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267期：成为一名药娘的代价

源济

成为一名药娘的代价

原创： 钱七 全民故事计划  今天

“

那一刻，程杰宁愿立刻死掉一了百了，耳边的笑声越来越多，程杰将书本都捡起来后，收拾书包，在笑声里离开了教室。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67个故事

一

当我得知程洁跳楼的消息时，他已经走了四天。

这四天，他一直没更新空间状态，但qq却总是在线。我以为他只是太忙了或者懒得发状态。

直到2013年7月24日晚上七点，周云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那天特别闷热，天边成片的火烧云厚厚堆积着，好像要将整个世界燃成灰烬。家里唯一一台老空调突然死机，我烦躁无比，早早冲了个凉就瘫在竹席上玩手机。

周云发给我的是一条地方新闻，标题挺惊悚，“年轻男子裸体跳下六楼，当场身亡”。封面图片打了马赛克，依稀还能看出死者没穿衣服。

我想周云肯定是太无聊才给我发这种新闻，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突突跳起来。

点开标题，图片瞬间被放大，不用看内容介绍，我就一眼就认出来，躺在地上的人是程洁。

新闻机械地叙述着：据了解，该男子姓程，时年21岁，跳楼原因目前不明，结果有待警方调查。

我将新闻反复看了十几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立刻给程洁的qq发了句“在不”。他一直不肯申请微信，固执地用qq跟人来往。

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小时……时间过得特别慢，程洁始终没有回复我。

那时候，我的外婆尚健在，程洁是我身边第一个离世的人。我觉得死亡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我都没有活明白，又怎么会清楚死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一整夜，我就那样握着手机发着呆，思考程洁到底去了哪里。

二

程洁本来叫程杰，初二转学到我们班上。

他给人的第一感觉，是个文艺而内向的男孩子。高高瘦瘦的，皮肤很白，五官清秀，有些许痘痘，穿着浅灰色格子衬衫，安静地站在我们班门口等老师来。

过去那么多年了，我依然记得如此清楚。因为当时班里的男孩子基本都是穿T恤，一下课就打打闹闹的，满脸都是油汗，藏不住的青春活力。程杰的格子衬衫干净大方，让人误以为是新来的老师，女生们都窃窃私语。

当老师宣布他是新来的同学时，班上一阵哗然。程杰的自我介绍老套而简单，“大家好，我叫程杰，请多多关照”，说完没等我们做出反应他自己就先脸红了。

老师把我以前的同桌调走，让程杰坐在我旁边，并叮嘱我们在学习上互相帮助。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程杰妈妈的主意。

程杰在原来的学校性格孤僻，成绩也老提不上去，他妈妈怕他中考失利，便托关系给他换个环境并坐到了我这个学习委员身边。

程杰来了没几天，就有人在背后喊他“奇葩”，还有人说他“娘”。那时候娘炮这个词还没兴起，“娘”已经算是比较侮辱男生的词。

程杰被人非议的原因主要来自他的一些个人习惯。他总是随身携带一包纸巾，还是有香味的那种。放书本的桌子要擦一擦，上完厕所洗个手要擦一擦，他的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纸巾的香味。这香味并不难闻，但是出现在一个初二的男孩身上，引起同学异议就太正常了。

我不知道程杰清不清楚大家在背后对他的评价，他似乎一点也不关心这个，下课后就在座位上看小说，放学后就直接回家，从不主动跟人交流。

他越这样，同学对他越好奇。经常有同学偷偷问我，程杰有没有什么特殊癖好，我统统回答没有。

我这样做，倒不是跟他关系多好，而是因为他愿意借我最小说看。最小说是郭敬明出的一本杂志，当时在初中生里特别流行，但是订价很贵，我喜欢看却很少买。程杰每期都会买，然后我就眼巴巴地等他看完后借我。

