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569|回复: 2

[男女之间] 人间|《彩虹往事》连载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8-1-3 09: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1-19 04:10 PM 编辑

这就是那个年代最大的错 | 人间 

 2018-01-03 李桦杉 人间theLivings

网易人间特约插画师/关斌斌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前言

2009年,我在丹麦博物馆里屏住呼吸,透过玻璃凝神静望——玻璃后面,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份正式的、法律承认的“同性结婚证书”——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整个心魂都被震慑了。

如今很多大都市里,当人们看见一对表现亲呢的同性,可能会反感或侧目,但不至于再大惊小怪、大呼小叫。更有无数同志,不惧歧视,勇敢出柜,真诚表达自己。

这是文明的进步,只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少前辈不懈抗争、奋力争取权利的结果。

怀着对这个群体前辈的敬意,笔者历时一年多,数经波折,采访了数位圈中长者,记录下他们当年的过往经历、心路旅程。


彩虹往事 | 连载01


口述人:老巴黎,71岁,教师

 

很早以前,我就在东单公园听说过“巴黎女孩”这个名字,一开始还以为这是一个妙龄女子,后来才知道是“巴黎老人”的误传。

对于“巴黎老人”的故事,常去东单公园的同志们都有所耳闻,他俨然已成为东单公园的一个历史人物、一段永远流传的传说。

巴黎老人今年已经71岁了,他的年纪比始建于1955年东单公园的历史还要长,他见证着这个公园如何修建,如何慢慢变成一个同志的聚点,如何发展成为今天的模样。现在,他也和这座公园一样,渐渐老去。

从这位老人那里,我听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如果把他所经历的人生大事和波折,用时间和地点标明出来,几乎就描绘出了北京同志聚点的历史地图全貌。


从小我就知道和别人不一样,我是个女孩子

时间:1962年 地点:西单公园

老巴黎原姓肖。1962年,23岁的他在西单体育场文化广场遇见了一位法国人。

那天已经接近黄昏,广场上的人并不多。他穿着一身白色:白汗衫、白褂子、白裤子,还系着一条白围脖,法国人就坐在他的对面,40岁左右,高大魁梧。他心里很是喜欢这个外国人,法国人冲他笑笑,他也笑笑。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法国人突然用汉语对肖说了一句:“我爱你!”他倒也不矜持,用外国人的方式回了一声:“谢谢!”法国人说:“我们出去谈谈好吗?”他说:“好。”

肖和这个法国人还见过几次面,后来才知道他是法国大使馆里的一个厨师。

法国人有一个习惯,每次和肖温存之后,都喜欢给他点零花钱。肖生气地说:“我不是卖的,我不要。”法国人就把钱扔给他,说:“你去买点化妆品吧。”说完丢下钱就跑。肖没有办法,只好把钱留了下来,那时候都算是外汇。

西单体育场的朋友都问他,那个外国人是谁。肖说:“他是法国巴黎的。”

于是,大伙就开玩笑叫他“巴黎夫人”,肖笑着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呢。”于是大家就改叫他“巴黎先生”。

巴黎先生年轻时的照片 作者供图

有一次约会,法国人没到。肖也就没再打听。再后来,肖就看到他跟了别人。

“他们好像把这个也不当回事,但我这个人是比较重感情的,有过那种关系之后就久久不忘。”他没有想到这个法国人这么风流,心里有些生气,也有些嫉妒,就没有再跟法国人打招呼。等法国人回头找他,肖也没有再理他。

再后来,法国人就没有再出现。两人就此断了联系,但是“巴黎”这个名字却伴随了肖的一生,成了别人对他的称谓。


●    ●    

从小,巴黎就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女孩。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喜欢上了同班的班长小春。因为两家住得很近,经常一块上学,慢慢就产生了些微妙的感情。有时一块儿做作业,巴黎经常忍不住对班长做些小动作,小春倒也配合。

“当时也就是朦朦胧胧的,我喜欢他,也喜欢亲他。结果有一次就让我妈给逮住了。哎哟,我妈把我给打得半死,屁股疼得几天都坐不了。我妈是街道治安主任,要面子,她就说,‘我挣多大脸,你给我现多大眼。’我妈也跟小春的小妈说了,他妈妈回去就打了他。”

这样的经历倒没有让巴黎感到可耻,只是因为害怕再被母亲毒打,他们再没敢呆在一块。小学毕业后,巴黎上了别的学校,两人就这样分开了。

真正懂得同性恋这回事,是在巴黎1953年上了初中之后,那时他在学校跟几个男同学非常要好,他们一群人都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都像女孩子似的。他们一起喜欢班上的体育老师,一见到他就给他做个万福,说:“老师好!”体育老师便慎道:“这帮臭丫头!”他们再一哄而散。

学校里有个高年级的同学,姓赵(此人后来调到外地的京剧团,自己还编导了一出戏),在剧团里演丑角,经常会给巴黎他们一些戏票,然后要他们到卫生间去。“他就摸摸我们的屁股,也让我们摸摸他……当时心里就觉得挺害怕的。”

虽然这种抚摸令巴黎感到害怕,但是他却是喜欢的。 


初恋,一生最不可磨灭的记忆

时间:1956年 地点:空白

1956年,巴黎从北京八中毕业,考上了北京第一师范学校。一到学校,巴黎就看上了班上的一个同学——他是巴黎的初恋,名字叫亮。

亮比巴黎大三四岁,20岁左右,来自山东农村,哥哥在崇文门花市的崇光电影院当经理。巴黎和亮住同一个宿舍,睡上下铺。宿舍十来个人,数他俩最要好。

有的时候,巴黎在夜里醒了,就故意晃悠床,把亮也一起摇醒。亮醒来后,巴黎就爬上亮的床,在他身边躺下。“当然,主要是我主动,他则是积极配合”。碍于宿舍里有其他同学,他们不敢每天都睡在一起,只是在夜里醒来之后就躺在一起。

跟亮在一起的日子,是巴黎一生最不可磨灭的记忆:亮完不成的作业,巴黎就帮他完成;每个礼拜六晚上亮都回一趟哥哥家,亮总要巴黎等到礼拜天,带着很多好吃的回到学校,两人再一起回巴黎家。

巴黎跟家人介绍亮是他的同学,但他母亲多少也能看得出他们俩的关系,也只好在心里默认了把亮当成了自己的姑爷。即便母亲后来完全知道了真相,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唉,我哪辈子缺德,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亮虽然来自农村,但因为哥哥的社会地位,多少有点少爷脾气。亮重感情,对巴黎很专一,很在乎他。只要巴黎跟别的男生说话,亮就吃醋不高兴。他们班上有个叫英军的同学,有一次和巴黎闹着玩,抱着巴黎亲了一口就跑开了,亮看到后,伸手就打了巴黎一个嘴巴。巴黎也生气了,觉得亮太自私,决定要跟他从此了断。

可到了晚上,亮又向巴黎道歉:“我错了,我不应该那样,求你原谅我。”两人又和好如初。  

就这样,中专两年、大专两年,两人在一起度过了四年多的时光。

等到了快毕业的时候,巴黎突然无意中看到亮的一封家书。信上说:“孩子很想你,你还是回来吧,不要因为我们夫妻关系不好,就连孩子都不认……”

巴黎这才知道,亮已经在老家跟女人结过婚还有孩子了,一直瞒着自己。他感到既震惊又愤怒,质问亮:“你结婚了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亮回答他:“这是家里包办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上大学的学费也是她天天纺线卖钱来供我,我也不能狠心把她给抛弃了。我和她之间没有感情,可是有孩子。我并没有骗你,我也没法跟你说,说了你肯定不高兴。”

巴黎觉得这是自己受到的最大的欺骗——自己“竟然‘嫁’了个有妇之夫”。

巴黎结束了自己的初恋,只留下一张亮的照片,一直保留到现在,即使后来的生活发生了无数动荡,他也没有让这张照片丢失。

临近毕业,巴黎为了争取成为三好学生,学习很用功,也没有再交男朋友。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高干子弟云集的北京男四中。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给他说一句再见

时间:1960年 地点:东四人民市场

毕业以后一次偶然的机会,巴黎和同学一起去逛东四人民市场,意外发现那里竟然是一个同志聚点。当时北京有几个聚点,一个在东四人民市场,一个在台基场二条,还有一个在前门河堰。东四人民市场是巴黎知道最早的一个聚点。

那天,巴黎刚好内急,去了一个公共厕所,厕所里有两排 12个蹲位,站着很多的男人。巴黎进去后,发现有很多人都在看他,眼神多少有些暧昧。

巴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没想到社会上还有这么多(同性恋),我还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是这样,以为同学也是受我影响才这样。”

