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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人间白与黑”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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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3 06:0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骗子和骗子结了婚 | 人间白与黑 Vol.01 

 2017-10-03 深蓝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临走时,老迅和杨母先后向我抱怨,这个世道骗子太多,孩子以后再结婚,一定要个找知根知底的人。口径倒是出奇得一致。



编者按:

深蓝与虫安,是网易人间深受读者欢迎的两位年轻作者。

一位是出警500余次,经手案件400余起的一线民警;一位是牢里蹲大学本硕七年连读毕业的青年作家。

两人基于截然不同的身份和背景的写作,为我们展现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中的世界;而两人相同的善良、共情与体察,又能让我们从字里行间中获得同样的感动。

恰逢双节,人间编辑部特意连续刊出两位作者的新稿,祝大家节日愉快。


  


2014年春节刚过的一天,派出所报案大厅里乱成一锅粥。双方十多人不断地拉扯叫骂。

“她个婊子就是骗婚!”年轻男士指着站在对面的女孩吼道。

“放屁!你说谁是婊子?要说骗婚,你才是骗婚!”女孩的妈妈毫不示弱地回击,身边的两个亲戚更是跃跃欲试。

双方队伍里的几个人都撸起了袖子。

我和同事见势不妙,赶紧站到两拨人中间。

“哎呀,有话好好说,都是亲戚。”同事唱红脸圆场。

“都住手,别在派出所里给自己惹麻烦!”我唱黑脸警告。

剑拔弩张,如果不是隔着民警,又要打作一团。

 

1


吵架的是两口子。年轻男士叫迅生,两年前,在一次相亲活动中与杨楠相识,迅生英俊潇洒,杨楠青春靓丽,都到了适婚年龄,两人一见钟情,相处不久便见了彼此家长,没过多久就领了结婚证。

两人的婚礼在市里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举行,豪车开路,羡煞不少旁人。可仅仅过去一年多,两人便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

“离婚就离婚,好说好散不行吗?怎么还打起来了?”我把迅生父子请进办公室。

“她个婊子骗婚啊,诈了我们家十几万不说,还动手打人!”

“怎么个骗婚法?”

“结婚之前,她家说杨楠是‘黄花闺女’,连恋爱都没谈过,结婚之前碰都不让我碰一下,结果呢?”说着,迅生甩给我一份病历,我草草翻了一下,只见诊断结果上写着“不孕症”。

“啥意思?说明白点!”

“还怎么说明白?不孕!习惯性流产!这是‘黄花闺女’?”迅生的父亲在一旁嚷嚷起来。

这种事情我们也不好评价,只能处理双方打架的事。

“你们两家人在私底下商量着解决就行了,至于在街上打架吗?嫌知道的人少不是?”同事劝迅生。

“商量?还商量啥?就是离婚啊!当时我那彩礼钱可是他们家以‘黄花闺女’的名义骗去的,现在是不是要退给我?”

迅生说,当年和杨楠订婚时,杨楠的母亲要了迅家十五万七的彩礼钱。其中十万七代表着“十万里挑妻”,图个口彩,另外五万则是因为杨楠是“黄花闺女”,这是“出闺钱”。

“去法院打官司吧,法院说能退就一定能退,说退不了就肯定退不了,打架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回迅生。

迅生却低下头,小声说他已经找律师问过了,律师说这种情况属于“赠予”,离婚退彩礼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你还闹个什么劲?”我有些同情迅生,但法律规定了的事情,不行就是不行。

“忍不下这口气啊,这不是找我当‘接盘侠’吗?”迅生忿忿地说。

 

2


26岁的迅生俨然一副“富二代”的模样:身穿“范思哲”,手持Gucci钱包,腰上扎着LV皮带,脖子上还挂着一根将近一指粗的金链子,座驾是一台40多万的路虎极光,抽着100块一盒的“黄鹤楼1916”。

“一日夫妻百日恩,算了吧,再说你差那十几万吗?”既然双方争执的焦点就在那十五万七的彩礼钱上,律师也说讨回的希望不大,我也只能试图劝说他想开点,放弃算了。

迅生说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据他调查,杨楠婚前至少处过六任男朋友,在武汉读大学期间还“跟”过一个跑物流的“老板”,做过三次人流,已经无法生育。这些事情杨家早就知道,但婚前向他隐瞒了实情。

结婚之后,迅生父母急着抱孙子,不断地催促迅生和杨楠要孩子。但杨楠一直不肯怀孕,三个月前终于怀上了,但没过多久就大出血流了产,杨楠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迅生这才知道妻子婚前的秘密。

“和我结婚之前,她和上一任男朋友也都处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就是因为她生不了孩子,丑事曝光了,人家才甩了她的,所以婚前她碰都不让我碰一下……”迅生还在滔滔不绝。

“行了别再扯别的了,警察对你们那种事不感兴趣。去打官司离婚吧,这个钱法院怎么判就怎么办。”迅生还要接着说,我急忙制止。

“她家就认钱,房子、车子、家电、装修这些都是我们家出的钱,婚宴摆了六十桌,花了十几万,份子钱却全让她妈拿走了。本想给儿子娶个漂亮媳妇,结果却当了‘绿毛龟’,再不把彩礼钱要回来,你说这口气我们怎么忍!”迅生的爸爸在一旁听我劝迅生“算了”,十分不满。

迅生父亲的打扮和儿子差不多。他在武汉开了一家公司,一年有上百万的利润,也算本地的一位“名人”。 此前我们在片区走街串巷,邻里对迅生父亲的一致评价是“酒量好”、“路子多”、“好面子”,但对他的财力却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有钱得很,“从武汉过来都是奔驰和专职司机”,但也有人说他喜欢“装”,其实就是个打工的,没多少钱。

通常来说,对于婚姻中的彩礼问题,各地往往依据风俗习惯来定,而离婚时彩礼是否要退,只能由法院进行判定。法律条款中所规定的离婚退彩礼情况大致只有三种:一是双方未办理结婚登记,二是虽然结婚但双方没有共同生活,三是彩礼造成给付一方生活困难。但迅生和杨楠的情况,似乎跟这三条都不沾边儿,见迅生父子纠缠不休,我只好向他们解释了一下法条。

“照你这么说,我们家这个亏就吃定了?”迅生父亲问。

“你们请个好律师,让律师给你们出出主意吧。”

迅生父亲显然对这样的答案不满,“我把话放这里,如果这个钱她们家不退了,我这边绝对没完,让她们一家人走着瞧!”他恨恨的说道。

“别跟警察这儿抖狠,你家迅生也问过律师了,这个钱要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你爷儿俩又不缺这点钱,何必呢?”

迅生和父亲都默不作声,是无声的拒绝。

 

3


留下同事继续劝说迅生父子,我走出办公室找到杨楠一家,试图核实一下情况,再帮忙协调一下。

杨楠家两个亲戚已在争斗中受了伤,去了医院。杨楠母女坐在报案大厅等亲戚回来,我把二人领进了调解室。

杨楠不想谈,做了好一番工作,杨楠的母亲才勉强同意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对于女儿的这场婚事,杨楠的母亲也满腹怨气。

杨楠父母早年离异,她一直跟随母亲生活,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杨楠母亲没有正式工作,一直四处打工,好在杨楠颇为争气,大学毕业后考进了本市的一家事业单位,端上了“铁饭碗”。长得漂亮,工作稳定,杨楠身边一直不乏各种追求者,其中也有不少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男孩。单凭个人条件,杨楠可以选择的空间很大。

由于之前忙于生计,杨母并不清楚女儿在武汉读书期间的感情经历,三年前,杨楠因无法生育被前男友家退婚后,母亲几经盘问方才得知了实情。对于女儿的所作所为,杨母气的大病一场,住了一个月医院。

但生活还得继续。虽然恨女儿不争气,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就这么“砸在手里”,杨母便寻思着,怎么帮着女儿顺利地把婚结了。

自己离婚后吃了半辈子苦,过够了拮据的生活,杨母自然想让女儿嫁个家世背景和经济条件都好的老公,但又担心如果对方条件太好,婚后得知女儿不孕不育的实情,接受不了女儿的过去,最后难免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谁不想让女儿嫁个好人家享福,说实话,我一开始确实就是看上了他们家务条件(经济条件)不错,这也没啥不能说的吧!”

结婚之前,迅家称已经准备好了160平米的婚房,还承诺婚后就给小两口买辆好车。在外人眼里,迅生的父亲在武汉做生意,开的是奔驰,迅生在烟草公司上班,工作也不错,有车、有房、有生意,这让杨楠的母亲放了一半心。

恋爱时的迅生对杨楠百依百顺,要啥买啥,随叫随到,还说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会照顾杨楠一辈子,这更让杨楠母女彻底放下心来。

“他家‘家务条件’这么好,看上你家女儿什么了?”我忍不住问杨楠的母亲。

“还能看上她啥?长得好看呗!”杨母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你就不担心他家知道了杨楠的身体情况之后变卦?”

