头还是在发抖,反正浑身颤着。

“谁扔你啦,我这不是陪你耗着?”

没有回应,老万便摔上门,去厕所草草冲了个凉。冲完,他坐下来,一边擦头发,一边想,该给老殷的儿子打个电话。

第二天

又拨了两次,还是没人接。老万骂着,掐掉电话,跌坐了一小会儿。陪他跌坐的同有一床,一柜,一桌,一电视。

靠床的墙壁渗水,青霉腐蚀涂料,显得恶心,不知道被谁用各种铜版纸糊上,花里胡哨的。采光不佳,阴暗将某种死意冻结成块,捏成一台布满灰尘的电视机,静置于角落。满屏信噪雪花,两个壮实的白种男人在拳击,打得很粘稠,时不时就抱缠在一起,又被裁判扯开。

紧挨着超市促销广告有一截莫名其妙的海报,是个大胡子男,黑框大眼镜,边儿上印着半截句子:

钥匙在窗台上

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

老万摸出打火机抽烟,盯着模糊不清的拳击赛发愣。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熬过两个多周——精确说来17天,408小时,24480分钟——之后,血液里不再残留,就可以给他用戒断药,不会再复吸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如此,这都叫希望。

隔壁响起可疑的声音,好像什么东西打翻,伴有人声。老万侧了一下头,竖起耳朵听,身子却懒得起来。毕竟见过的次数多了,老万早就对门背后的声响产生了耐受性。什么样的都听过,像人叫的,不像人叫的……他都无动于衷,他知道那个房间里的物品很安全。

电视满屏雪花依然模糊不清,两个血汗淋漓的壮汉,眼眶肿得像圆茄,闭着眼又缠抱在一起了,右上角字幕:第八回合。

烟抽完了,鼻孔也挖干净了,再挖就要出血了。时间过去了三十八小时二十七分十七秒,十八秒,十九秒……距离十七天的尽头又近一寸了。一片雪花中,裁判冲上去扯开两个壮汉,顺便把屏幕扯成了信噪横条,彻底没法看了。

老万关掉电视,在突入其来的安静中,听到卫生间传来几种动物般的吟嚎,他过去一看:老殷坐在蹲坑一边,弓成虾米。这一上午他都在这儿,好像就没出来过。骨头里边儿的虫子不痛不痒地爬着,向四面八方巡逻。老殷徒劳地不停抓挠着,想把皮掀起来,把底下的骨头挖出来,刮干净,刮完还穿回去吗?真不想要了,真想换一副,可老殷没力气换,腹痛几拳就把他揍瘪了,铁拳伸入胃内翻搅,像要搜出什么东西来。

老殷蜷缩成一团在卫生间的地上,四肢伸伸缩缩,没法安宁。骨头里的虫子好像全都爬到了瓷砖上了,密密麻麻的黑点,聚集又散开。鼻涕沿着人中横淌,快要把自己呛死了。

老万用毛巾把老殷的手包扎起来,再抓下去,皮肉就要没了。

第三天

去往市疾控中心的路,老万已经非常熟悉了。每当他看到某个“新人”头一次来这儿,一脸发懵,又不敢问路的可怜样儿,他心里就跟猫抓似得。由于心生鄙视又愧疚于不该鄙视,他会主动上前问人家:“领药是吧?”

那人通常先愣一下,接着犹豫地轻微点头。

“他们办事的地方是一栋楼,领药的地方又在另一栋楼。”老万把新人带到那个三楼角落的窗口前。那些新人看着他这么个老头也还好好活着,总觉得像看到奇迹在眼前,不免对他笑,有的还问他生理指标如何,老万就虎下脸来,“看啥?不是我。别看我。”

通常队伍不长,比较安静。排队的人们好像彼此熟悉,互相攀比CD4的水平,说自己升到700的很开心,另几个则很丧气,说不晓得为什么跌到了400。听上去就像在比赛自家孩子高考分数。

捎了药,老万在回家的路上,又给老殷儿子的拨电话,总算是打通了。

公车上没什么人,挺安静,老万沙着嗓子跟电话那头争吵,旁人佯装没在侧耳偷听。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这次真的有救!有家进口戒断药,做到了实验第三期,还给补偿费。只要熬过十七天,体内不残留了,就给他用药,保准生理戒断。”

“……”

“真的,小祝说的。”

“……”

“祝医生啊!你见过的,‘女所’里那个小祝。”

“……”

“肯定能干净,十七天足够啦,我死守着他,寸步不离,你跟我,换着来。”

“……”

“你咋年纪轻轻的凡事儿老往坏处想呢?!那可是你爹啊!”

“……”

“要是没干净……没干净就打了药……会跟身体起严重反应,要死人的。”

“……”

“所以啊!才要你来啊!”

“……,……,……”

“你就一句话吧,来还是不来。”

“……”

“行,有你的。你能安生就行。”掐了电话,老万给气得直喘,咳了几口浓痰,猛拉开车窗,呸了出去。

第四天

“照你这么又吐又拉,八个马桶都不够。”老万骂着,拿水管把坑里坑外冲了,又给老殷冲了一下,才开始喂饭。

老殷木僵不动,一动起来又乱抖,汤汤水水顺着下巴流,老万用勺子刮上去。

折腾完了,老万自己也胃口全无,直想吐,仰着脖子盯着天花板,想缓缓。盯久了,天花板就不像天花板,像藏宝图,像有条龙……龙又跑了,天花板空了,像一片毫无意义的人生,偏又有几块意义重大的片段,从石灰墙皮上剥落。

天花板还很像那张纸。

老万开始想,要不是当初那张纸,现在他俩该在哪儿呢?

那张纸,普普通通,卷宗大小。在当兵刚满两年的时候,交士官申请书,写思想材料。殷建国正老实写着,旁边的万平咬着笔杆,实在憋不出套话,终于坐不住了,想抽过来抄,殷建国不给,万平非要,走到面前,趁空档使劲儿一抽——锋利的纸刃,贴着角膜,横割了殷建国的右眼。

当下就是一黑,殷建国只觉得刀子割肉,眼珠子切成两半似得痛,睁不开,捂着,手再也不敢拿下来。万平确实吓到了,不知道纸的边刃这么锋利,一时六神无主。

教官只当是两个小毛兵又调皮犯事儿,开假条都拖了一天,隔日才批。到省医院眼科一查:殷建国右眼角膜严重受伤,视网膜差点脱落,蒙着纱布瞎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万平心里愧疚如文火,煎得他夜夜辗转反侧,做梦连连。留在部队,出入受限,他总共也只请到了两次假,都去看殷建国了。两次殷建国都蒙着眼睛,仿佛在深睡;万平提着水果,愣在边上,不敢吱声,盯着一只蚊子,晃晃悠悠降落在殷建国的小腿上,刚一停,殷建国就啪地拍一巴掌,打出一星血,万平这才知道他只是装睡,不想说话。

当时那个蒙眼的小伙子怎么可能是眼前这坨东西?跟捏残了的橡皮泥似得。岁月这个词闯进脑子,点燃了一个念头,写本回忆录吧。好多人都这么干。反正现在时间多如垃圾,怎么都打发不完,老万一兴起,开始想标题。半个小时过去,没想好,决定先放着,想想第一自然段。不对,应该是,自序。

不,应该是先搜集一下素材,捋一捋。好多事儿记不清了。老万进屋,企图把老殷叫起来。

第五天

眼睛伤了,体检没过关,又没后门,殷建国退役,回老家。

一路上,山越走越高,弯越走越绕。昏昏欲睡的客车摇到了晚上,夜如海,云如浪,月舟行。群山环卧,状如远古巨兽,正匍匐沉睡。黑暗深处偶有一星篝火熊熊燃烧,烟雾裹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升入空中,飘到银河里去了。殷建国恍惚听见远处又响起枪声,才意识到离家真的近了。儿时下午,部队的训练枪声刚一响过,他就跟万平就眼巴巴候着,去打靶场捡子弹壳。有些子弹陷进土里,摸出来还是热的。捡着捡着,日头忽然间就滚下去了。

老家的彝人嗜爱火跟酒,夜里在坝子上围火而舞,烤土豆,喝酒。殷建国跟万平从小一起玩篝火,殷建国喜欢围着火看书,镇上的书摊他全租过了。他们比赛谁盯得更久,殷建国总是赢,他更喜欢闭眼的瞬间:一片五光十色,像万花筒,久久不散。

渐渐地他落下眼干症,畏光,当兵体检差点没过关。

仔细想想,殷建国一点都不怪万平,他觉得那张纸,割得好,可以正大光明的退伍;说实话,他受不了部队的枯燥和粗暴,周围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对他说话的人不是在吼就是在骂。夏天一训练完,宿舍臭得令人作呕,无穷无尽口号重复着,令他无比空虚。全连的人读过的书加起来也没有殷建国读过的多。后果就是,他总觉得有些空话哄得了别人,但哄不了他。

殷建国倒是真的训练刻苦,为了快点把自己累瘫,好入睡;睡不着,就撸几把,爽到憋气,缺氧了就容易睡着。实在都还是睡不着,就会想,为什么?到这里来干什么?有什么意思?

白晃了两年,没意思。“没意思”是一路上殷建国脑子里重复最多的三个字。不烦别的,烦怎么跟家里交代。懒得编谎话了,殷建国在离家最近的地方下了车,没回去见老娘。

第六天

警局门口安安静静,一眼望去,院内空空如也。

五六个身影,贴着走廊,悄悄蹿向后院,利索跃起,翻墙而出,爬上一辆货车,扬尘而去。

货车开出五公里,在一处僻静的密林中停了下来。人们沉默而熟练地从货箱中捡出几把手枪、物资,纷纷跳下来,换上了另一辆越野车,继续进山。多年后,万平才后怕起来,当初他们几个负责刑侦的小子,揣几把手枪就想跟灰毛儿对干,简直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早一百年前,鸦片是黑彝才享得上的高级玩意儿;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才开始说这玩意儿碰不得,已经迟了。离开凉山到省城去“闯荡”的年轻人,出来混全靠跟老乡拉帮结派,初来乍到,要是有人敬根烟来,哪敢不抽。香烟换成针头,道理还是一样,几乎一大半人都染过了。眼看着白粉如雪灾,一村一村地泛滥成艾滋,才有族长联合汉人警队来治。

越野车像摇篮一样在泥泞不堪的坎坷山路上晃动——如果那也可以称作路的话——八十公里的路程却整整要晃四个小时。大伙儿一开始还瞎扯几句,说自己当警察,练得一身翻墙本事,偷偷摸摸,赛过逃犯。如此狼狈,也是不得已:警局门口那条街是镇上的主街,杂货店铺依次排开,车来人往,手碎脚杂,任何出警的风吹草动,都会通报到“灰毛儿”那儿,行动经常失败。所以他们每次行动都是偷偷摸摸翻墙而出,换车,进山。

就在大家被颠得摇头晃脑的时刻,队长打开烟盒,抽出一根,反插回去,在心底默念菩萨保佑。信佛、抽烟什么的本来都是禁令,但他们干这行的,生死界限薄如悬线,顾不上这些。队长把剩余的悉数分给弟兄;老兵心知肚明,说不好哪次就是最后一根烟了,一个个低头认认真真地抽了起来。万平稀里糊涂,也跟着装严肃,抽起来。

一根烟功夫,队长故作轻松,布置道,“这次的豆腐呐,白的,数量,估计不少……灰毛儿呢,很可能就是本地人……消息呢,多边线索交叉验证一致,可信度很大。”把毒品叫成豆腐,毒贩叫成灰毛儿,是从上一任队长开始喊起的。

队长继续道,“这次的任务,只是侦查。记住,只是侦查。状况摸清楚,拘捕的事情,要等武警一起干,都别犯傻。懂不?”众人点头,默坐。

窗外是冗长的青灰色山脉,泥路坎坷,摇着他们一车人,几颗心,既如满山乱石,又如一潭止水。

越野车到达密林,眼前彻底没路了。暮色已浓,日光不多了。一队人下车,扛着物资,沿着依稀可见的小道步行,抵达了密林深处。

队长止步:“就这了。开始吧。小声说话,尽量别用灯。”

众人操起砍刀劈开藤蔓。除了噼里啪啦倒下的林叶,四野无声。天色渐晚,众人默不作声地干活,就着最后一点日光,搭起简易帐篷。晚上,队长简单布置了一下行动安排:除了这个临时营地,设两组瞭望哨,就在两公里之外的山腰,视野呈三角形覆盖,俯瞰这个区域,一旦哨岗发现车辆或来人,便立刻通知营地,营地立刻出发跟踪,若需要增援,瞭望哨也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抵达……”

第七天

一早,万平出发蹲第一岗。他带上枪,刚刚出发,背后就传来队长低声咒骂,“X的……”

万平回头一看,队长正皱着眉,望着天:暗云滚滚,如涌动的灰海。豪雨在即,每个人都心下一沉,喜忧参半。

雨天是灰毛儿喜欢的天气,因为迷蒙,视线不佳,雨声掩盖行踪,便于运货。

当然,雨天让一切都变得更艰苦。队长叮嘱万平一声,“灵醒点。”

哨岗一趴就是八个小时,大雨如注,稀里哗啦地砸在雨衣上。万平艰难地剥除这层嘈杂,努力分辨远处是否有车辆来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寸干燥。雨水透过草叶头冠,顺着眉头滚下,万平反复擦眼睛,手肘磨破了,撑望远镜都痛。

他的注意力已经濒临涣散,口舌发苦,满脑子杂念如菜刀刮鱼鳞一样乱片纷飞。他痛恨等待。一提起等待,万平就会想,如果当初殷建国没受伤,换他来做,应该会比自己厉害。时间一分一秒地凌迟着他,除了沉默的青山与嘈杂的雨水,什么都没有。

三天,五天,七天,十天……毫无进展。巡逻的同事毫无收获,而他岗哨蹲了十天,来过三次人,三次扑查,三次扑空,好像在玩狼来了的游戏,所有人都崩溃了。

因为不敢暴露目标,大伙儿没生火,吃不上热餐。洗澡全靠雨。在这潮湿不堪的山林中,帐篷里只有两张早就湿透了的垫子,睡上去潮得像躺在水里。好在累过头了,也无所谓,能躺上四五个小时就阿弥陀佛。

第十五天,万平为了晾一下靴子,不听劝,赤脚睡觉;醒来的时候,脚趾之间最嫩地方偏偏被虫子咬了,肿成大包,使劲一挠,泡就破了。双脚泡在湿靴子里,伤处化脓了,痛痒难忍,百爪挠心。这一来简直更要命了,蹲哨的时候,万平痒得恨不得拿刀子扎脚,感觉整个人烦躁得快要燃起来了。

一丝动静传来,万平惊起,竖着耳朵一听,声音来自后面。万平翻身弹起来,看见换岗的队友从黑色雨衣下面露出,嘿嘿一笑。

万平压低声音,小声咒骂,“靠,不提前说一声!”

“你对讲机嗡嗡的没音儿,进水啦!?”

万平这才摸了摸,对讲机泡在雨衣的褶皱里,一汪水,早就坏了。这理亏大了,回头肯定是被队长臭骂。

换岗回营的路上,万平饿得手脚发软。每走一步,又痒又痛,那滋味儿真是钻心钻肺。刚走进帐篷,果然迎头撞上队长熊吼:“蹲哨睡着了!?回来这么慢!?对讲机也不听?

万平嘀咕,“趴了十几天了,屁都没有!”

队长急了,“十几天就叫唤!?老子最长的时候,原地!趴了二十二天!你这算什么!?”

“熬啊,谁怕熬!?倒是说清楚,什么料!?到底什么时候到?!”

“我又不是灰毛儿,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到?一个个听好了,就是屁都不来,也要给我趴够二十天!”

队长吼完,一帐篷的人都灰溜了。对讲机突然响起,前哨通知,有一辆摩托车。“狼来了”的游戏又开始了,队长喊了一声,“愣着干嘛!去啊!”

大雨没有停止的意思,几声鸟雀之啼,刺破云雾,随着,一辆摩托车驶来。万平打了个手势,巡逻队员左右包抄,万平正面拦截。

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披着斗篷,下了车。他们并没有怎么反抗,看上去只是本地农民。

万平迅速出示证件,然后搜查了那对男女的背包,厉声逼问,“哪儿来的,到哪儿去!?”“廖家湾来的……嗯……看亲戚……身份证没带……对是我老婆……”一句句问下去,一句句答上来, 没有发现异常。

但他们都清楚,灰毛儿一般会配合出行:一个负责前方探路的,不带货;遇到拦截,会尽快脱身,以便通知后方真正带货的同伴,前方有堵卡,后者会立刻掉头逃跑。

万平没有借口再扣留这两人,却又怀疑这人是探路前锋,不敢放行。

左右为难之际, 对讲机响起,瞭望哨通报,“又发现一辆摩托车。”

那对男女突然神色慌张。队友立刻制了这对男女,把他们铐在一起,拖到一边,脸对着树桩,万平跟队友准备二次拦截。

只见两百米外,另一辆摩托突然刹停,掉头就跑。万平一时情急,骑了那对男女的摩托就追。追了好长一阵,烟尘不见,引擎声没了,另一辆摩托不知什么时候拐进密林,不知踪迹。万平刹车,望着密林乱木,肾上腺素简直要从嗓子眼儿里喷出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如垂死之兽,惨烈至极,竟不像人发出的,从三点钟方向传来。

万平空白了一秒,顺着那声音,骑着车子撞进野林,才发现完全无路,被树子绊得直接从摩托上滚下来,一嘴泥巴。万平爬起来,稳了一秒,丢下车,摸了摸枪,继续寻声而去。再跑了两步,就看见被丢弃的摩托车,人却不见了;万平追着,渐渐感觉双腿抖得几乎站不稳,发软。

人影!万平突然看到密林尽头,一个人影正左奔右突,却迟迟没有往前;万平追上去就是一扑,把那人按住,俩人摔得槽牙啃地,眼珠子前就是崖,只差一迈就双双坠下。一身冷汗的瞬间,万平一个翻身把那人往回拖,两人滚成一团。

一把刀在眼前闪过,万平没松手,但眼睛一闭,身子一弓,心想这下是要挨刀子了。没料到疼痛迟迟没有传来,反倒是后面响起细碎杂声,队友赶到,扑上来搭了把手,把灰毛儿给擒拿了。

等万平想爬起来,脚腕子一阵烈痛,坏了,肯定刚才扑人的时候给崴了。刀子已经不见,真叫人纳闷。灰毛儿满头满脸全是泥,双手被反绑着,脑袋侧着被队友抵在膝盖底下,雨水冲了一会儿,半张脸大概看得出来了,是殷建国。

泥泞的山路被豪雨冲成了浑浊小溪。队友骑着摩托车,万平坐最后,俩人把殷建国夹在中央,三明治似的,骑回去。多少年没见了?万平贴着殷建国后脑勺,真想问殷建国一点儿什么,但雨太大了,擂鼓似得,什么也听不清,仨人怪异地挤在一辆摩托上。万平双手向后,紧紧撑着冰凉的后座扶手,胸腹贴着殷的后背,前裆抵着殷的屁股,一路上下颠簸……妈的,真诡异,他别开脸去,尽量不堪殷建国的后脑勺,脑子里一团浆糊,随着大雨泥沙俱下,冲出些许莫名其妙的片段: 还是调皮小子的时候,俩人有次偷了一匹马来骑,也是这么一前一后颠着。烈日之下,山风清爽,颠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真是个高兴的下午啊,殷建国还记得吗?隔日一双大腿胯根儿酸疼,七天走不了路。

那个儿时的下午竟然在此刻复活,穿云透雨,直抵当下。就在前几分钟还以为自己要中刀,要牺牲了呢,其实什么也没有,扑爬滚打,崴了个脚,认出了个旧人。轰轰烈烈,不过一场泥浆中的挣扎。万平

“这一天的事儿,以后要在回忆录里着重笔墨,好好写。”今天就想起来这么多。够了。老万把耳朵贴在隔壁门上,确认老殷那边没啥动静,才上床睡觉。

第八天

万平在家休养脚踝,半个残废似得,拄着拐,上个厕所也要蹦半天。妻子也请了假,从外市赶回来看他了。回家第一夜,在床上办事儿,做着做着就要走神。他老忍不住想,身底下这个女人知道他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吗?若不是运气好,他现在哪儿能在床上逍遥火动?早就睡进棺材里躺平了。他眼前再次晃起了那把的刀子,感受到刀子扎进肚子的分寸,甚至能感觉到泥土一铲一铲洒在脸上,类似暴雨淋身,还有花圈微微刺痒的纸边角,黑棺材窄窄的,躺进去的时候手臂得夹着。天空变成一个长方形的方框。

走神到这儿,他全身发软,再也硬不起来了了。

妻子推开他,“你怎么了?”

“没有没有,是我这脚……”

“少来了,你哪儿用的上脚?我看是你第三根脚出问题。”

后半夜,俩人背对背而睡。万平失眠,满心窝囊。两口子分居异地,都说小别胜新婚,怎么轮到他们就变味儿,每次床上都觉得半生不熟,放不开手脚;可又不想把爱人往自己这破地方调,真要调过来了不就扎下根了?这危险重重的偏僻县城,万平总觉得,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的吧。最起码,女儿不能在这而读书。

等到队长来家里探望,是几天之后了。队长带了些苹果橙子,说了些场面话,万平眼巴巴地望着队长,想问关键问题,队长看懂了,却没回答,只是打哈哈,重复着安心养伤安心养伤。

临走了,万平拄着拐杖把队长送到门口,队长才留了一步,开始说关键的,“什么都没查到。活人身上,什么都没有。”

“死人身上呢?”

“你咋知道有死人?”

“肯定有同伙啊!惨叫我都听到了,肯定是先跳崖了!搜没?”

“这不正在搜嘛……警犬到那儿都晕车了,搜得慢。”

“活人审没审?”

“正在审。”

“说啥了?”

“还能说啥?癞蛤蟆似得蹲在墙角,什么都不认。”队长又说,“你别多嘴多舌,功劳,我肯定帮你争,但是领导对行动不高兴。侦查侦查,什么叫侦查?又没叫你拘捕!”

“我X!”万平一急,差点崩了伤处,“侦查?我还不是奔着想抓活口回来问啊?你这么是说我不上去才对咯?”

队长摆摆手,“瞧你这性子!我不是说了给你争取?!”

“饭都做好了,队长要不您留下来吃吧!”妻子堆笑,打了一碗烧鱼端着过来。队长摆摆手,走了。

万平愣在门口,脑海里不断回闪抓捕的那一幕,一想到自己摔了那么多个狗啃屎,就气,简直没有正常发挥。对了,要是没搜到豆腐可怎么办?算白跑?妈的,这脚到底什么时候好?还有,这殷建国,胆儿够肥的,但他的刀子呢,那刀子怎么没有捅下来?

直到妻子喊他吃饭,他还没有回过神来。

第九天

妻子请的假只有三天,万平也在家呆了三天。俩人太久没这么密切相处,反而不适应,除了聊女儿小叶,其余没有任何共同话题。其实他连小叶到底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都不是很清楚,又不敢跟妻子问。

夜里万平老失眠,不喝酒就睡不着,妻子闻不得酒气,俩人开始吵架。第四天,妻子待不下去了,回单位之前,做了一大锅土豆烧排骨,一声不吭地放在冰箱里。

队长的电话恰好在妻子准备出门的时候打来,万平左顾右盼,还是先接了电话,没去送她。

“死的找到了。身上没东西,丢下的货被警犬搜到了一些,但不多,九十多克。”

“我X。”万平顿时觉得这一趟任务白熬了。

“活的那个,再过两天,恐怕也只能放了。”

“就这么放了?!”

“不放,还能怎么?又没袭警,又没证据……最恼火的是,特情联络不上了,估计出事儿了。这个麻烦,领导还发了大脾气。”

“啥……特情?”

“我们这边儿的线人啊!诶我说你怎么都上战场了还跟不上趟啊?”队长眉头皱得更凶了,“照我说啊……这个活的,不能这么白放了,得用上。我们查过了,殷建国,你认识,对不?你再仔细查查,靠实不靠实, 写份报告出来,让领导权衡权衡。”

“你意思是让他做特情啊?”

“你先写份报告。”

挂完电话,妻子早就没影儿了。万平看着黯淡的空房间,后悔没先去送她,再接这该死的电话。他拄着拐,蹦到厨房,端出那锅排骨,也没加热,就这么站着,伸手去锅里抠出来,啃着吃。

第十天

“我什么都知道了。”

殷建国被放回家的第一顿饭,就觉得气氛不对。本来想进厨房打下手,讨个好,结果妻子猛地来了这么一句,叫殷建国咯噔了一把,心想,行吧,这就对了。我说呢,怎么铁青着脸。他自以为见过些场面了,没想到真正让人慌乱的事儿,无关大小,只在时机。

“你走开,别添乱。”妻子挥了挥菜刀,背对着他剁排骨,殷建国悻悻地出去了。

结婚以来,某种叫做直觉的东西,无时不刻嗡嗡作响:男人长期在外地跑菌子,一去就是三个月,没音没信,说回来就回来;过几天说走就走;偶尔回个家,跟进窑子似得,睡完觉提起裤子就走,什么都闭口不谈。

不仅如此,街坊邻居的碎嘴,滋长出十万条流言,白天来无影去无踪,夜里钻到她耳朵里,像打不着的蚊子声,在心里放了把火。她一直不敢捅破这层窗户纸,想到儿子才五岁,不到万不得已,忍一忍,也可以过;只是当单位门口卖菜大娘都在跟她说,弟媳开的洗浴中心,老殷可是常客的时候,她稳不住了。

门有动静,是儿子放学回家了,书包还背在背上,见了老爸,眼神一愣,也没打招呼,径直进屋,坐下,打开电视。

半年没见了,儿子见他跟见生人似得,叫殷建国心寒。当然怪不得儿子,儿子自出生起,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父亲只是一个词汇。一个他从来就无所谓有,因此也无所谓无的词汇。

一家三口上了桌,盘子里的红烧鱼头,一双白眼翻得狰狞,正对着殷建国。他盯着鱼眼,悬着筷子,费力思索,她知道了个啥。

而她真没想到,殷建国被逼到这地步,居然还有脸照常上桌吃饭。她曾经设想过了老殷的每一种可能反应,也在心底排练了相应的每一套台词;她都想好了,任他抵赖,道歉,忏悔……她将不为所动,她要的就是先占上风,狠狠地讹他、诈他、逼他交出实情。结果到头来她太急,上风没稳住。她一阵怒火烧肝,使筷子手重,把鱼头翻歪了,油汁缓缓漫出,染了一桌。

儿子见她这样,赶紧头埋得低低的。

殷建国瞟了一眼儿子,感觉儿子平时没少挨打。他悬着的手腕反而放松了,管她知道个啥呢?知道了又怎样呢?他吃了一口鱼,挑起眼皮瞥她,反问道,“你把刚才的说完。说,你知道些啥啊?”

