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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张敞《金瓶梅》系列评论|腾讯 ·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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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4 05: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4-22 02:45 PM 编辑

西门庆过的最后一个年 

 2018-03-04 张敞 大家


绣像本《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林太太鸳帷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这一回大概有一万七八千字,词话本作《西门庆两战林太太,吴月娘玩灯请蓝氏》。这一回很重要,因为它和前后两回构成了西门庆生命的余响。这回的特点是,它离死最近,却还不及死。


作者安排大家忙着过年。此时书中所有人,包括西门庆在内,都对未来茫然无知。谁也想不到,三十三岁的西门庆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大厦将倾。西门庆只是觉得:“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腰腿疼。”于是他去雪娥房中,“交她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后来他对应伯爵也是说:“这两日不知酒多了也怎的,只害腰疼,懒怠动弹。”


过年是世俗间大热的事,而人将死是人间最冷,把这两者放在一起写,是金丝伴着银线,热水中而夹着一股寒流。自张竹坡以来,“冷热说”已经屡次被人说起。如今再谈已经不新鲜,但因为写的是西门庆死前的这一回,还是有必要谈及。《金瓶梅》本身即是一部冷热大书,盖因人间也是冷热的人间。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戴敦邦绘


书中的其他字句也还罢了,独有两句,令我倍有茫然之感。可以作为作者文字力达千钧的例证。一句是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一大早,作者先写西门庆出门贺节,众妇人打扮整齐到月娘房中行礼,而小厮平安儿站在门口接拜帖,答应往来官员,之后作者叙了一句:“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放炮(火章),嗑瓜子儿。


这句是正常的细致的场景描写,也是为了烘托过年气氛而有的生动一笔,它让整个行文的节奏更加活泼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回里有这一句,我只觉得背上冷飕飕。这两个小厮,他们越是忙里偷闲,越是特别的快乐悠游,我越是感到一种无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正是如此?有些灾难的来临根本是无声息的。


一句是西门庆听吴月娘说已经和云理守家结亲,作者写西门庆的反应只用了七个字:“西门庆听得笑了”。这七字更无一字说西门庆的疲惫,而我却只觉得他疲惫不堪。当初结亲乔大户时,他的反应很多,按照西门庆的性格习惯,无论满不满意,他都会有话说。有时别人喝酒,他也要管一管,说家里现放着有酒,怎么又叫人买这个?如今的他,是能省些气力就省些气力。


这也不是书中第一次写过年,潘金莲、李瓶儿观灯嗑瓜子犹在目前,宋惠莲嘲着陈敬济放烟火,众妻妾走百病,也都仿佛是昨日事。可这一次过年,作者是头一回在一章之中从腊月二十几日写起,一日一日的,一路地写到了正月十二。这样地“数着手指头过日子”,大概皆因西门庆来日无多。作者如电影导演一般,巨细靡遗演出一件事的过程,也是令观众隐隐觉得,大半要有事发生。这样的写法,纯是白描,一点不讨巧,很多地方流水账一样,读者只觉掉进西门庆的日子里,逐日拜节、吃酒,迎来送往,冗繁不堪,疲于应付。


《金瓶梅》书中这一回,也可以和《红楼梦》里的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对比一起看。《红楼梦》跟《金瓶梅》所学到的热闹中的不祥之兆,琴声里的变徵之音,也尽可看到。它们同是不朽的现实主义作品,同是过年,作者的笔力都惊人,写得都极细致、极真切。


前者有前者的气象,后者有后者的气派。不过前者再气派,终究也只是地方官宦,五品武官家的热闹。礼节上虽然也繁冗,可它能有多少口人?多少历史?年除之日,书中只是写“西门庆烧了纸”六个字,又写他“到于李瓶儿房灵前祭奠”。隔日是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西门庆早起官戴起来,又是“天地上炷了香”六个字一叙而过,后来他开始出门拜节,在家摆酒,各种迎来送往了,才热闹起来。


对内的,他只是给诸位兄弟、帮闲、伙计发年节酒肉米银,给院里的粉头衣服银子,以及吴月娘少不了的给庵里的薛姑子送米面银钱打斋。他主要是对外的官场交际往来。


宁国府、荣国府就不同,世袭贵族家庭过年,对外交际一概不论,一个祭宗祠的繁文缛节就已经非常吓人,那种大家的气象,规矩的森严,那种一步不能少,一丝也不能错,人人有事做,个个有安排的肃穆,简直令人叹为观止。这是两部书需要对着看的乐趣。


写性,全书也没有过这回这样密,这样图穷匕见、花样备至,像是末世的狂欢。


《金瓶梅》的艺术批评中,有一种说法认为即使删掉书中的所有性爱描写,也不妨碍它的艺术价值。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金瓶梅》的艺术价值固然不会因性爱描写的删除而发生伤筋动骨的折损,但是它的存在也并不是不必要。第七十八回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在一个世俗的地方官宦和商人那里,性即是他人生的乐趣和目的之一。他的性格,也再没有一个时刻会比性爱的时刻更易察,更赤裸裸,更逼近他的生命真实。


从腊月到正月,西门庆的性对手中,既有世代簪缨、豪门巨族的贵妇,也有仆人之妻;既有正经娶来的妻妾,却也有妓女。她们中有新欢也有旧爱。前一回,西门庆刚和院里的粉头郑爱月、下人贲四的老婆贲四嫂(叶五儿)接连发生关系,这一回他又再战贲四嫂(叶五儿)、王三官儿的母亲林太太、奶子如意儿(章四儿)、潘金莲、下人来爵的老婆惠元。


和这五人,除了与潘金莲是虚写(避免和下一回犯重),其余都是实写。


西门庆不同的性行为代表了他不同的性心理。新欢贲四嫂和惠元,西门庆的动作直接,粗暴,看上去毫无感情交流可言,只有兽欲。与贲四嫂、惠元的第一次,他都是乘着酒兴,搂住亲嘴咂舌,“按在炕沿子上”干个不亦乐乎。对旧爱,他的性爱手段,也是突破性的。甚至有的含有性虐的性质。他命郑爱月品箫,在林太太身上烧香,令贲四嫂品咂,使王六儿效仿葡萄架的姿势……这三回,他几乎用尽了书中曾写过的所有极端性爱手段。


做爱时,他又让如意儿自言“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亲达达了”;他穿着何太监奉承他的天青飞鱼氅衣,带着淫器包儿和香,比预约的提前一天去王招宣府上,“安心要鏖战”林太太……他生命里已经没有了李瓶儿——那好像曾经有过的一点儿真感情——在他生命的后期,他只剩下疯狂的占有欲,比之前更甚。这是他的疯狂,也是他的空虚。仿佛只有更强烈的刺激,更深刻的占有,才能让他得到满足。


在他与林太太的一段性爱描写中,作者全用“战争语”,使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一个是迷魂阵上的酒金刚、色魔王,一个是摄魂旗下的粉骷髅、花狐狸。此处词话本比绣像本更多出数十字,一派肉欲横流,炽烈非常。在作者这些关于性爱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到的西门庆作为一个个体的局限和可怜。


作者没有让他的人物具备反思的力量。越得意越任性,越征服越怀疑。西门庆心里也知道那些人爱他的是什么,他也陶醉在这样的爱里,可是他还是想要用更强的权威感和性能力,一再一再地验明别人对自己的爱。在这样的潜意识的环抱中,他如渴饮海水,却越饮越渴。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他的将死是一次必然,因为他已经无法按捺和控制自己的欲望。


他是一匹驿站上送快信的马,已经跑了千里,生命的最后一百米却更是在惯性和自我的鞭打下夺命狂奔,收不住脚。他必将四蹄扬起、目眦俱裂,倒在路边,这是他唯一的下场。他又像是从悬崖坠落,重力加速度的巨石,越到最后下落的速度越快。



这些女人,她们都是西门庆成功的“标志”和“人形碑文”,她们的肉体上錾刻着西门庆辉煌的猎艳人生。也正合着书中第一回所言:“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肉蒲团》里有句话:“女色的利害与此一般,常服有阴阳交济之功,多服有水火相克之弊,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畅,当饭则有伤精耕血之忧。” 看上去西门庆是征服和占有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其实也可以说他是把自己的肉身一块一块碎在了她们身上。此三回作者集中而巧妙的把她们都安置在这里,也是让她们一起成为西门庆的掘墓人。一个阶层也不缺,一种类型也不少。


这回中,同是仆人之妻的贲四嫂和惠元是之前宋蕙莲故事的双重再现。若说当年的宋蕙莲是从贪图西门庆的小利——玉箫送来的蓝缎子——开始,则如今的贲四嫂只需要西门庆托玳安捎个话给她,就可以被他拿下。贲四嫂还先捎来自己的一方红绫织锦回纹汗巾子给西门庆表示同意。这实在是没身份没廉耻到无以复加。


说到惠元,比较本书之前的第二十二回也可知,宋蕙莲当时在仪门遇到喝了酒和自己撞了满怀的西门庆,被拉着亲了个嘴后,“一声没言语,推开西门庆的手,一直往前走了。”而惠元被亲了个嘴,却“一面就递舌头在西门庆口中”。


遇到宋蕙莲时的西门庆,不禁“口中呐呐喃喃”说着勾搭诱惑的话:“我的儿,你若依了我,头面衣服,随你拣着用。”而此时的西门庆,已经什么都不需要说。


这里我不是要说宋蕙莲比贲四嫂和惠元的道德更高级,而是想说明,此时的西门庆已非当年的西门庆。第六十九回文嫂向林太太介绍西门庆,曾经这样说:“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段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府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


他本是一个开生药铺、贩药材的商人的儿子,四五年里靠着卖官鬻爵与几分聪明与运气一路走来,此时真可谓“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如今似乎没有什么“官”他是拿不下的,没有什么“财”他是挣不来的,没有什么“色”是他征服不了的,没有什么“酒”他是喝不上的,也没有什么“气”是他不敢使的。西门庆号“四泉”,“酒色财气”,他于此“四全”。他的贪欲终于要反噬他,他的人生也终于要结束。



《金瓶梅词话》影印明万历本,批注应为美国汉学家和翻译家David Tod Roy所留下的


这一回的一开头,其实就埋了伏笔。看罢全文再回看,就会发现西门庆死亡之信,从诗(词)中已经透出了。开篇的这段词(诗),绣像本和词话本有所不同。


绣像本作:“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床下笑来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


词话本作:“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生淑几回。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至大寒开。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吹葭动细灰。已有岸傍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


绣像本之词是按照北宋欧阳修的《南歌子》改的,惟有后两句不同,将“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改作了“等闲含笑问狂夫,笑问欢情不减旧时么?”。词话本的诗却是本于南宋朱淑真的七律《冬至》,也做了小的改动。第二句的“淑气回”,改成了“淑几回”,“梅花先趁小寒开”改成了“梅花先至大寒开”。因为这几个地方或几个字的改动,前者将夫妻恩爱情转为诘问,后者将节令正常更迭换为了人生起伏的喟叹,并隐有不吉之兆。


单从这一词一诗的格调来看,绣像本比词话本更娟丽,全用闺中语。而词话本是以风物来引领全文,看似不沾人情世故,却如有隐隐雷声。二者并无高下,只是气质之别。一秀气一疏阔而已。