“唉,说不担心是假的,我们也是一直在想办法嘛……”

一方面,杨母带着杨楠不停的穿梭于各大医院,看是否能够通过治疗或调养让女儿恢复生育能力,另一方面也告诫女儿,“脑袋聪明一点”,结婚之前千万别让迅生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当时想着女儿一边治疗一边调养,结婚之后缓几年要孩子,估计身体也就养得差不多了。一旦生了孩子,以前的那些破事儿就都过去了。退一万步说,他家‘财大气粗’,之后万一离了婚,女儿也能有点‘保障’嘛……”杨母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女儿是这种情况,为啥还找那借口跟人家要五万块钱?”

“那个……”杨母想了半天,没有想出合理的解释回答我,只好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会这个问题。

“现在事情已经曝光了,你看怎么办?”我继续问杨母。

“还能怎么办?想离婚就离呗,反正我们早就已经做好思想准备了。”杨母讪讪地答。

 

4


既然杨楠母女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提出了迅生父子退彩礼的要求,试着征求一下杨楠母女的意见。

“退钱?门儿都没有!他们家说我们‘骗婚’,他们家就那么清白吗?我们家这要是骗婚,他们家那就是‘诈骗’!”没想到一提钱,杨母的怒气全被激了起来。

我有些诧异,不知杨母口中迅生父子的“诈骗”从何而来。

“他们爷儿俩穿的‘人模狗样’,整得像多有钱似的,结果一结婚就露了馅儿。”

杨母说,结婚后她们母女才慢慢发现,迅生的父亲并不是什么“武汉的老板”,只是武汉一家公司老板的司机,开回家的奔驰也是老板的。

至于迅生,既不是“富二代”,也并非他自己口中所说的“烟草公司正式职工”,他确实在烟草公司工作,但只是一名高中都没毕业的临时工。

“可是迅生身上的穿戴和开的车都在那儿摆着啊?” 

“假的!全是贷款!各种贷款加起来一共一百多万呐!”

迅家用来结婚的160平米“婚房”其实是租来的,迅生身上的“范思哲”、“LV”、“Gucci”和屁股下面的路虎极光都是贷款买来的。迅生一家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康家庭,却把自己演绎成了“豪门”。

“结婚之前你们都没有深入了解一下吗?” 

杨母叹了口气,女儿和迅生从认识到结婚一共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自己当时被迅生一家的外表和说辞迷惑了,另外也是急着把女儿嫁出去,担心夜长梦多,所以没怎么深入了解就答应了婚事。

“不瞒你说,杨楠自己是这种情况,我也是担心时间拖得久了再出变故,所以……”

结婚之后,迅生无法再隐瞒自己的家世,在妻子和丈母娘面前露了馅儿。

得知真相的杨母几乎被气炸了,原想帮女儿“嫁入豪门”,求个衣食无忧,没想到却被迅生一家给忽悠了。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一直想劝女儿和迅生离婚,但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恰在此时,迅生却发现了杨楠的秘密,跑到杨家大闹了一场,并提出了离婚。对于离婚,杨家并无二话,但听迅生说要讨回当初结婚送给杨家的彩礼钱时,双方立刻发生了争执。

“房子是租的、车子是贷的、家里的一应东西都拉着银行的‘饥荒’,女儿白跟了他一年啥也没得到不说,即便离了婚,弄不好还要帮着他们家还贷款!你说我凭什么再把那些钱退回去!”说到这里,杨母气得拍起了桌子。

和女婿话不投机,杨母叫来几个亲戚把迅生赶出了家门。站在楼下,迅生越想越窝火,也喊来了本家亲戚。两方亲戚见面以后没说几句便动上了手,纠缠中,两边亲戚都受了伤。

“定亲的时候,迅生他爸把条件说的那么好,结果闹了半天全是假的,害得我女儿白白成了‘二婚’不说,还落下一‘傻帽儿’的名声!”杨母越说越气。

“你也别说人家,当初你们不也想着忽悠人家来着……”我忍不住呛了杨母一句。

“谁家的女儿谁家疼,无论孩子做过什么,总归是我的孩子,我就是想帮孩子嫁个好人家,这有错吗?”杨母不满地反驳道。

 

5


回到迅生这边,父子二人还在办公室里生闷气。

两人并没有否认杨母的说法,迅生的父亲还说,自己低头弯腰做人一辈子,就想趁儿子娶媳妇的档口驳个“面子”,谁成想上了人家的当。老迅脸上表情复杂。有懊恼、有疑惑、还有愤怒。

作为三十年前第一批辞去公职“下海”的人,老迅在武汉打拼了大半辈子,但事业却并不顺利。跑过销售、开过工厂、倒卖过二手车,虽然赚到过一些钱,但又远称不上发财。

后来,生意破产赔光了本钱,老迅只得在武汉找了一家公司当起了专职司机,一干就是八年。爱面子的老迅从来不肯在老家人面前吐露实情,有时朋友问起他的生意来,也总是含糊其辞地说,“也没干啥,就是瞎忙。”

老迅说的也算是实话,但越是这样,旁人越觉得他有钱,这么说不过是谦虚。加上老迅每次回家都是开着老板的奔驰,人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老迅在武汉发财了。

老迅也乐得给大家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三十年前辞职下海时,身边的朋友同事就质疑过他的选择。如今,当年的同事大多在单位有所成就,老迅更不愿让自己显得混得不好。在省城奋斗了半辈子,虽然没赚到多少钱,但至少在外面闯荡过一番,不能被那些依旧留在老家的亲戚朋友看扁了啊。

独生子迅生是老迅的掌上明珠,也是老迅经济实力在老家人面前的“直接体现”,因此,无论自身经济情况如何,老迅总是尽可能,满足儿子提出的各种要求,努力把迅生“包装”成一个别人眼中的“富二代”。

迅生相亲前,老迅就做足了打算,准备按照当年老板娶儿媳妇的套路也在老家“火一把”,有个别了解老迅底细的朋友劝他“还是实在点好”、“玩大了当心收不了场”。老迅却坚定地认为自己走南闯北见过大场面,可以“摆得平”这事儿。尤其当听说杨楠是单亲家庭时,老迅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孤儿寡母,家里没个出主意的,真就出了啥事儿,还能闹上天不成?”

“你这不是坑人家闺女吗?哪有你这样娶儿媳妇的?”我又忍不住呛了迅生父亲一句。

“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结了婚生了孩子就定下了,还能为了这个跑了不成?”老迅喃喃地说。

我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

 

6


最终,迅生和杨楠两口子在派出所便达成了离婚协议。我和同事本还打算试着说和一下双方,但两人一致回绝了我们的调解,出了派出所便直奔民政局。

对于那十五万七的彩礼钱,杨家答应退给迅家十万块钱,条件是此后迅家的贷款、外债,和杨家再无半点干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两家亲戚也都瞒不住了。

得知真相之后,亲戚们都觉得脸上挂不住,怕事情弄得满城皆知,纷纷表示就这样算了,打架的责任也不再追究了,两边的人都默不作声的离开了派出所。

临走时,老迅和杨母先后向我抱怨,这个世道骗子太多,孩子以后再结婚,一定要个找知根知底的人。口径倒是出奇得一致。

编辑:沈燕妮

 楼主| 发表于 2017-10-4 07: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死囚牢房里的朗读者 | 人间白与黑 Vol.02 

 2017-10-04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那天,犯人们用被子搭建出审判席、公诉席,甚至还有人扮演书记员,再用一顶红色的帽子充当了法庭正中间的国徽,帮死刑犯最后排演一次。


前言

我的狱友中也有几个危险的角色,张奔就是其中的一位。

张奔生于1974年,体态却已经佝偻成了一张弓,虽然外形消瘦,但他干瘪的胸腔里,却好像时刻酝酿着一团团怒火。

我和这位三进宫的暴躁大哥相识在监狱的出监监区,前段日子我们一起吃饭,他在聚会中喝得酩酊大醉,当着众人叫嚣着要通过在菲律宾当海员的朋友买一把真枪防身。说自己那几天倒霉至极,在农村的地下赌场里被抢了几万块钱。

很多人劝我不要和张奔过多来往,但后来,当他对我讲完那个看守所的故事后,我对他的固有印象却产生了极大的转变。

这个故事要从一起抢劫杀人案说起。


往期阅读:人间白与黑 Vol.01


 

1


2002年冬季的某天傍晚,在阜阳市一家餐馆当保安的刘涛突然返乡,约弟弟刘亮在镇上的一家网吧门口见面。

刘涛生于1980年,比弟弟大四岁,在市区打工四年多了,很少返乡。这次突然回来的原因,他只告诉了弟弟一人。

“东西准备好没?”两人见面后,刘涛问弟弟。

刘亮点了点头,身后背着一个白色的电工包。

两人在网吧旁边的餐馆吃了晚饭。刘亮想点一盘回锅肉,刘涛却只要了两盘三鲜炒饭。

“等今晚的事做了,我带你去市里吃大餐。”