从厕所出来之后,就有好几个人跟着他,有的还挺好看。巴黎选择了其中一个搭话,旁边那几个人就打了起来,巴黎一看,马上就吓跑了。一边跑,一边还觉得挺逗的——他好像认识了一个新的世界。

很自然的,巴黎开始频繁地到东四人民市场去。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些年龄相仿的同志,跟着他们四处转,一转,巴黎才知道,原来世界上的同志这么多,“台基场最热闹,还有的人是开着少见的小汽车去的”。

从那以后,在这个花花世界里,巴黎的心也开始“花”了,碰见哪个好看,就跟哪个玩。尽管心里依旧渴望一份长久、稳定、纯真的感情,但现实让他觉得,在这个圈子里不容易找到专一的人。


●    ●    

1964年,粮食困难刚刚过去,巴黎被分配到另一所学校。这一次,他遭遇了一场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恋情。

一个周末,他从东四人民市场出来,乘公交车回西单的家。上了公交车,巴黎看到了他——那真是个少有的美男子,十八九岁的年纪,站在青春的小尾巴上,没有成熟男子的油滑,也没有少年的稚嫩,像是刚刚长成的一株玉树。刹那间,巴黎心里只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巴黎主动上去和那个男孩攀谈:“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你。”

男孩说:“不会吧?”

巴黎说:“真的,你是哪儿的呢?”

男孩很实诚地说:“我是北京工业学校的学生,马上快毕业了,家住卢沟桥。”

巴黎说:“我家住在西单,是XX学校的老师,正准备下车,见到你真好。”

这个叫阔海的男孩当时19岁,当天正从学校坐车回家。

巴黎问:“咱们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一面聊聊吗?”

阔海说:“可以呀。”

“下礼拜周末行吗?”

“下礼拜不行,我得俩礼拜回一趟家,才有机会见你。”

“那就下下礼拜。”

“行,就这么定吧。”

这个时候,公交车正好开到北海,巴黎食指一指,说:“咱们就在这儿见吧,北海公园门口。”

到了西单,巴黎下车,目送着公交车载着阔海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仅仅是一个口头的约定。他此时并不确定此生还能否见到这个男孩。


●    ●    

两个礼拜以后,巴黎踌躇去还是不去赴约,他甚至连男孩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了,脑子里只剩下“喜欢”两个字。可是,这又能怎样呢?他会喜欢他吗?他和他会是一样的人吗?

等巴黎到了北海公园门口,阔海已早早在等着了,阔海对巴黎说:“我等了你半个小时,以为你不来了。”巴黎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约会的晚上正赶上灯会,公园里的人很多,他们躲开了喧闹的人群,来到景山上,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聊天。一看四下没人,巴黎便表白说:“我喜欢你。”阔海脸红了,一边用手遮住脸,一边说:“肖老师,您真逗,我这么丑,您喜欢我干吗?”

巴黎说:“你别叫我老师,那多官腔啊!”

“那我叫您什么呢?”

巴黎说:“你叫我大姐得了。”

阔海笑了起来,脸唰地又红了。巴黎越看越喜欢,忍不住牵住了他的手,看到他没有拒绝,巴黎终于鼓起勇气亲了他。

分别的时候,巴黎问:“下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呢?”

阔海说:“下礼拜吧,这次不用等俩礼拜了。”

巴黎说:“那就下礼拜天,在天坛门口见。”

可故事到这里就突然中断了——第二次约会的那天,正赶上天坛门口举行支援亚非拉游行。巴黎就在天坛对面的路边,却怎么也没有办法穿过马路。他知道阔海一定就在马路那头等着他,可是游行的队伍像一道人为的屏障,将他俩生生隔开了。

两个钟头后,游行的队伍渐渐散去,巴黎这才急急过了马路。可是,天坛门口早已经没有了阔海。巴黎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千头万绪,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他一定是等不及他,他一定是以为他不来了,于是绝望地离开了。

他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    ●    

半年后的一天,巴黎和家人到前门买东西。在茫茫人海中,他又突然瞥见了阔海的身影,他开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在做梦。但那的确是真的,就在巴黎恍惚的刹那,阔海也看到了他,他们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如此亲切和热烈。

阔海问:“那天我去了,你怎么没去?”巴黎说:“这不是赶上游行吗,我半天都过不去,过去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意外的重逢让两人又惊又喜。巴黎哪里还顾得上买东西,他跟家人找借口说遇上了老同学就和阔海一起走了。巴黎带着阔海去了前门河堰一个同志聚点,但又不希望阔海知道那里是个“点”,于是带着阔海在河堰的南面走。

这次恋情刚开始的时候,两人是每个礼拜见一次面,渐渐地,阔海越来越离不开巴黎,他要求一礼拜见两次,再后来又要求见三次。“那时候我学校在动物园,来一趟忒远啊。”直至今天,这段回忆依旧是幸福甜蜜的。

很快,阔海告诉巴黎,他入团了,还被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在那个年代,这些荣誉对一个刚参加工作的人来说是那么的重要。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1966年4月开始,巴黎每周末要带着学生在光华路的冰箱厂“学工学农”,每次活动结束都是晚上八九点了,所以跟阔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法见面。

等巴黎给阔海家里打电话约他见面时,阔海的家人接到电话显得很是意外,问:

“你不是来闹事的吧?”

“闹什么事啊?我是他同学。”

“阔海人已经死了。”

巴黎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

“你是他同学你怎么不知道?他投井自杀了!”

巴黎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赶忙去了阔海单位。


●    ●    

阔海之前住在单位的宿舍,舍友是一个比他大十来岁的男同事,已经结婚了。五一的时候,男同事的老婆来探亲,本来按照惯例,单位应该给夫妻俩另外安排团圆房,但由于领导工作忙忘了这事,结果他们仨在只能在同一个屋子里睡。

半夜,那对夫妻温存后,男的起身去上厕所。一旁的阔海本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自禁一下就站了起来,这个举动让同事老婆受到了惊吓,她随即大叫:“干嘛你?臭流氓!”同事听到叫声立刻跑回来,揪住阔海就把他扭送到人事保卫科。阔海不承认自己有错误,单位便把他关在单位二楼,不许他五一回家。

结果5月2日,趁没人注意的时候,阔海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了,在院子里摔了个跟头,爬起来偷偷跑了。他一路奔跑着回家,在家里转了一圈,将年纪还很小的弟弟叫到自己身边,说:“你要好好孝顺爸妈,哥走了。”冲出家后,阔海便在村头投井死了。

一直到死,阔海也没有向巴黎说声“再见”。

巴黎一个人打听了很久,才在阔海家的村头找到了他的坟墓。站在那个埋葬着他爱人的土堆跟前,他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又不能,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悲伤。

阔海离开时刚好23岁。从那以后,每年的5月,巴黎都要到他的坟前去看他。

 

我觉得自己喜欢同性并没有错,可是那个年代,这就是最大的错

时间:1970年 地点:西单文化广场

阔海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巴黎都忘不了他。很多年过去,巴黎都没有再交朋友,他的心里只有阔海,觉得别的人都不如他。那张脸,巴黎铭记了一生,永远那么年轻、那么俊朗。

26岁的巴黎,心里特别苦恼,就把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他在学校里成了个年轻有为的青年教师,不仅是班主任,还是年级组组长。他积极向上,还向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然而,文革一开始,他就成了黑党支部里的“红人”。

“我的头发有些自然卷儿,他们非说我是烫的,说我卷花头,于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之类的帽子就扣给我了。一下子给我推了个阴阳头。不管是斗也好、批也好。我一心只想着他(阔海),只在心里骂:混蛋、王八蛋,净是给你们逼死的!”

当时西单文化广场也是一个同志的聚点。那里有一个外号叫“小英杰”的人,是海淀评剧团管灯光布景的。此人个子很高,由于在剧团里和一些男演员有过关系,所以文革一开始,人就被揪出来,遣送还乡了。

几年后,小英杰要求在北京的父亲替他平反,恢复工作。巴黎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小英杰,但并不知道他的历史。

巴黎常跟自己的伙伴“小兰英”在一起,后来又认识了“白大姐”和“卫生局”,他们“四姐妹”非常要好,经常一块聊天、吃饭。小英杰就在旁边看他们,有时上来跟他们搭几句话,他们看他长得又不好看,脏里吧唧的,也就没怎么搭理他。

有一天,小英杰尾随着巴黎回到了家里,巴黎一见他,吃惊地问:“你怎么上我这来了?”小英杰说:“你别紧张,我从这路过,我知道你在这住,原来就知道。我求你点事儿,我想买捧金沙织毛衣,跟你借点钱。”

巴黎想,他既然知道自己家了,得罪他也不好。当时巴黎一个月的工资是47块5毛,便借给了他40块,还说:“你可别不还我。”

小英杰说:“我们经常见面。我怎么能不还呢!三天以后还你。三天后我们在西单门口见。”

可后来,小英杰一见巴黎就跑,巴黎觉得奇怪,小兰英就说:“你不知道他是骗子啊,到处骗人!”