同样传出晦暗不祥征兆的,还有来往人物和具体情节。


正文开始,先是荆都监荆忠上门谢西门庆保荐之恩,接着西门庆送礼感谢宋御史宋乔年,御史回书并送来一百本历日、四万纸、一口猪。《金瓶梅》作者惯在人名上做文章,这里也如此。年节之下,荆(荆棘)忠(终)上门,宋乔年(送乔年)发拜帖,收一百本历日和四万纸(事完止)和一口猪(一口诸),都预示着西门庆来日无多,一家数口也因他的去世将“诸事完止”。


这样的谐音趣味,还有前、后文的云理守和月娘结亲——如张竹坡评:“云月结亲,是晦暗景象,是空濛景象”;苗青送楚云——楚云自巫山云雨、襄王一梦而来,所以也只是一梦,终不得下文;林太太与贲四嫂(叶五儿)——败叶辞林,一片冬至之景;来爵与惠元——来爵原名“来友”,现在去“友”改“爵”,意为将来西门庆“人绝”而“友去”。惠元,则是“晦元”之意……像《红楼梦》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西门庆在正月二十一死了,并没有撑过元月。


也许有人对这种名字的谐音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古人幼稚。孙述宇先生说这像菲尔丁、谢立丹(Sheridan)等人所用以点出人物特性的“标签名字”(Label name)。我也觉得,一切小说不过是作者讲的故事,人物均来自无中生有。本没有什么可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细想起来,这样的名字增加了一点小小的趣味,不妨碍阅读,更可供解读,不是很好吗?何况,人对天地万物的知晓,实不足万一。处天地之中,每个人因为自己的禀赋、性格、气质,导致身边所围绕的气场,也各各不同。有祸福相倚,有吉凶交叠,有生灭转化,不正是天地之常态?人的命运,不也正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



这一回里,最需要着眼的还有大篇幅的潘金莲故事。它的篇幅之多,细节之富,故事之完整,远超其他所有诸事。这几段文字放在这里,简直看上去像西门庆死前最大的一处逸笔。写她插嘴西门庆与贲四嫂之事及对潘姥姥不孝,写法又几乎全用冷调,而且一冷到底,使人目瞪口呆。不细察之人,大概只会匆匆放过,也全不去理会作者为什么要腾出手来写这些。


先是西门庆和吴月娘谈到贲四不在家,没人扎烟火时,潘金莲在旁边插嘴:“贲四去了,他娘子儿扎烟火也是一般。”被西门庆瞅了她一眼,并说她:“这个小淫妇儿,三句话就说下道儿去了。”潘金莲在此处的话仅此一句,十五个字,被西门庆说过之后,她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争辩。此处作者所要写的,我想恐怕不仅是潘金莲的机智,语言的辛辣,也不仅是西门庆这一眼,而是此时潘金莲的心情。


潘金莲自从入了西门庆家门,她一直像是一个斗士,掐尖捏酸、听篱察壁、挑拨栽赃、杀人害人,自己再怎么淫荡,她也仍盼望彻底斗倒所有人,她为的都是西门庆的爱,也是她自己。不幸的是,她的斗争对象却常换常新,孟玉楼、李瓶儿、宋蕙莲、李桂姐、如意儿、王六儿……,现在又有贲四嫂,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等着她去争,去打,数年过去,经过若干变故,此时的她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她。或许她也倦了。但她的倦不是退缩,而是变成了恨的进攻。


这次她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在进攻时令西门庆觉得她是“醋意多”而“恨意少”,她的话平淡又有讥讽,表现得对西门庆那么冷。


后几回她的表现也可以证实:为什么她把盒里仅剩的三颗胡僧药一股脑用酒喂给了西门庆,完全不管他的死活;为什么她可以在西门庆几乎不救的情况之下,还要骑在他身上和他做爱,弄得西门庆“死而复苏者数次”;为什么西门庆死了,头七当中,潘金莲就和陈敬济搞在了一起,两人“或在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


西门庆和她那么多次,她不会不知道这药的厉害。这不是一个“淫”字可以完全解释的,里面还有“得过且过”和“不管不顾”。虽然她一直是一个过眼前日子的人,但此时她的心情恐怕和现在的西门庆也差不多。他们都有一种末世的疯狂,只不过表现不一。


至于她和陈敬济,也不是因为她全无心肝,西门庆和武大对她的意义到底不同。然而此时的她待西门庆,却也如她当初待武大。他们都在她的手里吃了要命的药,又看着她在自己的灵前与别人苟合——这也是西门庆的报应。


在这几回中,我们感觉她不再把西门庆当作爱的人,而是当成一件有权势的、可以依靠和获得满足感的性具。大概这是她嫁给西门庆之后,头一次西门庆在她的眼里,人的意义小于性的功用。


这一回中她和潘姥姥的故事,也是极言她此刻的心狠。她对潘姥姥的态度一直恶劣,也一直很吝啬。可是都没有这一回这么尴尬。


潘姥姥坐了轿子筹了礼上门贺节,因没有六钱轿子钱,而让潘金莲出,她坚决不出,把潘姥姥晾在那里。是孟玉楼看不过去,给了钱才算了事。后来潘姥姥走到她房中,又被她“尽力数落了一顿”:“你没轿子钱,谁叫你来?恁出丑百划的,教人家小看!”,“……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关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说得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晚上潘金莲要和西门庆睡在一处,又把潘姥姥赶到李瓶儿房里睡。潘姥姥看到李瓶儿的灵,想着她的好处、自己女儿的坏,不禁又发了一通感概。后来潘金莲唯一的“朋友”春梅来看她,为潘金莲说了一番话,才算了事。初十,过了潘金莲生日,因为月娘请孟大姨和她的大姐来吃酒,潘金莲听着多心,又赶着潘姥姥走,并说:“他(月娘)明日请他有钱的大姨儿来看灯吃酒,一个老行货子,观眉观眼的,不打发去了,平白叫他在屋里做甚么?待要说是客人,没好衣服穿;待要说是烧火的妈妈子,又不像,倒没得叫我惹气。


潘金莲出身不好,潘姥姥一向穷里穷相,何以作者要在这里再极力表一回潘金莲自卑、不满和恶劣?这大概是写潘金莲的怨愤,于此到了极点。目前她对于自己在西门庆家中的地位也近乎绝望。她把这个归结为自己出身不好,没有钱,潘姥姥的出现,每一次都仿佛在提醒她,她的出身是多么不堪。而李瓶儿,她即使死了,也是她永远的敌人——因为她让潘金莲看到了自己的边界:她永远都不可能得到西门庆对李瓶儿的那种爱。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潘金莲和潘姥姥也都是可怜人。潘金莲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人,遇到了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实。这样的绝望,我想也是她下一回中做法的心理依据。同时,作者在西门庆之死前一回极力摹写这样一大段,也看得出他的笔力和布局实在惊人。


这一回还有一段极精彩的地方,便是作者终于安排何千户的娘子蓝氏出现。在这里,我永远无法忘记西门庆那双涎瞪瞪、血红的眼睛。


身体疲劳不堪的他,本已经在酒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被应伯爵叫醒后,忽听得玳安来报:“王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了。”这时他竟然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首,偷看他上轿。”真难为作者,他将一个色鬼、馋鬼、饿鬼描写地如此宛在眼前。那种觊觎、霸占之心,就像守财奴看到了地上失落的金币。


这同时也是非常悲凉绝望的书写。因为西门庆不可能再会得到她。正如西门庆终于没有见到王三官儿娘子黄氏,终于没有等到楚云。他筹备好的古董买卖,批文下来了,他也终于没有能做成。人想做的事情所需的时间,永远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长。


毕竟第七十九回,就是西门庆生命真正的收梢了。


在西门庆那日走日窄的、华容道般的小径上,他人生的黄昏里,还有两个人在提刀跨马、磨刀霍霍地在等着他,那是他至淫的、致命的两个对手——两个六儿:潘金莲潘六儿、伙计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古人以一二三四五皆为生数,而“六”却是老阴。她们双六齐至,如两把“伐性之斧”,终会将西门庆砍毙于裙下。

 楼主| 发表于 2018-4-22 02: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张敞:叹浮生有如一梦里——西门庆之死 

 2018-04-22 张敞 大家



明清长篇小说的艺术顶峰,现在公认的不过是三部书:金圣叹腰斩的、施耐庵七十一回本的《水浒传》、笑笑生一百回本的《金瓶梅》、曹雪芹八十回本的《红楼梦》。


《水浒传》诲盗,《金瓶梅》诲淫,《红楼梦》诲不肖。三部书的主角均是溢出于主流价值观以外的“负面人物”,且作者都仿佛是那么一路欣赏地写来,似乎颇为流连。按道学家的理论,其他两本似乎也应该像《金瓶梅》一样被禁——还好他们只看到了“淫”。


从文学和社会学的角度来谈,他们比平庸正确的人物值得书写得多。他们的身上纯是一派天理昭然,是我们自己或身边人朴素的影子。蛮横义气,自私贪婪,纯净不屑……那都是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有的——容易被义气所使,会被欲望所缠,始终忖度着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他们体内放肆和杂揉着人的动物性、孩童的纯净感、价值观的复杂状态,好像全世界人类的原始生命影像全息于这样的人物身体内。如此活泼,这样闪烁,无所谓时间和空间,不在乎姓字名谁。


西门庆,他本是《水浒传》“武十回”四万字里的配角人物,在第二十五回中被武松抛下狮子楼,并一刀割了头。是《金瓶梅》的作者笑笑生把他从武松刀下抢出来,让他从行医的胡老人的茅厕旁,在一个“蹶着大屁股”的丫头的眼中,屎遁、尿遁般地逃脱,多活了六年、七年。


这是一个作家顽皮的鬼脸或生命魔术。却也是《金瓶梅》一百回巨著的真正出身。它同时是一个天才般的逃逸,一个美妙的金蝉脱壳,西门庆因此于“腌臢处”逃进了《水浒传》的平行时空《金瓶梅》。


引用第一回中的话“生我之门死我户”,这也像一次西门庆新的、奇怪的降生,不妨理解是行医胡老人家的那个胖丫头的私处生下了他,最后再由潘金莲的私处为他收场。西门庆逃进的是医家的院子,大概因为医者亦通着生死,西门庆生命的最后,何尝不是因为胡僧药和庸医的帮忙,才导致了终于的死去?