我们真正熟起来，是在程杰给我带零食之后。一次期中考，程杰的成绩还可以，第二天他就给我带了一包巧克力，并坦言这是他妈妈交代的。

那天以后，他便隔三差五给我带吃的，有时候是巧克力，有时候是牛肉干，反正都是我家很少买的零食。投桃报李，我便主动给他检查作业和讲解错题。

渐渐地，我们也开始聊些其他话题。除了性别不同，我和程杰有很多共同爱好。我们都喜欢看最小说，都喜欢纳兰容若的词，都偏爱古龙多一点。

后来，程杰加了我的qq号，有时候也会跟我说点他的事。与那些咋咋呼呼的男孩子不同，他更像一个藏着秘密的罐子，安静而沉稳，除非他愿意，否则绝不会向你开口。

那时候在空间里，我几乎看不到任何人给他点赞留言，我暗自想这人真是怪异，竟孤僻成这样。

很长时间后的某一天，程杰亲口告诉我，那时候他身边勉强能够算得上朋友的，确实只有我一个。因为只有我没嘲笑他，也不怕他。

而他，其实也曾经活泼过。

程杰从小就长相标致，也不闹腾，邻居都开玩笑说他是小公主，美得不像话。

听大家这么说，程杰妈妈大概也是觉得好玩，便像对待女孩子一样打扮程杰，给他买了很多漂亮裙子和布娃娃。一直到进幼儿园之前，程杰都在过家家游戏里扮演新娘的角色，备受欢迎。

去幼儿园的第一天，也是程杰第一次正式穿男孩的衣服。他觉得很丑，但是妈妈说上学必须穿成这样，不然会被警察叔叔抓走。

男装的程杰其实也很受欢迎，不过受女孩子欢迎多一点。而他自己，也更愿意和女孩子玩，女孩子不像男孩子那样喜欢掏虫子吓人。程杰曾经被一个男孩用死蚯蚓吓哭过，惹得其他男孩纷纷嘲笑他胆小鬼。幸好大家都小，这些事情一转身就过去了，很快又玩成一团。

小学时期的程杰，成绩好，长相清秀，老师同学都喜欢。他比一般孩子都乖巧爱干净，谁都愿意亲近他，除了个别调皮的男生会因为他经常洗手而故意羞他“比女孩子还臭美！”

女同学跳皮筋都爱拉他一组，放学也喜欢跟他走一块儿。他的好朋友特别多，其中有个叫杨雷的男孩总是像哥哥一样照顾他。他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盼着早早去学校。

这种快乐的日子，在他六年级时被拦腰斩断。从此，再也与他无缘。

三

那一年，程杰十三岁，还有半年就可以上初中。

从来和睦的家里，不知道哪一天起，变得很压抑。爸爸妈妈一言不合就吵架，甚至动起手来。程杰有时候还没搞清楚父母是因为什么争执起来的，他们就已经将对方打得遍体鳞伤，家里砸得一片狼藉。

疯狂打闹两个月后，他们终于离婚，爸爸搬离了这个家。至于他们离婚的原因，爸爸说是性格不合嫌妈妈太强势，妈妈则坚持认为爸爸出轨了。

程杰到最后都不明白他的家怎么突然就散了，他永远记得，爸爸将穿着花裙子的他举得高高的，嘴里喊着“原来是我的小情人呀！”眼睛里是蜜样的宠溺。这一幕，好像发生在昨天，常常让程杰从睡梦里哭醒。

离婚后的妈妈变得异常暴躁，喜欢咒骂男人。作为家里仅剩的男性，程杰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出气筒。

她特别喜欢罚程杰跪在阳台，然后用前夫没带走的一根旧皮鞭抽他。她边抽边骂：“你怎么就不是女孩呢？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有时候抽着抽着，程杰还没哭，妈妈自己倒先哭了。

程杰越来越沉默，下课也不跟同学一起玩，总是坐在位子上发呆。

初一上学期，有个男生经过程杰座位时，捏了一把他的脸，他立刻抓起桌上的削笔刀对着男孩刺了过去。幸好男孩反应快，只是手臂被划伤。这件事造成的影响很大，程杰被全校通报批评，一下子成了名人，有同学甚至当面喊他怪胎。班上同学都有点怕他，只有杨雷胆子大，还是一如既往地亲近他。

