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的三角梅像一顶鲜艳的冠子盖在大门上,走进铁门时,花叶拂过曾东的前额,相比离开时,也许是它更茂密了,也许是他长高了。
没走几步,醒目的横幅绑在安康家园的走道:「欢迎孩子们回家。」
5月9日,曾在成都双流安康家园生活过的三百多个孩子,回到这里再次聚首。院长与安康妈妈(爸爸)们早早地在这等着他们。
好像回到了十年前。隆重的阵仗让曾东感到自己被重视,被期盼,被疼爱。
文|卫诗婕 编辑|刘斌 图|尹夕远(除署名外)
家 王茗未至今记得,当初离开安康家园时,有股难以名状的压抑。「就像从一艘巨轮上被扔进了海里,回头看看,轮是再也登不上了。我去哪?会不会游泳?都不知道。」 家园是那座巨轮,巨轮是家。 5·12之后,为了集中照顾大量震后孤儿,中国儿童基金会发起成立安康家园,收容四川省内672名孤儿,其中包括部分震前孤儿。 整个双流都知道安康孩子的身份。人们对于他们的身世心照不宣,这些孩子的人生都起源于一些苦痛的经历。 大部分的孩子在地震的刹那间成为孤儿。一对8岁的兄弟在地震中失去了母亲,两人只能徒步翻山走出村庄,在饿晕之前遇见了市里的收容所,后被送进安康家园。 而另一部分孩子,早在地震前就已经尝尽了孤独与疼痛。 曾东自幼丧父,4岁那年,母亲改嫁,继父整日让他放牛。在一次与继父争吵过后,他放火烧掉了牛棚,逃出家门开始流浪。整整三个月,与小混混为伍。所幸二伯在三十公里外的镇上发现了他,将他带了回去。两年后,遇上地震,曾东被二伯送进安康家园。 同样因为被送进安康家园而改变命运的还有陈子贵。他出生在一个山坳里,家里没有任何电器。童年时,一架飞机飞过,他都能呆呆地看上许久。 与曾东的经历颇为相似,陈子贵的父亲早逝,聋哑的母亲听凭安排,嫁了个恶人。不堪继父的欺凌,10岁的陈子贵被舅舅家收养,因此被算作孤儿,在地震后被送往安康家园。用他的话说,他与留在家里的姐姐「从此走上不同的道路」——13岁那年,姐姐遭邻村人强暴;1年后,姐姐意外怀孕,孩子是继父的。 在安康家园,曾东认识了王茗未、刘绪周、陈子贵。曾东叫刘绪周「周」,喊陈子贵「贵贵儿」,在王茗未时不时地情绪低落时,语重心长地「和他摆(聊)」。他们称彼此为自己生活中「最亲近的人」,「像亲兄弟一样」。 如同浮萍一般,他们原本没有根,是安康家园把他们聚在一起。曾东常说,他们是幸运的,有兄弟们在的地方就是家。 拥有相同身世的孩子更容易惺惺相惜,听听对方的遭遇,会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在漫长的集体生活中,敏感与脆弱被掩藏、遮盖和遗忘。
图为四人走在大学附近的小吃街上 从左到右依次为王茗未、曾东、刘绪周、陈子贵 「去日照看海」 2008年的那个夏末,522名孩子陆续在成都的汽车站与亲人告别。 应儿基会的倡议,为了给孩子们提供更好品质的生活,日照钢铁集团投资三千万在当地建成日照安康家园。安康孩子们将坐专机前往日照。 绝大多数孩子并不知道日照在哪儿,这是他们第一次搭乘飞机。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趟短途的夏令营,欢欢喜喜上了车。有大人告诉孩子,「送你去日照看海」,也有家人坦诚相告。临别时,大人和孩子哭成一团。 刘绪周清楚地记得,分别的时候,爷爷没有哭。大巴车开远了,爷爷背过身去,他无法看见爷爷有没有流泪,但刘绪周哭了很久。他不想去,但乖巧地接受了安排——爷爷告诉他,「这样能减轻家里的负担。」 进入安康家园的孩子,政府与企业将会负担他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对于许多人家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很快,伤心的情绪得到了抚慰。住进「新房子」时,刘绪周感到惊喜——日照安康家园由企业员工宿舍改建而成,「像家一样」:两室一厅或三室一厅的套房里,拥有落地玻璃窗,阳光充足;32寸的液晶电视挂在客厅的墙上,电热水器和太阳能俱全。他从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 在这里,孩子们还遇到了「热情」的「安康阿姨(叔叔)」,他们扮演大家长的角色,是孩子们的生活老师,负责照料这些未成年人的生活起居。这些年轻的男女都经过专门的集训,按照政府发出招聘的要求,「耐心、爱心、责任心」。
