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国华：从容志行到郑智，中国足球40年还没活出人们的理想模样

源济

白国华：从容志行到郑智，中国足球40年还没活出人们的理想模样 

 大家  2018-05-15

作者 白国华

弹指一挥40年。

40年，对于中国足球来说，已经经历了三代人。

从容志行、古广明到范志毅、郝海东、高峰到郑智，或者到以后的武磊，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经历和故事。

但无论他们走过的路有何不同，但他们所肩负的任务和压力从来没变过。

因为中国足球40多年来，至今还没活出人们心目中的理想模样。

一 “自我放逐”的容志行

如果问今天的年轻人，容志行是谁？

只怕人们会迟疑地问，听是听说过，但真没看过，这种上古大神，实力比范志毅，郝海东高吗？

或者还有人会问：“中国足球，还配提什么精神？”

“志行风格”地位在中国体育地位之高，是无需置疑的，这是中国体育史上唯一以个人名字命名的的一种精神——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不久的时候，体育界并驾齐驱的有女排精神和志行风。

女排精神，她们的基础是傲视排坛的五连冠；而中国足球呢？在80年代初的时候，他们打出了国家队史上最赏心悦目的配合，但却饮恨无缘西班牙。

老一辈的球迷，提起那一届国家队，无不津津乐道。

但女排精神、志行风格双峰并峙的局面，其后渐行渐远。你问今天的年轻人，郎平是谁？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回答，2016里约奥运冠军中国女排的主教练。女排夺冠以后，郎平带领会下两员大将朱婷和惠若琪去湖南卫视参加《天天向上》，“颜值”“虐心”这些新鲜词汇，郎平脱口而出，她更是饶有兴趣地和弟子们一起参加“时装秀”……

有冠军的底气，又有时尚的跟随，我想，年轻人在郎平身上，就能就活生生体会到已经说了30多年的“女排精神”。

而现在的“志行风格”，只能作为一种老球迷口口相传的谈资——我佩服容志行在70高龄的时候，仍然不辞劳苦地为基层足球在奔走，但我也可惜，中国足球曾经为数不多的“正资产”，就这样被默默浪费掉了。

或者这是中国足球的“自作孽，不可活”，中国女排不是没有低谷，1988年的汉城奥运会，中国女排被苏联女排打出翔，有一局的比分是15比0（当时还是换发球规则），北京的街头出现了鞭炮声，人们用这样的方式来发泄了自己的不满，但能在低谷中爬起，几代人不懈的努力才有2004年、2016年两面奥运会的金牌，而中国足球，则是偶有2001年进入世界杯的荣光，而更多时候则是一地鸡毛。

中国足球成就了“志行风格”，也拖累了“志行风格”，中国足球什么时候能诞生一个郎平，我们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是，中国足球，连一个“志行风格”都保不住。

容志行(左)与队友李富胜

1982年在国家队冲击西班牙世界杯失败以后，容志行很快挂靴，为他举行的告别赛，也是中国足球第一次以个人名义举行的比赛。

挂靴以后，容志行入华南师范大学深造，毕业后一度担任广东省青年队教练，后又任广东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党委副书记，1991年任深圳市体委主任。这是容志行挂靴以后的经历。

在担任深圳市体委主任的时候，容志行最大的功绩是帮助深圳这块改革开放的热土，中国足球的荒漠成为职业化时代以后，中国足球的重镇。

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做完深圳体委主任以后，仍是盛年的容志行，突然归隐。

比他年长的徐根宝，职业足球风光过，潜心青训也风光过；比他更年长的高丰文，干脆一心一意做起青训，最后黯然收场；和他同一届国家队的迟尚斌、林乐丰、沈祥福、等等日后都是职业联赛曾经名噪一时的教练。

只有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常常以为，一种突然的决绝，背后总会隐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试图解开这样的谜团，却无功而返。

容志行的这种“自我放逐”，突出地表现在，他开始不接受足球记者的采访，其实很多人，并非一定要他向很多名宿一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现在的队员嘛，一代不如一代，哪像我们那时候……”

很多人只是一种回忆，有时候只想借助他的片言只语，一起缅怀他们激情澎湃的青春，但容志行“残忍”地拒绝当这样的“道具”。

作为容志行的老朋友，《足球报》的开山鼻祖，严俊君曾经说：“我对志行最大的‘不满’，就是他后来从来不发表自己对中国足球的看法，他应该有很多真知灼见，而且凭他的影响力，应该可以改变一些事情，但他没有这么做。”

