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张岱的《西湖梦寻》中读到这首诗的。它附在《六贤祠》一篇的后面,起初并未引起我的注意,直到不知第几次重读张岱,视线突然被吸引,始觉张明弼这位明末文人真是西湖的知音,杭州的知音,山水烟霞的知音。
《六贤祠》
张明弼
山川亦自有声气,西湖不易与人热。
五日京兆王弇州,冷面臬司号寒铁。
原与湖山非久要,心胸不复留风月。
犹议当时李邺侯,西泠尚未通舟楫。
惟有林苏白乐天,真与烟霞相接纳。
风流俎豆自千秋,松风菊露梅花雪。
既然张岱、张明弼都写六贤祠,少不得先说说杭州的这“六贤”。明正德年间,郡守杨孟瑛立四贤祠,四贤是:李泌、白居易、苏轼、林逋(和靖);后来杭州人加上了杨孟瑛本人,成了五贤;后来“祧杨公”,增加了周维新、王弇州。于是“六贤”成了:李泌、白居易、苏轼、林逋、周维新、王弇州。
张岱《六贤祠》一文正道此事——
宋时西湖有三贤祠两:其一在孤山竹阁。三贤者,白乐天、林和靖、苏东坡也。其一在龙井资圣院。三贤者,赵阅道、僧辨才、苏东坡也。宝庆间,袁樵移竹阁三贤祠于苏公堤,建亭馆以沽官酒。或题诗云:“和靖、东坡、白乐天,三人秋菊荐寒泉,而今满面生尘土,欲与袁樵趁酒钱。”又据陈眉公笔记,钱塘有水仙王庙,林和靖祠堂近之。东坡先生以和靖清节映世,遂移神像配食水仙王。黄山谷有《水仙花》诗用此事:“钱塘昔闻水仙庙,荆州今见水仙花,暗香靓色撩诗句,宜在孤山处士家。”则宋时所祀,止和靖一人。明正德三年,郡守杨孟瑛重浚西湖,立四贤祠,以祀李邺侯、白、苏、林四人,杭人益以杨公,称五贤。而后乃祧杨公,增祀周公维新、王公弇州,称六贤祠。张公亮曰:“湖上之祠,宜以久居其地,与风流标令为山水深契者,乃列之。周公冷面,且为神明,有别祠矣。弇州文人,与湖非久要,今并四公而坐,恐难熟热也。”人服其确论。
张公亮就是张明弼,他认为周维新、王弇州都不合适列入享受“湖上之祀”的六贤,那么余下“四贤”他都由衷认可吗?
“惟有林苏白乐天,真与烟霞相接纳”,细读其诗,他由衷认可的,只有林和靖、苏东坡、白居易。
这是非常高的评价。须知山水是古代文人生活的一部分,审美鉴赏、风雅趣味的一部分,甚至直接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对山水之美缺乏敏感,是一个人气质和修养上的不小的缺陷。《世说新语·赏誉》中孙公兴见卫君长对山水没有反应,马上鄙视他道:“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
好一个张明弼,好一句“真与烟霞相接纳”!道出了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湖山知己、风月伴侣;也道出了人的大襟怀、美性情、高境界是可能与山川风月烟霞相得相谐、交相辉映的。
陈寅恪先生推重的柳如是的诗“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的“桃花得气美人中”一句,虽然别出心裁且自信满满,和这一句相比之下顿觉格局略小。倒是辛弃疾的千古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张明弼的这一句“真与烟霞相接纳”与之可谓异曲同工,可相颉颃。
张明弼和张岱都认可的、这三位“真与烟霞相接纳”的杭州知音,按照时间顺序,第一位出场的是:
白居易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白居易于长庆二年(822年)十月赴任杭州刺史,在任跨越三个年头,实际上为20个月。在这期间,他主持筑堤捍湖,疏浚西湖,重疏六井,解决了饮水和灌溉,使杭州人得以近湖而栖,安居乐业,也奠定了西湖“三面云山一面城”的格局。
离任前,他还将自己俸禄的大部分留存官库,作为疏浚西湖的固定基金。用去多少,由继任者补足原数。嗣后沿袭成为一种制度,持续50年之久。
而白居易作为大诗人对杭州的贡献,也许还远远超过了他作为官员的。白乐天一生作诗3600多首,其中写西湖山水的诗就有200余首,为历代写西湖诗歌最多之人。由于他的名篇佳句脍炙人口,加上在他与同时代诗人的来往唱和很多,杭州和西湖因此声名大盛。
白居易写杭州的诗,最著名的应推这首《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此诗写得真好,明丽温润的景,一往而深的情,活泼悦耳的音,真是西湖的绝好代言。
三首《忆江南》也有两首是属于杭州的: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白居易对杭州的爱情难自抑,描绘和赞美如滔滔江水:
《春题湖上》
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这是写西湖的春天。
《杭州春望》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蹋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这是写杭州城的春天。
《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棕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澹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这是写西湖的黄昏。
《答客问杭州》
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唐泻绿油。
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因得再游?
