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纽约城，什么都可能发生。
五月中旬的曼哈顿，春天已经落幕，夏天迟迟不来。26岁的美国退伍军人理查德驾着一辆本田雅阁在七大道42街突然掉头，朝着时代广场的方向冲去。监控录像里，这辆褐红色的车发了疯似地掠过三个街区，掠过无数张受惊的脸。在45街，它踉跄一下跃上了人行横道，它没有减速，一个、两个、五个、八个……二十三个人在不到5秒的时间里像保龄球瓶一样被轮番撞倒。
18岁的密歇根州女孩艾丽莎因此丧了命。她宝蓝色的大眼睛，像她的青春一样，永远留在了facebook的相册里。
与此同时，几十米之外的百老汇大街1540号大楼被封锁了，消防员正在营救几个被困在电梯里四个小时的可怜虫。他们是四个女人五个男人，是两个黑人六个白人和一个亚洲人，也是九个普普通通坐地铁通勤的上班族。
我，就是那个亚洲人。
头三个小时，在那个狭小又齐整的空间里，我们像五子棋一样守候在自己的格子上，安安静静、满满当当。
空气时松时紧，是充满节奏的哀鸣。挨着电梯按钮的黑人姐姐开说了句俏皮话，我们几乎是充满感激地大笑起来，好像只是暂时挤在一辆郊游的小巴士上，随时可以打开门跳下来走到无边的天地中去。我想念天空、草地、灿烂的阳光，想念一切门和窗户，甚至想念上班时候离开座位上厕所的自由。
可有那么几分钟，也许只有几十秒，谁也没说话。我把头靠到电梯壁上，不锈钢的冰冷沿着发丝传来，瞬间淹没了整个头皮。我的右手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背对着我佝偻着，头和胳膊都紧紧贴着电梯壁，用对抗的力量勉强地撑起了上半身。
我注视着他孱弱的背，意识到了此时此景的荒谬：在一个文明世界的写字楼里，我们平日里志得意满又心不在焉，在电梯里呶一下嘴角表达对陌生人克制的善意，而这一刻，我们像是堕入了异度空间，工作、度假、老板、薪水、职业规划统统消失了。我们什么都规划不了，跟千万年前狩猎的祖先一样，我们匍伏在巨大的未知面前，只想好好活着。
沉默难熬，但对话同样教人孤单。
物业的工作人员通过电梯上的小扩音器通报着救援进度，一些听不懂的电梯术语在我脑子里划过，没留下一点痕迹，仿佛石子掉入深潭一样被迅速吞没。我没有气力去问，也不想因此消耗稀薄的氧气和他人的耐心，只能通过电梯里此起彼伏的评论来猜测情形是好是坏。
他们用母语彼此宽慰、相互逗乐，他们笑了，我也跟着笑。他们质疑物业的工作效率，我也义愤填膺。他们表达着自己，一个个性格鲜明——右手的右手是一个西装革履的黑人大哥，他捧着本纸质书看，偶尔抬起头讲几个恐怖又搞笑的段子，是个冷幽默大王；我的前面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侧面有点像小布什总统，他出了很多主意，看上去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右前方的三位是同一家公司的同事，聊着孩子和晨会的工作安排。
独独是我，在异乡的困境里，丧失了准确表达自己的可能，进入了困境中的另一个困境。
我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一个寡言的亚裔女子。
经历了两轮电梯故障检修失败之后，物业经理依旧不慌不忙，提出要再找人来修第三轮，我们忍无可忍，要求他立刻打911求助。
不多时，传说中的911消防员从天而降。一阵细微的声响后，一个男中音在头顶上方的天花板隐隐传来：Hey guys, how are you doing, this is NYFD. (嘿，你们好吗？我们是纽约消防局。) 这声音无疑是天籁。我们像是等候多时的开水，不等他说完就沸腾起来：哇哦，这也太美剧了！
“接下来我们准备把你们头上这块板打开，请让开右后方的角落，防止被砸到。”那个声音耐心地补充道。
消防员来了，看来得救只是时间问题，一种在游乐园排队坐过山车的氛围瞬间笼罩了大家——兴奋、刺激、又有安全感，是那种恰到好处的冒险。接着，伴随着刺耳却让人心安的敲敲打打声，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松弛下来。离早上进电梯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
天花板不是完全封闭的，一只胳膊从夹缝中往下伸过来，在电梯的墙壁上摸索着。胳膊的底色是白的，但因为日晒或其它原因变得暗红，手腕上绑着厚厚的黑色布带。这条胳膊的主人用另一只手握着手电筒，在乳白的天花板上投下幽蓝色的圆点。我赶紧举起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那真是不同寻常的画面。
像是推开一扇窗户，天花板很快从一侧向里打开了，灰尘和黑色的石子滑落下来。我探着头往“窗户”外面望去，深处漆黑一片，唯有手电筒的那束蓝光在眼前亮着，仿佛在飞船里窥到了宇宙深处。没多久，一架不锈钢的梯子被慢慢送下来，外星访客要降临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右边那个老爷爷原地满血复活，这时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梯子并一直扶着，目送着那个男中音和红胳膊的主人爬下来。