这件事让妈妈意识到了程杰的异常，开始反省自己的家暴行为。她好几次尝试找程杰谈心，都被他敷衍过去。除了杨雷，他已经不愿意对人敞开心扉。

更何况，他内心的另一个自己始终在蠢蠢欲动，他不知道该怎样向身边人解释。忙于工作的妈妈没时间照顾他，总是给他很多钱，让他自己去玩去买零食。

这些钱，都被程杰用来买漂亮的裙子。

一个人在家时，他就穿着那些好看的裙子对着镜子转圈，就像小时候一样。他觉得镜子里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孩，才是他本来的面貌，这些年的他都是一个错误。

初一暑假快结束时，程杰鼓起勇气约杨雷在公园见面。他紧张不已，坐在偏僻角落的公园椅上不敢抬头。直到天黑，他都没有等来杨雷。那个傍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走回家的。

开学后，程杰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变了，如果说以前是害怕，现在则是嫌恶。杨雷总是远远躲着他，女生们经过他身边时会刻意拉开距离，仿佛他是个怪物。程杰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心情犹如堕入冰窟。

开学第三天，那个被程杰划伤胳膊的男孩故意将他的书本蹭到地上，并用阴阳怪气的调子惊呼道“哎呀我可不是故意的”，所有人都看向他俩。

程杰不作声，弯腰去捡书，头顶上却传来男孩魔鬼一样的声音“看这个腰比女生还白还细，怪不得要穿裙子勾引杨雷哈哈哈！”

那一刻，程杰宁愿立刻死掉一了百了，耳边的笑声越来越多，程杰将书本都捡起来后，收拾书包，在笑声里离开了教室。

在家呆了一星期后，程杰转学来到我们学校。

四

跟我说完这些后，程杰问我以后还愿不愿意跟他讲话。

我内心其实挺纠结的，但还是这样回答他：你不就是喜欢男扮女装嘛，就跟我有时候喜欢打扮成假小子装酷一样啊，没区别的，你开心就好。

程杰笑了笑，好像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又好像不太满意。

因为程杰跟我关系不错，班上同学也就不怎么排挤他，除了偶尔背地里嫌他太娘。中考前一段时间，程杰已经跟同学们混得有点熟，有零食也会分给前后座，不再像初来时那样冷冰冰的。

程杰中考正常发挥，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高中，我也去了市重点。虽然不在一所学校，我跟程杰还是会经常联系。他妈妈依旧忙于工作，收入越来越高，给程杰的零花钱也越来越多。想着他一个人在家会无聊，我常常周末去他家吃零食看动漫。

第一次去程杰家，我算是大开眼界，他把衣柜分成两层，外面一层是平常穿的男装，里面一层全是各式各样的裙子。这些裙子比我拥有的那些要好看得多。我羡慕得放光的双眼，程杰在旁边笑得格外开心。

在我的逼迫下，程杰穿了一条浅绿色纱裙给我看。穿上裙子后，他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个深棕色双马尾假发套戴上，又抹了点唇彩。我看着他熟练地做完这些，站在我面前，略羞涩又充满期待地望着我。

怎么形容当时的程杰呢，2010年有个叫刘著的“伪娘”参加快乐男声火遍全国，当时很多粉丝称他为天仙，而那一刻在我面前的程杰，比后来的刘著天仙一万倍。

唯一的遗憾，就是无法掩饰的喉结。程杰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

高二下学期，我看到程杰桌上放了几瓶复合维生素和维C，我打趣道：“哟，你小子这么年轻就开始养生啦！”他脸色有点怪，淡淡地一笑。

那时候学业已经开始紧张起来，老师天天嚷着备战高考，我找程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高考前最后一次去他家，我们啃着鸭脖喝着啤酒，为彼此打气加油。鸭脖太辣了，我突然想到可以吃维C去去嘴里的味儿，伸手去拿桌上的维C。我还没打开瓶盖，维C就被程杰一把抢了过去，说这是医生专门给他配的。

我狠狠地捶了他一下，骂了句小气鬼。其实当时我就发现程杰的样子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但我一时又说不清楚。大概因为他一直都比较像女生，所以我才没有深入多想。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程杰的维C瓶里，装的是抗雄药，也是一种可以抑制男性化的激素药。那时候的程杰，已经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药娘。但是他隐藏得很好，连他妈妈都瞒过了。