她气得恨不得一耳光把他扇到桌子底下去。不行,这上风不能丢。她镇压怒火,调整脸色,佯装吃菜,转头问儿子,“爸爸跟妈妈要分开,你选谁?”

殷建国开始坐不住了。

儿子伸手抓了一个土豆,问,“你们为什么要离婚?”

“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 你爸是骗子,在外面乱搞”他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但三个人都听见了。

殷建国把筷子一扔,“你说啥!?你说啥!?”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我不清楚!!”殷建国一把抓过儿子,“你过来,我给你说清楚……你爸……”

儿子被抓疼了,别过脸去,闭着眼,直挣扎。殷建国感觉被扇了一耳光。他放开了儿子,站起来,对着妻子吼:“日你先人,我挣钱我容易吗?跑菌子能挣几个钱?我不挣钱你也给脸色,现在挣了钱,你也给脸色,你到底要我怎么地?”

吼完,妻子眼睁睁看着老殷放下碗筷,抄起鱼竿渔具,摔门而出。直到关门声响起,她都还愣在原地——她满脑子都是他跟别人狎腻云雨的不堪画面;而他居然还能准备去钓鱼。

她对着关上的门,撕心裂肺地咒着:“你狗日的再别回来了!”

第十一天

天深云静,芦苇随江风柔伏,俩人到了江边,判了水,寻了鱼窝,抛了杆子,固好,便坐下来抽烟。

这鱼可不是他想来钓的,但被放出来之前,条件就已经答应了,不去不行,是万平约的。

万平指着对岸几叠怪石,问殷建国,“知道那石头叫什么吗?”

殷建国眯着眼,望向那块嶙峋巨石,状如怪鳄,从江面探出灰色的脊梁。

“那石头,说是杜甫在上面题过字,所以就叫杜甫石;杜甫跟豆腐是谐音,所以喊着喊着就成了豆腐石;豆腐在这儿的方言又叫灰毛儿……最后,就干脆喊成了灰毛儿石。你说,荒唐不?”

一块石头的命,上可红楼,下可江湖。石犹如此,人何以堪。这道理不稀奇,但老殷不知道他说这个干嘛,只好压着脸色,不接话。

“宋队退休前,发动队里逮条大鱼,贩子们可贼了,交货地点临时换成了‘灰毛儿石’;队里一时没查出在哪儿,就这么黄了,宋队退休也退得窝囊。从他开始,队里就把货叫成‘豆腐’,贩子叫‘灰毛儿’。一个个都说,不信别的吃不定,豆腐还吃不定了!”

“你跟我啰嗦这些干啥?说清楚啊,我可跟那档子事儿没关系啊。”

“你那天,干嘛没扎我刀子?”

“什么刀子?”

万平心想,果然呐,几年不见,人会变的。这个殷建国,够贼的。一般灰毛儿的第一反应都是反抗,扎刀子,扫枪子儿,顽抗到底,可那样就真的洗不掉罪名了。要想脱身就得脱干净,这殷建国,不简单。

万平默不作声抽烟,盯着江面,惊觉浮漂上下点动,赶紧匀着力,小心撩钩,一条黑鲤噼里啪啦甩了上来。万平兴奋起来,当即把鱼篓里几条细小鲫鱼全倒进江,腾出来装这条大黑鲤;鱼身粗长,蜷缩在篓底打不过弯来。万平绕着桶直转圈,搓着手嚷嚷,“回去先养着,过两天,叫嫂子做了,吃完豆腐,咱就吃红烧鱼!”

殷建国继续装傻,“什么嫂子?”

这下万平不接招了,直说:“老殷,你我谁跟谁,别装了行不行?你儿子吴歌,跟嫂子姓,五岁了,想提前上学,户口本儿上的年龄还是我手下给改的。”万平皱皱眉,收拾了渔具。

四下夕光溶溶,江水粼粼,两岸还是青山,两人还是黑发;拎着大鱼,抽着小烟,并肩徐行。老殷蹬着自行车先走一步,万平不甘心,追上来,开口说,“老殷啊,升士官的那张卷子,伤了你眼睛,我一直都歉疚着。咱一起长大的,你别跟我生分了,行不?我干到现在,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才五百。队长老骂我还没上趟,都急了。何况我也是在帮你啊,你认真想想你干的什么事儿啊?真是进去了,判个死缓,谁也救不了你!但从今往后,只要你给消息,我保你,不出事儿。”

“你能保?”

“我说了,只要你给消息,我就保。”万平熊着胆子拍胸脯。

“老万,要真是靠跑菌子,我一个月连五百都挣不了,别跟我比谁容易谁不容易。”

“是是是。我没这意思。我是说——”

“今天出来的时候,她才说要离。”

“啥?”

“她说她啥都晓得了!要离婚!”

“她……晓得啥了?”

“我咋晓得她晓得啥了?”

“那你想咋办?”

万平见殷建国没说话,但脸色软了了,赶紧说,“老殷,你要是哪天不想干了,提前说声,我绝没意见,只是你要提前说一声,给我点时间找个人接替就行。”

“别的不管,我就是要你一句话,我出什么事儿,跟儿子没关系,他读书不行,考警校要是分数不够,你得帮他想办法,无论如何要弄进去。毕业包分配吧还?”

“包啊,这两年扩招都挤破头了。你放心啊,不会考不上,考不上还可以专升本呐。”

“你能保?”

“警校跟我们兄弟关系嘛,我跟队长说一声。”

“什么跟队长说一声,你现在就保证。”

“对嘛,答应你嘛。”万平麻着胆子应承,把鱼篓递给殷,殷掂了掂,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殷建国骑着车,刚好看见一群中学生放学,一个个勾肩搭背,流连在小吃摊,嘻嘻哈哈。他突然沮丧,不知道还要混多少年,才能把儿子也养到像眼前这群崽子这么大呢?

其实他退伍之后,一开始真的是老老实实跑菌子,也没料到水这么深,赔了一批又一批,回家妻子没好脸色看。他想不通为什么都是一样起早贪黑,别人能赚那么多?直到后来有人让他“顺便捎点干货”,他才明白,噢。这样啊。

但现在,分叉的,到底又合拢来了。

那个夜里,妻子肥厚的背肉,随着鼾声微微起伏;他望了望天花板,想,碌碌无为的日子,该有个头了吧。

第十二天

该到头了吧,老殷不知道这是第多少天。反正身子已经被剁成了一锅肉茸粥,捏不起一个人形,好在最难受那劲儿已经过去了。

午饭时间,老殷没胃口,端着碗,干瞪眼。老万把电视调大点声,猛抽烟。蹲哨的经验告诉他,千万不能把等待看作是等待,一旦陷入等待,时间就会跟皮筋儿一样被拉长,五分钟像五个小时。

停电了,猝不及防。电视机一灭,就变成一面灰镜子,映着两堆臃肿的身体。老万盯着灰镜中的自己,有点不自在,说,“你先吃,我去打扫下隔壁。”

老万做了心理准备,但一走进去,还是给恶心到了。秽物满地,墙上的棉絮被抓破了,撕碎,露出的墙皮,被人头撞过,沾着血污。老万觉得根本没法打扫,就出来了,问,“老殷,你自己撑一会儿行不?我得回家一趟,看看小叶了。五天没回去了。我去一趟,下午就回来。”

老殷根本没动静,在老万换鞋的时候,突然问,“小叶,现在,多大了?”

“二十八。”

“结婚没?”

“你问这个干啥?”

老殷的表情不太对,端着碗口的手松了,低了低头。老万关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差点没吓出声来:老殷的腹股沟冒出汩汩鲜血,飚到了碗沿上,动画片儿似得。

老万急得跳脚,打了120,问性别,年龄,血型,哆哆嗦嗦交代,最后还是不得不补了一句,“戒毒人员”;那边“噢”了一下,好像“屡见不鲜”的意思,吩咐他怎么临时止血。

车来了的时候,老殷都虚过去了。老万跟着上了车,警笛逼人,红蓝灯晃,担架很脏,手忙脚乱,他随着满车厢器材一起晃,只能跟得上几个关键字,“假性动脉瘤,破裂出血”“急诊手术”“通知家属”。老万疲于应付,视听昏花,一切渐渐不真实起来。好久没出门了,车开的太快他突然有晕车的呕吐感,扭过头去,看见远处依稀的高山,雪盖子只剩稀溜几条。

他感觉他一生的巅峰也都融化了。甚至,他有过巅峰吗?他这大半辈子只在这山围脚下折腾。

第十三天

合作第五年的十二月,早上十点,开联合表彰大会,刑侦组是万平带的,武警是谁带的记不得了,总之线索是殷建国给的,有武警出击,查获足有一百二十公斤豆腐,抓了十五个灰毛儿。

领导对着劣质麦克风讲话,得心应手,好好一句话非要宰成三四字一个短句,断句停得老长,没完没了。整个过程万平都在尿急,可惜位子又在局长旁边,不敢走,只能跟着大家拍巴掌,鼻头耳朵冻疼了,哈气成烟。等到大会终于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憋到连跑都不敢跑了,像个瘸子似得夹着裤裆往厕所赶。

从来没觉得厕所这么爽。尿完,长舒一口气,一抬头,右边的窗口吹来一阵凛风。万平顺风一望,看见远处的山顶上,雪盖子比往年厚。他抖了抖,穿好裤子,走出厕所,悠闲地点了一根烟,望着那雪盖子发了一会儿呆;那个当口,他什么也没想,仿佛心里也盖着白白的雪,干干净净的,安安生生的。

那是万平跟殷建国一起吃豆腐以来,最巅峰的一场雪。

领导表彰万平立了三等功,准了假,万平去省城看望妻子女儿。厨房里,万平听到母女俩在小声说话,女儿嘟囔:“才不去呢,爸爸口臭’。万平把拿起的烟放下了,去卫生间刷了个牙,才上桌吃饭。

万平想找点什么话说,刚想开口问成绩,又觉得老久没见了,一见就问成绩,会让女儿反感,于是忍了嘴。踌躇之间,倒是女儿先开口了:“爸爸,你真的会枪?”

“咋了?”

女儿从书包里掏出报纸,专题大字“精英队伍,重大突破,缴获各类毒品……”标题赫然在上,再仔细一看,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居然拍到了自己的脸。

“那些战士为什么要蒙脸?”女儿问。

“我X你妈的!不说不对外的吗!?”万平失了控,当着女儿的面蹦脏字儿,脑袋嗡地炸了。

“我跟我同学说,爸爸有枪,上了新闻……”,女儿稚嫩的声音还在得意着,万队哗啦哗啦把报纸揉成团,摇着女儿肩膀:“别跟你同学说这些!”

女儿呆住,很久没说话。万平正在自责,女儿已经跑掉了。直到下午放学回家晚饭时间,女儿还委屈着,不肯理他。妻子也没说话,早早睡了。万平迷迷糊糊正做着恶梦,凌晨两三点,一个电话炸响了。

那声音是殷建国的,“赶紧躲一阵,老婆孩子都快转移。”说完就掐了。

黑暗复如棺盖扣上。死寂中,万平僵在床上,动弹不得。

妻子被吵醒,模模糊糊问,怎么了。

万平说,没什么,快睡。

万平煎了一夜没睡着。在妻子匀净的微鼾中,轻轻起身,推开女儿的房门瞧了瞧。五岁小孩的酣睡,做着梦都在发笑。万平凝视着她,瘫坐在房间门口,淋着一身晨曦,头疼欲裂。

翌晨,妻子起来晚了,慌慌张张说糟了糟了迟到了,却看见万平在厨房煮鸡蛋,下面条,跟太阳从西边出来似的。万平把热呼呼的番茄面端上桌,说,“我们把小叶送到他奶奶那里吧。”

妻子莫名其妙,“怎么啦?凭什么?”

“这里条件太差了,学校不好,孩子以后考不上大学的。而且,环境也不安全。”

“怎么突然说这个?这么大的事儿,你都没给我商量?”

“我这不就在跟你商量?”

“把孩子丢那么远,谁照顾?”

“她奶奶啊!”万平脱口而出,才发觉一句正经话说得像脏话。但他顾不得了,“别商量了!就这么办。还有你,赶紧请个假,陪小叶去她奶奶那儿。”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怕出事儿,小心点好。”

妻子一听,脸色青了。

第十四天

此后一直联系不上殷建国,也没其他动静。万平夜夜睡不踏实,琢磨那一通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有天下班,回到家门口,赫然看见牛奶箱子敞了一条缝,塞着一个信封。万平正要拆,又长了心眼,戴上手套,找来刀子,才小心裁开。一见内物,冷汗滚到了地板上。

一个透明小塑料袋:两粒鱼钩,钩着两颗眼珠子。

万平颤了半天,还是捡起来,刚掂在手里,立刻丢了,又捡起来。丢了不对,藏起来也不对,交上去也不对,想来想去,汇报给领导。

领导喝完茶,打足官腔,“我说小万啊,你都是队长了。锻炼这么久,要沉得住气,昂,凡事儿,不要慌,多观察观察,多思考思考,这个68号的情况,队里会组织会议,研究,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你他妈就不能现在分析分析!?”此语一出,收不回了。领导到底是领导,装没听见,又抿一口茶,根本没正眼瞧他,眼神却分明在骂,“滚。”

万平冲出去,又不知往何处去,只能在自个儿心坎儿上掀桌子,顶着的自个儿的肺。

68号,是殷建国的代号。

万平拎着土鸡,去看望殷建国的妻子,顺便问问情况,还没进门,被骂得跟脸皮挨了鞋底刮似得,狼狈退了出来,没过多久,鞋底都没得刮了,殷建国妻子回了娘家,带走了儿子。他想跟领导申请家属抚恤津贴,领导辗转叫人回了他的话,“津贴每月如常在特情人员账上,一分不少,不要杞人忧天,避一避是很正常的事。”

这一避就是八年。

八年来,麻将,电视,二锅头,填补了吃喝拉撒之外的每一丝裂隙,唯一健康一点的嗜好算是钓鱼。可他渐渐也不去了,因为往江边一坐,他就免不了想起一切不该去想的事。

第十五天

八年后,女儿小叶考高中,体能测试不合格,又补考了一回,800米累死累活勉强过了,当夜就发了高烧,起皮疹,过两天口腔溃疡得厉害。送到医院,查血,医生脸色不太对,又加了一个单项,又让再去查。

一上午过去,女儿输液输完了,第二笔单项检查结果一出来,万平被医生叫到门外:“你女儿HIV阳性,你知道不?”

许多年来,要说往事,能立马清清楚楚蹦出来的,就只是这一件,这一天。

第十六天

清晨的病房,吵闹渐渐复苏,老殷睡相挺沉,看上去竟然很舒服。术后药品清单上有罂粟碱,老万指着那字儿,找查房医生问,“这东西……?”

医生皱着眉,把单子拿过来看:“血管扩张剂,怎么了?”

老万说,“他……在戒断,要熬满十七天,体内不残留了,就可以……可以……”

“那也没办法啊。”医生把单子还给他。

老万空拎着单子,定了定神。就这么完了?在某种前功尽弃的平静中,老万放下单子,拿起饭碗,喂老殷喝粥。说,“你儿子来过了,给手术签了字,已经走了。”

老殷看起来仿佛回光返照,清醒多了,却毫不关心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儿子来过,只问,“你去看过小叶了?”

“我还有工夫去?!”老万说着,就把碗往床头桌上一掼。

隔了一会儿,又老老实实把碗端起来,继续拿勺子碾粥,喂给殷:“药给她妈妈了。小叶,小叶不就那样,在家抱着手机玩游戏,刷刷刷,一天就过去了。我们又不能说她。”

第十七天

“那家伙,你找到了没?”深夜,老殷睡不着。病房灯火通明,他突然开口问。

“哪个家伙?”

“还能有哪个家伙。我不信,你没追究过。”

“你他妈怎么今天这么话多?前几天问你的时候又一个屁都放不出来。”老万阴沉着脸,捡起几张脱落的纸,插回去。

笔记本散了一组装订线,快撑不住了。写满了横七竖八的句子,整理得差不多了,可是太薄了,太稀松了。为什么别的老头儿弄回忆录,材料有一人那么高?自己荷枪实弹地干了这么些年,怎么一辈子到头来,能数的出来的,最关键的几件事,几个场景,几个片段,凑起来,竟然写不满十七天?

“要是我告诉你,我知道是哪个家伙干的,你会怎么地?”老殷闭着眼发问。

老万愣了一下,立刻嗤了,“你他妈脑子又长虫了?瞎扯些什么?”

老殷微闭着眼,弓着背,像个算命半仙似得叨唠起来:“她读实小二年级三班。放学十二点一刻。她跟同学正在买零食吃,小卖部人挺多,有人上前去,问她,‘你是三班的万小叶吗?’她说‘你谁?’那家伙说,‘你想吃零食啊,带钱了吗?’小叶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那人就确认这孩子就是小叶了。那家伙付钱给老板说,‘给她买了两只串儿。’土豆串儿下锅了,小叶盯着老板刷辣椒,可那人已经闪没了,闪之前,装作不小心,在手臂上划了她一个小口子。”

老万呆在那儿,感觉有一盆炭呼啦一下倒进了脑子。他没有表情,好像皮囊内的一切都被抽成了真空。

八年来,就为了还原这一个片段,老万丢掉了一切。丢掉了工作,老婆,甚至女儿。只差没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放在日光下晒干,一沟一回地拉直,再仔细捋。

后来万平不再捋下去了。放弃对于生活而言,往往是必要的,甚至是唯一选择。别说他了,就连小叶自己,也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个瞬间,哪一个东西,暗中扳动了命运的轨道。

一张纸,或者一只刮胡刀片。

“儿子被押在了他们手上,要我指人。不指,就戳我儿子。这八年我算是在躲你吧,虽然躲不掉。”老殷说完这个,结结实实闭了闭眼。

老万低头一看,不知不觉手中的笔记本已经被扯成了散页,有字儿的,十七页,夹在在许许多多的空白中,雪花片儿似得,飘落在地上。

病房终于熄灯了,一切渐渐安静下来。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10-28 07: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26号作品——

都是人民群众

2018-10-28  大家

导读

朋友的生活逐渐变好,说到底也不是多么令人舒心的一件事,侯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也不说心胸狭窄,自惭形秽更多是对自己的失望。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6号,感谢阅读。

-----------------------------------------

1,【楔子】

2007年12月7日早晨,张店四宝山劳务市场路旁的小树林里,一名工人准备小解时,发现一男子全身赤裸着跪在一棵树旁。警方接到报警后立即赶到现场,裸身男子已死去。经过勘察,死者双手被自己的秋衣裤绑在一棵树上,全身跪伏。其衣裤散落在周边。尸体一旁一根木棍有血痕。民警在死者不远处的路边,发现了一辆摩托车。

2,【死讯】

公历 公元2007年12月5日 星期三

农历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六

干支 丁亥年 辛亥月 癸酉日

生肖 属猪

24节气 大雪(12月7日) 冬至(12月22日)

【宜】 祭祀 沐浴 成服 除服 结网 入殓 移柩

【忌】 结婚 开工 开业 安床 安葬 交易 开张 作灶 修坟 开市 嫁娶 出货财

在安乐街吉星旅馆的这两个月,侯军的生活十分规律。他上午起床,简单洗漱后,在汽车站前面的移动摊位买点吃的,然后走进街口的新贵网吧。此时网吧里人还不多,有几个通宵的在角落里埋头睡觉。刚坐下没多会,小郑站在侯军的身后。他抽出一根侯军放在桌子上的烟,看着他拙劣的游戏技术不时叹气。侯军退出游戏对小郑说,你别在我后面站着。小郑笑起来,侯哥,你身上还有钱吗。侯军问,你要干什么。小郑说,天冷了我想买件羽绒服,工资还没发呢。侯军说,你平时在网吧里待着,又不出去,买什么羽绒服呢。小郑又说,也不只是买羽绒服。

这几天小郑一直在网上和个姑娘聊天,昨天晚上姑娘终于同意见面了。小郑不仅要买羽绒服,还要请姑娘吃饭,如果顺利的话开房的费用必不可少。小郑本来要向老板刘姐预支工资的,但是昨天晚上三台机器的内存被人偷了。刘姐对小郑说,如果内存追不回来,损失要从他的工资里扣。三台机器的内存,少说也有两千块,小郑不吃不喝要干上四个月。

小郑说,吃饭怎么着也得找个像样的馆子,少说也要一百块,住酒店的话,就算是标间一晚上也要一百多,说不定还要多住几晚。侯军说,你没钱就别这么浪费,火车站边上这么多餐馆,两个人二三十块钱就吃得挺好,住旅馆的话,咱这条街上的小旅馆,一个床铺十块钱,单间的话也才三十。当然小郑觉得他的这份爱情不应该这么廉价去对待。安乐街上的这些旅馆,先不说环境太简陋,都有色情服务。小郑想和姑娘住火车站对面的玫瑰大酒店,他没进去过,从网上查了下这是个三星级的酒店。

小郑郑重其事的样子,让侯军忍不住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借给你钱呢。小郑没说话。侯军又说,咱俩也没熟到这份上吧。小郑没说话,转头走了。侯军把他叫了回来,你有钱。小郑说,我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吗。侯军看了下四周,没什么人,他说,网吧一天的营业额大概多少。小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侯军说,你说多少。小郑说,一百多台机子,一天平均下来不到一千五吧。侯军笑起来。小郑顿了会,也跟着笑起来。

侯军喝着可乐,想找点事情做。两个月以来,他按照一天两三部的速度,先是香港然后日韩和好莱坞,最后又是国产电影,看得晕头转向,不禁也把自己想象成了电影中的人物,成为众人的焦点。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他的行为举止,比如本来少言寡语的侯军变得更加沉默了。从上周,他开始看《法治进行时》《今日说法》等普法节目。真实的同时又不乏悬念,无论开始多么复杂和毫无头绪的案件,最终都破获了。一个案件结束后,主持人和专家还坐着侃侃而谈,普及一下法律知识。侯军也很清楚,他属于这些人口中需要震慑的潜在的犯罪分子。而侯军也从一期名叫“为情杀人”的节目里,找到了他和邓蓉的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主持人略带威严的嗓音,娓娓道出他和邓蓉的故事。

2007年9月14日的晚上,良乡张家村的村民侯军和两个同事从新村路的一家饭馆出来,骑着摩托车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上许多纳凉的群众正伴着音乐跳舞,侯军一行三人蹲在路沿石上,加入到了观看的队伍中。这是北方普通的夏季夜晚,天气预报说的雷阵雨迟迟未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让人稍微一活动就大汗淋漓。“淄博火车站”五个红色的灯光字,像是悬挂在半空中。不时有旅客提着行李经过广场,其中体型妖娆的女性,让侯军等人意识到了孤独和内心的渴望。与朝北的火车站相对的天乐园,是座六层楼高的娱乐场所,半年前刚进行了重新装修,楼面加装的LED显示屏正在播放韩国某女子团体的劲歌热舞,大家很快吸引住。

侯军他们穿过马路,来到了天乐园的前面,仰着头看着歌舞表演。不时进出天乐园的汽车和走下来的高挑女郎,让这个夜晚更加的燥热。天空下起的细雨,不但没有浇灭他们内心灼热的欲望,却预兆着这个夜晚应该会发生点什么。天乐园浮夸的外观以及所代表的不菲消费水平,轻松地和侯军们划清了界限。经过天乐园,往西走不到五十米,是一条拥挤杂乱两旁林立着旅馆和按摩店的巷子。这条“十”字左半边形状的巷子,大家私底下称为安乐街。侯军们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打量着招揽顾客的小姐。昏暗灯光下的浓妆艳抹和夸张的衣着,让他们有些眼花缭乱。侯军的两个同事,被热情的大妈一把拽进去,再也没出来。走到吉星旅馆,侯军看到坐在玻璃后面抽烟的邓蓉。邓蓉朝他招手。侯军走过去。邓蓉操着蹩脚的山西普通话说,大哥,进来避下雨吧。

邓蓉下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裙,上身是领口过大能看到白色胸衣的裹身短袖。她翘腿坐在凳子上,脚上趿拉着黑色的高跟拖鞋,脚趾上的红色指甲油有些掉色了。行人少了,店门外堆放的杂物以及立着“音像制品”“保健品”“十元住宿”等红色招牌,让街面没有显得空旷。眼前这一切,让侯军的内心感到一丝的温暖。身后不知哪个房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邓蓉说,这雨下得挺大。侯军点了下头。现在回想起来,邓蓉娴熟的抽烟姿势,小腹鼓起的赘肉,浓重的粉底和夸张的假睫毛,让侯军想到了七八十年代纽约贫民区的站街女郎,放荡之中夹杂着对生活的无声反抗。最重要的一点是,邓蓉的不主动和无所谓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性欲。

两年中,侯军在每个工厂都超不过三个月,然后休息一个多月,钱花得差不多后再找工作。只有初中文凭的侯军,是驾驶技术一般的吊车司机,能做出飘逸动作的仓库叉车司机,爱偷懒的装卸工,对油漆过敏的搅拌工,五级(初级)钳工。他学过车考出了科目一,然后一次酒后从家里的屋顶上摔下来,左脚骨裂,到现在也没拿出驾照。脚养好了后,他在某电机公司当钳工,试用期还没过的一天晚上,他和同事出来喝酒,在吉星旅馆认识了邓蓉。

几天后的晚上,侯军再次来到吉星旅馆。上次天黑加上心情紧张,侯军没来及注意环境。吉星旅馆的前台是块多出的几平方的铝合金玻璃房,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放着稀疏的日用品和饮料。靠墙的位置是张布制的长条沙发,上面散落着扑克牌。侯军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老板许桂英是当地人,三年前花了三万块钱盘过来这个旅馆,没怎么装修,只是从旧货市场添置了几台电视机,一个饮水机和侯军坐着的这张沙发。侯军说要找邓蓉。许桂英说她正在接客,让他等会。她穿着一件起皱的露出后背赘肉的吊带裙,留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刘海,宽腮阔嘴的脸上抹着粉,她被电视上正在演的家庭剧所吸引,倦怠的表情随着剧情做出细微的变化。她不时地看一眼侯军,挤出一丝笑容说,等会,很快就出来了。侯军上身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下身是一件牛仔裤。刚洗过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他往后撩了几下,尽量露出额头,显得精神一点。许桂英问,你以前来过吗。侯军点了下头。