晚饭过后,他们进网吧开了一台电脑,先是浏览了一会儿黄色网站,大概十一点左右,两人一同看了一部叫《全职杀手》的影片。

电影看完,已经凌晨一点。两个人这才走出网吧。

陈昌富的家就在网吧对面的街上,一栋带院子的小楼房,四处都被黑暗笼罩。刘涛和刘亮穿过街道,走到了楼房的正门口。

“到时候动手要狠,不能让他发出声音。”刘涛嘱咐弟弟,眼看见刘亮紧抓着电工包的双手正在发抖,他一把夺过包来,将里面两柄短刀取了出来。

兄弟俩翻过栅栏,用事先在网上花300元买的一套锡纸开锁工具,试图打开楼房正门的锁,结果匙孔却被折断的锡纸堵死了。

刘涛看见院子里有个一米八左右的铁质晾衣架,二楼阳台也没有焊栏杆,就和刘亮一起将晾衣架抬到正门口,爬上晾衣架后,再攀上二楼的阳台。

几分钟之后,刘涛打开正门,刘亮也进到了屋内。

 

      

47岁的陈昌富正躺在一楼的主卧,这个五年前丧偶的男人一贯独居,睡眠很浅。唯一的亲人只剩一个在苏州读大学四年级的女儿,对于空大的楼房,他似乎毫无设防。

当陈昌富感觉到屋里进人之后,刘涛已经摸到了他的门口。

陈昌富起身打开房门,刘涛迅速用手捂住了他的嘴。陈昌富推开刘涛之后准备往门外跑,门口的刘亮迎面就朝他冲了过来。

刘亮手中握着的那把塑料短柄的水果刀,是和哥哥刘涛见面前,他在路边一元一件的摊铺上购置的。刀捅进陈昌富的身体,在左肋处扎弯变形,刘涛看见倒在地板上的陈昌富仍在匍匐爬行,便走过去在陈昌富的脖子上又补了两刀。

屋子里安静下来之后,兄弟俩放开手脚,在抽屉里翻找钱物和首饰。他们找到一部翻盖的三星手机,一千四百元现金和一茶叶罐硬币。

可这些钱物远远低于他们的预估,毕竟陈昌富是一个“很有钱”的包工头。

 

2


兄弟俩在凌晨四点回到家。

父亲刘占辉醒来之后,拉亮了屋子里一盏布满蛛网的白炽灯。对于两个儿子在这个时间突然一同到来,他很是忧虑。但胸部以下脊椎神经的断裂,将他限制在了卧室的土床上,只能侧着耳朵去偷听两个儿子在客厅里的窃窃私语。

他预感两个儿子肯定出了事。

四年前,刘占辉在工地遭遇了一场建筑事故,成吨重的砖石压住了他将近的三分之二的身体。

没多久,妻子便带着小儿子刘亮改嫁去了邻镇,大儿子刘涛那时刚满18周岁,辍学去了市里打工。他由此成了一个被遗弃的男人,一个无能的父亲。

兄弟俩走进了卧室,看了他一眼,把屋子里的白炽灯拉灭了。一个小时之后,在稀薄的晨光中,刘占辉醒来,看见自己的轮椅上放了五百块钱。

两天之后,陈昌富被杀的消息传遍集镇。

刘占辉一下就明白,大事不好了,两个儿子肯定犯下了滔天罪行。因为他四年前的事故就发生在陈昌富所承包的工地上,那时候,陈昌富找了人,把事故的“主要责任”认定为刘占辉野蛮施工所致,因此,工地只是出于“人道”给了刘占辉两万块补偿。

 

    

案发第二天,警方就将刘占辉的两个儿子锁定为犯罪嫌疑人,通过侦查,发现兄弟二人已经逃窜去了无锡。

刘涛和刘亮在杀抢陈昌富的一个月前,便预谋好了作案的方法和逃亡的路线。他们原本计划逃去云南,但由于作案所得的钱财远低于他们的预期,两人只好改变了逃亡的路线,准备在无锡停留三天,伺机再抢劫一票。

但他们的计划还没得逞,警察就在无锡新区的春潮花园抓住了他们。经过一整夜的审讯,兄弟两人的口供就全部录完了,他们的犯罪动机明确,案情也并不复杂,审讯完的第二天一早,就被投入了地方看守所关押。

 

3


刘涛被关押在看守所东区的106号房,刘亮则被关押在西区的202号房。106号房的号长便是张奔。

刘涛刚进号房的时候,手脚带着镣铐,张奔一看便知道刘涛的案子必定牵涉人命。

他问刘涛:“你小子犯什么事啦,给你上这么重的镣铐。”

刘涛把案子的始末跟他说了一遍,张奔还没听完,便开口骂他:“你小子太不地道,你弟弟才成年,就被你这么拖下水啦?弄不好你们都得被毙。口供怎么说的?”

刘涛又把录口供如实告诉了张奔,张奔站起身就给了刘涛一巴掌,“你他妈傻啊,出了这事,你当哥哥的自己不知道担下来?”

周围的犯人们也开始议论起来。有人说:新来的,你肯定是难逃一死。也有人说,现在必须翻供,才有可能让你弟弟判轻一点。

刘涛求张奔帮他想想办法。但是要想在庭审时候翻供,前提是他们兄弟两人必须串好供词。

 

      

负责传递的外牢在向张奔索取了一箱方便面之后,将一张写满了字的卫生纸递到了202号房的刘亮手里。

刘涛在“信”里告诉刘亮,在开庭的当天要推翻原来的口供,把陈昌富身上所有的刀伤都推到自己的头上。

但是刘亮并没有接受兄长的好意,他一心想着兄弟二人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很快,他以帮助其他犯人完成劳动任务的方式,凑齐了一箱方便面,换取了给刘涛写一封回信的机会。

两人的信件来来回回,外牢收取的方便面也越积越多。张奔专门告诫外牢,这两个人至少会有一个要当“枪毙鬼”,总发他们的“财”不吉利。

为了尽早结束兄弟二人的争执,大家甚至决定设置一场抓阄。当然,无论如何,刘亮都只能抓到“服从哥哥刘涛的安排”的那一个结果。

可惜的是,东西区串供的事情很快就被巡查的狱警发现了,刘涛因此被“上了门板”(将犯人的四肢固定在木门板上,限定犯人的活动)。

而兄弟两人的串供行为,将会被法院视为加重处罚的依据。

 

4

 

身体上长时间的束缚很容易引发焦躁。在门板上躺了两天之后,刘涛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在监舍里大喊大叫。

“枪毙我吧,不就是死吗?早死早解脱。”

每到这时,号长张奔就会差人给刘涛读报纸。那时候,监舍里囤积了很多法制剪报,被挑选朗读的内容往往是此类:

“死刑问题是刑事法治中一个沉重而敏感的问题,死刑的存废也是全世界一直争议的话题。刑罚的最终目的是教育改造犯罪人,但死刑却剥夺了犯罪人的生命……”

听到这些内容,刘涛便会慢慢镇静下来。这时,张奔就会漫不经心的来上一句:“鬼喊鬼叫什么啊?说不定明天政策一变,你他妈求着被枪毙都没门儿了。”

一周之后,刘涛被解除门板,但号房里读报的习惯却一直延续了下来。

为了增加读报的趣味性,张奔每天指派一个外地犯人用方言读报。

渐渐的,法制报不那么受欢迎了,大家开始阅读题材更丰富的情感类新闻,只有刘涛依旧非常热衷法制剪报,一有时间就在认真研读。 

五个月后,刘涛的案子即将开庭,他拒绝了指定律师的辩护,提出了要自行辩护。大家都觉得不太稳妥,张奔也认为这个决定太过疯狂,自行辩护很容易在法官眼中造成不好的印象,弄不好会被认定为悔罪表现恶劣。

但转念想想,无论是怎样的辩护形式,刘涛的生机都很渺茫。张奔决定帮刘涛好好理一下辩词。

等刘涛写完初稿,张奔还专门找来几个“二进宫”的老改造一同帮忙审稿。最后定稿之后,大家还决定办一个模拟法庭,让刘涛排演一次。

那天,犯人们用被子搭建出审判席、公诉席,甚至还专门安排人扮演书记员,用一顶红色的帽子充当了法庭正中间的国徽。

开审的程序,犯人们轻车熟路,一个个演得有模有样,张奔演审判长。在公诉人举证、质证、发表完公诉意见之后,张奔宣布:“请被告人自行辩护。”

刘涛举着自己辩词稿开始大声朗读: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本人刘涛,系本案被告人,本人自行发表辩护意见:

首先,本案中的被害人陈昌富有过错,本人父亲刘占辉在被害人的工地劳动,遭遇事故之后未获得合理的赔偿。这件事情直接导致本人家庭的破裂,导致本人和弟弟刘亮失去了接受良好教育机会,被迫辍学打工。

其次,毫无疑问,我犯下了一桩残忍的重罪,但是我也同样感觉到了相同罪恶在我身上的施加,那是一种复仇的欲望、一种同类报复的意愿。

最后我想说,在这个人世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影子兄弟’,在这个审判法庭上,就有两个兄弟,命运优待的那个兄弟正在要求对另一个被生活折磨的兄弟实行死刑。