作者一丝不乱,布局经营皆有哲学味。西门庆才一逃出来,就已经注定了他终究会死在自己的欲望之上,这比他死在武松之手更好。


自《红楼梦》被熟读和世俗化以来,“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句话被无数人说了很多年,已快成了俗语,然而能真正深味的人恐怕不多。较之《水浒传》和《红楼梦》,《金瓶梅》更了不起的其中一个地方是,它写完了各个主要和次要人物的下场。


一部《金瓶梅》,是佛家所言的“成、住、坏、空”。这件事施耐庵没有做(或没做好),曹雪芹没有做完。


以绣像版回目为例——按我粗略的分法——从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到第三十回《蔡太师擅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乃其“成”。从第三十一回《琴童儿藏壶构衅,西门庆开宴为欢》到第五十九回《西门庆露阳惊爱月,李瓶儿睹物哭官哥》,乃其“住”。剩下的四十一回都是“坏”和“空”。


若第五十九回官哥死是天上落下来的第一片雪花,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天降小雪,再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的死,人间已经转为暴雪,寒冬已至。后面的二十一回,“燕山雪花大如席”,好像完全失控。要等到第一百回春梅死,整本书才如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诗句“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一场大雪仿佛收拾了所有的不堪和芜杂,让天地重回琉璃世界——其实也不过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


戴敦邦绘《金瓶梅人物谱》



西门庆死的这一回——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是站在“坏”与“空”转折点。往前看,人生还是好时光,虽然西门庆死了最爱的女人李瓶儿,未来说不定还有黄氏蓝氏,不见得比不了;往后看,西门庆一个人的去世,竟将他一个家庭及身边数十口人全面拖进了末世。未来死走逃亡,天下大变,怎一个枯索和惶惶了得。


前七十九回中重要人物的人性,那些巧言的、蜜语的、逢迎的、吹捧的、帮扶的、贴靠的,都将在西门庆死后的二十一回里显露无疑;那些亲的、热的、密的、紧的、藏的、隐的关系,也都将逐步水落石出,验出真金或顽铁。故而西门庆之死的这一回,作者要一手打理西门庆,令其必死,一手又要次第打理众人,使炎凉初显。


第七十九回的回目——“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凡十四字,也如上下联,前面是死,后面是生。但前面是真死,后面却未必是真生。


第一百回里,孝哥作为西门庆的遗腹子和赎罪的分身,十六岁上被普静禅师起名“明悟”,一阵清风化走。像西门庆的第一个儿子官哥做了道士,起名叫吴应元(无因缘)。孝哥也和这个家“无因缘”。因此,这里的一死一生构成的对比,没有给人带来任何宽慰。我们也已经太熟悉西门庆,他的死让人心情复杂。


清代的点评者文龙曾说:“看至此回,忽忽不乐。或问曰:岂以西门庆死已晚乎?曰:非也。西门庆早死,安得有许多书看。曰:然则以西门庆死得太早乎?曰:非也。西门庆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曰:然而奚为不乐也?予乃叹曰:世上何曾有西门庆哉!《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


西门庆死的这一回,接着上一回写起,时间是重和元年正月十二日夜里,此时离西门庆之死还有九天。我们看到他奸耍了下人来爵的老婆惠元后,又回到卷棚里和应伯爵一众人饮酒。这段文字我数了一下,约五百字左右。这五百字除了一般的迎来送往必须交代的话,主要写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应伯爵问西门庆明日去不去为花大哥过生日,西门庆回答:“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罢。” 词话本还多了几个字:“我慢慢儿去递杯酒。”多得这几个字很妙,“慢慢儿”三个字,在这里像双关描摹西门庆身体的艰难。


“慢慢儿”或“慢慢”在《金瓶梅》里用得好的一处,还有第三十七回西门庆要冯妈妈到王六儿处说项,替自己当淫媒。“婆子打发西门庆出门,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牛皮巷妇人家。”一句话写的她何等有条不紊,何等老练,又何等算计。正是因为有“慢慢”二字,感觉她在路上已经把一切的说辞及回复的可能性都想好了。这样的三姑六婆是可怕的,这样的民间智慧,若让她知识再多点儿,便是苏秦张仪,可以合纵连横,是绝好的外交家。


《水浒传》第十七回里,也有“慢慢”用得好的一处例子,彼时抓捕晁盖的文书下来了,宋江知道后吃了一惊,十万火急之下,他有意要与晁盖通风报信。他先是“飞也似跑到下处”,“慌忙的跳上马”,后面跟的一句是“慢慢的离了县治”。这一急一缓,可以看到宋江是多么得有城府,背人处和当面处完全不同。他离开县治时装作只是随意骑马走走而已。这三字此时不像动作的表达,而完全是一种心事如画。写环境,写氛围,写心事,只此三字便足,我们仿佛看到宋江背后有很多双眼睛,而他是这样得故作镇定。


第二件事是写西门庆疲劳不堪,酒席上,“不住只是在椅子上打睡”,醒了看见大家起身,“只顾拦着留坐,到二更时分才散”。


二更相当于现在的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按说也不算太晚。但此时西门庆元气耗散的很厉害,需要强力才能支撑。这样的勉强支撑或许有人不懂,我想此时他不见得是好酒,也不见得是好热闹,我想是因为他世故。


第一回,西门庆在家中与吴月娘闲聊,提议结拜十兄弟,他的理由是“明日也有个靠傍些”。吴月娘说:“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的你多喱!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咱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


这正是西门庆比吴月娘高明处。吴月娘只看到别人靠着西门庆,却看不到西门庆也需要人靠着。这批帮闲前呼后拥,对西门庆的每一天都有非常正面的价值。有人靠着他,也正说明他的成功,衬托他的威仪——也没有一个暴发户的身边不是热热闹闹的。


若没有这些人,他在李桂姐处撒气使性之后,无人帮他斡旋和粉头的关系;他书馆里的人,店里的伙计,张二官、王三官家里的新动向,坊间新的生意,衙门里兜揽新官司、接受新贿赂挣钱,逢迎官员喝酒取乐,也是靠这些人去引荐,来八卦,递关系,通门路,造气氛……


他还曾对吴月娘说:“自我应二哥这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若说他是为兄弟情,就错了。这里句句都落脚在实用主义。对比可看的是第三十五回他对白赉光(词话本叫“白来抢”)冷淡的态度,以及第七十六回、七十八回,他如何接待新袭了职的云理守,又如何与之结了亲,那种完全由他营造的尴尬和热烈,较全面的体现了他的真实。


西门庆是一个“敲敲头,脚底板会响”的人,他不是一个简单平庸的暴发户,“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贾宝玉最瞧不起的八个字——放在他身上最合适。以钱邀买人心,令其为他办事,他身上更有着《水浒传》里宋江的影子。


金圣叹对宋江初见李逵,便立刻给了李逵十两银子的事批道:“以十两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若使西门庆不死,他的银子也算得上买通了天下男女,几乎所有男的都为之效劳奔命,几乎全部女的都为之迎奸卖俏、投怀送抱。他的得意怕不亚于宋江。


西门庆和这些人的关系,又是虎与伥的关系,养鹰的人和鹰的关系。


第五十四回数兄弟一起喝酒,应伯爵讲笑话,失语说道:“赋(富)便赋(富),有些贼形”。这句因为像是骂西门庆,被常峙节点醒后,应伯爵这样一个灵巧受宠的人,遂“满面不安”,自罚了数杯。为了弥补,他又讲了一个“孔子西狩得麟”的笑话,不想一句“这分明是有钱的牛,却怎的做的麟”,越描越黑,吓得他“慌忙掩口跪下”,说“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


应伯爵这样的诚惶诚恐,西门庆对他们虽然不必,但也会下意识让自己处处妥贴,使场面周圆。如果蔡太师们是他的天,应伯爵们就是他的地。他是不会也不能偏废的。这是他的聪明,也是他的难为——当然也是一种处世的辛酸。正月十二日夜这样的透支体力,也让他的身体更衰弱了。


第三件事是四个唱的坐轿子去了,西门庆叫住李铭,告诉他:“我十五日邀请你周爷和你荆爷、何老爹几位,你早替我叫下四个唱的。休要误了。”李铭问他要哪四个。他说:“樊百家奴儿、秦玉芝儿、前日何老爹那里唱的一个叫冯金宝儿,并吕赛儿,好歹叫了来。”


四个人名的玄机在冯金宝儿。这是作者的一石两鸟之法。


一方面,我们很熟悉凡是西门庆着重点出的人,正是他想要有些首尾的人。这说明他身体虽垮,欲望仍炽。就像第一回,西门庆提花子虚时,猛地对应伯爵和谢希大说起李瓶儿:“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


另一方面,这又是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在第九十二回,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把冯金宝儿弄到了家里来,并因此逼死了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事情搞到吴月娘要跑去大闹,把冯金宝儿打了个臭死,又告到衙门里打了十板,把她发回原司院当差,才算结了冯金宝的故事。


作者的故事虽然是编的,却像真的,因为完全是趁水生波。真实的人生就是这样,比传奇还传奇。丈人生前看上的人,被女婿搞到了手,最终还逼死了自己的女儿。一波三折。


若西门庆在此处提别人,效果就没有了。笑笑生一笔决不肯做一笔用,一定要用无数的经营和苦心埋伏在其间。这些人物和事件,仿佛也只等时辰一到,便全要翻山越岭、纵跳呐喊杀将出来。使读者怵然心惊。全篇的文气也因此才如山鸣谷应,鼓角相闻,产生出一加一大于二的化学效果。


500字之后,为了让读者眼中仍能看到西门庆涎瞪瞪的眼睛,作者也没有忘记补叙一下上回出现的蓝氏和惠元。月娘对西门庆说:“何大人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欢六姐,又引到那边花园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项也赏唱的许多东西。” 第二天,正月十三一早,西门庆又使玉箫给下人来爵的老婆惠元送去通奸的好处——像之前对下人来旺的媳妇宋蕙莲那样。


“喜欢六姐”、“花园”、“赏唱的许多东西”,加上前文说她样貌,这几处,分明是让读者和西门庆的心中、眼中出现一个李瓶儿。作者给了读者“或许后面还有故事”的希望,也给了濒死而不知死的西门庆一个没有可能的意淫——当然最后都没有结果。


这一回,也不止李瓶儿、宋蕙莲,西门庆此前淫过的所有妇女,似乎都以各种方式“回来”了。或床上交锋,或登门上户,或在别人口中,或映在作者笔墨里。也照应了第一回的几句:“罗袜一湾,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她们都是西门庆的掘墓人,一起来为西门庆送行。


《金瓶梅》两大版本:绣像本和词话本




文章后来进入本回的主题——用西门庆最后的两次性生活来使其必死。这两处一路单线叙事,单刀直入,毫无遮掩。又直白,又残忍,是全书中我最不敢看、也不忍看的地方之一。


从第七十七回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类似PSAS患者(Persistent Sexual Arousal Syndrome,中文译为“持续性性兴奋综合症”)。


他关于性的表达,有迅速而热烈的占有,有气势汹汹的征服,有求而不得的意淫,有将李代桃的解渴,有使用新的性具后的兴奋,有各种性爱极致手段(捆绑、烧香、后庭花)的宣泄……明明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还在设计、奋力达成自己欲望。这一回,虽更多是他的疯狂导致的惯性。可这惯性之凶猛,令他百死也难有一生。


第一次性爱是与王六儿,书中是徐徐写来的。


正月十三日早晨起来,西门庆还是身上没精神,躺在书房,让王经给他捶腿。月娘问玉箫:“你爹吃了药了?在厢房内做什么哩?”玉箫道:“没言语。”三字使西门庆颓状如在眼前。然而此时的厢房内,王六儿已经让兄弟王经捎来了淫具,勾西门庆上门。


这是一包儿“美丽的生命绞索”——“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安放在尘柄根下,做的十分细巧功夫。那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都缉着回纹锦绣,里边盛着瓜瓤儿。”这也不禁让人想起第七十三回潘金莲为他做的“白绫带子”。