——写杭州的山水、建筑、舟船之美。
时时刻刻要说到杭州,赞美西湖,这样的爱恋已近乎耽溺,而我们都知道:那在爱里让你欢笑的,早晚会让你流泪,何况是耽溺。离别时的伤痛和离别后的丧魂落魄就在所难免——《西湖留别》:
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
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
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
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这是惜别时的不舍,真是一步三回头。
《杭州回舫》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竟然觉得西湖风月是有知觉的,想让它们知道自己的思念和失落。
杭州和西湖也没有忘记这位多情的刺史和杰出的诗人,一道“白堤”将他的名字永远地留在了西湖上。
第二位,林逋(和靖)。
这位北宋处士,隐居杭州孤山,一生不仕不娶,而植梅养鹤,“梅妻鹤子”,传为千古佳话。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往来。每逢客至,童子便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作诗随就随弃,并不留存,幸亏“有心人窃记之,得300余首传世”。
其实,有几首诗也就够了。比如——
《山园小梅》(二首其一)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又比如这首——
《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
底处凭阑思眇然,孤山塔后阁西偏。
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
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重来看雪天。
梅花,雪天,僧寺,寒烟,似乎这位林先生总在一团寒冷萧瑟之中。其实,怎么会呢?作为以人生融入西湖的隐士,他享受的是西湖完整的四季——充满变化和诗意的春,夏,秋,冬。
(清)马元钦《梅妻鹤子图》
请看这首生机流传、安静自得的《夏日池上》:
莲香如绮细蒙蒙,翡翠窥鱼袅水葓。
卷箔未生单簟月,凭栏初过一襟风。
横欹片石安琴荐,独倚新篁看鹤笼。
沉李冻醪无寄与,可怜潇洒兴谁同。
这位林先生,是一位艺术家,也是一位生活家,他兴味盎然地享受的是完整的西湖,丰富的西湖,怎么会仅仅是三两枝清冷幽独的梅花?
第三位,就是中国人引以为骄傲的苏东坡了。
苏轼两度在杭州为官,杭州留下了他深深的烙印,“西湖十景”中竟有二景与苏东坡有关:“苏堤春晓”“三潭映月”。1089年,苏轼任杭州知州,开始疏浚湖水,创造性地将葑草淤泥善加利用,筑成一道横贯南北的长堤,堤上建六桥九亭,遍种桃柳芙蓉,也使西湖变得层次丰富、诗意隽永。后人为纪念苏东坡的功绩,将此堤唤作“苏堤”。而他主持疏浚西湖时,在湖水最深处建立三塔作为标志,这就是“三潭映月”。西湖边两条繁华的街道——“东坡路”、“学士路”的来历也都与他有关,苏东坡在杭州还留下“东坡肉”等诸多趣闻和传说。
苏东坡更用他的诗句与西湖结下了不解之缘。
《饮湖上初睛后雨》 (二首)
(一)
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
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
(注:水仙王指水仙王庙。)
(二)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其二的脍炙人口到了这个程度——只要到西湖,你有两个选择:要么自己背诵这首诗,要么听见别人背诵。与其说苏东坡发现了西湖晴雨各美、无时不美,不如说西湖给了苏东坡随遇而安、在不同境遇下享受人生真味的启示。
《湖上夜归》
我饮不尽器,半酣尤味长。
篮舆湖上归,春风吹面凉。
行到孤山西,夜色已苍苍。
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已忘。
尚记梨花村,依依闻暗香。
入城定何时,宾客半在亡。
睡眼忽惊矍,繁灯闹河塘。
市人拍手笑,状如失林瘴。
始悟山野姿,异趣难自强。
人生安为乐,吾策殊未良。
——这是东坡饮酒半醉,坐着轿子回城的经历,杭州层层叠叠的繁华,人生梦里梦外的思考,一起在半醉半梦的恍惚中发酵、升华。
苏堤远眺
《夜泛西湖》(五首)
(一)
新月生魄迹未安,才破五六渐盘桓。
今夜吐艳如半璧,游人得向三更看。
(二)
三更向阑月渐垂,欲落未落景特奇。
明朝人事谁料得,看到苍龙西没时。
(三)
苍龙已没牛斗横,东方芒角升长庚。
渔人收筒及未晓,船过惟有菰蒲声。
(注:当时湖上禁渔,渔人皆为盗钓者。)
(四)
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
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五)
湖光非鬼亦非仙,风恬浪静光满川。
须臾两两入寺去,就视不见空茫然。
其四犹佳。白天游人如织,东坡偏爱夜游,暗夜中赏荷香,看湖光,都是与白天大不相同的,也是寻常人很少想到的夜景的妙处。这也蕴含着东坡“人生所欲无不可”的人生哲学。
但,在我心底里,苏东坡写西湖最好的作品或许是《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其一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其二
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
其三
乌菱白芡不论钱,乱系青菰裹绿盘。
忽忆尝新会灵观,滞留江海得加餐。
其四
献花游女木兰桡,细雨斜风湿翠翘。
无限芳洲生杜若,吴儿不识楚辞招。
其五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一、二、五堪称绝妙。富理趣、有禅机,却不妨画意,不害诗情,一派磊落襟怀、清旷气宇、通透智慧。
若说林和靖是给西湖平添了高洁、恬淡、超逸之气,让杭州美得飘逸;那么白居易、苏东坡则是以不朽诗篇和淑世情怀、济世作为,为杭州增加了深厚的人文底蕴,让杭州美得更加立体、温暖、丰厚而耐人寻味了。
以他们为代表的前贤,深刻地体察山川之美,真挚地眷恋湖光山色,尤为难得的是,其人其行其诗不但与湖山之美相谐,更为湖山之美增色添光彩。今天的人,如何见贤思齐?至少需抛却名缰利索,敞开本真心灵,让自然和人文的美净化人滋养人,也让人变得和湖山美景相宜,人与风景以美相映照相呼应,方可谓“真与烟霞相接纳”。
原标题为《真与烟霞相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