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清长篇小说的艺术顶峰,现在公认的不过是三部书:金圣叹腰斩的、施耐庵七十一回本的《水浒传》、笑笑生一百回本的《金瓶梅》、曹雪芹八十回本的《红楼梦》。
《水浒传》诲盗,《金瓶梅》诲淫,《红楼梦》诲不肖。三部书的主角均是溢出于主流价值观以外的“负面人物”,且作者都仿佛是那么一路欣赏地写来,似乎颇为流连。按道学家的理论,其他两本似乎也应该像《金瓶梅》一样被禁——还好他们只看到了“淫”。
从文学和社会学的角度来谈,他们比平庸正确的人物值得书写得多。他们的身上纯是一派天理昭然,是我们自己或身边人朴素的影子。蛮横义气,自私贪婪,纯净不屑……那都是我们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有的——容易被义气所使,会被欲望所缠,始终忖度着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他们体内放肆和杂揉着人的动物性、孩童的纯净感、价值观的复杂状态,好像全世界人类的原始生命影像全息于这样的人物身体内。如此活泼,这样闪烁,无所谓时间和空间,不在乎姓字名谁。
西门庆,他本是《水浒传》“武十回”四万字里的配角人物,在第二十五回中被武松抛下狮子楼,并一刀割了头。是《金瓶梅》的作者笑笑生把他从武松刀下抢出来,让他从行医的胡老人的茅厕旁,在一个“蹶着大屁股”的丫头的眼中,屎遁、尿遁般地逃脱,多活了六年、七年。
这是一个作家顽皮的鬼脸或生命魔术。却也是《金瓶梅》一百回巨著的真正出身。它同时是一个天才般的逃逸,一个美妙的金蝉脱壳,西门庆因此于“腌臢处”逃进了《水浒传》的平行时空《金瓶梅》。
引用第一回中的话“生我之门死我户”,这也像一次西门庆新的、奇怪的降生,不妨理解是行医胡老人家的那个胖丫头的私处生下了他,最后再由潘金莲的私处为他收场。西门庆逃进的是医家的院子,大概因为医者亦通着生死,西门庆生命的最后,何尝不是因为胡僧药和庸医的帮忙,才导致了终于的死去?
作者一丝不乱,布局经营皆有哲学味。西门庆才一逃出来,就已经注定了他终究会死在自己的欲望之上,这比他死在武松之手更好。
自《红楼梦》被熟读和世俗化以来,“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句话被无数人说了很多年,已快成了俗语,然而能真正深味的人恐怕不多。较之《水浒传》和《红楼梦》,《金瓶梅》更了不起的其中一个地方是,它写完了各个主要和次要人物的下场。
一部《金瓶梅》,是佛家所言的“成、住、坏、空”。这件事施耐庵没有做(或没做好),曹雪芹没有做完。
以绣像版回目为例——按我粗略的分法——从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到第三十回《蔡太师擅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乃其“成”。从第三十一回《琴童儿藏壶构衅,西门庆开宴为欢》到第五十九回《西门庆露阳惊爱月,李瓶儿睹物哭官哥》,乃其“住”。剩下的四十一回都是“坏”和“空”。
若第五十九回官哥死是天上落下来的第一片雪花,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天降小雪,再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的死,人间已经转为暴雪,寒冬已至。后面的二十一回,“燕山雪花大如席”,好像完全失控。要等到第一百回春梅死,整本书才如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诗句“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一场大雪仿佛收拾了所有的不堪和芜杂,让天地重回琉璃世界——其实也不过是另一个轮回的开始。
