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昇：补陀落渡海——日本高僧自杀往事

源济

龍昇：补陀落渡海——日本高僧自杀往事 

原创 2017-09-27 龍昇 大家

玉名市的唐人町和补陀落渡海碑

十年前的黄金周，曾访熊本县玉名市的唐人町。小城玉名是座悠闲的田园城市，但在七百年前它曾是繁荣的对外贸易城市。有条流入有明海的菊池川穿市而过，将玉名市分成主要的两个区域，北岸叫高瀬，南岸叫伊仓，唐人町在伊仓。

今日伊仓唐人町，是片幽静的住宅区，其西是高崖和竹林，崖上挺立着一株七百岁银杏树，名“系船的银杏树”，崖下石碑上更有刻字称其为“唐人系船银杏树”，崖下还有一条从菊池川叉出的小河唐人川，所有这些，说明这里曾是海岸，是中国明代贸易船停泊的地方；唐人町东侧是伊仓商店街，商店林立自不必说，却见街中有座建于1619年、石造、福建式样、形如太师椅、豪华气派的“四位官郭公墓”。

看介绍得知那“郭公”出身福建海澄县（今并入龙海县），是中国四品高官，是拥有日本海外贸易特许商船、握有幕府签发的海外贸易许可证的大商人，是对伊仓和今玉名市的繁荣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明朝商人。伊仓地区尚有多座明人墓，例如唐人町南的“明人林均吾墓”、唐人町北的“大明振仓谢公坟”等。这些明人坟墓，成了曾是国际贸易港的玉名市的贵重学术研究文物。

“大明振仓谢公坟”东侧，有片小高地，上面绿树葱葱，名曰本堂山。那里有日本中世寺院报恩寺的遗址，有古塔碑群和公墓群，古塔碑群中有块“补陀落渡海碑”，碑文记载着1576年，曾有下野国（今枥木县、群马县一带）的僧人梦贤从那里乘泥巴做的小船渡海去补陀落山。菊池川北岸的高瀬地区，有着近代城市的模样，但也保留着古色古香。

在其繁根木町的八幡宫后、稻荷堂前的共同墓地里，我看到了由几块石板和一座石塔组成的“补陀落渡海供养塔附石塔群”，其中一块高135公分的刀型石板名称“補补陀落渡海碑”，上刻阿弥陀、观音、势至佛像和碑文。碑文刻道：1568年11月28日，有从下野国来的弘圆上人及两位随行者，从这里出海，驶往观音净土——补陀落世界。而此碑是一位叫做西光坊的施主为祈祷他们的“补陀落渡海”成功而树立的。

何为“补陀落渡海”？玉名人建议我去和歌山县的补陀洛山寺看看听听。

玉名市繁根木町的补陀落渡海碑（本文作者摄影）

补陀洛山寺和补陀落渡海

和歌山县那智胜浦町的“熊野古道”，是日本于2004年登录进世界遗产的“纪伊山地的灵场和参诣道”中的一部分。源出那智山那智原始森林的那智川，奔流十公里后进入太平洋侧的那智湾的浜之宫海岸，其源头的日本落差最高的“那智瀑布”及湾岸上的“补陀洛山寺”皆为世界遗产中的名所。

传说中的第十六代天皇仁德天皇治世（313—399年）时，有位印度僧侣裸形上人，自南海漂流到了熊野海岸，作为开山始祖，他建了补陀洛山寺。佛教传入日本的定说有二，一说自公元552年（钦明天皇十三年）朝鲜百济国圣明王向日本钦明天皇赠送佛像、经文始，一说自宣化天皇三年——538年始。

补陀洛山寺早于佛教转入日本一两个世纪创立伽蓝，显见是传说。但是从该寺文献记录及其所存遗物看，它仍不失为属于天台宗的千年古刹。补陀洛山寺伽蓝大部毁于1808年，1990年再建的本堂恢复了它的室町时代（1336—1573年）的模样，里面供奉的本尊是平安时代（794—1185年）制作的木造千手观音立像，左右站立着帝释天和大梵天。

