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266期：跪在轮椅上的超人

源济

跪在轮椅上的超人

原创： 唐超 全民故事计划  今天

“

其中有位病友对李哥开玩笑，“你不是想自杀吗？你可以从这个斜坡直接下去，到时肯定能死成。”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66个故事

 一

“陈超人，你等会开车去接个病友来我家吃晚饭。”

我满口答应。打电话的是位病友，他是我们“轮友交流群”的成员。

两年前，我从楼上摔下来，双脚脚踝以下就算用刀划开一道口子，也感觉不到一丁点疼痛，成了一名残疾人。

傍晚，七岁的儿子拿起车钥匙，打开后备箱。我起身扶着轮椅向前挪移，双脚像挂在身体上的多余部件，它没有带来便捷，反而成为负担。腿抬起时，脚会晃来晃去，走路我尽量叉开，避免打晃的脚打到另一只脚。

放下脚以前，我尽量前倾，使身体的重力在双手，避免自己站立不稳。到了车的后备箱，我用左手扶着车尾，右手扶着轮椅边侧，然后用膝盖抵住轮椅，使之折叠，最后用右手提着放进后备箱。

这一套动作，我练习过很多次，终于可以顺利完成，这也得益于平时的锻炼——双脚残废后，我经常做俯卧撑，所以手劲较大。

关掉后备箱，我扶着车顶慢慢地向车前挪移，一步两步……到前门正好十一步。打开前门，屁股先坐进去，随后拘搂着腰，用双手抬着双脚把它们像物件一样慢慢移进车内。

我能驾驶改装过的自动挡小汽车，装上像汽车档位的操作杆，向前是加油，向后是刹车，这样可以不用我毫无知觉的双脚。

十多分钟就到了病友的家门前。我坐在车里给他打电话，但是我劝说良久，他还是不愿意去参加聚会。我只好放下电话，打开车前门喊，“小董，你放心，我现在来接你，晚上吃完饭，我照样把你送回来。”

“我身体不舒服。我就不去了。”

很多病友感觉自己是残疾人，害怕成为别人的累赘，不愿意出门，整天待在家里，越来越自闭，导致厌世。我必须把他们带到聚会场所，病友们才能敞开扉，唠唠家常，说说委屈，从而打开心结。

我不依不饶，“你身体哪里不舒服？我开车送你去医院治疗。”

小董找不到托词，只好打开房门。儿子赶紧下车，跑上前去推小董的轮椅，我挪到车门边，与儿子一起扶着小董慢慢地坐进后座。小董的轮椅笨重，我一只手提不起，只能和七岁的儿子一起折叠，然后抬进后备箱中。

到了病友家门前。我挪到车尾，和儿子一起把轮椅抬下来，由于儿子推不动小董，我只好扶着小董的轮椅，同时借助手劲，推着小董慢慢前行。儿子十分听话，总是在我身旁帮忙推轮椅，顺便扶着我晃晃荡荡的身体。如果碰到台阶，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寻求身边的正常人帮忙。

 

二

病友家中已经有十多个人。

大家看见我来后，都笑着调侃，“哟，我们的陈超人来了？”对于大家叫我陈超人，我已经见惯不怪，虽然我不会飞，但是比他们大部分人要好得多。

我知道他们是褒扬我。

聚会开始，我身体靠着柜台，左手扶着墙壁，右手抓茶叶，然后拿起杯子在饮水机上接开水。一只手扶着桌椅，另一只手端着茶杯慢慢向前挪，周而复始，直到每个病友手上捧一杯茶。

如果病友需要去洗手间，我就在身后推起他们的轮椅，慢慢来到洗手间门前，我左手扶着墙，右手搀扶他们站起来，让他们坐在马桶上。随后我又扶着墙出来，等着他们方便完，我再进去搀扶。

帮助病友们我很快乐，以前跟同学们聚会，我像一个被保护的动物，但是和病友们聚会，可以相互倾诉，同时我能去照顾他们。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大家开始坐在一起并不怎么说话，氛围有些压抑，为了打开彼此的心扉，我给他们讲我的经历。

曾经的我是一名室内外装修师傅。2015年10月6日，项目接近尾声，下了一场中雨导致刚刚新喷的外墙棕红色油漆不均匀，明天项目部验收肯定不合格。此时云梯已经撤走，为了早点验收合格，我攀爬到二楼至三楼楼梯间的窗户台阶上进行修补，由于湿滑的窗台，我一下小心掉落至一楼，随即失去意识。

