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普京何以执掌俄罗斯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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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普京何以执掌俄罗斯20年？ 

原创 2018-03-19 崔璞玉 最天下

是什么使普京可以在俄罗斯执政这么久？是因为他的确受民众欢迎，还是强权手段的结果？2024年以后，他还能继续掌控俄罗斯吗？

据俄罗斯联邦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出口民调，在刚刚结束的俄罗斯总统大选中，现任总统普京赢得了75.74%的选票，笃定拿下第四个总统任期。

普京自2000年首次出任总统以来，已经在俄罗斯实际掌权接近20年。是什么使普京可以在俄罗斯执政这么久，而且几乎没有政治对手？是因为他的确受民众欢迎，还是强权手段的结果？2024年以后，普京还将掌控俄罗斯吗？

俄罗斯经济已经走出衰退，但依然表现疲软。俄罗斯联邦统计局(FSS)的初步数据显示，俄罗斯经济去年扩张1.5%。普京总统的前两个任期（2000-2008年）曾实现约7%的年均经济增速，如今俄罗斯能再现这种辉煌吗？

近几年，普京的精力似乎更多地用在外交上，而且手段一贯的强硬，比如出兵吞并乌克兰克里米亚，支持叙利亚阿萨德政权等。乌克兰的未来将走向哪里？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诉求又是什么？

与此同时，美国对通俄门事件的调查正在逐步深入，普京一直否认干涉过美国大选，再加之克里米亚事件，两国关系已经陷入冷战以来的最低点，美俄关系未来是否会缓和？针对俄罗斯的国际制裁会解除吗？

围绕这些问题，界面新闻对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欧阳向英进行了专访。以下为采访内容，经过编辑整理。

界面新闻：普京拥有这么高的支持率，是强权控制的结果还是真的民心所向？

欧阳向英：普京是一个既聪明又很幸运的人，他的前两个任期实现了约7%的年均经济增速，当时GDP的快速扩张和国际油价的上涨是同步的。

普京做了很多工作，让民众能分享到经济发展的成果。如果他像叶利钦时期一样，完全依靠寡头，那么国际油价上涨对于俄罗斯整个国家来说，未见得有什么好处，好处都被寡头给瓜分了。但是普京上台后果断采取措施，将大型能源公司和国家战略性支柱企业国有化。这之后，俄罗斯的财政状况大为改观。

此前苏联解体，很多人通过私有化攫取了大量财富，导致了严重的贫富分化。普京一方面将大型能源公司收归国有，另一方面则利用从国际油价上涨以及国内经济增长中获得的财富，成立了两个基金，并将之用于稳定财政和改善老百姓的福利。普京做的这两条，应该说是很得人心的。

普京之所以能够获得比较高的支持率，尤其是在边远地区和贫困人群中，和这个有很大的关系。老百姓获得了真实的好处，所以才支持他。

另外，普京上台后还做了几件大事，首先是维护国家统一。如果他不采取有力措施维护国家统一的话，俄罗斯就有可能像苏联一样，再继续解体成很多个小共和国。在俄罗斯联邦内有很多小共和国，它们也都愿意实行区域自治。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非常和平地独立，必然会有动乱，就像车臣一样。如果不能遏制，俄罗斯必定会陷入更悲惨的境地。

在意识形态上，普京也有独到之处，重新唤醒了俄罗斯人的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在深受资本主义影响时，大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私自利、原旨主义、个人主义是很正常的。但要维护国家统一，凝聚一个全民族的目标，仅仅强调这些是行不通的。集体主义要有，但不能侵蚀个人的基本权利；个人主义的东西要有，但不能完全否定集体主义的价值。

界面新闻：为何普京可以在俄罗斯掌权这么久？

欧阳向英：大家都认为普京是个威权主义者。他在俄罗斯搞的是有限民主，民主的程序都是遵守的。虽然他20年来都处在“王者”的地位，但也是通过民主程序选上来的。俄罗斯一直有反对派存在，但没有形成很大的力量。

比如说俄共，曾经也有支持率比较高的时候，但后来越来越低。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俄共没有能够争取到更多年轻人和知识分子的支持。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纲领，他们提出的东西还是苏联时期的翻版，但俄罗斯人并不愿意回到苏联。另一个是，俄共内部一直在分裂。久加诺夫对意识形态的这套东西很熟，但在内政外交、经济发展等方面，并没有提出更好的纲领。个人形象上，也相对缺乏魅力。

而普京很聪明，他把俄共等党派的合理政治主张都巧妙地吸纳到自己的政策中来。每次大选时，他都会修正自己的竞选纲领，此后也会努力兑现诺言。所以他才能在近20年的时间内，一直保持这么高的支持率。普京受欢迎是有原因的，有民意基础在，也有政治、经济，和民生上的各种措施做保障。这一点仅靠秘密警察或控制舆论是无法做到的。

界面新闻：目前俄罗斯宪法规定总统任期是6年，且同一人不能担任总统“超过两个连续任期”。2024年以后，还会出现普京隐形掌控俄罗斯的局面吗，就像2008-2012年那样？