自平安时代起，由补陀洛山寺产生了一种宗教仪礼——补陀落渡海。即当寺住持走到山门外的浜之宫海岸，坐进只有简陋如箱子的舱室、且无舵无帆无橹无桨的小船，仅携数日饮食，进入茫茫大海，向着观音净土——补陀落山，漂流而去，即为补陀落渡海。

补陀洛山寺及浜之宫海岸是补陀落渡海的发祥地，但补陀落渡海的出发地点还有许多，比如四国岛西南端的足折岬（足摺岬）和东南端的户室岬、今茨城县那珂凑、还有前述熊本玉名市，甚至冲绳等地。

补陀洛山寺内，保存着两幅渡海的版画、两位渡海者的木牌、牌位，和部分造船木材，根据它们复原出了古时的补陀落渡海船，供置在本堂旁的展示室内。那是艘约丈把长的屋型船，舱屋犹如一个大木箱，舱屋的前后左右各立一座鸟居（山门），称“发心门”“修行门”“菩萨门”“涅槃门”。

和歌山县补陀洛山寺里复原的补陀落渡海船

补陀落或补陀落山在哪里？凭那简陋的渡海船和数日饮食，渡海者能平安漂流抵达吗？补陀落的“补”字在日本写成繁体字，后面的“落”字有时会写成“洛”。 补陀落或补陀洛，发音近似“布拉达”，它在印度南海一处海岛上。单读“补陀”两字，音近“普陀”，指的是舟山群岛中的普陀山。补陀落或补陀落山，即观音菩萨教化众生的道场……

不肯去观音院和禁止舍身燃指碑

不妨回顾下普陀山观音道场的历史。公元863年，第三次到中国的日本临济宗高僧慧锷，在文殊菩萨的道场佛教圣地五台山的法华寺，初次见到了檀香木彫的观音大士像，他被观音的大慈大悲所感动，在几次虔诚的请求之后，得到法华寺方丈同意，带走观音雕像，欲在日本建寺供奉。

慧锷以袈裟包裹观音雕像，赶到明州（宁波），寻船渡海，不料驶到舟山洋上，暴风骤雨起，滔天白浪推得船打转，最后被推到普陀山下。风平浪静后，帆船二次启航，又遇云霞海霾，转来转去，船又回到普陀山下。三次行船，但见洋面遍布鉄莲花在阻拦，好不容易有铁牛吞吃鉄莲花地开辟出一条航道，船随航道行驶仍抵普陀山下。

看来观音是不肯去东海东瀛国，慧锷终于将观音雕像扛上普陀山，供奉在一位渔民提供的三间房中，建立了“不肯去观音院”。“不肯去观音院”又名“紫竹林”，是今日“普济禅寺”的前身，是普陀山观音道场的开端、是普陀山佛教文化的发祥地。

普陀山不肯去观音院下、紫竹林庵前，有半浸在海中的潮音洞，岸上巉岩峭壁，洞中怪石嶙嶙，海水深不可测。与日本的补陀落渡海“舍身行”相仿佛，明代的普陀山有“舍身能成佛、燃指表诚心”的流言，即在不肯去观音院前点燃手指可表对菩萨的诚心，到潮音洞跳海舍身可修成正果。此流言造成了不少善男信女燃指成炭、跳崖而亡。

最后终有明万历年间的参将董永燧在不肯去观音院前建“莫舍身亭”，总镇都督李分、宁绍参将陈九思等人，在亭内立了一块大石碑，上镌“禁止舍身燃指”六个大字，是为“禁止舍身燃指碑”（今亭毁碑尚在）。大字旁还镌有86个小字，是劝人不要再干有违禅道的舍身燃指的蠢事，警告违者必究，从而阻止了事态发展。

普陀山的禁止舍身燃指碑

田宫虎彦的《足折岬》和井上靖的《补陀落渡海记》

补陀落渡海舍身行事，首发自公元886年和歌山县补陀洛山寺前的浜之宫海岸，终止于1909年高知县金刚福寺下的足折岬海岸，总计56回，经千年成为绝响。但半个世纪后出版的两部短篇小说，使补陀落渡海事再度轰动于世。一是小说家田宫虎彦于1949年发表的《足折岬》，一是文学家井上靖于1961年发表的《补陀落渡海记》。