巴黎觉得特别生气,再见到小英杰就骂他:“骗子!还我钱!”

“我要是早知道他的为人那么差,那些钱我就不要了。”后来巴黎后悔地说,“有一天,小英杰在珠市口浴池出事了。他在那里‘摸’了不是同志的人,就给弄进去了。派出所一看他这段历史,就又要关他。当时不是时兴揭发检举吗?他就说,他认识一个老师,也是这种人,经常在天安门西宫、台基场二条、东单公园进行这种流氓活动。”

巴黎的单位接到派出所的检举信,特别重视,赶紧把他的课停了,还给他办了“学习班”,让他交待自己的“罪行”。巴黎坚持不承认,学校领导又问:“你不是认识小兰英、白大姐吗?”巴黎说:“我没接触过这些女人。”

虽然抵死否认,但在1977年,快40岁的巴黎还是以“鸡奸嫌疑”被判强制劳动三年,被送到了天堂河农场,他的母亲也在这期间过世了。

“进去以后,就让你跪在搓衣板上,搓衣板上本来就沟沟坎坎硌得慌,他们在上面钉钉子,倒着钉。一跪,血全出来了……四个警察,拿着电棍吼,‘你是不是流氓?’”

巴黎最怕听到“流氓”这个词,他觉得自己喜欢同性并没有错,可是那个年代,这就是最大的错。

网易人间特约插画师/关斌斌

在劳改农场,有一个男孩长得非常漂亮,巴黎心里很喜欢他的,见到他的时候就点点头,也不敢跟他说话,没有什么非分之想。那时犯人们每餐就是“白菜游泳”的伙食:两个窝窝头、一碗汤,光看到汤看不到白菜,每天下地干活根本吃不饱。巴黎每天偷着给那个男孩一个窝窝头,但被发现了。

“他们认为我肯定跟他有关系,要斗他,说我们有鸡奸行为。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无中生有。他们拿我当狗似的打,这三年害我一辈子……”

 

三进宫,只有活下去才是唯一的希望

时间:1980年 地点:惠泉浴池

等巴黎从农场出来,单位不再让他教书,派他去搞后勤。曾经的知识分子,只得每天跟着学校的临时工人一起干活。那几年,巴黎过得很不遂心,家也回不了,生活好像没什么指望了。“他们说我是资产阶级反叛思想,冤得慌。我自己的个人生活方式又改不了,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改不改的问题。我要追求我自己的自由!”

抱着这样的想法,巴黎又开始了同志生活。

有一天,巴黎到惠泉浴池洗澡,躺在浴池里唱着哼着,发现旁边一个人在斜眼看他,于是就拿脚去勾搭他。那人也跟他配合,巴黎这一蹭,他那也一蹭。巴黎心里说:“咦,这个可能是哦!”于是把身体移过去,那人也跟着配合……

就在巴黎放松警惕的时候,那人蹭一下站起来了,拽住巴黎的头发说:“你丫表演得够充分的。”巴黎一愣,心想:“谁让你跟我配合的。”但他没说出来。那人道:“走,上派出所!”巴黎说:“去你妈,上派出所干嘛?”那人说:“你耍流氓。”巴黎说:“谁耍流氓了?你不是也硬了吗?”说完,他挣脱那人,马上走出去穿上衣服,想避开事端。

没想到,那人光着屁股就追出来了,把巴黎摁在地上就打,打完了以后,把他带去了派出所,交给了别的警察,说:“我逮着了一个兔子。”

巴黎说:“我承认我是同性恋,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积极配合。”

派出所里的人说:“他是我们这里的警察。”

巴黎道:“警察就可以诱发犯罪啊?是他引诱我的,我一进浴池,他就用眼睛勾搭我。”

巴黎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逃得过这次牢狱之灾,他先是被送到宣武分局,接着又被送到了大兴的团河农场,罪名是“思想意识差、流氓、恶习不改”。

万幸的是,农场的指导员特别同情巴黎的遭遇,对他说:“我知道这种毛病是改不了的,其实这不是一种病,但是你得克制自己,不要自由放纵。”

在团河的两年,巴黎并没有像天堂河时那样要扛一百多斤的东西劳动,因为里面的人文化程度普遍都不高,指导员安排巴黎给他们进行文化补习。巴黎白天上上课,晚上再值一下夜班,老老实实接受着“改造”,两年里走路、说话从不敢抬头。

巴黎觉得,指导员可能跟他是一样的人。


●    ●    

等巴黎刑期结束出来,单位不肯再接收他。他去找单位的领导时,领导对他说:“你能不能自己去找工作啊?你自己去联系一下看看,不管什么单位,我们都放你。”

巴黎说:“我自己去哪找啊?”

领导想了想,对他说:“要不这么着,你上学校的联防吧。”

巴黎心里说:“上什么联防啊,我现在最恨的就是联防。”

可总要有个地方找碗饭吃,他最后还是去了。学校就在东单公园附近,联防队尽在那里逮人,因为不服学校的安排,每天进行治安巡逻时,巴黎总是暗中作对,“救”了不少同志。

到联防才一个月,巴黎就出事了。一天,巴黎一个人上东单公园,遇见了一个从外地来北京的小伙子,二十出头的样子。小伙子脸上长了很多青春痘,自己觉得不好看,就来北京看医生。巴黎跟小伙子一聊,这个小伙子也挺爽快,就跟着巴黎走。

“我就又爱上人家了,就等着发展——就是通过咱的细致工作,慢慢地让他懂了、接受了。我这个人就这个毛病:不爱找圈子里的,圈子里的都是油子,我想找新鲜的,于是就勾搭他。”

两人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巴黎想:可别让人瞧见了。可是,联防的人还是瞧见了他们,在马路的那头一直跟着,巴黎却一点也不知道。

最后,联防的人把他们堵在厕所里,因为巴黎是北京人,年纪稍长些,又在联防工作,所以审讯的时候联防队员只拿小伙子开刀,骂道:“你是人?你是狗!你猪狗不如!”

不管他们怎么骂,巴黎就是不理睬,可是当他们开始打那个小伙子的时候,巴黎看不下去了。于是他只好说:“是我勾搭他,他什么都不懂,你把他放了,弄我得了。”

“嘿,你老家伙还挺仗义的。”

说完,他们又把那个小伙子往死里打,小伙子就眼巴巴地看着巴黎,仿佛说,咱们承认得了。

为了救那个小伙子,巴黎主动把所有的罪名的承担下来了,联防也就把小伙子放了。巴黎又被拘了起来,一拘就是3个月。

拘留结束之后,从1984年到1986年,他又被判了两年教养,送进了东北的农场——因为北京的改造农场已经满了。

三次磨难,让他的生命变得黯淡无光。巴黎的言语当中充满了无奈:“可能是压制力越大,反抗力越强。我说我没罪,我根本没罪,我从开始就没错……” 


●    ●    

等巴黎从东北回到北京后,单位已经把他开除了,他只好做点小买卖。

他看到别人卖故宫的明信片卖得挺快的,就跟老太太们一起卖明信片和北京地图。他把身上仅剩下的5块钱全用来买了地图。1毛2进货,2毛卖出,因为得给别人公交车票可以回去报销,他等于卖1毛8,一张地图只能赚6分钱。

卖地图有时候站上半天,都赚不到1毛钱。地图才卖了3张,就被城管抄了。巴黎给城管跪了下来,说:“我就这5块钱,就这点收入了……”

讲述到这里的时候,巴黎哭了出来。

整整一个月,他一天就只吃一顿饭,甚至比在农场吃得还少。饿得实在不行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块别人吃剩的面包,他捡起来吹掉灰尘,就把它吃了。

他每天早上6点起来就去景山中街开始卖地图,一天最多能赚10块钱。景山中街的厕所就是个同志的据点,好多以前认识的朋友拉他去,但他一次都没有去。一直到1989年,巴黎都没有再出现在同志圈里。他咬紧了牙,一心一意做买卖,他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地位和命运。

他怕自己如果再出事,剩下的这半生也完了。他曾经爬到5楼楼顶,想跳楼自杀。他在楼顶上想了很久,他在北京连家和亲人都没有了,如果他就这么交代了,那多冤啊。

生活,就这样继续下去了。

 

