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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寂静的孩子》连载|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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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6 08: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不该给出的情书,无权长大的少年 | 人间 

 2017-09-26 袁凌 人间theLivings

《第四张画》剧照


 邓晖给班上一位女生写情书,说我爱你,所以你要跟我在一起。你不要看我小,我可以保护你的。

这位女生是全班个子最高的,邓晖只到她的肋部。


《寂静的孩子》 |  连载01

 

几年前,我在浙江衢州一间出租民房里,见到了一位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年。和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同,他异常安静。

安静一部分来自身体的重量。由于激素治疗导致的浮肿,他的体型看上去是被充了过多的气,每一寸骨骼都感到内在的压力。另一部分出自性命的前景。再生障碍性贫血治疗的艰难,和家境的支绌,已经让父母心生退意,而孩子在内心感到了这种放弃。

在最喧闹的年龄,他失去了声音,像一条忽然安静下来的瀑布。除非走近,无人能够听到。

后来,在一间瘫痪矿工躺卧的土房,我看到,除了手中长年不撂的十字绣,墙上还有一幅画,在旷工勾勒的一株植物旁边,有小侄女添上的一颗心。

后来,矿工的事迹被报道,小侄女去参加了一期芒果台的变形计节目,到大城市一个富裕家庭生活了一周。回来之后,她感到心理严重受创,很久恢复不过来。物质的丰俭悬殊之外,一条山沟里的世事,外界完全无法理解。当我再在那间土屋里见到她,活泼的她变得沉静,清澈的眼神里增添了一分不安。

我忘不了这些男孩和女孩。在我们的世界里,他们的生命不应如此寂静。或者由于地理的遥远,无从听到,或者就在我们身边,却受制于阶层和身份,被看不见的玻璃墙消音。

每一个成长中的孩子,都是一条奔腾的瀑布。需要打破障壁,克服距离,走近倾听他们,传达生命喧腾的声息,和无处不在的湿润。这样也就是倾听我们自己。

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和摄影师赵俊霞搭档,开始每次为期半月的探访,在乡村儿童联合公益旗下的免费午餐、大病医保、暖流计划等组织支持下,走访了内蒙、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的近百位受救助孩子,每到一处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直观确切地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倾听孩子们的声音,也探访父母或者孩子自己在城市边缘的生活状态,传达一份可靠的生活和人性记录。

这些孩子们当中有外界熟视却不得其详的留守、失学儿童,也有单亲、大病、移民和随父母进城的儿童,有各个民族,也有不同的信仰,甚至国籍。在或丰足或贫瘠的地表上,在草原、山地、沙漠、平原或城市远郊地带上,在社会的纷繁变动中,在往往有所短缺的物质条件下,他们不乏艰辛地成长着,各有一份生命的悲喜和期待。

在草堆或者木板代替的床铺上,在漏下带着烟尘雨点的屋顶下,在一失足就性命不保的小路上,在难以下咽的连皮粗粮里,在贫穷、脏污和疾病一起熠熠发光的院落里,我领会到了孩子们生存的质地,和他们如何挣扎着摆脱地面,在阳光下开出灿烂花朵的勇气。有时候,他们需要我们的扶助,一顿免费的午餐,一份手术的捐款,或者一个书包,一份念想。有时候,仅仅是回头,倾听。

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

 

 

1


那时我们没注意到邓晖,他无意中进入了新农合刘主任的镜头。他趴在操场矮小的围墙后面,露出一个头,看着我们和同班的菁菁交谈。

菁菁是我们此次来村里探访的对象,她患骨癌后手术和化疗已经一年半,恢复情形很好。在家访的车上,刘主任回看相片,说这个墙头上的小孩有点怪,和其他人离得远远的。菁菁一看,立刻认出了自己的这个同学。“他和我一个班,但长不了个儿。”她比了一下,“到我肚子这儿。”

菁菁说,他还总是吐血。

我们在学校教务室里见到了邓晖。走进来的是一个6岁左右的小孩,这是说他的体格。脸上笑嘻嘻的,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匪气又躲避的表情,凸出的两排牙齿嘴唇有些包不下,加强了这种印象,是人们有时候在耍猴人皮鞭下的猴子身上看到的,和围墙后面的眼神完全不同。和站在地上的他说着话,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些太高了。

长不了个子的原因是先天性心脏病,心脏像一台小水泵,无法供给生长的身体,因此体格一直停留在六岁。凸出散乱的牙齿也是由于心脏的原因,造成稚齿不褪,新旧牙齿挤在一起。

他回答问题很清楚,脑子转得很快,眼睛从不与人对视,似乎在站定了的外表下,暗中不断变换所在的位置,隐藏自己。菁菁说,他和同学们关系还好,只是没有同桌。但老师觉得他很调皮,学习成绩中下。

邓晖说,自己的吐血不是咳出来,是呕吐式的。平时能经常感到自己的心在跳。不能跑步。他知道同龄的小孩,“个子比我都高多了。”在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依然带着捉摸不透的笑容。

老师说,邓晖的家人放弃了治疗。似乎他小时候还得过别的病,治好了,但又发现吐血,吐血的原因不清楚。为此还引起其他学生家长投诉,学校也没办法。

去年邓晖的父母新要了一个小妹妹,用菁菁的话说,“重心不在他身上了”。

邓晖的家在离公路5公里的保龙南沟里,他很熟练地报出父母的手机号码。刘主任事后拨过去,父母说他从小有肛门闭锁,做了手术,却又没有睾丸。刘猜测是隐睾。以后又发现心脏病,还呕血。家里也穷,就不大想治了。

邓晖已经13岁,即使体格止步在眼下,心脏也将难以承受身体的重量。他的心终将跳出喉咙,像被拍打得太厉害的乒乓球一样破裂。

 

●   ●  

冬天将尽,我拨打了那个号码,电话是邓晖接的,听出是我很快转给父亲,传来一个中年农民的声音,来自靠近国境线的乡土,有一点晦涩但并不陌生,一个普通乡村父亲的声音。他说正在凑钱给邓晖治,家里只有一垧地几只羊,羊打算卖了。这声音里含有意外的安慰,似乎一种陌生之物变得熟悉,邓晖也从即将消失的沟壑尽头慢慢走回来,站在他的亲人之中,这世上他虽然落单,但并非全然身在荒原。

父亲说,邓晖在那次见面后回家告诉他们,我们几个是好人,如果有说普通话的打电话过来,一定要接,“是帮我的”。

 

2


再次见到邓晖,是在乌兰浩特的医院大厅里。他一个月前做完了心脏病手术,和母亲一起来旗里复诊,新农合和乡村儿童大病医保报销了近三万元医药费中的六成。

邓晖手上提着一个装胸片的袋子,很快认出了我。他胸前挂着一个红线绳吊的玉坠,神情似乎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少了上次教务室里那股猴气和回避。问他再来到医院啥感觉,邓晖直接说:“监狱,出不去。”

母亲说,邓晖生下来就做肛门闭锁手术,在保温箱里躺了7天7夜,半小时量一次体温。小时候见天到乡医院去打吊瓶,不打就咳嗽,一月打掉20多瓶。七岁时复查,以为心脏病好了,不久开始咳血。一项项的病,看不到尽头。

这次心脏手术效果不坏,眼下主要是结肠的问题,已经三天拉不出大便,也吃不进东西。想要走出监狱,邓晖眼下还需要穿过巨结肠这扇厚重的大门。

母亲说,邓晖从生下来就走不出医院的原因,是她在怀孕期间吃了太多药。当时她得了阑尾炎,为了保住孩子保守治疗,吃了不少中药;得尿道炎,服汤药;为了保胎又服丸药。她以为吃中药是没有毒的。

怀着身孕的她还要种玉米,手撒的玉米种子拌了杀虫的农药,手掌都会发红脱皮,却不知道会殃及腹里的胎儿。

在医院里,邓晖比妈妈熟得多。自己拿着就诊卡和病例袋,穿过拥挤的人流,径直去胸透室,还教训身后的大人们,“往哪儿去你们”。排队排胸片,淡定地走入走出带有辐射标志的放射室。看到通知片子出来了,就立刻去扫码取报告。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打头按了下行的电梯,原因是以为要先把电梯按下来,才能再按上楼的键。

妈妈说,前一阵有个人拿着机器,到村里招徕人交钱测智商。很多人都去,妈妈也带着邓晖去测,机器数字一出来,说这是个大人。

但在灌肠的护理台前,邓晖却变得无比窘迫畏缩,像一个比他身量更小的孩子,面对成人世界的众目睽睽,要在地上找一个不存在的洞。

护理台就在输液等候区的前面,在女护士的指令下,邓晖终究愁眉苦脸地躺上了护理台。他小小的身体也和眉毛一样蜷缩成一团,嘴里哼哼着,似乎是面临看不见的严厉刑罚,超过他至今身受的一切病痛。

妈妈脱下了他的裤子,举着灌肠塑料包的护士过来,温柔地对护理台上的邓晖说,没事啊,宝宝。这似乎让他更窘迫,却也使他略微平静下来,嘴里依旧哼哼着,接受了护士当众灌肠,任凭妈妈拾掇了塑料布包着的一堆东西,自己提裤子下了护理台,仍旧涨红了脸,似乎实在无从面对刚才的经历,却又无可奈何。

 

●   ●  

第二天早上,去住院部找医生看片途中,邓晖有些高兴地说:“今天吃了口服液,就不用灌。”

他说,感觉肚子比昨天软了。昨天灌完肠在二姨家的租屋过夜,看电视时他一个劲儿地放屁,还打嗝,“很不好意思”。

又说,妈和二娘的头发今早掉了不少,以往也看到妈手一捋,头发就掉很多,“吓人”。同坐电梯的一个阿姨摸他的头说,“这孩子讲大人话”。

到了住院部六楼,邓晖一溜烟跑去了走廊另一头的护士站。妈妈带一丝微笑说,他去找熟人,上次住院时,他和护士都弄得很熟,喜欢找她们玩。

过一下邓晖怏怏回来,说认识的两位护士姐姐不在,一位调休,一位转了科。她们“都长得挺好看的。”

走到住院医生的办公室,邓晖很熟悉地进去,拿着袋子坐在医生旁边。医生也认出了他,接过片子说,结肠超过正常的粗度5倍,鼓出一大坨,失去了传送动力,必须切除。刚做完心脏手术,立刻做结肠手术肯定受不了。养的话,又下不来。“喝点油?”医生像是自问自答,在处方上写下了石蜡油和黄油的名字,又说黄油要到超市里去买。

妈妈在一边问:“今天是否再灌肠?”