一个姑娘端着三盒炒饭进来,她看了眼侯军,把饭放在柜台上。侯军从旁边拿起一份几天前的报纸,扫了几眼。许桂英说,小伙子,别等小蓉了。她指着正在吃炒饭的姑娘,她怎么样。侯军说,没事,我等会吧。

一个黝黑的中年男从某个房间急匆匆走出来,和许桂英打了个招呼,先走了啊。许桂英说,慢点,下次再来。男的没回头,出门点上一根烟走远了。邓蓉边扎着头发边出来,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侯军。侯军点头示意了一下。许桂英说,等你呢。邓蓉叹了口气对侯军说,我吃完饭行吗。侯军说,没事,我等你。邓蓉拿着盒饭,坐在沙发上吃起来。侯军往边靠了下,我前几天来过。邓蓉看了眼侯军,是你啊,刚才没认出来。姑娘插嘴说,怪不得专门等你,原来是老主顾了。

这是个单人间,床上铺着凉席,蓝色的毛巾被随便堆放着。角落的柜子上有台老式彩色电视机正在演广告,邓蓉用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高,关上门对侯军说,一起脱吧。侯军看着床铺说,刚才你和那男的就在这里做的吧。邓蓉说,你要是觉得别扭,我们换个房间。门后面的垃圾桶里,有卫生纸和用掉的避孕套。邓蓉脱掉上衣准备解胸罩。侯军说,你这么急干什么。邓蓉说,我不急,我是怕你急。侯军说,我不急。邓蓉说,那你在这坐会,我出去把饭吃完。侯军说,说会话,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邓蓉表情有些无奈地穿上上衣。侯军拿出烟,两个人点上。邓蓉说,想说什么,说吧。侯军说,你一个月赚多少钱。邓蓉说,分情况,时多时少。侯军说,平均下来多少。邓蓉说,六七千吧。侯军表面没怎么样,心里有些吃惊,赶上他两个人赚的了。他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邓蓉。邓蓉看了眼,问他怎么了。侯军说,我给你七千,你陪我一个月。邓蓉说,你还要包月啊。侯军笑起来。邓蓉说,你没必要这样,有空你来这里不就行了。侯军说,我不想你陪别人。邓蓉摸了下侯军的脸,小哥,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第二天上午,侯军来到吉星旅馆的时候,邓蓉在租住的地方睡觉。许桂英让他坐着等会。侯军问大概几点过来。许桂英说,晚上睡得晚,怎么着也得十一点。侯军说他十一点再过来,去了兴学街路口边上的新贵网吧。他不知道干什么,听了几首歌看了会电影打了一会斗地主。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他又去了吉星旅馆。坐了一会,邓蓉提着行李箱进来,脸上没化妆,能看出日晒斑和皱纹,身上是一件偏保守的红色连衣裙。侯军有些不敢认。后来他对邓蓉说,他更喜欢这样的装扮。

村里大多是敞亮的砖瓦房。侯军家的房子,北屋的三间是砖瓦房,大门是老式的房檐木门,东西偏房只是打了地基。砖瓦房也没抹水泥和贴瓷砖,裸露着砖面。95年,房子盖到一半,侯军父亲侯春生死了。那年侯军十七岁,去镇上的供销社买灯泡,回来看到侯春生依偎在砌到一半的墙角,手里还拿着砌刀,人像是睡着了。侯军走过去说,爸,屋里睡去吧。侯春生没说话。侯军晃了下的他的身体,侯春生顺势倒下。

侯春生不是本地人,家里人死的早,二十多岁和同乡从寿光来淄博火车站扛大包。货运站的刘站长是良乡的,看侯春生人老实肯卖力气,帮他把户口落下。扛了几年大包,侯春生腰肌劳损,干不了重活。平时除了种地,也搞过一阵子的养殖,先是养猪,后来养鸡,都没成什么气候。快四十岁的时候,和同村的吕慧琴结婚。吕慧琴比侯春生小九岁,学说话的年纪发高烧成了聋哑人,虽然听不见还会说点话,后来不愿意说话,也不会说了,想说的时候吐出来的都是呜呜喳喳的象声词。

侯春生和吕慧琴清净日子没过几年,生了一儿一女后,吕慧琴精神有了问题,好的时候手脚勤快,家务活和农活都能帮上手。不好的时候,看见东西就砸。侯春生带她去洪山精神病医院看过,间歇性精神分裂,吃过一阵子的药。总是反复,侯春生也没了耐心,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便她砸。有时在外面和人聊起天,谈到吕慧琴,侯春生就叹气,扔下句就当是家里养了条疯狗吧。吕慧琴的家原本是市传染病医院山下马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三年自然灾害父母死了,吕慧琴三岁还不记事。姐弟四人分别被人收养了。良乡张家村没有子女的吕姓夫妇收养了吕慧琴。吕慧琴精神有问题的时候,养父母已经死了。娘家没人,后来姐弟和吕慧琴认亲,也有些走动。侯春生不给吕慧琴治病,姐弟不同意,来找他。侯春生说,不是不想给她治,没钱不说,这病也不好治。姐弟借给他钱。侯春生拿着这钱,用在了别的地方。

虽然亲戚不多,侯春生走得有些热闹,出殡的当天,吕慧琴看到家里聚集的人,受了刺激,拿着菜刀嘴巴里呜呜喳喳地砍断了扎灵堂的竹竿。侯军抱着侯春生的遗像在村子里跑,吕慧琴在后面追。剩下的人抓紧时间把这场丧事草草收场。清醒过来后,吕慧琴打着手势比量着侯春生一米六的矮个头,做出黑猩猩走路的姿势(侯春生腰疼,走路打晃)。侯军抽出一根麦秸,用打火机烧掉,然后指着地,死了,烧了,埋了。吕慧琴蹲在地上,又哭又笑。

从这以后,吕慧琴的病情加重,发病的频率多了不说,不仅砸东西还喜欢打人。上初中一年级的侯霞,被大姨接走。留下侯军在家里照顾吕慧琴的饮食起居。十八岁的侯军,和吕慧琴相依为命。他把家里的菜刀藏了起来,梯子劈了当柴火,用砖加盖了院墙,白天出门干活的时候锁上大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房门反锁。一天看不见人,吕慧琴心里有火,拿着棍子打侯军。侯军被打急眼的时候也还手。母子两人,总有好不了的伤。

庭院里铺着石板,野草从缝隙里冒出来。看着家里的这些痕迹,侯军把这些事告诉了邓蓉。北屋的墙面上有行英文字母“hou jun is a bad boy”,是侯霞刚上初中学了几句英语后写的。侯军让她去跟着大姨生活,侯霞不想去。侯军打了她一顿。客厅里的沙发和桌椅,留着吕慧琴砍过的痕迹。大衣柜的门都掉了,衣服胡乱堆放在里面。报纸糊的天花板上漏了几个窟窿,蜘蛛结了网。侯春生和吕慧琴的房间里,还保持着原样,双人床上堆放着发霉了的衣物,地上堆着今年打下来的小麦。侯军家的三亩地,让别人种着,收了粮食给他们几袋,算是承包费。侯军平时不做饭,用小麦去村里的馒头房换馒头。

侯军的卧室在东边,进门后靠窗的位置是一个采暖炉,铁制的烟筒被熏得有些发黑。一张单人床,一个落地扇,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台电视机,屏幕上落了一层灰。邓蓉站在房间里,有些无所适从。侯军说,没来得及收拾下。他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一个台,午后的电视里几个老年专家正在奋力推销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的神药。侯军把床上的被褥拿到外面晾晒。邓蓉拿起镜子,透过镜面,她看到自己以及身后墙上贴着的两张海报,上面写着98年世界杯。侯军进来,手里拿着两个从院子的石榴树上摘下的石榴。他给了邓蓉一个。邓蓉说,扒起来太费劲了。侯军说,那我给你扒。邓蓉指着海报问,这两个人是谁。侯军说,左边穿红衣服的是克罗地亚的苏克,右边穿蓝衣服的是法国的齐达内。邓蓉问,你喜欢踢足球。侯军说,以前喜欢。侯军把石榴放到邓蓉的手心里,两个人边吃边看电视。

这天夜里他俩做了五次爱,前两次侯军没在状态,第三次持续了半个小时,邓蓉的膝盖在粗糙的凉席上磨破了皮,第四次是在凌晨一点多,邓蓉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被反绑在后面。侯军骑在她的身上。邓蓉感到下体一阵灼热的疼痛,她喊了几声,慢点。侯军一声不吭,完事后,他躺在床上,说了些什么。邓蓉没听清,很快又睡了过去。第五次是凌晨四点,邓蓉抹黑上厕所,回来后躺床上不小心压到了侯军的胳膊。侯军问她,几点了。邓蓉出去的时候,看到天空刚发亮,便说,还早,再睡会吧。侯军把手放在邓蓉的下体,揉搓了几下。邓蓉有些生气,却求饶道,可以了。侯军说,你上来吧。邓蓉想了下,趴上去。她闭上眼睛,想让这一切尽快的结束。她摸着侯军有些疲软的下体,放进去,没一会,结束了。

落地扇吹了一整夜。早上侯军醒来,身边赤裸的邓蓉让他内心满足。他没立刻起床,侧着脸端详着邓蓉腰间的赘肉下坠的屁股散乱的头发,当然还有她沉睡的脸。侯军摸了下她的额头和嘴唇。当他捡起地上的卫生纸,站在庭院里听着鸟叫时,他确信这是个美好的早晨,心中涌现出久违的幸福。

侯军从物流园边上的早餐摊买了蒸包和八宝粥,走到村口,他又去小卖部买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等洗漱用品。回来后,邓蓉穿着吊带裙在庭院里洗头发。侯军说,没烧热水,别着凉。邓蓉说,习惯用凉水了。吃完饭,两个人骑着摩托,到市区的兴学街上买了床单太空棉被。换上窗帘床单铺上桌布后,卧室显得干净和有些条理。长这么大,侯军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家里有女人是什么样的了。

后来,侯军把工作辞了。他们买了煤气灶,在家里做饭。侯军喜欢吃邓蓉做的臊子面。有时,侯军也炒菜,味道偏重。为了方便邓蓉洗澡,侯军花一千多块钱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九月底,还要再热一阵子。为了省钱,他背着邓蓉去旧货市场买了个空调。吃了晚饭,侯军和邓蓉去村外的林荫道上的散步。来往的村民看到侯军主动打招呼,有些不适应,私底下议论,侯家的儿子要走正道了。侯军显著的变化,不仅体现在他对人的热情上。他对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嫉恨了。侯春生和吕慧琴死后,没人再把侯军当回事。村里人看不起他,想看他这半大孩子怎么过不下去。以前,他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村里的人总拿异样的眼光来看自己。如今,他也和以往一样,觉得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

起初的几天,侯军和邓蓉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卧室里弥漫着他俩体液的味道。连续下了三天的雨,白天气温还维持在三十度左右,早晨和傍晚不再那么炎热。侯军和邓蓉计划去周边短途旅游。侯军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但都局限于方圆十几里路,有些名气的旅游景点都没留下他的身影。

侯军骑着摩托车载着邓蓉去了群山环绕中的太河水库,站在山顶太河惨案纪念碑旁,看着山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湖面。侯军说,是不是很像三峡。邓蓉问,你去过三峡吗。侯军说,在电视上看过,和这也差不多。侯军看着纪念碑说,这里死过两百多人。山里的风硬,爬山时出的汗水,一下子吹干了。邓蓉看着晃动的松树和头顶清澈的蓝天,感到头晕,催促侯军快点走。山坡上零星有几棵柿子树,柿子挂在枝头还没完全变红,侯军爬上树摘了几颗,掰开吃了口,发苦发涩。但他还是摘了几个放在背包里,想晒成柿饼。

他们又去了周村古街,两边都是卖各种纪念品的商店。侯军和邓蓉吃着周村烧饼,在介绍景点的宣传栏上,发现了葛优和巩俐拍摄《活着》时的现场剧照。侯军花了十块钱,站在剧照的面前和邓蓉拍了张照片,又在书摊前买了本余华的《活着》。几条街,不到半个小时就逛完了。中午他们在附近的饭馆里简单吃了点。也是这时,沉浸在喜悦中的侯军发现邓蓉看她的神情变了,她似乎是厌倦了这一切。侯军试着找话题,让邓蓉说下自己的事情。邓蓉几句话就敷衍过去了。他发现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路上,他俩没再说话。回去后,邓蓉说头疼,躺在卧室的床上睡觉。侯军躺在客厅的床上看小说,读进去后发现富贵也有自己的影子,亲人一个个死去,剩下自己守着家。又想自己的命还没有富贵好,他起码家里阔过,什么都享受过。他放下书,站到庭院里看着头顶的夜空抽烟,想了些以前的事。

邓蓉醒了,对侯军说她明天要走,剩下的半个月,她会把钱退给他。侯军不同意,问她为什么要走。邓蓉说,旅馆缺人手。侯军问,我对你不好吗。劝说没用后,侯军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开始邓蓉还还手,发现这只会招致侯军下狠手后,她捂住脸,坐在地上。侯军隔会一个耳光打过去,问,我对你不好吗。邓蓉不说话。侯军又一个耳光。邓蓉披散着头发,断续着哭起来。侯军拽着头发,抬起她的脸问,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配不上你吗。邓蓉咬着牙不说话。侯军又问,好日子不知道过。邓蓉脸被打肿了,仍不说话。侯军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觉得自己是谁,我现在弄死你,大不了抵命。邓蓉小声地说,我错了。侯军说,大声点。邓蓉说,我错了。侯军问,你还走不走。邓蓉摇头,不走了。侯军把邓蓉绑住。早上,侯军问精神恍惚坐在屎尿里的邓蓉,你还走不走。邓蓉摇头。洗漱完后,邓蓉饿了,看到包子,狼吞虎咽吃起来。侯军在旁边说,你说你是不是贱,对你好,你不听话。邓蓉点头。侯军摸着她的脸,你要早点服软,我能下手这么重吗。

三天后,邓蓉趁侯军睡着跑掉了。在这之前,她言听计从,不敢说半个不字,满足了侯军各种有些变态的兽欲要求。她也动过杀了侯军的念头,一想为了他这种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邓蓉结过一次婚(还没离婚),有两个女儿,大的七岁,小的四岁。她从家里跑出来两年了,没想过再回去,丈夫的脾气能把她打得半死。

半夜醒来,侯军往边上搭手,没碰到邓蓉。想到邓蓉会报警,侯军躲到湖田镇一个废弃的陶瓷厂里。晚上趁着夜色去集市上买点吃的,夜里闷热蚊子多睡不着觉,白天在陶瓷厂砸留下的瓷碗瓷盘。两天后,他给侯霞打电话,确定没人找过他,放心回来了。从汽车站下车,他先去的吉星旅馆。许桂英问他要人,人你带走的,找不到了你得负责。侯军说他也找了好几天了。人命关天,许桂英要报警。侯军把她拦住,只好把打邓蓉的事说了。许桂英怕邓蓉出事,仍要报警。侯军说,找警察,你组织卖淫的事怎么办。眼下只有等邓蓉自己回来。侯军便在旅馆住了下。这一住,就到了冬天。

从许桂英这里,侯军才知道邓蓉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留在老家。安乐街原来有个山西面馆,邓蓉跟着初中同学在这里打工,后来面馆关门,徐姐看她长得还可以,劝她留在这里。面馆起早贪黑,一个月两千出头。许桂英说,谁没有难处,哪个人的苦说出来,不都能把人给哭死,想要在人前笑,就要在背地里哭。许桂英手里经手了少说也有三十多个姑娘,有的干几天,有的干一年,最多也没超过两年的,先不说伤身体,总会遇到不省心的顾客,要常换地方。侯军就是她口中不省心的顾客。邓蓉已经在吉星旅馆干了八个月了,即便是没有侯军的出现,她也待了不多久。

在旅馆住了半个月后,一次酒后,许桂英让侯军别在这里耗下去了,为了邓蓉这样的女人不值得,回去找个地方上班,过正常的生活吧。侯军没说话,他的心在别的地方静不下来,只有在吉星旅馆才踏实点。许桂英还告诉侯军,根本没有赎身这种说法,那都是旧社会的事情,那一万块钱,邓蓉拿走了七千,另外三千在她这里。许桂英把三千块还给了侯军,让他走。本来侯军想的是,身上的钱花光了,就从旅馆离开,找个地方上班。现在有了这三千块,他又在旅馆住了下来。转眼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侯军身上还有一千出头。

晚上八点多,侯军头晕脑胀。他走出网吧,去公交车站对面的药店买了退烧药。回吉星旅馆的路上,侯霞打来电话,手机停机了也不知道充钱。侯军说,我的事你不用管。侯霞说,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呢,昨晚咱爸托梦,让我问你的。电话里,侯霞哽咽了。侯军说,我知道了。挂了电话。

躺在旅馆的房间里,侯军脑袋昏沉沉的,往常隔壁吵闹的呻吟声此刻也像是摇篮曲。他的身上着了火,趴在海面上,要把整个大海都煮沸。期间,许桂英进来摸了下他的脑袋,泡上毛巾给他降温。侯军把头扎进了许桂英的怀里,梦到了吕慧琴抱着他的头说,军,有难处就哭出来。侯军摇头,不说话。吕慧琴又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侯军说,妈,那我该怎么办。吕慧琴不说话,转身走了。侯军还梦见了家里的石榴树,上面挂满了钱,一张张唰唰往下掉,掉完了接着长出了新的。一家四口人牵着手围着石榴树,高兴地闭不上嘴。

这天晚上,侯军的手机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吴永林打来的。还有一则短信,也是吴永林发的,内容是:今天中午王立昌死了,明天出殡。

3,【葬礼】

公历 公元2007年12月6日 星期四

农历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七

干支 丁亥年 辛亥月 甲戍日

生肖 属猪

24节气 大雪(12月7日) 冬至(12月22日)

【宜】 解除 馀事勿取

【忌】 馀事勿取

安乐街毗连市公交总站,走出街便是市内各线路公交车的站牌,七八个站牌相隔二三十米竖在路边,每个站牌上标着三四个线路的车。路上行人如织,侯军找到8路公交车的站牌,加入到等车的队伍。没几分钟,车来了,大家涌上去。侯军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车的终点站是四宝山。路上有点堵,等他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出了市区,郊外的道路上,不时有摩托车经过。下车后,到李一村还有一公里多的路,侯军边走边想,没了摩托车,确实不方便。

李一村位于海拔二百多米的劲山南侧,山脚下坐落着大小七八家采石场,几年的光景山体已经被挖空了一半。李一村通往外界的这条水泥路,被往返拉石子的大车碾压地坑坑洼洼。今天风有些大,采石场的灰尘随北风吹过来,侯军捂住嘴,贴着路边往村里走去。村前的路东边是个四五亩地的深坑,从山上流下的雨水汇集在此。早些年,坑里的水还是干净的,村民在这里洗衣服和灌溉菜地,如今坑被生活垃圾围住,坑中心仅有的一些水迹,也浑浊不堪。入冬后,既没下雨也没落雪,干冷的北风刮得令人烦躁。从采石场吹过来的石粉,覆盖着村里的一切,各家的屋顶常年是浅灰色的,只有雨水短暂的冲刷,才显露出原本的红瓦。

王立昌家的西边院墙是道四五米深的断层,下面是村里已经废弃的老宅区,零星住着些老人。村民把侯军领进门,庭院里用塑料布扎着简易灵堂,朝南的入口两侧挂着一副挽联,挥泪忆深情,痛心伤永世。横批,永垂不朽。村民指着西偏房说,在里面上账。侯军进去,报上姓名,递上一百块钱。账房记下,嘱咐说,待会去吃饭,别走。侯军走进灵堂,看到正中间挂着王立昌模糊的放大的遗照,照片中的他仰着头,原本的窄额头显得更窄了,厚嘴唇彰显着倔强的性格,眼神怒视着跪在两侧的亲属和侯军。侯军对王立昌鞠躬三下。主事的司仪李道广喊了句,主家谢客。两侧的亲属象征性地磕头。侯军退出灵堂,往外走。

不大的庭院让灵堂占据了一多半,剩下的过道也站着人,还陆续有些人进出。侯军走到外面,胡同里依墙站着一排村民,气温低,他们穿着以黑色为主的棉服,手哆嗦着抽着烟,一脸轻松地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联想到躺在房间棺木里面的王立昌,侯军心中有些不快,转念一想也不能太苛责多少。王立昌虽然认识的人不少,玩伴居多,没什么朋友。侯军也当然不是称职的朋友,他情绪的低沉,更多的是陌生环境的不适,自身的孤独以及对接下来煎熬的无所适从。相比于悲痛,侯军对王立昌的死因更感兴趣。他想融入到村民的谈话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选了个地方站着,点上一根烟,侧耳听着。只言片语,大多围绕着王立昌三十出头的年纪,以及他平时在村里偷鸡摸狗的做派,潜台词是死不足惜。王立昌早年离异,如今扔下儿子王夏。村民们对这日渐破败的家庭发出了啧啧的惋惜声,但侯军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到了兴奋,以及对自己尚可的生活的满足。顺着他们的言谈,侯军想到维系和王立昌之间可怜友谊的,正是困境本身。

一个老头穿着老式的蓝布棉袄,拄着拐迈着踉跄的碎步走出大门,嘴巴闭不严流着口水。侯军记得,大概两三年前见过王本耀的一面,当时是个热情地有点过火的老头,不停地递烟和询问他的情况。让侯军有些不舒服,幸亏王立昌把他骂走了。儿子的死,王本耀没有众人期盼已久的老泪纵横。不知是小脑萎缩让他麻木,还是他对王立昌早已失望透顶。王本耀站在门口,像是刚破壳而出的小鸡,对周遭的一切感到新鲜和惶恐,来回进出的人绕道而行。侯军走过去说,大叔。王本耀问,你是谁。侯军说,我是立昌的朋友。王本耀脸上恢复了下神采,说,没个好东西。转头向家里走去。侯军回到刚才站着的地方,点上烟,看到吴永林从胡同口走过来。

吴永林比之前胖了,穿着黑色的风衣,举手投足间有种不可忽视的自信。侯军零星听到过关于他这几年的事情,一开始在市区的电脑城租了个柜台卖电脑,后来又包了个柜台卖监控设备。以前他就喜欢无线电,也爱钻研。吴永林掏出烟递给侯军。侯军没把自己抽的烟拿出来,点上他的好烟,深吸了一口。吴永林问,你最近怎么样。侯军说,还是那样。吴永林说,你早过来了。侯军说,来了不到半个小时。吴永林说,昨晚陪立昌的母亲到半夜,早上去市里处理了点事,也是刚赶回来。侯军说,你挺忙的。吴永林说,瞎忙。侯军低头看着吴永林擦拭锃亮的黑皮鞋,又看了下自己的球鞋。朋友的生活逐渐变好,说到底也不是多么令人舒心的一件事,侯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也不说心胸狭窄,自惭形秽更多是对自己的失望。吴永林说,好久没聚一下了,改天一起吃个饭。侯军点头。吴永林叹息道,没想到立昌就这么走了。侯军问,他到底怎么死的。吴永林说,脑溢血,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侯军说,他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脑溢血了。吴永林说,还不是喝酒闹的。侯军说,他以前酒量不大啊。吴永林说,你这两年没见他吧,他的外号“喝不倒”。

侯军问,几点发丧。吴永林看了下腕表,应该快了吧。一个染着黄毛的家伙走出来。吴永林喊到,李岩,过来。李岩问,啥事。吴永林问,几点发丧。李岩说,李道广说十一点,饿死了,我早上没吃饭。吴永林说,送你昌哥最后一程,你还不愿意。李岩说,我昌哥走得这么突然,连个招呼也不打,他前天打牌,还欠我四百块钱呢。吴永林说,父债子偿,你找他儿子要。李岩说,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李岩要走,吴永林拽住他,你去哪。李岩说,去厨房先找点吃的。吴永林说,待会再去,你整天和老昌在一起,捣鼓什么呢。李岩看了下侯军。吴永林说,这是侯军,老昌好多年的朋友了。李岩说,我怎么没见过呢。吴永林说,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你还在上学呢。李岩向侯军点头示意,说,他幸亏死了,不然非要折腾点事出来。吴永林问,别停啊,快说。李岩说,他认识了个狗贩子,喊我这两天去偷狗,我没答应。吴永林问,就这点事。李岩说,他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吴永林问,偷狗也倒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李岩说,他还想抢银行呢,他有这个胆子吗。侯军笑起来,老昌这人挺逗的。李岩说,吴哥,反正老昌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他之前还说找机会弄死你呢。吴永林说,这我知道,他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我一直等着他动手呢。李岩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吴永林叹了口气,我和老昌这点误会,应该找个机会说清楚的。李岩说,他这个人,你和他讲啥道理。吴永林说,老昌这辈子也不容易。李岩说,他有啥不容易的,娶了老婆不管,生了孩子也不管,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欠钱从来不还,我看没有比他更容易的了。侯军笑起来,你说话挺逗的。李岩又说,不过我昌哥这么一走,我还挺想他的,昨晚上我都没怎么睡着。吴永林问,你想他啥。李岩说,咱们李一村这么多年就出了昌哥这么个人才,他这么一走,也是群龙无首了。侯军笑起来,你得振作起来,化悲痛为力量。李岩说,我尽量吧,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出来。李岩拍了吴永林的肩膀,哥,抽根你的好烟吧。

发丧的时间到了。王夏站在椅子上,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里举着木棍指着西方。经李道广在旁边的指点,王夏用怯懦的声音喊了两遍,爸爸,你去西方大道吧。说完,王夏把碗摔在地上。李道广说,快点哭。众人佯装的哭声响起。王立昌的棺木抬出来,王夏抱着遗像,面朝棺木,在李道广的指引下,退步走着。侯军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沉默的王夏痛哭的王艳以及那些埋着头装作悲痛的亲属们。人群中有人说,老昌的儿子也不知道哭。有人接话,老昌这种人有什么好哭的。队伍来到大路上,火葬场的车已等候多时。车前烧了一堆草纸,亲属们趴在棺木上礼节性挽留了会。李道广说,好了,抬上车。棺木抬上车,没等车开走,哭声突然消失了,扮哭的亲属们直起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相互搀扶着往回走。围观的人群,也随着人流回去了。草纸还没燃尽,灰烬摇晃着飘到半空中。侯军跟着人流,往回走。走到王立昌的门前,碰到李岩提着两个化肥的编织袋出来。侯军问,你提的什么。李岩说,老昌的一些衣服。李岩问,你这走吗。侯军说,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李岩说,有事,一块去墓田里埋老昌的。