多美好的东西,又有慧心,又有巧思,还下了偌大的功夫,甚至带着体温。王六儿的一柳儿青丝不只妩媚,更带着相思之苦。情人捎来这样的东西,怕不束手就擒?果然“西门庆观玩良久,满心欢喜”。他甘心把自己的头颅套在这样的带子里。


昨日他才推了花大舅生日,也许已经打算今日不出门,可他见了这些,却陷入了“凝思”。这二字很妙,几乎可以看到西门庆恹恹思索的样子。他后来的所有安排,也都在这二字中。


午饭后,他告诉吴月娘,他要去“狮子街”铺子里和吴二舅喝酒。当然喝酒是假,真喝酒就应该去花大哥生日酒席上喝。但他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他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住两次硬仗。他只选择了性。


喝酒的地方在“狮子街”,这不是个好去处。在这里,武二郎曾错打死了李皂隶,让西门庆得以逃脱。花子虚之前被西门庆霸了家产,也是被排挤到这里,终于一命呜呼。两条冤魂——武大、花子虚——恐怕都正伏在狮子街等着索命。


正月十三,狮子街灯市已起。西门庆走来,只见“车马轰雷,灯毬灿彩,游人如蚁”。又有四句韵语“太平时序好风催,罗绮争驰斗锦回,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楼上喝酒时,笑笑生继续插叙一句“楼窗外就看见灯市,往来人烟不断,诸行货殖如山。”


为什么要写这许多?我想这不过是笑笑生令天地一片喧嚣热烈,特意在西门庆眼前一照,要衬出他之后急转直下的凄凉晚景。三十三岁的西门庆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以后他都没份儿了,这是他临死前见到的最后的人间热闹。


吃过了酒,西门庆特意嘱咐:“将这一桌酒菜晚夕留着,与二舅、贲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西门庆心细如发,笑笑生也心细如发。有此一句话在,就知道西门庆是一个久惯牢成做贼的老手。若不嘱咐这一句,倘酒菜被拿回了家,月娘势必要问西门庆怎么没有回来,他和王六儿的事也就露了馅儿。


我们看到,在去王六儿家之前,笑笑生叙了这么多,却无一句废话。他不光令我们相信身体不适的西门庆必有这一趟,还看到他是如此的色心如燃。这绝不是晚明一般色情小说直白浅陋、索然无味的写法。


我们眼睁睁看他费了心机,立了巧宗儿,躲过家人,揣着新的淫器包儿,情热热,意融融,三不知地就踏进了鬼门关的第一道门。像是词话本开头的八句诗中的一句所劝诫的——“争先径路机关恶”。


此回做爱,王六儿也几乎使出所有手段。使人想起牛峤的《菩萨蛮》:“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她让冯妈妈端上了壮阳的“猪肉韭菜饼儿”;她知道西门庆喜欢在灯下做,便把灯台移在明间;她知道西门庆喜欢红睡鞋,便也换上“大红潞绸白绫平底鞋儿”。这样的百般逢迎,使人看到一个女人为了利益,可以把身段低到什么样的地步。其实王六儿对西门庆可以说是“毫无感情”,从后一回她怂恿韩道国携银子逃跑就能够看出。她还不像潘金莲,对西门庆有诸多复杂的情愫。


西门庆欢喜不禁,也使上了新的“青丝同心结托儿”,又吊起她的腿,效仿葡萄架一回,西门庆嘴里还说:“淫妇,你想我不想?”他最爱问类似的话。这是他的自大自信,也是他的怀疑。


每一次,他也都在女人的奉承中得到了极大的精神快慰。好像他征服的不仅是这些女人,还征服了她们背后的男人。


无论那个男人是大官大宦(如林太太的老公王昭宣),还是他的兄弟(李瓶儿的老公花子虚)、他的下人(王六儿的老公韩道国、宋蕙莲的老公来旺、叶五儿的老公贲四),抑或众多其他嫖客(如粉头李桂姐、郑爱月的其他客人),甚至没见过的路人(如意儿的老公熊旺),这些人都让他有战胜的欲望。


他是堂吉诃德,追打着“情妇唯一的爱”这个巨大的风车,来实现自己无厌的满足。这种满足对他们的刺激,恐怕不亚于生子加官。在一个官僚、富商、暴发户看来,最了不起的成功也许便是这个吧?


这样的时刻,真使我们既理解他,又可怜他。弱水三千,他越饮越渴。这也是为什么他从去年四月中旬到如今,得了胡僧药才九个月,和潘金莲的最后一次性爱时,百十丸药就只剩了四丸。以他的个性和痴狂,每次的性爱,他也都希望一次比一次更强,他不可以输人,更不可以输阵。所以他花招频出,性虐加码,用性药也成了瘾,这样焉能不死?


此回在西门庆和王六儿初见面时,还有一段写王六儿抱怨春梅骂了申二姐。这一大段,是为后二十一回春梅的得势预做铺垫。而此时的西门庆一身寒冬气象,也是靠他再次递出春梅,方便“冬去春来”。


做爱前后他们一共喝了两轮酒,睡了一觉,许了王六儿一套衣服,西门庆就出了门。


“这西门庆身穿紫羊绒褶子,围着风领,骑在马上。那时也有三更时分,天气有些阴云,昏昏惨惨的月色,街市上静悄悄,九衢澄净,鸣柝喝号提铃。”


看笑笑生文笔,一路阴惨惨。西门庆身穿“紫羊绒褶子”,色调绛深暗沉;“围着风领”,天冷相;“三更时分”,子时,阴阳交替,伏冤魂出没;“有些阴云”、“昏昏惨惨的月色”、“街市静悄悄”、“九衢澄净”,是上下左右阴郁惨淡,空寂无人;“鸣柝喝号提铃”,鸟鸣山更幽,偶有一两声巡更人的梆子声,显得更空洞。


“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仿佛四处都是鬼和动物的眼睛。


还记得第七十一回,李瓶儿托梦给西门庆说:“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花子虚)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奴言,是必记于心者。”这里正是呼应前文,为花子虚的冤魂索命营造气氛。


“打马正过之次,刚走到西首那石桥儿跟前,忽然见—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扑。那马见了只一惊躲,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花子虚果然来了。


一惊之后,西门庆醉中加鞭,一路昏昏噩噩任马跑到门首,下马后腿也软了,被左右扶进潘金莲房中。此时书中写道:“这不来倒好,若来,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螟蛉饿鬼撞钟馗。’”


西门庆终于遭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对手潘金莲。


潘金莲对西门庆的情感,从挑帘相遇到王婆子家偷情,到害死武大,到娶到家里,到唆使打了孙雪娥,到逼死了宋蕙莲,到看着李瓶儿得宠,到用计策害死官哥和李瓶儿,再到看西门庆喜欢的女人层出不穷……早就发生了无数的变化。她此时的怨愤,远超过当初的爱。她早就应该觉得无论她怎么争抢,都不会把西门庆拉在身边了。


记得第五回,刚害死武大时,潘金莲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费心!”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而第三十一回,潘金莲因为丢壶的事挑唆西门庆,不想被骂了一句。潘金莲恼羞成怒,背地里骂:“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每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着两个毴窟窿吆喝人。”第三十五回潘金莲又挟恨骂背后骂西门庆:“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更变得如今像他哩!”


“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西门庆赌的咒自己忘了,潘金莲却没忘。


潘金莲经历过王昭宣的死,又经历了无心害死张大户,以及有心害死武大郎,这些从小生活的艰难和长大后的颠沛,恐怕让她觉得只有保全自己才有未来,谁都靠不住,得过且过的心态,也越来越明显,这让她的诸多举动从旁观者眼中看来非常惊人,清醒冷酷,可怕又无理。


“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西门庆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王六儿属蛇,潘金莲属龙,西门庆属虎。蛇与龙在古时都属于至淫之物,病缠死孽,西门庆被牢牢缠定。《金瓶梅》第一回又说潘金莲是“虎中美女”,与西门庆两虎相斗,自然也必有一伤。


此回的一开头,曾写吴月娘做梦,说她梦到西门庆从李瓶儿的箱子里寻出一件大红绒袍给她穿,结果被潘金莲劈手夺去,争执中,衣服被潘金莲使性扯了一个大口子。这“大红绒袍”既从李瓶儿处来,披到吴月娘身上,大概是象征着西门庆和他的家业,以及他的爱。“既然不是我的,你也得不到。”这也正是潘金莲此时的心理。


西门庆进门后,书中这样写潘金莲的反应:“原来金莲从后边来,还没睡,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此处张竹坡批到:“所为钟馗翻身也。”


也的确可怕。她怎么知道西门庆今晚必来?虽然她也许只是一个平常的、有关欲望的等待,“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就像之前若干回一样,但此处无端令人觉得惊悚。


“听到来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好像有着无穷的、静静的杀机,此时都要刀剑出鞘。


此处也使人联想到后文,郑爱月来看病重的西门庆,竟给他带来了兴阳的“鸽子雏儿”。她的动作也很吓人。“郑爱月跳上炕去,用盏儿托着,跪在西门庆身边,一口口喂他。爱月儿道:‘一来也是药,二来还亏我劝爹,却怎的也进了些饮馔儿!’”前者若是“钟馗翻身”,此处也算得“判官跳炕”了。


西门庆进了房,潘金莲见他瞬间睡倒,酣声如雷,却不禁性瘾症发作。也顾不得他疲劳,就一味摸弄西门庆,又问他药在哪里。她从“金穿心盒”里,取出最后四丸,不管不顾,把三丸全部用烧酒喂给西门庆,另一丸自己吃了。


此处妙在盒子的名字,以及妇人自吃一丸以助己性、大做一次的样子。可怜西门庆要命绝当地!