昔日无法重来

时间:今天 地点:南礼士路公园

1991年,万延海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同性恋在北京》,文中提到了包括东单公园在内的北京多个同志据点。从此,东单公园“名声大振”。90年代中期,中国同志的生存环境开始有所好转,当巴黎重新出现在同志据点时,他发现世界已经变了。

对于同志来说,老无所依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巴黎在36岁那年曾经在家人的逼迫下结过一次婚,不到一个月他就和妻子分了居,分居半年后,他们终于离了婚。他们有一个女儿,离婚后,女儿被判给了妻子,妻子又带着女儿改嫁了。

女儿五六岁的时候,巴黎见过她一次,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如今,巴黎认了一个异性恋的小伙子做干儿子,是13年前在南礼士路公园附近的工地上认识的,小伙子在那儿打工。

巴黎跟他一聊:他8岁就没了妈妈,爸爸被判了8年,回来后脚也残疾了,他才18 就从河北出来打工……巴黎觉得这个孩子命真苦,而他一个人也挺孤独的,就说:“你给我当干儿子住我那吧,我给你另找工作,不过你得孝顺我、给我养老送终。”小伙子答应了。

△巴黎先生现在的照片 作者供图

为了认这个干儿子,巴黎专程去了一趟河北,见了小伙子的亲生父亲,又见了他们村的村长。河北的手续办妥之后,巴黎又通过北京这边的派出所和居委会把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合法化了。

巴黎的干儿子也已经30岁了,他不是同性恋,还是基督徒。他知道自己的干爸爸是同性恋,但是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生活在一起。虽然在他看来同性恋是一种罪,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试图去改变谁。干儿子觉得干爸爸虽然有这种爱好,但并不是坏人,而且这也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巴黎现在年事已高,不能工作,只能靠吃低保过日子。


●    ●    

几十年后的某一天,巴黎和他的初恋情人突然又一次相遇了。

那天,巴黎到牛街去买药,在药店的门口遇上了亮。他们彼此认出对方,可是,即使曾经的爱恋再浓再烈,如今见了面,也只是淡淡的,只是那份亲切感还在。

他们隔着几十年的岁月看着彼此,交谈着分别之后所历经的种种。巴黎这才知道,亮后来离婚了,又再婚了,现在也马上要退休了。

昔日无法重来,偶然的重逢之后,又是长久的分别。


编辑:沈燕妮


 楼主| 发表于 2018-1-19 04: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半生隐忍,只换片刻自由 | 人间 

 2018-01-19 李桦杉 人间theLivings

《不后悔》剧照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西亚蝶恍惚间想起了一部自己看过的印度电影,女主角为了将爱人从恐怖分子的手中换回,甘愿在玻璃渣子上跳起舞来……刹那间,他似乎也变成了那个女人,为了自己最爱的人,他宁愿去做任何事情。

前言

如今很多大都市里,当人们看见一对表现亲昵的同性,可能会反感或侧目,但不至于再大惊小怪、大呼小叫。

更有无数同志,不惧歧视,真诚表达自己。只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

笔者历时一年多,数经波折,采访数位圈中长者,记录他们当年的过往经历、心路旅程。


彩虹往事 | 连载02

 

口述人:西亚蝶,55岁,自由职业


那天,我坐了大约3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我终于来到了西亚蝶所住的位于北京昌平的一个地下室里。

房间并不狭小,收拾得干净整齐,窗外有些许阳光照射进来,落在桌子上摆放的几支干枯的鲜花上。

坐下后,他又是端茶又是递瓜子,忙活了好一阵,点上烟,这才缓缓地向我说起他的故事。

 

1


1963年,西亚蝶出生在陕西渭南。他的爷爷是个园丁,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大花园,光牡丹、菊花就都几十种,园中鸟语花香,蜂蝶满园。

除了每天在花园里玩,儿时西亚蝶的另外一个游戏就是剪纸。

剪纸是当地的风俗,村里所有的女性都要会。西亚蝶常帮母亲剪纸,母亲夸他剪得好时会说:“我把你生错了,你应当是个女孩,你姐应该生成男孩。”——那时候,他的姐姐跟男人一样穿皮鞋、吹口哨,在生产队里干活的时候一只手就能抓起一大块泥巴,西亚蝶却干不了这些粗活。

母亲那时候老打他:她擀的宽面条西亚蝶不爱吃,因为他总喜欢把宽面条切成细的,母亲看了就生气。一家人里只有奶奶对西亚蝶最好,一直到现在,西亚蝶还常常怀念奶奶。

可几年后,就因为这个花园,爷爷被扣上了“资产阶级意识”的帽子。一帮带红袖章的老太太扛着红旗气势汹汹到了他家,推倒了墙,刨掉了树和花。爷爷在园子里痛哭。年幼的西亚蝶鼓起勇气,抄起爷爷的拐杖,冲那个最凶的女人冲了过去。

一个戴红袖章的解放军手疾眼快,拦下他把他拉到一边说:“别胡闹,你弄不过她的,你这样会被她打的!”那个解放军就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坐在他腿上,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后来,这个解放军经常到他们家里来,常给小西亚蝶带来糖、笔记本、钢笔之类的东西。西亚蝶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队的,只觉得他胳膊戴着红袖章、帽上有五角星、系着腰带,非常帅气,总是想靠近他。

而那时,胖乎乎的他一到解放军的腿边儿,就会被抱起来亲一下。

几个月后,这个解放军突然被调走了。临走前,还给小西亚蝶留下了一个黄背包、一本笔记本、一个五角星,一件衬衫,但是没有留地址。解放军抱着小西亚蝶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小西亚蝶一下子就哭了。

上学的时候,西亚蝶喜欢画画,一上其他课就打盹,爸爸回家看到他画画,就骂他是败家子,连同毛笔和纸,全部摔到地上。西亚蝶很伤心,一伤心痛苦,想到的就是解放军。于是,他常把五角星偷偷地拿出来看,被妈妈发现后,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西亚蝶第一次对“性”有了认知,是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他跟班里的一个男同学很要好,常去他家过夜,他们喜欢睡在一起唠嗑,光着身子嬉闹,偷看同学父母行房。初一的时候,西亚蝶在集市上看到一个从湖南来卖花的小伙子,长得像那个解放军,就守在他的跟前跟他聊了一整天,到了天黑的时候也没有走。小伙子也善良,收摊后好心带西亚蝶回了旅馆,帮他把手洗干净,还给他做了米饭——那是他第一次吃米饭。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男性有了懵懂的思念和好感。


●   ●   

西亚蝶高中毕业后就结婚了,是家里安排的。

说起妻子,“刚结婚时,她对我特别好,把我当小弟弟看。我到外地打工,她还做噩梦,做梦时就哭了。”

婚后,他们生了一儿一女。先出生的儿子从小得了脑瘫,饭不会吃,路不会走,只能坐在轮椅上。随着生活压力的增大,妻子的脾气变得暴躁起来,“家里什么事都是她主导,老爱占上风,老爱领导我”。西亚蝶自认自己的性格也不好,不服妻子指手划脚,于是夫妻开始经常打架。

西亚蝶说妻子“比母老虎还凶,都让人恐惧了”。他有时跟妻子吵:“你怎么对我这样?”妻子说:“我就对你这样!我怎么不对过马路的人这样?因为我嫁给你了!”他说:“你嫁给我也不能压迫我!”

