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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天地] “日曜日散步之京都”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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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30 11:4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1-26 10:26 PM 编辑

不如,去鸭川散个步? 

 2017-10-29 丁小猫 人物



无论谁来到京都,我第一个要给他推荐的地方就是鸭川。




丁小猫

摄影丁小猫

插画|yoyo



初次造访这座城市之前,没人会把鸭川当成一个景点,不过是一条河嘛。可是,但凡到过一次这城市的旅行者,后来只要再听到「京都」二字,眼前定会立刻浮现起鸭川的样子,无论春夏,以一种最为平缓的姿态流经这城市的心脏地带。

 

有河流的城市和没有河流的城市,呈现出全然不同的气场。在东京亦有隅田川值得热爱,但它毕竟稍稍远离了城市的中心地带,像一个刻意要躲开热闹的旧影。鸭川不一样,鸭川是安静的,却无时无刻不身处热闹之中,自北向南成为这城市的一条中轴线,只要在京都随便走两步,定会绕至它跟前。

 

若有人提及巴黎的塞纳河畔相比较,便更加察觉出差异:京都贵在四面有山,全无高层建筑,无论站在三条大桥四条大桥还是五条大桥上,都能远远望见在河流的尽头,起伏着纤细的山线,水紫山明之上,天空永远开阔。

 



鸭川纳凉床和等间隔法则

 

数年前初次遭遇鸭川,还是游客身份。彼时正值盛夏,四条大桥西侧先斗町搭起纳凉床,一行人便挨家询问着,也想凑个热闹,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后,终于寻得某家尚有空位的,盘腿坐上了露台上靠河边的位置——回想起来,那算不上便宜的会席料理也绝对并非美味,只是当场景变成了纳凉床上,晚风时而袭来,对岸花花绿绿的灯光映射在河面上,令这国际观光都市突然有了种小城风情,酒倒是喝得非常愉快。

 

所谓鸭川纳凉床,其实就是从这些木头町屋的二楼搭出去的榻榻米露台,从二条至五条之间,架设着近百家类似的高床式建筑,尤以三条至四条之间为盛景。它曾在那部大火的日剧《半泽直树》中登场,如果你今日漫步于先斗町的窄巷之中,还能在当时取景的店铺前看见张贴着雅人叔的照片。

 

因为只在每年5月1日至9月30日期间限时登场,古都湿热的夏天正好也是这个长度,鸭川纳凉床便成了乘凉好去处,和祇园祭还有五山送火一并成为京都夏季三大风物诗,归功于来自鸭川河面上的自然风,各地难以复制。江户时代的画师安藤广重有一幅名为《四条河原夕涼》的浮世绘,能看出彼时人们在河岸上搭起低矮的平台乘凉,但已初显出些今日纳凉床的雏形来,有僧人坐于台上畅饮,有艺妓表演助兴——这附近便是祇园,大约纳凉床也曾是高雅风流的场所。

 

住到日本之后,鸭川纳凉床便成为我对夏日的期待,每年总要去上一两次。其中有一家性价比最高的牛肉寿喜烧店,味道竟比声名在外的三嶋亭更加美味,早几年店里有个自称在京大读书的打工生,长相帅气,尤善讨年长的女性顾客欢心,令人对京大宅男的营业能力刮目相看。又有一家章鱼小丸子专卖店,怪就怪在专门提供高级红酒与之搭配,恐怕是此生吃到的最有时尚范儿的章鱼小丸子。三条大桥西侧有一家星巴克,春秋冬三季都是平淡无奇的样子,唯独夏天时日日排着长队,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它兴许是全球唯一一家拥有纳凉床的星巴克连锁店。先斗町内有个迷你小公园,架设着滑梯和秋千,偶尔撞见相拥的小情侣窃窃私语,隔壁就是整条街上唯一的吸烟处,用餐途中溜出来陪友人抽一根烟,望着眼前不眠的河水,不知不觉演变成长久的谈心,也就因此记住了鸭川。

 

我因甚早读过万城目学和森见登美彦的缘故,难免对鸭川心生亲切,惊喜交加。两人的作品中都常有这条河流登场,且屡屡被赋予魔幻色彩。多年前我曾在一次采访中问及已经移居到东京的万城目学最喜欢京都的什么地方,他丝毫没有犹豫:「果然还是鸭川吧。我喜欢旅行,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但很少能看到上百万人城市有那样一条风情洋溢的河流和静谧的空间,穿过城市中央。现在每次去京都,我都还是会在附近的面包店买甜面包和盒装牛奶,在河边像学生时代那样悠哉度过。」万城目学在京都代表作《鸭川荷尔蒙》有个词叫「天下三大不如意」,指的是鸭川等间隔情侣、脚尖的冰冷和男人心。



果然是春天来了,鸭川等间隔重出江湖。(2016年3月5日)

 

试试在鸭川边上打开地标地位呢?冷不防就会有「鸭川等间隔」几个大字蹦出来,懂得的人便会心一笑,这个词绝对可以入选京都黑话词典了:在三条大桥到四条大桥之间的鸭川岸边,尤其是夏季之时,总是坐着一对又一对的情侣,不分昼夜,仿佛约定俗成似的,自然地保持着一种等间隔的距离,无论是先坐下的还是新加入的,无一破坏规矩。京大不乏脑回路奇怪的研究者,就专门要去研究这个等间隔,最后煞有介事地得出结论:3米!他们之间的距离是3米!

 

也有一些文化分析者说,之所以保持这微妙的等间隔,都是因为日本人与生俱来的距离感使然,既能拥有说悄悄话的私密空间,又能保证不打扰他人。但鸭川等间隔之所以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一景,还是万城目学的一句话泄露了天机:「日本情侣很少在外面亲热,所以像那样堂堂正正让人看到亲热的风景是非常罕见的,这道风景足以让单身的年轻人抱有挫折感和憧憬感。」

 

所以才像有人要在情人节的电影院故意买张单人票捣乱一样,也有人想以单枪匹马之力破坏鸭川等间隔队列中的男男女女,森登见美彦就在《太阳之塔》中写过:「我们好几次都插入那些看起来很幸福的男女之间,制造出——男女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男男女男女男女男女——『悲哀的不规则排列』,但是那些家伙却只沉迷看着他们彼此根本没有美到哪去的脸皮,完全无视于我们精打细算下的苦斗。这让我们反而受创更深。在经过两三个月后,我们那自然生成的愤恨实在无所适从,不得已之下,只好无视于前面的教训,再一次与『鸭川等间隔法则』展开残酷的对抗。」



从鸭川三角洲出发,散个步吧

 

我的偶像森见登美彦最中意的鸭川地标,要在更北边的三角洲,他曾经出版过一本京都案内手册,把小说中登场的地标一一收录进去,开篇他坐在鸭川三角洲的草坡上,像所有的文艺中年那样手上捧着一本书。我们的作家是个宅男,想来并不对京都多么熟悉,爱去之地也就只是京大附近的这一带,最远亦不过三条四条,尽在鸭川掌握之中。我还读过一篇访谈,他说自己在某个天光微亮的清晨走过鸭川三角洲上方的贺茂大桥,远远有个古代人骑着一匹白马走来,大惊失色,顿时有种不知今昔为何昔的错觉,终于定神下来才意识到:「哦,这天是祇园祭啊!」京都就是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它处在一种极为平淡而普通的日常中,但一定又有诸如这样的所谓京都日常,是被其他任何地方视为非日常的片段,并且也真的不会发生在京都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

 

说回鸭川三角洲。高野川和贺茂川在出町柳一带合流,形成一个Y字形浅滩,便被称为「鸭川三角洲」,背景是下鸭神社广阔茂密的纠之森,京阪电车和睿山电车也是在此换乘。水面上有巨石,少年少女们总是依次跳过石块,踏上那些乌龟或千鸟造型。大人们坐在三角洲上闲谈时,我曾见过一个小男孩纵身从那些石块间飞过,甚为动人。照理说,我居住的大阪才被称为「水之都」,但纵然大阪河川众多,却总是作为交通枢纽的功能性更重,用栏杆隔开了与居住者之间的距离。鸭川和京都居民的关系是亲密的,岸上散步的和钓鱼的都不在少数,据说河里有溯流而上的天然香鱼,更为著名的是传说中体长1.5米的天然纪念物大山椒鱼。每年才刚过初夏,三角洲一带的人们便迫不及待要下水,有人游泳,有人捉鱼,甚至有人在河里遛狗……某年夏天,我的一个朋友就因为经不住这动人光景的诱惑跳下水去,随即一只人字拖随着湍急的河流漂流而下,终于追不到,不知如今躺在下游里哪个寂静角落。


初夏的午后时光,鸭川边总有成群结对的幼稚园学生,戴着嫩黄色的帽子,书包在河岸上摆成一排,围坐在草地上吃便当。远处的长凳上亦有流浪汉吃着饭团,喝一罐绿茶,家族聚会的人群里突然有个孩子指着天空高喊一声:「啊,看鸟!」于是大家齐齐抬起头来看一只盘旋的鹰,惊动了两个骑自行车经过的欧洲游客,也一并停下来抬头看鹰。再过些日子,盛夏尾声的五山送火当天,鸭川三角洲也是观看大文字火山的最佳角度,我去过一次,下午三点开始人山人海,终于在河边坐下,和当地人一起喝着啤酒等待天色渐暗,当远方山上的火把依次亮起,人们竟然欢欣鼓舞地齐齐鼓起掌来,也是京都特色。

 

「初夏的鸭川边是这副光景,于是我也坐下来吃了饭团,觉得自己遇上了这世上的好日子。(2015年5月26日)

 

「今天的鸭川,有人在游泳,有人在捉鱼,有人在河里遛着狗。我在京都见过的诸多风物中,比鸭川三角洲还好的,可以说一处都没有。(2017年8月11日)

 

京都最好的散步路线,就也该从鸭川三角洲出发,向南行至四条大桥,大约是3公里的距离。很多个春天,我的赏樱路线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河岸两旁种满了枝垂樱,满地落花缤纷,对岸的一户建里,常常从院子里也探出粉色的一株,人们抱手在屋前寒暄,或是站在樱花树下等公交车,对这外来者惊艳的场景习以为常,也是京都人才配拥有的淡定。






「今天不逛景点,去个没有游客的地方吧。」整整一下午,从高野川上游走到三条大桥,再一次被鸭川惊艳得无话可说。在京都,恍神中。(2015年4月9日)

  

今年春天,父母来日本赏樱,我便什么景点也没安排,首先带了他们去了鸭川。这一年寒流逗留得长,樱花迟迟不开,三人走在鸭川边上,花骨朵还是胀鼓鼓的样子。那天我们终于未能赏成花,却目睹了初春尚浅的河流成为水鸟的绿洲,依次经过白鹭和青鹭,鸭子和鹡鸰,漆黑的鸬鹚,又有北方飞来冬眠的红嘴鸥开始准备启程新的旅途,水鸟们并不怕人,盘旋于天空的更会朝着岸边吃便当的人们俯冲而下,父亲痴迷地拍个不停,我们从上游走到下游,花了比我独自一人时的数倍时间。

 

那日,在春寒料峭中,对岸的柳树首先绿了起来,枝条随风飘摇,是十分温柔的样子,也才使我意识到:尽管我是一个热爱旅途的人,成年后却未曾和父母有过长途旅行,我们之间很久未有的安宁亲密时光,在鸭川沿岸的一段路途中,短暂地回来了。

 

还是你最美,我亲爱的鸭川~(2017年4月6日)

 

和王哈佛失散两小时后相认,暴走十公里,在鸭川一起看了日落时分的magic hour。(2016年1月8日)

 

有一年冬天,和友人在京都走散,焦急之际竟然又在三条大桥下迎头撞上,小别重逢正好看见一场惊艳的鸭川日落。另一年冬天走过鸭川,远远看见大文字山上积雪未散,呈现出京都少有的决绝和凛冽。京都的友人带我在冬天的鸭川边上吃过一餐家庭料理,就真的是鸭肉全席,最终不敢询问那食材的来源。还有一年冬天,游客稀少,在鸭川边上的町屋住过一晚,清晨坐在一楼窗前吃早餐,看见初升的太阳将河水照得闪闪发亮,美得肃穆。

 

那时才终于想起来,从前这附近原本是刑场。就在三条河原上,用油锅活生生煮死了大盗石川五右卫门全家,丰臣秀次一族也是在此被斩首,据说39人的鲜血将河水染得通红。战国幕末的历史迷都耳熟能详的,治部少辅石田三成、茶道大师千利休、新选组局长近藤勇,也都是被砍下首级之后,晾晒于此。

 

在那朝阳下平缓流淌的河水之下,埋藏着多少历史上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这便是鸭川了,它才不是一条没有故事的河流。

 


一条河流和它的生活气息

 

今天的京都人,又用怎样的方式和鸭川发生新的故事呢?大抵是平淡的:慢跑、骑车、午睡、读书,在商店街买一盒豆饼坐在河边慢慢吃掉,用野餐篮子装上热腾腾的咖啡晒着太阳度过午后时光……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却是享受京都时间最奢侈的体验NO.1。

 

村上春树的快乐,是绕着鸭川跑圈的愉悦。他曾经被要求举出三个留下深刻印象的跑步场所,答曰:波士顿的查尔斯河畔、纽约的哈德逊河畔,京都的鸭川河畔。此事令京都人颇为自豪,近来连当地房地产公司也打出广告:该物件位于村上春树热爱的长跑路线上。若要在鸭川慢跑,最好是在御池至贺茂桥之间,人情景致皆宜,跑个往返刚好10公里。


我的快乐,是坐在鸭川边上喝啤酒的快乐。买酒的地方通常是三条大桥上那家便利店,在午后或傍晚的堤坝上能遇到很多人:热爱沿岸跑步的京大教授,在河边跳舞的少女三人组,穿着浴衣拍照的观光客,玩接球游戏的父子……曾经有个小哥在河边的暮色中唱了好几首小孩先生,是我听过的最佳现场;也有中午在河岸上读书的少年刚要起身,见人正举着相机拍照,愣了一愣,又呆呆地坐下配合着摆拍;还有个中午,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拖着行李箱走过,看见人人皆在午睡,也加入进来,枕在行李箱上睡了过去;在一个祇园祭结束的晚上,人们逃离人山人海回到河边,继续三三两两地喝着酒,在夜风中眺望着河水,像是终于找到了悠然结束热闹的最正确方式。

 

「中午一场暴雨,下了花道课就又是大晴天。心想那就再走走吧,沿着鸭川走到了三条京阪前,看见人们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喝啤酒,当场好胜心发作:凭什么别人可以拥有躺在鸭川前喝酒的人生而我不能?!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没错,我在三条大桥前喝酒呢,来干个杯吗?」(2017年4月29日)

 

鸭川死体(2016年4月20日)

 

前些日子读鸭长明的《方丈记》,开头写着:「浩浩河水,奔流不绝,但所流已非原本之水。河面瘀塞处泛浮泡沫,此消彼起,骤现骤灭,从未久滞长存。世上之人与居所,皆如是。」江河的水流一刻不休,只是那水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水了,后又继续写道:「繁华京都,铺金砌玉,豪宅鳞次栉比,甍宇齐平。无论贵贱,所居宅邸看似能世代流传,然细加寻访,可知往昔古屋留存者甚罕。或去岁遭焚,今年重建;或豪门没落,变为小户。居者亦相同。虽居处未变,人丁见旺,但昔日相识者,二三十人中仅余一二。朝死夕生之常习,恰似泡沫。不知生者死者,由何方而来,又向何方去?亦不知暂栖此世,为谁烦恼,为谁喜悦?居者及宅邸无常之情形,便如牵牛花上之露。或露坠花存,花虽存,但一遇朝阳,立时枯萎;或花谢而露未消,虽然未消,终捱不过日暮。」

 

这文字里的河便是鸭川了。从鸭川的水流中感触出随时间变幻的荣枯盛衰来,也是只有在经过漫长历史变迁的京都才能被激起的通感:人生就像鸭川的水一样,世间诸行,皆于无常之中。有人懂得了,便心生感慨:在眺望鸭川流水的同时,不要忘记世间万事总是在变化之中,这就是京都人的本质啊。

 

一个城市有了河,故事就会变得不一样,我真希望你们一年四季都来看看鸭川,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只属于自己的京都。




京都局部地图(一)


连接着二条、三条、四条和五条大桥的河原町以及先斗町里关于美食和夏季发呆的好去处。




“日曜日散步之京都”

第二篇预告


你也许看过一场盛夏热闹的祇园祭,但你知道京都还有春末的葵祭和秋日的时代祭吗?你知道在某间通往地狱的寺庙里,有奇怪的百鬼夜行吗?你知道在洛北居住着天狗大人的深山里,有一场奇诡的深夜火祭吗?下一期京都散步,准备收下这份最全的京都祭典地图吧。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9 08:3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京都祭典指南:温柔的古都就这样被温柔地守护着

京都祭典指南:温柔的古都就这样被温柔地守护着 

 2017-11-19 丁小猫 人物


你也许看过一场盛夏热闹的祇园祭,但你知道京都还有春末的葵祭和秋日的时代祭吗?你知道在某间通往地狱的寺庙里,有奇怪的百鬼夜行吗?你知道在洛北居住着天狗大人的深山里,有一场奇诡的深夜火祭吗?





丁小猫

摄影丁小猫(除署名外)

插画|yoyo



 50年不遇的特大台风突袭京都的那个下午,当我结束插花教室的课程时,窗外的大雨已经淹没了视野。


「如果不介意,我的花材请你带回家吧。」我对同一个教室的男生说。


「诶?可以吗?」他在当地名为《京都新闻》的报纸做编辑,正逢选举大战,即便是周末,也要立即赶回办公室等候消息。


「嗯……因为我现在要去鞍马寺的缘故。光是雨伞和相机已经不太好应付了,恐怕雨衣也要穿上为好,实在无暇顾及这些花。」


「鞍马寺,是那个吗?晚上的火祭。」


「没错,一年一度的,鞍马火祭。」


「但是,这个天气还能照常举办吗?」他担心地看了眼窗外,「白天的时代祭都中止了。」


「在鞍马火祭的历史上,因为大雨而中止的例子,还一次都没有呢。」



暴雨中的天狗大人

 


观火,在鞍马火祭

 

在京都北部的山里,有一座鞍马寺。此地传说是牛若丸向天狗习得兵法的地方,又相传是抵挡平安京自北而来的邪气、镇护王城的古老寺院。另有一种谣言,说地狱大魔王从鞍马山顶降临。我曾去过几次,总觉得那里洋溢着一种吊诡气息,似乎不像是人类的领地,总有将要偶遇天狗的错觉。


京都人常常假装出从不怀疑这城市里生活着天狗和狸猫的样子,在鞍马寺门口立起硕大天狗像,今年冬天它被大雪压垮了鼻子,有人路过,拍了照片传上推特,网友笑:「什么嘛,原来天狗的真面目是个不高兴的大叔啊。」不知是否因为有碍美观,寺庙干脆在大叔的鼻子上贴了块大型创口贴,上书:「现在正在治疗中」。如此持续了整整两个月。



治疗中的天狗大人(图片来源推特)


不管怎么说,在天狗大人掌管的鞍马寺,我一直期待着10月22日的夜晚。每年的这天,山门前狭窄的街道上定会火光四溅,人声鼎沸至凌晨——是已经传承了千年的鞍马火祭,和四月里今宫神社的安良居祭、太秦广龙寺不定期举行的「牛祭」合称为「京都三大奇祭」


午后冒雨上山,人迹寥寥。出町柳车站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混乱场面,尚有大量空位的车厢里,只坐着几个前来猎奇的外国人。往年的景象可不是如此,很多 repo 都会提醒道:观鞍马火祭,一定要做好觉悟,届时将会涌入超出极限的观光客。由于这天汽车禁止通行,人们都是先搭京阪电车到出町柳,然后换乘睿山电车进山——通往鞍马寺的睿山电车只由两节车厢组成,拥挤不堪,尤其到了散场,已过了凌晨一点,人山人海,一时间停运的前例也是常有的。


这天我从鞍马站走出来,才是下午5点,雨愈发大了,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几个小时之前,寺里正式发布消息:火祭照常举行,但请大家务必注意安全。车站的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敬请注意,如果台风瞬间风速过大,列车随时停止运行。」言下之意是:各位,火祭虽有趣,也请做好回不去的准备。


距火祭正式开始尚有些时间,先到的观客占据了山门前各家饮食店,我走进车站前一家名叫「岸本柳蔵」的老铺里(见文末地图标示1)点了一罐啤酒,狂风把木拉门吹得哗哗作响,里间墙上挂着泷泽秀明在某年大河剧扮演源义经的古装造型,那画像底下坐着几个嘶啦嘶啦吸着乌冬面的欧洲人,场面甚为有趣。又才想起来,某年春天我在这家店里买过一只和纸制的天狗,在我光顾过的诸多京都店铺中,这里能买到最多的天狗周边,从冰箱贴到马克杯再到能剧面具,或可爱或狰狞,无所不有。




鞍马的火祭上倒是没有天狗的登场。长达4米、重约120-130公斤的大型火把,是这场秋季祭典的象征。这些大火把将由鞍马地区的青壮年高举起游行。此外,也有专供中学生使用的中型火把和儿童使用的小型火把:小型火把长约1米,因其可爱造型被称为「酒壶」;中型火把要大一圈,然而少年们举起来也是吃力的。


傍晚6点,穿着浴衣的孩童会首先出现在街道上,在父母的陪同下扛起火把游街,每每路过某家门口,屋里总会传来「加油加油」的打气声。此时开始,沿街的家家户户门前便燃起篝火来,我试着将那条街道从头走到了尾,沿途溪水轰隆作响,路过的举着火把的人们高唱着不明所有的咒语,偶尔升起异样感觉:这里实在太像魔界的街道了,似乎在《千与千寻》或是其他哪部动画里出现过,下一秒便会被某个烧火的妖怪吃掉。




和代表京都的祇园祭不同,鞍马的火祭并不设置观览席,一来免去了抢票的繁琐程序,二来只能自己摸索最佳位置。要说鞍马火祭的人气观赏点,来过一次便会知道:绝对是山门前正对面的位置。据说往年人们从下午4点就来蹲点,而在一个台风天,当我从街道上溜达一圈回来,尚余空位。游行至晚上9点,赤裸上半身的男人们便先后举着火把登上山门前的台阶,在咚咚太鼓声中,大家一齐喊着奇怪咒语,逐渐演变成高亢大合唱,直到上百个火把全都聚集在一起,火光乱舞,溅至围观者身上。


和观火者挤在一起的,是同样被淋成落汤鸡的京都府警。和高举火把的半裸男人挤在一起的,是手握水管跟在后面灭火的消防队员。这也是鞍马火祭的最大特色:该形容它是火灾现场呢,还是根本就是战场?纵观京都其他祭典,风格类似者再无其二,无论葵祭、祇园祭还是同一天举行的时代祭,走的全是典型的古都式优雅华丽,观客隔着警戒线,远远地坐在一边静看。裸体的男人们在火光中的英勇身姿,观客也轻易能混进游行队伍走来走去,如此情形,鞍马大概是京都的独一无二了吧。


一场晴天的祭典或许井然有序,但暴雨亦有无常的惊喜。火祭将结束时,我躲进某家屋檐下擦拭相机,门前一个老太太招呼我:「过来一起烤火吧。」我的头发还滴着水,火苗的热意便在下一秒窜上脸颊,我和老太太并肩看着远方燃烧的山门,就像在观京都历史上一场烧尽繁华的大火。但鞍马的火,是迎接神明的火,是清洁街道的火,是照亮道路的火。




「虽然街上的人们都因为在台风天举办祭典而困扰,但在鞍马火祭的历史上,能如此近距离地而悠闲地观看火祭,还是头一次呢。这得多亏台风来了」,老太太说。在十月底的京都山间,阳光灿烂的日子不穿上衣尚且很冷,何况是台风天。观客举着雨伞瑟瑟发抖,举着火把的男人们擦肩时互相打气:「再坚持一会儿!」多亏台风来的缘故,一场秋日祭典褪去了全部的观光色彩,人们只是为了按时完成自古传承的「祭神」这一举动——就像是祭典这一仪式最初诞生时那样。


近距离观看一场鞍马火祭,恍惚觉得自己看了一场百鬼夜行。这么想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在森登见美彦去年出版的小说《夜行》里,鞍马火祭就是一条最重要的线索,不明所以的一个异次元入口。隐约记得在小说里,也是一个暴雨的夜晚,人们互相讨论着:「鞍马火祭即使在雨天也不会终止的哟!」「那样的巨大火把在雨天也能燃烧的哦!」在那个雨夜火祭的鞍马街道上,如果误入了杉树林中,也许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从此音信全无,终于变成失踪人口。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从鞍马火祭上消失的,究竟是某个失联已久的朋友,还是根本就是自己。所以你真的以为,观看过鞍马火祭之后,还能回到人类的世界吗?




 

六道祭:幽灵总在水井里


另一场让我想起「百鬼夜行」这个词的祭典,是六道珍皇寺每年盂兰盆期间举办的「六道祭」,这是一间小到根本不会写进观光手册的寺庙,在京都住民中却相当有人气,他们亲切地称呼它为:六道桑。


京都的秋天始于盂兰盆节。从立秋的8月7日起,连续三天从清晨至深夜,光顾六道珍皇寺的参拜客络绎不绝,只是为了在六道祭上撞响钟声,迎接先祖的魂灵归家。为什么是六道珍皇寺?因为这里传说是「先世」通往「冥界」的入口,是「六道」的十字路口。


六道珍皇寺和阴曹地府的渊源,和一个名叫小野篁的人有关。如今寺庙的本尊是药师如来,小堂里却同时供奉着阎王、弘法大师和小野篁三尊像——身穿朝服的小野篁跟随在善童子和狱卒鬼之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参拜者众。这位先生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原本是平安时代大名鼎鼎的诗人兼学者,留下了很多汉诗和和歌,但因此人行为举止怪异,便有了传说:小野篁白天是能干的官僚,夜晚则奔赴地府侍奉阎王。另一种说法是:小野篁每天从六道十字路口的水井前往地狱,去与死去的母亲相见。




相传小野篁通过一口水井进入地府,那口水井如今还残留在六道珍皇寺境内——平日里不对外开放,但如果你也是二次元爱好者,也许会在一部名叫《有顶天家族》的动画里见过它若干次:那部动画里变成青蛙的狸猫家二狗,就栖身于此地。


有一年六道珍皇寺举行冬季特别拜观,期间限定开放了那口井。我特意去看了一眼,确实阴森可怕。几个月后再度造访,只能远远地透过侧门的小孔往里窥探,隐隐心里有了数:动画的原作者应该也是从同一个角度望进去,才画出了一模一样的画面。后来听京都人闲聊,说起六道珍皇寺的水井是前往冥府入口,但冥府的出口却不在这里,而在遥远嵯峨的福生寺的一口水井里。遗憾的是,这间寺庙废弃多时,我也曾去寻过,只在大觉寺附近找到一口水井,说是后来新修建的伪物。


在盂兰盆节期间的夜晚光顾六道珍皇寺,又是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奇妙感觉。这时的钟声将会持续至深夜12点,在光影绰绰之间,飘曳着线香的烟、蜡烛的火、灯笼的光……如果在盂兰盆期间光顾过一次夜晚的六道珍皇寺,任谁都会有那么一秒毫不迟疑的吧:这里是一个现世不存在的世界。



图片来源网络


六道珍皇寺门口,有一间小小的舞妓古董店(见文末地图标示2,叫这个名字,卖的却不是舞妓用品。一次我误入其中,买到一尊青铜制太阳塔,遂和店主成了朋友,常在 instagram 看见更新,总卖一些毛骨悚然的奇怪玩偶,倒也和六道珍皇寺气场绝搭。不远处还有一家卖糖的,说是卖的幽灵糖,店前一块破破烂烂的招牌上写着几个模糊的字:幽灵子育糖(见文末地图标示3)。顾名思义,传说旧时常有女子深夜来买糖,次日那铜钱必然变成树叶,店主好奇尾随其后,至一墓地,正有产下不久的婴儿安睡于其中,遂带回寄养至寺庙,后成高僧。听过了故事,糖就也不那么吓人了,猎奇花了500日元买一包来尝,麦芽糖的味道,简单纯粹。


比起祇园祭之类的大阵仗,倒是小小的六道珍皇寺更令我感受到祭典的魅力。它是一个生者与死者共存的载体,人类用一种非日常的手段,试图与死者对话,与神明对话,与宇宙对话,并坚信这样的对话一定能得到某种回应。从京都独有的六道祭上,能看出京都人的生死观,生者与死者永远住在一起,也能看出日本人的想象力:在各种怪谈故事里,幽灵鬼怪总是栖居于水井里。不信你想象下,贞子是不是从水井里爬出来的?