西门庆懒怠动,潘金莲却没忘记把白绫带子给他拴在根上,又给他抹上膏子药。中间的动作,两次的高潮,末世的狂欢般的性爱,恕不细表。只说在这段以西门庆先喷出精液,后喷出血水来结束的性爱的最后,西门庆几乎奄奄一息。他说道:“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这使我们想到武大临死前说“大嫂,这药好难吃……我也气闷”,显得报应不爽。


也想起第二十七回两人醉闹葡萄架,潘金莲触疼,硫磺圈又断在体内后,她所言的“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伤了奴之性命。今后再不可做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真是“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记得《圣经·士师记》里写:“亚多尼比色逃跑,他们追赶,拿住他,砍断他手脚的大拇指。亚多尼比色说:‘从前有七十个王,手脚的大拇指都被我砍断,在我桌子底下拾取零碎食物。现在,神按着我所行的报应我了。’


性爱原本是快乐的事,几为之丧命,终为之丧命——笑笑生的批判精神正在其中。


“头目森森然”一句话,也看出《金瓶梅》受色情小说《如意君传》的影响。《如意君传》中,武则天与薛敖曹交接:“后欢甚通体,著曹举腰,摇荡掀腾者数百回,乃视敖曹低语曰:‘且勿动,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后瞪目视曹,遂抱曹作娇泣声曰:‘兹复不宜如此粗率,倘若不少息,我竟而长逝矣,汝则奈何。’”


其实这一回中,潘金莲还有两次举动可杀。


一次是西门庆被庸医使药,虚阳举发,“潘金莲晚夕不管好歹,还骑在他身上,倒浇蜡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如绣乙本前面所评:“所谓只要羊卵子,不要羊性命。”


一次是月娘见西门庆不好后,焚香许愿,孟玉楼也许下逢七拜斗。书中写:“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


若说潘金莲从不信神鬼也罢了,但仅隔了三回,西门庆死后,第八十二回即写“潘金莲早晨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可见她与西门庆的感情,已经寡淡到什么样的地步。也可以知道,西门庆的死对她来说,在她的心里没有那么重要。这是她的愚蠢处。也正如后来她要嫁给武松,这连吴月娘都看得出来,她却因为欲望在眼前,导致鼠目寸光、一叶障目,终于死在武松刀下。


她不知道西门庆就是她的灯,有这盏灯,才有她的影。光即使飘忽,她也有影子在。若灯撤了,她的世界就将是永恒的黑夜。


第二天,正月十四,西门庆起来梳头,差点儿一头栽倒。此后潘金莲开始撇清,以及越来越无情。吴月娘急、追问和求医、祷告,这一大段也很精彩,只拿出其中几句细看。


一个是月娘对西门庆说:“你今日不往衙门中去罢。”西门庆道:“我不去了。消停一会儿,我往前边看着姐夫写帖儿,十五日请周菊轩、荆南岗、何大人众官客吃酒。”这样的累,就知西门庆是独木支撑的大厦,没人可以替代他。他死了也就天塌了。


一个是月娘终于逼问出西门庆昨日的去处。她不光知道了王六儿,还牵出了林太太。吴月娘骂她们时,潘金莲正中下怀,连忙也跟着骂。这时吴月娘忽然冒出一句:“王三官儿娘,你还骂她老淫妇,她说你从小儿在她家使唤来。”笑笑生真乃海一样的大才,忙中还能有如此神来之笔!它不仅一语补叙了潘金莲的出身,说她和林太太是“一丘之貉”,还令她显得可恨可笑。


一个是吴月娘请的几个医生和道士的名字,他们陆续是:任后溪、胡太医、何老人儿子何春泉、刘橘斋、刘婆子、吴神仙。谐音若连起来,恐怕就是:“人后稀,何春去?留居宅,留婆子,无神仙。”这几乎道尽了西门庆身后事。


戴敦邦绘《金瓶梅》




确认了西门庆无救,这个书中纵横了七十九回的人物,也终于迎来了自己最后的时光。西门庆临死一段,是本书写得最好的几段死亡之一。


他先是拉着潘金莲落泪:“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等到吴月娘进来,他哽咽哭不出声,又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


这些话使人觉得他是一个痴人。难怪张竹坡会联想到曹操,说“类‘分香卖履,留恋妾妇’”。


他这样精通世故的人,竟忘了“人在关系在,人亡关系亡”,或者是他不想承认、不敢想,于是说出自己最大的担心,而希望不要发生。这种人之常情,也使人觉得可怜。西门庆也还太年轻,气焰也正盛,这五六年他在身份、地位、女人、金钱上,如坐过山车一般,先是直冲云霄,到跌下来时,所以也只来得及感觉失重。从病发到去世,赍志而殁,只有短短不到十天。他连接受都还来不及。


他对陈敬济所说的一番话,则可以看得出西门庆是一个了不起的非凡的商人,他的成功原因除了“广得妻财”和“官商勾结”,智慧也绝不能抹杀。


我死后,缎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叫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叫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摧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


若以每两银子值今天五百元来计算(根据一些专家的估值),短短的五六年,西门庆挣下了将近五千万的家业。和开生药铺时相比,大概翻了整整二十倍。


从他临终的这段话也看得出来,在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人这里,他简直堪称经营的天才。每一笔账都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一丝不漏。对于之后该怎么办,他也做好了打算。


一、缎子铺、绒线铺、绸绒铺、古董批文,要么是与人合伙,要么是伙计(贲四、吴二舅)他不放心,都关掉。狮子街的两处房子也卖掉。这是他死后知道吴月娘和陈敬济驾驭不了,为了免生是非。也是他知人善断。


二、欠别人的合伙钱和别人欠的钱,一笔算清,不拖不欠。否则留着有后患。


三、留着门口的印子铺和生药铺做以后的生计,让老实肯干的傅伙计帮扶着陈敬济继续干。再尽早去把货款结回来。这是他为一家人未来衣食盘缠着想。


四、有一些散碎账目,都有合同,也要回来。他重契约,没有糊涂账。


若加上之前他对陈敬济说的“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及“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话,他就如刘备托孤一般,这发生在一个三十三岁的人身上,令人心酸。但恐怕更令人心酸的是,在西门庆“哽哽咽咽的哭了”之后,陈敬济平淡无泪地回“都知道了”。


这一回里,值得细看的当然还有西门庆丧礼的仓促,以及在西门庆死前死后,那些妻妾、亲友、兄弟、粉头的嘴脸——李娇儿偷金子、吴大舅做人情、应伯爵观察算计、蔡老娘满腹牢骚、李三黄四上楼抽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消失无踪……唯有一些亮色的,只有何千户和春鸿,一个是旧同僚,一个是新小厮。


《汉书》云:“势交者近,势竭而亡。财交者密,财尽而疏。色交者亲,色衰义绝。”这类慌不择路、薄情寡义的事情在后面的二十一回还多得是,此处便不多讲。


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西门庆像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晨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想一想,第六十二回里李瓶儿死了,如今西门庆也死了。题目里的三个字“金瓶梅”,好像梅花插在金瓶里,而如今瓶已罄(庆)。


西门庆生前并没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告别。他以为他捡了自己觉得最靠得住的、他最喜欢的几个人,说了最掏心掏肺的话。可是没想到,几天之后,这其中的两个——潘金莲和陈敬济——便在他的“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


第三十一回,刘太监点戏,叫人唱“叹浮生有如一梦里” 。西门庆年纪虽轻,也算得风光一世。他绝不会料到自己是这样的下场。


本文为张敞《金瓶梅》系列评论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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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5-8 10:0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门庆死后,该背叛的都背叛了 

 大家  2018-05-08

作者 张敞


第八十回,西门庆已死,西门一家的衰落也开始了。


读这一回如逛废园,人还是那些人——除了西门庆不在——但感觉却是那样的不同。西门庆是这个家唯一且不可替代的主心骨。他在,妻妾安然争宠,帮闲怡然寄生,伙计伏其下,情妇仰其上,官员络绎来往,金钱流水不断。他一死,妻妾失其夫,帮闲失其依傍,伙计失其掌柜,情妇失其财源,官员失其来往之由,金钱失其再生之机……


电视剧中的西门庆

上回应伯爵对陈敬济说:“你爹死了,你娘们是死水儿了。”这是冷人冷眼,偏能道破机关。


《红楼梦》里若死掉一个贾赦或贾政,不至于动摇整个家庭的根基,《金瓶梅》就不同。暴发户的突然死掉,因为他的荣耀还没有经历过若干世,也没有其他有权势的兄弟家族的依傍,家业根本就是彩虹一样的存在——钱在此时也是没用的。


不过,《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共同点是,两个家庭的衰落都是在春节后。“须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三春过后诸芳尽,各人需寻各自门”“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曹雪芹的确是笑笑生的好学生——如脂砚斋批语:“深得金瓶壶奥”。


这一回叙的是西门庆死后二七到五七的过程。从应伯爵的算计开始,到应伯爵的叛变结束,并间以李娇儿的改嫁、潘金莲陈敬济的偷情、吴月娘的烧灵,看得出笑笑生在塑造一出关于“最亲密人反叛”的独幕戏剧。


从字数上看,本回仅六千余字,比较“西门庆死前一回”和“西门庆之死一回”的一万七八千字和一万五六千字,丧礼的寥落和笑笑生笔下之匆匆可见。若再比较李瓶儿死后一个半月葬礼备极哀荣,各路人等来往不绝,吃口泡螺也想她的五回四万余字,更觉人情之不堪。


南宋女词人朱淑真有诗《初冬书怀》:“触目圆池景,荷枯菊已荒。风寒侵夜枕,霜冻怯晨妆。江上风翻赤,庭前橘带黄。题诗欲排闷,对景倍悲伤。”与此回意境较相似。


张爱玲说:“……事实是西门庆一死就差不多了,春梅、孟玉楼,就连潘金莲的个性都是与他相互激发行动才有戏剧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说过后部还不如前。”哈佛大学的教授田晓菲说:“我常常想要把《金瓶梅》写成一个剧本。电影前半是彩色,自从西门庆死后,便是黑白。


不是后部不如前,而是无法如前。准确的说,调性、气质、气息、色彩、层次,前后都不同了。


引用契诃夫《海鸥》的台词——


麦德维坚科问玛莎:“你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衣裳?”


玛莎说:“我给我的生活戴孝。”


作为后面二十一回的首回,第八十回承接了上回后半部小人们的故事,在这里更行扩大局面。绣像本的回目是《潘金莲售色赴东床,李娇儿盗财归丽院》,词话本是《陈经济窃玉偷香,李娇儿盗财归院》,似乎故事聚焦在潘金莲陈敬济偷情事和李娇儿盗财归院,其实我认为本回的主要人物若只列三人,还算不到李娇儿。


他们是应伯爵、潘金莲和吴月娘。



这是西门庆活着时最亲的三个,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三个。这一家生长存亡的希望,若说还有,也只在这三人之身。若吴月娘稳得住,潘金莲屏得牢,应伯爵傍得紧——当然,这像打碎他们重新塑造的梦话。


这一回突出的特色,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特色,人物的变节或反转,大多完全不描绘内心,可是却显得那么自然。等到他们做完了自己做的事情,读者再去回味,才发觉一切都是符合人物性格的。


应伯爵的表演来自于一头一尾。一上来,应伯爵便约会了当年结拜兄弟中同一阶层的几人(仅花子由替代了花子虚),他说了一番话,这段话实在精彩,忍不住照录如下。


“大官人没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瞇瞇后人眼睛儿,不然,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较,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使一钱六分,连花儿买上一张桌面,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使了一钱,一付三牲;使了一钱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钱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雇人抬了去,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们出來?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頓,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來家与老婆孩子吃,省两三日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


这段话来自词话本。绣像本少了七钱银子用法的那一笔细账。(若绣像本真是按词话本后改的,这段不该删)


“兄弟们”靠着西门庆靠了数年,好处得了无穷,如今西门庆死了,他们一共出了七钱银子,却又有应伯爵代表着说出这许许多多的计算,小人嘴脸,一时毕现。这种看着又有礼,又体面,自己又不亏的办法,也只有应伯爵想得出。第三回西门庆夸奖王婆子“十分光”:“虽然上不得凌烟阁,干娘你这条计,端的绝品好妙计!”换几个字,也可以拿来赞应伯爵。



“从来算计人,如今人算计。”若把此段对比上一回西门庆临终时关于生意的那一笔账,更会现出惊人的讽刺效果。你纵然生前算得清,当不住有人在你死后算得更清。二人也真不枉兄弟一场!