安康家园的宿舍楼, 墙上贴满安康妈妈们亲手布置的装饰 从内陆四川到山东日照,不只是海水沙滩的新奇,孩子们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叔叔阿姨们带他们去海洋馆看鲨鱼,逛太阳城,看各种各样的最新电子产品。原来只听说过的东西,都出现在眼前。为了疗愈孩子们的创伤,生活老师们几乎形影不离地陪伴他们。「日照的贴心」还体现在方方面面:食堂的师傅是专门从四川请来的,牛奶、水果、肉类一应俱全。 这里有新鲜感,有创痛的平复,也有对家乡的思念。 「到他们走的时候,每一个都感觉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尽管过去了九年,安康妈妈孙晓洁回忆起离别的场景,还是忍不住流泪。2009年6月,为了让四川孩子们返乡,安康家园决定迁往成都市双流区。分别的消息说出口时,孩子们跑回房间将门紧紧关上,很久没有出来。 无论多么不舍,回乡的喜悦还是可以盖过悲伤。火车到成都站时,孩子们焦急地在人海中寻找自己的家人,那是分别一年后的重聚,再坚强的孩子,也激动地哭了。 从日照回到双流,孩子们也活泼了许多。双流安康的四层住宿楼里,最多时住了672个孩子,打闹的、拍篮球的、吵架的……一人发一句声响,足以让生活老师们「脑壳痛」。 夏日里,男孩们把下水管堵住,把水灌进走道,在上面玩起了「漂移」,积水漏下去,刚好从楼下的天花板渗透出来,滴在生活老师们的床上。 「要忘记你们的孤儿身份,不能觉得自己特殊。」这是新院长胡源忠常说的话。这个军人出身的男人为家园制定了一系列守则,早晨5:40起床,晚上9:00熄灯,没收所有电子产品。 劳动是必须的,孩子们实行轮班值日制度打扫卫生,雷打不动,否则将受到惩罚——这是培养孩子的责任心。周末的早晨,必须在早餐时报到,不得迟于7:50——这是不让孩子懒惰,培养时间观念。社会捐赠的物品由家园统一收集,要想换得想要的物品,必须付出同等的努力获得积分——这是教育孩子不能不劳而获。 胡源忠保持着家园中的最高权威,孩子们对他的话很是信服:「别人不会因为你是孤儿,就永远照顾你,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安康家园的柱子上贴着孩子们的照片与寄语 「他们是在乎的」 孩子调皮不听话,四川话叫「太匪了」。 当特殊的成长经历撞上青春期,许多男孩的叛逆超出同龄人。双流区九江中学德育处主任杨政文至今回忆起,都是一副「头都大了」的表情。那时他与同事需要轮流值班,24小时驻守在安康家园,因为打架「会随时发生」。 现在回忆起来,打架的理由通常都有些莫名:可能是几句口角,可能是拐角的一次碰撞,甚至是一个眼神——「他的眼神不友善,是不是要来打我呀?」通常群架发生在安康生与本地生之间,常常只要一人召集,浩浩荡荡一个班的男孩便「义气地」跟去赴约了。 「那时人多」,九江中学最多容纳过300多个安康孩子在这里就学,能组4个班,本地孩子管他们叫「安康生」,这在一些敏感的孩子听起来有些刺耳:安康,像是孤儿的标签和代称。 中考对安康生的政策倾斜更加剧了他们与本地生之间的矛盾。安康生的录取分数线比本地生低一些——这使得本地孩子与家长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某些时候,一种敌对的气氛暗暗地滋生出来。 最初的心理测试数据显示,安康家园中共70多个孩子患有明显的心理应激障碍。女生通常沉默寡言,在男生身上则表现为性格乖张、好斗,不服管教。九江的心理健康课老师陈霞至今记得一个孩子性格尤其孤僻,动辄发怒、动手,曾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 这个孩子叫庞然,震前孤儿,在进入安康家园以前,没有人真正抚养他,几乎过着流浪的生活。第一次与陈霞交谈时,庞然挪开了摆在一起的凳子,始终低着头,用「嗯」「哦」回答所有问题。陈霞一筹莫展。直到对话进行很多次之后,一天孩子突然向她求助:老师,我是不是有病? 很多年后,陈霞翻到自己的工作日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当他向我求助时,我慌了,我是把他推开了。」那次谈话过后,陈霞找来了自己在川师大的朋友为庞然做心理疏导,对方拥有心理学硕士学位,陈霞觉得他比自己更有能力接手这项任务,「我没有专业的治疗背景,没有信心处理这么难的案例。」陈霞说到此处,眼睛里有泪光,「我不应该把他推开,他要相信一个人,发出求助信号,是鼓起多少勇气啊!」