图片来源网络

 


京都三大祭,哪个最有趣?


京都每年举办的大小祭典高达300个之多,大多数人能数得上名字的,也只有这几个:初夏的葵祭、夏末的祇园祭、秋天的时代祭。它们一起被誉为「京都的三大祭」,又各自有特色:葵祭是平安时代以来,以贵族为中心的优美的祭典,看的是优雅;祇园祭是室町时代以来,以町众为中心的豪华的祭典,看的是气派;时代祭则是明治以来,以市民为中心的参与型祭典,看的是创意。


今年因为台风紧急中止的时代祭,每年都和鞍马火祭同在10月22日举行。这一天,人们将会看见全长2公里的队伍穿着京都各个时代的装束,浩浩荡荡走在京都的大马路上,据说人数已达2000人,如今仍在逐年上升。它的乐趣在于,将整个京都的历史浓缩为一整天的表演,是古都才有的嘉年华,道具多为真品,据说其中出现的服装、调度品、祭具超过12000件,价值高达50-60亿日元。有趣的是,在从明治维新追溯至平安时代的历史队伍中,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都会露脸,分别出现在丰公参朝列和织田公上洛列中,但德川家康却一次也没现身过,保卫德川幕府的新选组也没机会登场,足以看出京都人的历史观。



时代祭(图片来源网络)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东京的祭典是为了将人聚集在一起的产物,京都的祭典则是为了祭奠地方神明和强化地域的住民意识的产物。」这一点以时代祭最为明显:运营管理这个祭典的是京都市一个叫「平安讲社」的市民组织,它还有一个专门的队伍,市民可以自愿参加。说起市民参加的类型,每年葵祭的斋王代,祇园祭的稚儿,其实也是从市民中选拔的,每逢发表之际,京都人总是聚集在街头巷尾讨论:今年又会是谁呢?」比起选拔型参与,时代祭则是给大众提供了一个机会,但凡有意愿参加者,总能如愿以偿。如此想来,时代祭难道不是京都市的一场大型 cosplay 吗?


但时代祭总比不上祇园祭热闹。祇园祭绝对是京都最有名的祭典了,每年各地慕名而来的观客不在少数。从7月1日的「吉符入」直至7月31日的「夏越祭」,持续整整一个月,其中的重头戏是山鉾巡行:祇园八坂神社的神明乘坐着神轿,于7月17日从八坂神社前往位于京都繁华街的四条御旅所,于24日再原路返回,以此驱除疾病灾难——共计33辆山鉾会在17日的前祭和24日的后祭中,分两拨进行巡游。



尽管日本有很多祭典,能看到山车巡行的却只有少数几个,对于东京人来说就更加新奇了:京都的楼房都不高,祇园祭上那些可以与楼房比高的山车,着实令人惊叹。今年的祇园祭上,我曾拼命寻找一辆名叫「螳螂山」的山车,也是因为森见登美彦小说的缘故。那一天跟着众人喝了好几罐冰镇啤酒,也一时兴起排在众人之后买了人气鸡蛋饼,也随众人之大流抽了一根签,等终于找到了螳螂车,果然一只硕大的螳螂立于山车顶上,典故竟然来自中国:原来说的是「螳臂当车」。螳螂车也卖周边,其他山车大约是贩卖一些好兆头的粽子之类,它卖的却是T恤和手绢,在人群中看见远远有人背上一个字,实在有趣。




祇园祭是热闹的,但总觉得过着过着就成了情人节。京都没有花火大会,总能在此时看到穿着浴衣的年轻男女约会的身姿。加上越来越多的观光客涌入,周边的餐厅总是没有座位,商店里人头攒动,愈发觉得烦躁。




祇园祭太热闹了,所以我爱去看葵祭。它也是京都三大祭中历史最悠久的一个,是下鸭神社和上贺茂神社举行的祭仪礼,为了展现平安朝的华丽和贵族文化的贺茂例祭。葵祭固定在每年的5月15日举办,早上10点半,大约500人的队伍从御所建礼门出发,长约一公里的王朝装束风情,沿途人人都能观赏。从葵祭开始,京都就热起来了,因此人们都说:京都的夏天始于新绿的葵祭,终于万绿的祇园祭。




观光客爱看葵祭,首选地点是下鸭神社,每年抢票都是热门之地。我不记得发售时间,每当想起来买票,总已经是售罄状态,某年总算抢到一张,不在下鸭神社,而在出发点御所。坐在长板凳上,前后都是人头,根本无法掏相机拍照,只看见暴晒的早晨十点半,游行队伍里每个人都是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葵祭的观众中常有优雅的和服女性,在头发上或是和服上插着葵枝,颇为古风的姿态。后来渐渐知道,这些真正懂得观看葵祭的,却是从来不买票,铺上野餐毯坐在后边的树荫下,悠哉远观。另有一些在街巷中沿途观看,也是本地人才有的做法,每年都不错过,也丝毫没有刻意。更懂行的人会婉婉道来:「看葵祭啊,在纠之森和加茂街道的新绿中最好。温柔的初夏阳光从树叶间洒下,华丽的游行队伍穿着王朝装束路过,其乐无穷。但因为下鸭神社人实在太多了,我一直都是在加茂街道上看的。在这一带鸭川沿岸的新绿隧道下,每每初夏的风吹过,心情不知不觉也好了起来。切记,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从下鸭神社出来的队伍会途经加茂街道。」




无论何时造访下鸭神社,总能在鸟居前名叫「さるや」(见文末地图标示4的茶屋吃到时隔140年复原的名物:申饼。这种点心也是葵祭的产物,原本是将煮烂的红豆做成饼之后,供奉在神明之前的御饼。京都有个迷信,吃过了这饼,便能清洁身体,恢复元气、无事息灾。功效如何暂且不明,但那申饼的颜色令人难忘,朱华之色,是生命之色。


在没有祭典的日子,吃着这申饼,一种想要奔赴下一个夏日的祭典心情,就又来了。





京都局部地图(二)

——不可错过的京都祭典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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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6 10:2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京都的红叶呀,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 

 2017-11-26 丁小猫 人物

还是个观光客时,最向往日本的樱花季,曾经有日本朋友对我说:少年才爱赏樱,成年人更爱红叶。近来渐渐懂得这话,开始知道京都秋天的好。全日本只有京都,红叶不止公园,还借古寺庭院和群山的景,讲的是某种人生淡然寂寥。后来,我也不再去清水寺和琉璃光院了,只有去到傍晚空无一人的山寺里,才能看到层叠的群林,如何红得疯狂。


日本人把赏樱叫做「花見」,却把赏红叶叫做「红叶狩」,一直觉得此种说法甚为有趣,有种狩猎秋天的生动。古代日本人等候群山尽染,需要像狩猎一样不骄不躁,它需要太多天时地利的叠加:首先要持续一段好天气,使树叶充分吸收阳光;其次也要有寒冷空气,低于8度的气温持续好几日;要有强烈的昼夜温差,不能下雨,气候干燥。一旦群山尽染之时,静候多时的古代日本人可不只是痴痴观望,定要采集山间草花,于手中把玩——这是对于秋天的一个态度:要守,也要狩。





文 | 丁小猫

摄影 | 丁小猫(除题图外)

插图 | yoyo


 

秋天过了一半,Kei君说:「不如去旅行吧,和歌山的海或是奈良的山,选哪个好呢?」心中的山与海从来难以取舍,于是达成一致放弃选择,决定先进山,再一路南行,终点的方向是海。次日便上了路,决定穿越奈良县境前往和歌山的两个心血来潮的旅人,兜兜转转一整天,直到深夜才意识到:为什么我们还在京都的山里?


迷失在京都的山里,如果发生在秋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个下午,我们在京都南山城的净琉璃寺。有着1000年历史的小小山寺,藏在三面群山之中,过于不引人注目。这间山寺对我来说意义不同于其他,最早是在井上靖的「古寺巡礼系列」里读到,他写自己战后二度造访此寺,坐在昏暗的佛堂里观望九体阿弥陀如来像,想起初次到来时陪同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知识渊博的朋友,如何侃侃而谈,如今故地重游,旧人却不在身旁,因为早已战死在异国的缘故。文章写得淡然随意,反而惊心动人,旋即我便动身前往这间交通不便的山寺,正值山门前一株高大的樱树满开,我在树下站了会儿,听见山中风声呼啸——就是那个春天,约定好一起前往京都赏樱的韩国友人,倒在一个加班日的办公室,从此再没机会赴约。


对于同行的Kei君来说,这间山寺亦是难忘的地方,他似乎隐约记得哪一年的修学旅行,从名古屋搭乘新干线来到京都,随行有位文化造诣颇高的老师,所以没有去清水寺和金阁寺此类的大俗地标。我给他看春天在净琉璃寺拍下的照片,他便苏醒了些许少年时代的恍惚记忆,大约有些似曾相识之感。确实是走了一条山路,山路上石佛林立,从一间山寺到另一间山寺。


因为太过低调隐秘,净琉璃寺似乎只存在于资深的古寺巡礼者的视线之中。寺内有一间建造于平安时代的九体阿弥陀堂,端坐着的九尊象征着从平凡人类到极乐往生不同阶段的如来像,还残留着900年前的金色模样,是全日本仅存于此的珍贵国宝。金堂和五重塔之间又隔着一个水池,名叫「阿字池」,传说金堂的一边象征着来世的「彼岸」,一边象征着现世的「此岸」,也是罕见的造庭方法。


那个下午,我和Kei君在九体阿弥陀堂的昏暗灯光中各自呆立了一阵,这才默默从「彼岸」走回「此岸」。京都市内的红叶还是遮遮掩掩的状态,山寺内却已经红到了盛景。几株延伸至五重塔上方,割裂了天空,又有几株长在水池旁,细碎的枝叶间隙像一个画框将对岸佛堂收录其中。树下的草丛里栖居着几只黑猫,上次来还不见它们,打听之下,说是从一年前开始,不断有流浪猫投奔于此,住下了便不肯走,至今日已是数量可观。




我和Kei没有再说话,因为黄昏正在缓缓到来,在红叶上降临了光。这个时刻在日语里被称为「逢魔时」,传说因为昼夜交替的缘故,最容易遭遇妖怪鬼神幽灵,另有一种将夕暮时刻写做「谁彼时」,直白解读令人毛骨悚然:「谁在那里?!」深秋山寺内盛开的红叶,终日都是美的,可尚需自然配合,方能避免「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形式感。净琉璃寺的傍晚便是这样:我们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透过此岸红叶观望彼岸净土,终不能抵达,只有怀念涌上心头——当我们怀念起那些逝去的人,无论是突然到来的黑猫还是缓缓降临的黄昏,都像是带来了某些异界的回应,令人相信怀念这个行为,就该发生在这里。




黄昏之后,净琉璃寺愈发清寂。寺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明年夏天,九尊佛像就要开始修复工作,计划每年撤去两尊进行修复,全部完成大约需要耗时五年——也就是说,下一次遇见净琉璃寺完整的彼岸完整的秋日红叶,最快也是五年后了。


「那个拐弯处,就是那里。」我指给Kei君看。


「你是说风声吗?」他望向从此岸到彼岸的一片树林。


「正是风声。无论什么时候来,只要站在那个位置,一定能听见风声。」


「我也正想着这件事,这间寺庙的风声真是厉害呢。」


我们站在冷清的山门前,一只黑猫从眼前跑过,跑进门里,停下来转身静静与我们对视。背景的群山是层次分明的锦秋,通往山门的一条狭窄的小道旁,皆是秋季丰收的菜地。这是个没有景观,只有生活的地方。


「净琉璃寺更像奈良的郊外呢,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样子。」我看着那扇简朴到略显寒酸的山门。


「总之不像京都,京都哪有这样冷清的寺庙。」


「真希望它一直冷清下去啊。就这样,缄默不语地,不抱希望地,自顾自开了花,又自顾自红了叶。」



 


年少时爱赏樱,成年人则爱红叶


残留在Kei君记忆中的,一端是净琉璃寺的山道,另一端则连接着山脚的岩船寺。


日本的寺庙门关得早,我们磨蹭了去,心里清楚多半没戏,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没有奇迹发生。两人隔着山门往里张望,满山绿意,除了正中央一座朱红色五重塔,不见半丝艳色。就连院子里的紫阳花也还绿的,这一带很多寺庙被称为「花之寺」,岩船寺是其中一间,别名「紫阳花寺」,境内栽种着超过1000株紫阳花,每年6月的梅雨季开得热闹极了,距离花期也过去近半年。


有位僧人在山门前焚烧垃圾,见我们停留不走,拎着大大的垃圾桶过来寒暄:「真是抱歉,还是这幅模样。今年的天气冷热冲突不够激烈,寺内的红叶大约还需要再等10天左右吧。」我见过照片上的岩船寺红叶,是真正的红色世界,然而一期一会的事情也总是发生在秋天,不必强求。


岩船寺的路口,不必考虑相遇的时机,终年摆放着好几个木头架子。当地农民把自家的农作物分装进小小的塑料袋里,挂在上面贩卖。我一直坚信它们是日本最早的自动贩卖机(见地图标注1)雏形:无人看管,自动投币,无论渍物、仙贝、新茶还是当季蔬菜,100日元均价。在红叶季的此时,挂在架子上的便是橘子和柿子,在周边的山林里走一遭,也到处都是成片的柿子树,有的树下架着楼梯,意味着正值采摘之季,其实树下已是满地落柿,金黄色的果实,从来都是山间秋天的最佳点缀。


离开岩船寺,Kei君突然又想起一个京都大三角的故事,大约是在京都领土的边界上,有三间重要的寺庙共同构成了一个三角形,成为镇守古都的结界:「其中一间,应该就在这附近。」果真如此,往北12公里的笠置山上,有一间笠置寺。


前往笠置寺的途中,海拔越来越高,山林越来越红。山路狭窄陡峭,令我想起故乡贵州的群山,原来所谓的山路十八弯,在京都也是存在的。这样的山路不能同时容纳两辆车并行,如果迎面来了车,退让困难。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经过几间孤零零的山中旅馆,也完全是荒废模样。在蜿蜒向上的山路上,两人心里都没有底,只能暗自祈祷千万别有车下山,又觉得这样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还是艰难地错了好几次车,30分钟后终于抵达山顶,竟有特别馈赠:山上的红叶公园正在举行夜间亮灯!说是公园,其实只是寺内一处空地。没有游人,这荒山野岭的夜晚,没有游人也属正常,不堪寂寞的住持在入口处留了张条子:「为什么会这样呢?请你告诉我。来到笠置町的观光客,每年有50万人。在这之中,每年来到笠置山的人大约有5万人。在这之中,走到这里就折返回去的,大约有4万人。而最终走到磨崖佛的人,大约只有15000人。究竟是为什么呢?」


刚进寺内,就撞见这位不堪寂寞的住持,他远远地拎着提灯疾步走来,对我们这对深夜造访的稀客表示欢迎,也掩饰不住惋惜之情:「红叶都快掉光了,你们能看多少就算多少吧!」山下的岩船寺还是绿意盎然,山上却已经掉落满地,绒毯一般,是我在过去很多观光海报上看到过,却从来无缘亲眼一见的景象。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夜间亮灯,照亮空荡荡的群林,令人瞬间有些恍惚:究竟这里是外星人基地呢,还是,莽撞闯入的我们才是宇宙来客?


红叶公园再往上,就是漆黑一片,听说山上有源于弥生时代的奇石,巨大的佛像雕刻于岩石之上,这种被命名为「磨崖佛」的形式,是2000年前的修行者的巨石信仰。笠置寺高达15米的弥勒佛本尊已经被烧毁,只剩一尊美丽的虚空藏菩萨。我们穿过漆黑的结界,决定心血来潮进山探个险,双双被毫无光亮的世界吓到噤声,竟也摸黑穿过若干岩洞,登上山顶。回程才觅得途中错过的虚空藏磨崖佛,在仅容一人通过的山道之上,抬头只见细长的线条,依稀能辨认出佛像轮廓,消逝不清的,却依然是美的。合掌之时,脚下的山林传来动物的叫声,决然不是偶尔一二,而是成群结队的凄厉合唱。大约是野生的鹿群吧?转念一想,又疑心遇到熊。




「你看这山上的树,同样的水土同样的天气同样的种类,有的掉光了叶子,有的还是鲜红,有的才是黄色,有的依然固执地绿着。甚至在一棵枫树上,也长成了红黄绿的渐变模样。」


「就是这样,树也各自有价值观,有些活得比较着急,有的索性慢慢来。在秋天,最能看清楚树木价值观。」


如此大声说着话,用比以往高三倍的声音交谈,意味不明的内容,都是源于害怕,直到重新见到灯光,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灯光来自山门前一家料理旅馆,有着百年历史的老铺松本亭(见地图标注2),也对非住客提供料理。山上的料理走的也是野趣派,坐下来点一份套餐,主打是野鸡火锅和铁板烧,搭配以野鸡釜饭和鹿肉刺身。


「是这山上的野鸡和鹿哟。」端上来料理的店主。


「也有熊吗?」两个惊魂未定的冒险客。


「笠置山上没有那种东西啦」,店主笑着说。这句话带来的慰藉,远胜过寥寥四片野鸡肉。


「比起樱花,红叶果然更好。」吃饭间,Kei君突然感叹道。


我刚来大阪时,一个日本女孩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隐约记得她的意思应该是:年轻时爱樱花,成年人则爱红叶。


 「为什么爱红叶更甚呢?」我问Kei君。


「红叶每年的颜色都不一样哟,你不知道吧?樱花大抵都一样,只是开花时间早晚而已。树木在秋天会变成什么颜色,取决于微妙的天气变化,这一年更红些,下一年就又淡了些。我们在每个秋天看到的色彩组合,都是独一无二、无法重现的。」


 「全日本的秋天都是这样吧?京都并不特别。」


 「京都的红叶不在公园而在寺庙,讲究的是『借景』,有的借自然远山之景,有的借人造庭园之景。红叶不是独立存在的,要依托于自然万物才能展现其灵魂。这不也是京都一贯的价值观吗?自然是神明恩赐之物,不可被人类局限,更不可被寺庙独占。」


我看向窗外,旅馆的灯光照亮了一棵红得疯狂的枫树,高大挺拔,像是假景。此刻我便懂得了些许红叶的意义,它并不以多取胜,追求的是瞬间。我这一年的红叶季,便在这个瞬间结束了。这个瞬间在无人的山间,没有比它更美好的秋天,毋庸置疑,会成为长久的回忆。



 

去看看今年的红叶吧,其实也是去看看今年的自己


早些日子,和后辈一起去了洛北的高山寺。这间早早登录了世界遗产古寺,很早之前便挂在心上,却屡屡被京都行家阻止:一定要有耐心,等到秋天,秋天再去。高山寺是建造在森林中的古寺,寺内覆盖着高大的松树、杉树和枫树,不少日本人都见过它那张参道上铺满红叶的海报,和别处不同,人们来这里赏的不是树木,而是盛景过后的落叶,如同一场高潮后轰轰烈烈的尾声。


高山寺交通不便,从京都站换乘巴士还需40分钟,在名叫「栂尾」的车站前下车。但高山寺的石水院藏着有名的《鸟兽人物戏画》,800年的画师将兔子、猴子和青蛙拟人化,浅浅勾勒出幽默可爱的动物世界,也有人说:这无疑是日本漫画的原点。最惹人喜爱的是兔子和青蛙的相扑比赛,还有兔子拿着枝条追逐猴子的一幕,连京都博物馆也为它开发了周边茶杯,是优雅的京都难得一见的卡哇伊路线。




到底是来得早了些,丛林才刚刚染上色彩,参道上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此时来赏红叶的人们,便三三两两坐在石水院的侧缘上,晒着秋日午后的阳光,久久地眺望着群山,闲聊几句。毕竟是在山间,难免有不知名的虫子误入人群,爬至一个年幼的男孩身边,令他惊喜异常:「它是谁?」「是虫桑哦。」年轻的妈妈面带微笑。又在后山的某个院落,看见一位老太太安静地扫着落叶,用双手小心地把它们聚集起来,悉数装进垃圾袋,温柔地对待草木,也是京都人待人待事的方法。




在高山寺周边,还有高雄的神护寺和槇尾的西明寺,三间古寺合称为「三尾」,自古就是关西地区的红叶胜地。神护寺也是Kei君曾经力荐的地方,尽管要爬上长长的石阶,但山间古寺充斥着独有的凛冽空气,令红叶的颜色比别处更加鲜艳。从高山寺走向神护寺的一段,亦有秋日美景,道路的前方永远是银杏和枫树,大自然最奇妙的黄与红配色组合,沿途有潺潺的高雄川流过,透过枝叶的间隙瞥见河水,流逝而不停息。红叶季的晚上,山下会摆起各种屋台小摊,贩卖红豆馅的高雄团子或是热腾腾的烤红薯,我们吃着团子登上山道,流连至寺庙关门时间,在石梯前的枫树下,听着堂内钟声响起,大门渐次关闭。想来千百年来的寺内秋日,必然也都是这样收尾的。




如果没有随着人群径直下山,稍稍在神护寺周边迷个路,兴许就能闯进高雄山间的秘密景点。例如一座溪谷之上的吊桥,属于一家名叫「もみぢ家」 (见地图标注3)的料亭旅馆的私人领地,店名意指红叶家」,可见店主对选址甚为自信。自信是理直气壮的,那旧式的吊桥几乎全被红叶包裹着,正当一个老头痴痴地拍着眼前景致时,谷间阳光突然造访——果然还是要有光,有了光,红叶就像是回了魂,可光的降临也很短暂,不过30秒,就又和桥上老头呼吸的白气一并消失在空气里了。后来听说,若是走到吊桥的另一头,有もみぢ家」传统的合掌造样式餐厅,每年神护寺夜间开放时,这里会推出各种红叶套餐,将当季旬物做成秋季风物诗的造型,用餐中也有大大展望台可观赏红叶,偶尔还会上演京都传统的舞妓演出。




日本人把赏樱叫做「花見」,却把赏红叶叫做「红叶狩」,一直觉得此种说法甚为有趣,有种狩猎秋天的生动。古代日本人等候群山尽染,需要像狩猎一样不骄不躁,它需要太多天时地利的叠加:首先要持续一段好天气,使树叶充分吸收阳光;其次也要有寒冷空气,低于8度的气温持续好几日;要有强烈的昼夜温差,不能下雨,气候干燥。一旦群山尽染之时,静候多时的古代日本人可不只是痴痴观望,定要采集山间草花,于手中把玩——这是对于秋天的一个态度:要守,也要狩。


每年到了红叶季,京都都会评选出一大堆红叶名所,凡上榜者,终日拥挤不堪。旅行网站上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清水寺,从清水的舞台上望下去,上千株红叶也如潮水一般。今年我陪国内来的朋友去了一次,感叹红叶毕竟不同于樱花,樱花可以是热闹的花,红叶却只适合静静观看。但清水寺也有惊喜,一年冬天,我在寺内买到一个密封的枫叶摆饰,说是每年掉落的红叶都会有此归宿——我将此视为「红叶狩」的现代进化,没有比将整个秋天尘封起来更浪漫的事情了。


也顺道去了南禅寺,在哲学小道上拾起一枚赤红的樱树叶,方知它不是只有春花才值得称赞的短情的树种。南禅寺参道上的红叶,因以巍峨的山门为背景,常常出现在日本杂志红叶专题封面上,而如果你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坐在本坊的枯山水前,也许能看见一幅难忘构图:一棵眼前的苍翠青松,一棵墙角的红色枫树,一棵墙外的金色银杏,让终年淡漠萧寂的枯山水,也染上了秋天的温暖。此时便想起一句话来,大约是4年前吧,JR东海的观光企画「そうだ 京都、行こう。(对了,去京都吧!)」有张海报,给这寺内的秋天题了句总结词:说着「去看看今年的红叶吧」,其实也是「去看看今年的自己吧」。





希望今年一起看红叶的人,明年此时也能并肩站在一起

 

若论近年来京都红叶界的网红,当选的无疑是八濑的琉璃光院。这间寺庙每年只在新绿和红叶时期限定开放两次,门票卖到伤天害理的2000日元,却也终日排着长队,够它赚回成本。听说今年最红的那几天,为了拍一张倒影在地板和天井之上的「幻之红叶」,最长需要排上4个小时队。去年秋天我慕名前往,细细数过去,大约种植着超过10个种类的枫树,构成了橙黄桃红的绚烂色彩,确实是拍照的好地方,却并不想再造访第二次,太过吵闹,连一秒也不能静坐。


在另一间网红源光庵,却拥有了一个美妙的秋日午后。源光庵的红叶只能静坐观望,透过两扇世界观迥异的窗:左边的一扇圆形的叫「悟之窗」,是心之禅与圆通,是广阔无边宇宙;右边一扇方形的叫「迷之窗」,是人类终其一生,是生老病死与四苦八苦。无意间抬头,发现木头天井上血迹斑驳,是在417年前的伏见城之战中,败给石田三成的鸟居家三百人集体自杀后留下的血迹。眼前是红的,头顶也是红的,深感红叶也有了些悲怆的肃杀气息,只有在源光庵的一次。


从源光庵回来后不久,有位日本友人给我讲了个故事:「我现在的法语老师是个推理小说家,在母国还算有点名气吧,此人一直对日本文化很痴迷,坚信日本是他的故乡,甚至两只胳膊上都纹着《叶隐》的刺青呢。两年半前,这个法国人去了源光庵,和一个日本女人擦肩而过。顿时心里一惊:就是她!于是他当即冲过去给那个女人说:我们结婚吧!」


「然后呢?」


「现在他们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师母。」


「他们用英语交流吗?」


「不,他们一个说英语,一个说日语。」


生活远比现实精彩,且近在眼前。源光庵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其实附近还有好几间藉藉无名的小寺,借靠群山而生,寺内草木林立,才是真正的红叶的美好地标。可惜一直无缘再去,想必又有精彩邂逅发生在那里的秋天。


我生命中最精彩的秋天,是某年误打误撞邂逅的大德寺。我喜欢大德寺,因为它是我在京都造访的第一间寺庙,因为茶道大师村田珠光、千利休和一休均在此地安身的缘故,因为石田三成的墓所在此地的缘故,更加因为本能寺之变的那一年,丰臣秀吉在这里为织田信长举办了一场盛大葬礼的缘故。


大德寺拥有24个塔头,平日开放的只有龙源院、瑞峰院、大仙院和高桐院4间,其余每个院轮流着限时开放。那一年我去到第三次,终于遇到举办信长葬礼的总见院开放,参观完后稀里糊涂跟着人潮转到高桐院,排着队进了院,排着队照了相,天气十分糟糕,红叶却是到了铺天盖地的地步,落满了墙头,遮蔽了天空。在兴临院冷清的枯山水中观看过两株日暮红叶后,又去了黄梅院写朱印,这里是住持亲自出来写,不是简单的山号宗派的字样,而是会先抬头看你一眼,再写上一段话,末了再详细地讲解一番。排在我前面的女人,远远听见住持跟她讲了个关于红叶的故事,大约是绽放与凋零的无常,须要懂得珍惜,又要以平常心放下。那女人合上朱印帐便大哭起来,好半天才缓缓道出:父亲和丈夫,都在这一年相继过世了。




那一天,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离开之前,迎头撞见伽蓝的magic hour,寺庙的钟声缓缓响起,便明白热爱定会受伤,然而心死于热爱之物与美好一瞬,大概也好。」往后每当看见红叶,我总会想起那个女人来,又想起住持的话,不知是不是该怜惜,只知此地不同于别地。今年红叶季之前,高桐院因为修理而暂时关闭了,又要再等上两年。生活在京都就是这样,修复的人有耐心慢慢修,等待的人也有耐心慢慢等。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以千年为单位生活着,百年店铺处处可见,两年又算是什么呢?