综上三点意见,本人希望法官能够从轻判决,给予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刘涛的辩词基本都是从法制剪报上生搬硬套了一些句子,加上号房里有文化的老改造润色而成。尤其是最后一段,是专门摘自法国辩护律师巴丹戴尔的《为死刑废除而战》,刘涛是想说,人们常常将自己优越的处境归功于自身的努力和教育,却轻易忽视命运本身自带的不公正性。就这么生硬地引用了两句。

辩词读完之后,张奔宣判:“被告刘涛情有可原,当庭释放。并且将被害人的女儿许配你做老婆。结案。”

旁听的犯人们听到之后,嗡嗡地嬉闹了起来,还纷纷邀请张奔来审自己的案子。张奔对于哄闹的人群毫不理会,他走到刘涛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愁眉苦脸的,辩词挺好的。做好最好的准备,最坏的打算。”

 

5


模拟庭审当然没有减轻刘涛的任何忧虑,一周之后市中院的一审结束,刘涛和刘亮领到了印有最坏结果的判决书。

庭审现场,公诉机关出具了被害人的尸检报告,报告指出陈昌富左肋处有六处深创性伤口,均为致命伤;脖颈处有两处8公分左右的开放性伤口,颈动脉破裂。根据报告,公诉机关的意见是:“两人的作案情节极其恶劣,为共同犯罪,无主次分别,均建议判处死刑。”

法庭一审判决刘涛死刑立即执行,刘亮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当刘涛带着死刑判决书回到106监舍,他手脚的镣铐又被管教加了重量。张奔没有对他进行任何劝慰,只是在当天读报的时候,他从法制报上挑选了一段话让一个四川籍犯人用家乡话做了朗读:

“我祈求生命、理解、仁慈、友好以及体谅所有人类的无限慈悲。我祈求我们能用仁慈去征服残酷,能用爱去征服仇恨。”

“我祈求将来,我祈求那么一个时刻,仇恨和残酷不再控制人们的心灵。当通过推理、判断、理解和信念,我们知道了所有生命都值得挽救的时候,怜悯就是人类最高境界的品质。”

这段话读完之后,刘涛苦闷的情绪一下被激愤了,他对着犯人们大声背诵他从剪报上学来的名言名句:“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任何人都不该丧失生存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决定任何人的生死。”

“社会,即使是经过正规的审判,也不能以一个人有罪为借口而处分他的生命。

死刑,是无视人的血肉生命的一种形式……”

(以上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刑辩律师克拉伦斯.丹诺在1924年芝加哥法庭上为两位杀人犯辩护的著名辩词——编者注)

刘涛的声音很大,张奔怕被巡查的看守发现,赶忙把他安抚住了。当天晚上,他嘱咐号房里的记录员,在去管教办公室递交每周情况汇报本的时候,从管教的书架上顺一些佛教类的书籍回来。

第二天,张奔又借着卫生大扫除,将号房里所有的报纸都清理了出去,刘涛保存下来的剪报也一并被他处理了。

 

      

此后,号房里每日读报的习惯改成了每日读书,记录员从办公室顺来的是《西藏生死书》。那天,张奔举着书亲自朗读。

“人们常常忽视死亡或者避讳死亡,如果想摆脱死亡对我们的最大宰制,就要采取截然不同的方式,让我们揭开死亡的神秘,让我们熟悉它,让我们习惯它;让我们随时想到死……”

“很多人都希望死得安详,但如果我们的生活充满暴力,如果我们的心总是被愤怒、执著或恐惧等情绪所控制,我们显然也不可能奢望死得安详。因此,如果我们希望死得好,就必须学习如何活得好:如果我们希望死得安详,就必须在心中和日常生活中培养安详。”

张奔还没有读到兴起之处,犯人们却被内容惹毛了起来。

很多人起哄,对着张奔喊叫:

“你问问这个书的作者,他自己死没死过。”

“刀架在他狗日的脖子上,看他还说不说这些鸟语。”

张奔将书合上,看了看封皮后又将书扔在了铺板上。他对着哄闹的犯人们骂道:

“你们这些家伙的觉悟,能跟这个索甲波仁切比吗?”

坐在他旁边的犯人冲他小声说道:号长,是索甲仁波切。

“不管是仁切还是波切,人家是佛学大师,早已参悟了生死。你们懂个屁啊,谁他妈再给我起哄,明天劳动任务翻倍。进号不足一周的新犯,以后除了背诵行为规范,加背我刚才读到的内容。”

犯人们顿时鸦雀无声,听着张奔继续朗读。

  

6


那天夜里,刘涛来找张奔谈心,他告诉张奔:“奔哥,你为我做的这些我都明白。越是接近死的时候,往往就是人越清醒的时候。我就是有些不甘心,其实早就认命了,接受了。你不需要费心安抚我,我保证不会给你惹事情。”

听刘涛说到这里,张奔打断了他。

“我做这些,并不全是为了安抚你,只言片语哪里那么容易使人信服呢?我做这些,更不是为了这个号房的秩序什么的,我的案子马上要开庭,没几天我就要去劳改了。我做这些,是因为我爸以前的事对我的影响……”

张奔告诉刘涛,80年代的时候,自己的父亲曾因参与了一起团伙盗窃案,在县人民法院的门口进行了公审。当张奔见到被麻绳五花大绑的父亲时,父亲已经被判处了死刑。

押赴刑场那天,母亲带着他去见父亲最后一面。那悲恸哭泣的狼狈场面,令张奔至今都无法忘怀。也正是这样的一场撕裂他家庭的死刑判决,导致了张奔失去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经历了无人引导和纾解的青春叛逆期,最后成了专吃“社会饭”的混混。

从16岁开始,张奔便一直在少管所服刑,先后被判刑三次。每次在看守所遇见可能被判处死刑的犯人,那种天然的怜悯便从他过往的经历中迸发出来。

每次进看守所,张奔都喜欢看法制报,将上面关于死刑论点的内容剪裁下来。几年时间,他背诵的名言名句比刘涛多不少。

刘涛平静了下来,两个人躺在铺板床上背诵他们从法制报上读到的名言名句:

“人们对待罪恶的方式从未改变,那么人们也不要去祈祷罪恶的减少。”

“每当有人犯下一桩残忍的重罪,公众舆论里就会升起一种复仇的欲望、一种同类报复的意愿。”

……

两人在床板上呓语般的背诵被巡夜的看守制止,两个人迅速停止谈话,进入各自平常的睡梦中。

几天之后,张奔的案子开庭,他被判处7年有期徒刑。张奔离开了106号房时,刘涛的二审结果还没有下来,他回到号房收拾个人物品,将一沓法制剪报递给了刘涛,“带着吧,这些东西至少说明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肯谅解你的,这也是一种面对最坏结果的勇气吧。”

浅浅一抱,互道了珍重,106号房的铁门随即重重的关上了……

 

    

那天,张奔对我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叹了口气,说,“刘涛二审的结果已经无从知晓。只能按照惯例推测,祝他一路走好吧。”

故事讲得很自然,可是,这毕竟是从一个多年沉溺赌博和街头殴斗的老混混口中说出来的。如此柔软和悲悯,让我直到今日,都难以忘却。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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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6 12:1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自己惯坏的孩子,要了他的老命 | 人间白与黑 Vol.03 

 2017-10-05 深蓝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以前我爸妈不是这样的,教育我们兄妹几个的时候很是严格,现在带孙子咋给带成这样了?!


往期阅读:

人间白与黑 Vol.01

人间白与黑 Vol.02

 

1


2014年4月的一个下午,派出所辖区内的一个小学报警,称学校的教导主任王慧斌在办公室被学生家长打了。

出警到达现场,学校领导和保安正与一个老头激烈地交涉着。办公室书柜上的玻璃碎了一地,王慧斌不知去向。老头插着腰站在办公室门口,怒气冲冲地要求在场校领导“把王慧斌那个王八蛋交出来。”

老头姓张,73岁,在市机械厂当了半辈子副厂长,虽然退休多年,但周围人依旧习惯喊他“张厂长”。此前,我和这位张厂长之间打过很多次交道,都是因为他的孙子张东东。

彼此都是熟人,所以直入主题,我问现场的双方究竟为了啥事儿。

果然,张厂长说,张东东昨天被王慧斌打了,哭着回家向他告状,他是来找王慧斌替孙子出气。

我问东东挨打的原因,张厂长激动地冲我吼了起来:“还用问么斯(什么)原因?老师打学生就是不对!那个姓王的一直针对东东,我早就想来收拾他了!”

听张厂长这么说,同事有些生气,想上前理论。我了解张厂长的脾气,拍了拍同事,示意他不要冲动。

“王主任人呢?”我问站在一旁的学校领导。

“在二楼语文组躲着呢……”一位学校领导本想悄悄告诉我,但还是被张厂长听到了,他二话不说就要往楼上冲。我急忙上前拦住,让同事在楼下先拖着他说话,然后跟学校领导去找王慧斌。

找到王慧斌时,他脸上、胳膊上带着伤,正躲在语文组办公室里屋。见我来了,他一边迎上前来问“那人走了没得?!”一边眼睛警惕地向我身后扫视。

我忍不住揶揄他:“你这堂堂一米八五的教导主任,怎么被一老头子吓成这样!”