邓晖刚才在玩着妈妈手机,“哎呀”叫了一声,眉头立刻蹙紧起来,像老年人锐利的“川”字。。

过后在邓晖的微信朋友圈看到,他拍下了一张医生看片的照片。下面的标注是:“黑人,这人真黑”。

由于是逆光,看片的医生和片子上的内容,都显得比实际黑暗很多,似乎出自邓晖内心的另一张片子,掩盖在小孩的形象下面。

 

3


邓家门前是猪圈,有一股无处不在的异味。

猪养得很肥,但需要卖掉填充借债的窟窿,只有这股异味是和邓晖有关的:“肥也没用,吃不着。”

新房子刚封顶,普通式样的三间小平房,砖墙刷着水泥,两间睡房的大炕边也不例外,只有中间屋的灶沿贴着一溜瓷砖。蓝色瓦顶下是木板和泡沫塑料,该安门窗的位置还张着大眼,无从阻挡气味和仍旧清冷的北风。但这已经远胜老屋:石头墙壁张开可以容进拳头的裂缝,冬天只能塞棉花套堵风。屋子是早年盖的,没打地基,天气一冻一化裂开了。下雨天怕屋塌,不敢呆家里,去邻居家借宿。

前来串门的邻居老奶奶独住的茅屋,透露了往昔石头老屋的情形:下层石头,中层是粘着麦秸的土,接近屋顶是泥坯砖,茅草屋顶蒙了一层塑料布,压着沙子抵御揭盖的北风。屋子已经向后倾斜,后身垒了几个石堆砌着。政府危房改造虽说有补助,但自己出的还是大头,老奶奶没有钱投入。

眼下邓晖家的石头房子已经推倒,残存的偏房要经过猪圈出入,窗户只用破布遮住,没有炕,冬天铺电褥子。这间石头房子墙壁上的裂缝要小一些,蒙着一块塑料布。以前让邓晖奶奶住,怕出危险老年人跑不动。正房扒了,新房子还没封顶的时间里,邓晖一家人在这间偏房里挤了两个多月。

对于邓晖家来说,修这座平常的砖砌三间平房,比别家起两层带琉璃彩瓦贴瓷砖的小楼更难,用了长得多的时间。

没有一分现钱,邓晖做心脏手术的四万五千块都是抬的,新农合和公益组织大病医保合计能报销三万来块,家里卖掉的几只羊也不够补上缺口。

“以前想治病,知道家里没钱,没招。”邓晖说。

房子的根基要在这个亏欠的坑里砌起来,另外抬了六万多万钱,有的带利息。水泥要一袋袋从当建筑包工头当表哥处借,买大门的钱是借姥爷的,人工钱一直欠着,只能央求乡亲忙里抽空干两天。从春节后动工,到现在门窗没有装起。“别人家比他们迟动工一个月的,房子住起几个月了。”邻居说。

昨天想请隔家一趟沟的木匠安门,木匠说去割豆,要收秋后装,“这几天还得挨冻。”还好当包工头的表哥正好工地上歇一天,带了几个工人过来,先装好两个卧室的门窗,免得睡觉冷。这条靠近国境线的山沟里,阳历九月的天气,晚上已经开始烧炕了。

像是堵住裂缝的那张旧棉花套,邓晖家的底子本来薄,又被一层层掏空。分家时父亲得的地少,只有一垧。爷爷又得了脑血栓,医治数年“人财两空”。奶奶有肺结核,又添了肺气肿,上不来气,一个月领的四百多低保加上老人金,抵不住六百多元的药费。妈妈生下邓晖后流了两次产,邓晖几进几出医院和身量原地踏步,则抽掉了父母最后一层对于未来的念想。

邓晖的爸爸有一种少年的羞涩表情,似乎与儿子年龄差别不大,他最习惯的地方不是眼下喧闹的场合,而是唐山铁厂装箱的仓库,在那充满了铁锈气味的空间里,他需要付出的只是双臂和背部的力气,尽管四十岁的他胃已经开始长年疼痛,家里窗台上的一溜药瓶中,也有属于他的两只。

 

●   ●  

眼下仍空空荡荡的新房里,看来四岁的妹妹是砌筑未来的第一块砖。

妹妹有一个洋气得多的名字:邓美琪,和一张与邓晖相比熠熠生辉的脸。她有点像是不属于这个家庭,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里,妹妹嬉笑自在,容光焕发,似乎和袭扰众人的贫困、病菌与气味无关,近于希望本身。

我想到了菁菁说的“重心不在他身上了”。但邓晖自己和家人一样待见这个妹妹。

“她的胳膊比我的小腿肚子还粗!”他似乎是在宣布一种惊喜的发现,过会又吩咐:“老妹,你长大了找个大老板,给老哥点钱!”

妹妹对哥哥的言语坦然受之,似乎是和哥哥自称的一样,有一颗“大心脏”。

邓晖曾说,做心脏手术时,需要从脊柱打麻药,他在手术台上睡着了,大夫翻身才弄醒,大夫说:“你心真大,手术前还能睡!”

在村子里,邓晖也有一个大气的名字:“王部长(不长)”。他在那次机器测智商中出了名,邻居看到他去玩,都“高看一眼”。

这是一个北方草原边沿的小村落,村中的道路都被践踏成黑色,几乎人家门前成为泥潭,原因是每家都按蒙古人的习惯养羊,只有邓晖家的羊卖掉治病了。偶尔也有一两只白鹅摇曳走过,像是幻景。

穿过两条小路,来到亲戚家里,迎接邓晖的是凶猛又温顺的大狗,还有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苗苗条条、白生生的,正像是出现在黑暗村路上的白鹅。邓晖和她们一起看电视,逗狗。他自己似乎逗不动这么大的狗,但迟迟不愿离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比起电视画面,眼神更多地落在两个表妹身上。父母嘱咐她们要照顾邓晖,“别撕巴你们小哥”。

 

4


冬天有段时间常收到邓晖的微信,问你们在干什么,用的是他妈妈的手机。他还建了一个群,把我们拉进去。有次他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坐地铁,他问地铁是什么?过了一段时间,他发过来一个邀请加入的链接,是在手机上玩地铁跑酷。

在乌兰浩特,他想买一个家教点读机的想法被妈妈拒绝了,“拉倒吧”,3000多元的价位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不如多还点利息”。代替的是一个拳皇游戏机。书包和课本也在搬家时不知去了哪里。

除了游戏里的拳击台,村后流过的小溪和对岸山坡,是邓晖偶尔的去处。小溪还保留一份清澈,但时而带着垃圾,已处于脏污的临界点上。山坡羊群践踏的小道散落羊粪,显眼地映着蓝色的天空。邓晖不能涉足溪水,和在山坡上久留,他依旧敏感的心脏,经不住寻常的风声和凉意。

边境线的严寒来临之前,家里的门窗总算装好了,邓晖的大部分时间在暖炕上度过,妹妹成了他唯一的伙伴。他的朋友圈只有妹妹的照片,和两人挨着脸的合照,他的半边脸被妹妹饱满的面庞挤到了一边,却似乎心甘情愿,注明:“我大邓美琪是世上最美的!”

开春邓晖发来信息,他坐在开往沈阳的火车硬座上,即将去做巨结肠手术,通往健康的最后一道门槛,终究将要跨过。对于坐火车他并不习惯,上下车门陡峭的阶梯让他畏惧。火车站熙攘的人流中,他更多是像一小盘铁丝,伏在父亲的肩背上。以后的一张照片上,邓晖的头部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似乎刚从麻醉中醒来,脸上透着红晕,却又带着几分成人式的疲惫,注明:“我没事了”。

这次巨结肠和肛门狭窄联合手术花费了近四万元,正在等待新农合和大病医保的报销。手术之后,邓晖终于对自己的排便有了感觉。通向健康天地的悠长走廊,还剩下隐睾这道残余的门槛,不再像以往那样高不可及。

春天再见到菁菁时,她透露了邓晖六年级时的一件轶事:邓晖给班上一位女生写情书,说我爱你,所以你要跟我在一起。你不要看我小,我可以保护你的。

这位女生是全班个子最高的,邓晖只到她的肋部。女生很生气,把信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训邓晖说,收到别人的情书,可能还会有些满足,收到你的,让人家怎么想?

