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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别急着感谢生活这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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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 10: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别急着感谢生活这根稻草 

 2017-12-01 王勤伯 大家

这是大家之选的第19篇文章

今日出品方:第三者NOWHERE

本文作者:王勤伯

点击了解《大家》编辑部开放计划


Gracias A La VidaRosario - Cuéntame

你是否听过一首名叫《Gracias a la vida》的西班牙语歌?


这首歌被视作史上最杰出的西语歌曲之一,传唱全世界。今年恰逢作者比奥莱塔·帕拉诞辰100周年、逝世50周年,拉美各国纪念她的活动一个接一个。


比奥莱塔·帕拉(Violeta Parra)


多数中文译本把歌名翻译为《感谢生活》,在文艺小清新中间传播甚广,“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


然而,这位智利音乐家想感谢的不是生活。



比奥莱塔·帕拉《感谢生活》



比奥莱塔想感谢什么?让我们先简略了解她传奇的一生。


1917年10月4日,比奥莱塔·帕拉出生在智利中部小城圣卡洛斯。


智利是一个狭长的国家,南北地理和气候差异很大,唯一不变的是东侧背靠安第斯山,西面濒临太平洋。出国和下海,总是比纵穿全国更容易。


父亲尼卡诺尔·帕拉是乡镇音乐老师,母亲克拉丽莎出身农家。家中8个小孩,父亲患病,母亲撑起整个家。她白天务农,晚上做裁缝,偶有闲暇还教孩子们唱歌弹吉他。


比奥莱塔和兄弟姐妹们在游戏中模仿乡村剧团的演出,接着便自组乐队,在大街上、马戏团、酒馆卖唱贴补家用。


1931年,父亲尼卡诺尔去世,一家人生活更加艰难,四处搬迁。幸好,孩子们已在长大。


帕拉一家最早出人头地的是比比奥莱塔年长3岁的大哥尼卡诺尔·帕拉(和父亲同名)。他是兄弟姐妹里唯一一个大学生。


尼卡诺尔原本想进宪兵学校,毕业后立即混个饭碗,但他得到了少许资助,进入智利大学学习数学和物理。大学期间,尼卡诺尔逐渐展露诗歌才华,1937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无名小曲》。


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称赞尼卡诺尔·帕拉是“仍在世的最伟大诗人之一”。尼卡诺尔的“反诗歌”风格对拉丁美洲文学产生过巨大影响,他反对隐喻,热爱口语、调侃、嘲讽。尼卡诺尔特别长寿,智利人每年都期待着他获得诺奖,百岁老人尼卡诺尔回答说:“我认为自己离松柏比桂冠更近。”


今年度过103岁生日的尼卡诺尔


1937年,比奥莱塔去圣地亚哥和哥哥同住。在首都,她去酒吧、餐馆、妓院、夜总会卖唱,也开始和一些小型电台合作。


尼卡诺尔对比奥莱塔有深刻影响,他建议比奥莱塔从智利民间音乐里汲取营养。比奥莱塔从演出者变成了记录者和创作者,她的足迹遍及高山和沙漠、偏远乡村和城市贫民窟,一共记录了超过3000首民歌。


1953年,智利艺术家和西班牙流亡者在诗人聂鲁达家中聚会,比奥莱塔随哥哥同去。她演唱了自己的作品,技惊四座。比奥莱塔的音乐并不来自一个老大粗的底层,而是移民带来的世界元素在智利的多元汇流,她歌里的弗拉门戈节奏,瞬间触发在场多位安达卢西亚流亡者的乡愁。


这一天改变了比奥莱塔的一生。她立即得到智利国家电台的演出邀请,随后又受邀去华沙国际青年节演出,参观了苏联,在巴黎滞留了两年,为一家演艺餐吧做驻店歌手。


一个苦尽甘来的成功学故事?不。


在巴黎,比奥莱塔目睹了欧洲大众在音乐面前的各种假惺惺,艺人更像用于餐厅和酒吧布景的消费品。在南美,人们生活在贫穷和混乱中,却对音乐和音乐家抱有真挚的热情和深刻的敬意。


也是在巴黎,比奥莱塔得知自己第二次婚姻里生下的小女儿洛西塔·克拉拉患急病去世,她伤痛万分,从此活在无尽自责中。


比奥莱塔·帕拉(Violeta Parra)



“拉丁音乐”本身是一个包容万象的集体词汇。安第斯山中南段的玻利维亚、智利等国音乐,多偏重凄清、孤寂、感伤的情绪,和热情欢快的中美加勒比音乐形成巨大区别。


尽管《感谢生活》颇受文艺小清晰喜欢,了解比奥莱塔·帕拉生平的人并不太多。


介绍比奥莱塔最著名的一篇文章出自社科院拉美所索飒老师之手,是长文《音乐是向苦难大地招魂的法术——拉美音乐与“新歌谣运动”》的一部分。


这篇文章并不文艺小清新,但过分偏重政治叙事,作者带着浓郁的拉美左翼口吻,把比奥莱塔描述成一个工农艺术家典范,和老百姓同甘共苦,成为人民代言人,为人民大众的事业奉献终生。