他们请了水先生做祭文,这篇祭文也非常不堪。完全是隐喻和讽刺。祭文中西门庆被形容为一个生殖器,是一个“鸟人”,应伯爵之流则被形容为阴处的虱虮。真是小说家言,千古奇文。


“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有八角而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胡为罹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着你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脚,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的人垂头落脚,闪的人牢温郎当。今特奠兹白浊,次献寸觞。灵其不昧,来格来歆。尚享。”


夏志清先生对此评价很低,他说:“为了进一步表明他(笑笑生)对西门庆的轻视……作者的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了!然而,他嘲弄他的主人公,同时他也就是自我嘲弄,因为他已经煞费苦心地将西门庆塑造成一个可信的人物了。


我的看法不同。这段文字体现的是中国文艺“最妙的特色”之一。


看此段及描写胡僧那段,均有如此感觉。单纯从写法来看,笑笑生的确是夸张的,甚至是荒谬的,水先生胆子再大也不会这样写。但同时我明白这是作者意志,是他在开玩笑。这样的玩笑却非常有趣。它拓开的是另一个审美领域。我们可以说他是机智而诙谐的,在一片黯淡和死亡气氛中,它给我们带来了跳出来一看的无穷的乐趣。


将西门庆和生殖器、帮闲和联系在一起,这也绝不是“闹剧”,它是一种令人捧腹的类比,内含着对他们人生的不赞同。


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其著作《诙谐与其潜意识的关系》中说:“长久以来,有一个受人喜欢的定义:诙谐是在不相似的事物——亦即暗含类似性的事物——之间发现相似性的能力。保罗以诙谐的形式表达了这种想法:‘诙谐是位乔装打扮的神父,他将每对夫妇都撮合在一起。’菲舍尔又给这句话加了注解:‘他最喜欢的是将亲戚们并不赞同的一对男女进行联姻。’


这样的文学手法,出现在严肃的、不动声色的文学创作中,我想大概也有点儿类似于欣赏中国戏曲的跳进跳出。


一个戏曲艺术家如梅兰芳,他可以既沉浸于表演的人物,也可以用背拱的方式直接和台下的观众交流。戏曲中扮演小花脸的演员适度的“抓现挂”,往往也能起到令人哄堂大笑的剧场效果。观众此时明知道舞台上是假的,是演员扮演的,但还能陶醉在对他艺术创造活力的欣赏中——因为完全是创作者高超技艺和生命力的展示。当下一秒再次进入故事的正规剧情,观众仍能很安心于欣赏演员扮演的角色,且不觉得刚才是节外生枝,倒是值得津津乐道的锦上添花。


中国艺术之于外国艺术一样,没有“第四堵墙”。


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在《纪念卫礼贤》中写:“几年前,当时的英国人类学学会主席问我,为什么像中国人那样非常智慧的民族却从来没有创造出科学来?我回答说,这一定是一种错觉,因为中国人确实有一门《易经》为标准教科书的科学,但是,这门科学的原则就像中国许多的其他学问一样,与我们的科学原则迥然不同。


没错,中国的传统艺术、文学,读者也是不能以西方戏剧观、文学观和欣赏习惯的尺度来衡量的。我们自有一套更微妙的原则。


中国的艺术,某种程度上也都不是紧张和局促不安的,它似乎以追求观赏者的自然放松和某种程度的和谐为宗旨,以达到最大程度上的作者和观者的气息互通。


若从欣赏的角度来分析,在我们的脑中,也应该更多地承认理性和感性的共存,而不是过度强调它的分野。虽然理性的部分负责让我们看清作者意图,感性的部分负责让我们沉浸其中,可是在同一秒钟,它们不见得互斥才能求存。它们的结合,应该比化学还要妙得多。而真正的艺术欣赏,大概便是在它们发生强烈反应的这一刻产生。换言之,能使人掉进一种既明知艺术的假象,又觉得难以割舍它的动人的,大概就是艺术。在这样的艺术面前,我们并不用觉得两难。除非它的技巧是拙劣的,或者不够恰如其分。


本回末应伯爵摇身一变成为张二官的亲随,他对张二官说的话就像之前对西门庆说得一样。书中没有详述他怎么瞬间就贴近了张二官。这是笑笑生的自信,他知道前面几十回书看过来,我们都已经相信应伯爵有这个能力。在他谄媚的话语中,有一个字用得好,把他的忘恩负义完全体现出来。



应伯爵怂恿张二官娶了李娇儿,又再进一步怂恿他谋取潘金莲时,张二官问他:“莫非是当初的卖炊饼武大郎的妻子么?”他回答:“就是他。被他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他嫁人不嫁。”


“占”来家中,虽然也算事实,可此字之狠,就像对仇人。


也怪不得文龙评道:“不知感恩,亦何至负义;不知报德,亦何至成仇?今晚送上李娇儿,又谋及潘金莲,直若与西门庆义不同生,仇结隔世者,此非小人之常,实小人之变矣。世上焉有此等人乎?”


潘金莲,此回写了她两个举动,一个是私通陈敬济,一个是告发李娇儿。


西门庆死后,她对西门庆的感情好像也完全烧尽了。或者是因为预感自己在西门庆家呆不久,或者是淫心大发,也或者是二者共同的作用,于是她先抓紧时间及时行乐,醉生梦死。


她对陈敬济说:“我儿,你娘今日成就了你罢。”自第十八回她和陈敬济勾搭上后,此回两人关系终于突破——它肇始于潘金莲。


《金瓶梅》中,刻画潘金莲的个性,写她的淫,都是写她主动。


词话本第四回:“西门庆且不拾筷,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躁!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來说:‘只怕干娘来撞見。’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


是潘金莲先问:“你真个勾搭我?”然后再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其乐意之至可想。


第八十六回,陈敬济对傅伙计说了一篇酒话,其中一句:“老伙计,你不知道,我酒在肚里,事在心头。俺丈母听信小人言语,骂我一篇是非。就算我肏了人,人没肏了我?


这里的“人”,当然是潘金莲。在陈敬济心中,潘金莲和他是对等的性关系。在那个时代或是奇谈怪论,可是放在潘金莲身上,说的却是事实。


电视剧中的潘金莲

潘金莲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告发李娇儿。我想这是她的自救。


书中这样写:“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给李铭,塞在腰里,转了家去。嚷的月娘都知道……


此段有两个反常。第一,潘金莲和孙雪娥关系最差,她为什么去告诉她,而不是去告诉别人——比如和她最好的孟玉楼。第二,春梅作为潘金莲的知己,此处添柴加火,助攻得力。可为什么一定要写是春梅发现,而不是其他人?此处单因春梅和李铭旧有恩怨是不够的。


李娇儿是《水浒传》过来的人物之一,在《水浒传》中叫“李娇娇”。她原本是西门庆家中存在感最低的妻妾,笑笑生给她的镜头还不如给孙雪娥多。这一回却大写她如何与院里的人串通,如何偷钱回去,如何找机会大闹,固然有妓者本性,情理之中。然而我觉得这是笑笑生一笔写两面。因为似乎他要写的是,在这个故事的背后,也埋伏着潘金莲的一双眼睛和她的算计。


上一回里,潘金莲哭着对临终的西门庆说:“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观落叶而知秋,这是她的智慧,也是她在王昭宣家、张大户家养成的生存技能。吴月娘变成一家之主,她当然随时可能被赶出家门。


巧的是,此时李娇儿的行径被她发现。她迅速告诉了最愚蠢、嘴巴最大的孙雪娥——围魏救赵——转移了吴月娘的视线。如果不是为了突出潘金莲的称心和如意,笑笑生不会在李娇儿离家后,众人都去安慰吴月娘的时候,却只写了潘金莲的话:“姐姐,罢,休烦恼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这个都是他当初干的营生,今日教大姐姐这等惹气。”


此时潘金莲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按照常理推测,吴月娘应该不会接着再收拾她。她再一次得逞了。


潘金莲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原因就在于她是一个肤浅的人。她和西门庆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生命带给他们的更多是快感,是欲望的满足,为了得到这个,他们愿意做任何事。


回想潘金莲的一生,也会让人觉得,她是始终一脚踩着火,一脚踩着水的。她没有一刻安静。生活即使安定了,她的性格也不让她安定。欲火烧着的时候,她就及时行乐,水快要漫过头顶的时候,她就奋力向上游,不惜害人杀人。西门庆死了,她有末世的恐慌,“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她心里大概在这样说。所以在努力站稳的同时,她也肆意快乐。这种“过一日是一日”的心态,最后也终于吞噬了她。


吴月娘在这一回对昔日的反叛主要表现在“自觉”和“不自觉”的两个方面,但它们却无一例外证明了她的愚蠢。


先是王六儿上门拜祭,她晾着她不招待,这间接促成后一回王六儿鼓动韩道国携款逃走;后是当着粉头李桂卿、李桂姐、吴银儿的面骂淫妇长,淫妇短,“砍一枝,损百株”,害得他们坐不住,没几天李桂卿、李桂姐果然怂恿着李娇儿离了家。


被李娇儿一闹,就急着打发她归院;西门庆二七刚过,她就急着把李瓶儿的灵床和影抬出去一把火烧了。前者是上了别人的套;可也显得没有容人的肚量,何况李娇儿此前和她矛盾并不多,这是又蠢又无情。后者是她的私人泄愤,对李瓶儿的怨气,这样着急的处理不必要的小事,除了让人觉得她不顾念西门庆生前的想法,显得蛮横有权以外,别无任何益处。


吴月娘就是这样一个人。在《金瓶梅》中,她并不是一个有心害人的坏人,可是她也经常因为她的过于平庸,做出后患无穷的事。



上一回中,给蔡老娘接生的银子,她非要比官哥儿出生时少给二两,其实,她并不缺那一点钱,但她这样做了,就落下了西门家好像马上不行了的口实。第九十二回,若不是吴月娘一再地把西门大姐送到陈敬济处,西门大姐最后也不会死。


中国古典小说中,如此小家子气的、暧昧不明的、有些善良的、又有些莽撞的平庸女性,没一个塑造的有吴月娘这样好。吴月娘是我认为《金瓶梅》中塑造最好的女人之一,甚至是最好的一个。


画龙画虎难,像潘金莲、王六儿这样的人,若抓住了它们的特点,也能描出三分神气、七分威武。难的是像吴月娘这样的一个女人,她像是泥块、土丘,看上去没有特点,却又极有几分土性、泥性。画重了,会过于有个性,画轻了,却又什么都看不到。吴月娘最后能够在《金瓶梅》里寿终,很大程度上也不是因为她吃斋念佛所以得到好的报应,而还是因为她的足够平庸——平庸到没有传奇和余味。


这回临近结尾处,是蔡御史上门。他听说西门庆死了,送来了五十两银子,以及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鯗,四罐蜜饯。在一众要靠《杀狗劝夫》戏文刺一下的帮闲和亲眷中,他的做派尚算是读书人的一点体面。


固然西门庆之前给他的是一百两,固然他带来的礼物堪称简薄,然而还能怎么样呢?比较起来,这已经算是非常良心的做法。


吴月娘捧着五十两银子,“心中又是那欢喜,又是那惨戚”,就像很久没见过钱的一样。


在这被阴冷的月色(吴月娘)笼罩着西门庆家的院落,每一个人都彷徨无依,每一个都各有算计,不义的繁华是流得这样的快,偏偏又有一个这样小家子气的主人,此后一路向下,当然就是情理之中了。