庞然现在是一名自行车爱好者 对那些难以管教的孩子来说,心中有一个终极忌惮的对象,是胡源忠。孩子们又爱他,又怕他。胡源忠很早习武,整日穿一件深色中山装,光头,自带气场。普通调皮孩子的终极惩罚是在院长办公室门口罚站,几个小时过去,胡源忠不发一句声响,孩子们依然战战兢兢。 无论是家园,还是学校,生活老师与教课老师之间默守着同一种默契:从不过问学生的过往。「心理学上的观点是,如果你没有能力治愈,你就不要把伤疤翻开。」陈霞说。 许丹是唯一试图打破这种沉默的人。她是安康班的班主任,为了走进孩子们的内心世界,每年鬼节,她都让孩子们写一封信给自己的父母,「你们把想说的话写下来,把你们父母去世时的方位写在信封上,我帮你们烧给你们的爸爸妈妈。」 她承诺绝对不会偷看。但她撒谎了。每一封她都看得仔细,每一封都将她看哭。每年鬼节,她会买上元宝蜡烛,看一封,烧一封,烧信时,向着信封上写着的方向:汶川、青川、北川…… 曾东还记得第一眼见到许丹,瘦瘦小小,「以为是个女学生」,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班主任,尴尬。毕业后,他时常还会问许丹,「老师你胖了吗?」 虽然顽皮,曾东却被许丹钦点为班长,「可能是计谋」,让顽皮的孩子做班长,就不敢乱来了,榜样的力量。话虽如此,曾东和班上几位「爱挑事」的男生是办公室的常客,每天放学,许丹要对着他们「摆龙门阵」:有时严厉,有时感性,有时气到炸毛,有时忍不住掉泪。 「我就是你们的妈妈,你们做错事了妈妈会怎么样,就会打,就会骂。」许丹那时这样说,虽然她仍是个未婚的年轻女孩,但严厉的管教方式已经让孩子们敬畏。 今年4月的采访中,许丹仍能够指着照片说出班上每一个同学的身世,她用笔在纸上写下那些孩子的名字,指给记者:何永斌最调皮,但是很重感情;赵卿至非常阳光、懂事,学习特别好;最心疼的是孟林,很努力,上进,又懂礼貌。「这些安康孩子可能是因为有特殊经历,都格外重感情。」 毕业时,许丹在讲台上哭成了泪人,台下的女生也哭成一团,只有班上的男生,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打量着许丹,「完全没有反应」,许丹气了半天。 她后来才意识到,这群男孩子并非想象中大条,他们也在乎。 毕业多年后,一次逛街时她偶遇了一个学生,起初两人寒暄,临别时,男孩顿了顿,说,「抱一下吧。」师生拥抱,「眼泪就下来了。」
安康妈妈接孩子们放学,右三为宋志瑞 麦圈 摄 最后一批 填写高考志愿的那天,曾东、王茗未、刘绪周三个坐在网吧,电脑前是正在和他们视频的陈子贵。 「填哪个?」「快点填,填完打游戏了。」 四人每一栏志愿都填得一模一样。「去哪儿都要在一起。」一气填完。开打。 后来,他们如愿以偿地考入同一所大学,分在同一间宿舍。顺利完成了从安康家园到大学的「共同进步」。
家园规定,年满18岁就要离开这里,走进大学或社会。每一个安康孩子都清楚,家园的生活,是倒计时的有限存在。 624名孩子已经离开了这里,其中有200多个考上了大学,此外还有参军的,当警察的,其中一个女孩考回了北川成为一名法警。这些出色的孩子的照片被贴在安康家园的光荣榜上,标志着安康教育的成功,也用来激励余下的孩子。 随着留守家园的孩子越来越少,家园中关于家的味道也越来越淡。最好的朋友离开时,宋志瑞很失落,包括他在内,家园只剩下5个孩子常住在这里,他们被称为「最后一批安康孩子」。 「想离开这里。」宋志瑞向爷爷提过好几次想回家,遭到了婉拒。他每天都在倒数,期待着离开这里,呼吸自由的空气。来到家园之前,他的父母因病双亡。