西亚蝶觉得这样的日子太痛苦,脑子里全是妻子的指责。实在太生气时,他就拿刀剁两下面板。“也许她对我温柔点,我可能还不会变成同志。”

西亚蝶在家带了七年孩子,和妻子不断地热战冷战中,逐渐清楚了自己的取向。但由于那个年代信息闭塞,不仅无法与外人交流,更不知该如何自处。郁闷无处倾诉,只能把情绪从剪纸上找到出口——那也是他正经八百开始剪纸创作的时候。

 

2


也是机缘巧合,那时候,一个北京的记录片导演知道了西亚蝶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创作剪纸的事情后,就找到了他要拍记录片。导演带着女友在西亚蝶家里,跟着他一起生活了七个月,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 

导演问西亚蝶:“你为什么要剪蝴蝶?”他回答说:“我被世俗的观念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我渴望自由。”

导演说:“你除了剪蝴蝶,还可以剪你的生活,剪你怎样照顾孩子,这些东西比蝴蝶好。”

△西亚蝶的蝴蝶剪纸  作者供图

于是,西亚蝶也创作了很多家庭生活的剪纸:剪跟妻子吵架;剪给儿子“投降”,让儿子体会“胜利”;剪他让儿子扮演皇帝,自己给儿子鞠躬逗儿子开心……创作时时而含着微笑,时而流着泪。

那时候,导演女友发现了西亚蝶的剪纸作品中有同志题材,西亚碟便把自己的性取向告诉了他们,导演女友鼓励他给自己起个艺名,西亚蝶就想起了他看过的关于“西伯利亚蝴蝶”的介绍:

“它周身泛着淡蓝色,翅边是雪一样的白色……冬天已至,西伯利亚蝴蝶静静地躺在冰霜的怀抱,就像是躺在水晶棺材之中……冬季渐渐过去,阳光照射在冰霜上,使‘水晶棺材’渐渐融化,枯树枝上融化的冰水滴落下来,落在了蝴蝶的身上。奇迹般的,它开始颤动双翅,那古老的传说再一次发生——西伯利亚蝴蝶复活了。”

于是,他便给自己取了一个“西亚蝶”的艺名。

记录片在法国的电视台播放后,一个叫奥地利女人跟导演联络,要到了西亚蝶的地址。她先写信给西亚蝶索要剪纸,西亚蝶便将两幅作品寄了过去。女人又回信说:“我看到你的剪纸就像看到天使一样,这是我们家唯一的艺术作品。”

女人想在自己家里办个小展览,于是西亚蝶又给她寄了十三幅作品。这个私人展览后,作品一共拍卖了一万三千欧元,女人将拍卖所得全部寄给了西亚蝶。

△西亚蝶的同志题材剪纸作品  作者供图

那时候,家里的环境仍旧没有办法让西亚蝶专心剪纸,西亚蝶每天“在家里就像干锅里爆炒辣椒那种感觉”。

他想到西安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便买了一张站票,挤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那年,他正好24岁。

火车上人多,西亚蝶从过道里挤过去,停在两截车厢连接的地方。

他穿着发白的牛仔裤,黑色的T恤衫,发型很酷,染成了黄色,就这样在列车员房间的斜对面站着。火车在一个车站停车的时候,一个列车员走了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哎,你让开一点儿啊。”等西亚蝶闪身,列车员然后冲他一笑,就进去了,门却没有关,留着一条缝。这个列车员在房间里一直盯着他看,看得他觉得不好意思。西亚蝶心想:坏了,他会不会在怀疑我没买票?

过了一会儿,那个列车员喊西亚蝶进去帮个忙。进了小房间,他才看清楚了这个列车员长什么样:大约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点儿像美国总统克林顿,“脸贼长贼长的”。列车员让他坐,西亚蝶说:“谢谢了,我买的是站票。”列车员拉了一下他的手,脚把门“当”地一声关住了。

西亚蝶只好靠着门边坐下,坐在窗边的列车员拿了鸡蛋、雪里蕻给他,他不好意思,列车员就往他嘴里喂,“吃吧啊,我看杂志”。说完,列车员就捧着杂志躺倒了,枕在了西亚蝶的腿上。

西亚蝶有些僵住,不知如何是好。时间似乎变得特别漫长,当深夜来临的时候,列车员的手开始慢慢往他的身上滑动,慢慢地就滑到了他的双腿间,停了下来。

西亚蝶心想:我这是上了贼船了,他原来是盯上我内裤里的钱了。

那只手在西亚蝶身上停留了很久,西亚蝶也不敢乱动,列车员看他没有反抗,突然抓住他的手,西亚蝶更紧张了。列车员突然把脸转了过来说:“我喜欢你。”说完,便换了一个姿势,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在西亚蝶身上肆无忌惮地摸起来。

西亚蝶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冲着他的钱来的。


●   ●   

车上的事情过后,列车员说他叫明辉。

明辉特别喜欢西亚蝶,西亚蝶到了西安后去了电影制片厂打工,明辉三天回西安休息一次,只要回到西安,每天晚上都找西亚蝶,请他到铁路食堂吃饭,给他买各种礼物和营养品。西亚蝶说:“我现在打工赚钱,不要。”明辉便说:“我赚的比你多,你就收下吧。”

明辉比西亚蝶还大好几岁,还没有结婚。很快在明辉的坚持下,他们住到了一起。明辉悄悄地辞了工作,做起了生意。因为西亚蝶会雕刻,明辉就又给他投资,打算开一个石刻门市。

他们一起去明辉的老家进石料,在山下买了满塑料袋食物,带着明辉养的狗“飞飞”,到了山上就找到采石料的人,把定金一交,事情就算完了。接着明辉带着西亚蝶到人烟稀少的后山去玩儿。从半山腰下来的时候,突然“轰隆”一声,从山顶炸石头的地方,一块大石头裹夹着碎石块从天而降,明辉反应快,一下子把吓傻的西亚蝶扑倒,为他挡住飞石,一块碎石便扎进了明辉的腿上,血流汩汩。

西亚蝶抱着明辉痛哭,明辉却安慰他说没事。简单处理了明辉的伤口后,他们来到了一片无人的枫林,他们拿出小录音机,一边放歌,一边跳起了迪斯科。感性的西亚蝶把自己脱到只剩内裤,地上落满了红色的枫叶,他光着脚踩在上面,整个人好像要被红色融化了一样。他用脚轻轻一挑地上的枫叶,枫叶全都飘起来了……在红色枫叶的包围当中越跳越陶醉,仿佛把生命所有的力量都挥发了出来。

明辉则停下来深情地注视着沉浸在舞蹈中的他。

西亚蝶恍惚间想起了一部自己看过的印度电影,女主角为了将爱人从恐怖分子的手中换回,甘愿在玻璃渣子上跳起舞来……刹那间,他似乎也变成了那个女人,为了自己最爱的人,他宁愿去做任何事情。

 

3


从枫林出来,明辉觉得伤口疼得厉害——他们那时不知道,伤口已经感染了。

既然行动不便,他们便决定在山洞住上一晚。西亚蝶扶着明辉,带着“飞飞”找到了一个山洞,惊喜地发现洞里还有一张凉席、方便食品和半盒烟。 

半夜下起了倾盆大雨,山里气温骤降,他们在山洞里被冻醒了,西亚蝶找了一些柴,点起了篝火,把带来的啤酒拿出来喝了,又接着睡觉。 

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场大雨一连下了六天,将他们困在了山上。 

明辉的腿肿起来了,开始化脓,一点路都走不成了。他们坚持到第三天,自己带的食物就都吃光了。明辉开始感冒、发烧,觉得自己活不成了,死死地抱着西亚蝶,只想睡觉。

西亚蝶把别人留下的那些食物翻了出来,用罐头盒接了雨水放在火上煮方便面,端给明辉吃;然后又用另一个干净的罐头盒烧了开水,不停用热毛巾给明辉擦身子降温。

第五天的时候,西亚蝶尝试着冒雨背着明辉下山,还没走出一站路的距离,就一脚踩在山上沾了雨水、带着青苔的鹅卵石上,啪地滑摔,差一点翻进沟里去。西亚蝶吓坏了,又背着明辉艰难地爬回了山洞。

山洞只剩下一块方便面了,西亚蝶把方便面分成两份,给明辉一块大的,自己那块小的,又掰成两块,给了“飞飞”一份。

雨小了一些,明辉迷糊着睡着了,西亚蝶去外面捡了些柴。回来的时候,发现“飞飞”没跟回来。他赶紧冒这变大的雨去找狗,沿着刚才的路一直走,突然发现“飞飞”就在一堆树叶那里蹲着,一动不动。他走到跟前一看,“飞飞”爪子底下的那堆树叶里竟然藏着好大一堆核桃!原来是山风把核桃全都刮到了这道沟里!