谈到比奥莱塔之死,作者这样说:


1967年,民歌之母,于种种压力下,自杀身亡。成千上万的同胞自发为伊送行,后来成为智利“人民总统”的阿连德行在长长队伍最前头。


比奥莱塔自杀的原因是“种种压力”?很可惜,不同版本的比奥莱塔传记均不同意这种说法。


除了上文提及的艰苦成长历程、为小女儿之死内疚,导致比奥莱塔重度抑郁的一个关键原因是感情失败,或者说,生活对她的激情已只剩空白的回应。


比奥莱塔是个敏感、多情、激进的女子,两次婚姻,很多段公开的情史。她需要总是激烈地去爱和被爱,爱与被爱就是她的存在。


比奥莱塔·帕拉(Violeta Parra)


男伴不顺和不忠都可能被比奥莱塔暴打,打坏过至少14把吉他。比奥莱塔唱的是民歌,举止却绝对摇滚,也有人说她始终保留着乡下女人的脾性。一次激情之后,因为言语不合,比奥莱塔先用吉他打了男伴,又把刚滚过的床垫点燃扔出窗外。


传记作者莫妮卡·埃切维里亚说,“她每时每刻都在恋爱。她活着不能没有情爱。有两件事情是比奥莱塔不能缺少的:唱歌和做爱。她的夜晚必须和男人一起度过,必须有身体的缠绵。”


比奥莱塔喜欢比自己年龄更小的男性。她需要爱得炽热,需要不受任何规则约束的激情。她否认年龄差距可以阻碍相爱的男女,在电视台接受采访时被问起年龄,比奥莱塔回答,“我记不起了”。


1960年,瑞士学生吉尔贝·法弗雷随导师来智利和玻利维亚做人类学田野考察。法弗雷对南美民间音乐的兴趣远大于人类学,还能演奏安第斯直笛。24岁的法弗雷遇到43岁的比奥莱塔,两人迅速堕入爱河。


比奥莱塔爱得沉醉,认为自己终于遇到生命之爱。法弗雷陪伴她完成了第二次欧洲之旅,比奥莱塔为小鲜肉写了超过100首歌。


1965年欧洲归来不久,法弗雷却离开了她。他去了玻利维亚,组建了Los Jairas乐队,催化了当地的安第斯新民歌运动。


1966下半年,比奥莱塔去玻利维亚找法弗雷,才知道后者在短短几个月内已和一位当地女子恋爱成婚。远行归来,她的抑郁症发展到无可救药,两次尝试自杀。


第一次服药,第二次割腕。两次均被救下,但救下她的友人都明白,那一天不会太远。有说哥哥尼卡诺尔在1966年就收到过比奥莱塔的遗书,信里都是对生活的失望、对周遭的控诉。尼卡诺尔从未承认或否认这封信的存在。


法弗雷离开的日子里,比奥莱塔曾和小自己22岁的智利歌手梅索内、小10岁的乌拉圭音乐家萨皮坎有过激情。比奥莱塔甚至对电台说,与梅索内的激情美若田园诗。但没有任何一位男伴有勇气走出生活俗套的羁绊,梅索内否认这段关系,比奥莱塔愈加失落。


1967年2月,50岁生日还有8个月,比奥莱塔一只手扶着吉他,另一只手对准自己头颅开了一枪。


去世前1年的比奥莱塔和哥哥尼卡诺尔一起喝马代茶



1966年11月,比奥莱塔推出生命中最后一个专辑,里面几乎每一首都是优美的歌。离开她的法弗雷仍是歌中主角,如《跑,跑,他去了北方》。


这张碟在比奥莱塔死后被命名为《最后的作品》,2008年被《滚石》杂志评选为“智利音乐史最佳专辑”。


《最后的作品》专辑封面


文首提到的《Gracias a la vida》就是这张专辑的主打歌。“感谢生活”是个翻译错误。作者想感谢的不是生活,她唱的是《感谢生命》,这是她的诀别之歌。


1965年,比奥莱塔在私人场合对一位友人演唱了新刚写好的《感谢生命》。友人立即对比奥莱塔周围的人发出警报,他认为比奥莱塔有生命危险,必须设法挽救她。


为什么友人立即听出她面临着生命危险?


要理解比奥莱塔的绝唱,需要对拉美口语习惯以及尼卡诺尔·帕拉的诗歌有所了解。


拉美口语里有很多幽默的反话,一个人着重地说“很多”,实际可能在明示“很少”。


尼卡诺尔更是从口语里提炼出许多反话、嘲讽、搞笑。请看以下这些尼卡诺尔句式:


“感谢上帝,我是无神论者。”


“死人也会死的,死尸只是过渡体。”


“既然死如动物,何苦生而为人?”


“好吧,现在谁把我们从解放者手里解放出来?”