红叶季之后,京都的冬天就该来了。地处盆地的古都,冬日有着彻骨的冷,吓跑了观光客,居住者也苦不堪言。对这个城市的人来说,樱花和红叶的区别,大约也是春天和秋天的区别吧。春花凋零之后,美好夏日接踵而至,总是朝着更加热烈的方向去了,因此即便有转瞬即逝的感伤,也还是欢喜大于哀愁。而山间红叶掉光之后,到来的便是闭塞凛冽的冬,是又一年的将要结束,难免一路静寂下去,也难免滋生悲观情绪。因为悲观才要更加热烈拥抱生活的愿望,就像因为寒冷才会被渲染色彩的红叶,这兴许是成年人热爱红叶的理由吧——人生中总有要经历寒冷和结束,在那之前,且用尽全力辉煌当下,赞美这最后的温暖吧,因为人生总要有些期待。


如果人生总要有些期待,希望今年一起看红叶的人,明年此时也能并肩站在一起。就像看红叶的时候会怀念起死去的友人一样,我终于记起在大德寺高桐院的红叶之间,见过一块用书法写就的木牌,上书:「生死事大,光阴可惜;无常迅速,时不待人。」虽然抱紧未必落空,然而当下望向红叶的这一秒,确实是真的并肩站着的。





京都局部地图(三)

接下来的一周内,京都最适合观赏红叶的10个山寺



“日曜日散步之京都”

第四、五篇预告


11月的两期日曜日散步,在京都漫山红遍的时节结束了,在12月,我们会告诉大家在这座千年古都里,又有那些不容错过的咖啡馆和各种奇怪职能的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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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6 06:4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京都的红叶呀,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 

 2017-11-26 丁小猫 人物

还是个观光客时,最向往日本的樱花季,曾经有日本朋友对我说:少年才爱赏樱,成年人更爱红叶。近来渐渐懂得这话,开始知道京都秋天的好。全日本只有京都,红叶不止公园,还借古寺庭院和群山的景,讲的是某种人生淡然寂寥。后来,我也不再去清水寺和琉璃光院了,只有去到傍晚空无一人的山寺里,才能看到层叠的群林,如何红得疯狂。


日本人把赏樱叫做「花見」,却把赏红叶叫做「红叶狩」,一直觉得此种说法甚为有趣,有种狩猎秋天的生动。古代日本人等候群山尽染,需要像狩猎一样不骄不躁,它需要太多天时地利的叠加:首先要持续一段好天气,使树叶充分吸收阳光;其次也要有寒冷空气,低于8度的气温持续好几日;要有强烈的昼夜温差,不能下雨,气候干燥。一旦群山尽染之时,静候多时的古代日本人可不只是痴痴观望,定要采集山间草花,于手中把玩——这是对于秋天的一个态度:要守,也要狩。





文 | 丁小猫

摄影 | 丁小猫(除题图外)

插图 | yoyo


 

秋天过了一半,Kei君说:「不如去旅行吧,和歌山的海或是奈良的山,选哪个好呢?」心中的山与海从来难以取舍,于是达成一致放弃选择,决定先进山,再一路南行,终点的方向是海。次日便上了路,决定穿越奈良县境前往和歌山的两个心血来潮的旅人,兜兜转转一整天,直到深夜才意识到:为什么我们还在京都的山里?


迷失在京都的山里,如果发生在秋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个下午,我们在京都南山城的净琉璃寺。有着1000年历史的小小山寺,藏在三面群山之中,过于不引人注目。这间山寺对我来说意义不同于其他,最早是在井上靖的「古寺巡礼系列」里读到,他写自己战后二度造访此寺,坐在昏暗的佛堂里观望九体阿弥陀如来像,想起初次到来时陪同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知识渊博的朋友,如何侃侃而谈,如今故地重游,旧人却不在身旁,因为早已战死在异国的缘故。文章写得淡然随意,反而惊心动人,旋即我便动身前往这间交通不便的山寺,正值山门前一株高大的樱树满开,我在树下站了会儿,听见山中风声呼啸——就是那个春天,约定好一起前往京都赏樱的韩国友人,倒在一个加班日的办公室,从此再没机会赴约。


对于同行的Kei君来说,这间山寺亦是难忘的地方,他似乎隐约记得哪一年的修学旅行,从名古屋搭乘新干线来到京都,随行有位文化造诣颇高的老师,所以没有去清水寺和金阁寺此类的大俗地标。我给他看春天在净琉璃寺拍下的照片,他便苏醒了些许少年时代的恍惚记忆,大约有些似曾相识之感。确实是走了一条山路,山路上石佛林立,从一间山寺到另一间山寺。


因为太过低调隐秘,净琉璃寺似乎只存在于资深的古寺巡礼者的视线之中。寺内有一间建造于平安时代的九体阿弥陀堂,端坐着的九尊象征着从平凡人类到极乐往生不同阶段的如来像,还残留着900年前的金色模样,是全日本仅存于此的珍贵国宝。金堂和五重塔之间又隔着一个水池,名叫「阿字池」,传说金堂的一边象征着来世的「彼岸」,一边象征着现世的「此岸」,也是罕见的造庭方法。


那个下午,我和Kei君在九体阿弥陀堂的昏暗灯光中各自呆立了一阵,这才默默从「彼岸」走回「此岸」。京都市内的红叶还是遮遮掩掩的状态,山寺内却已经红到了盛景。几株延伸至五重塔上方,割裂了天空,又有几株长在水池旁,细碎的枝叶间隙像一个画框将对岸佛堂收录其中。树下的草丛里栖居着几只黑猫,上次来还不见它们,打听之下,说是从一年前开始,不断有流浪猫投奔于此,住下了便不肯走,至今日已是数量可观。




我和Kei没有再说话,因为黄昏正在缓缓到来,在红叶上降临了光。这个时刻在日语里被称为「逢魔时」,传说因为昼夜交替的缘故,最容易遭遇妖怪鬼神幽灵,另有一种将夕暮时刻写做「谁彼时」,直白解读令人毛骨悚然:「谁在那里?!」深秋山寺内盛开的红叶,终日都是美的,可尚需自然配合,方能避免「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形式感。净琉璃寺的傍晚便是这样:我们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透过此岸红叶观望彼岸净土,终不能抵达,只有怀念涌上心头——当我们怀念起那些逝去的人,无论是突然到来的黑猫还是缓缓降临的黄昏,都像是带来了某些异界的回应,令人相信怀念这个行为,就该发生在这里。




黄昏之后,净琉璃寺愈发清寂。寺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明年夏天,九尊佛像就要开始修复工作,计划每年撤去两尊进行修复,全部完成大约需要耗时五年——也就是说,下一次遇见净琉璃寺完整的彼岸完整的秋日红叶,最快也是五年后了。


「那个拐弯处,就是那里。」我指给Kei君看。


「你是说风声吗?」他望向从此岸到彼岸的一片树林。


「正是风声。无论什么时候来,只要站在那个位置,一定能听见风声。」


「我也正想着这件事,这间寺庙的风声真是厉害呢。」


我们站在冷清的山门前,一只黑猫从眼前跑过,跑进门里,停下来转身静静与我们对视。背景的群山是层次分明的锦秋,通往山门的一条狭窄的小道旁,皆是秋季丰收的菜地。这是个没有景观,只有生活的地方。


「净琉璃寺更像奈良的郊外呢,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样子。」我看着那扇简朴到略显寒酸的山门。


「总之不像京都,京都哪有这样冷清的寺庙。」


「真希望它一直冷清下去啊。就这样,缄默不语地,不抱希望地,自顾自开了花,又自顾自红了叶。」



 


年少时爱赏樱,成年人则爱红叶


残留在Kei君记忆中的,一端是净琉璃寺的山道,另一端则连接着山脚的岩船寺。


日本的寺庙门关得早,我们磨蹭了去,心里清楚多半没戏,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没有奇迹发生。两人隔着山门往里张望,满山绿意,除了正中央一座朱红色五重塔,不见半丝艳色。就连院子里的紫阳花也还绿的,这一带很多寺庙被称为「花之寺」,岩船寺是其中一间,别名「紫阳花寺」,境内栽种着超过1000株紫阳花,每年6月的梅雨季开得热闹极了,距离花期也过去近半年。


有位僧人在山门前焚烧垃圾,见我们停留不走,拎着大大的垃圾桶过来寒暄:「真是抱歉,还是这幅模样。今年的天气冷热冲突不够激烈,寺内的红叶大约还需要再等10天左右吧。」我见过照片上的岩船寺红叶,是真正的红色世界,然而一期一会的事情也总是发生在秋天,不必强求。


岩船寺的路口,不必考虑相遇的时机,终年摆放着好几个木头架子。当地农民把自家的农作物分装进小小的塑料袋里,挂在上面贩卖。我一直坚信它们是日本最早的自动贩卖机(见地图标注1)雏形:无人看管,自动投币,无论渍物、仙贝、新茶还是当季蔬菜,100日元均价。在红叶季的此时,挂在架子上的便是橘子和柿子,在周边的山林里走一遭,也到处都是成片的柿子树,有的树下架着楼梯,意味着正值采摘之季,其实树下已是满地落柿,金黄色的果实,从来都是山间秋天的最佳点缀。


离开岩船寺,Kei君突然又想起一个京都大三角的故事,大约是在京都领土的边界上,有三间重要的寺庙共同构成了一个三角形,成为镇守古都的结界:「其中一间,应该就在这附近。」果真如此,往北12公里的笠置山上,有一间笠置寺。


前往笠置寺的途中,海拔越来越高,山林越来越红。山路狭窄陡峭,令我想起故乡贵州的群山,原来所谓的山路十八弯,在京都也是存在的。这样的山路不能同时容纳两辆车并行,如果迎面来了车,退让困难。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经过几间孤零零的山中旅馆,也完全是荒废模样。在蜿蜒向上的山路上,两人心里都没有底,只能暗自祈祷千万别有车下山,又觉得这样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还是艰难地错了好几次车,30分钟后终于抵达山顶,竟有特别馈赠:山上的红叶公园正在举行夜间亮灯!说是公园,其实只是寺内一处空地。没有游人,这荒山野岭的夜晚,没有游人也属正常,不堪寂寞的住持在入口处留了张条子:「为什么会这样呢?请你告诉我。来到笠置町的观光客,每年有50万人。在这之中,每年来到笠置山的人大约有5万人。在这之中,走到这里就折返回去的,大约有4万人。而最终走到磨崖佛的人,大约只有15000人。究竟是为什么呢?」


刚进寺内,就撞见这位不堪寂寞的住持,他远远地拎着提灯疾步走来,对我们这对深夜造访的稀客表示欢迎,也掩饰不住惋惜之情:「红叶都快掉光了,你们能看多少就算多少吧!」山下的岩船寺还是绿意盎然,山上却已经掉落满地,绒毯一般,是我在过去很多观光海报上看到过,却从来无缘亲眼一见的景象。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夜间亮灯,照亮空荡荡的群林,令人瞬间有些恍惚:究竟这里是外星人基地呢,还是,莽撞闯入的我们才是宇宙来客?


红叶公园再往上,就是漆黑一片,听说山上有源于弥生时代的奇石,巨大的佛像雕刻于岩石之上,这种被命名为「磨崖佛」的形式,是2000年前的修行者的巨石信仰。笠置寺高达15米的弥勒佛本尊已经被烧毁,只剩一尊美丽的虚空藏菩萨。我们穿过漆黑的结界,决定心血来潮进山探个险,双双被毫无光亮的世界吓到噤声,竟也摸黑穿过若干岩洞,登上山顶。回程才觅得途中错过的虚空藏磨崖佛,在仅容一人通过的山道之上,抬头只见细长的线条,依稀能辨认出佛像轮廓,消逝不清的,却依然是美的。合掌之时,脚下的山林传来动物的叫声,决然不是偶尔一二,而是成群结队的凄厉合唱。大约是野生的鹿群吧?转念一想,又疑心遇到熊。




「你看这山上的树,同样的水土同样的天气同样的种类,有的掉光了叶子,有的还是鲜红,有的才是黄色,有的依然固执地绿着。甚至在一棵枫树上,也长成了红黄绿的渐变模样。」


「就是这样,树也各自有价值观,有些活得比较着急,有的索性慢慢来。在秋天,最能看清楚树木价值观。」


如此大声说着话,用比以往高三倍的声音交谈,意味不明的内容,都是源于害怕,直到重新见到灯光,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灯光来自山门前一家料理旅馆,有着百年历史的老铺松本亭(见地图标注2),也对非住客提供料理。山上的料理走的也是野趣派,坐下来点一份套餐,主打是野鸡火锅和铁板烧,搭配以野鸡釜饭和鹿肉刺身。


「是这山上的野鸡和鹿哟。」端上来料理的店主。


「也有熊吗?」两个惊魂未定的冒险客。


「笠置山上没有那种东西啦」,店主笑着说。这句话带来的慰藉,远胜过寥寥四片野鸡肉。


「比起樱花,红叶果然更好。」吃饭间,Kei君突然感叹道。


我刚来大阪时,一个日本女孩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隐约记得她的意思应该是:年轻时爱樱花,成年人则爱红叶。


 「为什么爱红叶更甚呢?」我问Kei君。


「红叶每年的颜色都不一样哟,你不知道吧?樱花大抵都一样,只是开花时间早晚而已。树木在秋天会变成什么颜色,取决于微妙的天气变化,这一年更红些,下一年就又淡了些。我们在每个秋天看到的色彩组合,都是独一无二、无法重现的。」


 「全日本的秋天都是这样吧?京都并不特别。」


 「京都的红叶不在公园而在寺庙,讲究的是『借景』,有的借自然远山之景,有的借人造庭园之景。红叶不是独立存在的,要依托于自然万物才能展现其灵魂。这不也是京都一贯的价值观吗?自然是神明恩赐之物,不可被人类局限,更不可被寺庙独占。」


我看向窗外,旅馆的灯光照亮了一棵红得疯狂的枫树,高大挺拔,像是假景。此刻我便懂得了些许红叶的意义,它并不以多取胜,追求的是瞬间。我这一年的红叶季,便在这个瞬间结束了。这个瞬间在无人的山间,没有比它更美好的秋天,毋庸置疑,会成为长久的回忆。



 

去看看今年的红叶吧,其实也是去看看今年的自己


早些日子,和后辈一起去了洛北的高山寺。这间早早登录了世界遗产古寺,很早之前便挂在心上,却屡屡被京都行家阻止:一定要有耐心,等到秋天,秋天再去。高山寺是建造在森林中的古寺,寺内覆盖着高大的松树、杉树和枫树,不少日本人都见过它那张参道上铺满红叶的海报,和别处不同,人们来这里赏的不是树木,而是盛景过后的落叶,如同一场高潮后轰轰烈烈的尾声。


高山寺交通不便,从京都站换乘巴士还需40分钟,在名叫「栂尾」的车站前下车。但高山寺的石水院藏着有名的《鸟兽人物戏画》,800年的画师将兔子、猴子和青蛙拟人化,浅浅勾勒出幽默可爱的动物世界,也有人说:这无疑是日本漫画的原点。最惹人喜爱的是兔子和青蛙的相扑比赛,还有兔子拿着枝条追逐猴子的一幕,连京都博物馆也为它开发了周边茶杯,是优雅的京都难得一见的卡哇伊路线。




到底是来得早了些,丛林才刚刚染上色彩,参道上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此时来赏红叶的人们,便三三两两坐在石水院的侧缘上,晒着秋日午后的阳光,久久地眺望着群山,闲聊几句。毕竟是在山间,难免有不知名的虫子误入人群,爬至一个年幼的男孩身边,令他惊喜异常:「它是谁?」「是虫桑哦。」年轻的妈妈面带微笑。又在后山的某个院落,看见一位老太太安静地扫着落叶,用双手小心地把它们聚集起来,悉数装进垃圾袋,温柔地对待草木,也是京都人待人待事的方法。




在高山寺周边,还有高雄的神护寺和槇尾的西明寺,三间古寺合称为「三尾」,自古就是关西地区的红叶胜地。神护寺也是Kei君曾经力荐的地方,尽管要爬上长长的石阶,但山间古寺充斥着独有的凛冽空气,令红叶的颜色比别处更加鲜艳。从高山寺走向神护寺的一段,亦有秋日美景,道路的前方永远是银杏和枫树,大自然最奇妙的黄与红配色组合,沿途有潺潺的高雄川流过,透过枝叶的间隙瞥见河水,流逝而不停息。红叶季的晚上,山下会摆起各种屋台小摊,贩卖红豆馅的高雄团子或是热腾腾的烤红薯,我们吃着团子登上山道,流连至寺庙关门时间,在石梯前的枫树下,听着堂内钟声响起,大门渐次关闭。想来千百年来的寺内秋日,必然也都是这样收尾的。




如果没有随着人群径直下山,稍稍在神护寺周边迷个路,兴许就能闯进高雄山间的秘密景点。例如一座溪谷之上的吊桥,属于一家名叫「もみぢ家」 (见地图标注3)的料亭旅馆的私人领地,店名意指红叶家」,可见店主对选址甚为自信。自信是理直气壮的,那旧式的吊桥几乎全被红叶包裹着,正当一个老头痴痴地拍着眼前景致时,谷间阳光突然造访——果然还是要有光,有了光,红叶就像是回了魂,可光的降临也很短暂,不过30秒,就又和桥上老头呼吸的白气一并消失在空气里了。后来听说,若是走到吊桥的另一头,有もみぢ家」传统的合掌造样式餐厅,每年神护寺夜间开放时,这里会推出各种红叶套餐,将当季旬物做成秋季风物诗的造型,用餐中也有大大展望台可观赏红叶,偶尔还会上演京都传统的舞妓演出。




日本人把赏樱叫做「花見」,却把赏红叶叫做「红叶狩」,一直觉得此种说法甚为有趣,有种狩猎秋天的生动。古代日本人等候群山尽染,需要像狩猎一样不骄不躁,它需要太多天时地利的叠加:首先要持续一段好天气,使树叶充分吸收阳光;其次也要有寒冷空气,低于8度的气温持续好几日;要有强烈的昼夜温差,不能下雨,气候干燥。一旦群山尽染之时,静候多时的古代日本人可不只是痴痴观望,定要采集山间草花,于手中把玩——这是对于秋天的一个态度:要守,也要狩。


每年到了红叶季,京都都会评选出一大堆红叶名所,凡上榜者,终日拥挤不堪。旅行网站上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清水寺,从清水的舞台上望下去,上千株红叶也如潮水一般。今年我陪国内来的朋友去了一次,感叹红叶毕竟不同于樱花,樱花可以是热闹的花,红叶却只适合静静观看。但清水寺也有惊喜,一年冬天,我在寺内买到一个密封的枫叶摆饰,说是每年掉落的红叶都会有此归宿——我将此视为「红叶狩」的现代进化,没有比将整个秋天尘封起来更浪漫的事情了。


也顺道去了南禅寺,在哲学小道上拾起一枚赤红的樱树叶,方知它不是只有春花才值得称赞的短情的树种。南禅寺参道上的红叶,因以巍峨的山门为背景,常常出现在日本杂志红叶专题封面上,而如果你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坐在本坊的枯山水前,也许能看见一幅难忘构图:一棵眼前的苍翠青松,一棵墙角的红色枫树,一棵墙外的金色银杏,让终年淡漠萧寂的枯山水,也染上了秋天的温暖。此时便想起一句话来,大约是4年前吧,JR东海的观光企画「そうだ 京都、行こう。(对了,去京都吧!)」有张海报,给这寺内的秋天题了句总结词:说着「去看看今年的红叶吧」,其实也是「去看看今年的自己吧」。





希望今年一起看红叶的人,明年此时也能并肩站在一起

 

若论近年来京都红叶界的网红,当选的无疑是八濑的琉璃光院。这间寺庙每年只在新绿和红叶时期限定开放两次,门票卖到伤天害理的2000日元,却也终日排着长队,够它赚回成本。听说今年最红的那几天,为了拍一张倒影在地板和天井之上的「幻之红叶」,最长需要排上4个小时队。去年秋天我慕名前往,细细数过去,大约种植着超过10个种类的枫树,构成了橙黄桃红的绚烂色彩,确实是拍照的好地方,却并不想再造访第二次,太过吵闹,连一秒也不能静坐。


在另一间网红源光庵,却拥有了一个美妙的秋日午后。源光庵的红叶只能静坐观望,透过两扇世界观迥异的窗:左边的一扇圆形的叫「悟之窗」,是心之禅与圆通,是广阔无边宇宙;右边一扇方形的叫「迷之窗」,是人类终其一生,是生老病死与四苦八苦。无意间抬头,发现木头天井上血迹斑驳,是在417年前的伏见城之战中,败给石田三成的鸟居家三百人集体自杀后留下的血迹。眼前是红的,头顶也是红的,深感红叶也有了些悲怆的肃杀气息,只有在源光庵的一次。


从源光庵回来后不久,有位日本友人给我讲了个故事:「我现在的法语老师是个推理小说家,在母国还算有点名气吧,此人一直对日本文化很痴迷,坚信日本是他的故乡,甚至两只胳膊上都纹着《叶隐》的刺青呢。两年半前,这个法国人去了源光庵,和一个日本女人擦肩而过。顿时心里一惊:就是她!于是他当即冲过去给那个女人说:我们结婚吧!」


「然后呢?」


「现在他们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师母。」


「他们用英语交流吗?」


「不,他们一个说英语,一个说日语。」


生活远比现实精彩,且近在眼前。源光庵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其实附近还有好几间藉藉无名的小寺,借靠群山而生,寺内草木林立,才是真正的红叶的美好地标。可惜一直无缘再去,想必又有精彩邂逅发生在那里的秋天。


我生命中最精彩的秋天,是某年误打误撞邂逅的大德寺。我喜欢大德寺,因为它是我在京都造访的第一间寺庙,因为茶道大师村田珠光、千利休和一休均在此地安身的缘故,因为石田三成的墓所在此地的缘故,更加因为本能寺之变的那一年,丰臣秀吉在这里为织田信长举办了一场盛大葬礼的缘故。


大德寺拥有24个塔头,平日开放的只有龙源院、瑞峰院、大仙院和高桐院4间,其余每个院轮流着限时开放。那一年我去到第三次,终于遇到举办信长葬礼的总见院开放,参观完后稀里糊涂跟着人潮转到高桐院,排着队进了院,排着队照了相,天气十分糟糕,红叶却是到了铺天盖地的地步,落满了墙头,遮蔽了天空。在兴临院冷清的枯山水中观看过两株日暮红叶后,又去了黄梅院写朱印,这里是住持亲自出来写,不是简单的山号宗派的字样,而是会先抬头看你一眼,再写上一段话,末了再详细地讲解一番。排在我前面的女人,远远听见住持跟她讲了个关于红叶的故事,大约是绽放与凋零的无常,须要懂得珍惜,又要以平常心放下。那女人合上朱印帐便大哭起来,好半天才缓缓道出:父亲和丈夫,都在这一年相继过世了。




那一天,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的话:「离开之前,迎头撞见伽蓝的magic hour,寺庙的钟声缓缓响起,便明白热爱定会受伤,然而心死于热爱之物与美好一瞬,大概也好。」往后每当看见红叶,我总会想起那个女人来,又想起住持的话,不知是不是该怜惜,只知此地不同于别地。今年红叶季之前,高桐院因为修理而暂时关闭了,又要再等上两年。生活在京都就是这样,修复的人有耐心慢慢修,等待的人也有耐心慢慢等。在这个城市里,人们以千年为单位生活着,百年店铺处处可见,两年又算是什么呢?