菁菁说,他真有勇气,挑个子最高的,落差最大的下手。

眼下这个差距或许稍微缩小了一点儿——邓晖从1.22米长到了1.27米。五厘米,却是五年来首次跨越的距离。

我想到了最初的照片中,那张围墙上露出的半张小脸,含着疏远的怯生。想不到这双怯弱的眼睛里,藏着一个远远超出年龄的灵魂,被落单的身体囚禁。

这个生长在北方旷野中的孩子,眼下终于摆脱了年龄的魔咒,他早熟的灵魂和智力,将为一个健康的身体陪伴,不再孤单无助。

他也会在今年八月回到课堂,重新追逐高处的目标,纵然那远远超出他眼下的身量,却具有了出发的可能。

(邓晖为化名)

编辑:侯思铭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2 07: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孩子,我不想你在悬崖上放羊 | 人间 

 2017-10-12 袁凌 人间theLivings

 图 | 韩松


羊价的下跌,像是断崖崩落,前年小羊千元一只,去年落到800元,今年更跌至400元,收羊人无情的报价让河谷尽头的塔吉克人完全不知所措。


编者按:

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和摄影师赵俊霞搭档,走访了内蒙、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的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到一处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直观确切地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也探访父母或者孩子自己在城市边缘的生活状态。

在草堆或者木板代替的床铺上,在漏下带着烟尘雨点的屋顶下,在一失足就性命不保的小路上,在难以下咽的连皮粗粮里,在贫穷、脏污和疾病一起熠熠发光的院落里,我领会到了孩子们生存的质地,和他们如何挣扎着摆脱地面,在阳光下开出灿烂花朵的勇气。

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

此文为《寂静的孩子》连载第二篇。



  

暮色落在川道里,风刮了起来。山峰发出呜呜声,有什么东西在松动,摇晃,将要滚落下来,砸上屋顶。

河依旧汩汩流动,离人世不远不近,带着暗中一成不变的调子。沙地上散落的土屋,透出昏暗的灯光。

用煤炉取暖的大炕上,帕尔哈提和爸爸准备明早进山的行囊。即使是到低山牧场,并非攀上雪线的山脉,来去也需要八个钟头,备好水、馕和核桃是必需的。

这是帕米尔高原的北麓,从县城阿克陶须乘车九个小时,翻越十月间积雪的大坂,顺大河而上,一路是悬崖上刳出的土坯便道,不时有坠河之虞。从冰川发源的大河,切开了两岸陡峭如刀剑的峭壁,顺着河谷奔流去到塔克拉玛干沙漠,汇入塔里木河,沿途罕有人迹和植被,只见赭色和黑色纹理的山脉。

塔吉克人聚住在河谷源头,放羊的牧场则挂在峭壁顶端的高山草甸。日常的生计,就牵曳在高山和峡谷的落差中。

 

1


屋子是三合土的墙壁,看去像是滩地一块坷垃,或者一个蹲在地上的塔吉克人。里外两间,屋顶有雨水渗流的陈迹,所有的色彩都在外间,来自三面炕上堆叠的绣花绸被。

被褥是塔吉克人首要的财富,全家的脸面。绸子被面点缀金线纹路,既显示了家底殷实,又包含着从古传承针线手艺的精巧。层层堆叠,直到屋顶,在室内散发幽微光线,似乎自有的光源。有客人来了,抽下一两床。自家人住在里屋,颜色黯淡许多,铺盖半新不旧的被褥。

帕尔哈提家的被褥没有别家多,遮不住三面墙,顶不齐天花板,也缺乏那种幽微闪光的变化。

帕尔哈提的父亲四个兄妹,有两个聋子,一个聋子叔叔跟着爷爷过,需要帕尔哈提家照应。帕尔哈提的父亲早年成绩出众,考上了高中,却因家贫辍学,母亲也只上到六年级,父母想在孩子身上实现心愿,帕尔哈提的哥哥姐姐都在外上学,这加增了家庭的负担,也缩减了外间大炕上被褥堆叠的厚度。

屋里灯光昏暗,聋叔叔打手电给帕尔哈提照明做作业。电力源于自家建造的小水电,因水流变化忽明忽暗,有时被落叶堵住,慢慢停转,黑白电视上的图像萎缩,拉出一根下凹的线条,带着轻微的嘶声消逝。

傍晚时分,帕尔哈提和父亲去清理小水电站。

水电站在河心的沙洲上,带着悠长又似微不足道的引水堰道,似乎出自几个不经意的孩子之手,一半积满落叶。父亲闸好泄水的豁口,河水汩汩而来。小小的发电机台座,轮轴周围也积满落叶。水轮机外壳也是木质的,只有轴心部分用了不多的钢铁。父亲一把抱起了水轮机,让新来的渠水冲走落叶,帕尔哈提一片片捋出卡在轮轴间的剩余。父亲放下轮机,水流激出深深漩涡,木质的轮机叶片开始汹涌转动,通过轮机转变为电力,一根电线输往河滩上的几家人。

这个自制的小水电站一共花了4000,包括请工程师的500,帕尔哈提家和邻居亲戚集资,加上众人的劳力,合伙用电,已经使用了五年。

这里的机械总是留着半手工的痕迹。电站之外,重要的装置是磨坊,借助大河的水力,磨制包谷和麦子。水流由像电站一样长长的堰道引入,由闸门冲激而下,带动木质水轮机的叶片,基座连结水轮机的磨盘转动,从漏斗填充粮食,注入磨眼,就可得到磨细的面粉,磨坊里弥散一股面香。因为要连续工作,爷爷或爸爸会带上被褥,在磨坊过夜,听着轰隆的水声过夜。磨坊和房屋一样,建于迁徙而来的那年,出自爸爸和爷爷的联手。

 

    

父亲是这带的聪明人,能修理电站水轮机和打造磨坊,但没法增加羊的数量。帕尔哈提家只有25只羊,分了家的爷爷有40只,去年羊价低没卖小羊,今年羊价更低大羊也没卖,但似乎很难等来价格回暖的日子。

羊价的下跌,像是断崖崩落,前年小羊千元一只,去年落到800元,今年更跌至400元,收羊人无情的报价让河谷尽头的塔吉克人完全不知所措。

虽然如此,牧人们并舍不得自己享用,爷爷家里有个冰柜,里面过春节时存有羊肉,眼下仅余腐臭气息。

河谷里覆盖沙土,仅有的零星麦地,由弯曲的石埂围出,像是刺绣出来,不可多得。离河流稍远之处,即成戈壁,和壁立的山体一样寸草不生。仔细观察之下,才能看见耐旱碱的野西瓜,是唯一植被。羊群之外只有干果的收入,帕尔哈提家去年卖核桃和杏仁收入2500元,成了最大的一宗,但靠的是学校志愿者。随着产量提高,价格也下落了。帕尔哈提和爷爷家收的12麻袋核桃,还堆放在屋檐下。奶奶仍在捡拾不值钱的沙枣,寄希望于有人问津。

相比之下,在教学点当厨师的邻居,虽然每月工资不过一千块,却为众人艳羡。眼下刚刚娶了新娘,房屋是村里最漂亮的,花了十千。这里不说万,似乎是过大的数字,无从把握。

屋子外表仍旧是土坯,但内部地上贴了瓷砖,配上簇新层叠的被褥,看去像是一件内部打开的工艺盒,新娘是盒中的珍宝。新娘身量高挑,面容有大理石的白皙,看不出突厥的阴影,却有着希腊的皎洁,带着圆圆的缀有头巾的礼帽,一身深红色装束,羞涩地坐在炕上,正是靳尚谊画中的样子。

不知当初的世事干戈中,族人们如何穿越大陆迁徙到这里,似乎回到了世界源头,世代繁衍下来。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这个族群虽然因为一副油画为人所知,却毕竟太微小了,只能一味回避,直到在这河谷尽头贫瘠的滩地上立足下来。

没有通向县城的班车或加油站,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店汽油桶已告罄,我们搭乘的便车在雪山上抛锚,只能滑行到山脚四处找油,向一个摩托车主借油,最终在一个矿区得到了救济,才得以完成回程之旅。

 

2


清晨,太阳还在峡谷背后,山壑的颜色刚刚回暖,似乎有个神秘的光源。几天前剩余的雪意终究消失。

大河还保持着冻青的颜色,似乎还未醒过来。

帕尔哈提和父亲启程,前往山间牧场。洗脸的毛巾带着金线的流苏,是奶奶用十天织成的。口粮却简陋,行囊里的馕没有放多的盐,因为和所有的工业物资一样,从县城运到这里,不便宜。

山口一片乱石,似乎刚刚被冲刷出来,来不及成型。洪流的回声,藏在峡口风声中,一旦行人走入,陡然变硬起来。没人能想到,其中尚隐含生机。转过山口,现出一带沙洲,覆盖微红的树林,是上游的树米子在那场大洪水中被冲下来,就地生根,还留存着某种柔和。

树林脚下是绿幽幽的小块草场,已经割过,有着清润又枯燥柔和的气息。中间有石头羊圈,和牧人春夏季居住的土屋。在一片草地中间,一个牧人正在修葺羊圈,父亲停下来隔着树篱和他讲话。这是一个聋子,对话只能靠手势。他的儿子是帕尔哈提的同学。帕尔哈提家曾有同样的一片操场和石屋,在上游盆地的位置,却在16年前被那场大洪水带走了。

父母那一年刚刚结婚。大洪水来临的夜晚,父亲离家去很远的一户人家看电视,村里只有那户人家有电视。归途中下大雨,大河涨水,父亲折回把入睡的家人喊醒,全家逃到山坡上,山峰四处滚落石头,把当时在世的奶奶头发都砸上了,到处是泥石流,似乎无处可逃,却又堪堪余生。天亮后脚下的村庄不见了,过后搬到现在的家。

父亲的哥哥和弟弟当时在山中牧场看羊,山洪蜂涌而来,卷走了石屋和操场,连同操场上的羊群、马和骆驼。两个叔叔与一个邻居逃到盆地中央的一座小山上,在末日的黑暗中度过两夜,没东西可吃,以后被父亲和爷爷涉水解救出来。

△洪水带走了几十条人命,牲畜,房屋,连同从前的生活。 作者供图

现在的盆地四围,赭色山壁仍留着条条水迹,像是经年的铁锈,无从抹灭。地面唯余一片乱石,留着被巨手摆弄过的痕迹,只现出窄小水流。庇护了落难者的小山,依旧屹立,像是只剩骨架的方舟。难以想象当时,山洪是如何四处而下,黑暗和轰鸣声充塞天地,似乎世界末日。