欧阳向英：普京会尽量使自己的行为符合法律程序，不会公然违宪。他曾说，“给我20年，我还你一个强大的俄罗斯。”所以我认为他的目标就是20年。

这次大选普京已经拿下了。至于这届任期之后，普京是否会继续做个隐形的掌权人？是否会再次出现其他人当总统，但仍由普京实际掌权这种情况，现在还不好判断。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也不一定。

因为普京选的接班人，一定是他认可的。他认可的人会在一定程度上延续其内政外交风格，也可能在重大问题上咨询他。这还取决于新总统的行事风格，以及普京是否能真的放下一切。

界面新闻：在制裁和油价萎靡的双重拖累下，俄罗斯经济在2015和2016年连续衰退，它能再现辉煌吗？

欧阳向英：短期来看，很困难。俄罗斯经济部此前预测2017年经济能够增长2%。如果真能实现，那俄罗斯做的很不错了。实际上，俄罗斯能走出负增长，已经很不容易了。一方面是油价还很低迷，油价至少要位于60-70美元/桶，才能维持俄罗斯的财政开支。另外，制裁一直在持续，没有解除。

俄罗斯能走出衰退，有两个经济亮点。一个是农业发展非常好。现在俄罗斯的农产品出口已经超过了武器出口，尤其是小麦出口，和美国的小麦形成了强有力的竞争关系，而且在很多与它有亲密合作关系的地区，比如亚非拉，已经把美国小麦挤下去了。俄罗斯现在是全球小麦的最大单一来源出口国。2016年，该国农业出口接近170亿美元。一方面和农业技术提高有关系，另一方面，近两年自然灾害也比较少。

另一个亮点是，信息服务业近几年获得了较快增长，有几个大公司还进入了国际互联网巨头的行列。2016年俄罗斯在这方面的产值达到了67亿美元。这两项对它弥补能源方面的损失，是个强有力的支撑。

界面新闻：去年年底，欧盟决定将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延长6个月，美国国会通过的对俄制裁措施也在今年1月底生效。欧美对俄罗斯的制裁会长期持续下去吗？

欧阳向英：我认为还会，但美国和欧洲应该分开来看。制裁大概包括几项：政治上的，比如限制人员往来、拉入黑名单等；经济制裁，如对主要经济部门，对军工、冶金、矿业，以及能源部门实施限制；另外还有金融上的。俄罗斯也实施了一些反制措施，但由于经济和金融上不具备支配权和话语权，因此反制措施比较无力。

至于解除制裁，对于欧盟来说，有一定谈判的余地。欧盟并没有加码制裁，只是延长。无论要制裁或是解除，都需要欧盟全体成员国的同意。只要俄罗斯能撬动其中一个国家，那么欧盟的制裁就有回旋余地。欧盟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利益，本身要取得完全的协调一致也很难。当初要实施制裁时，也有部分国家不赞同。

但是美国，基本没有什么希望。美国解除制裁有一定条件，如俄罗斯必须履行明斯克协议，以及归还克里米亚。而如果要改变解除制裁的条件，需要美国国会通过。因此基本不可能。

界面新闻：美俄关系会走向缓和吗？

欧阳向英：美俄其实是一个不平衡的关系。在冷战时期，俄美两国的实力相当，而且各有一帮追随者，双方力量基本平衡。但是现在双方悬殊很大。从俄罗斯的角度来讲，并不愿意主动挑衅美国，或是让两国关系越来越疏远。但美国国内的各种政治势力会对内政外交产生影响，再加上俄罗斯的一些行为不符合他们的价值观，冲突就在所难免了。

虽然目前美国在衰落，但依然是全球执牛耳者，无论在政治、经济、军事还是意识形态输出方面，美国都非常强势。两国间有明显的敌意存在，但这并不是俄罗斯挑起的。俄罗斯会找一切机会和美国缓和，就看美国是否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了。

界面新闻：自2014年普京强势吞并克里米亚后，乌克兰东部就一直武装冲突不断。怎么看待该地区未来的局势？

欧阳向英：这是乌克兰人民和政府自己的选择。但乌克兰本可以处于更有利的位置，它完全可以像那些处于大国夹缝中的国家，与两边甚至三边都保持较好的关系，而不是完全倒向一方。凡是在地缘政治博弈比较激烈地区的国家，往往会采取多边平衡的政策。

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前，欧盟和由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经济联盟同时向乌克兰伸出了橄榄枝。其实，乌克兰可以继续推进和欧盟的谈判，只要对欧亚经济联盟不采取敌对的态度，仍然与之保持良好的政治经济往来，欧亚经济联盟在能源和政策上是会给乌克兰比较优惠政策的。

但乌克兰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们只选择了一方，选择倒向欧盟，也越来越依赖美国。而且，由于乌克兰国内寡头势力强大，贫富差距的问题也没有解决，民众普遍倒向西方。那这等于是挑明了态度，要疏远和俄罗斯的关系。