戴敦邦绘《金瓶梅人物谱》
二
西门庆死的这一回——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是站在“坏”与“空”转折点。往前看,人生还是好时光,虽然西门庆死了最爱的女人李瓶儿,未来说不定还有黄氏蓝氏,不见得比不了;往后看,西门庆一个人的去世,竟将他一个家庭及身边数十口人全面拖进了末世。未来死走逃亡,天下大变,怎一个枯索和惶惶了得。
前七十九回中重要人物的人性,那些巧言的、蜜语的、逢迎的、吹捧的、帮扶的、贴靠的,都将在西门庆死后的二十一回里显露无疑;那些亲的、热的、密的、紧的、藏的、隐的关系,也都将逐步水落石出,验出真金或顽铁。故而西门庆之死的这一回,作者要一手打理西门庆,令其必死,一手又要次第打理众人,使炎凉初显。
第七十九回的回目——“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丧偶生儿”——凡十四字,也如上下联,前面是死,后面是生。但前面是真死,后面却未必是真生。
第一百回里,孝哥作为西门庆的遗腹子和赎罪的分身,十六岁上被普静禅师起名“明悟”,一阵清风化走。像西门庆的第一个儿子官哥做了道士,起名叫吴应元(无因缘)。孝哥也和这个家“无因缘”。因此,这里的一死一生构成的对比,没有给人带来任何宽慰。我们也已经太熟悉西门庆,他的死让人心情复杂。
清代的点评者文龙曾说:“看至此回,忽忽不乐。或问曰:岂以西门庆死已晚乎?曰:非也。西门庆早死,安得有许多书看。曰:然则以西门庆死得太早乎?曰:非也。西门庆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曰:然而奚为不乐也?予乃叹曰:世上何曾有西门庆哉!《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
西门庆死的这一回,接着上一回写起,时间是重和元年正月十二日夜里,此时离西门庆之死还有九天。我们看到他奸耍了下人来爵的老婆惠元后,又回到卷棚里和应伯爵一众人饮酒。这段文字我数了一下,约五百字左右。这五百字除了一般的迎来送往必须交代的话,主要写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应伯爵问西门庆明日去不去为花大哥过生日,西门庆回答:“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罢。” 词话本还多了几个字:“我慢慢儿去递杯酒。”多得这几个字很妙,“慢慢儿”三个字,在这里像双关描摹西门庆身体的艰难。
“慢慢儿”或“慢慢”在《金瓶梅》里用得好的一处,还有第三十七回西门庆要冯妈妈到王六儿处说项,替自己当淫媒。“婆子打发西门庆出门,做饭吃了,锁了房门,慢慢来到牛皮巷妇人家。”一句话写的她何等有条不紊,何等老练,又何等算计。正是因为有“慢慢”二字,感觉她在路上已经把一切的说辞及回复的可能性都想好了。这样的三姑六婆是可怕的,这样的民间智慧,若让她知识再多点儿,便是苏秦张仪,可以合纵连横,是绝好的外交家。
《水浒传》第十七回里,也有“慢慢”用得好的一处例子,彼时抓捕晁盖的文书下来了,宋江知道后吃了一惊,十万火急之下,他有意要与晁盖通风报信。他先是“飞也似跑到下处”,“慌忙的跳上马”,后面跟的一句是“慢慢的离了县治”。这一急一缓,可以看到宋江是多么得有城府,背人处和当面处完全不同。他离开县治时装作只是随意骑马走走而已。这三字此时不像动作的表达,而完全是一种心事如画。写环境,写氛围,写心事,只此三字便足,我们仿佛看到宋江背后有很多双眼睛,而他是这样得故作镇定。
第二件事是写西门庆疲劳不堪,酒席上,“不住只是在椅子上打睡”,醒了看见大家起身,“只顾拦着留坐,到二更时分才散”。
二更相当于现在的晚上九点到十一点。按说也不算太晚。但此时西门庆元气耗散的很厉害,需要强力才能支撑。这样的勉强支撑或许有人不懂,我想此时他不见得是好酒,也不见得是好热闹,我想是因为他世故。