帕尔哈提当时还没有出生。但说到那夜的情形,却像是从他自己的记忆里抽出来,因为经历了很多道,比当初在场的父亲和叔叔更为深切,像是定影后多次洗印的照片底板。当他讲述的时候,一瞥黑色的反光,出现在平时和族人一样略带着虹彩的眼眸里,似乎已经提前成人。

洪水带走了几十条人命,牲畜,房屋,连同从前的生活。村落消失了,搬到现在的地方,田地更少。政府发动了移民工程,在靠近阿克陶县城的地方建了新塔尔乡,有3000人搬去了400公里以外,包括帕尔哈提家的很多邻居。但还有一半的人没去。

洪水仍旧在带走人命,帕尔哈提一个伙伴的父亲坐内胎过河去赶羊,被突涨的河水卷走,留下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去年又有一户邻居,房屋被淹,只剩人逃出来。但人们并不想迁走。“当时那边的地宽,可以自己选。现在没地了。”没有说出来的理由是,那边没有河。

△不管雪山下来的水如何冰凉,却透彻无杂质,浸透肺腑而无害。作者供图

在学校的时候,帕尔哈提和同学们在大河里掬水洗脸,吃饭也蹲在河中大石上,就着河水吞吃冷硬的馕或包子,不管雪山下来的水如何冰凉,却透彻无杂质,浸透肺腑而无害。清晨去大河掬水,不用水瓢,直接浸入水桶,像是汲取。

那时星星尚未完全沉落,对岸的山峰刚刚抹上一层浑黄,倒影在水中,像是一同被水桶汲取上来。夏天水暖了,脱衣跳下大河,让身子和沙砾,以及沙砾上的影子,水中的银鱼一样透明。晚上的月光下,帕尔哈提的爷爷和几个老人一道,走过沙地,去河滩的清真寺祈祷。清真寺和墓地毗连,生人和死者都安顿在这里,似乎等待有天被大河带走。

大河的名字只能用母语写出,汉语中没有对应的词,意思大约是“干净而多玉石”。在靠近沙漠的下游,确实有外地人来搜拣玉石,动辄驱车数百公里,塔吉克人却无心于此,河水带来的庇护已经足够。

学校一个老师说,“搬下去了,民族特色无法保持。”学校也面临着搬迁的前景,教育局下了通知,如果明年无人考上石河子的内初班,这里就会裁撤。帕尔哈提的哥哥就在内初班上学,他和班上成绩突出的每一个孩子身上,都背负着保存学校的使命。几千年以来,这里是塔吉克的立足之地。眼下却可能变为水电站,为此公路废弛,学校面临搬迁,似乎另一场无从抵御的洪水。

 

3


顺着山峡往上走,坡度渐渐隆起,水流消失,两旁山峰却未降低落差,保持着严峻的面目。乱石依旧无处不在,绿地只是零星点缀,仰赖造化之手的宽宥,或是疏忽。

空气渐渐地干硬起来,身上出的汗很快就冷了。远处山上有了余雪,现出陌生封存的铁青,正像前两天从学校看到大河对岸的山峰,保持着疏离人世的沉默,却是峡谷生机的来源。

歇过两次气,身上的汗出过干过三道,终究看到了自家的牧场。小小的一片黄绿,似乎不及山口的青葱,但在这个地带仍旧新鲜。帕尔哈提已经疲惫的脚步轻快起来,走在了父亲前面,正要坐下休憩,父亲却越了过去,帕尔哈提也跟上去川道边缘的山壁下,依稀现出几只羊的身影。

这是留恋低地的青绿,从高山牧场自己溜下来的羊。它们到达这里,走了不少的路途,正和帕尔哈提父子上这里来一样。

羊群呆在一处半闭合的石垛中间的草地。父亲吩咐帕尔哈提堵住一个较小的豁口,自己从开阔处包抄过去,嘴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卟卟,想要辨识有几只是自家的羊。这是帕尔哈提还没有学会的唤羊声。

山羊在野外呆惯了,和人并不熟络,见势开始从豁口向外奔逃。父亲撵了几个来回,没有赶上,但羊群的奔逃也半心半意,一到安全距离便停下吃草,回头打望,听着父亲的叫唤。父亲终究看清了两头羊耳朵剪出的豁口,确认它们是自家的,另三只属于邻居。帕尔哈提也认出了自家的羊,两人嘴里呼嗬着,扔着石头又小心不伤着羊,把它们赶上了通向高山牧场的川道。一场追逐下来,汗又出来了,正好应付这高山地带的清冷。

没有必要跟上高山牧场。帕尔哈提和父亲在自家草场上坐下,这是春天之后他第二次进山,感觉像在昨天。

生锈得厉害的烟突仍旧矗在土屋上方,只是少了袅袅青烟;土屋门上着锁,里面挤满了前一段刈割的牧草,掩蔽了爸爸妈妈春夏过夜的床。石头垒砌的羊圈入口空荡,为了放风掘进了地底,像一个天然坚固的洞穴。

每年开春,爸爸和妈妈一起把羊群赶到这处低山草场,人与羊群同居,只是偶尔出沟带粮食。帕尔哈提周末回家,都要到这里来找父母,三人挤在一张木床上。直到七月份,爸爸把羊群赶上高山牧场,大人回家,到不久以后的十一月份,把羊群赶下高山牧场圈养,那时高山已经被积雪封严,羊群吃不到草了。

高山草场三面悬崖,只有这条下山丢路,羊群不担心走丢,爸爸每周上去看一次就可以。但山顶有狼。去年赶上山时,帕尔哈提家的羊群是32只,十一月下山时只剩25只。

相比起公用的高山草场,这片小小的自家草地虽然离家过远,是邻居中最远的一块,却仍值得珍重。刈割过的草皮就像城市中精心养护的草坪,看得出手法的轻匀,草地中间挖出细小蜿蜒的水沟,春天雪化时引来溪水,滋养青草,其中也有帕尔哈提锄头的出力。

这处小小的牧场,仍旧有着不安:几年前山洪爆发,冲走了对岸牧人家的房子,刚才开小差的羊吃草处的石坎,就是牧场的遗迹。帕尔哈提家的羊圈后身,也被掏出了深深沟壑,让人担心这里可以维持多久。

高山草场需要轮休,明年七月份,羊群会从这里出沟,过大河赶上对岸的高山草场,到那里单趟要走十个小时。

对岸路线的艰辛,和今天的不可比拟,帕尔哈提没有去过,只是望见父亲每次赶着羊群走过铁索桥,攀上如幕布矗立的绝壁,似乎一部因为片源缺少,放了很多遍却不过时的老电影。

峭壁依稀刻画几条横线,看去与川道并无关联。靠近河岸处,看去毫无攀援的道路,只有一条垂直的罅隙,搭着半截木梯。爸爸每次和羊群走到下方,消失在裂隙中,一刻间有些让人屏息,似乎被石缝吞没了。

接下来总是难以想象,羊群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木梯上头,似乎它们在原有的腿脚之外,又生出了两只手,而爸爸也增加了原有的力量,才攀越了这条石缝,是一种不同常理的奇迹。爸爸跟着羊群走过山腰的细线,向上消失在山壑中。帕尔哈提想要跟着父亲,却一次也没有得到准许。

 

4


对于试图说服塔吉克人搬迁的外人来说,这些绝壁是不可攀登的,二十小时往返牧场的路途,似乎超出了生活能够承受的落差。就像帕尔哈提的父亲面对羊贩子断崖式下跌的报价,全然不知所措。

爸爸不想让帕尔哈提去攀登,寄望于他考上大学,脱离这副落差的轨迹。

有一次,帕尔哈提在对岸摘沙枣,顺着一条隐约的小路,上到了一处比较平缓的半坡,又顺着横坡小路走。走了一小段之后,蓦然醒过神,发觉自己站在绝壁的半坡,眼前的小路收束为细线,已经不能叫路,难以想象有人曾经这么走过去,只是刻划在砂岩上的一道纹路,像陈年被褥上的一条线,已经风化。

脚下踩着的,已经是先前小路的极限,只要再往前探一步,就越出了人世的界限,立刻万劫不复地坠落,垂直裸露的砂岩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攀援,只能跌下大河,在岩石上失去性命,被波涛带走,像那些被大洪水带走的人一样。这种惊心致命的感觉,逼着帕尔哈提立刻回头,劫后余生地回到坡下,此后这条线路和洪水的夜晚交替,一再出现在梦境之中,使他明白了爸爸不许自己跟随他攀上罅隙,走过高山羊道的心意。

但考上了新疆本地的大学,也不意味着前景的豁然开敞。帕尔哈提的一个叔叔在阿克苏塔里木大学本科毕业,至今没有找到工作,在阿克陶游荡。只有考上了内地大学,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帕尔哈提并不拒斥牧人的职分。他在家里后院逗弄一只不能上山的小羊,终究诱使这只小羊前腿竖立起来,两人做羝角游戏,又担水去喂养它;他需要捡拾飘落的杏叶喂养老牛,懂得月夜提着奶桶跟妈妈去乱石累累的河滩,在妈妈挤牛奶时抱住母牛的脸依偎。

只是这些羊不一定能寄托家境的前景。就像这副月夜下河滩的图景,几年之后可能不复存在。这个在历史中迁徙辗转的族群,或许终将离开养育又庇护了他们的山川大河,像一片飘零的杏叶,在时光中寻找下一个位置。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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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8 09: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深山峡谷里的八兄妹 | 人间 

 2018-02-08 袁凌 人间theLivings

  《指尖太阳》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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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屋檐下迎接五位兄妹们的,有父母带着在家的三个弟妹,两条狗,还有爷爷,两头牛,和他跟羊群一起赶回来的两头猪。这是一座土屋能够庇护下的全部生灵了。