等我醒过来，发现身边围着一群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随后我被转进市第一人民医院。做过CT后，我才知道自己椎体骨折，导致骨刺刺进骨髓、左侧屁股骨折、左手腕骨折、脑震荡。身体被纱布包裹着，全身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系列的手术过后，我的背后放进一块近十公分的钢板，每到晚上火辣辣地痛，像着了火似的，但是自己又没有力气翻身，我只好喊醒母亲给我翻身，等翻到侧身时，胳膊又压的酸痛，又不得不叫老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医院通知治疗已经开始欠费。虽然我是工伤，但公司并没有垫付一分钱。我叫老婆去公司要医药费，老婆说，“行，我拖着你一起去公司里要。”我气晕了，对着老婆骂道，“我现在是个瘫子，你竟然还要让我坐车去要钱？”我又对母亲说，“妈，你回家把房子卖了。我要继续治病。”母亲回答，“儿子，你卖了房子，将来你住哪呀？”

我感觉自己被家人抛弃了，我现在有病，家人连房子都不愿意卖。后来医生告诉我，“陈雨，你的下辈子可能要在轮椅上度过。”

我不信，随即要求转院。

医生说，“陈雨，你现在转院效果也是一样。体坛的桑兰比你更有医疗资源吧，她和你得的是一种病，但是她还不是没有治好。我告诉你这个消息是要你正视自己的病情，积极乐观地生活。”

晚上我躺在床上，偷偷用手机查看我的病情，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但是第二天，我依然要母亲回家去卖房子。我知道看不好，但谁28岁就愿意坐在轮椅上度过一辈子呢？母亲依然不做回应，我又开始发脾气，母亲就一个人出去了。

家里的人开始有意疏远我，我像怄气的孩子一样，做一些事情不需要他们的陪同。有一次，我在五楼做完理疗和锻炼，怎么也打不通老婆的电话。我只好坐在轮椅上，自己来到电梯口。电梯内人很多，我被推去推来，好像大家都很嫌弃。

后来下了电梯，我发现是三楼，又继续等电梯，好不容易到了二楼，因为匆忙我一下子扑倒在地，尝试爬了好几次，但是怎么样也不能站起来。路过的两位家属只是瞅了我一眼，并没有把我扶起来，我想死的心都有，什么时候我成为需要帮助的残疾人。我坐在地上，万念俱灭。     

最后有一位护士长路过，才把我扶着坐在轮椅上。当我回到病房的时候，看见老婆正在玩手机，我随即骂道：“你究竟是来照顾我的？还是来玩手机的？”老婆受不了我的脾气，和我大吵了起来。病友家属和护士劝了我们好久，我们才没有争吵。

晚上，我试探地对老婆说，“我们离婚吧？”老婆莫不做声，我心里失落极了，一边不想拖累她，一边又不想她离开我。

医院的诊断书 | 作者供图

 

三

我的脾气越来越差，总是骂照顾我的母亲和老婆。我内心里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发脾气、摔杯子。

同病房里有一个年轻人，由于骑摩托车出车祸，导到高位截瘫，对家人的照顾非常不耐烦，一个多月换了二十多个护工，不是嫌护工按摩不舒服，就是打饭菜慢了，晚上还要求护工每隔半个小时翻一次身。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会沦落到他这个下场。

在我住院期间，外婆突然去世了，母亲因为要照顾我，没有时间回去送她最后一程。母亲经常情不自禁地掉眼泪，甚至旁若无人地哭泣。

隔辟病房有位阿姨看见后，过来安慰母亲。在两个人的闲聊中，我得知阿姨的儿子因为在化工厂工作，不幸中毒，导致脑细胞死亡，全身瘫痪，成为了没有思想不能说话的植物人。

我没有想到阿姨儿子都那样了，还能过来安慰母亲。想到母亲现在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但是我又不能上前安慰她，心里隐隐做痛。唯一能做的就是积极配合治疗，每天保持笑容。这是我对母亲最大的安慰。

心态好了一点后，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我在网上淘来一把口琴，由于我不会五线谱，每次都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吹，花了一个多月，我才会吹一部完整的歌曲。

一天傍晚，我叫老婆坐在我床前，然后轻轻地吹起《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依旧》，老婆听完，眼泪直往下掉。后来，一些护士总是要我在傍晚吹这一首曲子，她们说，“病人听了你吹的曲子，都能安静地睡觉。”

慢慢地，我变得活泼起来，护士发动象棋比赛活动，有些病友不愿意走出病房，我就扶着轮椅去请他们。后来走廊里经常围着一群坐轮椅的病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为了怎么走下一步棋争得耳红面赤。

隔几个病房，有位四十多岁的李哥，因为开货车出了车祸。每到晚上，我总是能听见他的哭声。白天我自己推着轮椅到李哥的病房，他目光呆滞，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脸色苍白。

我开门见山地问，“你伤到哪里了？”

