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他告诉犹太人，这个国家不是久居之地

源济

云也退：他告诉犹太人，这个国家不是久居之地 

原创 2017-10-22 云也退 大家

格拉纳达（Granada），西班牙

加泰罗尼亚正在闹独立。我认识的一个犹太学讲师几天前告诉我，他每次遇到西班牙人，总是憋不住要说句话：“你们当年不赶走犹太人，现在也不至于如此。”

这话是九百年前的事了。那会儿伊斯兰世界在鼎盛时期，伊比利亚半岛都被穆斯林所统治，直到1085年，托莱多重新被天主教势力拿下，开启了天主教收复失地运动。从公元9世纪后期到11世纪，西班牙生活着众多犹太人，而随着伊斯兰势力逐渐被赶出半岛，犹太人的好时候也结束了，他们重又成了前路漫漫、无所依归的流浪者。

在西班牙定居的时候，犹太人同样没有自己的土地，但是许多犹太学者一直认为，那时的穆斯林与犹太人之间和睦共存，起码度过了两个世纪的太平日子。那个西班牙，对于犹太人而言是近乎乌托邦一般的所在，只要摩尔人存在，犹太人就能享有无限的思想自由，在仁慈的统治者的庇护下，他们很快就显示出知识方面的优势，他们擅长哲学，见识广阔，思维开明，也愿意勤勤恳恳地做一些对社区有益的工作。照例，犹太人能够尽情发挥商业方面的天才，整个半岛的贸易线都在犹太人的控制之下。

奸诈、精明、唯利是图的名头总是落到他们头上。但是，如果能够得到开放充分的“向上流动”的机会，他们就可以去从事科学和艺术，而不是只能涌入经商这一条路。事实上，犹太人之成为臭名远扬的高利贷者，是在西班牙被天主教化后才开始的现象，天主教徒迫害他们，强迫他们要么改宗，要么离开这块大陆，还用宗教裁判法庭的柴堆对付他们。

西班牙犹太人里出过两个伟大人物，一个是哲学家、诗人耶胡达·哈列维，他于1075年生于托莱多，活跃年代是12世纪上半叶。另一个就是史上最重要的犹太哲学家迈蒙尼德，1135年生在当时西班牙的另一个文化重镇科尔多瓦，他将犹太教从对上帝的拘谨信仰中解放出来，阐发出一种拥有普世价值的、富于自然神论精神的教义，闪耀着纯正的道德光彩。

迈蒙尼德雕像，位于西班牙科尔多瓦城

保护犹太教的任务，在过去的一千多年间一直是由犹太拉比来承担的，由此形成了口传律法“塔木德”和所谓的拉比神学，犹太人自己的偏见与他人对犹太人的偏见都反映在这种神学之中，迈蒙尼德将这些偏见所造就的错误一一分析并厘清，将塔木德打磨一新。

这些知识方面的工作都得在一个宽容的时代才能完成，一旦迫害来临，犹太人重又感觉到了外在与内在的歧视和敌意，他们就又无法理性地理解自己的经文了。

迈蒙尼德一生不断向东漂泊，最终于1204年在埃及逝世，他死后，西班牙的宽容时代也进入了尾声，犹太人一批批离开伊比利亚半岛，犹太教也重新回归为一种偏封闭、偏自我保护的宗教，继而又兴起了犹太神秘主义的卡巴拉。这种教义视普世为敌，而到了民主时代又会被一些人拿来标榜自己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卓越——麦当娜就号称自己是卡巴拉信徒。

不过，对历史的阐释往往是出于有用于当下的考虑。中世纪西班牙的“和谐”，有可能是一个制造出来的传说——19世纪希伯来文化复兴，欧洲有知识的犹太学者开始谈论犹太人是否真的必须建立一个国家，其中一些人就说，看，早在11世纪的西班牙，犹太人、穆斯林以及基督徒就曾有过一段和睦共处的黄金时代，既然如此，今天的我们可以做得比古人更加完美，我们可以安于自己所住的地方，去追求并享有平等的公民权。