王慧斌苦着脸说:“我哪敢跟他动手啊,这么大年纪了,万一在这儿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工作还要不要了!唉,惹不起就躲呗。”

“今儿为啥事儿闹得这么厉害?你打人家孩子了?”

王慧斌给我讲述事情的经过:昨天三年级二班的一名学生向他告状,说新买的文具盒被同班的张东东抢走了,自己还被打了。王慧斌叫来班主任去教室找东东,东东自己不承认,但班上的同学纷纷作证说看到他抢文具盒并打人。

王慧斌只好和班主任一起,把东东带到办公室,批评了他一顿,让他回去把文具盒还给同学并向同学赔礼道歉。东东在办公室满口答应,但一回到教室便拿着同学文具盒,把它扔到了女厕所的大便池里。

王慧斌十分生气,在班里当众训斥了东东,还用教学用的木头尺子打了他的手,并让他把家长叫来谈话,赔偿同学一个新文具盒。

今天下午,东东果真叫来了爷爷,只是没成想,老头是来找王慧斌“算账”的。张厂长见面就质问王慧斌为什么打东东,话没说两句,便把办公室的凳子抡了起来。王慧斌左躲右闪挨了几下,实在不愿在办公室和学生家长动手打架,急忙跑了出去。好在旁边办公室的老师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拦住了拎着凳子追打的张厂长,并通知了学校领导和保安。

“老头说‘早就想收拾你’,你俩以前是不是有什么梁子?”我想起张厂长在办公室门口的话,抬头询问王慧斌。

“我跟一学生家长能结下什么梁子?还不就是因为他家孩子的事情!”

王慧斌说,东东在学校里比较调皮,时不时会和同学打架,下手还挺黑。他因此“收拾”过东东几次,让张厂长很是不满,几次来学校处理孙子打架的事情时,双方言语上也发生过冲突,估计这次张厂长是“新仇旧恨”,一起来找自己“算账”。

“他家孙子打伤了别人,从来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要是感觉自己孙子吃了亏,那老两口能从学校大门一直骂到教学楼里。”

“今天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征求王慧斌的意见,毕竟他是受害人。

“还能怎么处理?道歉、赔偿、依法处理!教室和我办公室都有监控,从我叫张东东来办公室到他爷爷来打我,录像里都有,不怕他不认!” 

“身上的伤要不要紧?先跟我去医院看看。”我看到王慧斌身上的伤,建议他先去医院看一下。王慧斌点点头,跟着我去了医院。

 

2


带王慧斌验完伤回到学校办公室时,张厂长脸上怒气未消。我问同事谈得怎么样,同事不屑地回了我一句:“跟这老家伙没法谈,他非要学校开除王慧斌,还要赔偿他孙子的医药费。”

开除王慧斌的这个要求着实过分,学校断然拒绝。但学校也退了一步,同意付“医药费”,因为王慧斌确实动手打了东东,学校领导这边也想息事宁人算了。

双方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学校无奈答应,让王慧斌给东东道歉,同时要求张厂长就今天的事情向王慧斌道歉。

随后,张厂长回家拿了昨天带孙子去医院检查的缴费凭据交给学校,一看检查项目和金额,学校领导立马炸了。

“你这也太过分了吧!CT、核磁共振、心电图、肝功、肾功啥的全都查了一个遍,光检查费用就三千多,这不是扯淡吗,木尺子打手用得着去拍脑CT、测肝功肾功吗?这不是讹人吗?!”

“他们说就打了我家东东的手,是不是真的我怎么知道?孩子那么小,万一被打出什么内伤来,现在看不出来,以后落下病根儿怎么办。”张厂长理直气壮。

“你以为老师都是武林高手啊?还打出内伤来!那你再跟我说说,心电图是啥意思?”我问。

“怕孩子心脏吓出毛病来。”

“那血液五项呢?这也用得着查?”

“不放心嘛。”

我直截了当地划掉了五分之四的检查项目,张厂长不满地冲我嚷嚷,扬言要去投诉我。我明确告诉他,不必要的检查项目不能作为索赔依据,告到公安部也是这么个结果,张厂长这才悻悻地住了口。

回头处理王慧斌被打的事情,我和同事打算带张厂长回派出所追究责任,学校领导却劝我“尽量低调处理”。我又问王慧斌的意见,他见学校领导表了态,也没再提“依法处理”,只是不情愿地点点头说,“那就算了吧,毕竟我是学校的老师,别为这事儿再给学校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听王慧斌这么说,我瞪了他一眼。但既然当事人都不再追究,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只好随了他们。

 

2


张东东是张厂长唯一的孙子。

张厂长膝下两儿两女,大儿子和两个女儿生的都是女孩,只有小儿子给他生了这一个孙子。

张厂长想孙子想得着魔。东东出生那天,儿媳在妇产科生孩子的时候,张厂长和老伴居然把家里的佛像、香炉摆到了妇产科走廊里,一边磕头上香,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医院保安上来制止,结果还发生了冲突,差点被保安扭送到派出所。

直到护士出门通知家属“是个男孩儿”,张厂长才长出一口气,继而欣喜若狂,“终于有孙子了,张家的香火可算续下去了!”

小儿子一家在武汉做生意,张东东一直跟张厂长老两口一起生活。平时在家呼风唤雨,有时甚至称得上飞扬跋扈。他经常给爷爷奶奶提各种要求,老两口稍有不从,便跑到屋外一边打滚一边叫骂,直到要求得到满足为止。周围邻居都说,“在他们家,张厂长是孙子,东东才是爷爷”。

张厂长的家紧邻派出所,我们时不时会听到东东骂爷爷奶奶的声音。有次,东东又在楼下叫骂,内容实在难以入耳。一位同事吼了东东两句,不料却引来了张厂长,老头非但没责怪孙子,反而和同事吵了一架。

“我的孙子教成什么样我说了算,用不着你们多管闲事!”张厂长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这也真是有些过分了,哪有孙子站在楼下骂爷爷奶奶的!”每次见到东东在楼下骂人,我都忍不住要感慨几句。

“这孩子长大以后也是个人才,这么小就知道制造‘舆论影响力’,啥事在楼下一闹,周围邻居都听得见,丢他爷爷奶奶的人,搞不好就能如愿。要是在家里闹,搞不好就要挨顿打。”同事笑笑说。

“这孩子年纪这么小,怎么骂起人来这么难听!”

“这还用说嘛,肯定有人教啊,这个年纪的孩子教什么学什么,学什么像什么。”派出所的老同事在一旁回忆,张厂长的老伴年轻时就在本地以“泼辣”出名。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她就曾因为一些琐事,跑到一个小区里,一边踱步一边骂街,从午后一直骂到黄昏,连续几个小时声音嘹亮,且措辞少有重复。从那以后,周围再没有人敢和她发生争执。

 

4


终于,张东东长大了。我们也正式开始和张厂长“打起交道”。

第一次闹到派出所的时候,张东东还在我们辖区的一所幼儿园读学前班,他用一个中号燕尾夹夹伤了同学亮亮的“小鸡鸡”,幼儿园把双方家长叫来协商处理。

见面后,张厂长先是拒绝承认孙子弄伤同伴的行为,又拒绝了亮亮家长提出的“带孩子治病”的要求。

但当听说孙子被受伤后哭闹的亮亮抓伤了胳膊后,张厂长竟然立刻上前,当着对方家长的面,打了人家孩子一巴掌。双方家长随即大打出手,直到民警赶来制止。

张厂长被亮亮爸打了几拳,亮亮奶奶被张厂长老伴骂得犯了心脏病。事后双方都不同意调解,从派出所闹到了法院,针对谁该赔偿谁的问题,扯了一年半的皮。

实在受不了双方隔三岔五就来派出所吵架,我强行把东东爸从武汉叫了回来。本以为老子胡搅蛮缠,儿子应该也是个“扯横皮”(不讲理)的主儿,我还提前准备了“话术”,没想到东东爸居然压根不知道儿子的事情。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一见面,东东爸就一个劲向我道歉,反而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不是给我添麻烦的事儿,我的工作就是处理这些麻烦,你看这个事,你爸也忒冲动了,怎么能动手打人家的孩子……”

我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传来了张东东的叫骂声:“鸡X眼子,老不死的……”

东东爸听出了儿子的声音,一下愣在了那里。

“他骂谁呢?”东东爸问我。

“站你家楼下,你说骂谁呢?”