前言

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走访了内蒙、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到一处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直观确切地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也探访父母或者孩子自己在城市边缘的生活状态。

在草堆或者木板代替的床铺上,在漏下带着烟尘雨点的屋顶下,在一失足就性命不保的小路上,在难以下咽的连皮粗粮里,在贫穷、脏污和疾病一起熠熠发光的院落里,我领会到了孩子们生存的质地,和他们如何挣扎着摆脱地面,在阳光下开出灿烂花朵的勇气。

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便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

此文为《寂静的孩子》连载第四篇。

 

寂静的孩子 | 连载04


午夜,雷声在山顶响开,滚落屋顶。

土屋孤立无援,单薄瓦顶不足以庇护,总令人担心屋子会被雷轰平,或者山峰被劈断跌落。闪电在黑夜的脸上划开无数道口子,窥视打击的目标。突然,一个炸雷在屋顶上引爆,房子似乎就要散架,猪有些惊慌地闷哼起来,屋里电线吱啦啦冒出火花,跟着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儿,父亲起身去查看。炸雷顺坡滚下断崖,在大峡谷中激起回响。

雷声渐歇,屋后岩石滴水,像是一头牲口在用心啃啮难得的骨殖,持续整夜。八兄妹仍旧在三张床上各自睡着,和同在屋顶下的家畜一起。这处屋顶下的生灵,仿佛都已熟悉这样的雷电之夜。

△赵海一家所生活的贵州毕节深山大峡谷 作者供图

这是贵州毕节深山之中,一家八兄妹的夜晚,和世上别处无关。这座独处大峡谷的土屋,最近的一户邻居在两里路开外,许多事情都需要自己承受,就像它屋顶下一家人的生活。包括穿越大峡谷去上学,也有放牧、劈柴和耕种,还有,随人口众多、地土瘠薄而来的贫穷。

   

 

从峡谷穿越

从学校离开,大哥赵海背了一个篓,里面是几个弟妹的书,和一双从铺子里取来的旧鞋子。上次爸爸买了新鞋,因为是赊货,把旧鞋押在店家。

学校在纳雍县最偏远的一处山上,两年前道路才硬化,却又有不少地方被泥石流侵蚀,学校的操场也曾遭遇泥石流占据。学校所在的一条小街,没有像样的建筑物,远远比不上街道尽头矗立的三层顾姓宗祠。从这处缓坡开始,条条山系放射开去,其间穿插纵裂的大峡谷,就像这里混杂的汉、苗、彝各族一般。

两座由顾氏管理,冠名为“乐园”的学校,集聚了各条山系和峡谷中出生的孩子。每到周五,他们离开学校千篇一律的环境,回到千差万别的家庭中去。

走完从学校延伸的山背,边界显露出来,远近丛丛石山,石头是这里的统治者,人世的生活只是嵌入其中。再往下是大峡谷,罕有人迹。白垩质山崖壁立,形成庞大的障壁,带有深不见底的孔窍,轻微的动静言语,连同谷底的细微流水,都会发出回声,让人天然小心起来。在冬天,这段路程是个考验,黑暗更早从谷底升起来,追赶人的步伐。

赵海和他四个弟妹一起,到家需要近两个小时——加上未到学龄的三个弟妹,即使是在习惯生养众多的此地,也算是特别的一家。住家和上学的地方也属于两个乡,只为这条裂开的大峡谷。以前兄妹们在二十里外的锅圈岩乡上学,每月回家也要穿过这道峡谷,手里拿个电筒,到达家里已经入夜,“特别怕”。

站在树杈上看着弟妹们的赵海的大妹妹 作者供图

弟妹们走得不快,大哥赵海不得不压着速度。大妹妹赵丽照顾着落在后面的两个弟弟,背篓则在老大和老三肩上轮换。

上学前班的小弟跑到了溪涧底部去洗手。眼下只是如线的溪流,有时会可怕地涨起来,白垩岩体上深色的水线透露了这点。常在峡谷牧羊的爷爷说,水最高会没过人的额头。涨水的天气,老师会给兄妹们的父亲打电话,约定在峡谷接的时间。去年水曾经涨到一米多深,爸爸就一个个地背过来。

下雪的天气,狂风把积雪吹落到峡中,深过膝盖,树枝都结了凌条。没有前人蹚出的雪窝,兄妹们不得不一步步把自己拔出来,又插进去,大的孩子带头,雪珠凝结在鞋带上,双脚湿透。

虽然如此,孩子们并不讨厌这道峡谷。这只是他们天然要越过的界限。“这个山最漂亮”,生得清秀俊俏的妹妹赵丽说。

几个转折之后,小路离开峡谷往上攀升,像是悬挂在山崖上的一条绳子,最陡的地方人要手脚并用扒上去。小路带着一级级的拐弯,兄妹们像是同时处在绳梯的各级上。下雨天路滑的时候,人会跌下去,为此孩子们熟悉山上长的草药,“可以治摔伤”。攀上最陡峭的落差,才看见稍微缓和的坡地,点缀在处处悬崖之间,种上了洋芋,但仍未看见人户。

这条路除了五兄妹和父母,只有一家相隔两里路的邻居会走,两个男孩和五兄妹在一块洋芋地的岔路口分手了。继续爬上一段山坡,终于看见自家的土屋,在夕阳余光里显出古铜色,传来低沉的狗吠,似乎有意克制着感情,家人的身影要随后才在屋檐下现出。

 

团  聚

在屋檐下迎接兄妹们的,有父母带着在家的三个弟妹,两条狗,还有爷爷,两头牛,和他跟羊群一起赶回来的两头猪。

这是一座土屋能够庇护下的全部生灵了。

在同一片瓦顶下,人和动物的界限不分明,牛圈要经过爷爷和大哥合住的屋子,地上全是牛草,牛回圈的途中常要到床前嗅一嗅。猪圈在人起居的火屋里,只是另起了半截石墙,晚上人的床头顶着猪窝,呼吸难以分辨。

猪进食的地方在门前,两只大瓦盆被享用过后,狗来细细舔舐其中余沥,一会又光顾人的涮锅水桶。人吃饭的时候,狗被关在了门外,狗头却从一个洞中伸入,一会索性从洞中硬挤进来,寻找地上难得出现的炸洋芋片碎渣。

凳子不够十一个人坐,总有人要站着。没有足够的杯子,大妹进屋就从水缸里拿瓢舀水喝。热水从来用不着。爷爷之外,三张床上要躺十个人,衣裳代替枕头,蚊帐都是旧编织袋缝制的。要把所有人在屋顶下安顿下来,妈妈难免左支右绌。所幸经历了八次孕育,临盆前和月子里又都干活,她的清秀还保留在脸上,毕竟年纪只有三十一岁。虽然床不够用,被子和枕头却是干净的,微笑也足够分给每个孩子。各人自行在屋檐下寻找位置,有时龃龉,但大多各得其所,也相互照应。

背着弟妹们的生活用品和书本的大哥赵海 作者供图

在学校里,赵海和二弟关系不好,已到叛逆期的二弟“喜欢和我对着干”。在回家路上,二弟常常一个人走在前面,选一块高处的岩石站着,神情忧郁地凝望天空。赵海比较喜欢老三,三弟赵松有着一头毛乎乎的卷发,像是从马克吐温的流浪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比较讨兄弟们喜欢,但他在柔和的外表下并非没个性。回家路上,二弟惹着了背竹篓的三弟,三弟便把二弟的书抄出来撂在路边,大哥去捡起来,消除了这个细节往下演变的可能。

最小的妹妹只有一岁多,常在妈妈怀里,但妈妈的怀抱也不能专属她。连同幺妹这个名号,也成了问题,以前这名号属于老六,近三年来接连生了七弟和八妹,大家仍旧喊老六幺妹,但难免名不副实。小孩的名字常常会叫错,譬如父亲有时需要人帮手,就会喊“赵海”,别的小孩说,“你叫他,他在学校呢。”

有时难免照顾不周,老七的一只手缺三个指头,是在门前玩切草的铡刀丢失的,在乡医院花了两千多,如果到邻近的赫章县医院接断指,要花十万,在这个天文数字面前,手指只好舍弃。

周末一家团聚,八妹递到了大妹妹怀里,在大妹怀里露出了笑容。母亲腾出手来料理饭食。全家干农活的时候,大妹妹也担负一家的饭,在家照看三个小弟妹。铁皮炉子生起很旺的柴火,老三拿斧子劈柴,柴火也有一部分是兄妹们打来。赵海接过了斧子,老三只好旁观,却又瞅住大哥动作过大劈飞了柴,品评他“做起事情来,没个规章。”

兴许是有了外人,老三找出鞋刷子,用涮过碗的洗洁精在盆子里慢慢刷手,大妹和二弟也如法泡制,却被一旁抽旱烟烤火的爷爷敲打“洗这么干净,薅几把又黑了”。他的手脸现着一个牧人应有的黧黑,一圈胡子却雪白干净,像是不属于这间屋子之物。

洗过手的大妹用烧热的水洗饭勺和菜锅,老三又拿水桶出门提水。一阵山雨忽然到来,父子几个急忙出门收晾晒的被褥,七手八脚一时就取进来。妈妈在门前择来一束五香草,用于炒菜,又顺手打了狗出去。

一旦有一件破绽露出来,就有人手去补,用不着分工,却也没有事情撂下。连屋顶下的猪也遵守着秩序,吃过食之后,自动地去屋旁坡上排便,很少拉在圈里。

吃过饭,顶小的两个弟弟在睡房里做游戏,拿棍棒做互相比武状,手上并不用力。妈妈说他们晚上不尿床,好带。隔壁火屋里老七挨着板壁睡着了,比起大的哥哥姐姐和两头的小姐妹,他确实是最易被忽略的一个。有时大家都吃过了面面饭,才发现他从睡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哭相,却又不说自己吃不吃,试图吸引起一些注意。

