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鸣举报背后：主业下滑，转型受挫，进军地产不顺 | 棱镜

源济

黄鸣举报背后：主业下滑，转型受挫，进军地产不顺 | 棱镜 

原创 2018-03-04 张庆宁 棱镜

    作者 | 张庆宁

    编辑 | 张伯玲

黄鸣逡巡在大禁区线上，等待射门机会。

 

队友将球直传黄鸣，他接球、转身、甩开对方中后卫，抡起左脚一记抽射，皮球直入对方球门。整套射门动作实用且流畅，外人很难想象，他已值花甲之年。

 

春节期间，黄鸣在微信朋友圈转发了这段踢球视频，标题是——《60岁的黄鸣 30岁的足球》。反复观看这段视频又可以发现，他在射门前存在越位争议。按照足球比赛规则，这个进球可能被判无效。

 

黄鸣最不缺的标签就是“争议”。

 

2月14日情节人，总部在山东德州的皇明太阳能集团（下称皇明集团）董事长黄鸣发布公开信，实名举报现任德州市委书记，称其新官不理旧账，不肯兑现前任德州市领导承诺给皇明集团的土地补偿及附属利益。

 

针对举报，2月19日晚，山东省德州市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发布情况通报称，“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2月14日、2月18日，市委市政府主要负责同志分别与黄鸣董事长见面、沟通，认真听取了意见。”

 

在主营业务连续下滑、转型受挫，再加上进军房地产带来的现金流压力的情况下，这次举报涉及价值数十亿元的利益争夺，关系着皇明集团的生死。因此，黄鸣不得不冒险一搏。不过，他的举报和他的那个进球一样，亟需依据规则的正确裁决。

 

图说：皇明太阳能集团董事长黄鸣。

土地纠葛

 

举报信的症结是位于德州市开发区的中国太阳谷项目（下称“太阳谷”），后者是第四届世界太阳城大会的会址，一个由世界太阳城协会发起的国际性会议，旨在打造可再生能源城市。

 

德州市在2008年拿下举办权，并于2010年正式举办。

 

“皇明集团执行德州市委市政府指令，建设大会主会场、配套设施、主景区、旧村改造和彰显太阳城的样板工程，共花费约30亿元。为此，政府承诺以刁李贵旧村拆迁和周边土地作为补偿。10年过去，现任书记不但拒不补办遗留手续，还要强拍其拆迁整理过的土地。”黄鸣在公开信中指控。

 

太阳谷是个占地3000亩的新能源样板示范区，包括五星级酒店、企业工厂、检测机构、公园等建筑。这些建筑本该建在商业用地之上，但土地性质在完成土地出让时便是工业用地（皇明集团自有，共1700亩），导致上述资产长期无法盘活。

 

太阳谷项目中的刁李贵旧村448亩土地，此前由皇明集团完成拆迁、补偿、土地整理等一级开发。按照黄鸣的说法，德州市政府答应将这些土地作为皇明集团承办会议的补偿。

 

随着德州市纳入京津冀一体化规划，当地地价飙升。2017年9月，德州市政府拍卖李贵旧村地块中的103.5亩，拍得均价500万元/亩。如是推算，如今这448亩土地总价在22.4亿元左右。

 

腾讯《棱镜》多方确认获悉，皇明集团当年付出的一级开发成本只有2.6亿元。10年时间，涨幅近10倍的土地利益，正是黄鸣与地方政府关系恶化的导火索。

 

“别说兑现了刁李贵旧村土地补偿，就是补足当年为办大会造成的建筑与土地性质不符的巨额重资产所欠手续，盘活资产偿还负债，皇明很容易也就翻身腾飞了。”黄鸣在举报信中称，这对地方政府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地方政府却拖而不决。

 

图说：2010年的世界太阳城大会，是皇明集团走上衰落的关键之一。

 

黄鸣同样没有放弃刁李贵旧村的土地补偿。自2017年9月，他接连递交了20多份紧急报告， “我通过各种渠道要求见市委书记，他是各种理由推脱。好不容易苦等苦守堵到两会驻地递上一份报告，他一句话都说不上，关车门就走人了。”黄鸣说，他是“德州和中国太阳城的功勋人物，几十个国家元首的座上宾，联合国总部特邀演讲嘉宾”，不该受此冷落。

旧人旧事

 

太阳谷项目是黄鸣的人生顶点之一。

 

德国总理默克尔、美国前驻华大使雷德、“欧洲新能源之都”德国弗莱堡市市长萨洛蒙、英国前首相布莱尔等国际政要纷纷关注或访问中国太阳谷,CNN、路透社、法国电视台、日本NHK、韩国KBS、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绿色和平组织等几十家国际媒体及组织先后报道太阳谷。