李一村的墓田是劲山脚下的一片荒地,五六十年来村里死的人都埋在这里,大多是坟头,立了墓碑的不到四分之一。李岩骑着摩托车,侯军提溜着编织袋坐在后面。铺着石子的路不太好走,七弯八拐的。经过一块被开采的山体,李岩说,这就是李道广的采石厂。平整的空地上有几间钢板房,两辆小铲车上盖着帆布停在那里,一块岩石上用红漆写着“封”。侯军问,怎么有的石料厂开着,他这个就封了。李岩说,李道广算老几。侯军说,李道广混得也算可以了。李岩说,那要看和谁比,在咱面前吆五喝六的,在别人面前屁都不是。说到这里,李岩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残存的山体说,这山是集体的,也有我的一份。几辆装满石子的卡车,从山路上下来。摩托车靠边停下,尘土扑面而来,两个人捂住脸。

王立昌的墓穴已经挖好,用砖砌出能装下骨灰盒大小的地方,里面洒了石灰。寒风中,几个村民抽着烟等骨灰来了下葬。视野所及,荒凉的墓田里只有几棵松树点缀着绿色。把编织袋扔在地上,李岩继续说李道广,他还想寻思着采石场再开工呢,门都没有。侯军听不进去了。短暂的几个小时相处,李岩说了没有八百句也有五百句了。侯军有些头疼,想去荒地上走一下。李岩问,你去哪。侯军说,随便走走。李岩跟上来,又说,你和李道广认不认识。侯军说,见过两次。李岩说,他这样下去活不了多久了。侯军问,他怎么了。李岩说,早晚和老昌一个下场,喝酒喝死。

王立昌回来了,用一个鞋盒装着。李岩问,怎么不买骨灰盒。李道广说,你知道啥,最便宜的骨灰盒五六百,埋到地里也是烂了,花这冤枉钱干什么。李岩又说,看着不体面。李道广说,体面他娘,顾死人还是顾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钱还不得省着花。李道广把王立昌的遗像放在地上,从王夏的手里接过鞋盒,放在墓穴里,问王艳,还给你弟弟放什么东西吗。王艳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收音机,说,去了那边听收音机解闷吧。李道广说,早知道拿几张大姑娘的照片塞里面陪着老昌。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李道广问王夏,还有话和你爸说吗。王夏低着头看着墓穴,不说话。李道广说,你爸这辈子也不容易。盖上石板,李道广说,填土吧。几个村民拿着铁锨把土铲进墓穴,堆出一座新鲜的坟包。

亲属们排成一列,王夏拿着遗像打头,围着坟包顺时针走三圈逆时针再走三圈,边走边把花圈和木棍插在坟头上。平整的坟包,成了古代贵妇鲜艳的头饰。李岩把王立昌穿过的四季的衣服倒出来,有些衣服看着像是新的没穿过几次。点上火,滚滚的浓烟升起,弥漫出刺鼻的廉价的化纤制品的味道,众人捂住鼻子躲得远远的,李道广拿着树枝翻着衣服,让它们尽情燃烧。王夏抱着遗像站在一旁。李道广说,扔火里烧了吧。侯军说,遗像别烧了,给孩子留个念想。李道广说,留着干什么,拿回去挂起来多吓人。侯军说,万一孩子想他爸了,还能看。李道广问王夏,留还是不留。王夏原本青紫的脸上被火映衬得发红。李道广说,留个什么劲,烧了。王夏把遗像扔了进去。火很快吞噬了王立昌,不知道王夏会不会记住眼前的这一切。灰烬随风飘向空中,侯军仰头看着,一切都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李道广把家里的钥匙给了李岩,让他和侯军别着急走。李道广的家是普通的砖瓦房,大门是红色的,两侧的墙体贴着石狮的瓷砖。开门后,门下停放着电动车和一辆三轮摩托车,庭院的一角堆放着炭块和几袋猪饲料。进屋后是奢华的欧式装潢,金灿灿的墙围,椅背高大造型浮夸的欧式沙发和家具,茶几的下面铺着一张脏得看不清图案的地毯,客厅正中央是水晶吊灯,还有罗马石柱图案的电视背景墙。李岩把沙发上的衣服扔到一边,招呼侯军坐下。茶几上的碗碟里还有吃剩下的菜,一盘凝结的土豆丝,一盆接近风干的猪头肉。李岩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拆开的烟,递给侯军。侯军坐进沙发里,身体被真皮包裹着,不由松了一口气。

李道广一进屋便说,天这么冷,也不知道生炉子。李岩站起来去了里屋。他提的塑料袋里装着葬礼招待众人的白菜猪肉炖豆腐。侯军起身说,我们在饭店吃过了。李道广说,没事,再喝点。他简单收拾了下茶几,找出三个酒杯,倒上桶装的白酒,自己先喝了一杯,咧着嘴发出一声绵长的哈,甩了下头说,可算能安稳喝口酒了。从昨晚到现在,李道广忙得只睡了三个小时。他说,我先垫下肚子,一会展开。侯军友好地点了下头。炉子不好生,浓烟从里屋飘出来。李道广骂道,你娘的要把屋给烧了啊。

屋里暖和了些,李道广饭菜没吃几口,酒已经喝了几杯。在李道广的倡议下,他们三个刚为王立昌的在天之灵共同举杯,然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静候着王立昌的灵魂此刻闻讯赶到。疲惫挂在每个人的脸上,酒倒满,他们举杯喝光,再给王立昌一次机会。场面有些尴尬,李岩说,说句话吧。李道广身子歪在沙发上看着李岩,有什么好说的。李岩,说点关于老昌的事。李道广说,没什么好说的。李岩说,怎么说也是你小弟,对这小弟你就没什么话说。李道广说,没有,要说你说。李岩说,去年你的金戒指丢了,是老昌趁你睡觉拿的。李道广说,我问他,他还和我装傻。李岩笑起来,我昌哥也是仗义疏财,卖了戒指,请我洗的脚。李道广说,你们还有事瞒着我。李岩说,前两天老昌和我盘算,要把你采石场里的小挖掘机偷出来卖了。李道广叹了口气,他现在要亲口问我要,我可以给他。李岩说,我想要,给我吧。李道广说,你先死给我看看。李岩说,他跟着你这两年也没发财。李道广说,老昌今年有三十了吧。李岩说,差不多吧。李道广说,着什么急呢,人都有时运,我三十二的时候还在监狱里叠手套呢。侯军说,老昌应该死,他不死除了陪你们喝酒打牌,还能干什么呢。李岩说,就因为这,他也不能死。侯军说,我没见过比他更混蛋的人了。李岩指着李道广说,这里就有一个。李道广说,拿我和他比,他也配。李岩说,人刚埋了,你们就说这种大实话。李道广说,有些话应该早点说,李岩,别学老昌。李道广说,你也拿我和他比了。李道广说,活着还是得混出个人样。侯军喝下一杯酒,该怎么活呢。李道广说,一个人一个活法,都是命。李道广把塑料桶递给李岩,倒酒。李岩倒满酒说,老昌欠我的钱怎么办,好几百块钱呢。侯军说,也欠我的。李道广说,他去年借了我五千。李岩起身去找扑克,不说了,来打牌,我得把这钱赢回来。李道广说,我没钱,你赢个屁。

李岩的手气不错,几把牌下来,侯军和王立昌身上仅有百十块钱都到了他的手里。下午四点多,天色已经黑了大半,李岩去上厕所,没再回来。侯军要走。李道广说,我去市里有点事,一道走。他进屋,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个挎包。走出门口,侯军以为李道广要开车送他。快出村了,也不见李道广的车停在哪里。侯军问,你的面包车呢。李道广说,卖了。

天黑,起了风。他们摇晃着走出村,拦不到出租车。路边遇到一个男的,李道广去借点钱,那人不给。李道广和侯军把他拖进树林,扒光衣服,用秋衣秋裤绑起来。总共抢了几十块钱。他们顺着路,走了二十多分钟,在新村东路上终于打上出租车。

这天晚上在火车站对面的玫瑰大酒店,还发生了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远道而来的女友正在卫生间洗漱,小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房门响了一下,几个警察冲进来。警察拽住小郑的头发,扬起他的头,是他吗。新贵网吧的老板刘姐在旁边说,对,就是他。警察问,有没有同伙。卫生间传来哗哗地水声。小郑哀求道,等会,她还在洗澡。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 07:20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027号作品——

非亲非故

2018-11-02  大家


导读

直到她离开,我们这位冷酷、真正的亲戚才告诉我们,他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女人,一个在江边突然出现、偶遇的陌生女人而已,他这样说时所流露的真诚,让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说了假话。





七月初,为了迎接一位从国外归来的亲戚,我们家族在芳村码头安排了一个烧烤屋的摊位。隔着珠江,能望见对岸28层高的白天鹅宾馆。家长是这样说的:即便去不了那里吃饭,至少也要能望见嘛。

当然,我也被叫了过去。当时我情绪不太好,因为长篇卡了壳。饭局上我一言不发。长辈们对我很生气,我知道,但他们永远也不会为另外一位同样不怎么说话的家伙生气,那个人就是这位亲戚。因为长期滞留国外(三十年,或者四十年),他已经不怎么会说中文,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分不清那到底是普通话、粤语还是家乡的雷州话。而每一种我们都会。正因此我们感到了骄傲。

渐渐地,我注意到,长辈们也在用一种同样艰难的、三种语言糅合而成的语言去跟他交流,也许是不自觉的顺从,或者是刻意的、自上而下的亲近。即便如此,他还是很难打开话匣子。为了活跃气氛,长辈们相互之间用这种全新的语言交谈起来。“听说汝屋企小妹最近掟煲了?”“嗨,咪提了,真素羞家!”聊的自然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

我惊奇地发现,往常存在于他们话语里的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粗鄙,这次完全消失了。这位亲戚就坐在我的对面。整个过程里,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对岸宾馆窗户反射的蓝光。大概过了很久很久吧,他才缓慢地开口,大伙一下子安静下来,听他说起一件他四十三岁在挪威旅居时的事情。经过刚才的语言训练,大伙都已经完全能听明白他的讲述。

当时他住在一个高山社区里——他说,签下租赁协议书后,房东问他要不要额外买下一面镜子。起初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理会。第二天,房东又敲开了他的房门,问他要不要买镜子。为什么要买镜子呢,他问。在这个社区里,每个人都有一面镜子,房东回答,如果有镜子,你至少每天还能看见自己,没有镜子的话,你就会看不到任何一个人,那样你会因为孤独而发疯的。这里每年都会有人发疯。这还是在拥有镜子的前提下。他觉得自己被房东说服了,就跟房东买了一面镜子。只有巴掌大,还贼贵。

过了一个月,他认为房东所言不虚,因为这片社区实在是人烟荒凉,也互不来往。没有这面镜子,他也许真的会自杀的。这时候,房东又敲开了他的门,传达一项社区自治委员会的指令。这场因为孤独而造成的心理滑坡的势头实在是难以遏制,房东像机器人一样措辞(他开始怀疑房东是不是真人),委员会一致决定,在最高山峰的山体上,悬挂一面巨大无朋的镜子,整个社区都可以投射到镜面里头,这样一来,我们就相当于有了一个兄弟社区。这样一种集体的治疗势必会比个体的方案要有效得多。

不过,建造这样一面镜子,也是一笔庞大的花销,应该由社区里的每个人分摊。房东问这位亲戚,是否愿意掏这个钱。问清楚这笔钱的数目后,这位亲戚断然拒绝了,因为他根本掏不出来,当时他刚离婚,身上的钱在旅途中也花得差不多了。得到拒绝后,房东告诉他,第二天还会再来的,果然,房东第二天又来找他,不仅如此,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房东都会按时来拜访他,要求他掏出项目的钱款,房东的态度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差,而我们的这位亲戚,他也并不把房东的到访当成是一种骚扰,相反,他还挺乐意房东过来看他的,否则还觉得不习惯。

就这样,又过一段时间,他渐渐发觉,虽然他没有掏钱,那座山峰上的大镜子仍然在动工建造。他亲眼看着那面大镜子一点一点地给安装到山体上去。完工的那天,房东告诉他,已经不需要他掏钱了,在那之后,房东也不再光顾他的房间。他开始想念这位跟他年纪相仿的男人。有一天,他走出房门,打算去寻找这位房东。

他披上了厚厚的鸵鸟皮氅才不至于在路上冻僵。在草坪上他瞧见了那面悬挂着的大镜子,反光使他睁不开眼睛,他走到另一面去,镜子反射的日光把草坪屠戮成了一片白垩。他能够清楚地在镜子里看到整个社区。确实是一个整齐、优美的社区。他边走边观赏着镜子里的景色。

因为畏惧积雪的反光以及疏淡的人情关系,他很少出门,因此,这些景色对他来说是新奇的,说也好笑,他竟然在镜子里观赏着这些,而忽略了周围一模一样的真实。一模一样的景色。但他不由自主地认为,镜子里那一头更有吸引力一些。这些富有吸引力的景色也让他忽略了某个事实,他本来可以早点发现的,等他走到山坳那里,才停下脚步,瞪圆了眼睛。

那面巨大的镜子里并没有他本人。那里有花草树木,有阁楼屋檐的融光,有圈养的羊群,有游离的云彩,一切该有的都有,只是没有他。他奔跑起来,以为那样就可以在镜子里留下痕迹,但根本没有。根本没有!因为极度的恐惧他忍不住放声尖叫,一边叫着一边跑下山去,也许用“滚”这个词会比“跑”这个词更准确,他说,当着我们的面,这位亲戚恶狠狠地自嘲,没有比那次更加狼狈的经历,这就是他在挪威的经历,他告诉我们,当他终止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故事还没有终止,还想继续听下去。包括我。

我是一个作家。他,还有我们,两大阵营相互沉默了五分钟之久,谁都没有能力去打破这样的沉默,形状古怪的沉默,直到服务生把我们订好的椰子乌鸡汤端出来,一不留神把汤水飞溅到这位亲戚的手臂上,他才大喊了一声:烫死人了!这时我们才猛然意识到,这位亲戚确实是我们的亲戚,刚才的那句话确实是我们所熟知的家乡话,甚至是比我们更加地道的家乡话,我们任何人都没办法说出这么地道的家乡话,因为我们离开家乡太久,在广州待了太长时间,尽管在平时的家族聚会里,我的三个表姨们,还有几个比较年长的叔叔,他们还会有意地用雷州话相互交谈,因为他们经常回老家,所以他们的雷州话也讲得比我们好一些,在我们年轻的一代里,我指的是我自己、我堂弟、表弟和表妹,对于家乡话的掌握度远不如家乡话之外的语言,我的表弟还偷偷在学着拉丁语。在这位亲戚喊出这句话时,我们不约而同地羞愧起来。

这时候,趁着我们这股劲儿没过去,这位亲戚借口离席去打电话。当然,他也有可能真的打了电话。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什么。回来后,他告诉我们他已经把账结了。长辈们一阵惊讶的叹息,我知道有些人已经开始后悔,当初订位的时候就应该顺便结账的,因为让这位亲戚、被招待的对象来结账实在是一件不符合规矩的事情,同时我又意识到,争着来付账又确实是我们家乡的传统,一种长久不衰的礼仪。是,他就是我们的亲戚,没有疑问。

我还没来得及提起这位亲戚的大名,他叫李杰心,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心叔,但我还没有这样叫过他。我们隔着一张桌子,两米远。这样距离,对于两个之前素未谋面的男人来说,已经非常远。我不知道该在什么样的时机去称呼他,即便是我们结束饭局,在珠江边走动时,我也只是走在人群后面,远远看着他。他说了一句:我们下次应该去对岸吃早茶。白天鹅宾馆 · 玉堂春暖餐厅。米其林一星。本来应该是三星,至少也应该是二星的。

我只在那里吃过一回(至少也是吃过一次的),前公司老板请的客,在我离职的那天,他点了香茅焗乳鸽、天鹅栗蓉酥、腐皮卷、伦教糕、虾籽烧刺参,还有几款菜我不记得了,每一道对味蕾来说都是极致的冲击,不过,对我来说,那些冲击也就留在了餐厅里,然后消散;生活里有更多的冲击,我的记忆里没有预留本。

天气很热,我们身体的盐分在蒸发掉。从江面上反射过来的夕阳碎成了一地的玻璃渣子。夏至刚过,太阳直射的位置,估计就是我们的老家,半岛边上,临近海南。我想象着我们那里的人被晒得跟乌鸡一般黑的样子。当然,在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一伙男人沿着江边散步,或者可以说是游荡,也不知道是谁拿的主意。这是属于我们七八个人的可笑。一些沿江跑步的人,间或从我们身旁擦过。转过一杆路灯时,有一个女人跑下草坪,朝我们走来,起初我还以为是跑步的陌生人,她却走到心叔身旁,两人抱了一抱,接着心叔向我们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

我们不得不相信,尽管这见面的方式有些草率,不符合我们家乡的规矩,不过,我们之间谁也没有做声,似乎变得比之前更沉默,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心叔的女朋友是一个沉默的女人,相反,她还颇为高调;这位仿佛用几块钱从街边的娃娃机里钓来的女娃娃,长得酷似关之琳,尤其是那双嘴唇,上唇薄而长,下唇厚而窄,口红也涂得恰到好处,把上唇的两个唇峰精致地勾勒出来,相互之间的距离不至于过宽,也不至于过窄,一眼看过去,依稀就是那位把五六岁的我迷得神魂颠倒的“十三姨”。

她大声地跟心叔说着话,并不忌讳我们听得见,同时大声地笑着,笑的时候嗓音低沉,比我们任何一位男士的嗓音都要低,所以每次她笑起来的时候,我们都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或者是,怀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人故意假扮了这种笑声。就这样,连同着这位和我们、和我们的行为习俗格格不入的女人,一行人走下码头,在路边的树林里,商量着接下来要干些什么。

如果要玩游戏,我们之间随时都有人奉陪。我的四叔公,一个身体硬朗的六十岁男人,衬衫的胸兜里随时装着一副扑克,我们都承认,他是我们所有人里最接近家乡而远离这座都市的人,但我们都不想打扑克,因此,我们首先要做的是阻止他把扑克牌从胸兜里掏出来,不断用语言去打断他,“冇咁啦!四叔公!”,用手去抓住他伸往胸前的小臂,怎样都好,反正就是要阻止他掏扑克牌的欲望,因为他无时不刻不想把扑克牌掏出来。

最后心叔的女朋友提议说到城里去打电玩,她说的城里就是指天河那边,既不会是荔湾,也不会是越秀,像她这样二十多岁的人就会说这样的话,我也恰好二十多岁,所以我很清楚她的语汇,她的语汇就是我的语汇,目前,我们还没有说上一句话,别说她,就连心叔,我们也没有交谈过,我只是远远看着他们,最近的时候也有三四步的距离,他们两个人的身体紧挨着,他们的谈话从未停止,好像在阻挡着任何人的加入,即便我们走到大路边上去等车(因为面前有一条江,又游不过去,地铁又太远,要是在洲头咀那边就好了,那样我们可以扶着人民桥过江),他们也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其实吧,我一点也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比较好奇他们的神态,心叔会把手绕道女朋友身后,轻轻抓着她的肩胛骨,他女朋友则用相反的另一边的手搂住他,手指捏着他T恤的下摆,我判断心叔可能喜欢女朋友胜于女朋友喜欢他,如果说爱情是一个共同体,一块蛋糕的话,心叔可能吃掉了四分之三的部分,女朋友吃掉了四分之一,不过,事实远没有比喻这么精准,我知道的,我马上会推翻自己所下的结论,无论如何,能吃到蛋糕都是一件好事。

过一会车到了,我被安排和心叔和他的女朋友坐同一辆车,其他长辈们也许已经无法忍受这对情侣的聒噪,无法忍受和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态度和一开始相比简直天差地别,而我正好相反,我很自然地拉开车门坐进去,好像我本来就应该这么做的。

在车上,他们俩开始找我说话,我不记得是心叔还是他女朋友先跟我说的话,反正是他们其中一个人先说了一句,然后我很自然地加了进去,完全没有任何困难,即便是,在这之前我从未和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过话。心叔的女朋友说她讨厌坐车,尤其是轿车,哪怕是劳斯莱斯的幻影还是宾利的雅骏,她讨厌车里面的空间关系,不管是多么高级的轿车也改变不了的空间关系,她说,坐在车上的感觉就像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样,她同样深刻憎恶着自己的房间。

她说她家里有五套房,白云山脚下两套,五羊邨一套,凤凰新村一套,番禺那边也有一套,自己又在外面租了两套,但这些房间现在都空着,没有一套她是想住进去的,跟选择困难症无关,她只是纯粹厌恶着房间里所留下来的自己的痕迹,比如胡乱搭在椅子上的人皮似的裙子,乱糟糟的床单和被子,滚落一地的书,卫生间里几个月不换的滚动纸筒,每次她不得不审视着这些,诧异、惊恐、憎恶,正因为没办法忍受,她才从家里跑到外面去,她宁愿在外面游荡也不要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说,最难忍受的那一部分,只是生活中的非理性,黑格尔说什么现实是理性的,全是狗屁,全宇宙最不可理喻的人,就是试图把世界纳入他的理性轨道中去,她说这个人就是黑格尔,我留意到她提到“黑格尔”这个名字时,后面两个字出现了连读,并且她不会翘舌音,每个字又很用力地去读,就像每个南方人试图去讲一口标准的北方话那样,以至于她每次提到黑格尔,我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说的不是这个德意志的哲学家,而是她的某个富豪的大表哥。她的大表哥是全宇宙最不可理喻的人。很好。

心叔一直在后座上微笑着,其实我很想再从他口中套出点故事,挪威那个故事很好,应该还有别的,他在国外见过世面,至少比我这种书斋写作者要强,但他应该不会再说了,像他这样的人,一天贩卖一个故事足矣,多了就不值钱了,我知道的,于是我掏出手机,要加心叔的微信,希望能建立长久而持续的关系,结果他女朋友也掏出了手机,也要加我的微信,这时我感到了一种困惑,我可一点也不想加她的微信,事实上,谁的微信我也不想加,我的通讯录里只有寥寥几个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现在工作的领导,必须的,还有一个就是在美国的女朋友,但我们从来不通过微信联系,我们通过无汽可乐联系,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她从那边给我寄美帝产的无汽可乐,我也给她寄国内的无汽可乐,反正无汽可乐在世上寥寥无几,我们不过就是想换换口味。

想到这里,我就问他们俩,你们喝无汽可乐吗?心叔的女朋友等我重复了第二遍才明白我的意思,她说她不喝可乐,然后转过头去问心叔,你呢?心叔说他喝可乐,但不会喝无汽的。我说,我就知道,全世界只有我和我女朋友喝无汽可乐。我说的是事实,我和她成立了一个“无汽可乐俱乐部”,三年过去了,尽管我们每认识一个新朋友,都会询问他关于可乐的事情,可直到今天,俱乐部还是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提起这个的意思是,我可以和心叔、还有他的女朋友交朋友,就像这样面对面,peer to peer,我们可以聊天,即便刚才还觉得存在某种“无法交流性”,但这种解冻也是随时都可能发生,谁知道呢,不过说起要建立线上联系,这种联系比见个面聊聊天要深刻多了,哪怕加个微信好友,万年不聊一句,他始终在你的通讯录里,同样会让我很焦虑,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提出要加心叔的微信是不是出自一个由衷的动机,还是别的什么,场合的召唤,也许我掏出手机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正左思右想的时候,车到了目的地,我吁了口气,问题终结了。心叔的女朋友本来还想我们三个在车上自拍一张合照来着。问题也终结了。人生就是无数个这种问题的终结。

我们站在电玩城的门口等待着长辈们,不自觉地等着,以为他们一定在我们后头,可是等了好久也没见着,于是就先走进去,在前台那里买了一堆币,心叔掏钱买的,我也不会跟他抢,他也知道我不会跟他抢,所以掏钱包的反应比在烧烤摊上迟钝得多。我在一旁把游戏币装进口袋里,他买了太多的币,这个数目甚至超过了八九个人可玩的数目,默默估算起来,这些币足以让我们把大厅里每一样游戏机玩三遍,如果只是我们三个人玩,那就是可以把每一样玩九遍,九遍!这是什么概念。

这趟玩下来,我们几个肯定会躺在地上大吐的,直到把今晚吃的烧烤都吐出来,吐出来的也是心叔的钱,一地的金币在地砖上咯噔咯噔地响。我把牛仔裤的四个裤兜都用上了,每个兜都沉甸甸的,走起路来,像是无数条蛇在里面钻,我可从来没有试过这种情况,想到自己会因为玩游戏而玩吐,就觉得忍不住地滑稽,一种人生新成就的达成嘛,我问身旁的这两位,你们不会玩吐了吧,他们回答说当然不会,心叔的女朋友紧抓着心叔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去,显得非常狂热而激动,可以看出来她已经进入状态了,于是我给了她一把币,她接过去,发出了一声禽类的尖叫,比我所听过的任何口技表演都要逼真,这时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她不是在广州有那么多套房,她完全可以去当口技表演者,她的声音,我现在才意识到,无比地接近鸟类的声音,准确说,是用专业的录音器在树林里录下来的高清录音,是一种在广东已经灭绝的鸟类——“禾花雀”的声音,真的,她可以去表演口技,完全能养活自己,甚至赚得盆丰钵满,这跟她有多少套房都没有关系。

她可以走出户外(她本人又是如此地厌恶室内),在森林里和鸟类生活,模仿更多的鸟类的声音,把它们的声音都记录下来,我们需要这么一个记录者,因为野生的鸟类在不断地减少,广东人又是这么地爱吃,只要是活的,看到就逮着来吃,她要是能把这些濒危的鸟类的声音记录下来,既不仅仅是一种艺术,更应该是一种赎罪,一种为口腹之欲的赎罪。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都有的罪过,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有这种欲望。在大厅里,她先是玩了单人摩托,接着又玩了丛林射击,心叔在她身旁,即便不像刚才那样被她紧抓着,同样地,一部分的身体也被强制着和她接触,他们紧张地黏在一起,好像如果不这样,整个游戏就没法进行下去,而我,一个旁观者,也被吸引到他们身旁,主要是被她那种新奇的声音所吸引,我的注意力既不在前方花花绿绿的屏幕上,也不在他们交缠的躯体上,当“他们”合力打败了游戏里的敌人,顺利进入下一关,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她肉眼可见、在低胸吊带衫内乱颤的乳房,而是她兴奋发狂的嗓音,这股嗓音同样让我感到燥热;我们三个人纠缠在一台游戏机前面,谁也摆脱不了谁,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人之间其实只有一个人在玩游戏,那么兜里的游戏币可供玩的次数就再次翻倍,不仅仅是九次,而是二十七次了。二十七次!可怕的数字。这时,长辈们朝我们走过来,他们简直就为拯救我们而来。化繁而简。我们三个人立马分开,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们告诉我,他们乘的那辆车堵在珠江隧道里了。我说,隧道?