酷爱围棋的容志行有个弟弟叫容坚行，他是围棋国手，容坚行倒是解释过，为什么他哥哥这么多年婉谢足球记者的采访。原因是容志行认为，足球是集体项目，个人只是其中一员，起到该起的作用罢了；二是中国足球水平还很低，像他这样从事了一辈子足球的人，未能提高中国足球的水平，心中常怀内疚。

但中国足球在某些特定场合，还是需要“志行风格”这块招牌的。

2009年山东全运会开幕的时候，胡锦涛同志接见新中国体育代表，见到容志行的时候，说了一句：“中国足球还是需要发扬‘志行风格’。”

譬如收获，恒大在天河体育中心完成连冠的时候，为他们颁奖的是，担任中国足协副主席的容志行。

居庙堂之高，必须要做门面工作，但此时的容志行，已是处江湖之远。

他更喜欢的是，在幕后默默地做一些事情。

中国足球的这片大海，的确已经不是容志行熟悉的那片水域了。

但容志行仍然决意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在民间重新点起足球的火焰。

2013年， 广东省民间足球促进会（简称民促会）成立，容志行担任会长。

容志行挂名的头衔有很多，但担任会长的，这是唯一的一个组织。得益于中国足球改革，民间机构同样可以举办赛事，于是，在容志行的带领下，民促会开始在广东举办了各项赛事。

容志行(右)参加足球活动

这些年，容志行的行程接近8万公里，广东21个地级市，他去了 17个，“我把广东所有的参赛地区都去一遍。”容志行说。

每次到“乡下”去的时候，容志行都会很开心，但他依然守着那条自己设下的底线——不谈中国足球的体制，不谈已经进入80亿大时代的职业足球，不谈已经被打得哀鸿遍野的国家队，他关心的是，自己在民间足球撒播下的种子，是否有一日终于可以春暖花开。

这位中国足球的最大名宿，现在正如海明威笔下的那位老人。

“他目光横扫海面，明白此刻自己是多么孤独。可是，他已能看到黑色深海里的折光了，看到钓线往前伸展，看见平静的海面上波涛奇怪地起伏。此刻，貌似风刮得乌云集结了起来。他往前看去，只见一群野鸭越过水面，在天空的映衬下露出清晰的身影，然后模糊了，然后又清晰起来。他明白，在海上谁都不会感到孤单。”

二 迷惘彷徨的浪子一代

1994年，中国足球的职业化时代开始，这是一条分割线，中国足球的偶像，自然而然地从容志行、古广明的时代进入到范志毅、郝海东、高峰、彭伟国等人的时代。

这是三代人中最幸运的一代——职业化带给他们的红利，让他们名利双收，成为各自城市的城市英雄，同时，2001年，米卢带领国家队冲击世界杯成功，让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完成了几代足球人所未能完成的夙愿。

2001年的十强赛阵容

这些无需赘言了 ，我感兴趣的是，当这批人退役以后，他们的选择。如果说容志行是自我放逐，那么这批人更多的是迷惘彷徨，之所以没有选择范志毅和郝海东而选择高峰来叙述，是因为高峰的经历，有更多的特别之处。

2015年3月，“浪子”高峰在京城因为“涉嫌吸毒”被拘留，无巧不成书，在高峰被拘留的前一周，亚冠赛场上，北京国安主场1比0战胜水原三星队，水原三星的主教练，正是高峰昔日的对手之一，韩国人徐正源。

1992年，徐根宝率领的国奥队冲击巴塞罗那奥运会，最后一战，面对韩国队，结果哐哐哐九分钟，韩国人的闪电战便3比0领先，横下一条心，一定要出线的徐家军折戟沉沙——那支队伍中，有甲A代表的范志毅、郝海东、高峰、彭伟国；而那支韩国队中，则同样有洪明甫、徐正源等代表性人物。

23年前，这一批人在赛场上输给了对手，23年后，在人生的旅途上，他们又落后了一大截。

在那批队员中，高峰素来以“特立独行”著称，从天赋上说，带过他的徐根宝、金志扬认为他是中国最好的前锋，甚至连郝海东也有所不及；而赛场外，高峰浪子式的散漫、不服管理也是圈内闻名。

或许天才都是任性的，在甲A的黄金年代，高峰是北京的城市英雄，这个从沈阳流落到京城的浪子，曾经和同样从沈阳到北京发展的歌坛大姐大那英的恋情，最终没有发展成为中国版的贝克汉姆和辣妹；从北京到重庆到天津，高峰一直在挥霍着他的天赋。