如果程杰妈妈多在家待待，多陪陪程杰，也许就能早点发现这些药的副作用会导致抑郁症。

高考后，我留在了本省，程杰则选择了一所南方的大学。我们都开始了新的生活，偶尔在qq上聊个通宵。

大一上学期，程杰已经有抑郁症倾向，有时候深夜给我发信息“我以后都叫程洁，不许再叫我程杰”，有时候突然打电话问我：“你觉得生活有意思吗？”更多的时候，是莫名其妙失联很长时间又突然出现。

那时候抑郁症这个词还不流行，我也不了解，只觉得程杰神叨叨的。鉴于他一向反常，我也就没多想。

有一天，他发了一张女装全身照给我，我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了。照片里的程杰身材凹凸有致，面孔精致诱人，已经完全看不出一丝男性的影子。我盯着他的胸部看了好久，越看越觉得像是真的。

两个月后，程杰告诉我他恋爱了。对方是跟他同校的学生，他们通过qq搜索附近的人而认识，两人特别聊得来。我问他既然同校为啥不见面，他说还没到时候呢。我本来想问他对方是男是女，想想还是算了。

沉浸在爱河里的程杰整日都在线，却很少找我。不过我看得出他很开心，连签名都改成了“玲珑骰子安红豆”。

期末考试前几天，程杰深夜发信息给我：“明天我就要去奔现了。”我忙着背书备考，回他一句“祝你成功”后就放下了手机。

直到最后一科考完，我如释重负地从考场走出来，才猛然想起，程杰奔现的结果怎么样了。

我见程杰qq头像是灭着的，干脆打了个电话过去。嘟了很久才通，电话那头的程杰声音有气无力，我还没开口，他就哽咽着说道：“我他妈失恋了……”

原来，程杰在网上一直叫程洁，加上那些好看的照片，他的网恋对象一直以为他是一个萌妹子。见面发觉真相后，对方大骂程杰变态，给了他一拳后跑了，不顾程杰在后面的苦苦挽留。程杰的奔现，最后以被对方拉黑而结束。

这是程杰的初恋。

“我不喜欢杨雷，当初穿裙子不是为了勾引他，只是想让最好的朋友看到真正的我。”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失恋的程杰，于是在网上买了本桑格格的《小时候》寄给他。我每次看这本书都特别开心，希望他也能笑起来。

2012年的春节，我正在陪家人看春晚，程杰发来信息：我要去做手术。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身体怎么了。

很久他才回道：我只想做真正的女人。

大约半年后，他就跳楼了。

一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有达成心愿。所以他在跳楼之前，烧掉了所有心爱的裙子。

五

看到新闻后的第二天，我来到程杰家，他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他生前的日记。

儿子好友的出现，让她一下子无法控制情绪，语无伦次地嚷着：“都是我不好，为什么我不答应他......”

程杰在网上联系好医院后，找母亲要钱。程杰妈妈不问缘由地给了，这些年，给钱几乎已经完全成为她表达母爱的方式。

没想到，医生看程杰年纪太小，不敢贸然动手术，非要他把家长叫来在手术免责单上签字。程杰反复哀求无果，只能打电话给母亲。

医院走廊上，程杰妈妈像疯了一样打骂程杰，问他是不是心理变态非要去做人妖。在周围人群的窃窃私语中，程杰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像条死鱼一样被他妈妈拖离了医院。

“回家以后，我守了他三天，看他越来越乖，也不再提做手术的话，我还以为没事了......”说到最后，她终于大哭起来，沙哑的嗓子发不出声，只有泪水不断下淌，大片化开日记本上的字迹。

2006.4.25 晴

你好，程洁。

原谅我现在只能把你藏起来，我多希望，从一开始就只有你存在。

……

2010.5.16 晴

第一次吃药，很难受，很恶心。

不过，跟我想要的相比，这点痛苦算什么呢？坚持，程洁。

……

2013.7.20 阴

我本是女儿身，从不是男儿郎。

作者钱七，现为企业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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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蒲末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