我们从未经过任何隧道。话刚说完我就有些后悔,因为自己可能说了假话,我、心叔、还有他女朋友一直在车里聊天,我们根本不知道车子有没有经过隧道,车里唯一知情的人是司机,一个剪着板寸、身穿polo衫的大叔,他几乎没怎么讲话,根本没有办法插入我们的话题,“你哋真系好运。”四叔公说。他说他们在隧道里待了四十分钟,一动也不能动,四下里黑漆漆一片,车厢里都是闷热潮湿的空气,就像躲在焦臭的战壕里,又或者是躺在上世纪的骑楼诊所里的那种感觉,四叔公当过兵,也打过仗,闻过死亡的味道,而这些距离我们很遥远,所以每次他向我们描述他的那些记忆和闪回,我们都会短暂地失去共情的能力,不是缺乏共情(他总会强调这个),而是时空阻碍了我们达到这一点,我们也能理解他那种迫切掏出扑克牌的愿望,因为“人生太短,玩乐太长”,这是他的原话。

他当年在战场上也是这么干的,一有空就跑去跟后勤兵一块玩牌,但后来救他命的不是那些后勤兵,他们全都死光了,两个同班战友替他挡了子弹,一个被子弹从喉咙射入,打烂了胛骨和左腰,另一个被弹片从后背打进,从前胸破出来,肺液溅了他一脸,所以四叔公常说,自己活着三个人的份,得抓紧时间玩乐,不然等进了棺材就玩不了咯。

四叔公今年九十一岁,天天跟我们说他没几年可活了,但其实他身体很硬朗,跟七十岁老头似的,不过,在年轻人眼里,老头就是老头,七十岁和九十岁也没什么区别,在我的视角里,他从我一出生就是这个样子,一个邮票般的固定形象。他说在闷热的车厢里,感觉有人在摸他,从后颈摸到胸前,再沿着腰部摸到屁股,来来回回地摸,他认真描述的样子让我们都感到有点好笑,别说亲戚之间不会这样做,他也是一个快百岁的老头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有什么可摸的。

但他严肃而气愤的语气又或多或少说服了我们——这事也许是真的,不是他的某种谵妄或幻想。在车上,他强忍着这一切,他向我们提到“这一切”的时候我们猜想他指的并不仅仅是发生在车上的“一切”,他说自己的忍耐力并不好,在班上,他只能处于倒数的位置,湖南人的忍耐力非凡,贵州人更胜之,大概是善于吃辣椒,作为战俘被拷问时,耳朵被人一刀割下来,也咬着牙一声不吭;但是最厉害的还是广西人,还有云南人,这两种地方的人是审讯部最头疼的,一走进审讯室,痛感神经就跟关闭了一样,四叔公说,而广东人是最怕疼,也最怕死的,所以他当时就想,倘若自己不幸被俘虏了,实在受不了就招吧,谁叫自己在挨疼方面没有天赋呢,他又不是湖南人、贵州人、广西人或者云南人,在身体和道德的抵抗力上,他都不如这些地方的人,所以应该提前获得原谅,因为这种岭南式的敏感和脆弱,应该提前获得宽宥,应该有这种想法而不为此羞愧,四叔公告诉我们,他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抵抗羞耻,为此多活了几十年。

我们默默听着,并不作声,他在我们面前已经把这件事反复讲了太多次,虽然每次的讲述都裹挟着第一次的激情,而我们不再有什么反应,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词语,除了心叔和他的女朋友,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四叔公,同样地陷入了沉默,他们的沉默和我们的沉默本质上并无二致,我们终究要用这种沉默去面对这个老人。

“或者,”心叔清了清嗓子,说,“我哋可以通过游戏来搞明白系谁下的手。”我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他,因为除了四叔公,我们都还没有真正相信四叔公刚才的指控为真,而心叔首先站了队,他说,可能这才是我们来电玩城的真正目的和意义。他的意思是,游戏能赋予真诚的边界。他这话我可不爱听,因为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目的和意义在哪里,我们为什么要见面,为什么要吃这个饭,今天出门前半个小时,我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出门前二十分钟,我还在犹豫应该用哪种理由去推辞掉这次见面,如果这次我不来,这些故事就不会发生,我也不会把它记下来,结果我这位新交的远房亲戚,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告诉我:游戏可以自证,游戏不是游戏。

他说,你们听说过一款叫《刺杀肯尼迪·重装》的游戏吗?一个瑞典人做的游戏,规则很简单,用一支老式步枪和三发子弹,一遍又一遍地爆掉在埃尔姆大街上款款而来的约翰·肯尼迪的头颅,仅仅是听起来简单,打死肯尼迪是不够的,想完美通关,得到全部的1000分,你必须按照任务手册来,第一枪必须射失,不伤及任何人,第二枪必须从背后射中肯尼迪的右肩下方,子弹从喉部飞出,穿过坐在前排的康纳利州长的后背和肋骨,击中车辆仪表盘发生反弹,打伤州长的手腕……这一枪的复杂程度超乎想象,而第三枪是要精准地击中肯尼迪头部右侧,没有第二枪困难,但也是足够困难的,所有发出的三枪都必须要在6秒之内完成,一次细微的失误都会被扣分,反正就是,这款游戏出来以后,没有一个玩家可以得到任务的满分,最接近的玩家也只是刚过700分而已,离满分还差一大截,换句话说,根本没有人类可以完美地完成这个游戏,而这个游戏只是真实还原了历史,这就是1963年11月22日那天,被指控为唯一真凶的奥斯瓦尔德所完成的一切。

奥斯瓦尔德不是人类吗?这款游戏想说明的不是这个,而是想反向证明美国政府的调查报告是多么地荒谬,“独狼理论”是多么地荒谬,这个世界的当权者所圈定的话语是多么地荒谬,肯尼迪案不是一个人做出来的,其背后的荒谬也不是,世界上所有的荒谬都是许多人一起造出来的,所以说,游戏能做到的是,揭露并证实这种荒谬,心叔说,这次我们也可以这样做,他说完这些,我们都半信半疑地一致往四叔公瞧去,四叔公却没让我们瞧明白,转身就往一台赛车游戏机走去,我们也跟着过去,围着他站成一圈,所有的游戏币都在我手上,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把币递给四叔公,像个雷德利·斯科特式的机器人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接过去,投进底部细长的凹槽里,反复开启新的一轮赛车游戏。

我本以为身上的币足够多,可是,很快地我的四个裤兜干瘪了下去,时间过得这么快,只是四叔公一个人在开着赛车而已,他用完了所有的游戏币,也只是是一瞬间的事情,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注意力都不在这个上面。我们只是焦虑而紧张地盯着彼此,唯恐有人把手伸向座位上的四叔公,也唯恐自己把手伸过去,也唯恐有人或者自己把手伸过去而没有察觉到。

不知不觉地,三四个小时过去,四叔公从座位上站起来,疲惫不堪,甚至比在战场上还要虚弱,双腿不住地发抖,心叔首先扶住了他,我们一行人慢慢地走出游戏厅,在离门口不远的花坛旁边的长椅坐下,椅子上还有一些水迹,在游戏厅的这段时间里,外边竟然已经下过了一场雨,夜风吹过来,似乎没那么热了,几个长辈就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大概每个人都在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思忖着,自己为什么会置身于那样的场景之中,难道我们真的相信,在我们之间,真的有人去向四叔公下手吗?四叔公身上并无油水可榨,他的口袋里只有一副扑克牌。

我们差不多隔个把月会举办一次家族聚会。一般在大舅家,因为他的房子最大。女人们也会过来。她们在厨房里忙碌,男人在客厅聊天。四叔公是来的最早的那个。我们会尽量和他聊天以避免他掏出扑克牌。我一般会被安排去和弟弟妹妹们玩,因为长辈们认为我是最具有童心的那个,但其实在童年我只有一个人玩。大舅会弹起家里的三弦琴。其实没几个人在听。有时候我们会吃柚子姜撞奶,吃表婶做的白酒芝士虾和烤生蚝。那是她的拿手好菜。

所有食材都是从老家带过来的。我们相处得不错。那也是因为我们都在广州这个地方,一个看起来不是异乡其实是异乡的大城市。我们都不是彼此最亲近的亲戚。我们心里都清楚。一旦回到乡下,回到那个鸟不拉屎的老家,我们可能十年、二十年才往来一次。

我知道。因为童年时见证了这一切。我见证过我们一起坐在某个人的喜酒宴上,却相互连一句话也不说。当我们在老家时,彼此是陌生人,各自有各自的亲戚,而到了广州,我们各自成了对方的亲戚。

就在我们坐在长椅上胡思乱想的时候,心叔女朋友的叫声把我们惊醒,四叔公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怕是不行了,我们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慌,却面面相觑,一丝办法也没有,就在大舅掏出手机呼叫救护车之时,我们其余人却想象着一个滑稽的境况,得把真相告诉医务人员和警察,四叔公是玩游戏玩死的,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个活着三个人的份儿的年老长者,枪弹和酷刑也无法撼动他分毫,却因为过度游戏而死,如果警察要问起,他为什么要玩游戏,我们只能向警察坦白,是心叔教唆他去玩的,或者说,都怪心叔买了太多的游戏币,还有就是,心叔女朋友当初就不应该提议去电玩城。反正他们还算不上我们的亲戚,暂时、目前还不是我们的亲戚。这时心叔女朋友扶起四叔公的上半身,熟练地在他的后背和胸口进行着推拿,左几下右几下,没几下四叔公就顺气了,可他依然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心叔女朋友告诉我们,四叔公已经没事了,我们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可心叔女朋友说完话后突然抽泣起来,特别伤感,眼泪鼻涕跟钟乳石似的往下掉,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对一位年轻女性的哭泣也是很艰难的,和面对四叔公之死一样艰难,心叔同样显得手足无措,他那么爱她,却站得离她那么远,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躲避,和我们老家所有的男人那样,把女人的情感,这个顽皮而鲜艳的小甲虫,关在玻璃瓶子里,不管他去过什么地方,有多么高的学历,见识过多少世面,也没有办法改变血缘中的这点。

过了一会,等到心叔女朋友稍复平静,她才告诉我们,她曾在一家北方县城的老人院里当过义工,刻苦训练过标准的推拿手法,跟她同队的人都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在她待的一年里,院里的所有职工都在外逃,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年老的河北男人,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故友,但他们俩比任何亲戚和故友都要熟悉,他们在一块聊的天比任何亲戚和故友都要多,“在我们这儿,”那老人说,“没有人不想着逃离衰老和死亡,而只有我们正朝着衰老和死亡奔去。”就如同一个关于世界、关于我们这个老人帝国的巨大隐喻,护理员、医生、清洁工、厨师、账务、办公室主任、副院长,甚至连院长也悄悄地跑了,剩下她一个人,她也不能包办所有的活儿,无论推拿的手法多么熟练和巧妙,也应付不来那么多老人,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老人身上练习,提高着推拿的效率,那些衰老的躯体似乎是为此而生——一种练武用的木桩,她的技术越来越高,而木桩也在不断地死去。

有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好的推拿师,可以到世界上最好的疗养院去工作,去奥地利或者墨西哥,但每天半夜里,她只能待在华北平原的床上痛哭不已。院里的老人越来越少,最后剩下河北老人在内的几位。河北老人让她走,她不走,河北老人说,只是时间问题,她说,那就等着。可河北老人并不愿意别人等待着自己的死亡,既然她不走,那他走,他联合其他老人密谋了一项行动,弄来一辆车,夜里偷偷开走,逃离了老人院,幸亏她那晚上失眠,听到了车声,骑着摩托沿着公路追上去,没开出几公里,就看到他们那辆车撞在树上,里面的人已经没气了,怎么推拿也无济于事,即便是世界顶级的推拿手也无济于事,尤其是她的那位至交,或者说忘年交,那位河北老人,她猜想,在车撞上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死了,甚至更早的时候就死了,还在开车的时候就出现了心脏麻痹,所以导致了车子撞在树上。她把他们从车里抬出来,整齐地排列在路边,她没哭。

警察来的时候她也没哭。她一个人回去的时候也没哭。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到刚才那个瞬间发生之前,她都没有为此而哭过,也再也没有给任何一个老人推拿过,她甚至忘了这件事,忘了推拿,忘了所有的经络和腧穴,忘了一指禅缠法和关节拔伸法,直到刚才给四叔公推拿,那种触碰的手感使她的记忆一下子复苏过来,那种经年累月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以及那个时候的悲伤,四处一片黑暗,那个河北老人就躺在她身旁,既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她的祖父,他们各自老家隔着几千公里远,他们聊天的时候,各自的口音都未必能使对方舒适,但他们依旧无话不谈,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好好地告别,就连最后一次推拿,她也没办法给他做。

心叔的女朋友越说越伤心,四叔公这时醒过来,我们惊奇地发现,他的脸色比先前红润许多,站起来时身子也变得轻快了,他还说自己的视力也变好了,从这儿能望到南岸那边的广州塔,我们自然不相信他的白内障就这样被治好,更不相信他能望到广州塔,不过刚才那番推拿,是确确实实起了效果的,这点肉眼可见,着实让长辈们对心叔女朋友的态度大大改观,他们开始上前询问、关心、讨好这位跟我年纪相仿的女性,围在她身边,拼命地想和她交谈,而在此之前,他们压根就没有怎么接近过她,也不屑于和她说话。

我能理解他们这种兴奋和恐慌,毕竟他们也在逐渐变老。但心叔女朋友说她要走了,她要回家,尽管她一点也不想回到自己房间里,不过总比待在这里要好得多。长辈们挽留不住,便把希望放在一旁的心叔身上,希望他能劝她留下来,可心叔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过分地一言不发。直到她离开,我们这位冷酷、真正的亲戚才告诉我们,他从来就不认识这个女人,一个在江边突然出现、偶遇的陌生女人而已,他这样说时所流露的真诚,让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他说了假话。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11-14 08:4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028号作品——

妞妞

2018-11-12  大家

导读

他们说:可怕的是综效加乘效应,机械、人工智慧、联网、纳米微科技、基因编辑、脑意识生物神经学……全部在魂融共生重组,且生成速度因网络串联儿比过去快速以十倍百倍计,形式也不再是过去人类孤自个人穷尽一生摸索,透过好几代传承改进去形成。





我和哥们讨论我们将来要怎么使用我们到时买下的“库卡”(Kuka)。他们放了一些链接的网络影片,大约都是“波士顿动力公司”替美国军方开发的机械狗,以及玩家们以此为概念发展的机械海鸥、机械响尾蛇、机械蝾螈、机械马(真的有赛马加速冲刺的物理性力道)、机械甲虫(在瓦砾堆中自由攀爬)、机械鱼(在水族箱里,眼珠闪着灯光,但一样的回游)、机械袋鼠、机械蚂蚁,还有在一个大展厅上百只翩翩飞舞的机械蝴蝶……老实说我彻底被打垮了,我完全相信将来这些机械生物,可以被大型太空船,运往遥远的星船,不受有机生命的有限时光必然死亡的限制,可以在可能飞行上千年后,在另一个遥远行星,布展成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只有一支短片,找一位奥运级桌球选手,和球桌对面一只金属钳握球拍的机械手臂,进行一场PK大战,不论各种角度的削球、旋球、抽球、杀球、短吊,机械手臂都好整以暇,仿佛将那球桌上方的空间,切割成无数垂直平行的座标,满头大汗的人类顶级桌球手,用什么战术,改变击球快慢节奏,扯开左右身体重心,全都没用,都在机械手臂预存在它记忆体中的庞大数据里。

当然还有十几只无人飞行机,上上下下,以那圆圈旋转如直升机的空气动力,发出嗡嗡的声音,然后在不同的键琴、敲击乐器,像一支交响乐演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机械人的电吉他的演奏;德国机械人在一画架上拿画笔作画……这些都是库卡的同族。最震憾的是一支影片,一颗巨大石料,一只库卡,分层切割,上下左右以高速旋转钻头,雕胚成形,细部钻琢,慢慢地,一只就像罗丹雕的大理石人类左脚,就那么充满灵光地出现。另还有库卡雕出就像西藏坛城,唐卡那么繁复的曼陀罗层层藻井、藤蔓装饰、火焰纹、不同佛像的衣饰、坐骑、法器的壁龛。

我深受打击。完全相信最近媒体狂炒什么“AI会造成几亿人失业”,当时我觉得这很无聊,甚至他们还讨论“以AI进化的速度,几十年后必然超越人类,形成比人类更高智力的物种,人类将会灭亡”。但光我现在在影片中看的这些库卡们,它们还是金属机械的笨重外形,但其实集中于某些关键关节,或极精致高难度的庞大技艺整合,它们已经可以如此灵巧。那些福州十几万靠雕刻寿山石、老挝石(那些山中林树、乘船高士、亭台楼阁、神仙菩萨,或花果虫鸟、古兽龙凤的圆雕、立体雕、浮雕)的工匠们,全部都要失业了。

他们还不断传来那些诸如“日本种子岛宇宙艺术祭”“纪念碑谷──不可能的世界”“Kris Kuksi的巴洛克式雕塑”“现代达芬奇Theo Jansen做的各种风力仿生兽”“女阴长城”……我们开始讨论买一只库卡要多少钱。八十万!但又说起四年前很疯炒的3D打印,还有扫描自己的肖像,再3D打印出成立体的新摄影概念公司,后来都倒了,泡沫都爆了。当时这么说,第一代的3D打印机,可以印出第二代儿子机的零件,多迷人啊,自己一直生,等于人类终于从机械找到“神的创造逻辑”──创造者不必在场,而被造物可以自己繁殖后代,结果呢?第二代零件超粗糙,无法生成,变成骡子了。那家Marker Bot就是其中的传奇,从网红变成3D打印大亨,再变成公司倒闭卖掉。也许库卡也只是科技公司铺天盖地的炒作泡沫。

但我想象我们拥有一只库卡,安静地在一个地穴或山洞里雕着,先从扫描人类上千百张脸、动物骨骼、河豚、海胆、某些台湾美石的纹理、女人永恒的胸弧或腰弧、某些深冬的枯树枝杈……这些学起,再在电脑中变形,重组成一个水洼、泻湖,或森林的组构。光让我的库卡,在某处小山洞里,以细微浅浮雕,重现西斯廷教堂的米开朗基罗全幅壁画,都已是夸耀之豪累。薄如蛋壳里面小鸡心脏还跳动的胚胎;或是透明的吃下无数仍跳跃小瑜的大墨鱼;某颗星球脆弱地表全是深崖万丈的冰层或气态干冰;大航海时代马德里港口停泊的上百艘西班牙大帆船,上面不同肤色的水手和奴隶,搬运不同的酒桶、大珠宝箱、枪炮、谷袋、动物尸块、修补船身的木材……有一天,人类全部被机器人杀光,只有我的库卡,持续地在地底,挖一座像城市那么大的地下森林迷宫,美不可言。也有像索多玛和蛾摩拉之城的电动钻头一直不停歇,持续将粗砾的矿石,雕出上万个,栩栩如生、不同细微表情,和不同男人荒淫着的美丽女人的雕刻……

哥们之一说:“我只要奴役我的库卡帮我打手枪!像传说中的‘日本龙卷手’。”

10.jpg

很怪的是,我调度记忆,比较能让想象力趋近的,感伤吗?怀念吗?隐在内心不为人知的感觉吗?反而是想起我并不长的嫖妓时光。我会在心底很努力地回想那些不同旅馆房间,那些叮咚按了一声门铃便走进来,除了那半小时,我的人生和她们的人生毫无关系的女子,说来比起我那些微逐声色,夸耀自己猎艳的美人档案或怪奇性经验,我算是个错过了年青精力充沛,说来拘谨而性经验颇贫乏之人。我大约两年多,像生热病的嫖妓时光,严格说也没遇过顶尖姿色的妓女。当然可能是我自己的想象,我印象中的她们,从进房,跟你随意聊两句,当讨价还价,到脱衣,让你抱住她,完成那一切,然后进浴间冲洗,穿衣,也许会和你对坐抽根烟聊两句,然后推门离开,这整个过程,这些女子,都带有一种,似乎她们的线条,是某个不太自信的新手素描画学生,炭笔画上这边的线条,又用橡皮擦擦去重描上,一种比我在日常生活,外边遇到的女人,多了一种多出来的什么。疲惫?哀伤?细碎的让自己被陌生人操的屈辱?或甚至是,其实她们走在大街上,病不是很有吸引力的美少女,但在这付费的小房间里,她们有一种性上面卖弄风骚的秘密越界。但她们其实都不是所谓的“浪女”,或“坏女孩”“爱玩的”,都是从各省各农村,漂流到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谋生存的,甚至是老实孩子。我总会问一些她们童年时光,或少女时光的记忆,多是在农村帮父母农忙,语言的描述能力也较贫弱。

我总在她们离去后,那些城市高空的旅馆房间,被一种说不出什么的寂寞淹没,独自抽着烟。身体确因之前和另一人类的紧拥、贴合、抚摸,而得到一种洗涤或安慰的感动。我通常在完事后,和她们其中任一个,那样闲话家常,打根烟给对方,帮她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根烟,听她们内向不聒噪,也不愤世地说起,在这大城市如蚁穴,不见光的移动,讨生活,经济上的不容易(她们的租住通常非常便宜,几个姊妹分租地下室某一小间宿舍),家中的老父母、弟妹。我会说:“其实我的职业,和你们是一样的,只是有不同的老板,不同的人,操的脑袋;而人们是操你的身体。”有时我会认真的说:“我看你的相貌,你将来命会很好的,真的!”她们通常会叹口气:“好什么?都已经来做这个了。”她们都小我二十岁以上,但说这些感慨自伤的话时,像是比我更老的老辈人,内在是一条非常古老的道德河流,没有任何叛逆或激越,事实上,她们是非常孝顺、或对弟妹有情义、或良善不侵犯他人的人。我有时讲几个笑话逗她们开心,她们会两眼晶亮,坐在那儿认真地听,然后像对顽皮小孩的宽容,抿着嘴笑,从没有哈哈大笑的。事实上,她们可能认定了自己是一大批远超出她们能理解的,运送、分派、集仓、分类标价的牲口或货物中的其中一个。

不知为何,我想象着我和哥们说的,像宫崎骏电影《天空之城》中,那么悲哀的只剩下一只的机器人看守着,文明早已覆灭的坟冢,我的那只库卡,在人类全部灭绝的一千年后,犹孤独的在地底庞大“倒影之城”里,孜孜蚩蚩地用钻刀雕凿着,一个一个栩栩如生的人体。我脑海中就浮现那些独自在旅次,其实也许只是找个人类同伴来温存一下,拥抱躺着,摸摸她的头发、身体,又没有太大张力或必须耗尽心机,没有什么斗争、挑逗、权力世界的“酬换”、虚情假意啊这些……等她们收了钱离开,又剩下我独自在那旅馆房间里,充满感慨,对人类这个物种的眷恋之情……

那样的画面。

哥们在后来几天,继续讨论着王世襄的“玩儿”理论:老先生玩明式家具玩出大格局,把紫檀、黄花梨,这些明式简约而审美远高于清宫繁花藤蔓雕工的桌几、卧榻、交椅,带进西方顶级收藏家的眼中,乃至后来国人有钱之后的再一波爆炒。他也玩了驯鹰、畜狗、哨鸽、斗蟋蟀……所有老北京旗人玩的精巧玩儿学问。也讨论罗胖在音频说的“二眼论”:大意为如同围棋之二眼则活,且灵狡创造生路,可能性万千,如今世界顶尖企业家、创造者,莫不是在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各自成为这两领域在全人类的前百分之二十五,这样的人极稀缺,必然成功。但若就算你只在一个领域,占到人类前百分之一的位置,如同围棋只有一眼,则还是容易被绞杀。

他们说:可怕的是综效加乘效应,机械、人工智慧、联网、纳米微科技、基因编辑、脑意识生物神经学……全部在魂融共生重组,且生成速度因网络串联儿比过去快速以十倍百倍计,形式也不再是过去人类孤自个人穷尽一生摸索,透过好几代传承改进去形成。他们还讨论了阿瑟·克拉克的科幻小说,最经典的当然是被库布里克拍成电影的《2001太空漫游》,但其实他的《与拉玛相会》、《拉玛2号》、《拉玛迷境》、《时光之眼》……很多其它的,都强到爆!他们也贴上汉刘昏侯墓出土的方相氏玉雕,方相氏是周礼规定的司马的下属,最高阶为下大夫。当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眉为国家驱疫。那雕像看去就一半人半兽。果不其然,像这个群组习惯性如雨后森林阴湿树根处,啪啪啪冒长出各色蕈菇,链接贴图贴上各种六个眼鬼怪模样的,日本的方相氏,方相氏后来在南北朝五胡乱华后演变成镇墓兽、也贴上北朝胡人的兽身人面、人面犬、唐三彩的镇墓兽,那人的型态渐渐失逸,而像某种交配完的狗。又贴上玛雅的多眼祖神,与和北齐镇墓兽简直像同一家雕刻工厂出模的玛雅的兽神玉雕……

我无法再想“抒情传统”是什么了。我不晓得神(或外星人)当初在创造人类的大脑或灵魂,所有可能范域、规模、连动爆发的智能加框架,有像我们现在在想某一只库卡,那么认真吗?我给哥们写上:“看来我们的库卡到时会忙到爆啊。”

“库卡。”哥们留言,“妞妞。”

“什么意思?”

