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高官尽孝的纠结

源济

张鸣：高官尽孝的纠结 

原创 2017-12-08 张鸣 大家

孝是儒家特别在意的核心道德，按孔夫子的说法，所谓孝，有三个层面的意思，一是养亲，二是娱亲，三是显亲。若仅仅是养，跟畜犬马无异，也就谈不上人之孝了。也就是说，不仅要赡养父母，还要让父母高兴，最终，要用自己的表现，光宗耀祖，让父母乃至祖宗脸上有光彩，才是真正的孝。

后世的理解，所谓显亲，就是要入仕，做官做得大，给父母挣来一顶封诰。当然，娱亲也很重要，娱亲，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顺，所以叫孝顺孝顺，只要是孝，就得顺父母之意。正因为如此，所谓二十四孝里的老莱子，都七十多岁了，还要身穿彩衣，做儿童状，假装跌倒，博父母一笑。

在实际的生活中，老莱子这种把戏，其实只是小儿科。能不能真正讨父母欢心，实在是不好说。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成天装小孩，做游戏给父母看，这样的游戏，显然未见得是所有父母都喜欢的。就算他自己的父母，也未必一直都喜欢这样玩儿。就算是老人，也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喜好，比如性。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有位清朝的高官，父亲早亡，母亲独自把他养大。做官之后，他常年在外，母亲一人在乡生活，跟一个和尚相好，经常趟水过一条小河，去跟和尚私会。高官回乡之后，乡人都觉得这和尚凶多吉少。没想到，高官什么都没说，只是悄悄在河上架了一座小桥，然后就离开了。多少年之后，高官的母亲去世，高官回乡守制。找了个茬儿，让当地的官员，把和尚给杀了。后来，人们传说他为此写了一个对子：修小桥，为母尽孝；杀和尚，替父报仇。

如果此事是真，或者真有点影子，那么，杀和尚固然很霸道不讲理。但修小桥，的确是体贴的孝行，比老莱子不知高过多少倍。虽然说，这样的做法，跟现实中流行的道德，多少有点不合拍。因为，抛开做儿子的不论，就当时的社会而言，官方提倡的，应该是守节。高官母亲的性需求，是无足轻重的，而从一而终的道德，却是高耸如云的。如果此人此事，真的发生在强调理学的清朝，那么，这样的高官，说不定会被言官弹劾的。

不过，事情也会有例外。乾隆时做到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的王鸣盛，半道辞官不做，在家专心著述，他的力作《十七史商榷》里，就记载了这么一件事：说是南朝宋时的名臣颜延之，有个爱妾，娇媚异常，颜延之非她食不饱，寝不安。换句话说，就是见不到这个女人，就吃不下，睡不香。颜延之在南朝，是个才高八斗，放诞不羁的人物，最推崇的人，就是竹林七贤。所以，跟爱姬卿卿我我，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倒也符合他的性情。有一天，俩人大概是玩得大发了，颜延之的爱姬把颜延之给荡下床了，跌了一个屁股蹲，勉强算是有点伤损。

没想到，借着这个茬儿，颜延之的大儿子颜竣，居然把父亲的这个爱妾给杀了。害得他老爹成天以泪洗面，到爱妾灵前痛哭流涕。王鸣盛认为，此事颜延之的爱妾罪小，罪不该死。颜竣杀之，其实并非怒其伤损其父，而是忌其得宠于父，或者说，是看不惯父亲宠这个女人。如此全然不顾父亲的感受，实际上是不孝。比唐朝的严武，因为母亲的缘故，杀了父亲的宠妾还要过分。后者只知母而不知父亲，而前者完全是出于一己之私。

作为大清的礼部侍郎，能有这样的见识，还真是不容易。此事如果搁在王鸣盛的主子乾隆皇帝面前，估计多半是要赞许那个颜竣的。颜延之为老不尊，为女色所惑，成天跟一个小女人打打闹闹，成何体统？这样蛊惑了老爹的女人，还不该杀吗？

当年，宋太祖刘裕问颜延之，说你哪个儿子有你的风范？颜延之回答说，一个儿子得其笔，一个儿子得其文，一个儿子得其义，一起儿子得其酒。得其笔者，就是大儿子颜竣，得其酒者是小儿子颜躍。后来看起来，真正有乃父之风的，是小儿子。

大儿子文笔不错，却是一个禄蠹，为了当官发迹，即使陷老父于死地也在所不惜。官做得比父亲大多了，出行卤薄之盛，从人众多，但颜延之见了，就躲着走。颜延之说，他一生不乐意见要人，但不幸却见到了你。颜竣起大宅，颜延之说，你好自为之，不要让后人笑我。然而，颜竣后来还真的倒台了，丢了性命，为后人所笑，是免不了的了。从颜竣后来的言行观之，当初杀父亲的爱妾，还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但是，儿子的不孝，只是用孔子之言衡量下的不孝，如果按照后来正统观点，儿子其实反倒是对的。儿子们对父母的体贴，娱亲的本身，要受制于某些符合社会正统道德的大道理。于母，则要服从贞节，于父，则要服从正经和规矩。

竹林七贤之行，在当时，就不容世，到了颜延之的时代，就更提不起来了。颜延之之所以一生郁郁不得志，才高八斗，而不得重用，就是因为他的放诞。儿子热衷功名，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才能博取高官厚爵。但是，如果放下儿子的私心，父亲与爱妾的腻腻乎乎，即使搁在清朝，也不是件拿得出去手的事儿。事实上，孝这个金字招牌，在后儒和帝王那里，已经被假正经的社会道德压扁了。

忠孝仁义这些东西，五四时被批，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因为它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