生了幺妹之后,父母本想打住,他成了意外到来的一个。脚下的小妹妹又来得太快,他还没有来得及习惯失去妈妈怀抱的专宠,却又遭遇了失去手指的伤痛。还好这会有好脾气的老三在陪着他,在火边打盹。

放学归来的赵海 作者供图

爸爸有一刻显得空闲,不过他很快在门廊里开辟了位置,拉开架势劈起柴来,木渣四溅,忙完了的大妹倚着屋里的猪栏站立,有点凝神地望着爸爸。相比起妈妈来,爸爸和孩子们有点距离感,他有些过于喜欢喝酒,醺醺然的状态之下会发脾气,也没人敢上去劝他。今天爸爸也去了二里外的邻居家里,喝了些淡啤酒,更多的时候他则是翻上两面坡,去和住在高处赫章县境苗族兄弟喝白酒。苗族人够朋友,酒量也大得吓人,常常需要帮助的父亲自然不能免俗。

自然,父亲并不是声色俱厉之人。孩子们从学校带回来的一张印有光头强图案的小食品赠送的画片,也给他带来了片刻的乐趣,把他从十一口人的压力之中暂时解脱出来,如同饭后和爷爷一起,在火炉旁的吞云吐雾。铁皮火炉四面穿眼,释放着足够的热力,温暖了这一周一遭的团聚时刻。火炉上架了一大锅热水,供一家人泡脚。所有人都在这里,并没有一个人是嫌多余的,团聚的一天,就这样临近结束了。

 

盖  屋

第二天早晨起来,大妹妹在门上梳头,对着梁柱上挂的一面镜子,用时绵长。孩子们的头发都是父亲每月剪一次,“去理发店又远还花钱”。

父亲继续劈柴,母亲喂鸡,铁皮炉的柴火已经烧热了一盆水,小孩一个接一个地被抱出,尿尿,洗脸。老三给六妹洗脸,自己梳了个头发向后的偏分发型。妈妈使劲给老五抹不干净的脸,就像她手上有一把看不见的刷子,刚才给老六“刷”过手之后,并没有放下来。老八系着一副小围腰,举着小手也要求洗刷,老三在她面前也显出温和的一面,拿昨晚的光头强画片逗摇晃走路的幼妹玩。火炉旁地上,家中的小猫正在细细地给稍大一些的同胞哥哥舔耳朵。

以前没有牵水管,需要到后山或峡谷底部去背水,用一个绳子编成的背架绑好酒桶,一步步地走一个多小时背上来,“全家洗脸用三口水”。眼下从后山牵了水管,除开大旱和泥沙堵塞,一家都够用,但仍旧保留着只在早上洗脸的习惯。

屋子里仍旧黑暗,但没有开灯,昨夜的雷雨中,电线短路了,一只电磁炉也被烧坏。爸爸到地里去打电话,请赫章的电工来查看。电工告诉他,附近一条线的电路都被雷打坏了,下午过来修。

爸爸顺便看了地里刚出芽的洋芋,还好在昨夜的雹灾中受损不重。

老大赵海是最后起床来洗漱的,已经按照规矩,换上了在家穿的衣服,一件从爸爸身上过继而来,褪去了颜色,又添上几个补丁的旧衣。在家的日子这才算正式开头。

换过衣服的赵海,需要和爸爸修补牛圈,昨夜的雷雨中牛圈漏雨,牛身上湿了。

爸爸砍了一支竹竿削尖,又钻出两个耳洞。牛圈的茅草屋脊垒得又高又尖,爸爸搭梯子爬上去,拿一根绳子捆扎茅草,掀开覆盖草皮的屋脊,捡拾腐烂的檩条。老大掮着茅草爬梯子上屋,茅屋顶覆满大块的青苔,父亲让他站稳,一直站在梯子尽头,爸爸伸出手接过茅草,腰眼之下陷在茅草中。爸爸把新鲜的干茅草覆盖在屋脊上,又把绳子扔下去让赵海再次捆扎茅草,如此一次次重复。妈妈做完家务也过来帮忙,赵海不用再上下楼梯,固定站在梯子顶端,将妈妈递上来的茅草捆转接给父亲。

大妹抱着顶小的妹妹蹲在草坡观看,老五则和老六分别拿一把镢头和羊角镐,在屋子后坡挖象耳朵,一种叶片圆圆根系很长的植物块茎,据说可以炖肉,治疗爸爸胸口的闷痛。

老四也过来帮忙苫盖牛圈。屋脊上茅草堆叠得差不多了,爸爸让老大赵海拿起先前削好的竹竿,端正站在屋顶下面,把竹竿穿透屋脊刺上去,爸爸在屋顶把绳子绑进耳口,赵海再用力拉下竹竿,像穿针一样,把屋顶的茅草扎紧固定,父子配合默契,在合适的间隔一共扎了四针,牛的屋顶修补好了。

 

●  ●  

修补牛圈的当口,爸爸让老四老五两兄弟去邻居家扛回了借出去的犁头,下午犁地。瘠薄多碎石的土质,让犁头极易受损。二十来块一个的犁头,一年要用掉五六具,屋檐下就摆着一副去年年底断裂的犁铧。

多石的地头,牛的脚步移动也费力,爸爸先拣去了几块石头,挥鞭呵斥耕牛在窄溜的坡坎地里转身,犁铧磕上石头霍霍作响。老五提着昨天装择耳根的编织袋,跟在爸爸身后拾取土壤里偶尔冒出来的洋芋,是去年秋收遗漏的。爸爸顺手会把犁铧带出的土豆丢给老五。阳光强烈,似乎把地土和人身上的水分都榨干了。

一会捡洋芋的人换成了老六,老五回家,和老七抬了一大桶水来给爸爸喝。水管子下面形成一大片沁水,插着几支映山红,不知谁顺手采回来的,似乎能就地活下去。

犁好了点玉米的地,下周兄妹们回家,就要和爸妈一起去赫章县背化肥。老大一天能背两回,每次一百斤,老三和老四能背40斤,大妹妹也能背,但她不用去,在家做饭和带三个弟妹。

眼下大妹妹在门前看《鲁滨逊漂流记》,这是她闲暇喜欢的读物,能够捧着看上一大天。上午阳光不大好,洗过的头发没有及时晾干,让她有些感冒,不时地吸着鼻涕。妈妈在给几个小弟妹轮流洗头,擦澡,像是对待一个从土里翻出来的洋芋那样,洗上一遍,再用力地揩上一遍。她发现老五手臂上有一个贴纸留下的黑色印记,给他用力洗掉了,告诉他以后别贴这些。老五的手臂被搓得发红。擦完澡之后,每个孩子的脸手都抹一点儿童滋养呵护霜。

峡谷风声浩荡,树木翻白,大妹妹的一绺头发轻轻地飘起来。

 

樵  牧

清晨,爷爷在屋子另一头束了腰,穿上羊倌衣服,吩咐老三也把“上班衣服”穿好,准备开圈门放牲口。牛羊蠢蠢欲动,猪也在大门口哼哼,一天的放牧时间到来了。

放牧的队伍称得上壮观。羊群从圈中涌出,头角汹汹,但它们只能排在三条牛和两只猪后面。一只怀孕的母羊留在圈口。年前买的27只羊,不怎么长个,下了两窝又在冬天冻死八只,眼下有36只。羊群俯冲下坡,很快赶上了行动迟缓的牛,牛在羊群的挤搡中有些步履蹒跚,两头猪不满地嗷嗷叫,爷爷和老三不停地吆喝整队,老四穿着一身泥巴衣服,也跟了下来。队伍当中从前还有马,马背上驮着煤,这条下峡谷的路也是爷爷修来运煤的,政府眼下不让挖煤,马也就卖掉了。

缓坡走完,经过一段陡峭的梯坎,几个转拐,到了峡谷底部,这一带拐弯川道宽阔,现出大片茵茵草地,是天然的牧场。爷爷说,以前这里都是田地,近两三年抛荒了。

羊群四散开去,立刻开始向高处攀爬,它们喜欢站在陡峭的山岩边缘,伸头去啮食看起来难以够到的树叶,大妹说,“几乎没有它们不能去的地方”。代价是也有摔下来的时候,留在家里的一只瘸腿公羊,就是前几天跌断了腿,只能在附近田地觅食。牛和猪则安于留在河滩草地上,猪习惯于抢牛的地盘,红毛猪老是想在牛腿上蹭痒痒,会弄得牛很不耐烦,有时转过头来和猪抵怼。

山脚一处天生的石罅,形成一个岩屋,是放羊时遮风躲雨,生火取暖的地方,岩屋里倚着几根柴,地上一堆炉灰,似犹有余温,可以煨洋芋。爷爷说,岩屋也不是太舒服,风一大,雨雪会灌进去,火总是生不好。也不能只图着烤火,要看着羊群,这道峡谷往上连接着洛柱乡,偶尔有人经过,有人会把离群的小羊掳走。羊爬到了过高的地方,就要呵斥它们下来。

鹞子在峡谷上空盘旋,羊群安心吃草,但危险会在静谧中忽然来临,下游山岩发出巨大的响声,回荡整个峡谷,是昨夜的雷雨让岩石松动,发生了崩崖。爷爷和两个少年都出神聆听,羊群也似受到惊吓,站在崖石边缘一时发愣,像钟表停摆,过一下才开始走动起来。