第一回,西门庆在家中与吴月娘闲聊,提议结拜十兄弟,他的理由是“明日也有个靠傍些”。吴月娘说:“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的你多喱!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咱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
这正是西门庆比吴月娘高明处。吴月娘只看到别人靠着西门庆,却看不到西门庆也需要人靠着。这批帮闲前呼后拥,对西门庆的每一天都有非常正面的价值。有人靠着他,也正说明他的成功,衬托他的威仪——也没有一个暴发户的身边不是热热闹闹的。
若没有这些人,他在李桂姐处撒气使性之后,无人帮他斡旋和粉头的关系;他书馆里的人,店里的伙计,张二官、王三官家里的新动向,坊间新的生意,衙门里兜揽新官司、接受新贿赂挣钱,逢迎官员喝酒取乐,也是靠这些人去引荐,来八卦,递关系,通门路,造气氛……
他还曾对吴月娘说:“自我应二哥这一个人本心又好,又知趣,着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若说他是为兄弟情,就错了。这里句句都落脚在实用主义。对比可看的是第三十五回他对白赉光(词话本叫“白来抢”)冷淡的态度,以及第七十六回、七十八回,他如何接待新袭了职的云理守,又如何与之结了亲,那种完全由他营造的尴尬和热烈,较全面的体现了他的真实。
西门庆是一个“敲敲头,脚底板会响”的人,他不是一个简单平庸的暴发户,“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贾宝玉最瞧不起的八个字——放在他身上最合适。以钱邀买人心,令其为他办事,他身上更有着《水浒传》里宋江的影子。
金圣叹对宋江初见李逵,便立刻给了李逵十两银子的事批道:“以十两银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若使西门庆不死,他的银子也算得上买通了天下男女,几乎所有男的都为之效劳奔命,几乎全部女的都为之迎奸卖俏、投怀送抱。他的得意怕不亚于宋江。
西门庆和这些人的关系,又是虎与伥的关系,养鹰的人和鹰的关系。
第五十四回数兄弟一起喝酒,应伯爵讲笑话,失语说道:“赋(富)便赋(富),有些贼形”。这句因为像是骂西门庆,被常峙节点醒后,应伯爵这样一个灵巧受宠的人,遂“满面不安”,自罚了数杯。为了弥补,他又讲了一个“孔子西狩得麟”的笑话,不想一句“这分明是有钱的牛,却怎的做的麟”,越描越黑,吓得他“慌忙掩口跪下”,说“小人该死了,实是无心”。
应伯爵这样的诚惶诚恐,西门庆对他们虽然不必,但也会下意识让自己处处妥贴,使场面周圆。如果蔡太师们是他的天,应伯爵们就是他的地。他是不会也不能偏废的。这是他的聪明,也是他的难为——当然也是一种处世的辛酸。正月十二日夜这样的透支体力,也让他的身体更衰弱了。
第三件事是四个唱的坐轿子去了,西门庆叫住李铭,告诉他:“我十五日邀请你周爷和你荆爷、何老爹几位,你早替我叫下四个唱的。休要误了。”李铭问他要哪四个。他说:“樊百家奴儿、秦玉芝儿、前日何老爹那里唱的一个叫冯金宝儿,并吕赛儿,好歹叫了来。”
四个人名的玄机在冯金宝儿。这是作者的一石两鸟之法。
一方面,我们很熟悉凡是西门庆着重点出的人,正是他想要有些首尾的人。这说明他身体虽垮,欲望仍炽。就像第一回,西门庆提花子虚时,猛地对应伯爵和谢希大说起李瓶儿:“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
另一方面,这又是草蛇灰线,千里伏脉。在第九十二回,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把冯金宝儿弄到了家里来,并因此逼死了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事情搞到吴月娘要跑去大闹,把冯金宝儿打了个臭死,又告到衙门里打了十板,把她发回原司院当差,才算结了冯金宝的故事。