表面看，乌克兰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选择：只依靠一边。一般来说，只依靠一边的话，关系会简化。但实际上这里面涉及博弈，博弈会把你牵扯进去。因为俄罗斯就在你旁边，你又不可能搬走。

我预计该国会长时间处于动荡状态，即使没有直接的武装冲突，但是思想的混乱和动荡将依然存在，不安定的局面会继续下去。同时我对乌克兰的经济也不是特别看好。原有的、和前苏联独联体的兄弟国家之间的经济关系打破了，但是又未能成功加入欧盟，建立起新的经济关系。出路在哪里呢？

界面新闻：俄罗斯在叙利亚的诉求是什么？

欧阳向英：从苏联时期起，苏联和叙利亚的关系就非常好。不但在叙利亚有港口和军事基地，叙利亚的军官很多都是苏联培训的。叙利亚也是俄罗斯的武器最主要购买国之一，两国在能源上又有合作关系。俄罗斯不会放弃两国之间既定的经济和军事关系。

而且俄罗斯毕竟是大国，而且是一个军事大国。虽然经济上衰落了，不追求全球渗透了，但在局部地区，尤其是历史上有传统友好关系的国家，俄罗斯是不会选择退出的。

俄罗斯在叙利亚不会投入全力，但是也不会完全不管。现在叙利亚的局势很复杂，不但有俄美，土耳其现在也涉足其中。多种国际势力都在此博弈，内部还有多种力量搅局。叙利亚局势短期内是无解的，也会是长期影响国际稳定的一个因素。

界面新闻：普京被认为是个民族主义者，他执政下的俄罗斯对全球化持何种态度呢？

欧阳向英：我个人认为，俄罗斯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像中国一样积极融入全球化。在政策上，俄罗斯一直对外国投资和移民采取过于谨慎的态度。比如在俄投资可以，但想获得比较好的回报率，或是国际上通行的回报率，俄罗斯就会说做不到。

对移民也是这样，人口一直是制约俄经济发展的原因之一。我认为俄罗斯应该在一定程度上放开移民政策。但实际上，俄罗斯的移民政策很严格，虽然最近几年移民人口数量增长很快，但主要是因为俄对前苏联国家放松移民政策，而不是向全世界开放。因此，俄罗斯人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比较封闭和保守的，对全球化也是一样，没有积极拥抱、主动参与全球化，或是追求成为全球化链条化中的一员。

对任何进来的东西，俄罗斯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但资本的本性就是逐利，当你不能满足资本的这一特性，又强行想要人家来投资，这怎么可能？

但俄罗斯也并非完全没有融入。有一些公司的国际化做得还不错，积极融入全球化。俄罗斯也在追求区域经济一体化，这也是对的。因为俄罗斯和美国有结构性的对抗，在这种情况下，先追求区域一体化，先把自己的亲戚伙伴团结在一起，如果能顺利推进欧亚经济联盟的话，相比完全的封闭要好得多。

界面新闻：中俄两国关系有久远的历史，也有一波三折的发展，您对未来两国关系怎么看？

欧阳向英：在苏联解体前后, 俄罗斯对中国的负面报道特别多。当时俄罗斯的思想西化非常严重，只要打开电视机，关于中国的报道就是火灾、煤矿坍塌、大巴失事等。但是后来慢慢的，俄罗斯媒体对中国的正面报道越来越多。因为中国的整体综合实力上升了，另外两国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也在不断推进。

而且随着交往的逐渐加深，俄罗斯人来中国的也多了，他们头脑中一直以为中国是贫穷落后的，人也比较粗俗。但是当亲眼看到中国发生的巨大变化之时，他们就刮目相看了。

在对照自己的状况后，俄罗斯人就会开始反思。他们以前对中国，对自己苏联的历史，都有很多负面的评价。但在经历了这么多变化之后，现实让他们开始思考更多。实际上，越无知才会越坚信某一个东西是对的。当你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时，无论是理论还是现实的，就会感觉，这个理论也好，那个观点也罢，恐怕都不能轻易下定论。

我认为，俄罗斯人的这种舆论导向，一方面和俄罗斯的衰落有关系，我们不得不承认，俄罗斯比苏联时期已经衰落了很多。另一方面跟我们的崛起有关系。有了对照之后他们就会思考，到底哪一种国家发展战略，哪一种社会治理模式更好。

对于中俄关系，很多人认为是因为美国在向我们同时施压，才使得两国越来越近。一方面有这样的客观因素存在，但中俄关系的基础并不仅仅是建立在此之上的。一定是有内在的互补性需求、经济和政治上的合作，才会有持续的发展。如果光靠外在力量驱动，一旦这种力量消失，两国就会疏远。

目前来看，中国在推一带一路，俄罗斯又是一带一路上的重要国家。我认为两国关系整体是向好的，但也不可能完全实现利益的协调一致。任何事情的发展都不会一帆风顺，我们应正确看待中俄关系发展中可能出现的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