洪水是另外的危险。有次老四跟着赵海放羊,水头忽然来临,老四被冲进水里,差点被卷走,自己爬了上来。

或许是经历太多,没有人把刚才的危险放在心上。爷爷在吸烟,老三和老四用斧头削了木橛,在草坎边挖择耳根。季节尚早,择耳根在地面上只露出星星点点,两兄弟却可熟练地辨识方位,一木橛下去,抠出延伸很长的根茎。但老三仍旧嫌器具不利,准备回家去拿锄头。

沿着一道悬崖裂隙爬上去,有一刻,老三像是嵌在石缝中,命悬一线,下一刻却攀援着灌木,转眼到了断层之上。回来的时候,他和打下手修好了牛圈的老大赵海同行。赵海背了一个草荐,用来负柴回家,草荐靠着肩背的一面已经磨糊发黑,像是被焚烧过。相比于弟弟的挖择耳根,砍柴是峡谷放牧的主业。

 

●  ●  

赵海背着草荐,爬上了对面的高山,一直到比羊群更高之处,婉转地吹着口哨。来到这里,已经越出对面断崖的高度,家里的情形像是放露天电影,隔着峡谷清晰地现在眼前,幼小的弟妹在门前争夺打闹,童声历历可闻,妈妈温言调处,鸡在咕咕叫,大妹在阶檐下看书,父亲则走过山腰的羊肠小道,去二里外的邻居家帮忙嫁接果木。更高更远处,在群山顶端,一条小道通向几座房屋,是爸爸背化肥和喝酒的赫章县村落。

赵海打量着头顶的崖壁,近于倒扣的钟,只是罅隙中附生着一些树木,底端更只是攀附着一些枯索的藤条。赵海看中了半崖伸出的两棵枯树。看起来,到达它们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但他转眼就已身在绝壁,攀着藤条向上攀登,旁观者看来不可思议,似乎他是在用性命的代价去换得两根枯柴。但,这或许就是此地的换算方式,没有一根柴、一件事是容易的,轻重只在于当事人的斟酌。他攀到了那些杂树之中,传来柴刀笃笃的声音,口里发出低沉的嗨嗨,峡谷回应着他,一会枯树跌落下来,却挂在半腰。他爬到了两株枯树上方,丢下两根木头到路上,发出巨响。他迂回下探,终究接近了那两棵探身的枯树,攀附着藤蔓,试探立足和下刀的位置,伸手出去触摸一下树干,却最终放弃了。

他攀到了山顶,拿斧头的刃挑出手掌扎进的木刺。“不好砍”,他淡淡地说。背面的坳地里,有大舅家砍了晾干的许多柴,但不能去动。

需要把先前砍好的柴丢下峡谷川道。丢了第一根柴,碰到一块不小的石头,向着峡谷底部翻滚坠落,发出轰隆回响,赵海着急地呼唤峡谷底部的弟弟们躲避,吃草的羊群也吃惊仓促躲避,岩石一路滚落到峡谷底部。他不再抛下第二根柴,转而肩扛转运。弯拐的柴在他肩上显得别扭,他走着之字形步伐,渐渐接近半坡的弟弟。

弟弟们仍在挖择耳根,爷爷加入指导,挖出了一株长过人身量的根系。爷爷说起择耳根晒干后磨成粉,蒸干去腥,曾经是荒年的粮食。年轻时候,他要给生产队交50斤择耳根,换得一天口粮,“省一斤粮,打倒一个敌人”。这项劳动使祖孙都感兴味,但牧归的时刻快要到来,夕阳快要落到峡谷拐弯处背后,羊群已经爬得有些过高,爷爷要拿出办法来逐次收拢它们。

爷爷的办法是喷盐。他走到川道中间,用口令呼唤峭壁和草坡上的羊群,羊群似乎接到口令,停下来谛听,咩咩应和。引起足够的注意后,爷爷打开出牧时带的一大瓶子盐水,含了一口,很响地喷在草上,连喷几口,刚才谛听口令的羊群便纷纷奔跃而下,其中一队面临悬崖,犹豫再三,依旧无法抵御盐分的诱惑,纵身跃下,一直冲到谷底爷爷的周围,争食含有盐分的草。爷爷教训羊“不准打,个人吃个人的”,仍旧不能防范一只羊顶翻了另一只。含过盐水的爷爷使劲吐了几口唾沫。他在暮年摄入了太多的盐分,似乎是补偿早年缺盐少油的岁月。

老四也从半崖扛了几根柴下来,跟在扛着丈来长柴捆的大哥身后回家。后来他放弃了实在太重的柴,背起了择耳根袋子。夕阳从远方掠过峡谷,爷爷一路喷着盐水,带领被染成金色的羊群回家,贪吃的老母猪逗留在后。这时老三爬上了另一面的峭壁,想要砍下一根枯木。笃笃的声音显得空荡,牛群自行走到了留恋不舍的羊群前面,老三却不肯从崖上下来,爷爷呼唤他也不回应,或许是一定要和两个兄弟一样,肩负收获回家。直到所有人都已离开峡谷,羊群走上半坡,他终于放弃,顺着崖隙小路攀上半坡,和大家汇合。

半坡上羊群赶到了前头,两只猪在牛群中开路,撅起了尾巴,负重的大哥佝着脊背,对自己说,“还是佝着一点好”。爷爷扛着两很柴,跟在牛身后。土屋檐下,同样换上了灰扑扑的家常衣服的大妹已经关上屋门,防止不守规矩的羊群蹿进屋里,把它们从聚集的门前驱赶去羊圈。猪和羊簇着门前水盆争执起来,牛群稳重地进了屋,走向修葺好的牛棚。夕阳沉落在峡谷远处。一天的放牧结束了。

 

生  计

前段时间,为了给最小的三个孩子上户口,爸爸去做了结扎手术。

“没想到会生了这么多。”爸爸说,以前没有做节育手术的原因,是爷爷说,“他们都不来找你,你倒自己去?”地处两县交界,也就始终没有人来。

爷爷觉得,住在这荒僻的大峡谷里,人口发旺是好事。

大峡谷的居住史从爷爷的父辈就开头了。爷爷五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被抓壮丁,当了“匪排长”,后来又变成“解放战士”,解放到来之后,他成了反革命,直到晚年才释放回家。他从这里被带走时爷爷才9岁,被爷爷的奶奶带到锅圈岩乡,长大成家后房子不够住,又回到大峡谷落脚。

等到孙子孙女们到了学龄,爷爷又带着赵海四兄妹,在锅圈岩乡住了几年,借住在赵海的大伯家里。大伯是从这里搬去锅圈岩乡的,一直没成家。每次去锅圈岩乡,赵海都要背上一蛇皮袋包谷面,爸爸再另外给大伯钱买菜,一起开伙。去年大伯成了家,媳妇有些不待见外人,爸爸觉得孩子们可怜,这才转学到乐园小学。

家里的玉米面常常不够吃。缺粮的年头,兄弟们冬天要去别人收过的土豆地里再挖一遍,弄点遗漏下的土豆回来吃。

眼下学校有了营养餐和免费午餐,省却了家中的口粮,“要是孩子们都在家里,肯定不够吃。”

家中最好的伙食,是玉米磨成粉蒸的面面饭,塞在嘴里会满嘴跑,配的是酸汤。择耳根是不错的调味品。

因为计生的原因,虽然家中困难,却从没享受过低保。为了上三个小孩的户口,补交了3000块钱,家中还藏着一叠“社会抚养费”收据。至于社保,这几年一直在缴纳,却从来没有人去看过病,“太远了”。

赵海兄妹放学后,团聚的一家人 作者供图

爸爸一直不敢出门打工,“家里孩子多,单门独户又不安全”。口粮和日用都只有从地里刨出来。

爷爷当初成家之所以从锅圈岩回到大峡谷,除了房子不够住,就是因为这里地多。但这里的地皮薄,要靠肥料养,“没有钱就种不了田”。除了大量的农家肥,每年还要买十二包化肥,一季庄稼总共花2000多元。

风灾侵袭玉米,冰雹则是土豆的首要威胁。昨夜的大雷雨之前,黄昏先下了一阵冰雹,屋顶响起急骤的敲击声密麻麻织成一片,猪吓得翻身起来,指头大的雹粒在门前泥地上乱跳,现出零星白色。爸爸说,去年五月的冰雹过了两三天,还要用铲子铲,土豆被打坏了,只收了两三千斤,正常要收上万斤,吃到今年春天没有了,只好靠玉米。想要申请政府补助,没有得到。

“种庄稼种冷心了”。爸爸说。

 

●  ●  

除了化肥,家里现金的大宗用途,是孩子们上学的费用。

去年转学回来的时候,花了不小一笔钱,其中有四个孩子的共2400元押金,还有上学前班老五的700元费用。给五个孩子买一身能穿的衣服,则花去800多。平时孩子们上学不给零花,作业本、纸笔和试卷往往借钱买,二弟手上还有一块五块钱的电子手表。

家里的电费和盐巴钱,还有孩子身上的衣服钱,来自于养羊和卖几窝猪仔。年前买羊花了7500块,由于种群小,羊舍条件不够,申请不到国家低息贷款。羊群长得慢,怀的羊崽冬天又死去近10只,眼下共有35只,还不好怎么出手。本钱都是借人的,家里现在欠了18500元钱。

羊群不能不赶快生长,等到孩子们上了中学,花费就更大了。爸爸打算让赵海和大妹在锅圈岩乡上中学,一学期每人生活费750元,但兄妹两更想在锅开乡的乐园中学上。这是一所私立学校,教学质量超出锅圈岩乡中学一截,但学费也高出同样的幅度,爸爸说供不起。

赵海和大妹都想上大学。赵海的成绩是班上第四,自我介绍却是“中等”,他希望的是“把前面的都超了”。妹妹有些偏科,喜欢看小说,语文却不好。有了功夫,她就会捧起书来看。她不想很早就出去打工。但家里的经济情形,给两人的将来蒙上了一层阴影。