原标题:《西门庆死后第一回:三个最亲密人的反叛》


本文为张敞《金瓶梅》系列评论之三。

【前文回顾】

西门庆过的最后一个年

叹浮生有如一梦里——西门庆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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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7-11 07:1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被嫌弃的武大的一生

 张敞 大家  2018-07-09


《水浒传》和《金瓶梅》中,有一对儿让人特别恓惶的兄弟。他们的外貌性格反差极大,命运也具备最高的传奇性。他们人生的每一天,都像莎士比亚戏剧的最后一幕,时刻走在生命即将崩溃的边缘上。


这两个人——武大郎与武松——当他们并肩出现在两本堪称特别伟大的小说作品里,古往今来的小说中,便再没有一对儿亲兄弟的关系,写得如他们二人那么好,那么含蓄,同时又那么悲哀。


影视剧中的武大与武松


他们一个身量矮小,懦弱猥琐;一个仪表堂堂,威如天神。对比的灯光之下,他们一个站在暗处,一个站在明处。这也显得哥哥愈加委屈,弟弟愈加奇伟。武大郎被妻子和奸夫串通邻居用砒霜鸩死,武松则一路杀虎、杀嫂、杀奸夫、杀邻居、杀恶人,远走他乡。


他们的故事即使说不上是“家喻户晓”,可是也差不太多。《水浒传》里的其他人物,有些也是耳熟能详的,可也不如他们,他们好像是我们特别熟悉的,简直就像我们的身边人。


有人试图找到他们的生活原型,然而恐怕还是牵强附会居多。武松的名字虽然最早出现在宋人周密《癸辛杂识》所录龚开的《宋江三十六人赞》中,《大宋宣和遗事》也有武松事迹的记载,但《临安县志》等史籍则说武松是杭州知府中的提辖。最后他因为痛打蔡京的儿子而被害,葬于杭州西泠桥畔。墓是1924年由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修的,在苏小小墓西边50米处。


武松墓


《宋江三十六人赞》中关于武松的四句话:“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财气,更要杀人。”“优婆塞”是“信菩萨戒的居士”的意思,意指他是行脚僧,却没有守戒律。


以上几处史料已经有互相矛盾之处,注定了我们看不清他们本来的面目。不过似乎也没有必要看得那么清楚。


武大因为没有什么英雄事迹,所以没有人兴师动众为他修墓。但不乏有为武大潘金莲翻案说,说他们原是地方好官及贞良的妇人,只因得罪某人,才被诬传恶名,甚至更有墓志铭为证,还建了庙。武大郎的名字只是说他是姓武家的长子,西门庆也叫西门大郎。但并不是所有武家长子和西门家的长子,都是武大郎和西门庆。这是基本的逻辑错误。


武大几乎是矮小的代名词,有时候又暗示着老婆出轨。经过那么多年,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他倒是被完全忘记了。民间语境有它的逻辑和势利,只记住简单的符号。


武大郎原名武植的事,《水浒传》中并没写,是《金瓶梅词话》里才出现。小说人物原是演绎,不能和生活一一划等号。都是因为人物刻画太深入民间,像是活过的真实的人。但作为文学爱好者,若一味追究这些,却无异于买椟还珠。


钱钟书在《小说识小》中引《负曝闲谈》的话,所谓“有一只鹅,鹅里面包着一只鸡,鸡里面包着一只鸽子,鸽子里面包着一只黄雀,味道鲜得很”。又如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所言:“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最厉害的作者,写的都是夹缝文章,那些藏在文章中的很多人心的波澜,其实才是更美妙的所在。


武大,他既不会“武”,也不够“大”。他的所有的残缺都来自天生,他本人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事。逆来顺受,择善而从,努力勤奋。可他的命运,却比俄狄浦斯还更像一出天生的悲剧。他的身上总有一种活生生的、不甘心的气息,如一股悲风从书中吹出来。


影视剧中的武大


他是所有人的反面。武松威猛长大,他懦弱矮小;西门庆“潘驴邓小闲”,他“丑矮穷衰忙”;潘金莲机智俏丽,他混沌丑陋。身边围绕的这三个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人中龙凤”,只有他是这样的蠢笨。


即使和隔壁的王婆子比,王婆子“心较比干多一窍”,他善良的“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让潘金莲拿钱去请王婆吃酒)。卖梨的郓哥调唆一下他,他就立刻要去和西门庆拼命,反被郓哥说:“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


《水浒传》中,和武大直接相关的只有两回,主角是武松,他是站在这巨大身影后的人。他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衬出武松的勇猛和真情。武松若是棵大树,他则是必须被斩断的根,好创造一出亲情悲剧,使武松义无反顾,丢失了生平唯一的亲人踏上逃亡路,成为一个“行者”在,最终上梁山。因为形象的不堪,他又是令读者觉得潘金莲的出轨似乎“情有可原”的那个基础。武大这样条件的人,好像本就不该得到相貌姣好的老婆,即使得到了也应该失去。


在当代“要性和爱的自由”的人性主张和艺术改编中,从来只见为潘金莲翻案的,没见到为武大说话的。主动的杀人者尚且有值得体谅处,被杀者倒好像被忽略了。若他并没有一个武松这样的兄弟替他报仇呢?这个矮小的人该不该被平视对待?


《金瓶梅》中,绝对的主角是西门庆,次要主角是潘金莲,连武松都是配角。日本人小野忍在《<金瓶梅>解说》中写:“由于《金瓶梅》描写武松不是目的,在这部小说里,可以说他(武松)不过是戏剧里跑龙套的角色。”武松已经如此,武大当然更不起眼。


《金瓶梅》中的武大和《水浒传》略有不同。笑笑生重塑了武大的形象。武大有了家累妻小,潘金莲一开始的贞洁性去掉了,潘金莲和张大户还给武大带了绿帽子,武大也不敢声张。也因为各种窝囊的原因,《水浒传》中他只搬家一次,《金瓶梅》中却搬了四次家。他一上来便成了一个被打上屈辱烙印的人。


《水浒传》中原本这样写:“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娘家姓潘,小名唤做金莲;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


影视剧中的潘金莲


绣像本《金瓶梅》中是:“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


很显然《金瓶梅》里的武大卑微得厉害,读者若是把文中的武大换成自己,便可试想一下那种生活是多么难过。


也正因为如此,徐朔方先生认为“《水浒》写得极差,亏得在《金瓶梅》中的到补救。”但他不是对武大有所感,而是觉得潘金莲一开始的贞洁形象,和后来的水性杨花不符。我却较能欣赏这两种写法的美——《水浒传》美在刚正,《金瓶梅》美在晦暗。


彼时潘金莲年纪小,大户年纪又老,不从也是人之常情。如《金瓶梅》的李瓶儿,《红楼梦》的尤二姐尤三姐,她们一开始德行有亏,却終成贤妇、烈妇。


作者在人物心理变化处的“不写”,这样的留白有时候像一个谜,等着读者去猜。


真实生活里的人,有时突然转变,不见得有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那么多复杂的心理活动。偶然一个闪念,就让人行动了起来,这是常有的事。佛家有顿悟,讲得也是人的蒙昧和混沌,像一层窗户纸,不定何时就会被突然捅破,整个人就都变了。潘金莲可以先有蒙昧纯粹的人生,然后再逐步向下,不用一开始便浮浪。武大也可以一开始人生稍明朗,再渐次走进黑暗,不必一直蝼蚁般地活着才更值得可怜。


人的灵性犹如滚珠,很多前是今非、前非今是、善恶转化、好坏相生的时刻,不见得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的过程。


从武大的角度来说,若潘金莲一开始是贞洁的,她的出轨西门庆则更是他捉奸的原始动力——他没有受过这种屈辱;若潘金莲一开始便给自己戴过了绿帽子,此时他好不容易摆脱了张大户,却多出来个西门庆,昔日屈辱今天一旦再来,他也有不能忍的理由。何况他应该想着,弟弟武松回来了,可以给他撑腰。他不必再受屈辱。


影视剧中的武大与武松


黑泽明的电影《丑闻》中律师蛭田有一句话:“软弱的人,奋发图强,一强就危险了。”


武大命运的改变正是因为兄弟回来了,感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撑腰壮胆的人,所以他才稍稍舒了口气,想要一点儿正常人的生活——有一点儿尊严——可是他也死在这个想法上。武大这个人物的残酷性正在这里,他一辈子含屈受辱,当他想要一点点正常人的生活时,他就死了。


其实,他也知道武松有能给他撑腰的地方,也有不能撑腰的地方。平凡的生活,靠英雄无法解救。英雄只可解决具体问题。对于武大来说,日子最好不过火地、平常地过下去。所以他临死前对潘金莲说的话:“你救我活,无事了,一笔都勾。武二来家,亦不提起。你快去赎药来救我则个。”我也相信这是真话。


看施耐庵和笑笑生的这两种书写,则如同欣赏佩鲁吉诺和拉斐尔的同名画作《圣母的婚礼》,虽有不同的趣味、气质和风格,却也各自妥帖。从文章中只拉出一段来,如驱虎离山,擒龙脱海,前者失其根据,后者灭其依傍,自然难得满足——但不见得正确。


这种对自己人物命运的塑造与安排,恐怕也是施耐庵和笑笑生人生观的不同所致。他们同是伟大的作家,但施耐庵较乐观,笑笑生更悲观;施耐庵擅长书写张扬的人生,笑笑生专爱描摹悲凉的底层;施耐庵常爱“放”,笑笑生偏爱“收”;施耐庵用大笔写乱世,笑笑生持细笔绘末世;施耐庵跌宕自喜,笑笑生毫发不爽;施耐庵的文才如东坡先生的豪放诗,笑笑生的天赋像徽宗皇帝的工笔画;施耐庵“袖里青蛇胆气粗”,笑笑生“小山重叠金明灭”;施耐庵的书写是热中带一些冷,笑笑生的书写是冷中有一点热;施耐庵相信善是人的根本,但也不否认人会变坏,笑笑生则认为恶是人的天生,但会有善的闪光;施耐庵的人物,故而多英雄,笑笑生的人物,故而多平庸;施耐庵在众多草莽英雄里,故而有一个极有城府的宋江,笑笑生在众多世故老练的平民中,故而会有众人良心未泯的一瞬……


德国学者埃里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在《摹仿论》中,比较荷马史诗与圣经旧约写法的不同,谈到前者事无巨细,因为主人翁的世界是静止不动的,而后者大刀阔斧,是因为它的人物始终处于动荡不安中。文体的选择如此,内容的选择有时也是如此的。


武大在《金瓶梅》中的屈辱更甚,更令人觉得他难为,然而这不是说《金瓶梅》的人物塑造就比《水浒传》好的充分理由。《水浒传》若在武大和潘金莲身上过度地铺垫笔墨,就会犹如被罗丹砍掉的手,手太美了,然而和雕塑不匹配。


