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小猫
图|丁小猫(除署名外)
插图|yoyo
夏天第一次去了京北,因为那里住着一位友人的友人。听闻这个叫Kei的男生精通几国外语,每年有大半时间在海外周游,但是却定居在京都偏远的山间,像最近越来越多的移住到农村的日本年轻人那样,做着地域振兴的工作。
我难免对Kei有些好奇:一个浪荡于世界的人,为何要长留于深山之中呢?
在日本住了两年,我一次也没听说过「京北」,摊开地图找了半天,才发现它在京都遥远的最北边,极不显眼。没有电车,从京都站搭乘每小时一班的巴士前往,大约需要1小时40分钟,横穿过京都市内的心脏地带,路过洛北的金阁寺仁和寺门前,又依次经过神护寺和高山寺,然后便进入蜿蜒狭窄的山路,路旁偶有潺潺流水,仿佛驶向密不透风的丛林。后来才得知,这一带正是被川端康成写进小说《古都》的地标,虽寥寥数语,也可得知此地林业盛行,是京都市内建筑材料的主要来源。
京北的山
据说京北町内有93%被森林覆盖,栽种的多是日本杉树。初见时我觉得眼前出现了东山魁夷的画作,又在某天偶然翻开一本《京洛四季》,果真找到一幅《青色峡谷》,画的正是京北风景:那是在京都市内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山野风情,介于深绿和淡蓝之间的杉树林有着坚定不移的凛冽姿态,比任何一种植物都更加笔直光滑。
东山魁夷在那幅画下写道:「夏日里的周山街道。从酷暑中解脱出来,北山杉的峡谷一齐演奏着蓝色交响曲。是蓝色和绿色的树林混合交织出的一曲。」
东山魁夷,《青色峡谷》
走过了世界,也把世界带到山里来
那天Kei带我爬上一座无名野山。京都的山并不险峻,爬起来毫无难度,不过一个半小时便可以轻松走一遭。通往山顶的途中有清澈溪流,水流是山的路标,就沿着它一路向上,这过程与其说是登山,不如说是林间散步,轻巧愉悦。只有一件事需要提防:偶尔会有一条小蛇从草丛中窜出,让很久没见过世面的城市人吓了一跳。
溪流的尽头是垂直落下的瀑布,也小巧可爱,说是叫做「泷又之泷」,光听名字就有些好笑。瀑布前立着一块牌子,上书「京都自然200选」,愈发莞尔:「排名前200名这种事情就不用强调了吧?」但它却又是京都市内唯一入选200选的瀑布,又笑:「难道不是写上『京都第一瀑布』比较有卖点吗?」但山里人不争这个,1也好200也好,数字对于古老的山来说毫无意义。像所有的京都景点都需要一个故事来支撑那样,这条瀑布也有个故事,那牌子上说:这是织田信长的侄子「十界因果居士」命名的瀑布,在某场战乱之后,他隐居于山中,日日在瀑布下修行。
泷又之泷
如今,山还是私人的山,不知属于当地哪位财主,谁都可以随意进入。其实山与山之间亦有约定俗成的边境线,兴许是一条河,兴许是树种的差异,所有者才知其中奥妙,外来者也并无兴趣打听。我随着Kei的视线,看到很多用石头雕刻的佛像,或是像凯旋门一样的建筑,都十分崭新,据称是几年前的一项慈善事业。出于礼貌,我并没有吐槽:「这难道不是佛像界的山寨吗?」Kei却有着另一种解读:「不觉得过了100年后,它们也会变成京都古老的存在吗?」愿意将一个事物放置于漫长的时间观中去思考,也是久居于京都这片土地才会渐渐被传染的气质。
也去了距京北30公里之北的美山町,这片古老的茅草屋集落,是真正从100多年前传承下来的日本传统的居住形态。在一个人迹稀少的夏日午后,水田里有着稀疏的绿意,集落里很快会升起炊烟,比任何宣传照中都更加静谧。相比我一年前遭遇的游人如织的白川乡,这份不被打扰的寂静才像是日本的原风景,听说热闹的时候也是有的,春秋的防灾训练放水仪式,冬日里的花火大会,出于一种生活习俗,并不特别讨好观光客。路过一间面包坊,说是用天然素材制作手工面包,门前却挂着「定休中」的牌子,「我每次来到这里,它似乎总是休息的时候居多,渐渐有些羡慕店主了」,Kei说。站在小小的神社前说话的时间,杜鹃花开得到处都是,集落里响起有节奏的鼓声,「这个声音,应该是我的艺术家朋友吧!」我顺着Kei手指的方向看去,在稍稍远离集落的山脚之下,一栋豪华的茅草屋静静地矗立于那里,也就理所当然地浮现起那一句:悠然见南山。
美山集落