红叶季之后,京都的冬天就该来了。地处盆地的古都,冬日有着彻骨的冷,吓跑了观光客,居住者也苦不堪言。对这个城市的人来说,樱花和红叶的区别,大约也是春天和秋天的区别吧。春花凋零之后,美好夏日接踵而至,总是朝着更加热烈的方向去了,因此即便有转瞬即逝的感伤,也还是欢喜大于哀愁。而山间红叶掉光之后,到来的便是闭塞凛冽的冬,是又一年的将要结束,难免一路静寂下去,也难免滋生悲观情绪。因为悲观才要更加热烈拥抱生活的愿望,就像因为寒冷才会被渲染色彩的红叶,这兴许是成年人热爱红叶的理由吧——人生中总有要经历寒冷和结束,在那之前,且用尽全力辉煌当下,赞美这最后的温暖吧,因为人生总要有些期待。


如果人生总要有些期待,希望今年一起看红叶的人,明年此时也能并肩站在一起。就像看红叶的时候会怀念起死去的友人一样,我终于记起在大德寺高桐院的红叶之间,见过一块用书法写就的木牌,上书:「生死事大,光阴可惜;无常迅速,时不待人。」虽然抱紧未必落空,然而当下望向红叶的这一秒,确实是真的并肩站着的。





京都局部地图(三)

接下来的一周内,京都最适合观赏红叶的10个山寺



“日曜日散步之京都”

第四、五篇预告


11月的两期日曜日散步,在京都漫山红遍的时节结束了,在12月,我们会告诉大家在这座千年古都里,又有那些不容错过的咖啡馆和各种奇怪职能的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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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19 01:1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京都的咖啡馆,你根本舍不得拿出电脑工作 

 2017-12-17 丁小猫 人物


这些咖啡馆是我想要搬去京都最重要原因,因为可以读书,可以发呆,可以看山,可以晒太阳……因为从11点开始供应的「京都的早餐,让人相信这一天会有好事发生。





采访|丁小猫

图片|丁小猫

插画|yoyo



 

长途旅行归来的第一件事,总是把咖啡豆补上。在一个城市里,有一家固定去剪头发的店,咖啡豆没了知道该去哪里补货,都是安全感的来源。但买咖啡豆,总是在京都。周日的花道课结束后,从六角堂散步去堺町通三条,那里有名叫INODA(イノダコーヒ)的咖啡店,是最常去的一家。



 

在INODA买咖啡豆,定番(经典)是叫做「アラビアの真珠」(Arabian Pearl)的,三种摩卡咖啡豆子的混合深煎,始于创业之初就一直延续下来的味道。若非对浓烈有执念,它口感温和,最适合早餐时光。偶尔也会买季节限定咖啡,例如十一二月有红叶款摆出来,其实只是包装变了,但总有种秋去冬来季节变迁仪式感。最初也贪心,几种口味都想买回去试一试,店员一脸为难:「真的要买那么多吗?开封后一周内喝完,是咖啡豆的美味秘诀哦。」



 

但凡喝一点咖啡的京都人,没有不知道INODA的。说它是京都最出名的咖啡店也不夸张:第一任老板猪田七郎是个洋画家,使这里自1947年创之初就成为京都文化人的聚集地,电影导演吉村公三郎和大作家谷崎润一郎都曾是店里的常客。文艺风行的昭和年代,店内的日常就是文化沙龙人告诉我:「京都的早晨,从INODA咖啡的香气开始。」后来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她说的,而是作家池波正太郎的名言。INODA能声名远扬至东京,也要归功于他:在那本名为《从前的味道》的随笔集中,池波正太郎说自己每每造访京都之际,总要光顾INODA本店,说这里的咖啡最适合日本人的口味」,后来自己患上每天喝一杯咖啡强迫症,全拜此地所赐。他又极力推荐一款牛肉三明治,说那是男人吃的三明治」。



 

通常来说,名气太大的店我总是避而远之,但京都的咖啡馆是个例外,INODA丝毫没有因为它的大名鼎鼎而丧失了纯正血统,只要去过第一次,很难不成为常客。店内装修还保留着旧时的昭和摩登风,常年置身于性冷淡的现代设计中,这种落伍的怀旧做派最令人心安。大厅里终年有人排着长队等候,每天也都有游客来一探究竟,但更多还是当地熟客的身影。京都是个无意中会流露出距离感的城市,在INODA店内偶遇的熟人寒暄和谈笑之间,又或是那些坐在角落里摊开报纸看一个早上的老人身上,常令人短暂地忘记这座城市的防备心,那一闪而过的细小而浓烈的人际关系的微妙之处,是唯一让我感叹「原来京都亦有街坊气啊」的场景。



 

在INODA排队的人多是三两成群,为了等待一张单独的桌子,可以有些许私密的谈话空间。如果愿意拼桌,倒是随时可以入坐。我从来都喜欢坐在大的圆桌上,像是广州日常的早茶时光,只是对于咖啡馆来说,这样的场景实属罕见。上一次去吃下午茶,才刚刚坐定,对面就来了一家三口,把店里的名物都点了一遍:牛肉三明治、火腿三明治、洒满砂糖的吐司、昭和手法的意大利面……彼此也不说话,只是熟练地分食着。落地窗外的庭院,此时开始有一点秋天的红色,但主角还是高大的常青树,入口处留着一块小小的町家坪庭,在12月的第一天,山茶花已经开了。厨房是开放式的,喝着咖啡之间,听到里面传来杯盏碰撞的声音,转过头去,带着白帽子的服务生正在冲泡着热腾腾的咖啡,就觉得原来现世安稳这回事原来是真有的。

 

如今在京都,INODA已经开到第八家店铺。有一年立夏,阳光极好,醒来便迫不及待想去京都庆祝世间最美季节的大驾光临。那天鲜有地去了距离本店只有一个拐角的三条支店,店里有一个更大的圆台,众人绕台而坐,穿着白色上衣的咖啡师都站在台子中间,于众人眼下冲泡咖啡。那位置是一个孤独者的最佳选择,人们亦是形影单只地来,先坐下来的人喝了半杯咖啡,书也读了一半,后来的人也效仿前人,纷纷坐下来摊开一本书。INODA的店员通常不和客人搭话,咖啡煮得专心致志,可如果遇上哪天人少,没准其中一位年纪最大的会告诉你:「喏,靠近入口处那个座位,那时候高仓健来京都拍电影,就是坐在那儿。



 

都说京都是传统而守旧之地,意外的是,它也是全日本咖啡量消费第一的都市。INODA虽自称为咖啡馆,但日本人提起它时,总说「代表京都的老铺的喫茶店,100%被写进观光手册的地标。我便是被「喫茶店这几个字打动,显然来自禅语中的「喫茶去,在京都的寺庙中常见这几个字,似乎在转念之间,就能化解世间一切难题。所以京都的咖啡馆,从基因上就和东京不同,更加和那些国际连锁咖啡店不在同一语境,你根本舍不得在这里拿出电脑工作——事实上也真的没有人这样做。在京都的喫茶店里,时间是静止的,人们是不追求效率的,倒是也有人在这里会客或是洽谈商务,言语中多少有些不同于其他,大约是多了些感情色彩。



 

从INODA往鸭川方向走,不远处还有一家「六曜社珈琲店,京都式感情色彩更重。如今传承到第三代的店,外来者未必有所耳闻,但咖啡的美味传说在京都人之中可是人尽皆知。六曜社有两层,一层在地上,一层在地下,地上店早上8点半开门,走的是京都传统的喫茶店路线,多是熟客每天前来吃早餐,地下店要到中午12点才营业,几乎不提供餐食,顶多一块小小的甜甜圈,就坐下来好好享受咖啡吧,不好吗?

 


一间能把鸡蛋三明治做得好吃的咖啡馆,是多么伟大啊

 

另一家常买咖啡豆的地方,是本能寺对面商店街上的Smart(スマート珈琲店),每次来了,就一定要吃过午饭才走。如果和朋友约在京都吃午饭,我多半也会说:「去吃鸡蛋三明治吧!就好像约在京都吃晚饭,无论如何都想去吃牛肉寿喜锅一样。比起INODA,Smart才像是我的食堂,撒上一点盐的鸡蛋三明治可以吃上100年不厌倦。



 

创业于1932年Smart,也是京都有名的老铺喫茶店,店内同样将昭和氛围保存了下来。能够想象彼时的太秦电影人经常光顾,美空云雀又为何青睐此处。像我这样,很多人反复光顾Smart的原因,只是为了一份温热的鸡蛋三明治:和便利店常见的煮鸡蛋切碎后拌上蛋黄酱的做法不同,典型的关西风味鸡蛋三明治,是把刚煎熟的玉子烧夹在烤好的吐司片里。吃过那些冷冰冰的三明治后,我第一口便被Smart的温柔口感征服了,又没有多余的酱汁,淡淡浮上来的是鲣鱼汁里的酱油和砂糖味,此时撒上些许胡椒盐,风味更佳。玉子烧是日本家庭早餐桌上常见的食物,但将它与三明治相结合,实属我见过最成功的东西联姻。又说Smart的咖啡,酸味比各处都更甚,本来不是我的口味,却意外地和这鸡蛋三明治很搭,每次都要点到第二杯,才肯罢休。



 

Smart的法式吐司也很出名,听闻是如今的三代目店主从祖母那里继承来的手艺。外皮烤得酥脆,内里却残留着湿润口感。我吃过一次,终究还是不敌鸡蛋三明治的魅力,对那味道上瘾的征兆不定期发作,疑心是患上戒断综合症。一间能把鸡蛋三明治做得好吃的咖啡馆是多么伟大啊,吃过一次Smart你才会明白这道理。

 

每次去Smart,总能看见店里有学生模样的年轻男生在读一本书,又总有两个女生低声而亲密地聊着天。店员不催人,无所谓翻台率,那些宁愿排着长队也要坐下来的人们,可见也是中意此情此景。有时候你的邻桌是画风奇怪的中年机车男女,就着火腿三明治抽了满桌烟头。日本禁烟措施实行得风生水起,有朋友跟我抱怨过这国家对待烟民太过不友好,只有Smart还延续着从前的传统,坚持做一间尚能抽烟的咖啡店,且坚决不分区。时常也有观光客向店主抗议,这令他苦恼:喫茶店原本就是这样的场所啊,Smart从前是学生、艺术家和思想家聚集的文化沙龙,哪有不能抽烟的沙龙呢?


 

但要说京都最著名的鸡蛋三明治,还得去松屋町的la madrague(喫茶マドラグ),它的风姿我从前就在好几本京都特辑中都见过,并不像传统三明治那样切得方方正正,别出心裁的三角形,堆得像金字塔一般。第一次,我和友人心血来潮在周日的午间去过一次,被告知至少要等两个小时,两人饿得饥不择食,当即转战另一家法国餐厅。对la madrague却始终惦念着,觉得自己枉为一个鸡蛋三明治爱好者,实在名不副实。

 

某天终于刚开门就去了,运气很好,只等了20分钟。680日元一份的鸡蛋三明治,撑到无法站立。后来跟老板打听,说是横切面有10厘米那么厚(有客人说它是「世界第一厚三明治),为此必须要放整整四个鸡蛋——早餐气盖山河吞掉四个鸡蛋的勇士,全都坐在la madrague里呢。



 

我钟情于la madrague,是因为它死而复生的故事比鸡蛋三明治更加动人。这幢百年町屋原本是另一家名叫SEVEN(喫茶セブン)的咖啡名店,在这条街上开了50年,已经是当地人生活中的一部分。然而,2011年SEVEN的店主去世,令它不得不永久停业。大约半年后,如今la madrague的店主在寻找京町屋时,偶然遇到这间房子,听闻了它的故事,反复思虑之下,决定将咖啡店经营下去。起初只是专注于卖咖啡,和从前的熟客探讨什么样的咖啡才是京都的传统味道,不断改良之间,生意也欣欣向荣。

 

又过了一年,某天店里来了个新客人:「既然都把SEVEN继承下来了,la madrague不如把最近闭店的洋食店CORONA(レストラン コロナ)的名物鸡蛋三明治也继承过来吧?1945年开店的CORONA,因为独家的鸡蛋三明治秘方,令店主也成了京都知名料理人,2012年2月宣布闭店时,他已是96岁高龄,体力不支,不得不引退。la madrague的店主登门拜访了这位老人,老人毫不犹豫地将做法事无巨细传授给他,希望能将这份味道在京都永远地传承下去。不久后在la madrague的店里开卖,慕名而来的客人却说:「CORONA的三明治要更加柔软呢!「CORONA的分量是不是更大呢?la madrague的店主又去请教了一次老人,老人疑惑:「是大家美化了记忆中味道的缘故吧?那之后,店主便自己根据客人意见不断改良,从调味料的增减到制作时长和火候大小,再到双手力度和切割角度……终于变成了今天的样子,那位客人说:「没错,就是这个味道,真令人怀念啊。



 

今年,听说la madrague在东京也开了分店,似乎是在相当热闹的市中心,应该也是终日排着长队吧。可是我却很怀疑:鸡蛋三明治的味道,本质是京都旧式的人情味,这样的人情味道到了冷漠都市大东京,难道不会水土不服吗?我从前听说,「la madrague这个词,其实是店主的妻子最爱的碧姬•芭铎在圣特罗佩一间别墅名字,碧姬•芭铎每每因拍摄电影而感到疲惫的时候,总是说:「好想回la madrague啊!对于京都人来说,la madrague也终于成了这样一个存在吧?在繁忙生活中,尚有一地能令人喘口气,是归处。


 

你怎么可以不在京大门前喝杯咖啡呢?

 

和初次在京都会面的朋友相约,必然是京大北门的进进堂,搭乘京阪电车到出町柳站出来,先在贺茂大桥上看看鸭川三角洲的风景,然后便一路向东漫步,不过10分钟距离。进进堂也有传说,它是京都第一家面包店,当年店主在巴黎留学,深受咖啡文化影响,回国后便决定在京都也复刻一个,1913年开业,起初只是贩卖法式面包,后来才渐渐演变成咖啡馆。如今进进堂在京都各处都开了分店,我从不在那些店喝咖啡,但会专程去买面包,尤有一种杂粮面包的拼装版,是我的早餐食粮。


 

我特别喜欢进进堂宽厚的柚木桌子和长条椅子,阳光好的日子,总会坐在沿街靠窗的位置,读书很好,也可观街景。那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开放感,拼桌的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是心理学上安全感不会受到侵犯的范围。后来的人在旁边或是对面坐下,多数是京大的学生,店里打工的也基本是京大男,流水般地换人,却时常都长得很帅。京大的教授偶尔出现在店里,不乏来头很大的,没准你右边那个,刚好就拿过诺贝尔某某奖呢。




 

进进堂的店主对这桌椅颇为自豪,说是被评为「日本人间国宝的木艺家黒田辰秋亲手定制的,黒田辰秋早在23年前就去世了,今天的四代目店主还是会亲切地回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但脑海里始终有一个画面,黑田桑在去世的几个月前还偶尔会来到店里,坐在椅子上远远地看着我们呢。

 

今年年初去进进堂时,店内正挂出来《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的海报,才知道电影版就要上映了。森见登美彦在京大读书期间,就总是来进进堂写小说,坐在最里面的露天位吸烟区,一写便是终日。所以在《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前辈第一次和黑发少女约会,就是在进进堂碰头的,可见尚有情结。森见登美彦没有提过(我猜是不舍得告诉外人),进进堂的咖喱饭十分好吃,猪肉和洋葱的简单制法,像是汤汁一样稀薄,配面包却是最佳,也已经卖到第45个年头了。



 

京大周边还有家秘密咖啡馆,位于东边的的吉田山上,大正末期的木造一户建,名叫「茂庵。去茂庵,要经过吉田神社境内,一直登至山顶之上。秋日里顺道去过一次,被午后阳光下的漫山红叶惊艳,流连着不肯继续攀登。尽管需要登山,客人却终日很多,脱了鞋在一楼房间里等待,咖啡馆在二楼,坐在下面能听见地板吱吱嘎嘎作响,是店员走动的声音。



 

茂庵的座位全都面对窗户,这个季节在窗前坐下,三面皆有不同景致。一面是红与黄的深秋组合,一面还全然是绿意盎然,而我总是运气好,能在面朝京都市街地的那一面坐下。此时便尽收眼底,这城市果然蛰伏于盆地之中,还有东山上的大文字,第一次将那「大字的火床看得清楚,想必每年夏季五山送火之时,这个位置必然也是最佳观景地。



 

据说这茂庵从前是茶苑,颇有市中山居的茶道追求,多年前创始人谷川茂次郎去世后,过去的食堂栋被改造成咖啡馆,而茶室清闲亭和田舍亭依然残留着,如今也会定期举办月釜茶会。即便没有茶会的日子,馆内也总有禅茶风景,有时是一扇落日的窗,眼睁睁看着远方山线上方泛起橙红色,市街地随之亮起点点灯光,无论是东山的夕阳晚霞还是京都的人间灯火,都有种千年不变的隐喻。



 

冬日临近,到下午5点便该起身离开了,此时山里已是漆黑一片,幸好小道两侧摆满了脚灯,沿灯下山,是来自山顶的体贴。偶有动物发出一二叫声,也不知是什么,就静静听着,抬头有明月,在京都景致中,阴晴圆缺早就见怪不怪。就如同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傍晚独自下山,店主要特意嘱咐你:「一定要小心啊,前两天有人在这山上摔倒了。在京都的温情之中,也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我总觉得,京都的最后一丝矜持藏在咖啡馆,是保持着高贵的距离感又不失关怀的、能令人沉静下来的温情脉脉。这些咖啡馆是我想要搬去京都的最重要原因,因为可以读书,可以发呆,可以看山,可以晒太阳……因为从11点开始供应的「京都的早餐,让人相信这一天会有好事发生。最近听说鸭川岸边有家咖啡馆,买了咖啡装进野餐篮里,可以租借木头桌椅外出,便成了眼下最期待的事:等到春风拂面的日子,就带着京都的咖啡馆去鸭川野餐吧。




京都局部地图(四)

周末去咖啡店看书发呆吧





《日曜日散步》之京都

⛩  第五篇预告  


日本是独身大国?日本年轻人喜欢一个人生活?日本人根本不想结婚?不不不,你知道京都最火的神社和寺庙是干嘛的吗?求姻缘!你知道在姻缘神社里,除了祈福还能诅咒吗?你知道京都是日本的不伦胜地吗?你知道偷情的人在神社里许了什么愿吗?下一期《日曜日散步》,感情戏很足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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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2-24 06:4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京都的神社里,多的是道不尽的痴男怨女 

 2017-12-24 丁小猫 人物


这世上关于两性关系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是简单的——哪怕只是许个愿呢?





文|丁小猫

图|丁小猫




那些在下鸭神社转圈圈的人们


数年前初次造访下鸭神社,行至鸟居前,见两个年轻女孩围着一棵树在转圈圈,满脸专注虔诚,当场呆然:这又是什么玄学?


后来才知道,那是下鸭神社境内一间名叫「相生社」的,京都著名的缘结神社之一。在日本,所谓缘结的神明,大约就相当于中国月老一样的存在。


相生社之所以成为单身男女蜂拥至京都求姻缘的第一地标,很大原因是神社旁边种植着一棵连理的贤木,它被认为拥有整个京都最强的结缘能量。原本两棵独立的树木,在向上生长过程中逐渐合并成一棵树,紧紧纠缠在一起。难免被加以演绎:这可真是个好兆头啊,仔细一看,自树根处正有一棵幼苗正破土,于是不仅是姻缘,亦有人前来求子和安产。更玄的是,相生社这棵连理的贤木还被称做是京都七大不可思议之一,说是每当两棵树寿终正寝,总能在旁边的纠之森里找到形态相似的继承者,从未落空,如今已经传承到第四代。




为什么要围着神树转圈圈呢?这确实是相生社的玄学。要想神明显灵,就必须按照它的规矩来。惯例的做法是:先在隔壁的授与所花500日元买一个缘结绘马,像在所有神社做的那样,把心愿写在上面——只是在这里,多半写的是和婚恋有关的心愿。绘马上挂着红包交织的两条绳子,一边在心里祈祷希望得到好的缘分,一边把它们给系起来,也是为了求一个好兆头。相生社的绘马贴心之处在于:还专门附赠了一张小小的贴纸,可以把写下的心愿遮盖起来,这样你的八卦就不会被各路游人围观了,也是出于尊重隐私的考虑。


在相生社,圈可不是随意乱转的。写好绘马之后,你首先需要回到神社的正面。自此出发,男性由左往右转,女性由右往左转,举着绘马环绕神社一周。而且,转一圈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连续转上三圈,在第三圈的途中,把绘马供奉在神社后方的架子上。然后要回到相生社的正面,二礼二拍手一礼,最后再许一次愿。临走前,不能忘记拉一拉从神树上垂落下来的红白网绳,才算是结束。




实在是繁琐的流程,堪比结婚仪式,又略略带着些尴尬,大约这世上关于两性关系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是简单的——哪怕只是许个愿呢?最怕在人前抛头露面的日本人,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绕树转圈这件事,实在令我惊讶。然而无论我什么时候路过相生社,那里从不缺乏演出者,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是三结伴,兴许是对人生大事太过慌张,慌张到了连抛头露面也不再慌张的地步。


下鸭神社的玄学远不止一个。一种说法是:京都缘结神社多以实现女性心愿为主,而在下鸭神社,男性求姻缘更加事半功倍。又说,相生社的神明能够帮助人实现掠夺爱,如果深陷于三角关系中,最好选在5月4日这天前来参拜。另一种说法是:如果处于单恋或是暗恋,尤其若是对方年龄比自己大很多,在5月15日的葵祭这一天前来参拜,两人关系会得到飞速进展,此处有补充说明:如果参拜当天早上发消息和对方商量一下发型问题,便能将这个人变成自己的独占物——不知从何而来的传说,恋情的玄学总要和头发扯上点关系,倒也符合京都这个城市的古都气质。





那些在地主神社闭着眼睛摸石头的人们

 

在下鸭神社看见人们转树的不久后,陪友人去了一趟清水寺,才知道还有更玄的:清水寺境内一间「地主神社」的两块挡在路中央的石头。不可小视这两块石头,它们是京都市内最大名鼎鼎的恋爱占卜工具,人称许愿之石



要借助清水寺的石头进行恋爱占卜,可比围着树转圈要高难度多了。它们一块挡在神社入口处,另一块位于神社深处,中间一条笔直的道路,横跨整个神社境内,必须要闭着眼睛从一块石头顺利走到另一块石头,恋情方才能够实现;若是这时有谁在旁边指引,就意味着实现恋情的关键是倾听他人意见。听说是相当古老的游戏,可考据至室町时代的一幅名为清水寺参诣曼荼罗的画,画中有个场面:满开的樱花树之下,一对恋爱占卜石和一个正准备参拜的男性身姿。想必自古就有灵验之说,只可惜今天的清水寺已成京都第一观光胜地,地主神社也终日熙攘着,我去过好几次,只有一次撞见挑战游戏的勇者身姿,莫名其妙联想起夏日海滩经常玩的打西瓜游戏来。




关于地主神社的姻缘灵验之说,一来因为它被视作是京都最古老的缘结神社,二来是这里供奉着名为大国主命的神明,和有着日本第一缘结神社之称的岛根县出云大社的主祭神大国主大神是同一个人,相比前往交通不便的出云,当然是京都更加近水楼台了。


在京都的缘结神社里,我最喜欢这一间,大约是人生中第一次得到一枚第一番大吉的缘故,从此视作福地。也因为这神社的签文写得好,总有种豁然开朗的顿悟,日本大多数神社的签文都是引用和歌汉诗来解释吉凶,内容晦涩难懂,常常一知半解,地主神社却把它翻译成年轻人也能读得懂的现代语,不拘泥于传统形式,一针见血的简洁说明。那签文当然也都是基于恋爱问题的种种解答,却真真有些情感导师的做派,并不仅仅显示吉凶,还十分务实地给出了恋爱建议:要珍惜缘分,需努力经营,又或者,此时要静候,再静候。



摸得懂年轻人的心思,地主神社贩卖的御守也比别处更加丰富,围绕着婚恋相关的情景设定,竟然开发出数十种产品,且分工明确:给独身者的你,给单相思的你,给恋爱中的你,给难忘旧情的你……有如加深情侣感情的名为二人的爱,两个一对,红色的一个女性拿着,蓝色的一个男性拿着,倒也有点现代版恋爱信物的感觉。又有一种幸福御守,可以用于守护一切令人感激的相遇,若是放在恋爱语境里,也适用于单相思和希望旧情复燃的你。最好笑的是一款日式和西洋的混搭款,竟然画着一个持箭射穿红心的丘比特,是单身者的人气商品。这些御守也与时俱进着,上一次我去时,竟然还看到了星座御守,说是能够针对不同星座增强恋爱运,不愧是京都的神社,商业头脑无处能及。




我在地主神社见过一个挂满感谢信的橱窗,是那些来参拜过后实现愿望的人们寄来的手写信,逐一读过去,竟然有好些初中生和高中生。日本学校的修学旅行常以京都寺社神阁为目的地,原来休学旅行也有实现恋情的功效,这并非什么日剧桥段,正是如假包换的现实。在地主神社的官网上,也开设了一个名为红线来信的专栏,每月定期更新,无聊时刷一刷,仿佛能了解众生情感变迁,特此摘录一段——


一直遇不到喜欢的人,高中二年级(一年前)的时候来参拜了地主神社。回去之后,很快遇到了那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抑制对他的感情,终于表白了。考试结束后我们就交往吧,他对我这么说了。又过了半年,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每天都过着幸福的日子。能够和这么喜欢的人有这样的约定,都是因为参拜了地主神社的缘故。请继续守护我们吧。




在地主神社见众生,能满足八卦欲,也能多少总结些现代日本婚恋关系现状。神社的宫司爱写观察日记,我略略读过一些,大约总结出以下几点:近来到神社祈愿的人,大多是那些每天往返于公司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几乎邂逅不到恋爱对象的事业女性——可见大龄单身女青年的情感状况,在每个国家都大抵相似;和从前不同的是,如今也有很多父母偷偷瞒着子女前来祈愿,考虑到子女的自尊心,又担心他们知道了会生气,所以每当神社把神符邮寄给他们时,并不写真名,只署一个代理人宛;这些年来,也有很多子女独立后重新回归二人世界的夫妇前来祈求夫妇圆满,这是高龄社会的特有现象,在风行熟年离婚的现代日本,真是令人温暖的事情。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极为复杂的事情,错过有时,交集有时,牢固有时,脆弱有时。怀抱着想要珍惜眼前这份缘分的心情,诚心向神明许愿,就能够将之变为牢固而强大的缘分。如果现在的你已经邂逅了某人,请深深地感谢这缘分吧,然后将它变成更坚定的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是地主神社宫司写下的话,也是良缘神社的心灵鸡汤。



 

安井比罗宫啊,是女人的修罗场

 

年末去了一次祇园附近的安金比罗宫,在门口和一众年轻女孩擦肩而过,其中一人忽然手指鸟居大喊:啊!是这里!同行者纷纷驻足观望,纷纷发出想去想去!的尖叫声。


在京都,小小的安金比罗宫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存在。都是因为它剑走偏锋,不负责缔结良缘,专管切断恶缘——大约全日本也仅此一家。在安金比罗宫,神签有两种,普通的一种只要100日元,姻缘签却要300日元。极少有人会选择比较便宜的那一种。这里的姻缘签上,会有一个专门项目,告诉你和某人的恶缘度大约是百分之多少,那天我在神社里,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打开一枚签文,随即发出一声哀嚎,便知道定是大事不妙。