哥们贴上一张那种长耳朵长毛小猎犬库卡犬的照片:“好想念那时你养的妞妞,每次都像穿着喇叭裤。”

另个哥们也留言:“我刚刚也是想到妞妞。看来,我们到时真的买了只库卡,就给它命题叫妞妞吧。”

我的眼泪流下来。

那一年我陷在一个苦恋,我爱的女孩还没和她前男友分手,难以言喻我那时活在怎样的地狱里。很怪的是,我和那女孩的家人处得很好,当然其实有点我讨好他们,希望我和那个幽魂般的前男友的斗争能占点优势。那时女孩的妹妹领养了只可卡犬,没想到带回家后她父亲大发雷霆,我便自告奋勇让我带上山养。那个妹妹当时还有点小公主气,替她的爱犬买了个像奶油蛋糕的提篮,还有一些小狗的玩具骨头和绒毛小熊。她哭哭啼啼把小狗交给我,我向她保证我一定好好照顾这只“妞妞”(你看连名字都取得这么女孩味,我如果跟我那些废柴哥们说,我养了只小狗叫“妞妞”,他们一定笑翻了)。然后我便开着我那辆破车,载着那只耳朵长长,据说是英国王室的猎鸭犬,往酒吧街方向去。因为那晚我一个哥们退伍,我们约好在那里的一家店喝酒帮他洗尘。

我把车停在路边,把车窗摇下些缝隙,跟后座的妞妞说:“你乖乖待车上,我两三个小时就回来。”事实上,三个小时后,我带着那两个哥们回来开车门时,我们已经醉得不像话。之前在酒吧里,我们乱喝了至少两打啤酒,又各自乱点了一些叫长岛冰茶和玛格丽特的调酒,我们和另一桌一个很辟的家伙和他马子比飞镖,然后我哥们跟我们说了些他在军队里遇到的鸟事,这过程我们又干了不少酒,我好久没那么快乐了。后来这两个哥们说干脆上山睡我宿舍,他们俩一上我车就在后座睡着了。我安抚那只提笼里的小狗:“别怕,妞妞,他们都是好人。”

然后我便在一种,意志力和整脑袋挥发的酒精对抗,眼皮瞇成一道缝,那样的昏茫状态,开着车进到一条上山的小路。那条山路我走过无数次了,在这样的夜黯里,车前灯照亮前面一片光雾,可以看见前方蜿蜒山路旁的荒草,旋飞的落叶和飞虫,那一切像在梦中,或科幻电影里的火星上。我一直用意志力控制着自己的注意力,但我的鼻子不断喷出浓浓的酒精,我们这车里恐怕酒精浓度都饱和了吧。我对自己很有自信,之前在山上,我们一堆人去某某那喝酒,也是这样醉醺醺,我还可以开车把女孩们送回她们宿舍,然后再硬撑开回自己住处。

但后来回想,我不知在山路的哪一段就睡着了,不知我的神灵以自动驾驶又开了多远,最后我是在一巨大的撞击中惊醒,眼前一片刺目的强光,车引擎发出可怕的咆哮,我以为我在天堂了。后来才知道,我的车在一个大回弯,直直撞上路边石墩,还把一个山路的反光镜撞断了,我们的车冲出悬崖,真是命大,被那山崖边密密成丛的芒草拦住,就那样悬在半空。我们眼前那灿烂的强光,是车头远光灯贴近打光在芒草的茎杆上;引擎巨大的咆响,是因车轮已悬空,我的脚却仍踩着油门的空转。我的哥们在头撞击前座椅背之后惊醒,他们大喊:“怎么了!!怎么了!!”那只小狗妞妞也惊吓得一直呜咽。我哥们后来很生气说,当时我根本没想到救人,只是惊慌一直喊:“妞妞没事吧?妞妞没事吧?”然后我们狼狈爬出车子,从那陡坡抓着芒草,爬回上面的公路。

我带着那只小狗住我宿舍,女孩的妹妹每周会上山带它去给宠物店洗澡,吹得毛发蓬松像个公主,并且带非常多小狗的零食和玩具,这只狗确实也有公主病,睡觉一定跳上床,它可能从心里认为女孩的妹妹是它亲娘,我只是照顾它的长工。但女孩的妹妹后来交了男友,陷入热恋,就慢慢不再上山了。我有时牵着妞妞在山径遛着,心想不管我和它彼此看对不对眼,最终它还是成了我的狗。后来我和那女孩结婚了,那只妞妞跟着我们从山上搬到近郊,女主人怀孕,生下小婴孩,岳母非常传统,说小狗身上的细菌对小孩不好,恰好那小屋有个小院,妞妞便被养在屋外,我们给它买了个狗屋,但我不知它内心是否感到自己被贬谪?过了两年第二个婴孩又出生,小狗眼中的男主人女主人忙乱地围着那两个人类小孩转,总之,这个小家庭的时钟,被调成只以那两个小孩的成长而计时。

这样又过了几年,大儿子要念小学了,我们决定搬进城,但公寓的房东不准养狗,最后我们把妞妞留在那乡下小屋,托邻居的外佣阿姨每天喂它,我一礼拜会开车回去看它。那时它已是只老狗了,大约第三次回去我发觉它病了,一直喘气,肚子鼓鼓的。带去兽医院,说体内全部内脏都衰竭了,可能阿姨喂它便当太油了,好像它的心脏和肝都被脂肪包裹。我内心充满时光流年说不出的歉疚,还一心想帮它减肥,带到公寓顶楼,我站这边叫:“妞妞!过来!”它步履蹒跚地走来,我再跑去另一头,喊:“妞妞!过来!”它两眼涣散着一种老狗对主人没辙的疲倦,还是歪歪扭扭地走来。那时我好像在对着自己负欠的什么赌气,在那顶楼,不断地跑这端再换那端,让它缓缓地,朝着我走着。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6 08:3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29号作品——

静月照人

2018-11-26  大家


导读

梦中所有动作都是强烈的,异乡人与少女禁忌的爱。背景是醉人的樟树气息,僻静的小镇,那时她还没真确想清楚,三个月后他将离开意味着永久的分离。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9号,感谢阅读。

40.jpg

-----------------------------------------

他们第一眼照面时,李静月只觉得此人眼神幽黑,神色旷远,这是个属于远方的人,她心想,或许是那股遥远的气息吸引了她,她是一个还没远离过家乡的少女,想像中远方总是美好的。

“那我呢?你第一次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后来在可以单独相处的时刻,李静月问郭明光。那是他们第三次单独出去散步,前两次都是父亲嘱托静月带郭明光去四处逛逛,尽地主之谊,严厉的父亲并未设想过他们将会有的恋情吗,或许因为郭明光比李静月大上十五岁,辈份上说来算是叔叔了,郭又是官方派来的专家,但这点,父亲失算了,正是年龄差与外派的心理,他们才不顾一切。

41.jpg

在神社附近的老树下,月光亮极了,隔着些距离还可以闻嗅到神社大梁桧木的香气。沿着鸟居的步道拾级而下,他们遇见了年老的守门人。

“和其他女孩相比,你根本像男孩子一样。”他描述初见那一面,他们没说上一句话,任由人群推来攘去。那年初夏,为了修复神社而到来的一组工作人员里,他是首都来的建筑师,刚出火车站闸口就被接送的人包围。郭明光穿着亚麻外套、圆领衫、棉布长裤,潇洒的穿着、挺拔的外表,引人侧目,静月陪在身为镇公所建设课长的父亲身边,同行的除了员工、还有些凑热闹的镇民、孩童,神社修复是小镇的大事,“大人物来了”孩子们骚动起来。

“喜欢吗?像男孩子的我。”静月害羞地问。因个性害羞,她几乎都穿着长袖长裤,衣裤都是母亲缝製,完全合宜宽肩窄身的她穿着。衣裤底下的肌肤白皙胜雪,连她自己都知道漂亮。

“喜欢。”他说,她喜欢他给她的形容,不是美人,不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而是“小男孩”,彷彿唯有如此,她在他心里才是特殊的,她试着想像他游历过的国家、那些不同种族的女子,她无法在他亲历的世界花园里成为最美的花,只好化身成一棵树。

绕过守门人的小屋,走上樟树林道,这是镇上重新修整过的地区,蔓延几百公尺的两线道路,路边高大的老树成荫,地面上散佈着树子,脚步踩过,果浆爆开,樟木特有的香气弥漫空气。他摘下叶子在手心里揉搓,让叶汁浸透掌心,两手捧起她的脸,“我的小男孩”他说,是最爱怜的一句话。

那时她知道,待会他们将穿过浓重的雾色,穿过众人皆已沉睡的市区,直到身心都舒展开来,会信步回到他的住处,她将献出所有。

梦中所有动作都是强烈的,异乡人与少女禁忌的爱。背景是醉人的樟树气息,僻静的小镇,那时她还没真确想清楚,三个月后他将离开意味着永久的分离。三个月够了,她说,“你不后悔?”郭问她,她点头又摇头,郭又说:。“我注定要辜负你”她闭上眼睛感到疼,心痛已经开始倒数了,到了这一步还要如此说话,郭实在狡诈。

但她爱他的,恐怕也是这一份小镇男人不会有的,因自我中心而生的胆大。

事后,她咬下他袖子上的一颗钮扣,这件蓝色丝质衬衫没见过郭穿,是清晨微寒中他为裸身的她披上的。凉软的面料披在光洁的身上,显得自己格外赤裸。那是郭来到小镇的第二周,才只十来天,他就带她进了他的房间。

42.jpg

至今她仍记得所有一切,每一次的散步,每一场相聚,所有在人群中暗暗的牵手、眼神互瞄、折得很小的纸条(可惜一张也没留下),有默契的低语(我不会锁门,我等你,郭用嘴形说。想来真的都是她自投罗网了,那些暗夜间的私会,是她趁着父母入睡后溜出门,飞快骑单车到他的宿舍。)

说是三角形又不够锐利、说是圆球体又过多切面、说是白色则显得浑浊、说是乳色又过份稀透,她且忧心是否长年抚弄、触摸、把玩,已使那袖扣失去最初的稜角、轮廓与色泽,甚至失去最初装置于衬袖口扮演扣合功能以致于物体之灵魂也失去了,成为这般难以名称、描述、观看的一桩物件。

微细、喑哑、渺小,其重要性已经被时光、想像、记忆与情感充值加乘,变成比外型硕大千百倍,又因其私密的特质微小得如同尘埃。

那是世上恋人可以给予彼此最小的单位的赠与,也是一个人在不着意的状态下所能自他人身上牟取的最贴身、却不会被发掘的勾连,那是芳心暗许、耳鬓厮磨时触碰着她的唇边类似于吻的落点,亦是私下生活里她唯一能触摸到他的延伸物,郭的这件衬衫,面料高级,造型特殊,显得贵气,连扣子都是特殊材质,证明了日后他说及自己显赫家世以及那无法推翻的婚姻,是他的牵绊与他的象征之物,是分别后千万个日子里她启动思绪、唯一能证明“他们”存在、无能被时光侵夺的唯一证明。

很长时间她只是让它躲藏于皮包内夹层中织锦袋里,未免碰撞将之包裹上一层软棉布,多年来那软布已经多次更换,锦袋亦数次缝补过了,她唯有减少碰触、提取的次数,以免这有形之物会被时光的递转碾磨成粉,但自从在报上读到他丧妻的报导(后来他成为时常上报的大人物,使她无从拒绝听闻他的近况),她平静甚至枯寂的生命突然躁动起来,骚动使她在无眠的夜晚,再次提取此物于灯下凝视,确定往事还在,所有发生都蓄积于这颗扣子之中。

“是否该去寻他?”

袖扣触摸时仍带有一种近乎人体才能保有的温度,她已将此微细小物打磨得如同玉石一般细润,啊时光残忍或公平也没有因她的卑微掠过她如同世间任何事物,仍以某种活体存在于这小小钮扣之中,等着她召唤现身,这形状歪斜、非玉非石、半真半假之物,等同她全部的青春、与其后余下的人生。

对着桌前台灯,白炽光线透过半透云母、珠贝或化合质地的扣身,内里细碎的纹路映入眼中,如月之斑痕、光的影迹,每次都呈现不同图形,静月已习惯透过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抓捏、轻旋、转动,使灯光如太阳辉耀于月球,透现月光形状,抑或使得那颗扣子如同切割成多角面的水晶般于不同斜线、角度、切面,呈现不同造影。她把玩着袖扣,重复回忆着往事,或增或减,或删除或扩充,但始终不逸出“事实”之外,她绝不捏造不存在的事,尽管她所言称的事实,因为未曾对他人吐露,也彷彿不存在般,但事实就是事实,这是她相信的,如这一颗袖扣存在于真实,物质不灭,谁也无法否定。

那年神社尚未整修完毕,郭就必须回台北了,是假期结束就该离开的理所当然,她知道这一天会来到,他也从未隐瞒在首都里早有家庭的事实,实际上一开始更像是她主动而非他的诱骗,即使她刚考上师范学院,十九岁的她,生命里除了父亲与长兄,没有亲近过任何男人。

“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她。

“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醒来就回到现实里。”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佯装潇洒,其实内心多少次濒临界线的想像,恐慌突然来临,”看,你毁掉自己的人生了”,早晨刷牙时她对着镜子发抖,痴看自己艳红的嘴唇,想着平淡的人生十九载,她又觉得不害怕了,三个月换一辈子,够值。

“搭火车才两个小时”他说。

“但你不会回来了。”她咬住他的颈子,“你不要回来。”她恨恨地说,“除非是回来娶我。”这句是真心的,“你让我心痛。”郭说,又是那一副让人恨的无辜。她猜想自己一生中只会爱这个男人,而他是如此软弱甚至还不及她的勇敢。

她月经迟了两周,她设想会怀上郭的孩子,她会不发一语地秘密将孩子生下、养大,像孵育一场梦一样她孵着那个属于她与郭的孩子。

郭离开的那天,她与送行的人齐聚火车站内,发现有个邻家的姐姐哭得很惨,该不会?郭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大胆凝视她,毫无顾忌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双脚软瘫无法动弹,这一天真的来到,她本可以欢欣潇洒送他离开,可是她出血了,感觉下腹疼痛,她天真的梦想与佯装的坚强在郭离开的同时粉碎,眼前呈现的只是她尚未成年,既无法独力地离开家,郭也没有要与她私奔的意思,甚至可能在这个荒僻的山间小镇,她都不是郭唯一的恋人。“怎么会这样子?”她骇异地回想,所有那些荒山林间的漫步、星空下的密语,以及深夜里悄然进屋,在凌晨时悄然离去的细节,都像多了好几双眼睛在看,“我的小男孩”“我的美少女”“我可爱的姑娘”这些甜蜜的语言突然被复制成一句一句毫无意义的甜言蜜语,她无止尽地猜想,受辱、遗弃、辜负、甚至讪笑、玩弄等情绪悄然而至。她病倒了。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从一场青春幻梦坠入无边地狱,白日黑夜高烧不退,她在梦呓中狂喊痛哭,但即使最脆弱、癫狂的时候她也没出卖他,没说出他一个字。那是她最后的尊严了。

病愈时,她自一场从高空中被用力往下摔的恐怖幻觉里清醒,发现自己在床头柜里疯狂寻找什么,然后看见了那颗包裹在绣帕里的扣子。手指碰触到扣身,就像他第一次卸下她的衣服,像个按钮启动,她又清楚了起来,重头至尾如何相会、告白、幽会、献身又都回到她熟悉的情节,她确认郭没有其他情人,她清楚感知他在那段时间全身心迷恋着她,他是爱她的。全部的事实,都是她认真就算数。

郭来过几封信,起初是思念,后来更像是讨饶,之后变成例行公事,她便不再读信了,完整的信封放进抽屉底层,五年后,郭不再来信,她松了一口气,终于,连郭本人也无法参与或摧毁她的爱情,从最开始的煎熬、痛苦、矛盾,逐渐变成习惯甚至流畅,回首、追忆、编织,她总是侧身闪神就能穿透进入。那唯有她与郭存在的世界。

她咬牙熬到毕业,几乎是以全部的意志,把学位拿到、考上教职,回到镇上小学教书,日子就顺当了,年复一年,她成为学校里最寡言、沉默、神秘的老师,不到三十岁她头髮就花白了,脸孔凹瘦、眼睛外突,不再美丽。

她反覆读写着自己的生命,永远的十九岁,只停留在飘散着栀子花香的郭的宿舍,停留在那永远走不完的樟树大道,“你应该住在这里。”郭指着小小的鸟居,“我就可以将你带走”。

扣子就是她的鸟居。这世间最微小的屋宇,容得下她最浩瀚的思念。

她的过去与未来重叠在那一天,以及往前推的三个月。所谓的未来,都在那天粉碎了,此后她的人生就只是过去的重复、延伸与再造,一切都是过去的残影与变形,是为了回忆过往才继续的存活,为了守护昔日的恋爱梦,她才得以在麻木的生活中不至绝望。每日她依然校准时钟,撕去日历,为的是不让时间停止,即使她人生里的可能都已失去了,但倘若时间不存在,那么她的爱情尸骨无存,最初,她想过去死,就像倒数计时般地活着最后的时刻,后来,她发现唯有继续活着,才得已保全、拥有、甚至继续创造那份可能的爱。

于是她倒转生命,生活变成与过往共度的方式,只要还活着,那段记忆就有地方附身,他们的爱就不死。

43.jpg

二十五年经过,她深知自己已将与郭的那一段时光,反覆隽刻、描摩、书画,以各种她已知、未知、她熟悉或陌生的形式,在那些日日夜夜里,全熔铸在她掌中的一粒袖扣,丝毫细节都以深刻入画,唯有她可以解读。她拥有这个,就等于保留了那些时光,与现实中可能的爱。

谁说她不能这样呢?

不是没有过谣言。但她太渺小,连谣言都无力生存。

任何人家来谈婚事她皆不应允,幸而或不幸地,提亲的人不过寥寥,反对不需要太长时间,抵抗根本微不足道。她自然地越过适婚年龄,母亲去世,她盘起头髮,戴上眼镜,几乎是在他离开小镇的时候她的视力突然就退到0.2了,奇怪那曾是一双远视得近乎兽眼的明目,甚至是美目啊,他曾赞美过的,她的宽肩窄腰扁臀、有少年的美感,“你的眼清透如鹿。”郭说,完全当她不是女人的赞赏,却又将她如女人般地占有。

她曾想过给他回封信,一封,或者更多,在那漫长的等待时光里,她必须让他知道她还在等,以及这等待途中所有的发生,她试图写下那个夏天对她的意义,或者,此前与此后,该说他是如何地横占了她的一生,但她又觉得这些说出口都太多余,她的爱太轻,吹一口气都能使之消散。

她摆脱了被遗弃或背叛的感觉,也不再疑心任何关于他对她的情感,她已经反覆演练得坚若磐石,连郭本人都无法动摇她的信念。

得知他丧妻,她又动念给他写信,她想像他会经由邮差口中接过这个信封,袋中没有一张纸,只会有着这个她封存多年的信物,那个他自己都不知何时遗失的袖扣,看见那物,会如气旋一道扰乱他平静的寡居时光吗?他会突然记起那个被他称之为“我的小男孩”的少女,他会料想到她等了长长的一生吗?

怎么可能。她与郭的年岁生长在一个肉眼不可见的时间里,那既不属于现在,也不属于过去,更不属于未来,它只存活在此时与那时间薄薄一层空隙里,只依靠静月个人的意志而存活,时间将平滑如水般滑过她的余生,十九岁那年所有发生像是生命的断层,让她变得更好或更坏,但终究一切都被改变了。

“若你还记得。”她只想对他说这一句。

罢了罢了。她不容许任何“不是”的可能。

她阖上报纸,心中平静得像是第一次献身,将扣子自信封中取出,最后一次凝望它,融入水中的一滴水,最大也最小,再也无法被抹去,倘若她展开累刻于上所有庞大的记忆,所有她曾付出过的爱,将会覆盖郭所有的生命,可以淹没整个地球。

她仰头如同服毒一般,将扣子吞食下肚。

“是啊,若你还记得。”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7 10:4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030号作品——

沙场秋点兵

2018-11-26  大家


导读

如今我们长大了,我和秦美丽可以原谅所有这一切。成年之后的我们,和当年的父母一样不堪。所以,怎么可能不理解,不原谅呢。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与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30号,感谢阅读。

0.jpg

-----------------------------------------

秦美丽和秦英俊的孽缘开始于32年前。其实他们俩身份证上的名字并不是这样的,是“秦雪”和“秦川”——普通,但看起来都是正常人。“秦雪”的小名是“美丽”,奶奶给取的,出于对家族基因的不满与焦躁,取一个寄托奢望的乳名,说得通。后来,“秦川”出生了,为了与“美丽”保持对仗,奶奶说“那就叫英俊不就行了”。不知在奶奶眼里,一副好皮囊究竟重要到了什么程度——这种世界观,太不像一个经历过战乱饥荒与颠沛流离的朴素老人了。当然,也许奶奶本来就不是个朴素的人。

1.jpg

于是,我们俩,只好顶着“美丽”与“英俊”这两个喜庆如大秧歌的小名度过了屈辱的童年。是,我就是秦川——只有奶奶一个人叫我“英俊”,家里其他成员都喜欢用“秦英俊”来叫我,尤其是秦美丽,我的姐姐。

姐姐比我大四岁。我们俩共用一个父亲,但是她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不是同一个人。我想整个童年时代,我见到秦美丽的妈妈的次数甚至超过见到我自己的妈妈。秦美丽的妈妈来奶奶家看她,带着她去动物园,秦美丽强烈地要求必须携带我,现在想来那位女士一定十分尴尬,但我和秦美丽却浑然不觉,一人握着一支小雪人,不在乎笼子里的熊猫已经脏得惨不忍睹。所以秦美丽的妈妈不算是个坏人,她毕竟没有只给她自己的女儿买一支小雪人让我在一边看着,我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就很会注意每个人的优点。

我爸爸离开秦美丽的妈妈,是因为他要出国,而秦美丽的妈妈觉得那太苦了。他们分开了三年之后,爸爸第一次回家——自然谈不上是衣锦还乡,不过跟着他一起出现在奶奶家门口的,还有我妈妈,以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没有住多久,他们便重新轻装上路,没有了婴儿的旅程必然畅快如风。奶奶家多了一张小床,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秦美丽无数次地故意将手指间的水珠滴在我的脸上。奶奶长叹一声,当然忘不了跟前来围观我的邻居们炫耀,这个带围栏的婴儿床是用美金付的账,在海关待了好久才成功送到的。

陶五爷爷总说,他第一次见到我们的时候,秦美丽只有这么高(胡乱比划一下),而秦英俊只会爬。这必然是他的记忆有误,因为他第一次出现在奶奶家门前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能够跟着奶奶步行五六分钟,到小学门口去等秦美丽放学。不过,鉴于陶五爷爷已经八十二岁了,没有人会同这一点差错认真。“就前面那个坡,翻过去以后,直走到几棵桦树那里,靠边停下。”他手指略略发颤地戳了戳车窗,这几天里,他对方向路线的清晰描述总是让我印象深刻,即便秦美丽比他年轻了快要半个世纪,也依然赶不上分毫。我在他指定的地方停了车,下车的时候,他拒绝我来帮忙。

也许这里曾经是一片桦树林,如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十几棵树,小小的坟堆在树木的间隙处隆起,地面不平,踩上去时不时有起落,我拉住陶五爷爷的胳膊,虽然我自问并没有对于老人家的年龄歧视,可是他这种满不在乎地健步如飞还是让我觉得有些紧张。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的“李宁”运动服,却配了一双灯芯绒面的黑色布鞋,面色偏深,因此那一头银发非常地醒目。感觉他身后应该背着一把太极剑才是对的,而不是此时的这个黑色帆布包。他在一个坟包面前停下,于是我也停下,他绕到坟包后面看了一眼,那里戳着一截木板,风吹日晒之后,若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当成垃圾的那种。他努力地弯了弯腰,帆布包整个垂向了身体的一侧。“我看没错。”他的语气像是在诊断病情,“李福远,就是这儿了。”帆布包里有一叠年代久远的笔记本,他拿出其中的一本,横格纹,纸张很糙,封面上印着两个大字“红旗”,食指沾了一点唾液,用力地开始翻。“就是了,李福远,1977年……”然后他茫然地抬起头看我,我立刻从兜里翻出一支笔来递上去,看着他慢慢地在往日的笔记本上划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这个人,1977年就死了?”我问。他摇摇头,似乎也没打算正经回答我,只是伸出手臂往远处挥了挥,“再往前走几步吧。”我把帆布包从他身上取下来,挂在了自己脖子上,像个长途客车站的售票员那样,跟上他。“那边应该埋着李远福。”陶五爷爷试图向我解释。“这家人起名字还真是枯燥。”我想我神色为难,但我觉得陶五爷爷并没听懂,因为他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不算一家人了,早就出了五服。”

李远福沉睡的地方,距离李福远的坟墓,大概有四百米,在另一棵早已死去的桦树下面。“他们的后人都干什么去了?”“就是没有后人了呀。”陶五爷爷的神情,好像“后人”是一个奢侈品,“要是有后人,我就问问后人坟地在哪儿就行了,何必一个个找……”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将“红旗”本子翻一翻,“李远福,1975年。”陶五爷爷长舒了一口气,“感谢主。”

“隔壁还有一个坟包呢,”我环顾四周,“你确定李远福不在隔壁?别谢错了……”

于是我们又走到了隔壁,他绕着那座坟走了一圈,然后自信地说:“你看,这里有新烧的香灰,应该有人来上过坟,所以,肯定不会是李远福。”——好吧,李远福如此孤独,我也很遗憾。“要是主不想让我找到他们,我肯定是怎么找也找不着。”陶五爷爷将红旗本的某页折了个角,表示他的统计又有了进展。

“你的主应该不会那么无聊的,怎么说也是个神……”我无奈地看着他。

“那倒是。”他难得对我的说法表示同意。

那个上午,我们找到了好几个人的坟。除了李福远和李远福,还有几个姓陶的人,当然也有零星的其他姓氏,最酷的一个名字,叫“第五鲜艳”——不由得很想请教她排名第一到第四的鲜艳都是谁。陶五爷爷说,她是六十年代逃荒到此地的异乡人。

坟包的统计告一段落,我们走了很久才找到了停车的地方。要不是陶五爷爷,我也会迷路的。秦美丽在这几个小时里给我发了十几条信息,我懒得回复——内容基本类似,全都是快递单号。现在,我要载着陶五爷爷回镇上去了。九月初的北方小镇,天空明亮得让人不习惯,几乎没有云。小镇的名字叫“林染”,乍一听应该出现在昆曲的戏词里。距离我们刚刚跋涉过的乱坟岗,最多三四公里,已经是镇上的商业街。成群的电动车在我眼前自作聪明地穿梭,我简直像是在开着一艘船。若不是我非常严肃地下过禁令——直到两年前,陶五爷爷还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眼睛微微闭上,我以为他在假寐,他却突然开口和我说话了,眼睛并未睁开:“美丽什么时候到?还没买票?”