四年半之前,Kei和友人一起移住到京北。那之前他在东京的一家杂志社做编辑,更早之前有过许多海外工作经验,英语说得不像是日本人,中文、法文和西班牙文都能说一点。也许是心血来潮,也许是回归生活,来到京北之后,他们一起开了家名叫「里山design」的公司,致力于地域创生事业,Kei主要负责接待海外观光客,在他们那个叫「Discover Another Kyoto」的官网上可以预约行程,吃和住都在其中,多是去山间,偶尔去海边。
来到京北观光的外国人,瀑布和美山都是常被带去的地方,还有一间小小的常照皇寺,也是Kei极为中意的:和京都那些人头攒动的寺院不同,几乎总是包场,能够度过不被打扰的静心时间。午餐有时在一间农家民宿,饭后围着地炉喝一杯茶,毫无目的地聊聊天,也去当地历史悠久的酒窖,了解日本酒的制法。有客人多住一个晚上,次日就开一个小时车去隔壁的福井县,那里有日本海,可以乘船观光,泡泡温泉,然后在海鲜市场上买鱼,带回京北和寿司职人一起制作日本料理。如果还要再多住一天,就会带他们去造访京北的职人,家具、木工、染织或是陶艺,也能自己亲手学做一双筷子。
常照皇寺内 中山庆 摄
「我来到京北时,这里的居住人口是5300人,虽说每年都有人移住在此,但毕竟高龄化严重,每年有更多老人死去,现在大约还剩下5000人左右。」不只是京北,这几乎是我过去造访过的所有农村的共同现状。乐观的是,像Kei这样的年轻人正在发现日本农村的价值所在,他们不是为了逃离城市,也并非出于某种公益精神,而是真正得到了机会:在这样的地方,能开创事业,也能找到生活。
「现在从我家到事务所,开车只要3分钟。要说来到京北后我发生了什么变化,最大的变化应该是工作、生活和趣味渐渐变得一体化了吧!带客人去的那些地方,也是我自己的乐趣,同时它们又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这在东京是不可能实现的,不如说,在东京几乎没有生活感。 」
往前倒数五年,出现在京北的外国观光客还屈指可数,如今每年有超过上千人造访于此。Kei是一个去过世界的人,而现在他发现:可以把世界带到山里来。
常照皇寺山门前 中山庆 摄
山羊男和他的家具工坊
做家具做得累了,田路先生就坐在窗前那张自己做的木头椅子上,长久地眺望着窗外。从那里能看见京北遥远的群山,冬日里收割后的荒芜稻田,不久前,他开始自己学着种水稻了。最重要的是,眼皮下就是他养的两只山羊,此刻正蜷缩在豪华的羊圈内,百无聊赖地放着空。
出生于大阪的田路先生,年轻时在大阪从事古董家具修复工作,九年前移住到京北后,开了这间小小的「山の家具工坊」,以替人订制家具为主,偶尔出山举办各种展览会。
田路先生的工坊是一个木头的世界,栗木的餐桌、桧木的书架、樱木的椅子,朴木做成的各种小物:茶盘啦,饭盒啦,小碟小碗啦……京北盛产的杉木并不适合用来制作家具,因而木材多是从全国各地收集而来,远至北海道。
田路先生的作品
「京北的木材并不适合做家具,为什么还要移住到这里呢?」起初我并不理解田路先生的选择。
「从前我的家具老师住在这附近,我为了跟他学习才来到京北。一年的学习结束后,我也喜欢上了京北,便开始在这里工作。」田路先生第一次来到京北已经是
十年前的事情了,彼时他还是个刚进入三十岁的年轻人。
「喜欢这里的什么?」
「果然还是环境吧,在这样的农村里,也能养山羊。」田路先生再度望向窗外,那两只山羊一动不动。
「为什么是山羊?」
「最初是认识的人买了山羊,去看了看,实在是太可爱了。」
「所以山羊是你的宠物吗?」
「山羊是宠物呢。」表情严肃的田路先生,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作为宠物的山羊,有什么乐趣呢?」我也朝羊圈望去,它们依旧纹丝不动,仿若懒得搭理人类这份无厘头的热情。
田路先生的宠物山羊
「工作疲倦的时候,山羊很治愈呢。」这是田路先生在这一天里第二次露出笑容,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的脸上竟然溢出一丝甜蜜。
田路先生一家住在家具工坊的二楼,从家具到食器,使用的也是他自己的作品。我在他的家具中总能看到蜿蜒的曲线,无论桌椅,不肯以直线出现,总是曲折的。这是田路先生的家具观之一:当双手拂过流线形的天然木材时,会产生比直线更加温柔的触感,这样的手感是非常日本特质的。