那英和高峰

在重庆，他和刚来中国的韩国铁帅李章洙矛盾甚深，当年李章洙的严格管理得罪了不少名将，但时光会慢慢模糊了恩怨，就像2010年李章洙接手广州恒大以后，他“独立组阁“以后找来的第一个助手就是昔日在重庆被他首先开刀的姜峰，两人冰释前嫌；但对另外一些人，时光洗得去恩怨，却抹不掉龃龉，浪子高峰一直固执地认为李章洙只是个严格的体能教练，所以在2011年才会有高峰说出的“六轮李章洙必下课”的轮调。

照理说，不应该这样，作为浪子，可以散漫，但不会执着，可以自由，但不会记仇。2003年，因为体测被判犯规，33岁的高峰一怒之下宣布退役，这才是高峰的典型性表现——爷不高兴了，不陪你们玩了。

然而，退役了，能干什么呢？

高峰

可以说，范志毅、郝海东、高峰等球员是中国足球职业化以后的最大一批受益者，在他们的球员时代，他们获得了梦寐以求的财富和名声——然而繁华散去，当这批队员开始退出赛场以后，每个人都开始面临重新的选择。

从足球的成就上说，这批人落后于同时代的韩国队员。2014年世界杯，洪明甫已经是韩国队的主教练，另外，徐正源执掌水原三星。出生于1968年的黄善洪是浦项制铁主帅，比洪明甫他们小一届（以奥运年龄段算，4岁为一届）的崔龙洙在2013年已经率领首尔FC闯进了亚冠决赛，而他们的对手正是最后抡元的广州恒大。

而反观目前的中国足坛，范志毅、郝海东、彭伟国这样的大佬无一在中超或者中甲俱乐部执教，这是时代的错误，还是这批人有着本质的缺陷？

郝海东

或者我们不能以高峰一人去揣测同时代球员们的命运。的确，每个人的道路，由每个人去书写，性格决定命运——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你若追求江湖上的快意人生，也须提防这一段快意人生后的步步杀机。

但高峰的遭遇却显示了这一代球员的困境，今时今日的中国足坛的一线，几乎没有这批队员的立足之地。

所以，我们看到更多的是，郝海东和范志毅两位大佬的不断炮轰：郝海东是门迫击炮，从体制到环境到球员到教练，炮弹到处，寸草不生；而范志毅则是精确制导，中国队2013年1比5输给泰国，范大将军炮轰，以后连越南都打不过了，结果越南队2017年杀进U23亚洲杯；范志毅看不惯队员们的纹身，说，你们跟张琳芃说一下，别搞那么多纹身，广告商也不敢找你啊，结果在刚刚结束的中国杯上，中国足协果真发布了“限制纹身令“，在广州恒大两名年轻队员在预备队比赛中内讧互殴而被重罚的时候，人们赫然发现，范志毅一段训斥小球员的画面，乖乖，老范真是预言帝啊。

范志毅

但无论是范志毅，还是郝海东，似乎在退役后都印证了一句话：虽然明白这么多，但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何须如此？何至如此？

洪明甫在浙江绿城执教的时候，我问过这个问题，洪明甫说得坦率而实在：“一方面需要给机会，但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努力。“

虽然洪明甫在中国的执教也以黯然收场而告终，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过可能几位大佬，已经志不在此吧。

从这个意义上说，97国家队的黄金一代，现在不过是彷徨迷茫的浪子一代。

三 欠债最多的郑智一代

参加2002年世界杯的那支国家队。比郑智（郑智生于1980年）老一点点的孙继海、李铁、李玮峰去了，比他稍微年轻一点的曲波、杜威、安琦也都去了，和他同龄的邵佳一、肇俊哲也去了 ，那时还没转会去深圳的郑智，声名未显，自然不入米卢法眼。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谁也没想到这位后郝范时代的大佬，这十年中国最好的队员，此后在国家队会经受这样的“折磨”。

郑智闯荡英伦的时候，获得了“中国杰拉德”的称号，那是对郑智的赞赏，也是对杰拉德的赞赏，那个年代，但凡某个队员只要是在后腰的位置上出类拔萃，兼之有硬朗的风格，出众的脚头，都会被赋予“XX杰拉德”的名号。

然而，无论是哪个杰拉德，都受了命运的诅咒，杰拉德远走美国以后，带着终生无英超冠军的遗憾，2014年4月27日在利物浦主场安菲尔德的滑倒，丢失英超冠军，更是成为他一生中的梦魇；而“中国杰拉德”——郑智，三次无缘亚洲区十强赛，直到已经36岁，已经进入职业暮年的郑智，才有机会第一次去踢十强赛，这和他在俱乐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在俱乐部，郑智达到了一个中国球员的巅峰，他跟随恒大完成中超七连冠，算上早年在深圳和山东获得的联赛冠军，郑智九次捧杯，这是个空前的纪录。