西亚蝶把“飞飞”抱在怀里狠狠地亲了一下,把那些核桃仔细数了数,刚好是六十六个,是个吉祥的数字。他把核桃用衣服兜起来就往回走,回到山洞,先砸了三个核桃给狗吃。

第六天,雨停了,明辉也已经陷入昏迷。西亚蝶折了一根大树枝,把凉席放在树枝上,再把明辉抱上凉席上,拉着明辉才下了山。

走走停停,走了大概二十多里山路,又路过了那片枫林。西亚蝶说,那个地方叫“龚里”,据说那座山的半山腰埋葬着武则天的儿子李弘——在一部电视剧里,李弘爱上了伺候他的书童。

到了山下,西亚蝶看见前面的树林里有人影在晃动,穿着的都是白色衣服——原来连日降雨导致了山洪,是救援的队伍来了。“飞飞”的大吠吸引了救援人员的注意,他们还没走过来,西亚蝶腿一软,就倒下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   ●   

明辉的腿慢慢恢复了,皮肤长好以后,竟也没有什么痕迹。

可就在恢复之后,明辉在家里的压力下,选择了结婚。西亚蝶曾经去过明辉的家里,明辉的家人也都很喜欢他,但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明辉结婚之后,西亚蝶自认为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便很少再跟明辉联系,只有每年春节的时候,明辉会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到西亚蝶的家里来看他。在西亚蝶家里,他们也曾经偷偷温存过,但是后来“即使有贼心,也没有贼胆了”。

曾经有两年时间,西亚蝶为了离明辉近一些,搬到了明辉家的附近卖麻辣烫,明辉也经常过来帮忙,但西亚蝶赔得一塌糊涂,甚至有时连生活费都紧张。

再次回到老家,妻子依然粗鲁。两人也曾尝试过亲近,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几次之后,妻子就怀疑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西亚蝶无言以对,最终还是忍不住向妻子出了柜。妻子怎么也不相信西亚蝶说的是真的,以为他在演戏给她看,当时家里的锅里正滚着稀饭,妻子端起锅就往西亚蝶的头上扔。

那段时间,西亚蝶精神恍惚,还去精神病院开了镇定剂,使劲想把明辉的身影忘掉。

一天,妻子吵架时把他的药打翻在地上,等妻子走了以后,他一气之下把药捡起来就全吃了,结果下午抱着儿子过马路的时候,身上软得就像面条一样,“噗通”一声就倒下去了,儿子也被摔在马路上。当西亚蝶被送到了医院时,瞳孔已经变得很小了,两天以后才被抢救过来。

从那以后,他经常忘东忘西,每次出门,总觉得大门没关,又要回去又看门;买东西的时候,他把钱给人家,东西放桌子上了,自己就走了;明明自行车在商店外面放着,自己却走路回家了。

 

4


几年前,西亚蝶背着行囊来到了北京,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艺术创作,另一方面也是想赚多点钱给儿子治病。

西亚蝶又一次独自来到东单公园——第一次来北京的时候,他一下火车就直接奔到这里,前后呆了不到两个小时,没能跟一个人搭上话,于是他就再没有去过。这次,他依然是干坐着,直到内急,去上厕所,才知道原来很多人是来“卖”的,纯粹的同志只是很少的一小部分。

他从厕所出来以后向北走,跟一个男孩擦肩而过,他看了男孩一眼,觉得挺帅。

他不知道男孩是不是同类,不敢“刮”他,也不知道怎么“刮”。可走着走着,感觉后面似乎有人,回头一看,是男孩跟上来了。西亚蝶停下,男孩也不走,西亚蝶继续走,过了个小山头,回头一看,发现男孩一直跟着他。

西亚蝶走到一片鹅卵石摊,坐了下来,男孩也停下来侧着身面对他站着,眼睛就像鹰眼一样一眨也不眨,西亚蝶被那目光吸引住了。

男孩主动走过来问他有打火机没有,西亚蝶把打火机掏出来给他,男孩反给了他一根烟。 

男孩问:“你是吗?”

西亚蝶是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当时还没胆量,撒了个谎说:“我不是。”他告诉男孩自己是搞艺术的,做剪纸,想体验一下同志的生活,想关注他们。

男孩很快对他有了好感,跟他坐在一起聊了起来。男孩说话口音带山东味儿,西亚蝶一问,他老家是高密。男孩告诉了他自己的过去和在北京是怎么生活的——“有的人喜欢我,三百五百的也给。”

西亚蝶说后来问过别人,“其实他都是瞎吹,也有人给钱,但是并不多”。

后来男孩问:“你住啥地方?”

西亚蝶说:“通州。” 

“我能到你的地方住吗?”

“可以。”

于是,两人从公园里出来,进地铁站时,男孩的手就自然地揽住了西亚蝶的腰,西亚蝶仿佛“在沙漠好久不见水了”,也抱住了男孩,他们在地铁上一直都是搂着的。

一路上,西亚蝶知道了男孩更多的故事:他叫阿枫,说话不负责任、没什么文化也没社会经验,“其实他心挺好,就是全让嘴给害了”。他在杭州的监狱里呆了好长时间,出狱后,从杭州的高速公路一直走到了北京。“一天到晚在网吧睡,在医院的凳子上睡,没地方洗脸,有时在网吧一呆好几天,胡子这么长。没钱花了,就到东单公园去赚点钱,谁给多少就多少,赚了钱就去网吧……”

阿枫在地铁上对他说:“感谢你收留我,要不我今晚就不知道在哪住了。”

西亚蝶带着阿枫回到住处以后,先帮阿枫把衣服洗了,“袜子洗了三盆水都是黑的”。


●   ●   

西亚蝶一直觉得阿枫的心态很好,没有一点自卑,“但是他很‘乱’,总希望有人把他‘养’起来。”西亚蝶劝阿枫找一个好的伴侣,“也别靠谁养活谁”,“男儿就应当有志气,要自强”,但阿枫压根就不听,反而说:“我不是不跟你,你也养活不了我。你也知道,我也赚不来钱。我不这样,我怎样生活啊?”

“他都二十六岁了还不懂事,也不找工作,他就没那个心。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是有一台电脑,只要是有谁能把他‘养’着,他啥都不管,就跟你在一起。没有钱了就想办法弄钱,弄到钱就玩儿。”

西亚蝶认识阿枫已经快三年了,但是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其实并不多。西亚蝶说自己确实爱他,但是心也被他伤得太重了,他目前的处境也没办法养活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去迪吧跳舞,那里酒水贵,跳一晚上西亚蝶自己不喝水,但却舍得给阿枫买;迪厅出来以后,阿枫说“我想吃羊肉串”,西亚蝶就给他买,他自己依旧舍不得吃,宁可饿着,阿枫若是有时往他嘴里送一个,他都感动得要死。

但阿枫的脾气也特别坏,有天下雪的晚上,他们在网吧门口吵了一架,阿枫便说:“你对我的好别人也能做到。”

西亚蝶听了很伤心,便狠心走了,阿枫赶紧从网吧出来追他,让西亚蝶把自己的提包背上——原来,他还想让西亚蝶给他洗衣服。

西亚蝶那次终究没接过背包,然后便是阿枫发来的短信:“你这回走,以后再别见我,我再不到北京来找你了。”

但,每次都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阿枫又会给西亚蝶发短信:“你在干吗?”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


●   ●   

有次阿枫在临走之前给过西亚蝶一张名片,说:“你有时间到地坛医院做一下艾滋检测,还给五十块钱呢。”

西亚蝶生气地说:“我只跟过你,我很健康,我不想去。” 

“还给五十块钱呢!”

“我不要那五十块钱。” 

后来,西亚蝶把去检测的那五十块元钱也给了阿枫。

阿枫走后的那一段时间,西亚蝶没办法工作,整天特别累,他就睡觉,睡醒了又想他,一整天也不说话,隔壁院子住着的一个女人过来敲他的门,他一打开门,女人说:“哎呦,我以为你在这里面出事了呢!你也不说话也不唱歌,我以为你死了,把我吓死了。”

 

5


阿枫终究还是走了。

他走后,西亚蝶拿着阿枫给他的那张北京疾控中心的名片,抱着侥幸的心理去了——不是去做检测,而是想把自己的“同性恋”看好——虽然他明知这是可笑的。

西亚蝶向接诊的大夫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说:“我想把自己改变,想他太痛苦了。”

大夫问:“为什么要改变呢?我也是同志。” 

西亚蝶便笑了:“医生,你这人说话很有经验。” 

大夫问:“有啥经验?”

西亚蝶答:“你为了套我的话,才说自己是同志的吧?”

大夫说:“我就是同志啊,没必要骗你。”。

“不可能吧?医生都当同志?”西亚蝶十分惊讶。

西亚蝶跟大夫谈了好长时间,大夫问他在做什么工作,当他看到西亚蝶的剪纸作品之后,连说了三声“天啊”:“我终于看到一个活着的同志艺术家,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么胆大的,你是第一个!” 


