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哪怕只是徒劳｜1天1本书 No.89

源济

我爱你，哪怕只是徒劳

兰川 1天1本书  前天

这是我们分享的第89本书：《雪国》

本书一共16万字，大约需要阅读5小时

一位朋友，最近想到死亡，进而想到活着是多么虚无的一件事。抱有这种看法的人不在少数，曾经的我，算一个。这样想的人，没见识，但幸运。

因为，这样的人恐怕没有目睹过死亡之相。目睹过死亡之相的，或者与死神打过半个照面的人，恐怕都不会因为有死的存在而厌倦生。

见识过死的人，会明白死是对生最好的砥砺。所以对什么都热情。死了，就永远冷冰冰了。冰冷是不用着急的一件事——迟早的事。

最近读川端康成的《雪国》。

冰天雪地的雪国里，有一个不知哪来那么多热情的艺伎，叫驹子。名叫“岛村”的客人对她产生深深的同情。但似火的热情只能焚烧自己，而无法温暖雪国。

大概是出于这样一种寓意，小说结尾，作为驹子纯粹精神象征的叶子被火烧死，雪国依然冰天雪地。

终于，驹子口中那个“负担”——叶子，被卸下了，她可以做一个没有负担的艺伎，渐渐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放下清纯，做“该做”的事。热情什么的，对雪国，对人生，徒劳而已。

是的，徒劳。

“徒劳”这两个字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小说中的每一个人、每一份情都绕不开徒劳。

电影《雪国》

先说岛村。

在东京闹市长大的他，从小对舞蹈和舞剧充满兴趣，尤其熟悉歌舞伎。后来竟然在这种兴趣地推动下，四处寻师访友，广泛涉猎，还写起了关于舞蹈的评论文章来。

之后，竟又专攻西式舞蹈——通过西方书籍和图片来了解西式舞蹈。但其实，他从未目睹过西式舞蹈这种原本应该活灵活现的艺术形式，他对这一类型舞蹈的喜爱完全停留在自己的空想之中。

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

这不是徒劳，又是什么？

电影《雪国》

再说岛村对驹子的感情。

第一次见面，岛村就被驹子的纯洁深深吸引了。

但是他极力克制肉欲，反而违心地要求驹子为他推荐艺伎（当时驹子还不是艺伎）。驹子非常懊恼，认为这是冒犯。

一是因为，没想到这个自己眼里的文化人竟然托她干这种事，第二个原因恐怕就是隐约觉得自己被嫌弃，从而成了一个多余人。

但岛村有自己的理由，他反复证明自己这样做的良善：

“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清清白白地，才不向你求欢呢。”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呢。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岛村对眼前这个良家女子动心但决定不去破坏这份纯洁，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后来他们便发生了关系。

当初岛村对肉欲的克制，不是徒劳又是什么？

电影《雪国》

感情日渐深厚，但岛村不是雪国的岛村，他终究要回到东京，回到老婆孩子中间。

不止一次，他感到眼前的女子如梦如幻，像远山，像披了厚厚雪绒的远山，远远望去，是在画中，而非实景。

他和驹子之间的感情，没有结果就是最终结果，不是徒劳，又是什么？

他很早就看出驹子的一生就是一场徒劳，甚至连驹子这个人本身就是徒劳。但对“徒劳”有着近乎本能的执着的岛村，却更喜欢将徒劳当作一种“美”去把玩，从研究西方舞蹈，到欣赏眼前作为徒劳化身的驹子，莫不如此。

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心脾，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盖脸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他同情驹子无意义的努力（为了舞蹈师傅的儿子能有钱看病而做艺伎）却自感无能为力，甚至无动于衷。

电影《雪国》

驹子常被岛村这种冰冷侵袭，但她总会在说“难过”的同时，又将成倍的热情回馈给侵袭着自己的这份冰冷。纵使，依然是一场徒劳。

由徒劳进一步滋生出来的热情的绝望，构成了驹子生命的全部。她很在意自己在岛村眼中的形象和地位，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可以让她伤心苦恼。

她常因岛村而陷入无所适从的境况中，她本来已经是忙于应酬的艺伎了，但还会在宴会中间跑出来，迈着酒醉了的脚步，一头扎进岛村的房间，也不说什么，仿佛来了就是为说声“我要走了，真的走了，宴会上的客人会等不及了”。

但却也不走，不知在等待什么，是岛村的挽留吗？又是一次徒劳，因为岛村一次也没有挽留过她。

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着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

如果一味沉浸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

“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作者川端康成终于把自己要说的说出来了——纵是美好，也徒劳。

电影《人间失格》

太宰治作品《人间失格》比川端康成的《雪国》更直接地描述了这样的主题。

所谓“人间失格”，就是“丧失了为人的资格”。

小说里的主人公叶藏从小衣食无忧，唯独缺少的就是自我。他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出洋相逗人笑。对于愁苦人生而言，这种笑只有片刻的功能，就像转瞬即逝的烟花，不过绚烂一刹。

可悲的是，叶藏常为自己的即兴爆笑表演煞费苦心，有时甚至绞尽脑汁也不能献上完美的表演。

例如那一次体育课上，叶藏跳木马假摔到地上引人发笑的小伎俩，被一个同学看穿。这件事简直成了他人生的一场噩梦。

“费尽心机”的酝酿，不过是可让人吹弹可破的气泡。都是徒劳。

经历了酒池肉林，他身无分文、身无一技地在人间晃荡，由此感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为人的资格。

无意义地生，还不如死的好。这个念头常伴随他。

于是三次自杀，未遂。

最终被当成精神病人，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的人生徒劳到不值得为之“一劳”的地步。

电影《人间失格》

有趣的是，这样的叶藏在作者太宰治笔下竟是一个花样美男。人见人怜。即便沦落到精神病院，却也毫不影响他留给别人的美好印象——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纵是一生徒劳，却也有美好之处。

川端康成写过另外一篇小说，叫《伊豆的舞女》。

一个高中学生旅游途中遇到了一位活泼可爱的舞女，就在萌生感情的时候，无奈只能告别——学生，还得去上课，舞女还得辗转各地去演出。

最终回荡在男孩脑海的是老奶奶的那句话：他们是做表演的，四处漂泊，跟他们走太近，对你不好。

想必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一生中经历了不少徒劳，才有了这样的人生经验。

但若时光回转，她势必不会躲开其中任何一场徒劳。因为，这就是人生啊！纵是徒劳，也美好。

电影《伊豆的舞女》

不爱驹子的岛村，不必徒劳，但也丧失欣赏驹子纯洁之美好的机会；

不去一次次扎进岛村房间的驹子，不必徒劳，却也不会拥有在醉酒陪客虚情假意之外的一份真情；

不去苦心逗人发笑的叶藏，不必徒劳，但也不会有人在他生无可恋时依旧念他的好；

不与舞女相遇的男孩，不必徒劳，同时再也不会拥有那只给舞女初开的情窦。

伊豆的舞女，日文写作“伊豆の踊子”。我好喜欢“踊子”这个词。在死亡面前，“踊”是美好的徒劳，却也有一种不那么徒劳的美好。

或者，岛村是对的，徒劳原本就是一种美。

源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