在广州恒大，他是李章洙时代就已经奠定的球队队长和大佬，此后一脉相承，无论是里皮、卡纳瓦罗还是斯科拉里，对于郑智的信任从来没有变过，而让人不得不佩服的是，年龄越来越大的郑智无论在恒大，还是在国家队中都表现出来的稳定的竞技状态。

对于队中什么队员可以在欧洲立足，里皮曾经总是说张琳芃，恒大的外援喜欢踢郜林，但没有人提郑智，因为第一，郑智已经在英国证明过他的实力，第二，他的确已经进入了职业生涯末期，已经不可能再留洋了。

一切都没有如果，譬如说2004年，如果郑智没有罚丢点球，2006年德国世界杯预选赛，中国队也许已经闯进了亚洲十强赛；2008年，如果不是邵佳一罚丢点球，中国队可能也去了；2011年，如果不是突然冒出个卡马乔，中国队也可能去了。

在国家队，郑智时乖命蹇，他正是这个时代，中国足球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的缩影人物。郑智的吊诡之处在于，如果他不足够好，他不会去出演悲剧的全过程，又因为他足够好，所以此前三次梦断的每一分钟，他都必须去承受。

故事还没有完，国家队参加的2018俄罗斯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小组赛国家队两平香港，出线形势岌岌可危，于是中国足协炒掉佩兰，让高洪波接手，最后一战在好朋友菲律宾的帮助下，中国队以最后一名的身份进入12强赛，郑智终于可以站在12强赛的舞台一展身手，然而主教练高洪波在对郑智的使用却是瞻前顾后，直到里皮接手国家队以后，郑智才得以痛痛快快地展示自己能力。

里皮执掌的国家队，郑智是表现最出色的那一个，所以有人问郑智：“如果早十年，碰到里皮，你会怎么样？”郑智的回答是：“早十年，你叫我去哪里找里皮去？”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郑智和国家队的阴差阳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憾事。

2017年9月6日，中国队十二强赛的最后一场比赛，他们客场2比1战胜了 卡塔尔队，最终还是无缘俄罗斯世界杯。

那场比赛，中国队经历了从落后到反超的过程，经历了郑智下场，10打11的过程，仅从一场比赛的角度看，已经无可挑剔，但就像打麻将，前面输得底裤都没了，最后就算胡了一把清一色，也只是让账面上好看一点。

而这一场麻将，输掉的是一批人的梦想。

郑智哭了。拿过亚洲足球先生，拿过亚冠，联赛，足协杯，超级杯，但就是去不了世界杯在这场比赛中以红牌收场，这简直是他宿命的缩影。

2013年，郑智荣膺亚洲足球先生。

不甘，谁能比他更不甘？遗憾，谁能比他更遗憾？

冯潇霆哭了。在休息室的时候，他就哭，旁边的尹鸿博看得哭得伤心，只能拍拍他的大腿表示安慰。

曾经在2005年荷兰世青赛上至今让人称道的85、87一代终于等来了属于他们的12强赛，冯潇霆比郑智幸运，他等待的时间没有那么长，但能不能继续等下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尽力了 ，只能寄希望于下一届，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冯潇霆说。

生于1987年的于汉超，比赛结束时就痛哭失声，老大哥郑智一直在安慰他。曾经屡次因为伤病问题而错过国家队的于汉超，去年在参加12强赛的前夕被克里梅茨在联赛中撞到腰部骨折，从而错过了12强赛第一阶段的比赛，康复以后凭借自己出色的状态才被里皮召回到国家队阵中。

“我从来不相信命运。”这是于汉超作出过的回答，但个人的抗争，有时候看起来是那么的绵软无力。

要胜天半子，何其难也！

可以预见，这是很多人最后一次的世界杯梦想了，郑智已经38岁，冯潇霆、郜林、于汉超、黄博文、赵旭日、王永珀、蒿俊闵这些队员也已经而立之年，即使像张琳芃这样的89一代的队员，也已经慢慢接近30岁。

90后的代表，武磊终于在收官战迎来了他12强赛的第一个进球，下一届国家队，靠他们了。

但无论是郑智也罢，冯潇霆也罢，武磊也罢，他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中国球员赚钱最多的时代，也是中国的俱乐部实力最强的时代，然而，也是国家队实力最弱的时代，这种强烈的反差，也让他们成为这三代人争议最大，“欠债”最多的一代。

而郑智就是他们当中的典型，他们的缩影。

至于他们未来的路会怎样，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