“难说。”对陶五爷爷,没什么可隐瞒的,“她可能得等几天,她怕我姐夫知道了她的行踪……”我一时改不了口,还是叫“姐夫”,主要是我一瞬间想不起来那个八年前娶了秦美丽的男人到底叫什么了。

陶五爷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回味刚刚的梦境:“这总归不是好事啊。”他喟然长叹,“主是不会喜悦这种事的。”

“现在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人抢走她的孩子,这件事,主怎么看?”我问。还是踩了一脚刹车,忍住了没按喇叭——因为眼前跟我抢路的那个电动车主看起来面熟,我想她应该也是去往陶五爷爷家的方向,给我们送午饭的。

“主怎么看,我哪能知道。”陶五爷爷对我的无知嗤之以鼻,“不过么,我是觉得,这是对的。”

陶五爷爷家的那个小院的院门已经近在眼前,然而我依然看不到一点能让我停车的空地。

隔壁小餐馆的老板娘已经把她带来的几个菜摆在了小方桌上。几个一次性餐盒排得整整齐齐,全部打开了,盒盖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只是她好像忘了拿筷子。她对我点头笑笑:“你昨天到的哈。”陶五爷爷替我寒暄了:“他从北京一路开过来,辛苦着呢。”“你在北京是做啥工作的?”老板娘帮我们从厨房里找出来两双干净筷子,摆上。“我……”我犹豫了一下,感觉她应该是听不懂“码农”这个词,于是说,“坐办公室。”“您老好福气,”老板娘起身道别的时候,陶五爷爷冲她欠了欠身子,“孙子有出息。”“哦。”陶五爷爷面露难色,我估计他想向老板娘解释我并不是他的孙子,只不过我奶奶是他的表妹——可是老板娘已经走了。

我们开始沉默地吃饭,这家小馆子的手艺不敢恭维,但是食材至少新鲜。每个月,秦美丽负责跟路口那家小超市结账,他们一周给陶五爷爷送一次必需的日用品;而负责给这家小餐馆结账的是我,他们负责陶五爷爷的一日三餐。这个规矩,从奶奶去世那年开始,已经延续了整整十年。窗外,隐隐地能看到远山的浅影,我在发呆,所以陶五爷爷说话的声音虽然已经入了耳朵,却还是没有立刻传导到脑子里,好在他只不过是说,他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西红柿炒蛋,所以剩下的这些都留给我。

陶五爷爷说话的口音和那个老板娘不太一样。老板娘讲的是当地方言,而陶五爷爷是在用当地方言讲普通话,我们小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腔调,我只好把他这个独特的口音命名为“林染官话”,使用这种稀有语言的,估计就只有他和我奶奶。

1992年,是秦美丽第一个看见陶五爷爷站在我们家门口的,她十岁了,说话的口吻已经隐约具备了成人后的刻薄。“那个老头儿是谁呀?”她的话音还没落,奶奶便惊呼了起来:“哎呀,我以为你是明天才到。”两只看起来很重的编织袋堆在他脚边,初见面的时候,陶五爷爷的手一直都是揣在袖筒里的,应该不是因为冷,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奶奶跟他说任何一句话,都需要等两三秒钟,他才会回应,奶奶是个急性子,所以他们俩的对白就是这样的:

——你不是说买的是明天的票嘛?累了吧。

——……

——进屋,没吃饭呢吧。先烧水给你冲点茶。

——我拍电报的时候把日子弄错了。

——这个是美丽,这个是英俊,美丽四年级了,英俊六岁。

——我,我不用吃饭,晚上跟你们一块吃就行,不用忙。

就像是画面和字幕之间有了错位,陶五爷爷只能一边匆忙地回答奶奶,一边窘迫地看着我。他眼睛不是黑色的,是棕黄色。他眼里总含着歉意,好像只要他呼吸着就给别人增添了不便。彼时他脸上并没有今天这么多的老人斑,可是皱纹的数量却像是差不多——一定是我记忆有误。总之,他一出场的时候,就是个老人。并且是一个总把双手笼在套袖里的老人。那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长久地离开林染镇。他来我们家住了大概有一年,对于一个六岁的人来说,这个长度相当于半辈子。

2.jpg

秦美丽被迫从她的房间搬了出来,奶奶完成了一个奇迹般的任务,就是把秦美丽的小床搬到了奶奶的房间,旋转腾挪,居然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于是,奶奶的房间里常住居民就成了三个人,大床上是我和奶奶,小床上是愤怒的秦美丽。有天夜里,黑暗中,我清晰地看见秦美丽坐了起来,月光在我眼前的墙壁上停留着,融化成了一面湖泊。秦美丽突如其来的身影就像水草一样鲜活。我屏住了呼吸,秦美丽静静地开口说:“他身上有股奇怪的臭味,秦英俊,你有没有闻到?”

我们就是能感知到对方是睡着还是清醒着,即使是在黑夜里,判断这件事,不需要有光线。这个能力好像是在青春期的时候突然消失的。我紧张地咬了咬嘴唇:“好像是,可是不臭。”奶奶的鼾声轻微响起,我是在这样的夜晚才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奶奶睡着,比如我和秦美丽醒着,白天我们可以共同拥有每分每秒,而此刻,我们俩从夜晚那里偷出来了一点点时间,压低了嗓音享用着,可睡眠终归还是要到来,秦美丽和秦英俊都会在睡眠里飘散成为尘土颗粒,黎明时分再重新聚拢成为我们。

秦美丽对陶五爷爷的敌意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只要跟陶五爷爷同处一室,她整个人就像亮闪闪的,绷紧了的琴弦。敌意如同音乐声,呼之欲出,或者余音绕梁——你并没有真的抓住它,可是你知道它一直在那里。某天晚饭的时候,陶五爷爷笨拙地帮着奶奶摆桌子,她突然凑过去大声说:“我问了我们语文老师,你常说的那句话语法是错的!‘主会喜悦这件事’,喜悦是名词,不是动词!”厨房里一盘青菜下油锅的噪杂声掩盖了陶五爷爷的回应,可能他原本就什么都没说。

我是根墙头草。说不上喜欢陶五爷爷,也说不上讨厌他。只是当秦美丽在家的时候,我就必须讨厌他。奶奶炒完了最后一个菜,顺手拿起双筷子敲了一下秦美丽的头:“你们老师能见过几本书,懂什么。”“我明天早上就告诉陈老师去。”秦美丽尖叫着。

“你陶五爷爷,是个可怜人。他老伴儿刚刚去世,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晚关灯之后,奶奶突然这么说。

她没有对这句话做更多的解释,我也什么都没问。老人家嘛,都那么难看,可怜不可怜的,有什么区别。

林染镇的傍晚也是喧闹的,只不过,因为繁华的街道始终就只有那么一条,走完了商业街,安静就像是早有预谋地等在路的尽头处。只需再走上三四百米,趁夜幕尚不浓重,还能浅浅地挑唆着树影,那安静便更加巨大而生动,像是群山不小心掉在镇子边缘的一样装饰品。

我原本是在院子里拆快递包裹的。明天中午之前,我需要把这满院子的包裹收拾停当,放在陶五爷爷准备出来的那个小房间里。所有的包裹包括:两床新被子,几套运动衫,两件画着蜘蛛侠和大力水手的小睡衣,一箱乱七八糟的玩具,几箱零食,常用药品——谢天谢地,秦美丽总算是懂事,顺便个陶五爷爷寄了两套保暖内衣,以及一箱我也认不出的药材,最重要的,是一个全新的ipad,没有关联过任何人的icloud账户,我需要给那个小家伙下载一批动画片,以及——一个早教类的英语系列视频——这个纯属他母亲的一厢情愿。

那间小小的屋子迅速地被包裹盒包装袋堆满,陶五爷爷在这个垃圾堆旁边转了两圈,像小孩子一样,伸着脖子往屋里探了探头,“我见过那个。”他兴奋地指着我手里的iPad,“我们这边出去打工的孩子们也有。”

我茫然地抬起头问他:“这里的wifi密码是多少来着?”

陶五爷爷羞赧地看着我,为他不能理解我的问题而感到过意不去。

“算了。”我明天早上说不定就想起来了,总之,这个密码是五六年前我帮他设置的。

然后我们坐在摆着饭桌的那间屋子里看电视。准确地说,他在一面翻着那几个“红旗”本,一面听着电视里的对白。窗子敞着,邻居家收看的是同一个电视剧。他又起身在屋子里转圈,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几张快递单子的底单,背面可以用来写字。他一边写,一边念叨着他记录的内容,他不知道自己声音很大,已经快要盖过了剧中人物拙劣地情话。

“1975,1992;1978,1998;1981,2001……”像是在念咒语。

“你是什么时候从教会退休的?”我想让那个咒语停下来,所以随便找了个问题。

“我么——”我的办法奏效了,他认真地想了想,“应该就是退休了没多久,你奶奶就要我去你们家玩玩,她怕我没事做会得病——那是哪一年?反正,我退得早,那几年有年轻人派来了,人家是上过正经神学院的。”

他的右手手背和手腕上有几片触目惊心的伤疤——准确地说,因为他现在整个人身上的皮肤都在起皱,所以这疤痕反倒不如过去那么扎眼。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瘢痕的来历,奶奶曾经跟我们说过一次,但我至今难以相信。

他笑了,摇摇头:“我老了,那个时候有好几次,传道的时候——都是烂熟的经文了,随便说几句就行,可我脑子里就是一片白,啥也说不出口,我就知道了,是主的意思,主觉得我该把位置让给比我有文化的人了。”

他用铅笔一个一个点着快递单子上的字样,数了两遍:“13个,再加上那三个实在找不到坟地的人,也算上吧,16个。”他仰起头看着我,神色像是如释重负,“你早点睡,我去忙我的了。”

“我去给你烧水洗脸。”我往厨房的方向走,他应该是没听见我这句话,他已经隐进了他的房间,关上了门。从我昨天抵达林染镇的第一个小时,他就告诉我了,这几天,他有件很重要的工作。我们去过的那几片坟地后天就要被推土机推平了,地皮早就卖了出去,很快就会有新的建筑物盖起来。有后人的,已经把坟迁走了,没有后人的,就只好被封在新楼的地基下面。这些无人认领的坟墓中,有13个人,也许是16个——曾经是陶五爷爷亲手施的洗礼。如今,他必须找到他们,在今晚,为他们每个人做个祷告。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两个年份,这是他反复确认过的,比如:1978——1998,代表着,这个人的受洗年份是1978年,于1998年离世。陶五爷爷一定会在祷告的时候认真地把这两个年份说出来,也许,顺便,说两句他们生前的事情。他不愿意我在旁边,我能理解,因为对于李福远,李远福,陶之竹,陶凤凰,第五鲜艳……对这孤独的16个亡灵而言,祷告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

他必然会按照老习惯,说上一句:如此卑微的祷告实在不配,全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

如此卑微的祷告实在不配,全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

我和秦美丽常常听到他这么说。他双手交叠,两个拇指的关节抵住额头。眼睛半闭着,五官似乎被揉搓了。那个时候的陶五爷爷,是我不敢靠近的。秦美丽会斜瞟一眼,然后靠近我耳朵边说:“自己说自己卑微的人,你说是不是贱?”

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太复杂了。但其实,我理解秦美丽的意思。彼时我没有用语言表达出这个的能力——陶五爷爷从来没有对我们凶过,从来也没有像奶奶一样威胁我们要将我们的恶行告诉爸爸然后我们会被打。他是和气的,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带着一点迟钝的神情,微微地点头。正是那种小心翼翼的顺从,反而让秦美丽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至于这样的冒犯为何会发生——问她吧。

有时候奶奶有事情,他就会拉着我的手,去学校门口接秦美丽。从幼儿园到学校的路上,我都会很乖。只要看见秦美丽挥舞着双手远远地冲我跑过来,另一个全新的自我就附体了,我会跟着秦美丽一路疯跑,把陶五爷爷甩在后面很远。他也跑起来,追我们,他跑步的样子很滑稽,像是害怕着这个突然加速的身体。满脸的迟钝与小心暴露无遗,有时候我会害怕,他会不会因为这样的狼狈而迁怒于我们。我们奔跑着经过了一个垃圾场,有个穿着工作服,一身煤灰的人,在垃圾堆的正中央点燃了一把火。秦美丽终于停下来了,我也停下来了,我们一起喘着粗气,心脏一时间不能习惯这样的安静,还在用力地敲鼓。

秦美丽弯下腰,右手按在胸口上,她凝视着远处那堆火,突然说:“你说那个火能不能把陶五爷爷烧死啊?”

我一怔:“我觉得能。”

他终于追上了我们,他的呼吸声也变得剧烈。他沉默不语,依旧拉住我的手,我不想再跟着秦美丽跑远了,秦美丽挑衅地跑了几步,觉得没意思了,她转过脸又看了那堆火一眼,然后慢慢地走着。她与我们一直保持着五米左右的距离,我们安静地回家了。

那天,奶奶跟着爸爸出门了,说是要去帮我办上小学的事情。他们走了没多久,就停水了。小时候奶奶家的那片楼群经常停水。陶五爷爷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午觉,我独自走进了他的房间——也就是原先秦美丽的房间,那本他常常翻看的书就放在一个很矮的凳子上。黑色封皮,已经磨损得很旧了,那本书很厚,跟我们家其他的书都不太一样。两个金色的字简单地压在那片黑色上,我不认得。翻开来,纸张之间散发着一股陌生的香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每隔几行就会看到一个数字。翻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几个面熟的字:“在我的仇敌面前,你为我……”你为我什么呢?读不下去了。我想我很快就睡着了,躺在地板上,胸口压着那本书。

醒来的时候,我以为屋子在轻轻地晃动,直到我发现我躺在水上。水漫过了床脚,我所有的衣服都湿了,我跳起来,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我依然是只落汤鸡,我试着走两步,依然踩在浅浅的水里,远处有瀑布的声音,床脚的周围还是簇拥着细小的波纹——我大哭了起来,然后好像有开门的声音,秦美丽尖叫着:“弟弟——弟弟——”我踩着水朝她跑过去,怀里还抱着那本书。

3.jpg

她跑到厨房里去关上了水龙头,陶五爷爷像是才醒过来,坐在沙发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两只脚抬了起来,悬空着,一只拖鞋掉进了水里。秦美丽检查完了所有的水龙头,终于冲了回来,她脚底弄出的水声让我觉得她无比威风,她气急败坏地冲陶五爷爷嚷:“你是不是个傻子呀!你差一点就把弟弟淹死了!”——她当然是夸张了,不过没人在乎。

“我……糟糕了……”陶五爷爷涨红了脸,四下寻找着那只拖鞋,好不容易站起身,拖鞋却顺着水流漂到了桌子底下,“我去找盆,还有拖把……”他的声音都发抖了,索性甩掉了剩下的一只拖鞋,赤着脚往厨房里跑,水流早已经蔓延到了门外的楼梯间,他看着最远的那股水轻巧地划过了台阶,眼神简直是绝望的。

秦美丽从我的怀里抽走了那本书,高高地举起来:“你差点淹死我弟弟,我也要淹坏你这本书。”

他一怔,整张脸都灰了下来,声音更是凌乱不堪,他趟着水上来抢,手里还拿着一只粉色的脸盆。“不行,这不敢闹着玩……”秦美丽灵巧地躲闪着陶五爷爷,粉色的脸盆磕在沙发扶手上碰碰地响。

“有什么不敢啊?你傻得连停水的时候要关上龙头都不知道——”秦美丽嫣然一笑,踩着凳子跳上了饭桌,“来啊,丢下去喽……你让你的主来打我呀。”

陶五爷爷甚至努力地跳起来,试图抓住秦美丽的手臂,那模样逗得我和秦美丽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我们已经忘记了这屋子变成了一片泽国。“秦英俊,”秦美丽冲我晃了晃手里拿个黑色的砖头一样厚的册子,“接住喽。”“好——”我像只小狗那样瞄准了目标。

“美丽,求你。”陶五爷爷沙哑着嗓子说完这句话,跪了下来。

他就直直地跪在那滩水中央,没有表情,就连眼睛里那种见惯了的歉意都没有了。室内强大的寂静已经开始压迫我的肺部,我的姐姐显然是慌乱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强弩之末的软弱:“你吓唬谁呀……秦英俊,你到底接着不接着?”

我冲了过去,想到陶五爷爷身边去,可是我被那个粉红色的脸盆绊了一跤,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倒下的时候,身边那些细碎的水声,黑皮书就这样砸在了我的后背上,陶五爷爷跪着的身体弯了下来,遮盖住了我的身体,以及那本书。

后来,奶奶她们回来了,爸爸把我们俩狠狠地揍了一顿,有多狠呢——总之我非常怀念那些他还在外国的日子。陶五爷爷坐在墙角的小凳子上,低声地劝着,我们挨打是因为爸爸认定是我们俩故意把水龙头打开的。那本书的事,我们谁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一个字,至今。我想也许为了那本黑封皮的厚厚的书,陶五爷爷已经跟很多人跪了很多次了,那一刻,他觉得,再多跪一次,也无所谓的。

天色微明的时候,我们便上路了,我们要行驶将近三十公里,到最近的高铁站去接秦美丽的宝贝儿子。一个五岁的,漂亮的小男孩,名叫薯条,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叫我“舅舅”的人类。

陶五爷爷本来是可以不去的,可他坚持要跟我一起。带着秋凉的清晨无比舒爽,让我莫名地相信,我们接下来这三十公里的行程必然会畅通无阻。虽然我还得找个地方加油,不过,这都是小事情。我们这一路上都会看见山,看见没有云的碧空,还会路过属于古人们的烽火台。陶五爷爷惬意地扣上了安全带。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可是薯条会留在这里,跟陶五爷爷一起,看着这小镇层林尽染。

两年前,秦美丽知道自己的婚姻多半会完蛋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辞了原先的保姆,拜托陶五爷爷,找了一个家乡在林染镇附近的本地女人。新阿姨到城里上工,照顾薯条长达两年。下周,秦美丽的离婚官司就要开庭了,她害怕自己会输,因此,她要让新阿姨带着薯条藏到一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一个姐夫或者前任姐夫找不到的地方。

她从没有跟她的老公提过陶五爷爷,所以那个倒霉的姐夫不会有什么线索。

奶奶死了。我们的爸爸先是离开了秦美丽的妈妈,后来,我的妈妈又离开了他。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生死啊,离散啊,因欲望而起的眷恋啊,形同陌路啊……如今我们长大了,我和秦美丽可以原谅所有这一切。成年之后的我们,和当年的父母一样不堪。所以,怎么可能不理解,不原谅呢。

我们还有陶五爷爷。他是我们姐弟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11-29 08: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匿名作家31号作品——

卜马尾

2018-11-28  大家


导读

许多年以后,琴德木尼的皱纹也逐渐爬满了脸庞。她斜靠着苍老的苏勒,为一个小女孩演示卜马尾的手法。





g.jpg

-----------------------------------------

琴德木尼的小马驹丢了。

那是一匹纯青色的小母马,浑身一点杂毛也没有,只有四个蹄子是白色的,远远望去好像蔚蓝天空下的四只羊羔。

它的血统非常纯正,父母均出自于乌力吉木仁河畔的名门。父系带给它敦实的臀部和宽大的骨架,母系带给它矫健的长腿以及修长的脖颈。它的脖颈上长着一排茂密硬直的青色鬃毛,每次跑动时都会随风摆动,高高低低如同远方的大青山。

小青马是琴德木尼的父亲去苏木集市买回来的礼物,马的主人还特意准备了一套雕花小马鞍和细革辔头。父亲把它用绳子拴在自己那匹枣红马的屁股后面,一路牵回了草原深处的蒙古包。

g1.jpg

琴德木尼几乎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可惜它对琴德木尼却有些抵触,只要她一靠近,它的鼻子就会开始喷出粗气,两个前蹄不停地踏着地面。不过琴德木尼并不沮丧,动物到了新的环境一定会紧张几天,何况还是一头刚离开母亲的小马驹。爱放声歌唱的女孩,一定会和喜爱驰骋的骏马成为好朋友,这在草原上是理所当然的事。

琴德木尼的歌喉是天生的赐物,清脆如百灵,嘹亮如雄鹰,圆润如穿行在草场与山间的溪水,一放开喉咙,连野狼与黄羊都会垂下耳朵聆听。

琴德木尼唱着自己最喜欢的歌儿,用毛刷一遍遍地为它清洗身上的草渣和虱虫,细密的篦条蘸着清水扫过身体,小马驹不安地甩起尾巴来。琴德木尼忽然想起来,它还没有名字,可怎么也想不到贴切的。她心想,那就慢慢想吧,反正日子长着呢。

小马驹失踪是在第二天的夜里。那是个大风天,月亮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细缝,草原上弥漫着一片濛濛的黑色。到了半夜,琴德木尼像是有了预感似的,突然从毡榻上惊醒过来。她撩起袍子,小心地避开火撑子和牛粪箱子,掀开一道帘子,走出蒙古包。家里的大狗抬头叫了一声,又趴下了。然后她看到拴马柱的旁边空荡荡的。

家里人都被她的哭声惊醒起来。父亲检查了一下,说不会是盗贼,否则狗会叫,应该是马驹自己挣脱跑掉了,地上还有一团乱糟糟的绳子。琴德木尼这才想起来,她拴马的时候担心小马驹被勒疼,只系了一重活扣——牧人从来都是结成双扣,这样才不会被马扯松。

琴德木尼放声大哭,她痛恨自己的粗心与懒惰,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那匹还没来得及命名的小马驹。父亲安慰说,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会去四处找找看,草原的露水很重,它应该会留下蹄印。

可惜长生天并不祝福这次寻找,父亲在外头转悠了足足一天,返回的时候,还是只有他和枣红马。父亲取下套马杆上的套索,搁回它该在的位置,允诺说下次赶集再去给琴德木尼买一匹。

琴德木尼不肯答应,继续哭。母亲见琴德木尼哭得嗓子都哑了,长长叹了一口气,从箱子里翻出一片羊羔的肩胛骨。

这片骨头颜色发白发灰,上面一丝肉都没有,显然已经存放了很久。妈妈先向帐篷西北方向的神位献了一条带五彩流苏的白哈达,然后把肩胛骨扔进火撑子下的灶里,用通条拨了拨灰,丢进两团干牛粪,让火变得旺盛起来。

琴德木尼停止了哭泣,她好奇地问妈妈这是在做什么。母亲回答这叫作“者兰武折勒格”,是一种相骨占卜之术。长生天把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都藏在了骨头里。牧人们如果丢了什么东西,便可以从骨头的裂缝里祈求启示。

“骏马虽然矫健,可怎么也跑不出草原。我们的命运虽然多变,可怎么也脱不开‘者兰武折勒格’的智慧。”

妈妈说着琴德木尼所不能理解的深奥语句,拨弄着火中的肩胛骨。灶火越来越旺,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母亲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都会用火剪子把它夹出来看一下。

琴德木尼也好奇地凑过去,可她只看到浩特——就是肩胛骨上半截正中位置的凹槽——上多了一条新裂开的缝隙,朝着骨下延伸。骨缝长且直,边缘还带着一点角度,像小蛇蜿蜒爬过草地的痕迹,又像是未上冻的溪流淌过雪原。琴德木尼心想,这又能表示什么呢?