宋志瑞称自己有个心结,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有放假回到爷爷的家时,「心结才会打开。」 宋志瑞直到小学五年级时才意识到,安康家园并不是个寄宿制的学校,他称之为「一个像孤儿院一样的地方」。他称自己在此感到孤独。 因为调皮,宋志瑞没少受到规训。他与每天生活在一起的阿姨们之间并无太深的感情,除了第一个——她的名字叫郭书霞,他叫她「郭妈」。 来到这不久,宋志瑞每晚都会在黑暗中哭泣,「郭妈」总会抱住他,轻声安慰,直到他睡着。尽管宋志瑞对亲生母亲毫无印象,可还记得「郭妈」的样子:双眼皮,黄头发,波斯卷,很温柔,是记忆中「最像妈妈的人」。 「宋志瑞,今天犯错误没有?」王晨走到宋志瑞身旁,习惯性地问。她已经在安康家园工作了九年,是政府招聘的第一批「安康妈妈」。宋志瑞也许是她带的最后一批孩子。
「实事求是讲哦,」王晨露出坦诚的表情,「第一批孩子是付出最多的,感情也是最好的。」那时王晨常把孩子们带回自己家过节,周末为他们开小灶改善伙食,常常贴钱为孩子们购置物件。那些孩子至今仍亲昵地叫她「妈妈」。但宋志瑞并不叫她「妈妈」。 「后来慢慢习惯了,这里每个都很可怜,时间久了也没那么强的感觉了。」现在,王晨在家园的角色更像个辅导员,除了日常接送孩子们上学,她与孩子们几乎没有肢体接触与深度交流,她说,有些孩子,「你很难走进他们的内心。」 一天,男孩们放学回来时,门卫室多了一位等候多时的「阿姨」艾燕。家园的生活老师流动率很高,艾燕几年前便从这里辞了职,张明浩和马勇杰是她一手带大的,他们也是安康家园最小的孩子。 地震之前,三岁的张明浩和四岁的马勇杰曾是邻居,他们来自广元市的两个经商家庭。地震时,双方父母同去汶川送货,四人全部遇难。艾燕接手两个小男孩时,正是「最难带的年纪」,「每晚都哭」,需要艾燕陪着他们才能入睡。三人同睡一张床,常常「一个尿完另一个尿」。
张明浩(左)和马勇杰(右)在宿舍里 麦圈 摄 那天,艾燕带着点心回来看望孩子。三人在一旁热情寒暄时,宋志瑞在一旁看着,眼神定定的。 宋志瑞热切地盼望着离开这里,但他并不知道,离开家园后的独立生活,再也没有遮蔽与保护,未必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快乐。 离开的感觉「很复杂」。少年们嘻嘻哈哈的,一个送别一个,好像没有太多伤感。嘴上都说着「终于要离开这里了」,告别军事化的管理和规训,再也没有束缚,自由触手可及,但「好像哪里不对」。 许多安康孩子面临的经济困难,始于大学。直系亲人不在了,监护人大多有自己的孩子,当安康孩子需要进入大学的学费与生活费时,家中的支持往往并不如意。「每当要掏钱了,家里会有各种理由(拒绝)。」 「那时会真正明白,什么叫做靠自己。」说这话时,龙腾已经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在上高中时,每年春节龙腾无处可去,就去成都的茶馆或火锅店打工。毕业后又来到市区打工,从学徒开始,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因为不间断地工作,炒菜锅生生在虎口位置磕出乌青。 他住过五平米的单间,进门就是床,「那种孤独感和压抑感」,让他喘不过气。从那时起,他开始害怕密闭的空间。现在成都的出租房里,他养了一只猫和一只狗。 蒋兴伟的创业经历在一部分安康孩子中间流传着:17岁外出打工,几年内转换了国内30多个地方,从一名奶茶销售员做起,现在已经开了三家饮品店,在郫县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车。
蒋兴伟在他的饮品店内 爷爷答应宋志瑞,等上了高中,就让他出去打工。宋志瑞对打工生活羡慕不已。日子过得慢,他不得不在家园里找出许多法子制造快乐。 「看我给你们示范嘛。」宋志瑞脱掉上衣,手脚并用爬上篮球杆,在杆上站定。右腿一抬,跨到高两米多的围栏上,拿右手一扭,本来朝着他的监视器被转向另一个方向。紧接着将右手伸向茂密的树——嗒嗒嗒,一颗颗枇杷应声掉下来。 1、2、3……刚好5个,他分给记者一个,「省着摘,要吃一个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