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艺考，从报名那天起，昔日安静的校园便开始喧哗。一个考生最少有一个家长陪同，于是，上万人便在北风呼啸的凌晨，黑压压地积聚在校园。
艺考不仅仅是艺考本身，更是一场命运与命运的残酷竞争。有些人成功突围，并自此走上光明大道。有些人则销声匿迹，成为尘埃一粒。
虽然艺考是一场辛苦战，但在成千上万的考生中，总有形形色色的奇葩考生，给考官们带来乐趣；也因为如此，在做了六年的艺考考官之后，我对这年复一年的以艺术之名的考试，充满了思考。
某艺术学院等待考试的考生
为了想方设法实现梦想，考生们可谓使出浑身解数。尤其是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一刻。
一考生上来就深情道：知道老师们都累了，我先给你们讲一个故事放松一下吧。
我只想说：您后面还有几百号人等着累老师呢，求求您，还是放过我们吧，我们从早晨8点坐到晚上10点，中间盒饭都是站着在10分钟之内吃完，跟你们考生一样不容易呢。
一考生讲完故事后，对主考官们说，老师，我讲这个故事的寓意，是想要告诉你们，如果我考不上这个专业，十年以后，我就和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一样，成了疯子！
我惊恐：原来戏剧影视文学专业，还能成为杀人之凶器！
一考生讲述：小时候我们家是无产阶级，别人都欺负我，所以我很自卑；自从高中学了戏剧影视文学专业，我的性格就开朗了，生活也变得快乐了。
我惊叹：神奇的“无产阶级”！神奇的戏剧影视文学！
某艺术学院，表演专业的考生们在进行命题表演的考试。
有一年艺考，我出了一道题：你认为人生是一出悲剧，还是喜剧？
抽到此题的百分之百的学生，都回答人生是一出喜剧，因为：我们的生活多么幸福快乐啊，而且每天都有开心的事啊！
本来以为会有一两个学生，能够体会到人之一生孤独来去的悲剧感，我承认，我错了，不该出这道题目，难为幸福生活中的90后们。
对于中学时很少上过戏剧课程的中学生，表演大多是临考前一年的现学现卖。
除了部分“演二代”或者真正有兴趣做演员的学生，大多数填报表演专业的学生，都是有点唱歌跳舞表演兴趣爱好但又文化课成绩算不上太好的学生。
为了提高升学率，有的学校将班里后20名的学生，全部赶去学艺术，好像艺术就完全不需要文化一样。于是在集体编织小品故事的环节，这些读书不多又被影视剧深深影响的一代人，基本上制造矛盾冲突的方法，都是突发车祸心脏病，爹死娘死孩子死。
某戏剧影视学院表演专业的复试现场
有一男生，颇有马景涛的风范，一上来就悲痛地扑通跪在考官们面前，对着面前的空气大吼大叫连哭带喊，只吓得老师们心生惊悚。
因为想象力匮乏，故事里80%的主人公，都会被叫做“小明”，不知道英语教科书里的小明，会不会听到不耐烦，愤然跳出书本去。若问他们读过什么书，被师兄师姐一个模式培训出来的考生们，又会千篇一律地回答“四大名著”；但要具体问起这四大名著的内容，他们脑子非急得卡壳不可。有一女生被问到，为何喜欢林黛玉？答曰：因为她有气质又长得好看。
稍微看点书的学生，最爱提及的就是郭敬明同学。只是，评委们一听郭敬明，集体反应为：该生没文化。
都马上奔大学了，求求你们，看点韩寒，也别看郭敬明吧，小四同学的阅读群不都是小学生和初中生么？
另一个考生被问，最喜欢看的文学书是什么？答曰：成语词典。
无疑，改变命运，成为光鲜亮丽的明星，是大多数考生和家长填报表演专业时的初衷。
有一摆摊卖衣服的女人，攒了很多年的钱，一心一意要送漂亮的女儿考进来。问及原因时，女人回答，就为了让女儿将来可以嫁个好人，进入上流社会，而不是像她那样，在社会底层，混到死也还是一个摆摊卖衣服的。
只要考试时间不冲突，大多数考生都同时兼报播音主持和影视表演。相比起来，编剧专业倒是更为纯粹，因为写作不好的学生，是没有胆量来报考这一对文笔有着严格要求的专业的。所以编剧专业较好筛选，只要问几个读书上的问题，就能大致看出学生几斤几两。
倒是考表演的，美女帅哥看上去花花绿绿的一堆，但具有很好文化功底和专业功底的学生，却很是稀缺，所以百里挑一，真是难煞考官。真正专业好的学生，要么飞进了北影上戏，要么被文化课卡住，与大学失之交臂。所以最终闯过高考的，大多数专业成绩较为中庸，大多凭借着文化课的优势，跨过了艺考的大门，并在大学毕业后，很快将所学的专业弃掉。一个30人的班，毕业后能从事表演专业的，不超过5人。
考生中不乏明星，譬如易烊千玺也参加了今年的艺考。
从调查来看，所有报考表演专业的学生，因兴趣而报考的比例，也就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要么为了走高考捷径，要么不想违父母意愿，要么稀里糊涂，要么认为演员只需颜值即可。于是，常常在一组测试完后，看到或许整容或许原装的他们，容颜光鲜地站在面前，一问有点深刻的人生话题，就喊口号要为祖国建设做贡献的，不在少数。