除了这份触摸的感觉,田路先生钟情于天然木材的生活,也因为依靠手工打造,并不批量生产,每一张桌椅都是独一无二的,木材各有其性格特征,又都处于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
山里的家具工坊
「并不是做好就完成了,不同的人在使用过程中会不断发生差异性变化,颜色的变化啦、弧度的变化啦、散发出味道啦……这种所谓的变化,在我看来是最好的东西。」所谓居住空间,是使用者和家具本身一同成长,在田路先生那里,家具是有生命的,是活着的。
因此在打造家具的时候,田路先生总是心怀某种变化性,预测着它们经过长久的使用,未来将要变成什么样子。我在他的工坊里看见一张小小的木头沙发,像一个艺术作品,其实是家具模型。
只有一个扶手的沙发模型
「是在开始这份工作大约两年后的事情吧,收到一封邮件,来自山口县的客人。那个人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需要一张给奶奶看电视的沙发,市面上的普通沙发都太柔软了,老人会陷到里面去,站起来时非常吃力。我要给他打造一张高度正合适、而且不那么柔软的沙发,我此前没做过这样的作品,就先试着做了这么一个模型给对方看,他很满意。沙发做好之后,又在上面加上了坐垫。」
「一张老奶奶使用的沙发,制作的时候需要特别注重什么呢?」
「纵深和高度,坐着不会倒下,起身不会很难,要找准在这之中正合适的平衡感。」
我拿着那个可爱的沙发模型,发现它竟然只有一张扶手,是掉到哪里去了吗?不,是田路先生故意的。去掉一边,是在和客人聊过天之后,得知沙发要放置的场所,虽然两边都装上扶手是常规的做法,也并非不可,但他仔细考虑过之后,决定还是去掉,坐下的时候不碍事,站起的时候更方便。
制作筷子的工具也是田路先生自己做的
要了解一件事物,最快的方法是去体验它,去亲手触摸它。两年前,田路先生开始在自己的工坊里推出体验项目,来到这里的人可以跟他学习制作木头小物:一个勺子、一个碟子、一双筷子、一把黄油刀……大约两小时,谁都能做出一双筷子来。
让田路先生滔滔不绝的作品,还有一张摆放在角落里的椅子,是这个世界上一张最简单又平凡无奇的椅子,是他不久前受邀到附近高中的美术部讲课,和京北的高中生们一起制作的。田路先生想让山里的孩子们真正了解自己身处于怎样的环境之中,希望他们在美术部里不只是画画漫画而已,希望他们也能了解自己身边的木材,原本是怎样的形态,有着怎样的气味,能够变成什么东西,要变成理想的形态需要用多少力……「我想让他们知道这样的事情,所以一起做了这张椅子,虽然是很辛劳的体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又一次静静地看着他的山羊。
「田路先生平时不说这么多话的。」离开家具工坊的路上,Kei对我说。
「难道不是因为山羊吗?」我笑了。其实我偷偷看过田路先生的博客,那上面一半写的是家具的事情,一半写的是山羊成长记录。
田路先生开始养山羊,大约是2010年的事情,如今那些羊已经长到7岁,和39岁的田路先生大约处于同样的年龄。有一次,他用红薯和紫色的小花装饰在一堆草上,给山羊做了一个生日蛋糕。有一次,他看着母羊生下小羊,一口口吃掉羊膜,感动得一塌糊涂。如果是在这样的冬天,田路先生的心情就更多是羡慕:山羊在冬天疯狂长毛,食物在身体里发酵生热,因此一点都不畏寒,真羡慕这种度过寒冬的特殊技能啊。
那一刻,我眼前出现了一个被困在地球的宇宙人,带着他的两只电子羊生活在京都山间。在京北可真好啊,宠物可以是山羊。
田路先生打造的豪华羊圈
田中先生,我真的不知道「革新」和「进化」的区别啊
我正吃着午饭,田中先生风风火火地走进屋来,一边取铁壶取装水煮茶,一边问我从哪里来工作情况如何,声音洪亮,像是日本电影里那种最典型的父亲形象,我不由得紧张了一下,结结巴巴说不上话。不久饭也吃完了,走进里屋在地炉前坐下,田中先生坐在正对面,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还没开口,他劈头就问:你先跟我说说「革新」和「进化」的区别?