求签和许愿并不是人们来到安金比罗宫的首要目的。全部的人来到这里,都是为了排着长队等着钻一个洞,撅着屁股爬进去,再匍匐着爬出来,画面实在不算美观,旁观者往往觉得尴尬,人气却是永远高涨着。那个所谓的洞,是神社正中央的缘切•缘结之碑,把自己想要切断的恶缘写在神符上,悬挂于碑上,接着从挂着神符的石头中央的小洞钻进去,一个往返,方有机会实现心愿。也许是人们纷纷想趁着年末赶紧了结一切,我去的那天,安金比罗宫里挤得满满都是人,被告知说排在队尾的需要等候一个小时以上,满目望去,皆是年轻女性。又大约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人都自带某种恶缘的关系,四目相对之际,彼此的眼神中都难免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表情柔和。我看着那长长的队伍,屡屡有种想要录一集说出你的故事的感觉,想必能成为年度最佳比惨大会。




金比罗宫的感情戏,可以在绘马上读到。在大多数的神社,绘马上写的都是家庭安全商卖繁盛考试合格祈求良缘身体健康之类,但安金比罗宫并不是这样一个和平世界。这里的绘马上,写得最多的是希望和某某切断恶缘希望和疾病切断恶缘希望和借款切断恶缘之类的祈愿。我逐一读过去,剧情越来越生动:希望某某和某某赶紧分手,然后和我结婚吧!——大约是来自一个小三的心声。又有,希望某某和我的丈夫一生不要再相见,切断他们的缘分吧。请让某某一生受到惩罚,让我的家庭回归从前那样充满欢笑的和平生活吧。——这大约是来自一个正室的呐喊。或者,让某某这个小偷女人离开我的儿子,滚回自己的娘家去吧!这大约是来自一个婆婆的嘶吼……




说起来,安金比罗宫之所以有着斩断恶缘的功效,是因为主祭神崇德上皇曾为斩断人世欲望在此闭关修行,使这里自古就成了断舍离的信仰之地。但那些迫切斩断恶缘的年轻女孩并不知道,后来崇德上皇的故事是如何画风急转,他和弟弟百河天皇争夺权力失败,终于被流放到讃岐,在悲惨的境遇中死去,以至和菅原道真、平将门一起被称为日本三大恶灵


如此一来,又让安金比罗宫多了些阴森的气息。而这种恐怖故事一样的设定,真的一路延续到了今天的绘马上。我曾经看到网上有个帖子PO出这间神社的恐怖绘马——


希望某某遭遇事故,一生得不到幸福。


希望某某早点从公司消失。


希望某某早点去死。


希望某某的老婆快点死掉吧,然后让他变成我的所有物吧。


最恐怖的是,日本神社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在绘马上许愿必须写真名才能灵验,所以在安金比罗宫的绘马上,无论诅咒者还是被诅咒者,全都是以真名的形式存在的。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笃定于此地的神力,在推特上充斥着各种关于此地切断恶缘的都市传说。




例如,参拜过安金比罗宫之后,先是被男朋友甩了,然后被公司炒了。那天在居酒屋喝闷酒的时候,坐在邻座的男性,现在是我的老公。


例如,去了京都有名的缘切神社,接着我就从公司辞职了,也和男朋友分手了。不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嫁到了土耳其,又改信了伊斯兰教,神明大人啊,你真是太强行乱来了。


……


在安金比罗宫看绘马,其实心理上并不特别愉快。它太像是一个人性的修罗场,能够清晰看见名为人类的这种生物的恶意。后来无意中和京都一个司机聊起过这里,被他一语道出真相:京都这个城市,自古就是偷情和不伦的城市,自古就笼罩着被抛弃的女人的怨念,不如你去再读读《源氏物语》呢?所以,比起四条河原町那些热闹的商店街,我又觉得有一点阴森恐怖的安金比罗宫才是这城市的本来面貌,今天那些在绘马上写下咒怨的现代女性,和从前那些贵族怨女又有何不一样呢?如果她们在这个城市穿越时空相逢,也许能成立一个诅咒互助协会呢。




 

在铃虫寺,一次只能许一个心愿

 

我的挚友爱去岚山附近的铃虫寺,坚信居住在那里的地藏菩萨才能帮助她找到真命天子。一般来说,求姻缘这种事应该去神社,但铃虫寺是个例外,它是京都唯一一间以良缘而知名的寺庙。自然也有传说:这里是全日本求姻缘最灵验的寺庙,但凡是许下和爱情有关的愿望,实现率高达80%。而铃虫寺有多旺呢?无论周末还是平日,从山下道路沿着80级台阶至山门前,没有哪天不排着长蛇一样的队伍,平日里排上一两个小时已是正常,若是到了周末,等候的时间就翻倍吧。长此以往,铃虫寺的官网上也单独开辟出一栏,提醒来访者每天不同时段的拥挤状况。




在铃虫寺山门前,有一位左手拿着锡杖、右手拿着宝珠的地藏菩萨,人称幸福地藏,求姻缘的人们就是冲着它来的。传说又说:这是全日本唯一一位穿着草鞋的地藏菩萨(其余皆是赤脚),因为它必须常常从台阶上走下来,依次造访每个许愿者的家,替他们实现愿望——这般贴心的上门服务,不得不说是姻缘神明界的良心。




在铃虫寺求姻缘,需要先买一个名为幸福御守的黄色护身符,300日元。规矩多多:手持幸福御守在地葬菩萨前合掌许愿,需要露出最上面的字,其余皆用双手遮住;在许愿的最后,一定要默念自己的名字和住址,这样地藏菩萨才找得到你家。最最重要的是:每次只能许下一个愿望,直至这个愿望实现为止,不可以再有其他贪欲。


其实铃虫寺的本名叫妙德山华严寺,之所以人们渐渐忘记它的本名,是因为这里一年四季有铃虫鸣叫,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蟋蟀。据说从前这间寺庙有僧人在铃虫叫声中得到顿悟,此后便开始大量饲养铃虫,到了今天已有超过7000只。因此,除了求姻缘,铃虫寺还有个人气项目:在铃虫鸣叫中听僧人说法话。一杯绿茶,一碟点心,讲的大约是一些当月季语和禅宗哲理,我爱去听,因为讲法话的僧人风趣幽默,丝毫不逊色于在剧场里听相声。




兴许铃虫寺是真的灵验吧,因为我每次来到这里,总能发现排在长队里若干成双成对的情侣,念及是来还愿的,就觉得非常有说服力。去年我在寺里求到的黄色幸福御守,在今年的俄罗斯旅行中送给了一个偶遇的莫斯科妹子,此刻突然略有些担心:不知道穿着草鞋的地藏菩萨,有没有因此不得不进行一次海外出差?它此时又行至了哪里呢?


最后,如果想要和前任复合,据说该去洛北的贵船神社。这间有着超过千年历史的古老神社,从平安时代起就以供奉者结缘神明而知名,传说当年女歌人和泉式部的丈夫有了外遇时,她就是来到此地参拜,这才破镜重圆的。无心考据真假,但贵船神社那种需要把神签放进水里才能显示签文的水占卜,是真的还蛮好玩。




说起来,和泉式部的恋爱故事也算不上圆满,毕竟她是一个以拥有众多恋爱经历为传奇的女人。我来到贵船神社,总有种感觉:在这样的地方求恋情,应该也不会太顺利吧?不管怎么说,在独身大国日本,在认为迈入了不婚时代的日本,在把不结婚视为时尚潮流的日本,我每每看到缘结神社里的景象,都会不仅要笑:一切都是谎言啊。


这世界上的单身男女的感情戏,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




京都局部地图(五)

2018年你想好许什么愿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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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0 11: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写满了「如果」的奇妙世界 

 2018-01-21 丁小猫 人物


「人啊,都是从离开才开始懂得。其实『一期一会』这个词,不也是在再也不能相会的后来,才猛然顿悟的瞬间吗?」




 

文|丁小猫

图|丁小猫

插画|yoyo




在京都,有几个地方是再也不去的:多年前初次造访时尚怀揣着「从清水的舞台跳下去」的浪漫理想的清水寺,如今只要想想始于二、三年坂连绵的人头攒动,便立刻心如死灰;也曾将三岛由纪夫那著名的「美就是这样一种触手可摸、眼前可以清晰地映现的物体。我知道并且相信:在纷繁变化的世界里,不变的金阁是千真万确的存在」倒背如流,却真的第一眼见到土豪金阁寺便失去了热情,醒悟过来这幢重建于1955年的建筑毫无历史感可言,不过是世界大观一样的「伪物」。领着国内来的朋友去了几回龙安寺,灰黄石墙和枯山水也拍到审美疲劳,某天我终于从偶遇的京都导游那里听闻能一眼将15块石头尽收眼底的绝妙位置,它便终于丧失了最后一丝神秘美感。银阁寺其实是爱过的,但寺内的白砂其实是一个流动的时间概念:在阳光下、满月下和玄月下是三种截然不同的美感,依靠光影的变化,完成了从有限之美到无限之美的过渡——可是银阁寺每天5点关门,如何有缘得一见那月光是个大难题,难不成要藏匿于后山之中?南禅寺本来是极好的,春樱夏绿秋枫冬雪一样都不会错过,唯一错过它的原因就只能是:观光客越来越多,已经不给你坐在庭前发呆的空间了。


如果还有一些坚持在每个周末晃荡在京都的理由,究竟又都去了哪里呢?



如果西芳寺突然下起大雨


来到日本之后,渐渐重拾写信的习惯,这是很多人的共同经验,而作为一个写字水平停留在小学二年级的人,我也仅仅只是欣喜于收信快乐这件事,并未燃起太多提笔的欲望。


可是在京都,有那么一些寺院是需要写信预约的。这其中即使写信也有可能预约不上的,又以西芳寺最为知名。


一个夏天,和两个朋友商量着去西芳寺探一探,它有个别名叫苔寺,因为庭园里生长着近200种苔藓,占据日本全部苔藓种类的1/5,算得上是植物界奇观。彼时刚刚进入岛国梅雨季,京都燥热潮湿的空气令人心乱,却正是青苔最旺盛的季节,一个湿漉漉的宇宙。立刻提笔写了信去,注明希望参观日、同伴人数、姓名、住所和电话号码,再附上回信的信封和邮票,又担心约不上,特意排列出第一希望日期、第二候选日期和第三候选日子。两周后果然收到了回信,寄回来一张参拜证,虽说没落空,时间却已排至夏末,叮咛着务必在早上10点准时到访,每人3000日元门票,比一般寺院都要贵上许多。




得以进入西芳寺的游客,全都要在早上10点到达,早几年的人们进了山门,首先要先抄写一份《心经》,近年来大约是观光客越来越多的缘故,连这一传统仪式也取消了,简化为先到本堂里听一场诵经说法,然后在小木牌上写下心愿和名字,便可自由在庭园里转一圈。


听说过一些八卦小道,例如当年乔布斯来到京都,也曾秘密造访了西芳寺,极大地影响了此后的苹果美学。懂行的人会说:洛西的西芳寺拥有全京都最美的庭园,日本的名庭始于此地,后来的银阁寺、金阁寺、醍醐寺和桂离宫无一不模仿了这一样式。所谓西芳寺样式,是指下部的「心字形」池泉回游式和上部的枯山水两段式庭园,造庭者是镰仓时代末至室町时代初期大名鼎鼎的高僧梦窗疏石,据说这园内的苔树竹石水之间,皆是彼时已65岁高龄的他关于禅宗理想乡的具现化。至于是怎样的具现,兴许是他在《梦中问答集》中写过的:「山中并无得失,人心才有得失。」



禅宗也好,造庭也罢,我都只是个一知半解之人。那日从池泉回游式庭园中走过,只觉得这世界可真是绿啊,夏日即将过去,青苔却丝毫势头不减,铺满了整个园子,又不甘寂寞向上衍生,攀附于树木枝干之上,展现出一种充满攻击性的生命力。细流从那样的茂盛草木中注入水池,又难免展现出一些色情意味,几乎说不上来原因。



因此在朝着上部庭园的途中,便感慨于如果是梅雨季该有多美,如此想着,竟然就真的被赏了一场大雨,困在枯山水庭园里的开山堂。躲在堂前避雨这件事,变得就像是一个恩赐,不然就丧失了这庭园特别的意境。在短暂的没有阳光的日子,青苔也好,枯山水也好,全都展现出微妙的鬼气,并不清楚是造庭者的有所图有所不图,还是自己内心的一个映射。



要等到过了很久之后,当我阅读一本西芳寺造庭史时才会明白其中的奥妙:那日我所造访的西芳寺,其实是从前两间寺庙的合体,下部的池泉回游式庭院属于一间叫西方净土寺的,上部的枯山水庭园则属于另一间叫厌离秽土寺的——在京都的其他庭园中,我再未见过这样天堂和地狱般的对立同时存在。大约是任何佛寺都强调「救赎」的原因,我实在喜欢罕见的「秽土寺」这三个字,再后来又听说,枯山水庭院里的石块,很多来自后山古坟的墓石——果真对得起它「日本第一枯山水」的名号。




在西芳寺遭遇的那场大雨,已经是两年半之前的事。当时一起出游的朋友,后来再也没有聚在一起过,生命各有变迁,像我们的人生中分秒闪现的岔路,有时候都来不及告别。想起那场雨下得古怪,也是命运的无常,因此偶尔想要再访,也总担心破坏了那庄重。


在京都的寺院中,为什么只有西芳寺能有如此茂密繁多的青苔,地质学上的理由不得而知。只是关于青苔的生存环境,必然要不通风,没有阳光直射,常年雨水连绵——从客观角度来说,这是自然的劣势。但于生存环境的劣势之中,山河大地草木瓦石亦有蓬勃,而那些在雨后才得以呈现于你生命中的景致,皆为你自身的一个投影。



 

如果友人在待庵失了约


研究日本茶道的人,终究都绕不过「千利休」这个名字,痴迷于利休茶道的人,终究都会想看一眼待庵。这间简陋破旧的草庵位于名叫「妙喜庵」的寺院中,是现存被证实的利休唯一的茶室,比西芳寺接待的参观者更少,预约更加难上加难,也要写一张往返明信片寄去,只有早上可以造访,地理位置又偏僻,不得不在一大早转好几次车。


约上待庵也是在夏天,那日到了门前,同行的友人迟迟没有出现,十分不好意思地对接待的小和尚解释:「抱歉,我的朋友失踪了。」于是成为了那个早晨唯一的参观者,奇妙的是,在整间寺院里,似乎也只有这一个工作人员。


首先看见的却不是茶室。走过妙喜庵的长廊,瞥见本堂里端正地摆放着一张遗像,花篮簇拥之中,一丝青烟悠寂地飘着。日本有个说法:神社是欢喜之地,是生之场所,谁家生了孩子,必先来此参拜;寺院是悲伤之地,是死之场所,谁家有人过世,必在此举办葬礼。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寺院里的死亡景象,陪同的小和尚见我驻步不前,赶紧笑着说:「我们住持前几天去世了。」确实是挂着满面笑容的,像说起的是一桩喜事,全无悲伤之意。接着我就明白那笑容之于生死的态度:「没办法呀,毕竟到了这个年纪了。」


从妙喜庵的本堂通往后院待庵的途中,需要经过庭园的露地。自此开始就是茶道的意境了,石子路、踏脚石、石洗手盆、石灯笼和废物坑,因为待庵是后来才移筑到此地的,这庭园并非利休本人的产物,但据说趣味和设计也多基于他的构想。利休曾引用过西行的一首和歌来解释自己的庭园理念:「麻栎叶,犹未红,飘落荒寺中,惆怅奥野细径,愁意正浓。」



尽管早就做过功课,知道作为利休「侘び茶」代表的待庵是多么狭小而简陋,但站在那只有2叠半的茶室之前,还是心中疑惑了数秒:在这样充斥着贫穷和苦难气味的空间里,究竟要追求些什么?400年前确实有两个人窝身膝行进入其中,无论地位高下面对面坐着,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吗?


「正是这种究极的狭窄和有限的开口,才使它被称为利休的茶室革命。待庵是日本茶室的终极版,也是最能体现利个人色彩和趣味的遗迹。」小和尚开口说。


「所谓利休的草庵思想,究竟是什么?」


「很难说得清楚呢,有人说是脱离世俗,在最朴素的空间追求极简生活。其实我也不太懂茶道,但是无论早上还是傍晚站在待庵前,屋里总是一样的昏暗,进入其中的光线有限,终日保持着那样的昏暗感,是我觉得它最奇妙的地方。」


我再次望向茶室内部,确实,阳光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无法照进最深处。房间里黑影绰绰,摆在地上的黑色茶碗和竹制花瓶大约是经过了漫长时间的缘故,也沾染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而泥土打造的粗燥墙壁,也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岁月中由黄转黑,成全了一个昏暗的黑色的世界——谷崎润一郎那部描写日本人特质的《阴翳礼赞》,说的不正是这样的民族特性吗?一种委身于昏暗的克制。



在待庵,失约的友人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离开之前,我也笑着给住持点了一柱香,小和尚却更加关心另一件事:「如果失踪的友人出现了,秋天再一起来一次吧!」


「为什么是秋天?」


「人们都是冲着待庵的名气而来,其实少数人才知道,到了深秋,这园子里的红叶就跟疯了一样美。」


转眼就是冬天了,某日听友人说起:杉本博司在神奈川修建了名叫「江之浦测候所内」的艺术设施,里面有间叫「雨听天」的茶室,完完全全复制了利休的待庵。


「明年秋天要不要去一次待庵?」友人说。


「为什么?」


「为了看看克制和疯狂是不是能够共存,还有,为了不再失约。」

 


如果大德寺有位住持走来跟你聊天


从前也说过对大德寺的喜爱,因为它是我在京都造访的第一间寺院,因为在京都总有一见钟情发生,因为每个人都会找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京都。自此有朋友初来乍到,我总要第一时间推荐大德寺。后来才知道:在京都的禅寺里,几大寺院各自具有其特征,例如建仁寺是学问面,东福寺是迦蓝面,南禅寺是武家面,妙心寺是算盘面,相国寺是声明面。大德寺则是茶面:因村田珠光和千利休先后在此常住,令它与日本茶道渊源颇深,从此被视作日本的茶道本山。


大德寺是真的大,它拥有24个塔头(你可以把它们视为「分院」),通常开放的只有龙源院、瑞峰院、大仙院和高桐院这4间,其余的总是每个塔头轮流着限定开放。


当年第一次造访大德寺,正遇上黄梅院开放,其中有一个利休建造的池泉回游式枯山水庭院,中央修建着以丰臣秀吉的军旗「千成瓢箪」为模型的枯池,周边点缀以加藤清正从朝鲜战争中带回来的朝鲜灯笼。读过一些历史便会感慨:那可真是利休和秀吉的蜜月期啊。政治家和文化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变迁就这么浓缩在大德寺的院落之中,毕竟后来导致秀吉赐死利休的直接导火索,也是大德寺三门上的一尊木造像。




初见黄梅院是在盛夏,在院前满目的京都绿意中失了神,那样的光影流动,好似将人置身于宇宙时空之中。而黄梅院的寺风是严格的,决不允许人拍照,只能将细碎的片段拼命牢记于脑海之中,次年樱花季的尾声再度造访,正遇上一股寒流席卷日本,光着脚走在木地板上,竟是直抵身心的透心凉,同行友人瑟瑟发抖着惊叹院中刚刚萌芽的生机,流连着不肯离开,回国后大病一场,也仍在卧床之际屡屡思念:入口处花器里那朵垂头丧气的白色山茶花,可真是生命的极致啊。





也曾误打误撞进了真珠庵,这间塔头的开祖名叫一休宗纯,没错,就是我们都耳熟能详的「聪明的一休」,晚年的他是大德寺的住持。知道了一休和大德寺的故事,也许能让你更加理解这间寺庙的精神:「1431年,大德寺因为厌恶作为官方寺院作风,选择从幕府规定的五山之首大幅度跌落到十刹中的第九位,踏上了非官方禅寺的道路。大德寺批判五山官寺将禅宗世俗化,坚决继承严肃且激进的禅宗风格,贯彻坐禅,在禅宗的世界中独具一格。」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便是一休担任住持的这段时间,他在堺市的富豪商人中推广具有反抗精神的大德寺禅,通过商人们的援助,重建了被烧毁了的方丈和佛殿兼法堂。


真珠庵的方丈东庭,又名「七五三庭」,是茶道的祖师有田珠光建造的庭院,平日里不对外开放,因为院内收藏着长谷川等伯的障壁画为代表的重要文化财产,出于保护和管理的需求,长期对外开放是很难实现的。只有在每年10月和11月分别有一天,会在早上10点举办时长2个小时的坐禅会,可以听住持讲禅语,也能享用抹茶——因为时间太早,不住在附近几乎难以实现,尽管心向往之,也久未能实现。而我当年初来乍到时如何得以入内,竟也想不起是怎样的契机,只记得那园内似乎有橘子或者橙子的果实,就那么落了一地。如今在大德寺,还有另一个和一休相遇的办法:大德寺门前最著名的特产是纳豆,颗粒饱满,色泽黝黑,人称「大德寺纳豆」,据说是在乱世饥荒年代,一休发明的食物,用来救济当时吃不饱饭的人们。


司马辽太郎的街道散步系列中,专门写过一辑大德寺,为一间寺庙专门写一辑,实属特例,可见他对大德寺的爱。彼时司马辽太郎在京都做宗教记者,每天没事就去逛寺院,最记得他写大德寺内的孤蓬庵,工作人员在入口处提醒他:「你,好好换上拖鞋再进去!」当时正值战后,据说几天前发生了一起事件:驻日的美军的将校夫人们穿着高跟鞋就踏上了木地板,激怒了孤蓬庵的住持,当场在头顶大喝。司马辽太郎写道:「孤蓬庵以茶室「忘笙」而知名,透过采光绝的纸拉门眺望庭院的之际,由此而生的美感大约是日本第一吧,与此同时存在于记忆中的,是名为小堀的住持的淡定平和的气场。真正的禅客,就像是那里的岩石和松树一样沉静的存在,小堀桑也是同样的气场。这个人的怒鸣是一件多么难以想象、多么奇怪的事情啊。尤其是在当时,怒斥进驻军关系者这种事情,大概除了孤蓬庵没有第二个了吧?」


这是大德寺的气质,严厉而孤高。后来我曾试图领着众人一起来过,总觉得吵吵闹闹的喧嚣气氛破坏了它的美感,再也不舍得与众人共享。又有一次偷偷逃离人群,流窜进一间名叫大仙院的,才想起第一次也来过这里,还买下一幅字:一期一会。我将这四个字从日本带回广州,又随我从广州搬来日本,终于在日本住得久了,连「一期一会」这个词也被说滥了,变得不是什么珍贵意境,渐渐有些嫌弃起它来。




那日又一次误入大仙院,闲来无事的住持走来和坐在枯山水前的我聊天,聊起数年前他在中国开会的故事,聊起利休和堺市的交集,聊起更多挂在院内的禅语,简单的「吃茶去」和「云无心」里藏着多少简单而直接的人生道理,聊起禅语如何从中国而来又如何被日本解构。我说我开始有一点了解中国是从来了日本开始,住持笑着说:「人啊,都是从离开才开始懂得。其实『一期一会』这个词,不也是在再也不能相会的后来,才猛然顿悟的瞬间吗?」


一期一会,果然还是很珍贵的词语啊。




京都局部地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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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1-28 12: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是去了一趟桃花源吗? 

 2018-01-28 丁小猫 人物


在京北的山里,人人都是超现实主义的存在。




 

丁小猫

图|丁小猫(除署名外)

插图|yoyo



 

夏天第一次去了京北,因为那里住着一位友人的友人。听闻这个叫Kei的男生精通几国外语,每年有大半时间在海外周游,但是却定居在京都偏远的山间,像最近越来越多的移住到农村的日本年轻人那样,做着地域振兴的工作。


我难免对Kei有些好奇:一个浪荡于世界的人,为何要长留于深山之中呢?