一个中年版本的超人出现了。
他看起来不到五十岁，深蓝色的T恤下是一米九多的壮硕身材，鼻梁高挺，黑色的短发微微卷着。落定后，他仰头朝着入口看了一眼，接着喘口气朝向我们，用一副在大街上偶遇时打招呼的轻松口吻问道：嘿，你们好啊，感觉如何？
我们像是目睹了一场好莱坞大片的拍摄，面对明星演员的主动招呼，全都不好意思又颇感幸运地笑了起来——我们很好呀！出于职业习惯，我一直举着手机拍着，他一眼瞄到了，用手指着我严厉地说，No camera! （不准拍摄！）吓得我赶紧收了起来。
“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第一件事就要打911，”对着我们这群倒霉的市民，他谆谆教导，我们频频点头。“物业会尽可能地避免打911，因为我们一来，整个大楼都要被封。”答案揭晓了，这场脚本拙劣的电影里，物业无疑是邪恶的一方，他们宁愿让我们在里面继续煎熬，也不愿封了大楼影响自己的业绩。
我们这台电梯一时半会没法动弹，所以目前唯一的出路是爬出头顶的出口，爬到另一个平行的电梯里，再乘着那个运行良好的电梯去往一楼。
超人正是从另一个电梯而来，他和同伴们凿开那个电梯的天花板，在两个电梯中间搭上了一层木板，再顺着木板爬来营救我们——这也将是我们的逃生之路。
我们得一个个顺着梯子爬上天花板。男士们不约而同显露出了绅士风度，要求女士优先。性情开朗的黑姐姐身先士卒，在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助下套上了橘色的防护服，衣服上挂着绳索，连接着那头神秘却坚实的所在。
很快地，她消失在出口。第二个人，第三个，终于到我了。
我把风衣和背包都托付给后面的人，沐浴着众人殷切的目光，顿时心中升起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套上衣服登上梯子，我抬头一看，上面还有一个全副武装的消防员蹲在出口处。
我抬腿就要往上爬，头上那个顶着安全帽的大叔连忙制止我：停！先把眼镜摘了！
这是在开玩笑吗？900度的我眼镜摘了连亲妈都不认识，何况这条凶险难测的逃亡之路。我忙里忙慌地解释了几句，大叔沉稳地一点头，我得到了往上爬的权利。
对于一米七的我来说，到达电梯顶也就三四步的距离，一边爬着，耳边还传来来自脚下和头顶的鼓励声：你做得很好，一步一步来，一步一步来。头探出电梯后，来不及欣赏周边绳索交错的奇异空间，我在大叔的指令下两手着地，跪着爬到了那块传说中的木板上。
此刻我百感交集，乡愁就是这块窄窄的木板，我在这头，花花世界在那头。
尽管知道木板搭在两个电梯之间，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我还是心如止水、一丝不苟地把木板爬完了。现在想想应该是反应迟钝这个优点救了我，让我看起来处乱不惊。
那短短的几秒钟，我埋着头躲开上方的管道，感受着板上的沙土摩擦我的手，一寸一寸往前蠕动。我想到无数经历地震、火灾或者其它超出日常生活经验的事件的人们，想必他们同此刻的我一样感到恍惚、迷惑以及不可挣脱，想必他们比我更加无助、绝望以及听天由命。但又有那么一瞬间，另一个我暗暗得意：嘻嘻，好特别的经历，出去以后又有一件可以吹牛逼的事啦。
另一个电梯顶近在咫尺，我照着指示从板上撤下来，慢慢挪到里面的梯子顶端。一步一步地，我顺着梯子爬下来落定。一个巧克力色的高大消防员站在梯子底下，他就是安全绳那端神秘又安心的存在，正是他一直用绳子缠着身体稳稳地拽着我们。
一个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从另一个电梯过来，仿佛是某个无聊的理科生在玩数据结构中的栈排列。
时近中午，空气逐渐闷热起来。消防员身上的传呼机滋滋作响，不时有警笛声和街道的喧嚣声传来。“你们应该庆幸能待在这，”巧克力说。似乎不远处的街道发生了一起意外，也许有写字楼在这突如其来的正午骄阳里起了火。
城市如此庞大，每个角落都有事件在发生。有人跳楼、有人落水，有人在拐角处遇到了车祸，另一个人则撞上了一把藏在衣角的枪。这几千万的芸芸众生，像哈德逊河水那样奔腾的欢笑和泪水，我们正在出生，也正在死亡。
电梯门重新打开了，我们踉踉跄跄地走出去，物业的人在守候，一个一个在名单上核对我们的姓名。我缺水、手机没电、满身的尘土，无人可以哭诉，也无人可以拥抱。
我走出1540的大门，只见眼前的男男女女都在急速奔走，匆忙地打着电话，空气中响彻着警笛声，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我顺着人流往右边的路口走去，街道被整个封闭了，人群黑压压，连对面《狮子王》的剧院顶上都站了不少人，大家拿着手机、相机对着路上拍着，高声议论着。
一辆褐红色的车撞在马路牙子上，面目全非。
狗仔卡
发表于 2017-10-6 05:5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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