从2016年开始,田中先生和太太开始在京北经营两间农家民宿,房屋完全是当地的古民家风情,依山而建,屋前有一块地,有几亩田。我们坐的这间叫做「Banja」,名字是原来主人的屋号,年代过于久远,谁也无法追溯它的本意。不远处还有另一间「五右衛門」,因为屋内有一个古老的五右卫门风吕而得名。田中先生的农家民宿大约是这个意思:住进山间古老的家屋里,吃着古老的柴火炉上煮出的料理,围坐在古老的地炉四周喝茶,泡一个需要不断添加木材的热水澡……应季时可以去田里体验农活,收获当季的蔬菜,也能够跟田中太太学做陶艺。
Banja的蔬果
田中先生说话时,不时会迸出几句英语来,这是年轻时漫长的海外漂泊留下的习惯。在海外旅行岁月里,刚开始时总有人询问他:「你是日本人吗?」日子渐渐久了,再没人如此提问,起初他因为差异化的消失而感到开心,后来却疑惑起来:日本人到底是什么呢?这个念头促使田中先生决定暂时回归日本,花2、3年时间体验古老传统的生活形态,充分了解「日本人是什么人」之后,再重返纽约。
彼时的京北,就象当时那个流行节目「漫画日本昔话」中出现的画面的一样:到处是茅草盖的家屋,山间升起炊烟袅袅,人们在门前劈材,从自家田里采摘萝卜,把柴火扔进地炉烧得噼啪作响,吃着自家种的大米和蔬菜。来到这样的京北,起初只是抱着「just experience」想法的田中先生,一住就是23年。
田中家的地炉
很长一段时间里,田中先生在日本农协工作,那是一种按部就班的上班族生活,直至两年前日本政府开始大力推广「农家民泊」的概念,随着相关法律的出台,田中先生也得以参与研修,学习到很多相关知识后,他决定自己经营农家民宿。
「希望在世界中旅行的人们,希望那些一直在旅途中停不下来的人们,能够在这里发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能够找到一种幸福的感觉。」不愧是在世界中旅行过的田中先生,还是有些浪漫主义的。
「所谓幸福的感觉,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当然是家族,孩子,my wife。以家族为中心的全部的人际关系,是快乐的、幸福的、健康的。在政治上的我们的生活没有压力,在经济上,既不是城市里那种为了赚钱而24小时不停工作的生活,也不是无视金钱完全自给自足的原始人生活。我果然还是追求更洒脱的生活,偶尔也去高级餐厅,也去看电影和在live house听音乐,偶尔也带上家族一起去旅游——某种程度上这不是大家都向往的生活吗?我一直在尝试这种能够按照自己的步调来的丰裕而悠闲的生活空间,能够自由安排工作和休闲时间,也能够抚养孩子长大,不是可以有这样的生活吗?」正是因为籍由农家民宿探索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样态,才有了田中先生在一见面就劈头问我的那个问题:这样的生活方式,究竟是「进化」还是「革新」?