作者的故事虽然是编的,却像真的,因为完全是趁水生波。真实的人生就是这样,比传奇还传奇。丈人生前看上的人,被女婿搞到了手,最终还逼死了自己的女儿。一波三折。
若西门庆在此处提别人,效果就没有了。笑笑生一笔决不肯做一笔用,一定要用无数的经营和苦心埋伏在其间。这些人物和事件,仿佛也只等时辰一到,便全要翻山越岭、纵跳呐喊杀将出来。使读者怵然心惊。全篇的文气也因此才如山鸣谷应,鼓角相闻,产生出一加一大于二的化学效果。
500字之后,为了让读者眼中仍能看到西门庆涎瞪瞪的眼睛,作者也没有忘记补叙一下上回出现的蓝氏和惠元。月娘对西门庆说:“何大人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欢六姐,又引到那边花园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项也赏唱的许多东西。” 第二天,正月十三一早,西门庆又使玉箫给下人来爵的老婆惠元送去通奸的好处——像之前对下人来旺的媳妇宋蕙莲那样。
“喜欢六姐”、“花园”、“赏唱的许多东西”,加上前文说她样貌,这几处,分明是让读者和西门庆的心中、眼中出现一个李瓶儿。作者给了读者“或许后面还有故事”的希望,也给了濒死而不知死的西门庆一个没有可能的意淫——当然最后都没有结果。
这一回,也不止李瓶儿、宋蕙莲,西门庆此前淫过的所有妇女,似乎都以各种方式“回来”了。或床上交锋,或登门上户,或在别人口中,或映在作者笔墨里。也照应了第一回的几句:“罗袜一湾,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她们都是西门庆的掘墓人,一起来为西门庆送行。
《金瓶梅》两大版本:绣像本和词话本
三
文章后来进入本回的主题——用西门庆最后的两次性生活来使其必死。这两处一路单线叙事,单刀直入,毫无遮掩。又直白,又残忍,是全书中我最不敢看、也不忍看的地方之一。
从第七十七回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类似PSAS患者(Persistent Sexual Arousal Syndrome,中文译为“持续性性兴奋综合症”)。
他关于性的表达,有迅速而热烈的占有,有气势汹汹的征服,有求而不得的意淫,有将李代桃的解渴,有使用新的性具后的兴奋,有各种性爱极致手段(捆绑、烧香、后庭花)的宣泄……明明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他还在设计、奋力达成自己欲望。这一回,虽更多是他的疯狂导致的惯性。可这惯性之凶猛,令他百死也难有一生。
第一次性爱是与王六儿,书中是徐徐写来的。
正月十三日早晨起来,西门庆还是身上没精神,躺在书房,让王经给他捶腿。月娘问玉箫:“你爹吃了药了?在厢房内做什么哩?”玉箫道:“没言语。”三字使西门庆颓状如在眼前。然而此时的厢房内,王六儿已经让兄弟王经捎来了淫具,勾西门庆上门。
这是一包儿“美丽的生命绞索”——“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丝,用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安放在尘柄根下,做的十分细巧功夫。那一件是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都缉着回纹锦绣,里边盛着瓜瓤儿。”这也不禁让人想起第七十三回潘金莲为他做的“白绫带子”。
多美好的东西,又有慧心,又有巧思,还下了偌大的功夫,甚至带着体温。王六儿的一柳儿青丝不只妩媚,更带着相思之苦。情人捎来这样的东西,怕不束手就擒?果然“西门庆观玩良久,满心欢喜”。他甘心把自己的头颅套在这样的带子里。
