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平时会关注一些科学的东西吗?
我关心科学,倒不是说我有什么关注人类未来的宏伟的志向,我关心科学是和语言有很大的关系,因为科学的语言和文学的语言非常不一样。你就比方说《时间简史》,《时间简史》里面的那个句型、语词跟语词的那种组织方式,很过瘾。
对我来讲,我阅读《时间简史》的时候,与其说我在探究时间和宇宙的秘密,不如说我在享受语言的过程,因为那个语言太特别了。
我记得先锋小说兴起的时候,后来也有许多批评家批评我们的作家们是学习的翻译体的写作。这个批评是对的,我们的汉语在写小说的时候,通常不是这样去组织的。可是你反过来去想一想,翻译体本身也有它的魅力,它也挺有意思的。
《时间简史》里面那个句子那么长,当你在阅读的时候,看完主语,等你看到宾语的时候,前面主语是什么你都忘了。有时候要不停地把一个句子倒过来倒过去,要看好多遍,我挺享受这个阅读过程的。某种程度上来讲,它有它的美。科学的那种语言,科学的那种表达,特别吸引人。
我在《我读<时间简史>》里面说到毕加索谈阅读爱因斯坦,他说我读爱因斯坦没有得到任何物理学方面的东西,我最终得到了别的。“别的”这个词特别有意思。每一个人都是自己专业的那个专业人士,当一个专业人士跨到另外一个专业的时候,他的阅读都是有障碍的,只要你去读,你会发现你一定会像毕加索那样,你一定会得到别的。这个“别的”是什么,谁也无法预知。
会对它背后的物理有兴趣吗?
也会,但那个东西我自己觉得是不靠谱的,因为我们一个小说家的思维方式跟科学家的思维方式是不一样的。我理解你说的背后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也就是我们内心的东西,它说不出口,也就是在读的过程当中唤起了你生命的某些冲动,你在幻想一个东西。
每个人的内心、灵魂深处都有许多很神秘的角落,都是你没去过的地方。有一天你碰到了一个人,你读到了一本书,刹那之间,那个神秘的角落打开了,你进去看了一眼,你会很满足,这也是阅读的魅力之一。
有的时候我们乱七八糟地看那些科学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很莽撞地推开了一扇门,进去偷窥了两眼,啥也没得到就回来了,回来了之后自己还躲在角落里面气喘吁吁的:“哎哟,我怎么看见那个了”。那都是带有童趣的一种生命体验,生活里面带来的一种满足。
我是非常喜欢北京人有关阅读的那个态度,北京有一句土话说得特别好,“是个字,就想看”,这是北京人挖苦书呆子的,我身上也有这个特点。就像我刚刚一进门,你们所有人身上的,只要是语言,哪怕我不懂,我都得把它读一遍。我走过的地方,我都得把它读一遍。我说了你可能都不相信,我的英语70%的单词是在大街上学到的。
你刚才问不同时期的阅读,我的建议是,如果我们真正是一个文学的读者,如果你在20多岁读过不少好的小说,人到中年之后,不妨把那些当年喜欢的小说再翻过来看看,你的感受会完全不同。为什么?这就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你的心理年龄、你的生活积累跟作者配套了,你再回过头去看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当年你读书的时候是一个孩子跟一个成人在对话。到了一定的年纪时,是一对同年龄的朋友在对话。果真要找到一个比较好的对话关系,最好是40岁以后去读,因为经典大部分是40到50这个年龄阶段的作家写出来的。所以,40岁以后读小说,我指的是经典,很有必要。
最开始读《红楼梦》的时候大概是什么年龄?当时关注的是什么?
首先跟你讲《红楼梦》的故事。《红楼梦》跟我们家有关系大概是1971年或1972年,是我父亲有的时候经常谈。然后我父亲和我母亲就调到一个村子里面去了,我们家就跟后面那个人家的关系处得特别好。时间久了以后,就突然听到了很重要的一句话,就是那个家里面的老大还是老二在上海当海军,已经做到了一定程度的军官了,然后我的父亲给他写了一封信,通过他买回来一套《红楼梦》。
那套书到了我家之后,我记得在整个70年代我所生活的那个村子,我们家就成了一个被各方面的力量所关注的一个焦点。许多教师、许多知青,隔了十几里、二十里路,他们都知道这个信息,毕老师的家里面有一套《红楼梦》。
我记得每天晚上,即使是很热的天,我的父亲都会在那个小油灯底下,旁边放着一本字典,每天就在那儿看,不知道看了多少年。他把那些不认识的字用汉语拼音标出来,然后解释。
很多时候,我们家在吃晚饭的时候,会有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被一个我们所认识的人带过来,一进门我就知道他来干啥。我的父亲通常很不高兴,终于有一天,我父亲在不得已的情况底下,把这本书又借给了一个人。然后我父亲在堂屋里面叼了根烟:“他读什么《红楼梦》。”很不屑。
我父亲当时还是个“右派”,还是一个未平反的人,属于那种政治上被压得很深的这样一个人,我从来没有发现我的父亲用那样骄傲的口吻去谈论别人。
当然,偶尔我也会拿过来翻翻。竖版的,那么多字不认识,我印象里面没有一次能看了超过5页,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印象非常深的是,1981年,终于有一天,我父亲带回来一本书,就是蔡义江先生编的《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那个书拿到手之后,我如获至宝,因为我在诗词方面有一点准备,那本书我读得比较多。
也就是说,在我对《红楼梦》这本书还没有真正开始阅读之前,对里面的这些诗词比较熟悉了,当年我记得许多都是可以背的。《咏白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我印象最深的两句就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那是让人一个激灵的那样一种美。你可以想象一下,你把每个字都落实了,对照起来,你会发现写得多么好。
黛玉、湘云凹晶馆联诗 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
有关小说《红楼梦》,我读的时候已经过了30岁了。你如果和我的父亲一起生活,你发现你不读《红楼梦》是没法过的。他随时都能把现实生活当中的某一个东西和《红楼梦》对照起来。比方说,今天买了一只螃蟹,他会说《红楼梦》里面是怎么写吃螃蟹的;偶然喝了一杯酒,他会说,《红楼梦》里面说啦,喝酒要喝热的,不然写毛笔字手会抖。
所以我就觉得,《红楼梦》我不读一下说不过去,我还是中文系的毕业生。应当说,在整个读大学期间,我无数次想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解决它的目的不是为了审美,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但读不进去,根本没法读进去。过了30岁,终于好好地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