Banja的聊天空间
我终于没能回答田中先生的问题,但是坐在Banja的厨房里吃午餐的时间里,我的心里浮现起一些模糊的情绪,那是一种非常久违而遥远的家庭感。时间就在这个时候慢下来,变成一个安详的片段:田中太太生起炉子,在上面架一口漆黑的大锅,等待油热起来,要做炸串给我们吃——那个炉子需要不断调节火候,用团扇或是一个竹筒,像是出现在日剧《阿信》里的场景。我们一边吃着,她又不断地将新炸好的一盘端上来:这个是南瓜,那个是青椒,有洋葱和香菇,还有猪肉和虾,吃点儿米饭吧,是自家种的大米。一个在厨房里忙碌着迟迟不坐上餐桌的母亲,好像丧失在年少时代的一个片段,让离家飘荡在外十多年后的我,忍不住湿了眼眶。
田中太太在制作农家料理
我没告诉田中先生我的泪点,毕竟他希望旅人在这里体验到的是没有负担的快乐。后来我们走去对面那间屋子看五右卫门风吕,一种非常古老的日本人才懂得的快乐:现代的风吕都是先装满热水,人再泡进去,水温越来越凉;五右卫门风吕则因为底下烧着柴火,水温越来越热,人像煮在火锅中,能够热进骨头里。
「这栋屋子是整栋出租的,想想这个场景:此时你正在泡着澡,外面有朋友经过时问一句:『How about?热吗?再加一点柴火可以吗?』『可以哟!』,你这么回答。于是外面的人帮你添加起柴禾来,你们说着一些闲话,如此这样的交流,就是日本从前的生活方式,在窗户外面有一个烧火的欧吉桑,风吕里有个客人发出『嗯,不错~』的感叹,就像是武士时代的电视剧桥段,日本人都知道。」
田中先生和他引以为豪的五右卫门风吕
我看着那扇窗户,下方确实有一个小小的开口,旁边整齐地摆着火钳、扫帚和劈柴用的斧头。地上散落着两捆柴禾,大约是从附近山上拾来的的树枝,泡一次澡用一捆就足够了。
「这些柴禾也是从附近的樵夫那里买来的吗?」我转头询问田中先生。
「是前任主人留下来的,都是非常久远的东西了,最新的也是30年前的。留了很多,都满满地堆积在上面的芝小屋里,应该还能再用一年没问题。」
「芝小屋?」
「就是用来堆放柴火的小木屋啦……要去看看吗?」
于是这一天,和田中先生最后的一个场景,是几经打滑爬上了小土坡,终于站在一间堆满了枯枝的小屋前。田中先生走进去视察了一圈,突然笑出声来:「带人来看芝小屋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呢。」
芝小屋
我没有笑,尽管确实是诡异的剧情走向。此时面对满满的柴禾,我的心中只有感动,因为我想起了之前询问田中先生山居生活的好处时,他说给我听的那番话:
「这样的京都的乡下,真的是非常平和的地方。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内心都非常充实。为什么呢?他们中的很多家族几百年来一直住在这里,山也好田也好家屋也好,都是世世代代一直传承下来的,如果把爷爷的山卖了,立即能够得到3亿日元的例子,也是常见的事情。这里的农业不以贩卖为目的,山间小小的农业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需求,famliy and for the friends,it’s gift for.无论是哪家都存着一两年份的大米,我家现在就存着1000公斤,可以用两年以上。地下水能够饮用,柴火能够变成能源。如果附近发生战争,城市中流行起大疾病,京北的人们都能安然度过。这个地域的人们一直拥有这种程度的充裕,因此内心才得以保持平和及安宁。」
三村夫妇今年也进入了冬眠时间
「最近啊,都记不住英语单词。」70岁的三村先生走出来迎接我们,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接着他转头问我:「丁桑,你会说几国语言?」这就是我在那个清晨第一次见到三村先生的景象,话题是从英语学习开始的,他和Kei坐在一张他自己做的木桌前,喝着三村太太刚刚煮好的咖啡,讨论着背诵英语单词的方法,聊起前不久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东南亚农村的某个人,有着非常厉害的英语学习能力。