●   ●   

事实上西亚蝶来北京最大的收获,还是在他艺术领域的飞跃。那个纪录片导演和女友给西亚蝶买了好多书和艺术相关的光盘。曾经有一段时间,西亚蝶还可以一个人住在导演在十三陵附近山上的一个小院里,房子可以做饭,电费、煤气等等都不用他掏钱,里面好多艺术方面的书,以及导演拍的一些记录片,西亚蝶全都看了。

导演的女友非常能够理解西亚蝶的内心世界,她说:“你现在可以释放了,可以回归你的生活,艺术是可以超越一切的。”

西亚蝶常常想起小时家里的花园,所以他喜欢用红纸剪出一只只美丽的蝴蝶,他一直梦想着能够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从五环飞到月亮上……他后来创作了一个作品叫《母亲》,把好多人最美的形象都聚集在奶奶身上。

△西亚蝶的同志题材剪纸作品  作者供图

随着剪纸艺术的创作越来越多,西亚蝶对生命的感悟也越来越深刻。他说:“一个人的性倾向就像对花的爱好一样,你喜欢白色的玫瑰,我喜欢红色的;我喜欢男性的棱角,你喜欢女性的柔美,这都是自然的事情。如果把这当成一种自然的东西去看,那么啥事都解决了。”

从2009年到2017年,西亚蝶的作品开始更多被世界上的艺术展所关注,不断成为展会上的“常客”,还被一些艺术中心收藏。

而那些年,西亚蝶在北京除了搞剪纸,还给所住的小区看车,当清洁员、杂务工或厨师,每个月挣来的一两千块全都寄回了家。家里不仅有个瘫痪在床的儿子,老母亲也瘫痪在床,整个家的经济来源就靠他在北京的这点收入。每次回家,也依旧会和妻子不断争吵,然后再仓皇逃回北京。


●   ●    

尾声

2014年3月17日,西亚蝶二十六岁的儿子因病医治无效去世。

他在微博里写到:“火葬完回到家,床上空当当一下子无事可做了。往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给他翻身,酒精擦身退烧,点滴等无法减轻他痛苦煎熬,好无奈,无法形容的痛苦煎熬,呻吟持续了一个月有余,撕扯我心扉。那种痛,生死别离一刹那,真想和儿子一同扑入焚烧炉,看那黑烟冒出,衣服开始燃烧,白烟是身体燃了……”

最近一次看到他的照片,西亚蝶人在国外。衣着劲爆、笑靥如花。

年逾半百的他经历了“世俗化”的婚姻、感人至深的爱情、久旱甘霖的朋友之义、生离死别的父子亲情,不论冰冻期有多长,酷寒有那么恐怖,也都挺过来了。

那只无数次劫后余生的蝴蝶,再次自由翱翔。 

编辑:许智博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8-4-13 04: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4-13 04:47 AM 编辑

老公交车司机的四段情史丨人间 

 2018-04-11 李桦杉 人间theLivings

《蓝宇》剧照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1970年,他和他在自家的小院里,办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婚礼”。可三年后,迫于家庭的压力,他还是回家结婚去了。

 彩虹往事 丨连载03


见面时,白大爷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昨天你跟我说完采访的事儿,我半宿都没睡觉,50多年的事儿像过电影一样,回忆起来真是悲喜两重天。”

这个70多岁的老人姓白,圈子里的都叫他“白大姐”。这个外号还是圈里有名的“巴黎小姐”(编者注:见“彩虹往事”第一期)给他起的,他们认识也超过半个世纪了。

“现在有一个流行词不是说同志都是‘柜族’吗——就是不敢出柜的一帮人,我这几十年就是一直在‘柜子’里这样生活的。”



与那个年代的很多人一样,白大姐16岁开始上班,在北京体委下面的中央体育学院(北京体育大学的前称)当厨师。那时候,厨房里数他最小,同事们住的都是集体宿舍,总有人往他被窝里钻:“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完全没什么反应,那人逗了我两三次了,我都没有上钩。因为害怕(不敢声张)……那会儿,万一有什么,就会闹得身败名裂。”

在体育学院工作了不到一年,他在公交公司上班的亲戚又把他介绍进了公交公司学开车。后来,白大姐对自己当时的选择很是后悔:“那时候体委一个月赚好多,白天做饭,晚上有时候,毛主席和周总理还去那看球,待遇相当好。我现在要还在体委,可能早就跟运动员一块出国了……”

1960年,20岁的白大姐结婚了——哥哥结婚后就分家出去了,家里需要有人照顾患病的母亲。他的妻子是父母选的,结婚之前他与女方约在公园里见了一次面,俩人溜了一圈,亲事就订下来了。


 ●  ●  ● 

可结婚后,白大姐才发现“自己喜欢男的”:“我懂得这事是在1962年。”

那时,白大姐的工作是开102路公交车。102终点站在前门附近,以前那儿还是城墙,城墙边上有个卫生间。有一次他下班去卫生间,发现有一个30多岁的男人总看他,等卫生间里没人了,那个男人就突然走过来碰了他。那是白大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接触到了“同志”,“当时我手都凉了半截,这叫什么事儿啊?特别害怕,心怦怦跳啊!我赶紧就出来了,出来就跑了!”

但这次接触后,让他发现了自己真实的取向。后来时间长了,白大姐才发现,原来那个男人知道他是在那个时间下班,就总在卫生间等他,见面就追着他问“聊聊天呗?”

有一次聊天,那个男人说:“我告诉你一个地儿吧。这街边不是有城墙嘛,你晚上到城墙河边去看去,人可多了,都是这方面的人。”

有一天晚上,白大姐就去了,河边上人确实多,来来往往的。回想起当时,白大姐对那里的人的描述是:“他一看你,你就明白了。从那以后,我就老去那儿,就总有人和你聊天。然后别人又告诉你另外一个‘点’。”

这些信息激起了他的好奇心,后来,白大姐一下班就满大街溜达,“特别乱的地方我不喜欢去,我还是希望,交到一个正直的朋友,就跟他在一起。”



1964年,他遇到了自己第一个真正喜欢的人。

白大姐在万方西边一点的一个公园,跟另外一个朋友遛弯时认识了年纪相仿的赵刚,在交谈中逐渐他们彼此产生了好感,白大姐会告诉赵刚哪天值夜班,让他去值班的地方等。到了那天,赵刚老早就到那里等他去了。

赵刚是一个临时工。白天的时候他们偶尔去“点”上玩玩,晚上白大姐值班时,赵刚就趁没人上他这里来住,每个礼拜都有一两次。

他们交往了三年,白大姐单位都没有人知道,家里的妻子也不知道。“其实从那时起,我跟妻子的性生活就少了很多,好在她似乎对这方面也不感兴趣,你要是不找她,她绝对不找你。”

白大姐花在赵刚身上的钱不算少,经常给他买衣服,还给他买了辆自行车。有一段时间赵刚没有工作不上班了,白大姐就养着他,隔几天要给他10块钱饭钱,“只是早点和中午饭,晚上还到我单位去吃饭。”

那段日子对白大姐来说,其实过得很拮据:“既要养家,在外面还要养一个男人,外面的你得顾着,家里你还得处理好,还得弄得两全其美,相当难。现在想起来真是大伤脑筋啊。”

于是他对赵刚说:“你找工作吧,不找工作也不行,你要老这么靠着我,都把你的青春给耽误了,你必须得自食其力。”

不久后,赵刚跟着老乡修车去了,白大姐又出钱给他租房子,但赵刚不愿意上那儿去住。晚上白大姐上夜班,赵刚就满世界去玩,白大姐下了班后还得四处找他。等找到他的时候,总是看到他在跟别人聊个没完,白大姐自然就要上去跟他闹。等吵完,赵刚把自行车扔了就跑,白大姐还得把车给他推回去。

开始时吵完架,俩人过两三天也就合好了,可总吵,慢慢的两人就疏远了,白大姐想,就这样就算是吹了吧。等后来,白大姐又找着了新的朋友,赵刚看到他的时候还哭着问他:“我又没说跟你吹,你怎么就跟我吹了呢?”


 ●  ●  ● 

白大姐新找的朋友阿强是在南礼士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20多岁,安徽人,在北京卖书。

阿强在北京有房子,跟房东住的是一个院,不大。认识了有半个月之后,阿强约白大姐去家里。白大姐去了以后一看,屋里就一张单人床,连把椅子都没有,“我当时就心想,怎么这么惨啊!”

后来,白大姐给他买沙发、桌子、椅子、锅碗瓢盆,几乎把一个家需要用的全都给阿强置齐了,还给他买炉子生火,“要不怎么做饭啊?”房东看了后揶揄阿强说:“嘿,这才像个家啊,你这原来的屋子哪像个家啊?进来也没个动静。”

“家”有了,到了1970年,白大姐跟阿强还办了一场“婚礼”,这在那个年代真是“惊世骇俗”。那天,俩人布置完了“新房”,然后白大姐带着阿强去了照相馆,洗出来的“结婚照”就挂在屋里,然后请圈子里的朋友来吃喜酒:“兰英去了,‘巴黎’也去了,他还唱了两段戏呢。他们大部分是一对儿一对儿去的,有十多个人吧。”



阿强的哥嫂和弟弟也在北京,每次他们来阿强这里,白大姐都会买菜做饭,热情招待阿强的家人。“一大家人”经常在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我和他们的相片多极了,现在这些相片我都留着做纪念,放在家的柜子里。我自己有一个柜子是锁着的,任何人都不能动。但是有好多相片我都烧了,因为不能留太多,太多了容易被发现。”

阿强的哥哥和弟弟似乎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但都不好意思捅破窗户纸。阿强的嫂子倒是不明就里地问过白大姐:“哎,你们俩是不是同性恋啊?”