思想在嘴巴里死亡。


尼卡诺尔作品《和秃头斗争诗集》封面


比奥莱塔的歌词深受哥哥影响。同一专辑另一首在拉丁美洲脍炙人口的歌曲《重回十七岁》,开篇有个经典句子:活了一整个世纪,重新回到十七岁。


现在我们回到《感谢生命》。这首歌的中文译本在网络上有很多种,孰好孰劣此处不做比较,各位可自行搜索。



根廷歌手梅塞德斯·索萨演唱《感谢生命》,索萨对比奥莱塔·帕拉音乐在西语世界的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


仅仅一起看看歌词的结构:


6段歌词,每段5行,第一行都是:Gracias a la vida que me ha dado tanto. 感谢生命,给了我许多。


许多,有几多?


6段歌词的第二行依次提供了答案:双眼,耳朵(听觉),嗓子(声音),疲惫的双腿,心,笑和泪。


双眼、耳朵、嗓子,是生活情深意切给你的“许多”,还是生命仅有的馈赠?


每一段剩下的三行,则是作者带着生命仅有的馈赠去经历的世间炎凉,例如“我睁开双眼,明辨黑白,看见星光深邃的天幕,在人群里认出心爱的那一个”。


中文和西方语言的一大区别,是中文区分“生活”和“生命”。这两个词在一些语境彼此重合,在另一些语境则完全对立。


法语“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古巴歌手塞莉亚·克鲁斯名曲《La vida es un carnaval》(生活是个狂欢节)更适合翻译成“生活”,而比奥莱塔·帕拉的诀别之歌,更准确的翻译是《感谢生命》。


比奥莱塔在绘画、陶艺等方面也有成就,是第一个在卢浮宫举办个展的拉丁美洲女性


那位发出预警的友人直觉太对了!比奥莱塔的感谢就是告别。她哪是在文艺小清新滥情地感谢生活?生活和她的关系,不是给她太少或给她太多,生活留不住生命之爱,生活忘不了她试图忘记的年龄,生活对诗歌抱有天然的敌意,生活是个开着门的监狱,生活是束缚自由的牢笼,生活是压制激情的暴政。



相对于这首生命绝唱,从音乐角度,我更喜欢比奥莱塔的其他一些歌曲,如《重回十七岁》、《感触灵魂何其痛》、《太阳炙烤在天上》、《缺席的比奥莱塔》、《思索的歌者》、《我歌唱差异》、《整个身体》、《女园丁》、《我喜欢大学生》……


篇幅有限,且让本文专注于《感谢生命》。


《感谢生命》误成文艺小清新之爱,除了部分译者对作者背景缺乏了解,还有两大原因。


一是“信达雅”三字诀让中文翻译成了一场矫情比赛。例如在Youtube创下点播率历史记录的波多黎各神曲《Despacido》,最近我读到一些中文歌词翻译,硬把这首吊儿郎当的、赤裸裸的“雷鬼动”小黄歌翻译成可以被文艺小清新在笔记本上传抄的情歌。从那些“信达雅”译文中,我们几乎读不出为何此歌因歌词色情在一些国家遭禁。


二是中文世界本就喜欢滥情地歌颂“生活”,没什么可赞美,就赞美生活;不好意思歌颂别的,就歌颂生活。“感谢生活,生活对我意重情深”,是啊,如此情深意重,当然要去适应社会、适应生活,学会犬儒,学会奉从,学会逆来顺受,拥抱保命哲学,期盼苦尽甘来……


此曲响起,智利本国人也是带着文艺小清新的矫情去“感谢生活”吗?


请看最初那些“感谢生命”的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和拉丁美洲很多国家一样,智利全国各地贫困人口涌向首都大城市寻找活路,他们在城市边缘自建起后来被视为“贫民窟”的社区,比奥莱塔的歌曲既是民谣,又融入了现代诗歌和音乐节奏,成为流民的最爱。很多贫民社区没有街道名,人们就取名“比奥莱塔·帕拉路”。


圣地亚哥平民街区墙壁上的比奥莱塔壁画


在以各种方式炫耀着自己的大都市里,流民到处贩卖廉价劳动力,也随时面临被驱逐的命运,他们有多少生活的空间和时间?对生活能有几多期盼?如何凭空去感谢生活?感谢生活让他们颠沛流离举目无亲居无定所?


比奥莱塔的音乐让穷人在现代大都市里终于和“现代”二字发生了接触。


这是真实的接触——她的音乐,没有鸡血针作用下的嘶吼“超越梦想一起飞”,也没有悲哀地嚎叫“一无所有”,传唱《感谢生命》的穷人只是感谢生命,只是相信生命,生命是他们唯一的所有,他们一次次对生活低头,但生命终究不会屈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艺术家的诀别之词,困苦者的绝境之歌,这就是《感谢生命》。


本篇头条文章由第三者NOWHERE出品 纵横四海,另眼相看。

团队成员:张晓舟、王勤伯、周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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