“小兔崽子!”东东爸爸猛地转身就往外跑,我隔着接警台拦不住他,只能把头伸到一旁的窗户外头喊他“别打孩子……”

不过我的话已经晚了,东东爸爸冲过去一巴掌拍在了儿子屁股上,东东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张口还想骂,却被爸爸拧住了脸蛋子。

“住手!”张厂长的怒喝随即传来,眼见着就从楼上冲了下来,一把抢过了儿子怀中的孙子,站在楼下开始高声训斥儿子。

“唉!”我关上了窗户,坐回到接警台前。


      

东东爸在家待了一个月,总算把幼儿园的事情处理妥当。临走前,他愁眉不展地找到我,想让我帮忙管管他家的事情。

“一边是你爹,一边是你儿子,我一个外人能管你家的事儿?”我哂笑着拒绝他。

“唉,这样吧,以后我们家这边再有啥事儿闹到派出所来,你直接打电话通知我,别由着我老爹瞎搞!”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我答应下来。

 

5


2012年底,派出所维修办公楼,并对楼体和外墙进行了粉刷。民警们看着里外一新的办公楼,心情很是愉悦。

没过几天,我早上下楼到值班室接班,发现所长脸色不对。问同事怎么了,同事指指门外,“出去转一圈看看,你就明白了”。

我走到门外一看,派出所新刷的外墙上满是墨水涂鸦,还有几句骂人的脏话,其中有些字还用的是拼音。

“去调监控看看,把那家伙给我找出来!”所长在值班室里怒吼。

很快,同事就通过监控找到了“幕后黑手”——张东东。

监控录像里,前一天夜里11点多,张东东拎着爷爷平时练书法的家什来到派出所外,一笔一划地在院墙上完成了他的“杰作”。

来到张厂长家,照旧,老两口矢口否认孙子昨晚出去过。我们只好出示了监控视频截图,张厂长看了半天,才很不情愿地承认。

我让张厂长把孙子叫出来,想和孩子聊几句,但老两口一口拒绝。“孩子小不懂事,又没造成多大损失,你们至于和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嘛!”张厂长的老伴抱怨道。

“不是损失大不大的问题,我们至少得知道你孙子为啥干这事儿吧?”

张厂长说什么也不让孙子见我们,没办法,我打电话叫回了东东爸。

听说儿子这次把祸惹到了派出所,东东爸放下生意,急匆匆地赶回来,问清原委后,带着父母和儿子来派出所道了歉。

原来在派出所修楼时,东东看中了施工队工人的手电钻,找工人讨要不得,便把“仇恨”记在了派出所头上,趁晚上画花了派出所的外墙。

东东爸找人给派出所重新粉刷了被涂画的外墙,看到不菲的花销,张厂长老伴很是不满。她不好意思冲民警发作,只是不断地咒骂那个不满足他孙子要求的工人,“手电钻又玩不坏,给孩子看看怎么了?这么抠门,活该一辈子打工!”

“得亏这次是画的派出所,让赔钱她没敢闹我们,要是画了别的地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同事听到张厂长老伴的抱怨,小声对我说。


      

处理完派出所外墙的事情,东东爸又被我请到了办公室。

“以前我爸妈不是这样的,教育我们兄妹几个的时候很是严格,现在带孙子咋给带成这样了?”东东爸也十分苦恼。

“你还是尽量把孩子带走吧,跟着你爹妈这么个搞法,迟早学废了。”办公室里一位和东东爸相熟的民警劝他。

“不是我不想自己养,老两口不愿意啊,他俩盼孙子盼了好多年,我哥姐家的女孩子他俩还不带,就想带孙子。”

“你做做工作吧,俗话说‘隔辈亲隔辈溺’,带出问题来以后还是你两口子承担。”

东东爸不住地点头。

 

6


教导主任王慧斌被张厂长打了之后没多久,东东爸也忍不下去了,他和妻子回到老家,坚决要把儿子转到武汉去上学。

因为这事,婆媳之间、父子之间爆发了严重的冲突,民警为此又出了好几次警。最后,张厂长老两口终于拗不过儿子一家,同意东东去武汉生活。

孙子要走了,张厂长的老伴气不过,就把邪火往教导主任王慧斌身上发,连续半个月,天天去小学大门口堵着门叫骂,吓得王慧斌只好请了年休假出去躲避。

办完转学手续送东东走那天,张厂长老两口足足买了六大包玩具零食,硬是塞进了儿子的车里,并说好以后隔周就要去武汉看一次孙子。

东东走后,我经常在周末的清晨遇到等公交车的张厂长。他衣着光鲜,手里拎着两个鼓鼓的最大号超市购物袋。

“干啥去老张?”我问张厂长。

“去武汉看孙子!”

“不用带这么多东西,武汉超市多得很,到地方再买多省劲。”

“哎,这都是东东以前爱吃爱玩的东西,怕到武汉一下找不到,还是从家里带方便。”


      

之后,有段时间我都没再见到张厂长老两口,我以为他们也搬到武汉常住去了。2014年底,去居委会办事时,居委会干事突然拉住我问:“你记得以前住派出所边上的那个张老头不?”

“哪个张老头?”

“唉,就是张厂长!”

“记得啊,好长时间没见他老两口了,怎么了?”

“老头快完了,住院呢。”说着,居委会干事指指医院方向。

“咋了?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嗨,听说是被他孙子害的。”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怎么会把自己的爷爷害到这个地步?我着实不解。

几经查询,才在武汉市公安局某派出所的警情通报上查到了寥寥几句记录。一个月前,张厂长带孙子去武汉街道口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场购物,被孙子从电动手扶梯上猛推一把滚了下来,受了伤。

“呦,估计伤得蛮重啊。”一旁的同事说,。

“为啥?”

“在武汉受的伤,回老家来住院,咱这儿的医疗水平哪能和武汉比。他又不缺钱,这八成是回来维持了……”


       

后记

2015年春节前的辖区重点单位检查时,我在医院见到了张厂长一家,这才知道了真相。

东东爸告诉我,两个月前,张厂长带东东在武汉街道口的一家大型商场购物,东东在商场一楼看上一款进口玩具,闹着让爷爷给他买。张厂长一看价格有些发怵,加上身上带的钱也不够,便和孙子商量着下次再买。

东东却不依不饶,当时就在商场里闹了起来,还用上了之前在家门口骂爷爷奶奶的词。大庭广众之下,张厂长实在抹不开面子,打了孙子一巴掌,拽着他离开了柜台。

正当爷孙俩走上电动扶梯,马上要到二楼时,站在前面的东东突然转身发力,猛地撞向张厂长。猝不及防的张厂长失去重心,从上行扶梯上倒栽葱似的滚了下来,后脑受伤,当场不省人事。

虽然张厂长第一时间就被商场工作人员送往医院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医生说脑部严重受伤,让家属做好长期护理准备。在武汉住院医保不给报销,家人只好把张厂长接回了老家医院。

“孩子小,不懂事儿,你两口子可别……”听到这些,我实在不知道该跟东东爸说什么好。

他没有接我话茬,自顾自走到住院部门口,抽起了烟。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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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10-6 08: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强奸犯的监狱黑市传奇 | 人间白与黑 Vol.04 

 2017-10-06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一年左右的时间,李登峰的狱内黑市完成替岗服务超过3万余次,长期参加替岗工作的犯人超过百余名,白条兑现的所有钱款接近120万。


前言

2017年春节,在一个狱友的饭局上,我认识了李登峰。他给我们讲了自己在狱中的经历。

14年前,李登峰因为强奸罪被判处了8年有期徒刑。

作为一个因“花案”入监服刑的犯人,李登峰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狱中处境会十分艰难,不过他必须为自己肆意发泄欲望的错误付出代价。

李登峰狱中故事的精彩之处,并不在于他作为一个“花案”犯人所经历的黑暗面,而是在于他在通过自己的智慧摆脱糟糕境遇的同时,还得以在出狱后,履行了自身附带的民事赔偿。

为自己的罪过,尽力做了一次赎还。


往期阅读:

人间白与黑 Vol.01

人间白与黑 Vol.02

人间白与黑 Vol.03

 

1


2003年,32岁的李登峰在家乡滨海的保健品生意彻底失败,一个做假酒买卖的表舅给他介绍了一笔生意。

那一年4月,李登峰来到宿迁洋河酒厂的附近,准备收购一批酒瓶和包装盒,只要这批酒瓶和包装盒能准时送达滨海,当时他身上高达6位数字的债务就会得到缓解。

李登峰原本计划在宿迁停留四天。完成收购的前一晚,他的脑中产生了一个急遽而又危险的念头。他已经连续几日对那些夜归的下班厂妹心怀觊觎了,心里盘算着,如何在返回家乡的前一天去酒厂门口“耍个乐子”。

促成李登峰去实践这个危险念头的原因,除了身体里潮涌般的欲望,还有一小瓶55度的二锅头。

那一晚,他就蹲守在酒厂西边的围墙处,把一个骑电动车下夜班的女工扑倒在草丛里。在昏暗的路灯下,李登峰快速在女工身上发泄完欲望后,才发现女工的后脑勺磕破了一个大洞。

他在逃离现场时,打了120急救。

案发后的第二天,在车站准备返乡的李登峰被警察当场抓获。警察告诉他,女孩脑部受了重伤,急等着做手术的钱。李登峰极其后悔,他也想过任何可以赎罪的方式,但是对于当时正背负着巨额债务的他来说,没有比筹钱更难的事情了。


      

很快,投入看守所之后,李登峰就根本来不及忏悔了。

看守所恶劣的境遇至今仍旧像噩梦一般缠绕着他。即使他早已做好了吃苦受难的心理预设,但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还是频频崩溃。