在日本住了两年,我一次也没听说过「京北」,摊开地图找了半天,才发现它在京都遥远的最北边,极不显眼。没有电车,从京都站搭乘每小时一班的巴士前往,大约需要1小时40分钟,横穿过京都市内的心脏地带,路过洛北的金阁寺仁和寺门前,又依次经过神护寺和高山寺,然后便进入蜿蜒狭窄的山路,路旁偶有潺潺流水,仿佛驶向密不透风的丛林。后来才得知,这一带正是被川端康成写进小说《古都》的地标,虽寥寥数语,也可得知此地林业盛行,是京都市内建筑材料的主要来源。



 京北的山 


据说京北町内有93%被森林覆盖,栽种的多是日本杉树。初见时我觉得眼前出现了东山魁夷的画作,又在某天偶然翻开一本《京洛四季》,果真找到一幅《青色峡谷》,画的正是京北风景:那是在京都市内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山野风情,介于深绿和淡蓝之间的杉树林有着坚定不移的凛冽姿态,比任何一种植物都更加笔直光滑。


东山魁夷在那幅画下写道:「夏日里的周山街道。从酷暑中解脱出来,北山杉的峡谷一齐演奏着蓝色交响曲。是蓝色和绿色的树林混合交织出的一曲。」



 东山魁夷,《青色峡谷》 


 

走过了世界,也把世界带到山里来


那天Kei带我爬上一座无名野山。京都的山并不险峻,爬起来毫无难度,不过一个半小时便可以轻松走一遭。通往山顶的途中有清澈溪流,水流是山的路标,就沿着它一路向上,这过程与其说是登山,不如说是林间散步,轻巧愉悦。只有一件事需要提防:偶尔会有一条小蛇从草丛中窜出,让很久没见过世面的城市人吓了一跳。


溪流的尽头是垂直落下的瀑布,也小巧可爱,说是叫做「泷又之泷」,光听名字就有些好笑。瀑布前立着一块牌子,上书「京都自然200选」,愈发莞尔:「排名前200名这种事情就不用强调了吧?」但它却又是京都市内唯一入选200选的瀑布,又笑:「难道不是写上『京都第一瀑布』比较有卖点吗?」但山里人不争这个,1也好200也好,数字对于古老的山来说毫无意义。像所有的京都景点都需要一个故事来支撑那样,这条瀑布也有个故事,那牌子上说:这是织田信长的侄子「十界因果居士」命名的瀑布,在某场战乱之后,他隐居于山中,日日在瀑布下修行。



 泷又之泷 


如今,山还是私人的山,不知属于当地哪位财主,谁都可以随意进入。其实山与山之间亦有约定俗成的边境线,兴许是一条河,兴许是树种的差异,所有者才知其中奥妙,外来者也并无兴趣打听。我随着Kei的视线,看到很多用石头雕刻的佛像,或是像凯旋门一样的建筑,都十分崭新,据称是几年前的一项慈善事业。出于礼貌,我并没有吐槽:「这难道不是佛像界的山寨吗?」Kei却有着另一种解读:「不觉得过了100年后,它们也会变成京都古老的存在吗?」愿意将一个事物放置于漫长的时间观中去思考,也是久居于京都这片土地才会渐渐被传染的气质。


也去了距京北30公里之北的美山町,这片古老的茅草屋集落,是真正从100多年前传承下来的日本传统的居住形态。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夏日午后,水田里有着稀疏的绿意,集落里很快会升起炊烟,比任何宣传照中都更加静谧。相比我一年前遭遇的游人如织的白川乡,这份不被打扰的寂静才像是日本的原风景,听说热闹的时候也是有的,春秋的防灾训练放水仪式,冬日里的花火大会,出于一种生活习俗,并不特别讨好观光客。路过一间面包坊,说是用天然素材制作手工面包,门前却挂着定休中的牌子,「我每次来到这里,它似乎总是休息的时候居多,渐渐有些羡慕店主了」,Kei说。站在小小的神社前说话的时间,杜鹃花开得到处都是,集落里响起有节奏的鼓声,「这个声音,应该是我的艺术家朋友吧!」我顺着Kei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稍稍远离集落的山脚之下,一栋豪华的茅草屋静静地矗立于那里,也就理所当然地浮现起那一句:悠然见南山。



 美山集落 


四年半之前,Kei和友人一起移住到京北。那之前他在东京的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更早之前有过许多海外工作经验,英语说得不像是日本人,中文、法文和西班牙文都能说一点。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回归生活,来到京北之后,他们一起开了家名叫「里山design」的公司,致力于地域创生事业,Kei主要负责接待海外观光客,在他们那个叫「Discover Another Kyoto」的官网上可以预约行程,吃和住都在其中,多是去山间,偶尔去海边。


来到京北观光的外国人,瀑布和美山都是常被带去的地方,还有一间小小的常照皇寺,也是Kei极为中意的:和京都那些人头攒动的寺院不同,几乎总是包场,能够度过不被打扰的静心时间。午餐有时在一间农家民宿,饭后围着地炉喝一杯茶,毫无目的地聊聊天,也去当地历史悠久的酒窖,了解日本酒的制法。有客人多住一个晚上,次日就开一个小时车去隔壁的福井县,那里有日本海,可以乘船观光,泡泡温泉,然后在海鲜市场上买鱼,带回京北和寿司职人一起制作日本料理。如果还要再多住一天,就会带他们去造访京北的职人,家具、木工、染织或是陶艺,也能自己亲手学做一双筷子。



  常照皇寺内   中山庆 摄


「我来到京北时,这里的居住人口是5300人,虽说每年都有人移住在此,但毕竟高龄化严重,每年有更多老人死去,现在大约还剩下5000人左右。」不只是京北,这几乎是我过去造访过的所有农村的共同现状。乐观的是,像Kei这样的年轻人正在发现日本农村的价值所在,他们不是为了逃离城市,也并非出于某种公益精神,而是真正得到了机会:在这样的地方,能开创事业,也能找到生活。


「现在从我家到事务所,开车只要3分钟。要说来到京北后我发生了什么变化,最大的变化应该是工作、生活和趣味渐渐变得一体化了吧!带客人去的那些地方,也是我自己的乐趣,同时它们又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这在东京是不可能实现的,不如说,在东京几乎没有生活感。 


往前倒数五年,出现在京北的外国观光客还屈指可数,如今每年有超过上千人造访于此。Kei是一个去过世界的人,而现在他发现:可以把世界带到山里来。



 常照皇寺山门前   中山庆 摄


 

山羊男和他的家具工坊


做家具做得累了,田路先生就坐在窗前那张自己做的木头椅子上,长久地眺望着窗外。从那里能看见京北遥远的群山,冬日里收割后的荒芜稻田,不久前,他开始自己学着种水稻了。最重要的是,眼皮下就是他养的两只山羊,此刻正蜷缩在豪华的羊圈内,百无聊赖地放着空。


出生于大阪的田路先生,年轻时在大阪从事古董家具修复工作,九年前移住到京北后,开了这间小小的「山の家具工坊」,以替人订制家具为主,偶尔出山举办各种展览会。


田路先生的工坊是一个木头的世界,栗木的餐桌、桧木的书架、樱木的椅子,朴木做成的各种小物:茶盘啦,饭盒啦,小碟小碗啦……京北盛产的杉木并不适合用来制作家具,因而木材多是从全国各地收集而来,远至北海道。


 田路先生的作品 


「京北的木材并不适合做家具,为什么还要移住到这里呢?」起初我并不理解田路先生的选择。


「从前我的家具老师住在这附近,我为了跟他学习才来到京北。一年的学习结束后,我也喜欢上了京北,便开始在这里工作。」田路先生第一次来到京北已经是


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他还是个刚进入三十岁的年轻人。

 

「喜欢这里的什么?」


「果然还是环境吧,在这样的农村里,也能养山羊。」田路先生再度望向窗外,那两只山羊一动不动。


「为什么是山羊?」


「最初是认识的人买了山羊,去看了看,实在是太可爱了。」


「所以山羊是你的宠物吗?」


「山羊是宠物呢。」表情严肃的田路先生,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作为宠物的山羊,有什么乐趣呢?」我也朝羊圈望去,它们依旧纹丝不动,仿若懒得搭理人类这份无厘头的热情。


 田路先生的宠物山羊 


「工作疲倦的时候,山羊很治愈呢。」这是田路先生在这一天里第二次露出笑容,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的脸上竟然溢出一丝甜蜜。


田路先生一家住在家具工坊的二楼,从家具到食器,使用的也是他自己的作品。我在他的家具中总能看到蜿蜒的曲线,无论桌椅,不肯以直线出现,总是曲折的。这是田路先生的家具观之一:当双手拂过流线形的天然木材时,会产生比直线更加温柔的触感,这样的手感是非常日本特质的。


除了这份触摸的感觉,田路先生钟情于天然木材的生活,也因为依靠手工打造,并不批量生产,每一张桌椅都是独一无二的,木材各有其性格特征,又都处于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




 山里的家具工坊 


「并不是做好就完成了,不同的人在使用过程中会不断发生差异性变化,颜色的变化啦、弧度的变化啦、散发出味道啦……这种所谓的变化,在我看来是最好的东西。」所谓居住空间,是使用者和家具本身一同成长,在田路先生那里,家具是有生命的,是活着的。


因此在打造家具的时候,田路先生总是心怀某种变化性,预测着它们经过长久的使用,未来将要变成什么样子。我在他的工坊里看见一张小小的木头沙发,像一个艺术作品,其实是家具模型。



 只有一个扶手的沙发模型 


「是在开始这份工作大约两年后的事情吧,收到一封邮件,来自山口县的客人。那个人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需要一张给奶奶看电视的沙发,市面上的普通沙发都太柔软了,老人会陷到里面去,站起来时非常吃力。我要给他打造一张高度正合适、而且不那么柔软的沙发,我此前没做过这样的作品,就先试着做了这么一个模型给对方看,他很满意。沙发做好之后,又在上面加上了坐垫。」


「一张老奶奶使用的沙发,制作的时候需要特别注重什么呢?」


「纵深和高度,坐着不会倒下,起身不会很难,要找准在这之中正合适的平衡感。」


我拿着那个可爱的沙发模型,发现它竟然只有一张扶手,是掉到哪里去了吗?不,是田路先生故意的。去掉一边,是在和客人聊过天之后,得知沙发要放置的场所,虽然两边都装上扶手是常规的做法,也并非不可,但他仔细考虑过之后,决定还是去掉,坐下的时候不碍事,站起的时候更方便。



 制作筷子的工具也是田路先生自己做的 


要了解一件事物,最快的方法是去体验它,去亲手触摸它。两年前,田路先生开始在自己的工坊里推出体验项目,来到这里的人可以跟他学习制作木头小物:一个勺子、一个碟子、一双筷子、一把黄油刀……大约两小时,谁都能做出一双筷子来。


让田路先生滔滔不绝的作品,还有一张摆放在角落里的椅子,是这个世界上一张最简单又平凡无奇的椅子,是他不久前受邀到附近高中的美术部讲课,和京北的高中生们一起制作的。田路先生想让山里的孩子们真正了解自己身处于怎样的环境之中,希望他们在美术部里不只是画画漫画而已,希望他们也能了解自己身边的木材,原本是怎样的形态,有着怎样的气味,能够变成什么东西,要变成理想的形态需要用多少力……「我想让他们知道这样的事情,所以一起做了这张椅子,虽然是很辛劳的体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一次静静地看着他的山羊。


「田路先生平时不说这么多话的。」离开家具工坊的路上,Kei对我说。


「难道不是因为山羊吗?」我笑了。其实我偷偷看过田路先生的博客,那上面一半写的是家具的事情,一半写的是山羊成长记录。


田路先生开始养山羊,大约是2010年的事情,如今那些羊已经长到7岁,和39岁的田路先生大约处于同样的年龄。有一次,他用红薯和紫色的小花装饰在一堆草上,给山羊做了一个生日蛋糕。有一次,他看着母羊生下小羊,一口口吃掉羊膜,感动得一塌糊涂。如果是在这样的冬天,田路先生的心情就更多是羡慕:山羊在冬天疯狂长毛,食物在身体里发酵生热,因此一点都不畏寒,真羡慕这种度过寒冬的特殊技能啊。


那一刻,我眼前出现了一个被困在地球的宇宙人,带着他的两只电子羊生活在京都山间。在京北可真好啊,宠物可以是山羊。



 田路先生打造的豪华羊圈 



田中先生,我真的不知道「革新」和「进化」的区别啊


我正吃着午饭,田中先生风风火火地走进屋来,一边取铁壶取装水煮茶,一边问我从哪里来工作情况如何,声音洪亮,像是日本电影里那种最典型的父亲形象,我不由得紧张了一下,结结巴巴说不上话。不久饭也吃完了,走进里屋在地炉前坐下,田中先生坐在正对面,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还没开口,他劈头就问:你先跟我说说「革新」和「进化」的区别?


2016年开始,田中先生和太太开始在京北经营两间农家民宿,房屋完全是当地的古民家风情,依山而建,屋前有一块地,有几亩田。我们坐的这间叫做「Banja」,名字是原来主人的屋号,年代过于久远,谁也无法追溯它的本意。不远处还有另一间「五右衛門」,因为屋内有一个古老的五右卫门风吕而得名。田中先生的农家民宿大约是这个意思:住进山间古老的家屋里,吃着古老的柴火炉上煮出的料理,围坐在古老的地炉四周喝茶,泡一个需要不断添加木材的热水澡……应季时可以去田里体验农活,收获当季的蔬菜,也能够跟田中太太学做陶艺。



 Banja的蔬果 


田中先生说话时,不时会迸出几句英语来,这是年轻时漫长的海外漂泊留下的习惯。在海外旅行岁月里,刚开始时总有人询问他:「你是日本人吗?」日子渐渐久了,再没人如此提问,起初他因为差异化的消失而感到开心,后来却疑惑起来:日本人到底是什么呢?这个念头促使田中先生决定暂时回归日本,花23年时间体验古老传统的生活形态,充分了解「日本人是什么人」之后,再重返纽约。


彼时的京北,就象当时那个流行节目「漫画日本昔话」中出现的画面的一样:到处是茅草盖的家屋,山间升起炊烟袅袅,人们在门前劈材,从自家田里采摘萝卜,把柴火扔进地炉烧得噼啪作响,吃着自家种的大米和蔬菜。来到这样的京北,起初只是抱着「just experience」想法的田中先生,一住就是23年。



 田中家的地炉 


很长一段时间里,田中先生在日本农协工作,那是一种按部就班的上班族生活,直至两年前日本政府开始大力推广「农家民泊」的概念,随着相关法律的出台,田中先生也得以参与研修,学习到很多相关知识后,他决定自己经营农家民宿。


「希望在世界中旅行的人们,希望那些一直在旅途中停不下来的人们,能够在这里发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能够找到一种幸福的感觉。」不愧是在世界中旅行过的田中先生,还是有些浪漫主义的。


「所谓幸福的感觉,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家族,孩子,my wife。以家族为中心的全部的人际关系,是快乐的、幸福的、健康的。在政治上的我们的生活没有压力,在经济上,既不是城市里那种为了赚钱而24小时不停工作的生活,也不是无视金钱完全自给自足的原始人生活。我果然还是追求更洒脱的生活,偶尔也去高级餐厅,也去看电影和在live house听音乐,偶尔也带上家族一起去旅游——某种程度上这不是大家都向往的生活吗?我一直在尝试这种能够按照自己的步调来的丰裕而悠闲的生活空间,能够自由安排工作和休闲时间,也能够抚养孩子长大,不是可以有这样的生活吗?」正是因为籍由农家民宿探索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样态,才有了田中先生在一见面就劈头问我的那个问题:这样的生活方式,究竟是「进化」还是「革新」?



 Banja的聊天空间 

 

我终于没能回答田中先生的问题,但是坐在Banja的厨房里吃午餐的时间里,我的心里浮现起一些模糊的情绪,那是一种非常久违而遥远的家庭感。时间就在这个时候慢下来,变成一个安详的片段:田中太太生起炉子,在上面架一口漆黑的大锅,等待油热起来,要做炸串给我们吃——那个炉子需要不断调节火候,用团扇或是一个竹筒,像是出现在日剧《阿信》里的场景。我们一边吃着,她又不断地将新炸好的一盘端上来:这个是南瓜,那个是青椒,有洋葱和香菇,还有猪肉和虾,吃点儿米饭吧,是自家种的大米。一个在厨房里忙碌着迟迟不坐上餐桌的母亲,好像丧失在年少时代的一个片段,让离家飘荡在外十多年后的我,忍不住湿了眼眶。



 田中太太在制作农家料理 


我没告诉田中先生我的泪点,毕竟他希望旅人在这里体验到的是没有负担的快乐。后来我们走去对面那间屋子看五右卫门风吕,一种非常古老的日本人才懂得的快乐:现代的风吕都是先装满热水,人再泡进去,水温越来越凉;五右卫门风吕则因为底下烧着柴火,水温越来越热,人像煮在火锅中,能够热进骨头里。


「这栋屋子是整栋出租的,想想这个场景:此时你正在泡着澡,外面有朋友经过时问一句:『How about?热吗?再加一点柴火可以吗?』『可以哟!』,你这么回答。于是外面的人帮你添加起柴禾来,你们说着一些闲话,如此这样的交流,就是日本从前的生活方式,在窗户外面有一个烧火的欧吉桑,风吕里有个客人发出『嗯,不错~』的感叹,就像是武士时代的电视剧桥段,日本人都知道。」



 田中先生和他引以为豪的五右卫门风吕 


我看着那扇窗户,下方确实有一个小小的开口,旁边整齐地摆着火钳、扫帚和劈柴用的斧头。地上散落着两捆柴禾,大约是从附近山上拾来的的树枝,泡一次澡用一捆就足够了。


「这些柴禾也是从附近的樵夫那里买来的吗?」我转头询问田中先生。


「是前任主人留下来的,都是非常久远的东西了,最新的也是30年前的。留了很多,都满满地堆积在上面的芝小屋里,应该还能再用一年没问题。」


「芝小屋?」


「就是用来堆放柴火的小木屋啦……要去看看吗?」


于是这一天,和田中先生最后的一个场景,是几经打滑爬上了小土坡,终于站在一间堆满了枯枝的小屋前。田中先生走进去视察了一圈,突然笑出声来:「带人来看芝小屋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呢。」


 芝小屋 


我没有笑,尽管确实是诡异的剧情走向。此时面对满满的柴禾,我的心中只有感动,因为我想起了之前询问田中先生山居生活的好处时,他说给我听的那番话:


「这样的京都的乡下,真的是非常平和的地方。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内心都非常充实。为什么呢?他们中的很多家族几百年来一直住在这里,山也好田也好家屋也好,都是世世代代一直传承下来的,如果把爷爷的山卖了,立即能够得到3亿日元的例子,也是常见的事情。这里的农业不以贩卖为目的,山间小小的农业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需求,famliy and for the friends,it’s gift for.无论是哪家都存着一两年份的大米,我家现在就存着1000公斤,可以用两年以上。地下水能够饮用,柴火能够变成能源。如果附近发生战争,城市中流行起大疾病,京北的人们都能安然度过。这个地域的人们一直拥有这种程度的充裕,因此内心才得以保持平和及安宁。」


 

三村夫妇今年也进入了冬眠时间


「最近啊,都记不住英语单词。」70岁的三村先生走出来迎接我们,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接着他转头问我:「丁桑,你会说几国语言?」这就是我在那个清晨第一次见到三村先生的景象,话题是从英语学习开始的,他和Kei坐在一张他自己做的木桌前,喝着三村太太刚刚煮好的咖啡,讨论着背诵英语单词的方法,聊起前不久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东南亚农村的某个人,有着非常厉害的英语学习能力。



 三村夫妇在自家的咖啡空间里 


「为什么突然想要学习英语呢?」我问三村先生。


「近来总有外国人来到工房,我想,如果能和这样的人稍稍交谈一下,应该会很开心,世界会变得更广阔吧。」对世界充满热情的三村先生翻开一本留言薄给我看,上面贴着他和每一位造访客人的合照,写满了世界各地的语言。因为外国观光客的到来,在京北小小的山间,似乎正在掀起一股英语学习风潮。



 三村先生的相册 


三村夫妇是移住京北的先驱,已经在此居住了30年,他们开了一间「らふ工房360」,里面展示和贩卖着夫妇二人的职人作品:三村先生的木工家具和工艺品,三村太太的草木染织品,也有搜集而来的日本职人制作的生活道具。又开辟出一个小小的咖啡空间,除了咖啡与茶,三村太太也会亲手制作简单的定食。


三村家的咖啡馆在周五至周日三天营业,其余时间两人埋头于各自的创作中,每周抽一天去京都市内,需要处理都工作和生活事宜都集中在那一天。三村太太拿出她新做好的包给我看,也是用草木染制成的,来到京北之后,她开始利用当地的自然资源,采摘身边的植物为染料,茜草、芒草、艾蒿、菠菜和麒麟草都是经常使用的材料。


 らふ工房360 


「这是太阳吗?」我指着包上一个红色的圆,掩饰不住喷涌而出的生命力。


「不,是月亮哦。」三村太太轻声笑了出来。


「那个作品也是,我经常被人问:『那个是月亮吗?』做的时候完全没有这么想。」三村先生指着墙上一幅作品给我看,那是两人在二十年前的联手之作,三村太太在蓝色的染布上浮出一轮近乎白色的椭圆,三村先生给它加了个木框。



 三村太太的染织作品 


「所以那个是太阳吗?」


「不是啦」,三村先生也笑了起来,「在夜晚的天空上,有什么浮游在上面。」


太阳也好,月亮也罢,宇宙在这对艺术家夫妇的眼里,似乎总有种某种不可说的微妙扭曲。我又多看了几眼那奇妙的浮游物,一种超越时空的穿越感笼罩在早晨的房间里。


「三村先生最近有什么想做的东西吗?」我打算换个话题。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是这样,首先有了材料,然后再想象能够根据它来做出些什么。眼前有一个自然的形态,如何对它最好地加以利用,比起将一切变成直线,更喜欢保持它的原始姿态,比起人的理念和观点,更喜欢保持自然的原貌。不是因为想做什么而去寻找材料,而是有了材料再考虑能用它做什么。」


我在三村先生的工坊里,看到了很多他做的桌椅,无一不保持着原本崎岖的样子,一条长椅像龙钟的老人,一张桌面留着稀疏的裂纹,甚至能清晰数出木头的年轮,那是一种厚重的年龄感,又充满了狂放不羁的野蛮生长。


那间屋子里还挂着一个牌子,上书「无垢」二字,大约是三村先生喜欢的佛语吧,才这么想着,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原来是他的名字。


「无垢……是本名吗?」我吃了一惊。


「大家都会问这个问题」,三村先生露出一幅早就猜到的神情,「不是的啦。」


但也不是什么佛教用语,这个词在木工的世界里有它特殊的意味,有个专用语叫「无垢木」,指的是那些完全不同于合板和集成材,使用一块完整木材切割出来的木头。三村先生讨厌风靡于世间的合成木,索性取「无垢」为名,他追求的并非「纯粹无垢」的精神状态,而是制作家具时「保持原状」的思考方式,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家具不是伪物」。


移住京北之前,三村先生的工作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年轻时的他先后在京都的模型公司和神户的设计公司工作过,那种完全直线式的、加工式的做法终于令他多年之后心生疲惫,在丝毫未考虑退路的情况下辞了职,晃荡了一阵子,去了一间职业训练学校,那间学校科目众多,却唯独看到「木工」二字时才动了念想:「这个没准我能做。」他原本毕业于大阪艺术大学,学过绘画和雕刻,木工不是什么难事。


「移住到京北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哦,只是因为那时候住在普通的公寓里,不能在家里使用机械做木工,所以才想找一个新的住处。最初一直在滋贺县内寻找,偶然地,真的是非常偶然的机会,才来到了这里。」30年前的日本,从城市移住农村几乎是逆流而行,居住条件也绝不优越,三村太太到现在还能清晰回想起:「第一次来,还是在一个大雪天……」


即使是今天,冬天的京北也并不太好过。三村夫妇和Kei交流着前些天气温陡降,水道管被冻住流不出水的情况,这是在山里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今年尤其严重,去年稍微好些,但去年下了好大雪啊。」


30年前因为现实理由来到这里,现在30年过去了,会觉得移住到京北太好了吗?」


「怎么说呢」,三村夫妇交换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神情,「环境上来说是有趣的,从春天到夏天的时间,非常适合居住,是好地方呢。但这样的时间很短,也有像现在这样的时期,也是非常辛苦的。」


在异常艰苦的冬天,山间的动物都在冬眠。每年一月到二月之间,三村家门口也会挂上「冬眠中」的牌子。所谓三村家的冬眠,也不过是不接待客人了,其实两人没有闲着,依然每天早上8点开始工作,忙着准备月底在京都高岛屋举办的「木和布的二人展」。


「看起来很闲,但是其实很忙呢。今年冬眠的时候想好好学习英语呢。」70岁的三村先生走出来送我们离开,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去年三村家一直冬眠到了三月,今年京北的春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三村夫妇在京都高岛屋的「木和布的二人展」

 


在京北的山里,一切都是超现实主义的


Kei说,京北的荞麦面很好吃,此地有荞麦田,也有制面的地下水。这个提议被我严厉拒绝了,在日本居住多时,这是唯一一种我不能体会其中滋味的食物。他领我去逛京北的道之驿,一间除了新鲜蔬菜和新米,也卖珍稀的乌骨鸡土鸡蛋,把青苔当成盆栽来卖的市场,我看到摆放在柜台上的野猪和鹿肉的山椒煮,想起来在通往美山的途中看见一家料理店,写着「鹿肉咖喱」几个字,早早拿定主意:来到了京北,一定要吃鹿肉。



 京北道之驿 


外来者是猎奇的,对于京北的居住者来说,吃鹿肉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是自古吃到今天的。或是做成咖喱,或是做成刺身,或是像炸猪排那样做成鹿排,在当地的餐厅里随时能吃到。若说珍奇,大约是这个季节能吃到野猪火锅,日本人称之为「牡丹锅」,切成薄片摆在盘子里端上来的造型,真似一朵绽放的牡丹花。也有野猪荞麦面和乌冬,或是一碗简单的野猪肉盖饭,但只在12月至3月期间才能吃得到,像日本海的螃蟹一样,日本对于打猎野猪有严格时间限制,只在冬天这短短的几个月解禁。



 鹿肉排和野猪火锅 


在一间可以吃到里山料理的餐厅,店主颇为自豪地写出了「山深、田肥、水甜」的标语,这确实是山居生活令人艳羡之处。除了鹿肉和野猪,也有美山地鸡和土鸡蛋,鲭街道的明名物青花鱼寿司,应季蔬菜制成的沙拉,还有豆腐皮裹上山国纳豆炸成的天妇罗。听说夏天不仅有香鱼吃,还能自己去溪流里钓香鱼呢。



 食材丰富的里山料理餐厅 


夏日里不仅有香鱼,也有青蛙。有个晚上吃完生鸡蛋纳豆拌饭从餐厅走出来,对面农田里一片漆黑,传来蛙鸣阵阵,大合唱一般的热闹喧嚣。


「青蛙算什么,我还经常有在道路中央遇见鹿的经历呢。就在我家门口,远远几个黑影,打了车灯照过去,竟然是鹿群一家出来夜游了。」Kei给我看照片,它们在灯光的反射下目光如炬,恍然有种要升仙的错觉。


「实在是十分超现实主义的场景呢」,我惊叹。


「我有种奇妙的实感,京北的住民全都是超现实主义的存在。」Kei说。


离开京北那天,我从他家门口捡走一个鹿角,美丽而修长的样子。把鹿角当成纪念品这种事,确实也是超现实主义的一环了吧。



京都局部地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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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25 06: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春宵苦短,少女喝酒吧 

 2018-02-25 丁小猫 人物


居酒屋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大家来到这里就会自然地变得平和起来。




 

文|丁小猫

图|丁小猫

插图|yoyo




李白:「伪电气白兰浓缩了人生的虚妄。」


少女:「我觉得是能够将人生彻底变得温蕴的丰润之味。」


李白:「人生是虚妄的。」


少女:「丰满的。」


李白:「人生孤独且空虚,稍纵即逝。人生就是互相掠夺。」


少女:「相互分享。」


李白:「痛苦。」


少女:「欢愉。」


京都的街市里住着有钱任性的酒仙李白,李白先生囤积了大量传说中的幻之酒「伪电气白兰」。京都的街市里住着热情无畏又千杯不醉的黑发少女,黑发少女在深夜持酒前行,遭遇了李白先生,两人一边斗酒,一边探讨着伪电气白兰中的人生滋味。这个故事是森见登美彦在《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说起的,那一天李白被黑发少女喝倒,尚有一段最后的对话。


少女:「我受到缘分的指引,如今能够坐在这里和李白先生共饮,在我看来,也是所有缘分相系而成的结果。」


李白:「马上你就懂了,人与人并未相系,而是孤独的。」


那之后便觉得喝酒非要在京都,对于隐喻于酒精中的虚妄或真实,缘分或孤独,总有向往。那之后在京都喝酒非得是冬夜,是一场大型流感袭击了这个城市当天,黑发少女拯救了李白先生,又裹着厚厚的围巾去见学长,孤独退散,春宵苦短。


于是你有了一个想象中的京都:冬夜,为了甩掉一路尾随的刺骨寒风,你匆匆推开一扇木造拉门。下一个瞬间,屋子里橘黄色的光线渲泄而下,人们高声谈话的声音也像潮水一般涌来,你尚有些拘谨地坐下,隔壁桌的人毫不生疏地朝你打着招呼,你听出他们的声音里已有醉意。老板送上来一条热毛巾和二三小菜,你要了一壶温热的清酒,窗外也许此时开始飘起小雪,那家店里也许暖炉正旺,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也许老板担心你冷,又递过来一条毛毯,几杯酒之后,你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聊得热络,再晚些时候下一桌的客人推门进来,就换成微醺的你笑着说:「晚上好呀!」


在冬夜的京都居酒屋,以上是一个正在发生的场景,比想象更加真实。


 

「季节料理门」:如果不是夫妇,这个年纪还能这样喝一杯,真是令人羡慕呢


新年后不久,去京都大学(以下简称京大)找苏小姐。两人约酒局由来已久,却迟迟未成行,终于在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时候被带去百万遍附近一家名叫「门」的季节料理店。我站在门口等她,不禁哑然失笑,第一次看见料理店做出了旅馆的行事作风,把预约客人的名字端正地写在门口黑板上。又转头看见招牌上仅有的两句宣传语:「好吃的菜,好喝的酒」,难免有些肃然起敬,我向来易被这样的京都做派所打动,简单直白中藏着骄傲矜持,于感情于文字都是恰到好处。