白大姐就答:“没这回事,我们就是关系不错嘛。”

有一次,阿强去外面“刮人”被白大姐发现了,白大姐让阿强写检查。写完的检查挂在床头上,“让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结果阿强的弟弟来了,坐在床上,离那张检查近在咫尺,白大姐赶紧给阿强使眼色:“快去给你弟弟拿水果去。”趁阿强的弟弟起身接水果,白大姐赶紧就过去把检查给摘了下来。

白大姐为了阿强曾经在颐和园附近包了一个饭馆,俩人一起经营,因为饭馆的位置不太好,最后还赔了5万块钱。


 ●  ●  ● 

白大姐和阿强的“夫妻关系”维持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因为阿强要跟女人结婚了。

这压力主要来自他哥嫂。阿强的嫂子有一个经常在一块玩的女同学喜欢上了阿强,但是阿强一直不愿意跟她处。有一天晚上,阿强和哥嫂还有这个女人一起打牌,牌局结束以后,“这个女的脸特别大”,一下子就把门锁上了,对阿强说:“你别走了,就在这儿住吧。”阿强说:“我哪能在这住啊?”但是女人就是不让阿强走。

结果,就是这一宿,女人就怀孕了。

女人第二天就跟阿强的哥嫂说了昨晚的事情,阿强的哥嫂就说:“那你们就搬过来到他那里一起住吧,好呢就结婚,不好呢就吹。”

阿强跟白大姐说这事,白大姐当然接受不了,但最终因为孩子,也只能妥协了。

阿强结婚的头一天晚上,让白大姐过去,白大姐到了阿强家的门口,看到那里停着一辆大卡车,阿强的亲戚们正在屋里往外搬着他给阿强置办的那些东西。向来不跟人生气的白大姐当时就翻脸了,指着阿强说:“搬什么家啊?这屋子哪样东西是你的,凭什么你搬啊?是你的你搬,不是你的你别搬!”

白大姐一嚷嚷,谁都不敢动东西了。白大姐见这样尴尬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对阿强说:“你给我出来!”他把阿强叫到一边:“谁让你事先不给我打招呼?是你约我来的看这场合,我看看你们谁敢搬?今天这个家就搬不了!”

阿强讪讪地说:“可是这个车不能白雇呀……”

一句话就把白大姐说得心软了,退了一步说:“行,简单的东西搬吧。”

阿强是回老家结的婚,回去的时候,白大姐还给他妈妈买了好多东西:“当时我挺痛苦的,只能哭,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结婚之后,虽然阿强还在北京,但有了孩子以后,他就再不上白大姐这里来了。白大姐总跟他说要多给孩子买点吃的,“他跟孩子的关系相当好,胜过跟他的爱人”。

白大姐有时会去看阿强,也见过阿强的妻子,也在一起吃饭聊天,“估计她也知道我们的关系,每次我只要一去他家,中午吃完饭,她就马上出去,三个钟头都不带回来的。”

白大姐说,“内心里我虽然不愿意,但是在面儿上你得过去啊。也许她在故意给我们留时间。我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有没有为这个闹过矛盾。”

原来白大姐跟阿强住在一起的时候,做饭是他做,洗衣服是他洗,从不用阿强伸手。后来有一年冬天,白大姐去了阿强家,看到阿强正端着一大盆衣服坐在院子里洗。

“多冷啊”,白大姐心里一阵辛酸——但紧接着又是一阵恨意:“偏不给他洗,结婚了我就不管了!”

白大姐故意问阿强:“冷不冷啊?”

阿强说:“冷。”

白大姐说:“冷死你活该!”


 ●  ●  ● 

阿强曾经对白大姐说:“等孩子到10岁以后,我保证跟她离婚。”当然,这个承诺后来并没有兑现。

“他也就是那么一说吧,最后分手是我提出来的,毕竟他已经结婚了,不能再乱来了。”

白大姐和阿强分手之后,偶尔还有联系,阿强跟白大姐的两个儿子的关系也挺好。白大姐的二儿子后来还给阿强的书籍生意联系过印刷厂,让他赚了7万多。

白大姐在对家人隐瞒自己的方面做得很周全,至今妻儿都不知道。每次出门他都会跟妻子说,“出去玩去了,旅游呀,在外面一两天”。领了工资,给家里一半,自己留一半。

曾经有朋友问白大姐:“如果阿强现在离婚了,再跟你怎么样?”

白大姐说:“不行了,泼出去的水就不能再回来了。”



跟阿强分手之后,白大姐又跟一个叫陈树的人保持了5、6年的关系。

那时候,他们都是40多岁,陈树在北新桥有个门脸卖服装,给白大姐做过单衣,还有可以拆下来洗的棉衣。白大姐休息的时候就到陈树那过夜,每个周四,陈树关了店就跟白大姐去地坛。

后来陈树搬家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断了。再后来,白大姐在东单见过陈树,他已经有了别的朋友了。


 ●  ●  ● 

现在,白大姐的朋友叫冯东,浙江人,“天天得洗澡”。

认识冯东是因为白大姐去一个朋友家做客,在朋友家里帮着朋友做饭收拾屋子,当时45岁的冯东对白大姐说,“你做饭挺好的”。

冯东挺早就结婚了,家在外地,有一个女儿,跟他的关系很好。每回他女儿一来北京,父女俩话就说不完,但跟他妻子,却一句话都没有。

冯东妻女第一次来北京,是白大姐给找的宾馆,然后每天给他们一家人做好饭送到宾馆,跟饭一起的还有水果,东西搁下之后,有时还陪他们一家去外面转转。白大姐私底下悄悄跟冯东说:“你别老跟人家不说话,晚上该同居同居,人家找你干吗来了?你也得尽义务啊!”

冯东妻女第二次来的时候,正好是他女儿放假,白大姐正在一个单位帮人装修房子,为了少花钱,就跟人借了一间楼房,买了床被褥子的给铺好了,还是天天给他们一家做饭、买水果。冯东的妻子还对丈夫说:“到时候记得给白大爷点钱,你别光知道吃不知道给钱。”

冯东不带妻子出去玩,只带着孩子上动物园。那时候,冯东的女儿上五年级,什么都懂,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她似乎知道父母的关系不好,就对她妈说:“我跟你说,就你这样的老公,我可不要。”

白大姐和冯东两个人经相处4年了,虽然没吹,但是有不少波折。“我现在对他一半满意,一半不满意。满意是因为他对我不错,不满意就是他爱‘刮人’,见到老头就追。”

因为这一点,白大姐不只跟冯东生过气,还动过刀,“菜刀都举起来了”。

都是因为兰英。兰英也是在圈子里的名人,跟白大姐从小就认识,住一个胡同一个院。

3年前白大姐和冯东住在潘家园,有段时间“巴黎”住院,白大姐就买了好多东西到医院探望。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冯东就把兰英带回出租屋里。白大姐回去看了以后,还不知道是兰英去过了,问:“这屋子怎么来人了?”冯东矢口否认。

后来白大姐和冯东搬到了朱家坟,换了一套三居室,结果兰英来得更频繁了。“一周都来三天,三天都不带走的”。每次兰英来了以后,买菜、做饭、刷碗都是白大姐的事儿,白大姐自己也气:“我咋成了他俩的保姆了呢?”

白大姐跟兰英说:“你都70多了,悠着点儿,保护点儿身体。”兰英厚着脸皮回:“我还能再活70多吗,这几年我不娱乐娱乐,再过几年还能娱乐吗?”

“我不能让兰英如愿,我就不跟他吹,我看你们俩能坚持多久?”白大姐气愤地说。

到了如今,兰英跟冯东早就断了。

“回顾这一辈子,我们认识的同志当中,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白大姐最后说,

“按照中国人传统的观念,可能认为我们这样的行为是‘出轨’,但是在传统婚姻里,根本解决不了我们作为一个人最低层次的需求,我们只能被迫在柜里柜外找到心理上的‘契合点’。我问心无愧,我对每一段感情的付出都是真诚的。”

编辑:许智博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19 02:21 PM , Processed in 0.053060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