他冷冷地说，“高位截瘫。”

我笑着说，“我们康复科很多这样的病人呢，你看我28岁也不是下辈子要坐在轮椅上。”

第二天，我和另一个病友躲在楼梯间偷偷抽烟，突然发现李哥的轮椅已经到了楼梯台阶边缘，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他的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扶着转轮，慢慢地向前推。

我大声说不好，看来他是想自杀。病友只好赶紧扔了烟，转着轮椅去喊护士，我则一只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轮椅，一只手抓着围栏，以免他发生意外。

还好发现及时，李哥最终被我们救了回来。

大概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李哥话慢慢变多了。春分的第二天，几个病友决定到江边看桃花。我喊李哥一起去，他说，“我以前就在滨江公园做生意，认识很多熟人。”

我说，“你怕什么？咱们虽然是残疾人，但就是要活得潇洒一些，让那些正常人都羡慕我们的生活。”

我们被护工推到江边，闻着桃花，感受到自己真真实实的存在。其中有位病友对李哥开玩笑，“你不是想自杀吗？你可以从这个斜坡直接下去，到时肯定能死成。”

李哥笑了笑，“江里的水太冷了，我怕没有淹死，冻也冻得够呛。”

惹得一群病友哈哈大笑。

 

四

病友们听完我的经历，一边吃饭，一边讲起各自的遭遇。张哥说着说着就哭了。他的儿子十分讨厌他，不让他去学校接他，甚至有次在公园里，儿子还想把他推进池塘里淹死。

张哥的儿子正好在场，他把碗往张哥身旁一放，“给我添饭。”张哥是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怎么给他添饭？为了避免尴尬，我赶紧叫，“儿子，快点给你哥哥添饭。”

儿子跑得飞快，随后给他端来了一碗饭。我夸奖儿子真听话，告诉他只要看到哪个叔叔阿姨碗里没有饭了，就赶紧去给他们添。作为残疾人，其实内心里怕麻烦别人，虽然没有吃饱，但是都随便吃点菜，就放下了碗筷。

我对着张哥的儿子说，“小张，你爸爸是残疾人，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爸爸没有出车祸的时候肯定做出了许多你引以为豪的事情，现在坐在轮椅上了，他虽然做不成了，但是他的心还是想做的。我们大家谁都不想成为残疾人，但这并不能阻止我们爱自己的孩子。”

有位病友身上长了很多褥疮，只要坐在轮椅上，他就左右倚靠。我说，“你不要感觉每次翻身就怕麻烦家人，换句话说，你生了病得了褥疮家里人心疼不说，不还是他们掏钱治病吗？咱们活得快乐，其实就是对家人最大的安慰。”

有位女性病友聊到自己的老公经常不回家，估计在外面有人。

我说，“你可以学做菜呀？到时候拴住老公的胃，他就能很早回家。我现在在网上学了不少菜，比如红烧肉，红烧鱼，鱼香肉丝，我老婆每次上班，我都给她带两样菜，每次回来碗里吃得干干净净。”

“可是我是残疾人，怎么做菜呢？”

“我也是残疾人，不是也能做菜吗？就看你愿不愿意站起来。每次我肚子靠着灶台，可以切菜、淘米，然后一只手扶着台面，一只手在锅里炒菜，这完全可以。”

 

五

晚上12点，聚会结束，大家依然意犹未尽，相互拉着彼此倾诉，不肯松手。由于我开车，必须送部分病友回家，儿子总是陪着我帮助他们。

晚上一点，我把病友们一一送回家后，我和儿子终于回到家。儿子和我一起把轮椅从后备箱中拿起来，让我扶着，我慢慢地挪进家里，然后烧手给儿子洗澡，儿子坐在浴盆里说，“爸爸，我自己要学会洗澡，到时候我还能帮你洗。”

我一边给儿子抹背，一边说，“儿子，你真听话。爸爸自己会洗，不用你帮忙。”

“可是你是病人呀？爸爸，其实我记得小时候，你还能走的时候，你牵着我的手，拿着弹弓到山上打麻雀的事。现在你不能走了，到时我就一直推着你走。”

我摸着儿子头，背过身抹眼泪。洗完澡，儿子躺在我的怀里，一直不肯睡，突然对我说，“爸爸，妈妈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老婆最近闹离婚，现在已经搬出去住了。我搂着儿子叫他不要操心，等会我打电话就叫她回家。

儿子睡着后，我双手撑起身体，然后下地，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来到洗手间，关上门偷偷地哭。我不怪老婆，毕竟当初在住院期间，照顾了我半年多。

再说我只是一个残疾人，她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我只是不忍心让小小年纪的儿子看见我们分开。

口述 | 陈雨

作者 | 唐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