三村夫妇在自家的咖啡空间里
「为什么突然想要学习英语呢?」我问三村先生。
「近来总有外国人来到工房,我想,如果能和这样的人稍稍交谈一下,应该会很开心,世界会变得更广阔吧。」对世界充满热情的三村先生翻开一本留言薄给我看,上面贴着他和每一位造访客人的合照,写满了世界各地的语言。因为外国观光客的到来,在京北小小的山间,似乎正在掀起一股英语学习风潮。
三村先生的相册
三村夫妇是移住京北的先驱,已经在此居住了30年,他们开了一间「らふ工房360」,里面展示和贩卖着夫妇二人的职人作品:三村先生的木工家具和工艺品,三村太太的草木染织品,也有搜集而来的日本职人制作的生活道具。又开辟出一个小小的咖啡空间,除了咖啡与茶,三村太太也会亲手制作简单的定食。
三村家的咖啡馆在周五至周日三天营业,其余时间两人埋头于各自的创作中,每周抽一天去京都市内,需要处理都工作和生活事宜都集中在那一天。三村太太拿出她新做好的包给我看,也是用草木染制成的,来到京北之后,她开始利用当地的自然资源,采摘身边的植物为染料,茜草、芒草、艾蒿、菠菜和麒麟草都是经常使用的材料。
らふ工房360
「这是太阳吗?」我指着包上一个红色的圆,掩饰不住喷涌而出的生命力。
「不,是月亮哦。」三村太太轻声笑了出来。
「那个作品也是,我经常被人问:『那个是月亮吗?』做的时候完全没有这么想。」三村先生指着墙上一幅作品给我看,那是两人在二十年前的联手之作,三村太太在蓝色的染布上浮出一轮近乎白色的椭圆,三村先生给它加了个木框。
三村太太的染织作品
「所以那个是太阳吗?」
「不是啦」,三村先生也笑了起来,「在夜晚的天空上,有什么浮游在上面。」
太阳也好,月亮也罢,宇宙在这对艺术家夫妇的眼里,似乎总有种某种不可说的微妙扭曲。我又多看了几眼那奇妙的浮游物,一种超越时空的穿越感笼罩在早晨的房间里。
「三村先生最近有什么想做的东西吗?」我打算换个话题。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是这样,首先有了材料,然后再想象能够根据它来做出些什么。眼前有一个自然的形态,如何对它最好地加以利用,比起将一切变成直线,更喜欢保持它的原始姿态,比起人的理念和观点,更喜欢保持自然的原貌。不是因为想做什么而去寻找材料,而是有了材料再考虑能用它做什么。」
我在三村先生的工坊里,看到了很多他做的桌椅,无一不保持着原本崎岖的样子,一条长椅像龙钟的老人,一张桌面留着稀疏的裂纹,甚至能清晰数出木头的年轮,那是一种厚重的年龄感,又充满了狂放不羁的野蛮生长。
那间屋子里还挂着一个牌子,上书「无垢」二字,大约是三村先生喜欢的佛语吧,才这么想着,他递过来一张名片,原来是他的名字。
「无垢……是本名吗?」我吃了一惊。
「大家都会问这个问题」,三村先生露出一幅早就猜到的神情,「不是的啦。」
但也不是什么佛教用语,这个词在木工的世界里有它特殊的意味,有个专用语叫「无垢木」,指的是那些完全不同于合板和集成材,使用一块完整木材切割出来的木头。三村先生讨厌风靡于世间的合成木,索性取「无垢」为名,他追求的并非「纯粹无垢」的精神状态,而是制作家具时「保持原状」的思考方式,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家具不是伪物」。
移住京北之前,三村先生的工作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年轻时的他先后在京都的模型公司和神户的设计公司工作过,那种完全直线式的、加工式的做法终于令他多年之后心生疲惫,在丝毫未考虑退路的情况下辞了职,晃荡了一阵子,去了一间职业训练学校,那间学校科目众多,却唯独看到「木工」二字时才动了念想:「这个没准我能做。」他原本毕业于大阪艺术大学,学过绘画和雕刻,木工不是什么难事。