李登峰所在号房的号长尤其喜欢折腾犯“花案”进来的新人。李登峰进入号房的第一天,号长便丢给他一条破旧霉变的被褥,指挥他就地还原案发当时的具体细节。

身处如此境地,李登峰百般隐忍,也只能选择满足犯人们各种无理而又淫邪的意愿。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3周,直到李登峰家属为其聘请的律师入所来看他,才开始有所改观。

 

2

 

在一个平常而又麻木的礼拜三,李登峰在号房里干着一堆没完没了的手工活。号房那扇笨重的铁门被外牢拨开了探视孔上的隔板,一个粗哑的声调朝号子里喊道:“李登峰,律师会见。”

李登峰准备去会见律师的时候,号长叮嘱他:“老淫棍,记得跟律师讨几根香烟带进来。”

按照监规,号房内是不被允许抽烟的,但是号长和死囚通常可以享有抽烟的特权。不过他们并没有足够的烟源,往往只能去办公室汇报思想的时候,从管教那里讨要几根。

李登峰到了会见室,一见面便开口向律师要烟。律师掏出一根香烟正要递给他,李登峰伸手将大半包香烟全部夺了过来。

律师入监与李登峰晤面,并不能够对辩护起到实质性的帮助,更多的时候,仅仅是帮助家属与犯人之间传声。因此,律师对于李登峰抢烟的行为并没有计较。

李登峰将香烟藏在自己的袜口处,回到号房后,给了号长两根。在夜间就寝的时候,他找到一个肥皂盒,将剩余的香烟放入盒内,藏在了大通铺的号洞内。

藏烟的想法是李登峰在会见律师的时候突然跳出来的,他在号房里待了20天,发现除了号长之外,死囚同样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而且,死囚和号长在平日的相处之中,有一些显而易见的矛盾。

李登峰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矛盾的准确由来。但他明白,要想在号房里不受欺辱,就必须找一个靠山。他将大部分香烟藏起来,想用来巴结死囚,好让他以后在号房内为自己撑腰。

 

      

每个夜晚的降临对于身处苦海之中的囚徒而言,无疑都是短暂憩靠的泊湾。但对于死囚来说,这些宁静的深夜则成为了他最沉重和苦熬的时刻。

李登峰通过几个值夜的机会,摸清楚了死囚就寝时的习惯,死囚眼睛中那些辗转难眠的忧虑,自然也被他敏锐地观察到了。

在一个其他人都熟睡的夜晚,李登峰通等到死囚去如厕的时机,悄无声息地递给他一支烟。

此后连续三天,死囚都能深夜的厕坑里,抽到李登峰递给他的香烟。这个过程中,他们之间没有产生过任何言语和眼神交流。

李登峰当然担忧过,如果死囚不是他预料的那种知恩图报的人,那么一旦私自藏烟的事情被号长得知,他将被拖入更加糟糕的境地。

但李登峰甘愿冒险,因为他在号房里所受的屈辱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3


日子看起来依旧毫无转机,又捱到了一个周末。

周末是令李登峰倍感恐惧的时候。没有劳动任务的当天,犯人们会将所有无聊和烦闷催生的恶意都发泄在他的身上。此前的几个周末,他已经经历过号房里几乎所有可怕的游戏,比如打连环炮、挺举湿毛巾等等。

对于李登峰来说,这似乎依然是一个避免不了要受尽屈辱和折磨的周末。

在吃过一顿寡淡的晚餐之后,他被号长要求模拟五种女人叫床的声音,并且要精准的扮演出这五种女人的姿态和表情。

和往常一样,整个过程会持续很长时间,好像顽童对待一只青蛙,会费尽想象,使尽所有蹂躏的手段。

“老李,我铁链上的布条松了,你来帮忙弄一下。”在众人的起哄中,死囚突然冒出来一句话。

死囚背靠在铺板西边的被褥旁,他很少在号房说话,这个粗厚却又不失礼貌的话音,令号房里所有的犯人都怔愣住了。这个解救李登峰的信号很有力量,一点儿也不模糊。

李登峰迅速走出了犯人们的包围圈,他像押宝得胜的赌徒一样,庆幸中混杂着余悸。

但是,这种微弱的转机并没有真正解决李登峰在号房里的困境。很快,多疑的号长便掌握了他用香烟讨好死囚的事情。

在一个去放风场晾晒衣物的早晨,李登峰被三个犯人围住,他们用肘部击打他的肾脏部位,导致他连续几天站不直腰身。

李登峰明白这是号长给他的警告,但是事情的发展已经将他推向了无路可退的地步。

过了两天,在卫生大扫除的时候,他将藏在号洞里半盒香烟取出来,故意放在一个容易被发现的位置。清扫地面的犯人很快发现了这半盒香烟,赶忙拿着它去号长面前邀功。李登峰私下里告诉死囚:“号长收下的那半包烟本来是为你准备的。”

死囚和号长的矛盾由此一触即发,当天夜晚,死囚摸到号长的床铺边,用铁链砸破了号长的脑门。号长被送往医院缝针,自此调离了这个号房。从此,李登峰终于在号房里得到了一般犯人该有的待遇。

看守所经历的这一切,仅仅是李登峰身处困境之中的自救,一种冒险后的侥幸。但是,这段难忘的经历却彻底改变了他的服刑观,使他在后面的牢狱生活之中,坚持千方百计去囤积那些狱中的稀缺物资。

 

      

四个月之后,李登峰的案子开庭。

庭审现场受害人的家属几次想要冲上前袭击他,从家属们愤怒的吵骂中,李登峰隐约知道那个被自己侵害的女孩受伤严重。

最后陈诉阶段,李登峰向受害者家属下跪,并且承诺一定会竭尽全力在出狱后赔偿受害人。但对方并不接受道歉,并认为他这么做是为了博取法官的轻判,是在耍心机。案件最后宣判,李登峰因强奸致人重伤,被判入狱8年,附带民事赔偿15万。

  

4


领到了刑事判决书,李登峰即将被投送至监狱服刑。

想到又要置身在一个新的环境,他非常害怕初入看守所的那些遭遇又将重演,为此担忧了很久。

离开看守所的当天清晨,管教将需要投改监狱的犯人从号房里喊了出来,发给他们两个水煮鸡蛋,当作离所时的早餐。

捂着两个温热的水煮蛋,李登峰并没有用它们一饱口福,而是将鸡蛋悄悄地塞进了裤兜。他对牢狱之中所有得之不易的东西,都养成了谨慎处理的习惯。

然而,到达监狱之后,两个鸡蛋很快就在入监搜身的时候被当场没收。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境地,想依靠两个鸡蛋打开局面的动机,让李登峰自感可笑而又荒诞。不过,他脑子里已经不受控制般生出来一种“蓄存稀缺物资”的意识。

 

      

监狱里强奸犯很多,李登峰不用担心看守所那样针对性的整人和欺凌。但是,作为一个并不讨喜的新犯,他每天的服刑生活依然非常糟糕。

入监后,监舍组长给李登峰安排了双份的小组任务,他既要负责对监舍里那个结满尿垢的厕所完成每日的清洁,又必须在赶在饭点将20公斤的饭菜准时送达监舍,而后监舍30个犯人的餐盒也必须交由他负责清洗。

在严苛的劳动改造之余,这些重活施加在任何一个犯人的身上,无疑是一种恶运。但李登峰很快意识到,运送饭菜和清洗饭盒这两个苦差事里,蕴藏着“商机”。

监舍内关押着不同省份的犯人,由于区域性饮食习惯的差异,有些犯人嗜辣,有些犯人则常常将辣椒弃之不食。

监狱中午的伙食是一天之中油水最多的,菜桶里面往往还会撒上一圈干辣椒。于是,李登峰趁着运送饭菜之机,每次都用牙膏盒偷偷装满一盒干辣椒。那些口味嗜辣的新犯们开始向李登峰示好,其中一个湖南籍的犯人甚至愿意用一双崭新的运动鞋,与李登峰交换一周的干辣椒。

前两年的改造之中,李登峰凭借干辣椒做成了很多交易。他的狱内“生意”至此开始有了雏形。

  

5


那时候,李登峰所在的监区是服装生产加工的模范单位。当然,模范单位是备受犯人们厌恶的,因为那意味着需要承受更加繁重的劳动任务。

李登峰先前的改造岗位是给牛仔裤上口袋,每天要集中精力干满12个小时,才能换来每月8分的改造奖励。两年辛苦的改造后,他拿满了180分,获得了一年半的减刑奖励。

减刑裁定到手之后,李登峰计算了一下:当时自己的余刑还剩下4年多,而下一次的减刑机会要等到3年之后。3年之内拿满再次减刑的分数绰绰有余,因此,他没必要再待在那么高强度的劳动岗位了。

在和监区所有的老犯混熟之后,李登峰将自己囤积的一大半物资送给了线长,换来一个轻松的“雅活”——订标。

生产加工服装的工序中,每件衣服都需要订上品牌标、尺码标和水洗标。这道工序无需任何精湛的缝纫技术,只需要用电动缝纫机跑上一条短短的直线,将标牌缝牢在衣服上便可。

李登峰很快掌握了这个小技能,每天的劳动任务也只要6个小时便可以轻松完成。剩余的时间他也没有浪费,开始承接一些“私活”。

监狱里实行计分考核制度,每个犯人必须完成相应的劳动任务才能获得减刑、假释的机会,以及常规的囚犯待遇。有些手脚不利索的犯人,便会带着香烟、方便面之类的物品来找李登峰帮忙。