 

这个项目一度被誉为“中国创造的世界太阳能奇迹”、“彰显人类智慧的绿色耶路撒冷”，黄鸣则自称是“这个星球上最痴心的绿行者”。

 

“（承建太阳谷项目时，）皇明账上有钱，企业也在往上走，觉得这点事这不算什么事。不过，初始投资十多亿元系皇明集团的自有资产，剩余部分均来自银行贷款和供应商欠款等。”黄鸣在接受财新网采访时解释说，当年在国内，由企业出钱做开发、政府后期给予补偿和政府承诺十分普遍。

 

究竟是不是政府指令黄鸣承办会议，并导致皇明集团的衰落。这已经是一桩历史悬案。而今只有黄鸣在举报信中的说辞，当时德州市主政者、市委书记黄胜早在2011年即已落马，后因受贿罪被判处无期徒刑。

 

坊间传闻称，黄鸣在太阳谷项目的土地拍卖上得到黄胜的照顾。黄鸣在黄胜落马半年多后公开否认，“一直不出来说话的重要原因是：黄胜在任市委市政府负责人期间，一直支持企业，我是中国人，无论如何不能忘恩负义。”

 

腾讯《棱镜》自中国裁判文书查询黄胜判决书获悉，2008年夏天，黄胜的确曾收受皇明集团30万元贿赂，为其下属企业承揽工程和下属职业中专学校升格等事项上提供帮助。黄胜在得知与其受贿有关联的人被调查后，遂于2011年9月将人民币30万元退还给皇明集团。

 

黄胜落马不久，皇明集团旗下的皇明股份第三次冲击IPO失败。依据黄鸣彼时的解释，除盈利问题之外，失败的最大因素即太阳谷项目土地性质与实际建筑不符，导致非经营性资产过重。

 

腾讯《棱镜》自德州市国土局获得的土地资料显示，太阳谷项目属于皇明集团的1700亩工业用地，由德州市国土局此前转让分批次，土地价格从41.9元/平方米到208元/平方米不等。

 

据第一财经日报报道，算上拆迁、补偿等成本，皇明集团获得太阳谷土地的单位成本为246元/平方米，而同期德州市工业用地的均价为336元/平方米。

 

公开资料还显示，2008年1月，德州市政府除了给予皇明集团数千万元的补贴外，当地开发区管委会、建委、财政部门等也被相关部门要求，最大限度地减免对其各类规划设计及工程类收费，并作土地出让金的返还。

转型受挫

 

皇明集团鼎盛时的2006年，公司年均收入增速65%以上，账面上常年趴着数亿元的现金。

 

2012年7月，在皇明股份第三次冲击IPO失败之后，黄鸣召开以“新能源疯人疯语疯事”为主题的新闻发布会。在这次会议上，黄鸣坦承，建设太阳谷产生的大量债务，使得公司资金链极为紧张。

 

“为建太阳谷我们可以说是用光了最后一分钱，欠了大量的外债，还欠了施工单位的钱，多少人堵我的门讨债，过年期间在国际酒店住了20天躲债，”黄鸣还透露，2008年，美国高盛和私募鼎晖以1亿美元取得皇明股份28%的股权，其中4亿元人民币被黄鸣用于太阳谷的建设。这两家投资机构至今未等来皇明股份的IPO成功，一直深套其中。

 

那次发布会，是黄鸣在太阳谷项目折戟之后，重返太阳能产品这一主营业务的起点。他启动了新的营销策略——曝光太阳能行业中的产品质量潜规则，继而推广自己公司的产品，每月曝光一到两次。

 

2016年8月，黄鸣还在个人博客上曝光美国苹果公司“玻璃盒”直营店的“耗能领跑全球单店领跑全球单店碳排放量”。博客最后提到，皇明集团的建筑能耗技术和方案“实现零碳微排，降低能耗90%以上”。

 

“关于苹果公司的不节能，皇明还会有爆料”，尽管黄鸣在博文中如是声明，但类似这样的爆料并未引起网友和苹果公司的关注。

 

这种营销手段并不能挽回皇明集团的颓势。这家曾经的太阳能龙头企业在太阳谷债务的重压之下，每况愈下。财新报道显示，皇明集团自2012年发展停滞，2014年明显感到资金吃紧，2016年已经不能正常发放员工工资。有些时候，即便订单来了，因为没钱买原料，也要两三个月后才能交货。

 