「移住到京北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哦,只是因为那时候住在普通的公寓里,不能在家里使用机械做木工,所以才想找一个新的住处。最初一直在滋贺县内寻找,偶然地,真的是非常偶然的机会,才来到了这里。」30年前的日本,从城市移住农村几乎是逆流而行,居住条件也绝不优越,三村太太到现在还能清晰回想起:「第一次来,还是在一个大雪天……」
即使是今天,冬天的京北也并不太好过。三村夫妇和Kei交流着前些天气温陡降,水道管被冻住流不出水的情况,这是在山里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今年尤其严重,去年稍微好些,但去年下了好大雪啊。」
「30年前因为现实理由来到这里,现在30年过去了,会觉得移住到京北太好了吗?」
「怎么说呢」,三村夫妇交换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神情,「环境上来说是有趣的,从春天到夏天的时间,非常适合居住,是好地方呢。但这样的时间很短,也有像现在这样的时期,也是非常辛苦的。」
在异常艰苦的冬天,山间的动物都在冬眠。每年一月到二月之间,三村家门口也会挂上「冬眠中」的牌子。所谓三村家的冬眠,也不过是不接待客人了,其实两人没有闲着,依然每天早上8点开始工作,忙着准备月底在京都高岛屋举办的「木和布的二人展」。
「看起来很闲,但是其实很忙呢。今年冬眠的时候想好好学习英语呢。」70岁的三村先生走出来送我们离开,开口说了最后一句话。去年三村家一直冬眠到了三月,今年京北的春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三村夫妇在京都高岛屋的「木和布的二人展」
在京北的山里,一切都是超现实主义的
据Kei说,京北的荞麦面很好吃,此地有荞麦田,也有制面的地下水。这个提议被我严厉拒绝了,在日本居住多时,这是唯一一种我不能体会其中滋味的食物。他领我去逛京北的道之驿,一间除了新鲜蔬菜和新米,也卖珍稀的乌骨鸡土鸡蛋,把青苔当成盆栽来卖的市场,我看到摆放在柜台上的野猪和鹿肉的山椒煮,想起来在通往美山的途中看见一家料理店,写着「鹿肉咖喱」几个字,早早拿定主意:来到了京北,一定要吃鹿肉。
京北道之驿
外来者是猎奇的,对于京北的居住者来说,吃鹿肉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是自古吃到今天的。或是做成咖喱,或是做成刺身,或是像炸猪排那样做成鹿排,在当地的餐厅里随时能吃到。若说珍奇,大约是这个季节能吃到野猪火锅,日本人称之为「牡丹锅」,切成薄片摆在盘子里端上来的造型,真似一朵绽放的牡丹花。也有野猪荞麦面和乌冬,或是一碗简单的野猪肉盖饭,但只在12月至3月期间才能吃得到,像日本海的螃蟹一样,日本对于打猎野猪有严格时间限制,只在冬天这短短的几个月解禁。
鹿肉排和野猪火锅
在一间可以吃到里山料理的餐厅,店主颇为自豪地写出了「山深、田肥、水甜」的标语,这确实是山居生活令人艳羡之处。除了鹿肉和野猪,也有美山地鸡和土鸡蛋,鲭街道的明名物青花鱼寿司,应季蔬菜制成的沙拉,还有豆腐皮裹上山国纳豆炸成的天妇罗。听说夏天不仅有香鱼吃,还能自己去溪流里钓香鱼呢。
食材丰富的里山料理餐厅
夏日里不仅有香鱼,也有青蛙。有个晚上吃完生鸡蛋纳豆拌饭从餐厅走出来,对面农田里一片漆黑,传来蛙鸣阵阵,大合唱一般的热闹喧嚣。
「青蛙算什么,我还经常有在道路中央遇见鹿的经历呢。就在我家门口,远远几个黑影,打了车灯照过去,竟然是鹿群一家出来夜游了。」Kei给我看照片,它们在灯光的反射下目光如炬,恍然有种要升仙的错觉。
「实在是十分超现实主义的场景呢」,我惊叹。
「我有种奇妙的实感,京北的住民全都是超现实主义的存在。」Kei说。
离开京北那天,我从他家门口捡走一个鹿角,美丽而修长的样子。把鹿角当成纪念品这种事,确实也是超现实主义的一环了吧。
京都局部地图(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