《足折岬》的梗概是：憎恨父亲、失去母亲、有病无钱的三十多岁的主人公“我”，早在大学时代便有自杀之意，经多年寻觅，终于找到最理想得自杀之地——足折岬。因为“我”听人说“投身到数十丈的悬崖下，那白沫四溅、汹涌澎湃的怒涛，自然会将投水自杀者的尸体，从海面卷得无影无踪”。

“我”从东京来到足折岬的小村清水，住进一家常住货郎、佛寺巡礼者和前来自杀的人的小旅店。小旅店老板娘及其女八重都是将“我”疑作自杀者来接纳的，期间老板娘曾警告他：“别干傻事！”。“我”的急欲跳崖自杀的心理活动贯穿全文，但他在足折岬徘徊多日，终因连天狂风暴雨和心潮起落而未自杀成，还因全身打湿而病倒。

一位阅历丰富的巡礼者对他说起“有时候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啊”的话，一位买药的货郎给他服了起死回生的药，看到他活着归来的八重“眼中闪着泪花”，最后“我”拿着老板娘退回的房费回到东京。三年后，找到工作、有了勉强的养家糊口之力的“我”，再度去足折岬娶回了八重为妻。八重与“我”共度十几年艰苦生活之后死去了，“我”认为：“不！应该说是我害死的八重。”

“我”最后一次出现在足折岬那回，于暮色烟雨中祭拜了八重之墓，于深夜在岳母的小旅店中找到一本《土佐名胜志》，如朗诵般读出了“足折岬在清水町大字伊佐，它突出海中五里……遥望如海中浮岛……花岗岩石被万年波涛冲击成了数十丈高的断崖绝壁，绝壁之下不积寸土……岬上的古刹蹉跎多山补陀落院金刚福寺……补陀落之名，诚非偶然也……”的字句。

足折岬原是天涯海角一绝景，自《足折岬》小说发表，有多少人赶去跳崖，使它成了日本又一处自杀名地。小说《足折岬》中的“我”自杀未果，著书人田宫虎彦却于1988年4月9日，从十一层阳台上跳楼而亡，他的文学碑今日坐落在足折岬上。

高知县的足折岬

《补陀落渡海记》的梗概是：1565年，轮到年届61岁的补陀洛山寺住持金光坊渡海了。在这之前的二十余年中，他曾送过前三任住持去补陀落渡海，清楚地记得他们都是于61岁时的11月里坐进的渡海船，记得他们被钉进大木箱般的船舱时的平静面容，但也感觉到他们及自己的内心绝望。所以金光坊从1565年春上便开始了思想斗争，是投海舍身还是退一步求生？近年形成的61岁之11月渡海的铁律能否破掉？甚至……？此念不好自己说出口，他便寄希望于其它僧人及信者的挽留，却不料他们是以坚定不移的表情希望他成行。

西光坊不得不发表了要“补陀落渡海”的声明，于11月坐进了渡海船，被钉在了大木箱般的舱中，被伴船用“纲绳”拖到距浜之宫海岸三里的“纲切岛”。“纲绳”被切断，渡海船开始漂流，西光坊听到海底涛声，内心的踌躇终于变成愤怒，他以头撞破木箱，抱着块木板，顺船倾斜之势蹿入大海，爬到了一块大礁石上……金光坊以为自己获得了重生，但那块大礁石与纲切岛近在咫尺，他被还在伴船上的人发现了，他们将他重新送到渡海船上、更加牢牢地钉在大木箱般的舱中，再度任其漂流……

补陀落渡海之僧被尊为“上人”，西光坊因有过这样一节不光彩之事，未被封为上人，但那不光彩之事也成了功德事——自其之后，从浜之宫海岸出发的补陀落渡海船中，乘坐的是病死老死的补陀洛山寺住持，那相当于海葬。金光坊曾爬上的大礁石后被命名为金光岛，它与纲切岛、浜之宫海岸、补陀洛山寺一起，成了观光名胜地。

回顾历史，能隐约感受到日本曾经有过很长时间的武士切腹、文豪投河上吊跳楼开煤气、僧人投海的自杀文化。

本文原标题：《补陀落渡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