黄鸣试图带领企业完成业务销售模式的转型。2013年年初，黄鸣提出公司的气候改善商城计划，“2013年要开设5000家连锁气候改善商城，未来5年内要达5万家，销售额500亿元，商城内专卖各类皇明自行设计研发的太阳能终端应用产品。”

 

两年多后，他又对媒体表示，气候改善商城任务完成得并不好，只开了上千个，离5万个差远了。

 

皇明集团还是中国新能源行业沉浮的缩影。

 

2013年无锡尚德破产重组前后，太阳能、光伏这个资本依靠财政补贴和资本吹捧冉冉升起的行业，受到产能过剩、欧债危机、美国“双反”调查等一系列负面效应冲击，光热行业风光不再。除却日出东方（603366.SH）等少数企业上市之外，皇明集团等绝大部分企业被挡在IPO门外，承受着行业泡沫破灭的痛苦。

图说：位于太阳谷项目中的新能源建筑，一直是黄鸣的骄傲。

楼市霾影

 

黄鸣希望打造一个横跨太阳能热水器、光伏、酒店、旅游、会展、房地产于一体的产业帝国。房地产，一度是“黄鸣帝国计划”的重要棋子。

 

黄鸣是中国太阳能行业最早的布道者，皇明集团的品牌价值一度高达50亿元。黄鸣早年专程前往深圳万科总部，希望与王石寻求实现一个太阳能建筑一体化小区的合作，当时只有一位万科部门副总接待了他，王石本人至始至终没有露面。这桩合作不了了之。

 

与万科的决裂让黄鸣决定自己建房子。于是，皇明集团先后成立了北京好瑞恩建筑节能有限公司(与荷兰公司合作)和山东皇明太阳能房地产有限公司，来专门负责房地产的运作。

 

2005年，皇明公司在北京拿到一块地，计划做节能建筑。不过，由于规划和设计上的局限，中途没有做完就卖掉项目逃离一线城市。

 

此后，黄鸣回到德州这个三线城市，拿到一块200亩的土地，自主开发一个新能源豪宅项目。其中别墅项目于2010年开盘，户型在300平方米到800平方米不等，其中一套房子的户型为1400平米三层复式。而且，项目售价相当于周边楼盘的两到三倍。

 

“这些别墅的面积都太大，一直不太好卖，”2018年春节期间，该楼盘的销售人员对腾讯新闻《棱镜》表示，别墅项目共计36套，开盘8年至今仅销售6套。

 

该项目还有280平米到大约370平米的单层和复式大户型，同样售价不菲，共计180套房子，开盘以来还剩20多套待售。

 

黄鸣深知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他在该楼盘投入的近20亿元投资。在德州这样的三线城市，一个豪宅项目的去化周期长达6到8年，这无疑对皇明集团的资金链造成巨大影响。而且，该项目到现在还有第四期的两座楼尚未动工。

 

这是黄鸣进军房地产十年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个开发的楼盘，未能实现他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开发新能源豪宅的计划。

 

“黄鸣之前说，把产品做到极致，自然会有市场。但这种户型虽然节能环保，但又大又贵，很难被市场认可。”一位皇明集团离职高管告诉腾讯新闻《棱镜》，在转型房地产这条路上，黄鸣虽然再三炮轰潘石屹、任志强在建筑物的高耗能弊端，但这些“黑心开发商”显然更懂得讨好客户。

 

“主营业务连续下滑、太阳谷的债务黑洞，再加上房地产的现金流压力，皇明集团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上述离职高管表示，而今，解决太阳谷项目中的土地问题，可以说是黄鸣翻身的关键。

 

临近2018年春节，黄鸣处境愈发不妙。银行时不时的抽贷、供应商经销商的起诉、三千名员工四个月工资和三千万元社保的拖延，以及来自高盛、鼎晖要求退股的逼供，这些环节都可能导致皇明集团的崩溃。于是，就有了黄鸣实名举报的最后一搏。

 

实名举报信发布当晚，此前一直回避的德州市政府，安排专人与黄鸣紧急会面，2月23日，又组织专门工作组与黄鸣对接，“目前双方还在交换、印证各自手中的文件和证据，暂时没有结论。”不愿具名的德州市政府高层对腾讯《棱镜》表示。

 

关于时任政府是否承诺同意变更上述工业用地的土地性质，以及给予皇明集团刁李贵旧村土地作为补偿等问题，这位政府高层回应，“请等待工作组最终的调查结论。”

 

引起市政府重视之后，黄鸣指令删除举报信。腾讯《棱镜》通过微信向他发出采访邀约，他只是回复了一个“太阳在云端跳跃”的表情，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