昨日他才推了花大舅生日,也许已经打算今日不出门,可他见了这些,却陷入了“凝思”。这二字很妙,几乎可以看到西门庆恹恹思索的样子。他后来的所有安排,也都在这二字中。
午饭后,他告诉吴月娘,他要去“狮子街”铺子里和吴二舅喝酒。当然喝酒是假,真喝酒就应该去花大哥生日酒席上喝。但他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他的身体恐怕支撑不住两次硬仗。他只选择了性。
喝酒的地方在“狮子街”,这不是个好去处。在这里,武二郎曾错打死了李皂隶,让西门庆得以逃脱。花子虚之前被西门庆霸了家产,也是被排挤到这里,终于一命呜呼。两条冤魂——武大、花子虚——恐怕都正伏在狮子街等着索命。
正月十三,狮子街灯市已起。西门庆走来,只见“车马轰雷,灯毬灿彩,游人如蚁”。又有四句韵语“太平时序好风催,罗绮争驰斗锦回,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楼上喝酒时,笑笑生继续插叙一句“楼窗外就看见灯市,往来人烟不断,诸行货殖如山。”
为什么要写这许多?我想这不过是笑笑生令天地一片喧嚣热烈,特意在西门庆眼前一照,要衬出他之后急转直下的凄凉晚景。三十三岁的西门庆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以后他都没份儿了,这是他临死前见到的最后的人间热闹。
吃过了酒,西门庆特意嘱咐:“将这一桌酒菜晚夕留着,与二舅、贲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西门庆心细如发,笑笑生也心细如发。有此一句话在,就知道西门庆是一个久惯牢成做贼的老手。若不嘱咐这一句,倘酒菜被拿回了家,月娘势必要问西门庆怎么没有回来,他和王六儿的事也就露了馅儿。
我们看到,在去王六儿家之前,笑笑生叙了这么多,却无一句废话。他不光令我们相信身体不适的西门庆必有这一趟,还看到他是如此的色心如燃。这绝不是晚明一般色情小说直白浅陋、索然无味的写法。
我们眼睁睁看他费了心机,立了巧宗儿,躲过家人,揣着新的淫器包儿,情热热,意融融,三不知地就踏进了鬼门关的第一道门。像是词话本开头的八句诗中的一句所劝诫的——“争先径路机关恶”。
此回做爱,王六儿也几乎使出所有手段。使人想起牛峤的《菩萨蛮》:“柳阴轻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她让冯妈妈端上了壮阳的“猪肉韭菜饼儿”;她知道西门庆喜欢在灯下做,便把灯台移在明间;她知道西门庆喜欢红睡鞋,便也换上“大红潞绸白绫平底鞋儿”。这样的百般逢迎,使人看到一个女人为了利益,可以把身段低到什么样的地步。其实王六儿对西门庆可以说是“毫无感情”,从后一回她怂恿韩道国携银子逃跑就能够看出。她还不像潘金莲,对西门庆有诸多复杂的情愫。
西门庆欢喜不禁,也使上了新的“青丝同心结托儿”,又吊起她的腿,效仿葡萄架一回,西门庆嘴里还说:“淫妇,你想我不想?”他最爱问类似的话。这是他的自大自信,也是他的怀疑。
每一次,他也都在女人的奉承中得到了极大的精神快慰。好像他征服的不仅是这些女人,还征服了她们背后的男人。
无论那个男人是大官大宦(如林太太的老公王昭宣),还是他的兄弟(李瓶儿的老公花子虚)、他的下人(王六儿的老公韩道国、宋蕙莲的老公来旺、叶五儿的老公贲四),抑或众多其他嫖客(如粉头李桂姐、郑爱月的其他客人),甚至没见过的路人(如意儿的老公熊旺),这些人都让他有战胜的欲望。
他是堂吉诃德,追打着“情妇唯一的爱”这个巨大的风车,来实现自己无厌的满足。这种满足对他们的刺激,恐怕不亚于生子加官。在一个官僚、富商、暴发户看来,最了不起的成功也许便是这个吧?
这样的时刻,真使我们既理解他,又可怜他。弱水三千,他越饮越渴。这也是为什么他从去年四月中旬到如今,得了胡僧药才九个月,和潘金莲的最后一次性爱时,百十丸药就只剩了四丸。以他的个性和痴狂,每次的性爱,他也都希望一次比一次更强,他不可以输人,更不可以输阵。所以他花招频出,性虐加码,用性药也成了瘾,这样焉能不死?