一女孩被问平时是否喜欢读书，她诚实答不喜，是否热爱电影，她又老实回不爱。老师当场抓狂，问她什么都不爱，来这里干什么？女孩慢悠悠嗲嗲回复：老师，我觉得我挺爱玩的。
一考生在进行面试
编剧专业，在问及“五岳”常识时，脱口而出岳飞的，也大有人在。更有考生，敢于直言进谏，当场指责我们考官考其对《诗经》的认识是变态行为。
有一次，我们要求用“邮票、鱼缸、金鱼”编个故事。一考生编道：金鱼跳出了鱼缸，与邮票商量在书桌上编织一个故事，莫言爷爷半夜起床后看到这个故事，很受感动，就写了一篇论文，于是他获了诺贝尔文学奖！
而在考前培训班的应急指南里，一定让他们提前备好一个精妙的小品构思，这样不管抽到的题目是《一张假钞》，还是《意外事故》，再或《汽车站》，万变不离其宗，他们都能生搬硬套进故事框架里去。以至于有时候他们背诵了同样一个故事框架，考官们听到开头，就立刻喊停，告诉他们，已经猜到结尾了。
在考场上，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老师们总会变相问问考生的家庭经济状况，以便招收一个富家公子，将来毕业大戏时，专门出钱赞助之用。
在艺考的初试、复试过程中，之前参加的所有考前培训、给主考官交过的学费甚至变相送过的礼、人情关系、个人努力与才华以及命运，共同缠绕在一起，决定着复试的结果。
孩子在室内参加艺术考试，焦虑的家长们将耳朵贴在考场门外听动静。
毫无疑问，不管怎样的考试，都存在一定的不公。完全的公平，很难实现。在同样的条件面前，如果认识考官，尤其是主考官，肯定会占据一定的优势。而认识考官的途径，当然是考前的私人培训。
尽管学院里每年都三令五申，甚至点名批评一些老师私下辅导的行径，但是巨大的市场需求，还是让办艺考班和私人一对一的辅导，成为老师们秘而不宣的致富途径，也成为学生们可以结识考官的捷径。一小时五百到一千甚至更多的学费，并不能阻挡学生们的学习热情。无疑，钱在艺考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据我调查，我的每一个通过艺考的学生们，几乎都会为这一场考试，支付上万元。而那些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艺术学院的考生们，没有十万以上的经费，或许也无法完成这一场跨越大江南北的拉锯战似的艺考。
在考生进场之前，总有外面的老师，借考务之便递进纸条，委托“照顾”。但很多时候，这样的照顾，也只能托付一个老师，将所有的考官搞定，还是有一些难度。而且，因为考试人数太多，考官常常答应过后，就会在一窝蜂涌进来的考生里，将那个纸条上的代码忘记。
但也有时候，因为考官们都为同事，交头接耳地私下提醒，某号考生不错，老师们立刻会心领神会，这是需要照顾的学生。而主考官如果打算要某个学生，也会用点评来引导其他考官，将分数打高。在初试的海量筛选中，这无疑具有很重要的作用。而在复试中，自身的实力在因审美疲劳而变得苛刻的评委面前，则更为重要。
许多学校在面试学生时都要求考生卸妆，不接受微整形过的考生
但总有很多学生和他们的父母，试图打通招生老师这条捷径。我的那些才刚刚大一的学生，就已经风风火火开办起了艺考班，甚至仅仅一两年，就买了价值20万的汽车，耀武扬威地开着来上我这穷老师的课。一次，他们公然要招聘我为他们的讲课老师，支付一次三千元的讲课费。为学生打工，这让我觉得羞耻，于是断然拒绝。但学生却私下告知我，我的同事某某老师已经答应。更有大胆的学生，打着自己老师的名义招生，但想来也一定是经过了自己老师的默许。
我常常后怕，想起这一场千军万马的战场厮杀，我也曾在高考中历经。假如那时我不幸被挤下桥去，又因没有父母搭建的便利桥梁，或许此刻的我，会与我的父辈们一样，过着没有失望也了无希望的生活。
当然，人生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是，当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场无情的厮杀，却还是对命运生出了惊惧。
（刘楚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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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23 08: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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