听苏小姐说,京大的教授和学生都是这间店的常客,她便总是来。刚一坐下,她就指着店里那个忙碌的年轻女孩对我说:「是在店里打工的京大后辈,上次来见过她。」苏小姐在京都生活久了,对人也生出体恤之情,观察她忙过了一阵,才招呼过来点单。


苏小姐爱这家店,因为酒多,据说超过50种,多有京都罕见的酒。我们从她推荐的「英勋」开始,一款产自伏见的清酒,必然是要温热了喝的,只觉得味道淡丽优雅,并不强调存在感,也是京都该有的风格。后来看过这家酒藏的采访,尽管它连续十年在日本酒大赛中拿到金赏,社长还是直言是「一款没什么特色的酒」:相比那种喝第一杯的时候感叹「真是美味啊」,喝第二杯的时候却感觉「已经足够了」的酒,让人抱怨着「这酒没什么特色啊」,却不知不觉中喝完了整瓶的酒,才是真正的好酒不是吗?只有不妨碍料理的酒,才是优雅的酒。又说:「酒不是主角,即便不喝酒人也能活得下去,但是不吃饭人就会死哦。」原来酒好喝的关键,是让料理变得更加好吃,也是一种世界观。没准这种不喧宾夺主的酒,对于味道清淡的京都料理来说,正是尽责的最佳配角。


来点儿什么下酒菜呢?必然是要有鱼的,居酒屋里一年四季都有鱼,冬季更加脂肪肥厚。京都没有海,能吃到的好吃的鲜鱼刺身,都是从日本各地的海港直送而来,产地都好好地写在菜单上。毛豆是一定要的,也还能吃到银杏,表皮烤得微焦,直接蘸着盐吃,却是最能验证店家食材是否新鲜的一道菜,毕竟到了这个时候,亦是季节的尾声了。此时的旬物是菜花,只用酱油浅浅煮过,上面放一朵切成花瓣样式的粉色鱼糕,我们都爱极了它,因为是能在酒桌上能吃出的季节感,因为是寒冷的冬天里一个春日的征兆。






「门」不像大众酒场那么热闹,尚有一些京都的仪式感。那天我们的隔壁桌坐着一对大约年过70岁的儒雅老人,长久地坐着,吃得细致,一直用京都话低声交谈着。我俩喝得尽兴,三番五次追加着料理,说话也渐渐热闹起来,他们偶尔侧目,脸上也挂着微笑。起身离开前,路过我们身边,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告了个别:「再见了哟。」我俩便手足无措起来:「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也偷偷猜测:「你说他们是夫妇吗?」


「难说呢。如果是夫妇,这个年纪还能这样喝一杯,真是令人羡慕呢。」


「如果不是夫妇,这个年纪还能这样喝一杯,真是令人羡慕呢。」


那日往后喝下去,是我最爱的「獭祭」。此时就要吃口味重一些的料理:京都人喜欢的鸭肉,烤得外焦里嫩,肉质紧致又有薄薄脂肪;鱼卵要烤得久一些,口感是干的,配着切条多汁的萝卜吃;冬夜必备的关东煮,在火上温热很久了,魔芋和萝卜煮得烂烂的,用来收尾才会感觉幸福……一直喝到晚上10点,店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一桌,老板端上来两杯热茶:「要打烊了哦。」待买过单后,又端过来一个大大的盘子:「要不要吃糖?」拿起一颗来,竟然是不二家的棒棒糖。


后来听说,「门」是附近知恩寺的御用店,总是根据季节变换更换食材:春天有京都洛西产的竹笋,夏天有淡路岛产的鱧鱼,还有用静冈烧津产的脂肪丰厚的青花鱼制成的鲭鱼寿司。最出名的是一道是由相扑力士直传的什锦火锅,秘诀是用13种食材制成的肉圆子,在网上订购,还能送货上门。我总觉得那样会很寂寞,毕竟离开了居酒屋就没有故事了啊。


那天晚上,和苏小姐在京大前的十字路口告别,我走进出町柳车站,抖落满身积雪,收到她发来的消息:「雪越下越大了」。能遇上京都夜晚的雪是运气,因为以一种微醺的眼光来看,它真是下得好似古诗一样,令我莫名想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句话,原来可以真正身临其中。那天是我今年冬天在京都喝的第一场酒,那晚下过雪之后,我和苏小姐就正式成为酒友了。



 


「ますだ」:食物就是食物的样子,生活就是生活的样子,人就是人的样子


多年前也是冬天,和造访京都的友人去过一次「ますだ」,店不太好找,位于狭长窄巷之中,错过好几次,终于掀开红色暖帘推门进去,就被穿着和服的老板娘婉拒了:「非常抱歉,我们只接待预约的客人」。没能看清店内的全貌,只听见人声嘈杂好似另一个世界,念念不忘。


从一开始「ますだ」就是慕名而去的店,倒不是因为它在京都已经开了65年传承到第三代的名气,而是因为我最爱的作家司马辽太郎在京都担任新闻记者时,就成了这家店的常客,即便后来不再住在京都,也每年要光顾好几次,直至去世。一个作家要怎么表达他对一家店的热爱呢?自然是把它写进小说里。于是在《坂本龙马》里,龙马就带着妻子来这家店喝了一杯,吃了店里的名物料理——幕末时代的京都还没有「ますだ」的存在呢,可是谁也拦不住它就这么穿越了时空。


「ますだ」所在的先斗町是我最喜欢的一条京都街道,每年夏夜里都要带着朋友们去好几次,石叠小路因为狭窄而显得拥挤,那种游客式的擦肩接踵,在摇曳的灯笼光线中也变得不令人讨厌。先斗町在江户时代曾是京都著名的五花街之一,如今昔日面影全无,但也有好几次是遭遇到舞妓的。也是在森见登美彦的笔下,黑发少女初入美酒世界,便是闯入先斗町之后,她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色彩缤纷的鸡尾酒,喉咙里发出清脆美妙的声响。




这个冬天终于约上「ますだ」的那天,傍晚走进先斗町的窄巷中,竟是从未见过的漫天飞雪。这一天我才终于看清了店内的模样:称不上宽敞,先到的几个客人围着餐台而坐,台子上依次摆开二十几个花色不同的大碗,一眼瞥过去,全是浓郁的酱油色——这一天人们能在「ますだ」吃到的全部料理也就是这些,500日元至1200日元之间一份,都是以「搭配酒的味道」而制作出来的季节的味道。「ますだ」的料理在京都被称作「おばんざい」,是一种从前传下来的京都家庭料理,简单传统的惯例之外,老板加入了很多寿司和烧物类,又有京都高级割烹的做法。


也在餐台前坐下,年轻的店员提着一个篮子过来让我们挑选,里面装着形状花色不同的酒杯,一些是陶制,一些是瓷制,并无两一式一样的。大约从选杯子这件事上,也能看出人各有异,我那个贪杯的朋友,手快抢下了最大的一个。杯子虽多,酒却只有「贺茂鹤」一种,新的一壶端上来,第一杯永远是穿着和服的老板娘隔着看台替客人满上,这老板娘上了年纪,说话间还总是露出少女一般的笑容。


对于初次光顾的居酒屋,最安全的做法是效仿隔壁桌依样画葫芦。于是点了章鱼魔芋煮、东寺豆腐皮、切成片的京都鸭肉、京野菜的萝卜和茄子,这个季节的万愿寺辣椒实在太好吃了,可以一口气吃三份。又有一种和茄子煮在一起的鱼,老板说名叫「ニシン」,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究竟为何物,隔壁桌于是凑过来说出一个英文名,才知道是我们说的鲱鱼。




「今天有什么特别推荐的菜式吗?」我探头向餐台里问。


「冬至之后,就开始吃海鼠了。我们家是醋泡的,要试一试吗?」老板说着,从眼前碗中捞起一勺给我看。


「海鼠什么的,很难得啊。」隔壁桌的大叔又耐不住寂寞了。


「到底是什么……」我还是一头雾水。


「海中的黄瓜!海中的黄瓜知道吗?」


啊,原来是海参。对于中国人来说也不陌生的食物,偏偏「海鼠」这个名字令它活了过来。在日本,海鼠是从初冬开始的时令旬物,通常切去两端取出肠子,稍稍用醋浸泡,搭配寡淡的清酒为最佳。


大家都点了海鼠来吃,我看着眼前那块写着「桃唇向阳开」的牌匾,突然注意到下方落款处有个小小的「遼」字。


「莫非是司马辽太郎的字?」


「你连这个也知道吗?」老板开心起来,「里间还有一个屏风哟。」


接下来是从另一桌熟客那里听来的:里间的屏风上写着一首即兴的诗,那日司马辽太郎在此设宴待客,将到座诸位的名字全都写进了诗里。作家濑户内寂听、历史学家奈良本辰也、画家秋野不矩和下村良之介、编剧八寻不二和依田义贤、考古学家森浩一、哲学者梅原猛……个个都是大人物。


「其实我们店里不接待不会日语的客人,因为没办法沟通。」兴许是司马辽太郎的功劳,老板变得热情起来,递过来一盘昆布,「这个送你吃吧。」如此做派,是京都的守旧,也是京都的温情:对于「外人」,总是有些顾虑的,但不是高傲,而是担心无法提供最好的服务,如此在觥筹交错之间说着无关痛痒的话,也是至关重要的服务的一环。我又想:区分「外人」的那条界限究竟在哪里呢?也许就是一杯酒的时间吧。


还有一件事情是严厉的:「ますだ」不准拍照。如果恳求一下老板呢?「好吧,你可以拍一张。」再多恳求一次呢?「不行,你已经拍过一张了!」只顾着拍照,是对料理和美酒的不尊重。其实在「ますだ」,料理不是主角,甚至酒也不是,主角兴许是聊天这件事。结伴而来的人互相聊天,餐台外的客人和餐台里的主人互相聊天,说话中隔壁桌和对面桌也加入进来,而那样高声放肆的笑声,我在京都是第一次听到。


又有一桌客人走了,老板娘走出去送,回来昭告天下:「外面下大雪了呢。」众人纷纷「欸」了一声,另外一位刚坐下的客人说:「因为这大雪的缘故,新干线都晚点了。」众人又纷纷「是吗是吗?」接过话来,像是左邻右舍一般熟识。


在这样一间居酒屋里,谁能说初次相遇的人不能立刻成为左邻右舍呢?一对从东京来的夫妇,离开时和老板娘约定樱花时节再相见,而轮到我们离开时,她也要叮咛好几次:「外面下着雪哦,请一定慢点走。」


走到屋前,雪已经停了,一轮圆月挂在町屋上,洒下皎洁的月光。远道而来的朋友大概是被打动了,轻声感叹:「京都多么好呀,食物就是食物的样子,生活就是生活的样子,人就是人的样子。」而这一次让我念念不忘的,却是临走前看到墙上的那句话:爱酒不愧天。



 


「Rocking chair」:火苗在暖炉里跳动着,坐在摇椅上喝一杯,该是怎样的幸福啊

 

偶尔有想喝鸡尾酒的时候,又要符合京都特色的方式,就去找那种专门开在京町家里的。闯进「Rocking chair」的机缘是个偶然,仅仅是看到它在日本点评网站上评分超高,又有人留言说写着「是一个人喝酒也能很自在的地方」。


于是在刚开门的下午5点就去了,京都的酒吧能从这个点开始营业实在是个奇迹。店主坪仓桑后来是这么跟我说的:京町家建筑里有日式坪庭,傍晚时刻能看到庭园最美丽的样子,也有那种想在晚餐前来小酌一杯的客人,这么想着,就提前开店了。


「Rocking chair」开在一栋建筑历史超过90年的京町家里,躲在一堆民家之中,如果不是刻意来寻,几乎不会注意它的存在。走向玄关的小道上,也像是祇园一带的气息,一侧有树影摇曳在白墙上,一侧堆积着劈得整齐的木材。推门进去,唱片机里古典音乐流淌出来,穿着黑色马甲的店员等着接过你脱下的外套,又全然是西洋的世界。




「有什么季节感的鸡尾酒吗?」刚开门不久,已经有人喝开了,我的右边坐着西装男二人组,看上去像是出差的。左边坐着一个年轻女生,不为周遭所动,久久地凝视着眼前一杯快见底的酒发呆。


调酒师指着一个玻璃盘子让我看,时令水果都装在那里面,这个季节除了草莓,还有橘子、石榴和橙子。听说这家店的桃子酒很好,此时却不是季节,只好端上来一杯草莓酒,倒也果香四溢。




天色再黯淡些的时候,坪庭里也亮起灯来,我转头看向另一侧,才意识到房间深处有壁炉正燃烧得旺盛。难怪门口要堆积那么多柴禾。壁炉前摆放着两张木头摇椅,坪庭前也摆着一张,据说是坪仓桑专门从欧洲买来的复古家具,都是职人手工打造的。这壁炉只有在冬天才会燃起,窝在摇椅里喝一杯威士忌读一本侦探小说这样的场景,像是从某部北欧小说中兀地跳出来的桥段,在古都的夜里显得那么迷之意境,令人莫名安心。


今年44岁的坪仓桑告诉我,「Rocking chair」是九年前开业的店。他出生在京都,直至读大学才离开这城市,从前是立志要当老师的,却因为在东京被某位调酒师的魅力吸引,误打误撞进入了鸡尾酒的世界。在东京的酒吧修行了6年,又回到京都最有名的鸡尾酒吧「K6」工作了4年半,到了35岁那年,终于有了一家自己的店。


「那时候,我是真的想拥有一家有暖炉的酒吧。火苗在暖炉里跳动着,坐在摇椅上喝一杯,该是怎样的幸福啊。」是坪仓先生开「Rocking chair」的初衷。




说话间又喝了第二杯,这次要不要水果,不要太甜,要更浓郁。


「要不要试试Espresso Martini?当店原创的。」近来在美国很风靡的咖啡酒,到了京都来,坪仓先生又往里面加入了日本的烘焙茶。


酒端上来,上面甚至飘着两颗咖啡豆。


「看起来是咖啡豆,其实是巧克力哦。」坪仓桑露出一副「就知道你会猜错」的神情。说是一种日本的大众巧克力,各家便利店都能买到,那味道是他童年的记忆。


「能有形状长得如此像咖啡豆的巧克力,也是难得呢。」


「当然啦,我把那些长得像咖啡豆的全部挑出来了!」


眼前这一杯,真是集咖啡、茶和酒精为一体,我突然想起那个喜欢把威士忌兑进咖啡里的马修·斯卡德有句名言:「咖啡让一切变快,波本让一切变慢。」暗自下定决心:下一次再来,定要嘱咐坪仓桑把马天尼换成波本,也算是向最爱的侦探致敬。




和坪仓先生一样,「Rocking chair」的店员每一个都非常爱说话。每个调酒师负责陪一个客人聊天这种事,也是十分有趣的,甚至令人觉得比起调酒,他们的谈话技术还要更加高超。店里熟客也多,前后来了几个人,都是轻车熟路的样子,又走进了一个男人坐下,年轻的调酒师也不询问他要喝什么,就径直开始调起酒来。


「接下来要回家么?」


「接下来和朋友去吃饭。」


原来真有人在晚餐前来喝开胃酒的。


坪仓桑和隔壁桌一位老先生研究起某瓶威士忌的时间,我起身买了单。


「接下来去别的店吗?」


「接下来回大阪啦。」


「那么早吗?」


「大阪太远啦。」


「但是日本很小啊,中国才比较大。」


「也对,如果我今晚在上海喝了酒,现在也没法回北京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我在夜色中走出门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街灯,一片苍茫。刚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小跑出来:「太好了,你还没走!」递过来的是我掉在店里的帽子。这一天的京都又是满月夜了,我带着微醺走在鸭川边,站在四条大桥上,又一次觉得:京都果然不是陌生人的城市啊。


那之后又过了好几天,我才知道自己来到了一家多么有名的店:2015年夏天,坪仓桑在全国鸡尾酒大会上拿下了日本第一,一年后由64个国家参加的世界大会上,他又拿下了部门大赏。所以业界的人,现在说这家「Rocking chair」拥有日本第一的鸡尾酒味道。那杯让坪仓桑拿下世界第一的鸡尾酒名叫「Rise」,此前连续两年他屈居第二,于是取了这个名字来鼓励自己,也想借此推那些停滞不前的酒客一把:喂!不要认输,站起来呀!


鸡尾酒也那么励志,果然是日本人。其实我更想喝喝一年前那杯只让他获得第二名的酒,那酒有个深得我心的名字:欢喜。



 


「神马」:居酒屋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大家来到这里就会自然地变得平和起来


在所有关于京都旅游特辑上,能称得上「京都第一酒场」的,只有这家开在西阵的「神马」,从1936年创业到现在,已经过了80多年,尽管在战时空袭时也曾一度休业过,但还是顺利地传承到了第三代。说它是「京都最古的老铺居酒屋」,也说它是「京都第一想去的名店」,提前半个月打电话去预约,竟也约上了。




像所有仍保留着昭和时代氛围的居酒屋一样,「神马」的店内也是一条长长的J型餐台位,坐定之后,首先递过来的是一条毛毯,如此微小又令人会心一笑的细节,就是京都典型的家庭式服务。据说在昭和时代,这家店在庶民之间是圣地一样的存在,无论是西阵一带的职人,还是在太秦拍电影的演员,都是常来店里豪饮的酒客。一直到昭和中期,它都还是一家只接待男性客人的店,如今虽然女性客人并不比男性更少,但是那种昭和特有的大众酒场氛围,仍然俯首皆是。




在「神马」不必专门要过菜单来看,主打菜名都写好了贴在墙上,举目可见,是最理想的形式。店里以鱼料理最为有名,常有很多罕见鱼类,例如令主人引以为傲的吞拿幼鱼。听闻自从初代店主以「让客人吃到这个季节里这一天最美味的新鲜料理」为开店准则后,至今也未改变做法,店主每天清晨必然前往中央市场亲自进货,挑选当天最新鲜的鱼类,因此每天墙上的菜名都有微妙变化,即便是同样的鱼类,也因为每一条的脂肪含量不同,处理方法各自有异。


夏天的「神马」是吃京野菜的好地方,又以贺茂茄子和万愿寺辣椒为代表,鱧鱼和甲鱼也是一大招牌。前些日子还能吃到河豚,我们在深冬来,吃了非常多白子,比从前在其他店吃到的鳕鱼白子要更大许多,除了经常吃的醋浸的那一种,竟然也有用来烤的做法,一口咬下去,好像在吃猪脑。竹笋煮鲷鱼和白萝卜煮鰤鱼也都是家庭味道,有京都人最爱的鸭肉,亦有京都不太见得到的海胆——味道甘甜,并不逊色于在北海道吃过的那些。此时的名物是从兵库县津居山港打捞上来的松叶蟹,号称日本第一蟹,见隔壁桌吃得津津有味,我们也询问起价格来,得知一只要13000日元,噤下声来。




「神马」每天还会推出一些特别菜式,不贴在墙上,另用一个小黑板写了放在眼前。那日黑板上写着「惠方卷」,才想起是节分了:日本人把立春的前一天叫做节分,神社寺院里到处都要撒豆子,以此驱除鬼怪,普通人在这一天则要吃惠方卷,其实就是紫菜包饭,便利店里到处有卖,关键是要对着当年的最佳方位吃,方可心想事成。


「今年的惠方是?」我茫然地看着友人。


「南南东!我中午刚吃过。」


「喏,就是那边!」老板娘指着门的方向。


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居酒屋吃起了惠方卷,耳边不断传来友人的叮嘱:「不要说话,沉默着吃掉,不要说话,愿望才能实现……」




因是节分,自然要聊起京大后山吉田神社举办的节分祭,每年这天都要举办追鬼式,晚上还有火炉祭,阵势浩大,称得上是京都市内的盛事之一。


「我就是吉田山出身的呢」,听到吉田神社,老板娘眼神一亮,「结婚之后,才嫁到这里来。」早就听说几年前二代目去世之后,「神马」就由三代目酒谷直孝和母亲一起经营着,如此看来,就是眼前这位老妇人了。


500日元一壶的清酒,不知喝到第几壶,生性热情的友人就又跟隔壁桌搭起话来。从广岛来京都旅游的女子二人组,得知她们并没有预约,只是被出租车司机顺路带来,禁不住要感叹「运气真是好呢!」我们畅饮一夜,眼睁睁看着无数人推门而不得入,整晚满座,她俩在关门前匆匆赶来,竟也能误打误撞地捡到两个空位。




和隔壁桌不断干着杯,理所当然又一次喝到老板娘来催:「我们还有10分钟就打烊了哦」。四个人一起搭上了开往出町柳的巴士,友人又要带着女子二人组上吉田山去看火炉祭。


「居酒屋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大家来到这里就会自然地变得平和起来。」这一天就不下雪了,走在街上有种春意盎然的氛围,过了今夜就要立春了,古都最难熬的冬日终于要过去了。



《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 夜は短し歩けよ乙女 (2017)


 导演:  汤浅政明

 编剧:  上田诚 / 森见登美

 类型:  喜剧 / 爱情 / 动画 / 奇幻

 故事简介: 该片根据森见登美同名小说改编,讲述了一个单恋黑发少女的普通学长与少女的奇妙的恋爱之旅。



京都局部地图(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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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4 01:5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希望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和秃头 

 2018-03-04 丁小猫 人物


「这个世界正因为无常才有趣啊。」




 

文|丁小猫

图|丁小猫

插画|yoyo

 



御发神社:秃顶的希望之光


说起京都最有趣的地标,没有比得过岚山那间御发神社的。要说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凭这句:「日本唯一的头发神社」。传说供奉着被称为「日本美发师之祖」的采女亮政之,起初只是美发业界人士在国家考试之前来此祈愿,后来不知道是哪位为掉发苦恼的人士开了先风,竟使它渐渐成为秃顶的希望之光,克服中年危机之一大圣地,别说京都了,在整个日本都是传说一般的存在。


某个周日下午,恰巧在岚山蹓跶,便想着去寻一寻御发神社。这间神社本是不太好找的,要在小巷里七拐八拐之后,又经过民家前挂满橙子的大树,种着萝卜、西兰花和洋葱的菜地,才能绕到一个池塘前——小小一间神社就藏在名叫「小仓池」的池塘后面,走过一次才有感触:果然是心诚者才寻得到的地方。




逛神社的一大乐趣,时而不在于自身的需求,而是观望他人的心愿。御发神社的绘马上画着梳子模样,而上面的文字,果真是写尽了三千烦恼丝。


「不要再继续掠夺我的头发了!」是面对神明的嘶吼。


「至少留下一丁点儿头发吧!」是无助又仍然贼心不死。


「希望儿子将来不要成为秃子啊!」是基本已经放弃自我希望。


「希望日本的头发都能够元气生长!」是对全人类心怀大爱。


……




若要说在这其中能获得优胜的,是常年被挂在显眼位置的那一个。


「希望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和秃头。」几乎可以成为诺贝尔和平奖的领奖词了。秃头才是余生最大的战争,是人到中年的全人类共有之痛,无论国籍。




久而久之,神职人员亦有了商业头脑,开发出一些有趣的护身符来。舍弃了一般神社常见的事业守、爱情守、厄运守之类的传统形式,贩卖的尽是和头发有关的一切:红绿两色的「栉守」,设计成梳子样式的钥匙扣,专供希望拥有靓丽黑发的女性用。梳子和剪刀组成的「福发守」,粉白蓝三种保佑和头发有关的一切,建议放在钱包里。还一种叫「匠守」的,五彩的绳子上挂着一把剪刀,据说在美发师之间最有人气。




御发神社的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发塚」,是常见的石头墓样式。第一次见到时不明所以,直到和神社的工作人员聊过之后,才得知这里有一项特别的仪式:只要在鸟居前的社务所支付300日元,就可以进行这项名叫「御发献纳」的仪式,由神职人员用一把专用的剪刀剪掉你的些许头发,大约5根2厘米左右长度,然后供奉到发塚里,就可以庇护头发健康生长。




「真有人来这里剪头发吗?」我实在很好奇。


「还不少呢。」


「都是秃头的人吗?」


「大多是为头发日渐减少的日本男儿们呢。」神社人员笑笑。


又听说,几年前有电视台来神社取材,据说某个有名的笑星也来此写下了绘马,导致它声名大噪,而这项怪怪的「御发献纳」,也在网上成为了日本秃顶人士病急乱投医的玄术。


那日在神社里也没遇见什么剪下头发的人,倒是有两个穿着和服的妹子站在门前净手,工作人员远远地朝着她们喊:「水很冰哦,不洗也可以。」她俩误撞进来,看了许久才明白这是一个什么地方,终于扔了硬币鞠躬拍手拜了拜,我经过她们身边,听见两人低声交换意见:「来都来了,还是拜一拜吧,得罪了神明变成秃头就不好了。」





电电宫:神明都是电波系


说起电器圣地,日本人的第一反应是东京的秋叶原,但在京都人看来,有一个比秋叶原更加神奇的地方:也是在岚山的渡月桥附近,位于法轮寺境内的电电宫。这里没有免税店,却供奉着电器的神明。


乍一走近,也跟普通的寺院没什么两样,都是经过山门再沿着长长的石梯向上。只是没走两步,就会看见一座叫「电电塔」的,后面雕刻着两个人的肖像,仔细读过介绍才知道竟然是爱迪生和赫兹。在日本的寺院里如此供奉两个外国人还是头一回看见,想必两人的在天之灵更加不知道自己在异国他乡被如此祭拜着。




再向上走,就是电电宫了。这里供奉的倒是日本古来的神明,被尊称为「电电明神」的,原本是雷和闪电的神明,也是阴阳融合的光源之祖。说是从昭和时代全日本开始大规模普及电波放送之后,它们才突然拓宽了业务,掌管起了电子系的全部。




拜访这里的都是什么人呢?