此回在西门庆和王六儿初见面时,还有一段写王六儿抱怨春梅骂了申二姐。这一大段,是为后二十一回春梅的得势预做铺垫。而此时的西门庆一身寒冬气象,也是靠他再次递出春梅,方便“冬去春来”。
做爱前后他们一共喝了两轮酒,睡了一觉,许了王六儿一套衣服,西门庆就出了门。
“这西门庆身穿紫羊绒褶子,围着风领,骑在马上。那时也有三更时分,天气有些阴云,昏昏惨惨的月色,街市上静悄悄,九衢澄净,鸣柝喝号提铃。”
看笑笑生文笔,一路阴惨惨。西门庆身穿“紫羊绒褶子”,色调绛深暗沉;“围着风领”,天冷相;“三更时分”,子时,阴阳交替,伏冤魂出没;“有些阴云”、“昏昏惨惨的月色”、“街市静悄悄”、“九衢澄净”,是上下左右阴郁惨淡,空寂无人;“鸣柝喝号提铃”,鸟鸣山更幽,偶有一两声巡更人的梆子声,显得更空洞。
“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仿佛四处都是鬼和动物的眼睛。
还记得第七十一回,李瓶儿托梦给西门庆说:“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花子虚)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奴言,是必记于心者。”这里正是呼应前文,为花子虚的冤魂索命营造气氛。
“打马正过之次,刚走到西首那石桥儿跟前,忽然见—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扑。那马见了只一惊躲,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花子虚果然来了。
一惊之后,西门庆醉中加鞭,一路昏昏噩噩任马跑到门首,下马后腿也软了,被左右扶进潘金莲房中。此时书中写道:“这不来倒好,若来,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螟蛉饿鬼撞钟馗。’”
西门庆终于遭遇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对手潘金莲。
潘金莲对西门庆的情感,从挑帘相遇到王婆子家偷情,到害死武大,到娶到家里,到唆使打了孙雪娥,到逼死了宋蕙莲,到看着李瓶儿得宠,到用计策害死官哥和李瓶儿,再到看西门庆喜欢的女人层出不穷……早就发生了无数的变化。她此时的怨愤,远超过当初的爱。她早就应该觉得无论她怎么争抢,都不会把西门庆拉在身边了。
记得第五回,刚害死武大时,潘金莲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不到后来网巾圈儿打靠后。”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费心!”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
而第三十一回,潘金莲因为丢壶的事挑唆西门庆,不想被骂了一句。潘金莲恼羞成怒,背地里骂:“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每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着两个毴窟窿吆喝人。”第三十五回潘金莲又挟恨骂背后骂西门庆:“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通把心狐迷住了,更变得如今像他哩!”
“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西门庆赌的咒自己忘了,潘金莲却没忘。
潘金莲经历过王昭宣的死,又经历了无心害死张大户,以及有心害死武大郎,这些从小生活的艰难和长大后的颠沛,恐怕让她觉得只有保全自己才有未来,谁都靠不住,得过且过的心态,也越来越明显,这让她的诸多举动从旁观者眼中看来非常惊人,清醒冷酷,可怕又无理。
“我若负了心,就是武大一般!”西门庆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
王六儿属蛇,潘金莲属龙,西门庆属虎。蛇与龙在古时都属于至淫之物,病缠死孽,西门庆被牢牢缠定。《金瓶梅》第一回又说潘金莲是“虎中美女”,与西门庆两虎相斗,自然也必有一伤。
此回的一开头,曾写吴月娘做梦,说她梦到西门庆从李瓶儿的箱子里寻出一件大红绒袍给她穿,结果被潘金莲劈手夺去,争执中,衣服被潘金莲使性扯了一个大口子。这“大红绒袍”既从李瓶儿处来,披到吴月娘身上,大概是象征着西门庆和他的家业,以及他的爱。“既然不是我的,你也得不到。”这也正是潘金莲此时的心理。
西门庆进门后,书中这样写潘金莲的反应:“原来金莲从后边来,还没睡,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听见来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此处张竹坡批到:“所为钟馗翻身也。”
也的确可怕。她怎么知道西门庆今晚必来?虽然她也许只是一个平常的、有关欲望的等待,“浑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门庆”,就像之前若干回一样,但此处无端令人觉得惊悚。
“听到来了,连忙一骨碌扒起来”。好像有着无穷的、静静的杀机,此时都要刀剑出鞘。
此处也使人联想到后文,郑爱月来看病重的西门庆,竟给他带来了兴阳的“鸽子雏儿”。她的动作也很吓人。“郑爱月跳上炕去,用盏儿托着,跪在西门庆身边,一口口喂他。爱月儿道:‘一来也是药,二来还亏我劝爹,却怎的也进了些饮馔儿!’”前者若是“钟馗翻身”,此处也算得“判官跳炕”了。
西门庆进了房,潘金莲见他瞬间睡倒,酣声如雷,却不禁性瘾症发作。也顾不得他疲劳,就一味摸弄西门庆,又问他药在哪里。她从“金穿心盒”里,取出最后四丸,不管不顾,把三丸全部用烧酒喂给西门庆,另一丸自己吃了。
此处妙在盒子的名字,以及妇人自吃一丸以助己性、大做一次的样子。可怜西门庆要命绝当地!