妈妈说:“你在心里默念最渴望知道的答案,骨头便会做出回应。”琴德木尼赶紧闭上眼睛,把小马驹想了一遍又一遍。又一团剪碎的干牛粪投进去,火焰跳得更高了。更多带着启示的裂纹,伴随着骨头上的噼啪声出现。

妈妈拿起火剪,把肩胛骨夹了出来,把它扔进盛满清水的木桶里浸泡了片刻,然后用右手把它捞了出来。琴德木尼双手捧着温热的骨头,看到上头又多了不少细细的裂缝。它们无一例外都是以骨质最薄的“浩特”为起点,向着四周延伸开来,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网般稠密。这让琴德木尼想起父亲曾经带一位朋友来做客,朋友带来的书上也是写满这样奇奇怪怪的图案。

g2.jpg

冥冥之中,似乎这一切都有着连接。

妈妈告诉琴德木尼,浩特代表的是卜者的心意所在,从浩特这里延伸出去的最大最宽的裂纹,则代表了卜者要追寻的东西的方位。琴德木尼费力地搜寻了一阵,终于找到一条蚯蚓那么粗的裂纹,它从浩特中央开裂,朝着西方方向一直延伸到肩胛骨的边缘。在这条裂纹的中段,还有一条横过来的浅浅裂隙,与裂纹刚好交叉。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告诉琴德木尼:裂纹从浩特延伸到边缘,说明小马驹已经向西北方向跑出去很远,远到难以追回,而且裂纹上还有一条横断,说明困难重重,无法看到它最终的下落。

琴德木尼这次听懂了妈妈的话,小马驹再也找不到了,连骨头的智慧都没办法帮到她。琴德木尼解开自己的长袍,松开自己的发辫,在蒙古包周围悲伤地跑动,还用精美的牛角小刀去砸地上的土拨鼠,可惜它们迅速钻进洞里,消失了。

父亲和母亲都以为这孩子疯了,只有琴德木尼自己知道,她不是疯了,而是因为在熟知的世界里,她已是茫然无措,只好寄希望于一些超出常规的疯狂举动。每一次出格,都意味着不可预知的结果,而不可预知总能给人带来一点点希望。

琴德木尼在草原上折腾了一整天,看到的人都说这个娃娃被都德玛恶鬼附身了。到了日落时分,她的额木格——就是奶奶——颤巍巍地走过来,用一把拐杖敲了敲她的头,才让这个小姑娘冷静下来。

额木格已经有七十多岁了,身体佝偻像一团秋天的风草,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几乎难以分辨是睁还是闭。她的额头总是绑有一条脏兮兮的绿绸额布,双耳悬吊着两串深褐色的牛骨环,骨环边缘还缠着三枚细小的闪亮银片儿,无论走到哪里都叮当作响。

琴德木尼从小被额木格带大,七岁之后才跟随父母离开,奶奶则留在了一个苏木镇子里,只有每年的缰节和特斯玛节才会团聚两次,帮助家里挤马与做皮条。她没想到,日思夜想的额木格居然在这时候来到草原深处,回到她身边。

原来是父亲特意赶到苏木,把奶奶接回来。她年轻时曾是草原远近闻名的白萨满,只有她能劝住这个倔强的女孩子。

琴德木尼恢复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奶奶怀里啜泣。额木格拍拍她的小脑袋瓜,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干瘪的嘴唇缓缓蠕动着说:“我的小百灵鸟,云会飘向哪里,只有风才知道;乌尼格的行踪,只有苏勒才知道。”

乌尼格是小马驹,而苏勒是马尾巴。

“苏勒?”琴德木尼抬起头来,不明白奶奶的意思。额木格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就像无数次在勒勒车旁抚慰还是婴儿的琴德木尼那样。

“我们回去吧,额木格会帮助你找到它的。”

听了奶奶的话,琴德木尼擦擦眼泪,拽着她的长袍边角。当她们慢慢走回到蒙古包前,那匹枣红大马已经停在外面,父亲放牧回来了。

此时夕阳西下,草原上的每一束草尖都被染上了晚霞的昏红,让远方的地平线在暧昧光线下变得模糊不堪。天地之间,陷入一种昼与夜的交叠状态,帐篷旁边的酸奶桶与牛奶桶映照出同样混沌的景象。

“琴德木尼,你来看。”额木格抬起一只胳膊,指向远方的牲畜们,手腕上的小铃铛响了一声,“一到黄昏时分,无论是帐篷边的牧羊犬还是草窠里的牛虻,无论是吃草的羊群还是负伤的独狼,在这一段时间都会停下所有的动作,垂下头。你要知道,黄昏是最短暂也最神秘的时刻,在这期间,草原会敞开自己所有的秘密。可是它不愿意被生灵窥探,所以会在黄昏降临时暂时抽走生灵们的魂魄,直到夜幕降临才会归还——只有骏马是例外,这种动物是在黄昏时唯一能自由行走的生灵。所以,只有骏马的苏勒,才能指引着你窥视到草原最深的秘密,找到你最念念不忘的东西。”

琴德木尼念念不忘的,就是自己的小青马,不由得睁圆了眼睛,喜出望外。

“可惜黄昏实在太短暂了,我们要抓紧。”额木格的脚步却加快了几分,她攥着琴德木尼的小手来到枣红马的面前,小心地转到这匹马的身体侧后。

额木格拿起毛刷,让琴德木尼为枣红马洗刷身体。这是琴德木尼平时做惯的工作,只是不明白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额木格没有解释,只是催促道:“快去刷罢,夜晚就要来了。”

她搬来一个小木凳,爬上去,熟练地把毛刷的鬃毛都拂松,然后嚓嚓地开始刷起马背。枣红马很享受这个服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这时额木格伸出手去,轻轻地捋起枣红马的尾巴。

这匹五岁的公马尾巴又粗又长,蓬松茂密,每一次尾巴甩动,都能响亮地把一只苍蝇拍落。在暮色照耀之下,一根根尾鬃都泛起一层暗红色的油亮光泽,似是饱含油膏,受到上天的赐福。

额木格先用双手沾满了清水,伸到靠近枣红马臀部的尾巴根,十个苍老的指头捏住所有的尾鬃毛,攥成一把,然后轻轻从尾根一直捋到细小的尾巴尖儿,颜色从暗红过渡到尾尖儿呈现出的昏红,与晚霞几乎一样。

额木格嘴里念叨着什么奇怪的话,右手继续攥住马尾,左手的拇指与食指微微抬起,挑出一根尾鬃,双指夹住滑到三分之二处。就在枣红马发觉之前,额木格用力一拽,将这根长长的鬃毛扯了下来。

枣红马陡然负痛,嘶鸣着尥起后蹶子。可是额木格站的位置很巧妙,恰好避开了这一记可以踢断狼腰的攻击。

琴德木尼吓了一跳,可是奶奶没说停,她只好继续埋头洗刷着马背。额木格小心地把那一根长尾鬃插进腰带里,然后再一次捋住马尾。

她先后拔了七次,获得了七根油光锃亮的尾鬃。琴德木尼放下刷子,抱住枣红马的脖子安抚了一阵,才让它忘掉尾巴的不快。

额木格看看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了。她让琴德木尼去蒙古包里,把父亲的套马索、缰绳和马鞍取过来。这些装备都搁在哈那的西边,平时是不允许别人碰触的。不过奶奶既然发了话,应该没问题。

急于找回小马驹的琴德木尼把这些东西一古脑抱在怀里,走出帐篷。她看到额木格坐在一块石头上,正细细地捻着尾鬃,手指翻飞像是纺线一样,把每一根鬃毛都打上七个结,然后将它们首尾相接,形成一条有七七四十九个结的苏勒细绳。

琴德木尼听到,奶奶一边打结,一边还在嘴里嘟囔着:“仁慈的长生天、睿智的博济格草原,黄昏的吉祥殊胜看在眼里,平安祷颂听在耳朵里。麦德尔娘娘的骏马,会带着祝福出发呵。祝福有七条,七条里面还有七结。”

她的手腕上下翻动,牵动着铃铛有节奏地响着。不知为什么,琴德木尼听到这样的声音,觉得周遭的气氛和寻常有微妙不同。空气中漂浮起一种难以名状、难以言说的微醺味道,她有一次偷喝了父亲腰间的马奶酒,就是这种感觉。晕乎乎的,觉得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平时的星象,统统抽成无数跃动的线条。

奶奶反复念诵了七遍,然后抬起头,对琴德木尼说道:“时辰到了。接下来你要仔细听我的指示。”

她让琴德木尼横跨在马鞍上,左手拿起套索,右手抓住缰绳,然后把七根尾鬃结成的苏勒细绳举在小姑娘的眼前,转了七圈,每转一圈便喊两声:“清白!清白!”

世界的线条跃动得越发迷乱。琴德木尼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传来奶奶的声音:“从现在开始,你要在心里念着你想找的东西,把这段苏勒绳圈丢进火盆。你一定要看仔细,哪一根尾鬃先燃烧,哪一个绳结先缠卷,你要把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记下来。”

黄昏的熹光黯淡到几乎不可分辨,琴德木尼要努力睁大眼睛,才能勉强看到火盆里的动静。当那七根尾鬃一投入火焰之中,立刻发出咝咝的声音,甚至有一丝焦香弥散出来。浅红色的尾鬃在橘黄色的火中蜷曲着、跃动着。不知不觉间,她感觉到苏勒绳圈被灼烧而形成的形状,与周遭世界化身的丝线波动出奇地吻合,两者就像跳查玛的喇嘛们一样,无比协调,渐次合一。

当苏勒绳子与世界线条终于同调成同一幅画面时,琴德木尼仿佛看到一匹枣红色骏马在昏黄模糊的原野上驰骋,它的鬃毛猎猎飘舞,四只蹄子冒着金黄色的火光。马尾只有七缕鬃毛,向后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它们看上去就像七根无限长度的缰绳,拉扯着神秘与现实的界限,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构成唯七的实在。

不知过了多久,琴德木尼注意到一抹青色在两座灰丘之间陡然出现,她还没定睛细瞧,脑袋猛然一疼,被无形的力量扯回到现实世界。她睁开眼睛,周围已经彻底黑下来,只有跟前的火盆还散发着一团残光。

g3.jpg

“苏勒烧完了吗?”奶奶有些急切地问。

“烧完了。”琴德木尼回答。那七缕苏勒,早已化为一堆灰烬,散落在火盆的底部。

奶奶过去摸了一下,确实没有一点点鬃毛剩下,这才扶着疲惫的琴德木尼跳下马鞍,回到帐篷里。她煮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奶茶,扔进去一把炒米和几块奶豆腐。等到小姑娘吃完这些东西恢复了一点精神,额木格问她看到了什么。

琴德木尼张张嘴,想把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景象说出来,可是她却发现自己拙于言辞。那景象一到嘴边,便破碎开来,像冬日清晨呼出的口气,没法凝成实质。额木格看她小脸憋红的样子,笑着说那些景象是草原的秘密映在你的心里,就像月亮倒映在水里。水里的月亮捞不起来,草原的秘密又怎么能说出来呢?

额木格又说:“所以我们才需要马尾毛来占卜,它是唯一能与草原的秘密同调共舞的东西。看它在火里的变化,就能知道那边的世界如何运转。”

琴德木尼没办法,只好努力回忆着苏勒绳子在火盆焚烧的过程。她的记性特别好,羊圈里每一只羊的特征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说这七缕苏勒。

她闭上眼睛,记得每一处鬃尾的蜷卷,记得每一个结扣的位置,也记得火苗舔到苏勒时毛茎向哪个方向摆动。她牢牢记得奶奶的话,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在现实产生的涟漪。

额木勒在地上用拐杖划出了许多玄妙的圆圈。她告诉琴德木尼,苏勒的活扣一共有四十九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代表了一种征兆。记清楚这些征兆,所有为难的事情就没有搞不明白的了。

琴德木尼观察到的变化,预示着失物就在距离主人不远的西北处,上有水气,下有土气,两侧有坚强的石气。不是被盗或走失,应该是处于某种困境。更重要的是,小青马还活着,因为七根尾鬃连接的苏勒绳从来没有从中间断开。

有这些提示就足够了。琴德木尼开心地跳起来,恨不得现在就骑上枣红马去寻找。可惜天色已黑,无论如何也要等到明天清晨才能出门。

琴德木尼觉得这种拿马尾占卜的方式实在太有趣了,比妈妈的“者兰武折勒格”还准确。如果学会了,岂不是从此以后再也不怕弄丢马匹和羊羔了吗?她跑去问奶奶:“额木格,额木格,你可以教我这个卜马尾的方法吗?”

额木格举起拐杖:“每天教你一种征兆,月亮盈缺两次之间也就能学全了。”“太好啦!”琴德木尼抱住奶奶的脖子,感觉有无穷的歌声在嗓子里涌出来。

这时额木格提醒道:“小百灵鸟你必须要记住。草原并不喜欢别人窥视它的秘密。所以你每次卜完马尾,一定要确保所有的尾鬃都烧干净。如果火盆里有剩余的毛根,那意味着在黄昏过后,你还能窥视草原深处——那将会惹怒草原,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情。”

“有多可怕?”

奶奶摇摇头:“额木格不知道,可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流传的。你可千万不要去尝试。”琴德木尼严肃地举起右手的三个指头:“琴德木尼向长生天和爸爸的套索起誓,绝不会在黄昏后还窥视草原。”

第二天一早,父亲骑上枣红马,带着琴德木尼向着西北方向走去。他们走出去几十里路,琴德木尼远远忽然看到两座浅绿色的丘陵,丘体相连,中间留出一条窄沟,就像马鞍一样,山丘上盖满了芍药、地榆、藜芦花和鸽子草。

琴德木尼蓦地想起占卜时看到的景象,急忙让父亲驱马过去。他们抵达两丘之间的沟壑,在一条杂草盖顶的小溪旁边,看到了那匹小青驹。

原来它挣脱了缰绳之后,一路乱走到了这里,结果前蹄踏进了土拨鼠的洞穴导致扭伤。它俯卧在溪边动弹不得,只好一直留在这里。好在周围还有各种花草可供嚼食,不至于饿死。

琴德木尼跳下马来,揪了一把沾满露水的青草递过去。这一次小青驹没有躲闪,乖乖地把草吃掉了。吃完以后,它伸出舌头舔了舔琴德木尼的脸,还想去啃痒痒。琴德木尼觉得它的眼神和从前变得不一样了。她不知道那是因为青草的关系,还是因为他们曾在草原的秘密里见过。

父亲简单地把小青马做了一下处理,然后用枣红马把它牵回了家。琴德木尼决定给它起名叫苏勒,用来纪念那一次神奇的失踪。

从此以后,琴德木尼和苏勒成了好朋友。她每天都骑着它在广阔的原野上驰骋,一起追兔子,一起赶绵羊,一起在下雨的时候望着乌云的边缘奔跑。

每天晚上,琴德木尼会一边为苏勒洗刷身体,一边听奶奶在旁边徐徐道道地讲解着卜马尾的各种特征。这些特征艰涩难记,可琴德木尼却一听就明白,不需要反复讲解。两次月亮盈亏之后,她已经完全掌握了额木勒的卜马尾技巧。无论马尾烧成什么样子,她都能轻而易举解读出中间的意味。奶奶反复告诫她:占卜完一定要记得把马尾烧光,草原并不喜欢被人窥视。

有一次她偶尔偷听到奶奶对父亲说:“琴德木尼真是一位天生的白萨满。”她不太能理解“白萨满”的意思,但父亲的回答是:“我宁可她是个普通女孩,只要骑骑马唱唱歌就好了。”奶奶手腕上的铃铛响了一声:“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草原会有安排。”

g4.jpg

到了第二天,奶奶返回了原来的苏木镇子。琴德木尼这一次并没多悲伤,因为她正忙着跟苏勒一起玩。

从春天到夏天,从夏天到秋天,从秋天再到冬天。草原足足经历了五次白雪融化和五次郁郁葱葱。琴德木尼长成了一个头梳长辫的大姑娘,喜欢穿一件藏青色的高领袍,苏勒也成了一匹矫健的青色骏马。他们总是一起出门,在草原各处都留下两道青色的身影。

琴德木尼很想念奶奶,好在现在她有苏勒了,想探望奶奶可以随时赶过去。偶尔会有别的牧民去请奶奶占卜,如果赶上琴德木尼在,奶奶会让她代劳。一来二去,在远近草原都开始传说,有一位年轻的白萨满,能够通晓草原所有的占卜之术,骨卜、蒿草卜、指卜、羊粪卜、内脏卜……据说她还精通最神秘的马尾卜,只是很少有人见到过。她在占卜时,喜欢把祷词唱出来,声音婉转如百灵,更受到大家的信服。很多牧民说,只要听到她的歌声,就觉得吉祥如意,何必再去打扰长生天呢?

可随着琴德木尼一天天变漂亮,额木格却一天天老去。每一次日落,她的皱纹都会更深一层;每一次日出,她的背都比从前要更佝偻几分。可是额木格从来也不说,只是在每次琴德木尼来探望的时候,凝视孙女的时间变得更长了。

琴德木尼正是风风火火的年纪,和草原上的风一样。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奇妙的东西,她和苏勒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视线永远在不同的景色之间跳跃。琴德木尼总觉得奶奶一直会是这个样子,所以每次探望并不会停留很久。

这一天,琴德木尼骑着苏勒再一次来到奶奶居住的苏木。她刚刚用“者兰武折勒格”帮一位尊贵的台吉找回心爱的猎犬,获得了丰厚的赏赐。她特意给奶奶讨了一根檀木拐杖,杖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可当她进入苏木之后,却发现奶奶的房子里空无一人。邻居告诉她,昨天傍晚的时候,额木格一个人走出屋子,朝着苏木外面的草原走去。邻居记得她身上披着一件萨满鹿皮服裙,上面插满了羽饰和银饰,头上的神帽是用晒干树枝条子削出来的刨花,帽子后面后面还拖着一条长带子,带子上也缀有鹿角、狼牙之类的东西,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额木格就这样离开苏木,再也没人见过。再接下来的许多天里,琴德木尼找遍了附近草原的每一处苏木和蒙古包,在所有的羊群和海泡子前停留,可都没找到奶奶的踪迹。

父亲和母亲对此虽然悲伤,可没琴德木尼那么焦虑和惊慌。父亲告诉她,草原上的白萨满感觉到自己的寿命快到时,就会独自上路。长生天会赐予她们最后一股力量,让她们走到草原深处。至于终点在哪里,在终点又会发生什么,那就是属于草原的秘密了。

“那么额木格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吗?”琴德木尼带着哭腔回答。父亲点点头。

“我永远永远都见不到她了?”

母亲也点了点头,轻轻地抱住她:“每一个人,都会踏上这一条路,长生天自有安排。”

琴德木尼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爱哭,也已经能够深刻理解死亡的含义。可是理解与接受,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她的悲伤却根本止不住,泪水不停地从双眼流泻出来。苏勒感觉到了主人的悲伤,垂下头去,用嘴巴去蹭琴德木尼的脸颊。

“苏勒啊苏勒,你知道吗?我没有额木格了,再也没有额木格了,无论走到哪里都看不到她了。”琴德木尼喃喃地念叨着,用手去摸它的鼻子。

如果奶奶是在家里去世还好,她也许会难过一阵,就会继续生活下去。可是奶奶却这样走入草原深处,不知所终。琴德木尼不可抑制地在想,也许额木格还没死,也许还在某一片原野徜徉……也许,她还在想念着她的孙女,只是迷路了不能返回。

苏勒无法开口,只是默默地站在主人身边,同情地凝视她。它屁股上的尾巴在不停挥动,把周围的蚊虫赶走。

琴德木尼呆望着远处的草原,觉察到那条长长的漂亮尾巴在旁边摆动。她眼神里忽然闪过一道欣喜的光芒。她从地上跳起来,紧紧握住苏勒的尾巴,用指肚从根部摩挲到尾巴尖,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心中。

她决定再一次用马尾占卜,去窥视草原最深处的秘密,额木格一定就在那里。

苏勒顺从地站在原地,任凭琴德木尼从它尾巴上拔掉七根尾鬃。琴德木尼把尾鬃结成了七七四十九个活结,然后扎成一个绳圈。她这次没有惊动父亲,而是只身来到一处偏远的敖包前,占卜要用的套索、马鞍和缰绳都是自己常用的。

等到了这一天的黄昏时分,暧昧而神秘的氛围再一次降临。金黄色的光芒爬上每一根青草的草尖,随着悄然刮起的野风摆动。黑暗与白昼交叠的景象映入瞳孔的一霎,草原缓慢有致地开始吸取每一只生灵的魂魄。

琴德木尼早已准备好了火盆,她手持缰绳与套索,赤脚踏在马鞍之上,用婉转动听的歌喉开口唱道:“仁慈的长生天、睿智的博济格草原,黄昏的吉祥殊胜看在眼里,平安祷颂听在耳朵里。麦德尔娘娘的骏马,会带着祝福出发呵。祝福有七条,七条里面还有七个结。”

她的歌声仿佛是活的,从中能听出原野的寥廓,能听到野风的韵律,能闻到满地青草的鲜嫩,甚至还能听出落日透过晚霞滤去锋芒的柔光。尽管周围一个听众也没有,但琴德木尼知道一定有什么存在侧耳聆听。

“清白!清白!”她忽然高呼了几声,然后把绳圈丢入火盆。火焰陡然升高,开始舔舐着蕴满油脂的尾鬃。

一瞬间,她再一次进入到那个奇妙的世界。周遭的一切边缘都开始抖动。绳圈在火种跃动得越激烈,世界抖动得越厉害,纷纷幻化为无数线条。

琴德木尼茫然四顾,自己再一次置身于草原的秘密之中。一匹青色的骏马呼啸而来,温顺地停在她身旁。琴德木尼知道这是苏勒的鬃毛绳圈幻化出来的,它的尾巴只有七根鬃毛,是连接现实与草原秘密的唯一桥梁。

琴德木尼毫不犹豫地跨上了苏勒,在心中默念额木格的名字,青马像闪电一样窜了出去。在草原的秘密里,一个人所能行走的速度,不是靠双腿,而是靠你内心的执着程度。

琴德木尼不知道,自己对奶奶的思念居然深重到了这个程度,青马在草原的秘密里奔跑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体验都快了十倍。她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物变化,只看到五颜六色的线条在飞速流逝,构成了一幅又一幅似曾相识又很陌生的色块,色块翻转扭曲,拼凑出各种图景,像是儿时曾经玩过的万花筒。

她看到一片盈盈的水绿色渗入了几条深灰褐色,那是几只土拨鼠钻进了长满野豌豆的草甸;又看到褐黄色的细缕插满了浅黄色的地基,那是荒沙里长满的沙葱;有灰黑色和斑棕色在前后追逐,那是一头饥肠辘辘的狼看到了无人看护的兔子;也有青白混杂的色块倒叠在一条蜿蜒粗长的透白色条,那是白雪初融的大青山倒叠在乌力吉木仁河里。

琴德木尼驰骋、奔跑、寻找,她几乎看到了草原上的一切,可唯独没有看到奶奶的身影。琴德木尼不肯放弃,她的心意转动,拍动着胯下的青马,一次又一次跨越线条,朝着不可知的远方而去。

可是黄昏毕竟太短暂了,青马屁股后的七根鬃尾越来越细,到后来几乎不可辨认。青马嘶鸣,提醒琴德木尼时间快到了,如果再不抽身回去,就要触怒草原。

琴德木尼勉强睁开双眼,火盆中的苏勒绳圈燃烧几乎殆尽,只残留着一截短短的尾巴尖。它离火盆的位置稍微远了点,再加上有风,所以没有被燎到。她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把这截踢进火盆烧光,可动手时却犹豫了。

因为琴德木尼在脑子里回顾了整个燃烧的过程,惊讶地发现,这一次马尾绳圈上活扣的燃烧次序,不属于她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征兆,额木格从来没有教过她这个。

未知意味着变化,而变化则带来不可预知的结果,不可预知总会给人留下希望,这也许就是人类喜欢占卜的真正意义。琴德木尼知道,如果自己想再次进入草原的秘密,就必须要保留这截鬃毛——但代价就是会触怒草原,它可不希望任何人在黄昏之外窥视到自己的秘密。

可还有什么比找到奶奶更重要呢?

g5.jpg

琴德木尼咬了咬牙,不顾苏勒在旁边嘶鸣,还是毅然决然地重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再度沉浸入那个世界。

这一次,没有了黄昏余晖的保护。线条与色块变得更加狂暴,像是初冬吹过的裹挟着冰雪的暴风。青马的屁股后面,只残留了一截短短的被无限拉长的鬃尾,那是琴德木尼和现实唯一的牵系。她紧紧抱住青马的脖子,像一只迷失在白灾中的羔羊,双眸却始终坚定地向深处窥探着。

草原对于她的僭越极为愤怒,咆哮着显现出从未有过的可怕模样。穹顶的月亮飞速变幻着盈亏,周围的彩色线条飞快地旋转着、组合着。琴德木尼看到红色的岩浆喷涌、黑色的大地陆沉;看到白色的冰川坍塌、蔚蓝色的大海退潮,这都是生长在草原上的她所从未体验过的奇观。

琴德木尼勉强眯起眼睛,发现当视线聚到特定的某一个点时,还会显现更多奇妙的细节,就像一块石头掷入羊群,能激起无尽喧嚣。一会儿是全身赤裸的猿猴趴在野火旁在尖叫,一会儿是青牛与白马交颈相联。前一刻还是僧侣们在顶礼纳福,后一刻便被甲胄齐全的骑士呼啸着向前冲锋。还有不知多少异族商旅赶起马车,从琴德木尼身旁沉默地经过。转瞬之间,无数造型各异的人影闪现而过,目力所及,永远是在变化中。唯有那一片澄澈的晴空始终如一。

琴德木尼痛苦地捂住头,她一时间没法接受如此庞大的信息。在头颅即将被撕裂的极度痛苦中,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草原的秘密——秘密就是草原本身。从远古至今,这片土地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所有人、所有生灵都被草原所记住,他们重重叠加在一起,永远正在发生,就像黄昏时叠加在一起的昼与夜。这一切的总合,构成了草原最深的秘密,同时也是最可怕的惩罚。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见证到草原的全部记忆,他或她只会被淹没在这庞大的记忆里,再也无法离开。

随着琴德木尼的头疼加剧,胯下的青马在慢慢淡化消失。它本是卜者的意志所召唤出来的,意志濒临崩溃时,它自然也就是无从凭依了。那一根细细的尾鬃,正在从它的身体里抽离。

琴德木尼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在错乱中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再看一眼勒木格。如果草原留存了全部记忆的话,那么必然有一段记录了勒木格走入草原的影像。她勉强瞪大了眼睛,可看到的只是越来越琐碎的种种片段,快到眼睛几乎要瞎掉了。

琴德木尼一头从快要消逝的青马上栽下来,就在身体即将坠落在草原上时,她瞥到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挺拔修长,头上的发辫比琴德木尼更为细碎,她身穿着一袭鹿皮袍子,头戴刨花神帽,全身都沐浴在柔如羊乳的月光之中,就这样漫步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琴德木尼知道她一定美得惊心动魄,是白萨满中的白萨满。

人影似乎快要走到终点时,却忽然回过头来,动了动嘴唇。一霎时,琴德木尼下坠的身体停住了,她觉得自己想要唱出点什么,可在这个世界根本发不出声音。那个身影向她伸出两只手来,像要献出哈达,可送出的却是一段歌声。

这歌声与琴德木尼的歌声很像,只是更加空灵缥缈。琴德木尼发誓她一定在某一个时刻听到过,也许是梦里,也许是摇篮旁。随着歌声缓慢地流泻,一束金黄色的光芒在错综复杂的色块中被牵引出来,同样被抽离出来的还有一片漆黑的夜幕。当光芒与夜幕被歌声粘合在一块时,它们叠加成了一种安心的暧昧色彩。狂暴的草原瞬间平静下来,像那些被抽走魂魄的生灵,回归到黄昏时的安详……

……琴德木尼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倒在草地上,泪流满面。旁边的火盆扣倒在地,最后一截尾鬃毛已化为灰烬。原来是苏勒在旁边用蹄子踢翻了火盆。

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腰酸背疼,脑子里像塞了一百多个干草堆。最后琴德木尼只能趴在苏勒背上,任凭它自己去找回了父亲的蒙古包。她唱了一路的歌,莫名欢欣。

琴德木尼的父母对她的归来感到高兴,可他们并不知道,那一夜女儿曾无限接近草原的秘密,无限接近额木格。

许多年以后,琴德木尼的皱纹也逐渐爬满了脸庞。她斜靠着苍老的苏勒,为一个小女孩演示卜马尾的手法。她晃动手腕上的铃铛,低声说道:“草原并不喜欢被人窥视,除非是在黄昏,或者是你在寻找最爱的人。”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25 09:38 AM , Processed in 0.054422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