当时,李登峰承接私活的报价是:每小时5根香烟或者一包方便面。

每个月,犯人们都可以按照自身的狱内处遇获得购物的机会,处遇分成三个档次:严管级别(入监不足半年的新犯,违规违纪的顽危犯人)、普管级别和宽管级别。严管级别的犯人只能在每个月的购物日买到50元的生活物品,无食品,无香烟;普管级别的犯人可以每月购物100元,除了狱内被禁止使用或者食用的物品,可以自由选择购物。每月香烟限购5包;宽管级别的犯人每月购物200元,香烟限购10包。

即便按照宽管犯人的购物标准,犯人们每个月对于食品和香烟的需求也是不够的,因为监狱发放的公用物资十分有限,且饮食极其寡淡。因此,极其稀缺的香烟和方便面成了监狱里的硬通货,高频率地用作狱内的各种交易之中。

在承接了一段时间的私活之后,李登峰成了整个监区最“富裕”的人。不过,作为一个地位不高的犯人,独自享用这些“奢侈品”的危险显而易见。他在监区的过度活跃很快引起了一个大佬犯人的恶感,作为一个犯罪背景卑劣的犯人,大佬当然不会允许李登峰分走这里的一席之地。

当时,狱内的斗殴行为都会受到狱警严厉的处罚,所以这些危险,李登峰并没有及时预料到,他正忙着利用改造岗位的便利,狂热地和犯人们进行着交易。

就在一个集体沐浴日的傍晚,李登峰在监狱的浴室里被一群赤身裸体的犯人围住。他们在浓烈的水雾中将他高高抬起,让他在浴池中经历了一场水刑,还忍受了这些犯人们用小便赐予他的淋浴。

在浴池备受受辱的那一刻,李登峰突然意识到看守所和监狱之间的区别:监狱里拉帮结伙,帮派众多,老大众多,机会也多;看守所则显得非常狭隘,机会和危险往往都来自个人的统治。

他这才明白,光靠拉拢了一个线长,并不能够让自己在狱中立足。

 

6


从浴室回到监舍,李登峰将手上囤积的物资分出两份,第一份送给了犯医。

犯医本来并不在李登峰“贿赂”的名单之内,但是当他看见监区那些脾气暴躁的犯人为了领用一支开塞露而谄媚犯医的时候,他便觉得拉拢那个因为职务侵占罪获刑2年的犯医很有必要。

犯医每周可以在狱内医院领到10支开塞露,李登峰会从犯医那里拿走一半。监区里重度便秘的犯人远远多于10个,狱中如厕的时间又必须在5分钟以内,所以开塞露成了那些犯人的救命稻草。

以往能够从犯医那里得到开塞露的犯人,都是监区里几个脾性强悍的——显而易见,狱中的生存规则基本不会让懦弱的人有获得稀缺物资的机会。

李登峰手上囤有开塞露的消息很快在监区扩散出来,有需求的犯人们纷纷前来和他做交易。但是李登峰并没有打算做这五支开塞露的生意。他“看中”了两个安徽籍的暴力犯,一个因为聚众斗殴被判6年,另一个因为故意伤害获刑4年,两个年轻人都是李登峰的老乡。

李登峰将开塞露无偿赠予他们,并且和他们分享了自己囤积的部分物资,两人随即成了李登峰最可靠的狱内保镖。

 

      

当然,李登峰也可以不用绕这么大的圈子为自己寻求庇护,但是如果他的手头没有任何值得那些犯人们心动的东西,他的收买行为必定会效果不佳。

于是,第二份物资,李登峰送给了监区一个小帮派的老大——薛平山。

薛平山因犯非法拘禁罪、窝藏罪、传授犯罪方法罪、盗窃罪服刑16年,在外面是一个扒窃集团的老大。和他一同被捕的,还有一大批专门从事扒窃的聋哑人,这些犯人分布在监狱的各个监区内。

薛平山管理同伙很有一套,监狱的每个监区平均分布了4到5名聋哑犯人,这些人都将薛平山视为老大。薛平山的小帮派主要是抱团自保,平日并不参与其他帮派的纷争之中。李登峰拉拢他的目的是看重了他在全监的关系网,这是整个监区任何一个大佬级犯人都不具备的。

和薛平山确立合作关系之后,李登峰开始在全监狱的范围内倒卖物资。

监狱分成两个劳务总厂,狱内简称东厂、西厂。东西两厂每月提供的购物清单各不相同,有时候东厂的犯人可以买到方便面,西厂却只能买到饼干和桃酥;有时,西厂提供10块钱一包的娇子,东厂却只能买到5元一包的红梅。

之所以会这样,主要是因为提供监狱商品的公司有两家,都是靠招标承揽狱内生意的。一家负责东厂,另一家负责西厂,每月提供给犯人们的商品供应单完全不同。

薛平山在东西两厂都有自己帮派的犯人,他们利用一切狱内活动的机会,帮助李登峰倒腾物资。比如,在监狱的集体扫盲课上,委托参加扫盲教育的犯人传递物品;在每个警示教育、减刑假释的大会上找机会交换物资;在每天倒垃圾的过程中,也会有一些封存完好的物品放入李登峰所在监区的垃圾桶内……

犯人们总是倾向于获得那些买不到的东西,东厂的犯人对西厂的商品格外狂热和追捧,西厂的犯人同样对东厂的东西满怀觊觎。

在薛平山的帮助下,李登峰建立了一条东西两厂物资交换的隐秘通道,在交换的过程中,他也会扣下部分物资作为酬劳。

监区里其他帮派的大佬也会来找李登峰交换东西。

很快,那位在浴池欺辱过李登峰的大佬,居然也在某天托人来找李登峰,希望可以用十包方便面去和西厂换两瓶老干妈。李登峰显得非常大度,不仅很快帮他完成了物资的交换,并且还拒绝收取酬劳。

这个大佬从此和李登峰结成密友,李登峰的狱内黑市由此越做越大。

这位“花案”犯因此跻身了大佬的位置。

  

7


2006年,监狱出台了一个规定:各个监房设立小夜岗制度。

这无疑是一个令犯人们崩溃的制度,因为监狱里的睡眠时间非常宝贵,每个犯人却还要轮值夜岗。在所有犯人为此抱怨的时候,李登峰又一次嗅出了其中的商机,他开始做起“中介服务”。

监狱的值岗规定是每晚3个班次,每个班次2个小时,整个值岗时长是午夜12点到凌晨6点。监舍里的犯人每3天轮到一个班次。

李登峰开始寻找入监狱不足半年的新犯,专门从事替代值岗的服务,刚开始,他并不收取任何中介酬劳。凭借着在监狱里已经形成的庞大黑市网络,李登峰的“中介服务”很快辐射了全监。

他还收罗了监狱内所有犯人们热追的书籍和杂志,专门提供给那些从事替代值岗服务的犯人们消遣。有的犯人为了看完《鬼吹灯》,连着帮人值了两个通宵。

“中介服务”持续了一年多之后,李登峰开始改变了运营的模式:所有替岗服务的交易方式以金融方式结算,每个班次收费40元,白条支付,出狱之后找家属兑现。当然,这些接受服务的犯人必须事先通过会见或者亲情电话暗示家属。

李登峰挑选了一批余刑一年左右、与自己前后脚刑满释放的犯人专门从事替岗服务,收益三七开分成是,李登峰拿三成,替岗服务的犯人拿七成。因为他在监区的威信,所有的白条,犯人们都愿意集中在他的手上统一变现。

全监狱十几个监区,李登峰每天可以收到数百张夜岗班次付费的白条,需要在狱外找家属们兑现的总额每日接近5000元。

为了能够最大程度的收取到这笔巨款,李登峰和监区一个放高利贷的大佬犯人合作,大佬在狱外残余的马仔会去帮李登峰收账,大佬要求的酬劳是,李登峰在刑满之前将狱中黑市的整盘生意交接给他。

 

       

2008年四季度,李登峰再次获得了一年的减刑奖励,即将刑满。

当时,他的手中已经积蓄了靠近百万额度的白条。刑满前几日,几个生产线长帮他把这些白条缝进一条冬被中,刑满当日,他便提着这个装着被子的蛇皮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监狱。

出狱之后,李登峰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将白条的账务全部讨回。犯人的家属们大多诚信,他们以银行卡转账的形式付了款。

按照当初三七分成的协议,李登峰获得了40万的收益。

拿到这些钱后,李登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法院履行了自己附带15万元的民事赔偿。


       

后记

一年左右的时间,李登峰的狱内黑市完成替岗服务超过3万余次,长期参加替岗工作的犯人超过百余名,全监接受替岗服务的犯人逾4000人次,白条兑现的所有钱款接近120万,有超过20名参加替岗工作的犯人在刑满后领到了超过五位数的收益。

监狱服刑五年半,李登峰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庆贺,但是所有的经历却实属难得。这便是李登峰狱中故事的精彩之处。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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