西门庆懒怠动,潘金莲却没忘记把白绫带子给他拴在根上,又给他抹上膏子药。中间的动作,两次的高潮,末世的狂欢般的性爱,恕不细表。只说在这段以西门庆先喷出精液,后喷出血水来结束的性爱的最后,西门庆几乎奄奄一息。他说道:“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
这使我们想到武大临死前说“大嫂,这药好难吃……我也气闷”,显得报应不爽。
也想起第二十七回两人醉闹葡萄架,潘金莲触疼,硫磺圈又断在体内后,她所言的“我的达达,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险不伤了奴之性命。今后再不可做这般所为,不是耍处。我如今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之矣。”真是“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记得《圣经·士师记》里写:“亚多尼比色逃跑,他们追赶,拿住他,砍断他手脚的大拇指。亚多尼比色说:‘从前有七十个王,手脚的大拇指都被我砍断,在我桌子底下拾取零碎食物。现在,神按着我所行的报应我了。’
性爱原本是快乐的事,几为之丧命,终为之丧命——笑笑生的批判精神正在其中。
“头目森森然”一句话,也看出《金瓶梅》受色情小说《如意君传》的影响。《如意君传》中,武则天与薛敖曹交接:“后欢甚通体,著曹举腰,摇荡掀腾者数百回,乃视敖曹低语曰:‘且勿动,我头目森森然,莫知所以。’……后瞪目视曹,遂抱曹作娇泣声曰:‘兹复不宜如此粗率,倘若不少息,我竟而长逝矣,汝则奈何。’”
其实这一回中,潘金莲还有两次举动可杀。
一次是西门庆被庸医使药,虚阳举发,“潘金莲晚夕不管好歹,还骑在他身上,倒浇蜡烛掇弄,死而复苏者数次。”如绣乙本前面所评:“所谓只要羊卵子,不要羊性命。”
一次是月娘见西门庆不好后,焚香许愿,孟玉楼也许下逢七拜斗。书中写:“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
若说潘金莲从不信神鬼也罢了,但仅隔了三回,西门庆死后,第八十二回即写“潘金莲早晨梳妆打扮,走来楼上观音菩萨前烧香。”可见她与西门庆的感情,已经寡淡到什么样的地步。也可以知道,西门庆的死对她来说,在她的心里没有那么重要。这是她的愚蠢处。也正如后来她要嫁给武松,这连吴月娘都看得出来,她却因为欲望在眼前,导致鼠目寸光、一叶障目,终于死在武松刀下。
她不知道西门庆就是她的灯,有这盏灯,才有她的影。光即使飘忽,她也有影子在。若灯撤了,她的世界就将是永恒的黑夜。
第二天,正月十四,西门庆起来梳头,差点儿一头栽倒。此后潘金莲开始撇清,以及越来越无情。吴月娘急、追问和求医、祷告,这一大段也很精彩,只拿出其中几句细看。
一个是月娘对西门庆说:“你今日不往衙门中去罢。”西门庆道:“我不去了。消停一会儿,我往前边看着姐夫写帖儿,十五日请周菊轩、荆南岗、何大人众官客吃酒。”这样的累,就知西门庆是独木支撑的大厦,没人可以替代他。他死了也就天塌了。
一个是月娘终于逼问出西门庆昨日的去处。她不光知道了王六儿,还牵出了林太太。吴月娘骂她们时,潘金莲正中下怀,连忙也跟着骂。这时吴月娘忽然冒出一句:“王三官儿娘,你还骂她老淫妇,她说你从小儿在她家使唤来。”笑笑生真乃海一样的大才,忙中还能有如此神来之笔!它不仅一语补叙了潘金莲的出身,说她和林太太是“一丘之貉”,还令她显得可恨可笑。
一个是吴月娘请的几个医生和道士的名字,他们陆续是:任后溪、胡太医、何老人儿子何春泉、刘橘斋、刘婆子、吴神仙。谐音若连起来,恐怕就是:“人后稀,何春去?留居宅,留婆子,无神仙。”这几乎道尽了西门庆身后事。
戴敦邦绘《金瓶梅》
四
确认了西门庆无救,这个书中纵横了七十九回的人物,也终于迎来了自己最后的时光。西门庆临死一段,是本书写得最好的几段死亡之一。
他先是拉着潘金莲落泪:“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等到吴月娘进来,他哽咽哭不出声,又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
这些话使人觉得他是一个痴人。难怪张竹坡会联想到曹操,说“类‘分香卖履,留恋妾妇’”。