这些学者自己一时过得不错，并没有寄人篱下的不安感，不过，他们还希望给自己所处的基督教世界施加一些压力，让他们知道，穆斯林在西班牙曾经做得这么好，你们德意志的新教各邦又怎能落后呢？你们应该更加积极地把我们接纳为德国人的一分子嘛！

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就算“和谐”属实，也可以从一个相反的角度去解读：三个一神教人群可以共存，并不代表他们之间就有多少共识。三大宗教都是自命不凡的，认为自己水平最高，掌握着唯一的真理，社交也是在本教内部进行，共处可能只是一种暂时的“动态平衡”，穆斯林和基督徒的人数比犹太人多得多，敌意早晚会积聚到爆发的时刻。

当20世纪初，犹太复国主义成为一种正式的政治思潮，“复国”变成一种明确的政治主张，这种理解就变得非常有市场了。持这种看法的犹太人都以清醒的现实主义者自居，把11世纪的西班牙描述成一个比旧约圣经里法老统治的埃及还要黑暗的地方。他们说，穆斯林和基督徒从那时起就反犹，我们决不能对他们怀有幻想，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建立自己的民族国家，才是唯一的出路。

1066年12月30日，在格拉纳达，一伙穆斯林冲进了当地的犹太教堂，杀死了一位在柏柏尔国王手下担任重臣的犹太人约瑟夫，还屠杀了城内的一千多个犹太家庭。这起事件自然可以用来印证犹太人在西班牙所受的待遇。然而，西班牙并非一个统一的国家，在半岛上不同的地区，以及北非的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等地，比较宽容的穆斯林和不宽容的穆斯林交替做主人。例如迈蒙尼德就生在一个宽容的时代，但后来，当来自摩洛哥的一群狂热分子占领了他的家乡，他就不得不携家远走，最后跨过海峡来到摩洛哥的名城菲兹，发现那里相对宽松，才重新安下家来。

耶胡达·哈列维雕像

耶胡达·哈列维的生平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哈列维的诗的确是在西班牙写成的，但是，他用了一生的时间得出了一个结论：此地不可久留，犹太人必须离开西班牙，圣地才是他们的归宿。

哈列维看出，共存只是一时的事，或早或晚，“异教徒”将会翻脸相向。犹太人一定要走，在当时是如此，在现在也如此，满足于共存的现状的犹太人，将来必然会追悔莫及，噩运轮不到他们头上，也要由其子孙来承担。

一般来讲，以犹太人的无根性，一个地方如果连他们都能容下，那么它也就能容纳其他少数人群，这便意味着这个地方有着最宽的认同度，而驱逐犹太人则总是一个信号，表示这里要闭关自守、搞宗教或种族的纯化了。如果没有自己的家国，那么，犹太人肯定希望住在那些愿意以最大的认同之心对待“非我族类”的国家，动不动就要闹分裂、闹族群对立的地方，他们也久居不了。

所以，在一帮个人野心膨胀的政治家的撺掇下，加泰罗尼亚人不愿承认自己是“西班牙人”的一分子，不肯跟巴斯克人继续做睦邻，这样的局面将让那里的犹太人十分忧虑。西班牙内战后的四十年里，佛朗哥法西斯政权在全国推行的宗教政策是比较高压的，犹太人普遍被勒令改信天主教，很多不服从者被杀害，其情形与中世纪的迫害如出一辙。而佛朗哥死后，他的后代成立了基金会，继续推行种族纯化政策，一直到21世纪初，当年的死难者才慢慢被恢复名誉。现在，这个积弱的民主国家又起了分裂的闹剧，尽管不是冲着犹太人来的，但是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度沦为替罪羔羊，就如其在当年伊斯兰和天主教之争中所扮演的那个角色呢？

【注】本文原标题《西班牙的分裂危机与犹太人的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