「拜托,请让我的photoshop在数据保存之前不要丢失数据。」


「拜托,不要再让我收到垃圾信息了。」


「拜托,让苹果系统更加进化下去吧。」


……


也不全都是琐碎的愿望,就连日本的电视台、家电制造企业、电力公司、软件开发和各路IT人士都会来这里祈愿,堪称守护业界的一大圣地。


电电宫最有趣的还是它的御守:花1200日元,得到一个8G容量的SD卡。这张卡可以在日本的旧式手机上使用,据说插卡进去之后,会出现一张神秘的待机图像,正是神社的本尊虚空藏菩萨。这里甚至还开发了一种「情报安全符」,用来干嘛?贴在手机和电脑上,也许就能安心修电脑了吧。听神社的工作人员说,近来祈祷电子自动车交通安全的人也不少。




去过几次电电宫,倒不是因为对电子设备有多大执念,单纯是神社境内能够俯视京都市内全貌,晴朗的日子里从比叡山到东山尽收眼底,也是景色绝佳之地。每次都会在社务所门口看见一个电子抽签器,是的,这里连抽签都已经实现了完全电子化,打量良久,始终没弄明白操作方法,只好悻悻而归。


后来又想,在这样的地方,能不能求得一个二次元女友之类的呢?如果可以,倒是宅男福音。




 

爱宕念佛寺:石佛像中的众生相


爱宕念佛寺在嵯峨野的最深处,这一带被称为「奥嵯峨」,秋日里是红叶胜地,平常观光客不太来。沿着爱宕街道往里走,起先还经过住宅地,家家户户都拥有小楼,种植着花花草草,可以想象比生活在市中心更惬意,一户人家不挂门牌,取而代之是爱狗的照片,另一户人家草丛中住着狸猫,狡黠地注视着来往过客。巨大的红色鸟居是这条街上的地标,下面一座茅草房,名叫「平野屋」的,夏天是京都吃香鱼的名店,价格自然也不菲。穿过鸟居就一路往山中去了,初春时节仍能看到在林中的青松上堆满了积雪。




这间创建于奈良时代的古刹,也建造在小山之上。从踏进山门的一刻起,眼前便是布满了山坡的石佛,日本的寺院里常见罗汉像,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在一间小小的寺院里挤满了1200尊的壮观场面,全日本仅此一家。


在爱宕念佛寺里,最大的乐趣便是观石佛。山脚下最密密麻麻的一处,有一张椅子正对着它们,供人坐下来细细观赏。他们形态各异,仿佛不是同一个种族。多数是单人,亦有双人或家族,有一对显然是夫妇,头上顶着积雪。一个拿着长剑,一个抱着猫头鹰,一个戴着帽子,一个挂着佛珠,一个手中捧着一本夏目漱石,另一个仰天长笑着,嘴里被游客塞满了硬币。而最引人侧目的那个,竟然是倒立着的。





待到了山顶上,更加铺天盖地都是。像是训练有素的方阵,姿态却愈发千奇百怪了。一个手里写着「行往坐卧德始」,旁边的一个却高举着网球拍。堂前的一个举着牌子上书「色即是空」,桥边的二位却举着酒壶正高兴地喝着酒。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抱着一朵花,有的索性抱着一口锅……像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转过身去看,又发现后面都写着作者的名字。




这些石佛源于前任住持的一个梦。还是在昭和时代的战争时期,年轻的他也成了征兵中的一个,在某次夜间行军之后,他在睡梦中看见了几千尊被毁坏的佛像,遂与它们约定:「请让我早日回到日本,我一定会修复你们。」回到日本之后,他既是僧人也做佛师,参与了京都寺内的三十三间堂、广隆寺以及东寺的佛像修复工作。


1981年,担任爱宕念佛寺住持的他在修理寺院仁王门之时,突然想起那个战争中的怪梦来,于是面向社会征集:希望大众一起来雕刻佛像,直至寺院里立满500尊石佛为止。


人们真的来到寺院里,用7到10天的时间雕刻一尊佛像,对于从零开始学习雕刻的普通人来说,绝对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前来的人却越来越多,整整持续10年时间,积累了1200尊石佛。这些佛像的石头全都来自枥木县的大谷石,不得不终止雕刻的一个关键原因,是这种石头已经被全部用完了。



「即便不是佛师,只要心怀祈愿的心情,谁都能雕刻佛像。」这是前代住持最初的心情,也是今天能在爱宕念佛寺看到的日常信仰,是每个人心中佛的具象化,也是每个活着的人对死后自我的想象,是众生的生前死后。


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读过,说佛像雕刻不同于其他艺术形式,是作者心怀救赎他人也救赎自己的祈愿而打造的艺术品。在爱宕念佛寺的石佛之前,这种心情尤为明显,从它们身上感受到的不是神秘或虔诚,也调皮也可爱,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些石佛虽然千奇百怪,却无一不露出微笑,沉浸于一种快乐氛围。


每次坐在爱宕念佛寺里,寺内总是空无一人,连工作人员也没了踪影,除了偶尔一两声鸟鸣,长时间被静寂包围着。这些不过二、三十年的石佛,常年被山中风雨侵蚀,已经裹上了一层青苔,依然笑吟吟地望向来客。此时你便会觉得,是看见了众生相,是众生喜乐,活着也许是美好的事情。




 

化野念佛寺:多少无常在其中


临近化野念佛寺时,刚刚是下午三点,有阳光瞬间倾洒而下,鸟群四散乱叫,带着惊慌失措的声调。这样的场面可以说非常应景了,毕竟在千年之前,此地曾是京都规模最大的风葬地之一。


每一个墓地爱好者,都应该来化野念佛寺看看。务必请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在时间的另一端,于脚下是遍地白骨,荒草丛生。「化野」这个词,用平假名写作「あだし」,古语中译作「无常」「徒然」之意。在平安时代的京都,受到佛教影响,有地位有身份的贵族死后纷纷采取火葬的形式,但火葬需要木材,对那些生活尚且没有余裕更加不能建造墓地的平民来说,还是采用传统的风葬更加经济。他们把死者运到这里,也不埋葬,就让尸体置于荒野之中,等待风化。


很长一段时间里,化野处处是死者白骨。直到空海大师来到此地,出于抑制瘟疫的目的建造寺院,埋葬遗骨,堆砌起供奉它们的1000体石佛,又在本堂里安置佛像,才圈出一块死后的容身之地。




如今,化野念佛寺就在爱宕念佛寺的山脚下不远处,入口一条长长的坂道,院内被青苔覆盖,即便冬天也是满目绿意。有小巧可爱的石像,甚至还有一个虫冢,似乎是一个什么蝴蝶协会修建的。





起初和其他寺院也没什么两样,有可爱的狸猫在其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关于狸猫最详细的解读:为人和蔼,脸上始终露出微笑;鼓起的肚子,装着冷静、决断力和大胆;身上挂着信用第一的账本,是处世哲学;草帽能保护自己,避开灾难;眼睛始终直视万事万物,始终留意着周遭变化;酒壶是道德,不为饮食所困扰;钱袋是财运,不为金钱所困扰;尾巴令它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够顺利跨越。




又在本堂前贴着「俗世中自以为是的十戒」,大约是:自认为高却很低的是教养,自认为低却很高的是傲慢;自认为深却很浅的是知识,自认为浅却很深的是欲望;自认为厚却很薄的是人情,自认为薄却很厚的是脸皮;自认为强却很弱的是毅力,自认为弱却很强的是自我;自认为多却很少的是分别,自认为少却很多的是徒劳。非常心灵鸡汤,日本的寺院都擅长输出这个。


要一直行至那处名叫「西院的河原」的地方,才能体会不变的化野。从石墙上开始就堆满了五轮塔,院中更是惊人景象:建寺当初供奉的1000尊石塔,如今已繁衍至超过8000座。院里有一位女人正在燃香,是她告诉我:这些石塔的名字叫「无缘佛」,全都是为那些没有亲人供养的死者灵魂建造的佛像。




如此一想,眼前出现的便是无数的孤魂野鬼一般。难怪人们在总结京都的灵异场所时,总不忘举出化野念佛寺来,说这里漫溢着被丢弃的死者的怨念。不知是不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西院的河原」其实是禁止拍照的,说是很多人偷拍了照片,回家后立即病倒,简直像是都市传说了。




在「西院的河原」里,石碑都在樱花树之下,想必到了春天又是另一种对比。吉田兼好在随笔集《徒然草》中没有提及樱花,倒是有关于「化野之露」一说,以此感叹:「这个世界正因为无常才有趣啊」。


在化野看见的就只有无常。观光客大多不知道此地的典故就闯进来,因为寺院里还有岚山的著名竹林景观,它出现在很多京都的观光海报上,甚至是不少电视广告之中,那一片终年生机勃勃的绿意盎然,和千年来无依无靠的死者同在一个世界观里,多少无常在其中。若是这个时节,你和我一样站在「西院的河原」的石塔之中,且听风声吹拂过墙外一棵高大的古树,就会有一瞬间察觉到:生命来了又去,何必呢?






京都局部地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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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17 11: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散落在京都城内的治愈小物 

 2018-03-18 丁小猫 人物


京都有哪些令人爱不释手的物件?


「一条的『戻り橋』、二条的『生药屋』、三条的『みすや針』、四条的『芝居』、五条的『桥弁庆』、六条的『本愿寺』、七条的『挖白薯』、八条の『挖竹笋』、九条の『葱』、十条的『罗城门』」——说的就是京都从北到南的十条主道上的名物。




 

文|丁小猫

图|丁小猫

插画|yoyo




松荣堂:线香里的京都四季


季节交替之时,最先察觉的是嗅觉的变化。再走过鸭川上的三条大桥,等间隔的人们就早早坐了出来,古都清冽的空气中略有了些阳光的暖意,又有非常细微的植物香气,沿岸那些樱树鼓胀起来的花苞,不加掩饰的生机勃勃。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就想买春天的线香。京都的香铺不少,一直去的是松荣堂,初来乍到时对香道一无所知,偶然去做了次采访,就算是入了门,从此成为忠实顾客。



1705年创业的松荣堂,如今延续到第12代,即便在不缺百年老店的京都,长达300多年的历史,也算是老铺中的老铺了。那一次在采访对象的推荐下,买过一盒京线香的组合,说是经典款。讲究的是取名的艺术,文字中是京都岁时记:「のきば」,日语里写作「軒端」,有「檐前」之意,古来有「軒端之梅」的说法,是在京都春寒料峭之时,开在屋檐前的梅花姿态;「京樱」,应的是樱花季的景,在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和川端康成的《古都》中都有登场的京都的樱花,比别处更加优雅和雍容华贵;「五山」,京都的夏季风物诗五山送火,用了印度迈索尔的白檀为基调,也许是思念故人的沉静味道吧;「京にしき」,写作「京锦」,若是你见过一次岚山的深秋,便会知道流转在千年之间的红叶盛景,果真如锦绣一般;「金阁」,在白檀中掺入了桂皮,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涩味,让人联想起镜湖池中的金阁倒影。



在一盒香里浓缩了京都的文化和历史,是我喜欢松荣堂的原因。后来又零零散散买过一些其他的香,去年夏天钟情于荷花,花道课上学了好几次,知道这花是佛花,有着生与死的隐喻,跑去好几间寺院里观荷,直到夏日衰败,竟也在松荣堂买到一款「荷花」,却是意料之外的浓郁香甜。忍不住又买了很多这个系列送给朋友:「森林」、「煎茶」和「薄荷」,都是纯粹的自然味道,而叫做「咖啡」的那一款,就真的有些微妙了。


爱用的香盘也是在松荣堂买的,靛青色的底色中有烟花绽放。香立是七夕时节的限定贩卖,入道云下绽放着蓝紫两色的朝颜,又有蜻蜓立在上面,完全是动漫里的夏日景象。搭配在一起用,就觉得是一个关于「短暂」和「瞬间」的组合,烟火的转瞬即逝,朝颜的朝开夕谢,以及线香,所谓一炷香的时间,也是宇宙的时间观。


松荣堂又有叫「旬」的系列,四种味道就是日本的四季流转:春天叫「青春」,夏天叫「朱夏」,秋天叫「白秋」,冬天叫「玄冬」。再具体一些,也有根据时令来的,招架不住的总是语言的优美:「花咲月」,阴历三月,此时需要甜蜜的桃花香味;「卯花月」,阴历四月,应该是稍稍长出新芽的樱花味道;「凉暮月」,阴历六月,需要从酷暑中沉静下来生活,便营造出水沫四溅的清凉感;「时雨月」,阴历十月,秋冬之交的阵雨忽降忽止,这个时候是稳静的菊花香。


配合以四季主题的香立,就更加是理想的京都模样了。例如「花咲月」就是以东山为背景的淡粉色的樱花,在春霞之中满开了。「卯花月」是蝴蝶飞舞在阳光下的卯花之中,「凉暮月」则是静静矗立在水边的一只翡翠鸟。「月见月」是被宁静的露草和芒草装点的秋夜,挂着一轮硕大的月亮,中秋这天京都各个寺院神社举办的月见会,就是这样明亮的圆月。「时雨月」是被秋雨润湿的雏菊,「霜降月」则是一株生长在草棚里的牡丹,去年我在奈良山寺里第一次见到了同样的场景,日本人为了防止花朵遭冰雪冻伤,总是在冬日里替它们搭起尖尖的棚子。


如今再去松荣堂,总去产宁坂上的那家,因为就在清水寺脚下的缘故,街道上永远熙熙攘攘。但若是从几米之外就开始闻到香气,便知道是香店快到了,就循着味道向前。这家店有专门的限定商品,是每个季节的「时令之香」,春天里第一次来造访,玄关点着一根「樱之时」,当然也摆出来了樱花的香立。



这时才能买到的限定季节香,有一款叫「春彼岸」,指的是318日到24日之间,以321日的春分为中点,加上前后3天,一共7天时间。在昼夜长短相同的春分之日,太阳是从正西方沉下的,因此佛教里便认为阿弥陀如来的西方极乐净土在这一天可以与人世相通,需要点燃一根香,祭拜祖先,默默祈愿。也还有一种名叫「春阳」的高级线香,颇有春风凛冽之感,好在那些许的苦味。


听说松荣堂有一款叫「堀川」的白檀香,才是最受欢迎的人气商品,以至于很多老铺旅馆和高级料亭都会点一根在玄关里。我曾经去过某家旅馆,因为客人总问起「那是什么味道?」,终于特别写了个公告介绍这香,又文艺地感慨道:「你们在旅途中会被什么样的东西治愈呢?美丽的景色、美味的料理,还是愉快的对话?这些都是令人欢喜的存在呢。那么,你们会被香味治愈吗?我们想:旅行目的地旅馆里的优雅的味道,也是让旅途变得丰富多彩的重要元素呢。」


后来又知道,松荣堂最早是做宗教用香的,几百年来一直是京都和奈良很多寺院的御用香铺。兴福寺的东金堂专用的是「药师香」,药师寺的药师如来之前点着一根「琉璃香」,东寺的线香则是「风信香」,名字来自空海的书法作品《风信帖》……如果某位旅人对清水寺、东大寺、醍醐寺、金阁寺、银阁寺、建仁寺、神护寺这些寺院尚存有嗅觉记忆,那他念念不忘的源头也许就是松荣堂。



日子久了,去寺院里总能准确辨别出松荣堂的味道,写稿时偶尔点一根,在寺院里停留的片段就会浮上心头来,有时候是一尊佛像,有时候是一扇圆窗,有时候是一阵雨,有时候是一缕烟,总有一种置身于山寺之中的感觉,令人非常欢喜,又非常平静。


这时就会想起第一次去松荣堂采访,那个负责宣传的中年男人告诉我,自己本来是个理科生,误打误撞进入香店工作,这里存在着一个他之前从来不知道的世界,「一个完全感性的世界」。


 

鸠居堂:你有多久没写过一张明信片?


有一年,友人收到来自日语老师明信片,祝贺她顺利毕业。那张明信片上有满开的樱花于东京塔之上,颇为符合我心中对于一个四月午后的完美诠释,十分喜欢。在网上苦寻一番,终于找到了鸠居堂,然而因为过了时节,处处售罄,再也没有找到同样的一张。



自此知道了鸠居堂。1663年创业的老铺,355年来一直开在本能寺对面,虽然也卖香,但毕竟不如松荣堂戳中我。每次从Smart吃完鸡蛋三明治出来,总要去鸠居堂转一圈,为的只是满货架的明信片和信纸,因为总随着季节变化的缘故,屡有新鲜收获,连写信的心情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偶然闯入鸠居堂的旅人,兴许会突然想给自己写一张明信片,因为这里几乎能找到所有京都神社寺院和各种祭典的主题,应时应景,能成为美好的旅行回忆。我在三月里又来了一次,记住了银阁寺、桂离宫、月下的龙安寺石庭、雨中的清水寺本堂,也有祇园舞妓、女儿节的雏人形、满开的淡墨樱。



此时专门要看的是应季的花草主题明信片,3月里陈列出来的有山茶花、洋水仙、牡丹、春兰、菜花、蒲公英花、樱草、桃花、紫罗兰、郁金香、含羞草,甚至还有荠菜。晚些时候进入夏天,就更加丰富了:有植物:花水木、山吹、紫阳花、蔷薇、菖蒲、朝颜和向日葵;亦有风物:西瓜、金鱼、花火、风铃、团扇、彩虹、入道云和萤火虫。秋季里的花草是女郎花、紫式部、吾亦红、芒草、彼岸花和红叶,还有果实:石榴、栗子、柿子和银杏,自然也是有一轮中秋明月的。即便到了万物凋零的冬天,也有菊花、报春花、一品红、南天和柚子可以选……货架上每月更新一次陈列,全年加起来竟有超过200种。



这些都是鸠居堂最受欢迎的四季草风物系列,据说是从1978年的一枚山茶花图案开始的。如今依然在花开的季节贩卖着,有红白两款,硕大的山茶花绽放在明信片最上角,剩下来大片留白。「留白」是鸠居堂的明信片哲学,它找来浮世绘出版社的设计师,就是想要借用这种日本传统艺术的「余白之美」。普通的明信片都是正面印画,反面写字,而鸠居堂的留白则是为了让人们把字直接写在图案旁边,因为文字才是一张明信片的主角。



「真想看看全部季节的样式都摆在一起是什么样啊」,经常有顾客这么说,于是鸠居堂干脆出版了一本书:《鸠居堂的明信片花历》。这本书最有意思的是,邀请了生活家吉泽久子来书写明信片范本,例如在水仙的一枚上,如此写道:「不记得是在哪一本书上读到过,美国绘本作家塔莎·杜朵把水仙的球根投掷到庭院里,落到哪里就种在哪里。把这个故事说给外甥听,他也效仿着这么做了,但是在狭小的庭院里做这件事,根球似乎飞进了邻居家的庭园里。令人大笑。你今年也种植水仙了吗?」


如此一来,水仙的故事也能成为回忆了。这是鸠居堂的明信片令我想起的事情:在被手机和电脑挟持了生活的现代,当人们步入社会之后,写字的机会变得越来越少,除了年贺状之外,几乎不会再写信和明信片。看似漫不经心,也许只是说着水仙花的事情,却又非常仪式感地分享着和季节的相遇,是一种多么令人怀念的旧式温情。


鸠居堂也卖各种纸制品,信封也好金袋也好,新年结婚葬礼,不同场合有不同的专用,还有专门封口的贴纸,四叶草的图案最为可爱。笔墨纸砚也都种类齐全,难免会埋怨自己不好好写字。


对了,三月里我再去的那次,惊喜地和东京塔樱花明信片重逢了。又买了一张嵯峨野的落柿舍,是我在岚山一带最喜欢的小小的寂静寺院。并不舍得写了送人,带回家装在玄关的相框里,和浦泽直树的20世纪的少年,还有一年前从奄美带回来的田中一村的画放在一起,非常合拍。



 

三条本家みすや針:一根针里藏着职人技


如果不是专程来寻,根本不会发现「三条本家 みすや針」的存在。我每周经过一次三条通的商店街,从没察觉路口的小巷里藏着全京都地位最高的老铺。它实在是太过隐蔽了:门口立着一家占卜店的招牌,似乎还挺有名气的样子,总有两三个年轻女孩坐在门口等候。要经过占卜店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个门洞,才会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小小的日式庭园,湿漉漉的水钵,山野草疯长,迥异于外面那条游客熙攘的繁华街,仿佛误入异世界一般宁静。石子小道延伸到庭园尽头,一个小小的房间立在一棵大树之下,在三月的午后流动着昏黄的灯光,像是茶室,却是针店。只有在京都才会还留存着这样的店,不卖别的,专注卖针400年。



「みすや針」多有名呢?京都有一首童歌里唱道:「一条的『戻り橋』、二条的『生药屋』、三条的『みすや針』、四条的『芝居』、五条的『桥弁庆』、六条的『本愿寺』、七条的『挖白薯』、八条の『挖竹笋』、九条の『葱』、十条的『罗城门』」——说的是京都从北到南的十条主道上的名物。三条通上的代表正是「みすや針」,这间位于东海道五十三次起点之处的针店,从江户时代就一直开在此地,如今已经传承到第18代,自1651年成为皇室的御用针司之后,便从后西院天皇那里得到了「みすや針」的家号,据说因为制针是秘密技术,需要躲在御帘中进行的缘故。江户时代后期,又有另一首歌唱出了京都的名物:「水、水菜、女、染物、みすや針、豆腐、生麸、鳗鱼、松茸」,可见从当时开始,针已经是有名的京都伴手礼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名店,也不过只有三四坪大小,延续着最初的格局,柜台后面只容得下一个人。那天推门进去,已经有4个顾客站在柜台前,错身都很难。几人并没有在挑选针,正出神地听着坐在柜台后面的老头子讲着新选组的八卦。




「从我们店往东走,大约2分钟的距离,知道是什么地方吗?新选组的『池田屋事件』的发生地。从前听某位历史研究者说过,在池田屋骚动中被新选组追杀的其中一个长州藩志士,在那天逃到了我们到庭院里」,老头顺手往窗外一指,「喏,就是在那里,自杀了。」


「诶?!」众人齐齐转身望向庭园,发出夸张的感叹。


「还有,近藤勇死后,被斩下的首级悬挂的地方,就在旁边哦。」


眼前这个老头实在不像店主,俨然是一副说书人姿态,四人恋恋不舍听完故事,正要离开时,他仍在身后叮咛:「别忘了去池田屋遗迹看看哦!」


人都走光了,我才注意到柜台上摆满了针,按长度粗细分类,装在小小的纸包里,陈列在木箱之中,数量壮观。据说日式用针、洋式用针、刺绣专用等专门用针加起来,种类多达150种,不同于市面上的机器制品,全是由职人一根一根手工制成的。




针分为各种型号,挑花了眼,也不知买哪种好,便说是要送给友人,请老头推荐。「那就6号吧,家庭里比较普遍使用的型号」,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纸包,装着25根针,432日元。



也是听老头说,「みすや針」有个特点:看起来针孔比市面上其他针要小,因为职人花了长时间打磨成正圆形的缘故,针孔实际上更大,穿线也容易许多。而针尖必须要磨出一个不会伤害布料的角度,细微至几乎看不见。制针和煅刀一样,都是铁的刃物艺术,其中的严格苛刻,是要求在肉眼看不见的细微之处也打造至极致。所谓日本职人的细节控,在一根针上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兴许是为了与时俱进,迎合年轻人的审美吧,店里还摆着各种猫狗造型的针,也有女儿节雏人形的限定套装,53240日元,价格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不过最受欢迎的倒是装在桐箱里的家用套装,包括针、线和剪刀在内共有7种产品组合,据说是老板娘自己平时常用的几种,也很小巧,便于携带。



「みすや針」的店铺虽然很小,顾客却总是络绎不绝,大多都是熟门熟路的样子,走进来总是先和老头聊几句,在容不下第6个人的狭窄店铺里,人和人之间突然消失了距离感,短短几分钟就熟络起来。那日我临走的时候,站在庭园里看着店里的热闹,人们围着老头,大约是又说起了什么新的故事。


那样的时刻,心里突然涌起信赖感,在这京都小小的一隅,尚存着交流的乐趣。又觉得职人技这件事,兴许不只是对待物品,也是对待人的态度。这间庭园里的泥土里埋着多少针呢?那日我买好了针,老头是这么教我的——


「使用完之后,一定要把针好好地装进桐箱里,这样便不容易生锈,能够长久地使用下去。用旧了或是折断的针,推荐装进瓶子里,埋在庭园的泥土里。我们家的针是用铁制成的,生锈之后,就让它返还自然吧。」


 

ウサギノネドコ:和风一起生存的蒲公英标本


准确说来,我是在一乘寺的惠文社书店遇到Sola cube的,杂货专区摆放着一个四角形的蒲公英标本。把蒲公英封存起来这个主意实在是有点妙,但价格并不便宜,税后要5000多日元,犹豫多时,再去时终于下定决心要买,却已经断了货。




「之前那个蒲公英标本吗?是ウサギノネドコ的Sola cube系列,或许你可以直接去店里买。」惠文社的小哥给我指了条明路,这才一路奔到了西大路御池去。也是在造访过ウサギノネドコ之后,才知道蒲公英标本不得不卖这么贵的理由:Sola cube是以「植物的造型美」为主题的一个系列,将植物的种子、花朵和果实密封进一个4厘米的树脂立方体中,也要由职人一个一个手工制成,完成一个立方体大约需要1周到10天的时间。而蒲公英又是所有植物中密封起来最难的一种,要知道,一朵蒲公英上大约有超过200根纤细绒毛,在它们就要四散的瞬间密封起来,需要非常精湛的职人技术。




听过了这样的故事,更加坚定要买下一个蒲公英标本,更何况店员还告诉我:「蒲公英的宙语是『和风一起生存』哦!」


「宙语?那是什么?」


Solacube这个词组中的Sola,在日语中有『宇宙』的意思。当人们在观植物的时候,哪怕只是像这样非常小的植物,也能察觉到其中包含着一个宇宙。」


于是有经典款的松果,宙语是「反骨精神」,风船葛是「爱的证据」、鬼胡桃是「共存共荣」,水杉的果实是「穿越时空的再会」,红豆则是「幸福的护身符」……生命体无法被复制,封入植物的大小、颜色和形状各自有差异,各自的宇宙观亦有细微差异,每一个标本都是独一无二的。



终于买了那个蒲公英标本,和清水寺的红叶,东京的樱花一起放在书桌上,形成了一个新的宇宙。


其实Solacube系列也有樱花标本,每年会在3月初和3月中旬各上架一次,因为很快售罄的缘故,很多爱好者会守在中午12点准时开抢。樱花标本有四种:日本人眼中的樱花代名词染井吉野,花朵最为丰满的安行寒樱,最早开花的河津樱,以及平安神宫的名物八重樱。在京都自然就想要一朵八重樱,令人感觉留住了古都的花季。


在ウサギノネドコ的店里,更引人注目的其实是各种矿物和动物标本,像是一间小型博物馆。以黄铁矿和紫水晶标本为代表的Sola cube Mineral系列,说是矿物迷的心头好。以微生物为模型镭射雕刻的Sola cube Micro系列,为了准确表现微生物的细节,还找了相关学术研究者监修,几乎就是科学模型了,虫卵、团藻、病毒、放散虫、太阳虫……名字听起来挺恶心的,标本却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透明之美。至于动物标本,头颅挂得满墙都是,最新推出的是海胆的骨骼标本,竟然做成了可爱的蘑菇样子。


最近一次去ウサギノネドコ才知道,两年前商店隔壁又开了家餐厅,其中有一道在京都美食界中盛传的料理:陨石咖喱。以陨石为灵感的咖喱饭,端上来黑乎乎的一盘,像是宇宙黑洞,如假包换的真黑暗料理。商店和餐厅都建在一栋京町屋的一楼,它们的楼上被改造成了民宿,每天限定接待一组客人,能在宇宙的世界里住一晚,兴许也是奇妙的事情。



京都局部地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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