他这样精通世故的人,竟忘了“人在关系在,人亡关系亡”,或者是他不想承认、不敢想,于是说出自己最大的担心,而希望不要发生。这种人之常情,也使人觉得可怜。西门庆也还太年轻,气焰也正盛,这五六年他在身份、地位、女人、金钱上,如坐过山车一般,先是直冲云霄,到跌下来时,所以也只来得及感觉失重。从病发到去世,赍志而殁,只有短短不到十天。他连接受都还来不及。
他对陈敬济所说的一番话,则可以看得出西门庆是一个了不起的非凡的商人,他的成功原因除了“广得妻财”和“官商勾结”,智慧也绝不能抹杀。
“我死后,缎子铺里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都找与他。叫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绸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叫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印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欠我本利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摧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
若以每两银子值今天五百元来计算(根据一些专家的估值),短短的五六年,西门庆挣下了将近五千万的家业。和开生药铺时相比,大概翻了整整二十倍。
从他临终的这段话也看得出来,在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人这里,他简直堪称经营的天才。每一笔账都在他脑子里,清清楚楚,一丝不漏。对于之后该怎么办,他也做好了打算。
一、缎子铺、绒线铺、绸绒铺、古董批文,要么是与人合伙,要么是伙计(贲四、吴二舅)他不放心,都关掉。狮子街的两处房子也卖掉。这是他死后知道吴月娘和陈敬济驾驭不了,为了免生是非。也是他知人善断。
二、欠别人的合伙钱和别人欠的钱,一笔算清,不拖不欠。否则留着有后患。
三、留着门口的印子铺和生药铺做以后的生计,让老实肯干的傅伙计帮扶着陈敬济继续干。再尽早去把货款结回来。这是他为一家人未来衣食盘缠着想。
四、有一些散碎账目,都有合同,也要回来。他重契约,没有糊涂账。
若加上之前他对陈敬济说的“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及“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话,他就如刘备托孤一般,这发生在一个三十三岁的人身上,令人心酸。但恐怕更令人心酸的是,在西门庆“哽哽咽咽的哭了”之后,陈敬济平淡无泪地回“都知道了”。
这一回里,值得细看的当然还有西门庆丧礼的仓促,以及在西门庆死前死后,那些妻妾、亲友、兄弟、粉头的嘴脸——李娇儿偷金子、吴大舅做人情、应伯爵观察算计、蔡老娘满腹牢骚、李三黄四上楼抽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消失无踪……唯有一些亮色的,只有何千户和春鸿,一个是旧同僚,一个是新小厮。
《汉书》云:“势交者近,势竭而亡。财交者密,财尽而疏。色交者亲,色衰义绝。”这类慌不择路、薄情寡义的事情在后面的二十一回还多得是,此处便不多讲。
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西门庆像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晨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想一想,第六十二回里李瓶儿死了,如今西门庆也死了。题目里的三个字“金瓶梅”,好像梅花插在金瓶里,而如今瓶已罄(庆)。
西门庆生前并没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告别。他以为他捡了自己觉得最靠得住的、他最喜欢的几个人,说了最掏心掏肺的话。可是没想到,几天之后,这其中的两个——潘金莲和陈敬济——便在他的“灵前溜眼,帐子后调笑”。
第三十一回,刘太监点戏,叫人唱“叹浮生有如一梦里” 。西门庆年纪虽轻,也算得风光一世。他绝不会料到自己是这样的下场。
本文为张敞《金瓶梅》系列评论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