可以再来看武大带着武松归家的一段,笑笑生的改写。武大的委屈是延续的。


《水浒传》写:“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


影视剧中的武大与潘金莲


绣像本《金瓶梅》写:“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


《水浒传》里,武大甚有主张,两相张罗,武大与潘金莲的关系,也只像是民间平常夫妻,潘金莲来迎接武大回家,二人一问一答,也合适有礼,丈夫有丈夫相,老婆是老婆相。而《金瓶梅》中,武大回家,无人搭理和应门,全靠自进自出,等安排了兄弟坐下,武大再来唤潘金莲。


“时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武大真令人心痛。若配合后文再看,即知此处是映出金莲家中的身段和地位。


《金瓶梅》中武大的叙述,“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句句说得对,然觉句句是令金莲欢喜。


“打死大虫的”——使金莲惊,“是你小叔”——使金莲喜,“新充作了都头”——使金莲高看,“是我一母同胞兄弟”——强调“一母同胞”四字,是长自己脸面,也是想使金莲连带着另眼看自己。


武大如一个孤儿,忽然得了一个新奇的玩具,要努力炫耀给瞧不起自己的人看,他不是卖弄,而是希望获得平等的尊重。


呜呼!武大平日家中地位与一副讨好的面容,真宛在目前。


相比之下,《水浒传》的“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武大的心态就从容平和得多了。


武大和潘金莲的关系,还有潘金莲调戏了武松佯哭那一段,武大回家,《水浒传》中妇人“慌忙开门”,《金瓶梅》中武大自己“推门进来,放下担儿,进得里间”。一流的作者便是如此,心细如发,从头到尾人物都不走形。


若说两书都写到的,武大在家中的没有身份和地位,则表现在他出门去买“肉菜果饼”,潘金莲却大模大样坐在楼上和武松闲聊。买回菜来,叫潘金莲来下厨,却被潘金莲骂:“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及等到一起吃饭了,“武大叫妇人做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伦常次序完全混乱。潘金莲俨然一家之主。


吃起饭来,筛酒的是武大,敬酒的却是金莲。《水浒传》和《金瓶梅词话》比绣像版《金瓶梅》多一句话:“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


武松吃完饭离开时,两书则又有了分别。在邀请武松回家住一事上,《金瓶梅》不同于《水浒传》的两人同邀,而全是金莲作主,答谢时,武松答谢两人也变成只答谢嫂嫂。


哈佛教授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用几百字,联系上下文,认为这是武大和武松关系微妙和复杂的例证之一,并暗示他们的关系没有《水浒传》中那么好,“他们的关系不像是单纯的悌”。


武大的消失,其实正是笑笑生民间书写的高妙处,是余味深长、世故老道的笔法。它像笑笑生在读者的心中挖出的一个黑洞。怎么填都填不满。用心的读者,怎么会看不到武大此时的懦弱——那虽然没说话,但站在金莲背后的,无不赞同、无不奉承、无不委屈的面容。他怎么会不希望兄弟回家来住?


要辨别兄弟情的真假,再看后文的两个场景也可知了。这两个场景需要我们将自己代入成武松武大,就会句句锥心。


一处是武松被潘金莲调戏后,两人不欢而散,此时武大回家,看到潘金莲“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谁敢来欺负你?”金莲反咬一口,说自己被武松调戏,武大此处一语如金似宝:“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此处张竹坡评到:“武大圣人,武二值得拼死。”随后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不光不责问兄弟,还问兄弟饿不饿。“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这十四个字,该心里装多少事,又该心里多么无事。武大混沌人,对兄弟的心却是一片琉璃。


等武松着人来搬取行李,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什么便搬了去?”前面不说武大邀请武松来住,此处只说武大愕然问为什么而去。问话里面,不止有惊讶,还有不舍。若二人关系不好,此处大不必如此,只需顺水推舟,不说话或说一句世故的话即可。


另一处兄弟情的场景是武松要去东京公干。临行前,武松放心不下武大,来和他叮嘱并辞别。喝酒时,武松看着武大道:“……有句话特来和你说。你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你从明日为始,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每日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执,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说。”


一个特意来殷殷相告,一个满口答应,连不问原因,只有“情”字可以解释。


细想,一个打虎的汉子,威风凛凛,身躯长大,是什么让他变成一个唠叨的妇人?替人安排,为人打算,耳提面命,千叮万嘱,都是因为哥哥武大。而一个人生不如意的,不大被人瞧得起的,甚至被人说头脑糊涂的人,怎么听到几句话,立刻就想通了,也都是因为弟弟武松。


后来武松几句绵里针的话,惹恼了潘金莲,把妇人气跑了。武大并没有去追潘金莲。武大武二仍在楼上,吃了几杯酒,坐不住,才下楼来告别。兄弟洒泪而别。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来,和你相见。”


这是此生武大与武二说得最后一句表达感情的话,我每读都要红了眼眶。


金圣叹曾在回前批道:“写武二视兄如父,此自是豪杰至性,实有大过人者。乃吾正不难于武二之视兄如父,而独难于武大之视二如子。曰:嗟乎!兄弟之际,至于今日,尚忍言哉?”


笑笑生在施耐庵的基础上,的确把武大丰满成了一个低调隐忍的,但关键时刻也有自己主张的人,使他有了更立体的形象。这个主张——对兄弟无底线的信任——的适时出现,也使人看到了即使懦弱如武大,也会因为自己爱的人而有时变得坚定。而这样的“有时坚定”,却使人有些痛心。


武大的一生就是生活和命运的奴隶。武大的这种情况,我们甚至可以从法国作家、哲学家阿贝尔·加缪(Albert Camus)的书《反抗者》中找到一个定义对照,把他定义为一个因为兄弟情而觉醒的对潘金莲的“反抗者”,虽然他的反抗只是“不配合”。



“从某种程度上说,反抗者若未怀有自己是理直气壮的这种感情,便不会有反抗。正由于此,反抗的奴隶同时既说‘不’又说‘是’。……在进行反抗之前,奴隶忍受了一切压榨。他那时甚至对主人的命令俯首帖耳,完全驯从,尽管这些命令比如斤招致他拒绝的命令更激起反抗。他对之逆来顺受,也许内心并不愿接受,但他更关心的是眼前的利益,而尚未意识到他的权利,于是保持缄默。”


但这样的“奴隶”,也会发生摇摆。所以在武松搬去后,潘金莲不让他去寻找,他也不敢寻找。


武大和潘金莲有着不对等的婚姻,一个贫弱,一个不贞,若是他们懂得互相完全的妥协,或会变成《金瓶梅》中另一对儿夫妻:韩道国和王六儿。武大、潘金莲与韩道国、王六儿,这两对夫妻互为镜像。王六儿先是偷小叔,继而勾搭西门庆,韩道国不光不管,还怂恿她和西门庆往来,等西门庆死了,他们又携款逃跑,最后韩道国死了,王六儿竟然又和小叔生活在了一起。


他们的故事多么像武大、武松、潘金莲、西门庆故事的反面,然而武大不是韩道国这样的人,武松也不是二捣鬼那种丧失乱伦的人,他们也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结局。


结局虽然不好,但是一股正气,失败的英雄比成功的小丑更值得歌颂,如项羽自刎于乌江,如诸葛亮壮志未酬,这正是人生苍凉的本质。亦如梁启超所言“求仁得仁何所怨,老死何妨死路边”。


笑笑生的讽刺是带有人生极大感悟的,好人、正常人不能有安定寿终的一生,反而是邪恶的、违背伦理的人,却有滋有味地活了下来。人言《金瓶梅》是一本因果报应的书,可是书中正写了韩道国王六儿这一家漏网之鱼。


笑笑生没有把善扬得那么彻底,也没有让恶得到报应。笑笑生是一个看透人生的人,所以用笔可以如此残酷。他把褒贬和冷淡深深埋在叙述里,这使他的文笔可以触及到人生这样苍凉的底色。


《金瓶梅》关于武大的塑造还有一处,只在几个字,也许人会漏掉,这里也要提出来说一说。


《水浒传》中没写武大爱吃酒,《金瓶梅》却从潘金莲嘴里说出:“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着紧处却是锥扎也不动……”


也许是作者无心,也许是作者有心。但不妨当作此前武大郁闷的解压方式。如此想来,“吃酒”二字真成了金子般的点睛,是对武大性格的再塑造。


我常思想起两书中均未详细写到的武大和武松的幼时,则更能理解武大这个人。


武大和武松父母双亡,于是武大要担起照顾弟弟的重担。他卖炊饼为生,走街串巷,常被人欺负。或许是因为长年挑担,所以武大长不高。等到兄弟武松长大了,爱喝酒闯祸,他又要提心吊胆,随时帮他料理和解决。再结合此后书中那些故事,武大一生都是可怜的。而他这种可怜,体会最深的人自然是武松。


这也是为什么《水浒传》中住在柴进庄上的武松,一旦知道家乡安全了,就一再提到要回乡找哥哥的原因。绣像本《金瓶梅》中的应伯爵向西门庆描述打死老虎的人,也说“‘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


本来是在武松口中心中的事,却终于到街闻巷知,大丈夫真挚动情处,竟如日月可鉴,真可发一笑,又可发一叹!


《水浒传》中,我也常想起武大出场的那个镜头,这段出现在武松打虎和潘金莲调戏武松——两个戏剧高潮——之间,在《金瓶梅》中被删掉了。


这一段里的武大,句句话是真大哥。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


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余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


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


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


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


试想一下,这就像一个老电影的场景,时隔一年多,在不知道对方好坏死活的情况下,阳谷县灰扑扑黄腾腾的街头遇见,弟弟惊喜得倒头便拜,“三寸丁谷树皮”的哥哥百感交集得甚至听不见对方嘴里的话,只想着埋怨他不曾寄信。


此时的武大,他不再是一个供人消遣的喜剧人物,他是一个血肉俱在,会思会痛的活人。


一年多来,武松盼着见到他,不亚于他盼着见到武松。他们一相见,就仿佛变成了一体,说的话都是一腔肺腑。他们又惊又喜,又哀又痛,全在这段文字中。


人道武大浊蠢可笑,我却读此段想要一个这样的哥哥——这样一个养大你、放纵你、兜揽你、依靠你、惦记你、心疼你、思念你、埋怨你、无一日不能没有你的哥哥。


也是因为这一段,后来武松对潘金莲的切齿痛恨,近乎残忍血腥的“虐杀”,在我看来犹觉“可恕”。我也理解了为什么武松在梁山三十六天罡中的名号是“天伤星”。


生命把他最好的夺走了,武松焉能不“伤”?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武大此后便只能活在武松心里、梦里、刀尖上、仇恨中……


京剧里的武大,每次走矮子步出场,看着那弯腿屈膝不停踢起的白色围裙的裙角,看着那小花脸白鼻头的面容下的眼睛,我也偶尔会想:平时背人处,在那些一个人的耿耿的白日和寂寂的夜晚,他也有泪吗?


京剧中的武大


武松可以杀虎,却救不了自己最爱的哥哥的命。人世实在比野兽残酷得多。这样的现实我们不愿意看,伟大的小说家却写了出来。我们会像武松一样怀想武大,因为它唤起了我们五味杂陈的感情。


本文为张敞《金瓶梅》系列评论之四。

【前文回顾】

西门庆过的最后一个年

叹浮生有如一梦里——西门庆之死 

西门庆死后,该背叛的都背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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