 

●  ●  

下午,四兄妹该去上学了。爸爸和他们同行,背上了竹篓,里面是两个土布枕头,配着干净的枕套,带着妈妈手里洗衣粉的香味,给上下铺睡觉的四兄弟用,枕头下是兄妹们的书。穿过大峡谷,上山抄近路选了更陡的一条,在半坡歇一气,掬了从砂岩中渗透出来的泉水喝,身体一下子被打开了。大家就近倚靠山石,疲惫和炎热都化掉,爸爸额头上一道道岁月的犁痕消失,似乎半生的辛苦,只是为了这小憩的片刻。

到了锅开乡街上,爸爸把背篓交给了赵海,嘱咐“我一会儿来”。他没有进学校,去街上找熟人借钱,他兜里只有十块钱,可兄妹们的试卷费要一百多。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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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19 08:1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4-19 08:22 PM 编辑

在地雷村里野蛮生长 | 人间 

 2018-03-20 袁凌 人间theLivings

 《指尖太阳》剧照

点击联系人间编辑

那场数十年前的战争,似乎是凭空加到了这些村落头上,又莫名消逝。

留下的所有人与事,都是残缺的。


前言

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走访了内蒙、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到一处,便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直观确切地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探访父母或者孩子自己在城市边缘的生活状态。

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便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

此文为《寂静的孩子》连载第五篇。


寂静的孩子 | 连载05

 

黄昏时分,妈妈带着陶连江从院子下坡,穿过竹林到一片玉米地边缘,举起手机,寻找从越南来的信号。

这天是端午节,妈妈要给国境线那边的大姐打个电话。

信号很飘忽,举着手臂来回找了几次,总算显示出两格。但还是没法拨电话,手机卡欠费了。

 

野孩子

麻栗坡县(云南省文山州)马鞍山苗寨紧邻中越边境线,与27年前那场战争的主阵地老山遥遥相对。战事给这个村落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最明显的是那些比比皆是的残肢,来自于地下无从完全清理的地雷。

雷区的警示碑  作者供图

在夜里离家游荡的陶连江,无心去顾及这些地雷,相比之下,爸爸醉酒后发抖的拳头更为可怕。爸爸曾用镔铁水瓢砸他的头,用扫帚戳他的眼睛,“有次拿刀戳我的鬓角,皮破血流了。”酒醒之后,又问陶连江疼不疼。

去年爸爸醉酒后和人打架,拿斧头削伤了对方的鬓角,被派出所拘留两天。陶连江害怕这个醉酒前后完全不是一个人的爸爸。

另一宗恐惧,则来自种种传说中的鬼魂。

譬如一个中国女兵掉进越南境内一条水沟,水沟里都是血,人路过时血水会飞扑起来;一个越南背菜板过来卖的老奶奶,在村旁竹林里遇到一个女人叫她,她答应了,从此一路跟到了家,直至老奶奶死亡。亡魂会在门前呼唤孩子的名字,晚上来床边推孩子起床,孩子们不得不改用苗族名字,穿红衣服辟邪。

这些鬼魂会在陶连江的梦中出现,变成黑暗中摇晃的竹林那样高大的身影。竹林是他最常过夜的栖身之处,厚积的竹叶做了床铺,梦魇和露水是他的伙伴。他不敢进防空洞去,怕里面有蛇。

每次逃出家,爸爸会四处寻找,寻获后再施以暴揍。陶连江不得不寻找隐秘的地点,去到更出人意料之处。一条干沟的水泥底子,一处邻家的屋顶,一条岩脉略可倚靠的罅隙,都是他用以安顿身体之处。上房和爬杆,是陶连江的特技。他可以哧溜爬上村子小广场的旗杆顶端,在几根旗杆间自如穿梭。他的莫测行踪引发了村人的担心,他会从屋顶下地拿人家的东西,晚上溜进商店偷糖。

家里常常没有吃的,父亲醉酒时不做饭。陶连江四岁就开始自己煮米饭,干饭常常煮成粥,没有菜。

堂哥家是唯一可以偶尔托庇之处,大部分时间,陶连江在堂哥家就食。上学交伙食,也是从家里带上一碗多米,再到堂哥家添一碗。天气凉的时候,陶连江会跑到堂哥家的猪圈,和大猪偎睡取暖。去年的一天,堂哥在自家猪圈发现了陶连江,劝他说爸爸打工了,家里只剩你一个男子汉,应该在家过夜。

陶连江答应了。那些年,家里没有妈妈。

 

●  ●  ●  

“地雷村”的名声在外,这里的男人多数娶不到本国媳妇,陶连江的两任妈妈都来自国境线那边。

亲生母亲在陶连江未满周岁时就离开了,没有奶水吃的陶连江只能吞咽玉米糊糊,这造就了他瘦小的身体。为了政府补助造房子的事情,生母和爸爸常常打架,房屋刚刚造好就出走,不知去向。一年之后,生母回来了一趟,带着一个蛋糕,说给陶连江过生日,还给了一百块钱。邻居猜测她有回头之意,但当时陶连江爸爸又找了一个越南女人,生母只好离开。对于这一次探望,过于年幼的陶连江来不及有记忆。

后来,陶家的邻居在文山州看见了陶连江的生母,背着一个小孩,衣服很上去很破旧,两人没有讲话。邻居推测,生母嫁到了离边境更远一些的内地,这也是不少越南女人的轨迹,先嫁到地雷村,情形不好就再往内地走,条件会好一些。但是生母看起来过得并不如意。

记忆中的继母对陶连江不错,但她也受不了家穷和爸爸的拳头,两年后离开了。失去了伴侣的爸爸天天醉酒,陶连江就此过起了流浪露宿的日子,从幼儿园放学,索性过家门而不入,吃百家饭,一件衣服一双鞋穿一年,直到三年前爸爸找了现在的继母。

在竹林里过夜的时候,陶连江会想生母。陶连江上身的牛仔装是生母买的,带着kids best 的字样,比裤子显得干净有式样很多,是生母上学期来学校探望时带的,还给了他一百块钱。相比之下,脚上妈妈买的凉鞋,就更顾及实惠,尺码和爸爸的一样,陶连江直到成人都能穿。前几周生母还打电话回来,“说等我到了十四岁,给我买个手机”,大约是方便母子通话。

两年后的这个愿景,让陶连江脸上增添了光泽。

问起“最喜欢哪个妈妈”,陶连江一时“说不出来”。后来又说,更喜欢亲妈妈,“她对我好。”

陶连江也爱爸爸。“他不喝酒的时候,很勤快。”陶连江说,每次下雨,爸爸都会去田里看水。爸爸曾经带着妈妈和他一起去山上砍柴,一人背一篓回来;五岁那年,爸爸在附近的矿山打工,带陶连江到山顶,把他放在滑槽的矿车里,顺索道放到山脚。

这对于陶连江,都是在心底保存得好好的记忆,一样也不会损坏。

 

异国人

寂寥闷热的午后,两个孩子在户外游戏,妈妈在堂屋里看电视,反复播放一张歌碟,画面上一个苗族服饰的女人在荒地上走动,低沉忧郁地唱着:“你有一个家,不如换一个新家。”妈妈坐在小马扎上,手托腮帮听着,脸上渐渐添了两道清晰的水迹。

妈妈在国境线那边本来有一个家,几年前随着丈夫的病故,一切都消逝了。丈夫的去世,据说是由于帮人杀猪,吃了病死的猪的血,脸变绿了,又喝了酒,第二天就去世了。

丈夫去世后,带着两个女孩的妈妈难以支撑,被迫再嫁,继夫是个瞎子,自己带着一个女儿,对三娘母态度不好,只好回去。回去后发现,房子土地被去世丈夫的几个兄弟拆分,家当都卖掉了。无处栖身,妈妈只好把女儿寄在亲戚家,孤身越境打工。

堂屋墙上挂着越南老屋的旧照片,一间低矮的竹笆房,生前的丈夫坐在屋里抽水烟。另一张照片,是小女儿坐在一副毛毡子上。寄养期间,这个小女儿死去了。

寄养大女儿的亲戚家态度很凶,五六岁的大女儿需要每天上下走两里多山路,去河里提水,用塑料瓶子一天提十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直到妈妈认识了陶连江的爸爸。

妈妈和陶连江的爸爸在一块打短工,爸爸看上了妈妈的勤快,托本村在芭蕉坪小学教书的马老师去说合。马老师是妈妈的亲舅舅,马老师的妹妹战前嫁到了越南,这在国境线两旁的苗家是很常见的事。

战争期间,很多亲戚断了来往。但交战一旦结束,两边的走动就又多起来,越南女人越境嫁过来成了常事,派出所起初试图查禁,为此马老师还与警察发生过争论。

“那时候受伤的人多,光棍多,寨子很乱。越南老婆过来,才好一些。”

对于边境村落这种非正式的跨国婚姻,警方后来只能采取默许的态度。相应地这些婚姻都没有登记手续,女方上不了中国户口,她们带过来的孩子更无从落户。即使是在中国出生的孩子,户口也是难题,陶连江就和眼下的妈妈与妹妹一样,没有户口,原因是爸爸花不起2000块钱给他补办。

越南那边也查禁这类跨国婚姻。妈妈的娘家一个兄弟是是越共党员、乡政府干部,妈妈嫁过来之后,越南那边要求兄弟把妈妈弄回去,否则开除他的党籍公职。妈妈被迫回去呆了两个月,实在呆不下去,越境回来被越南民兵抓住。

这边陶连江爸爸天天找马老师,“说女人不回来他吊颈算了”,这也是寨子里不少残废者和单身汉走过的路。以后又设法绕路偷越国境,这桩婚姻才落实下来,那边的兄弟也受到了影响。

大女儿陶连娇也被接了过来,和陶连江一起在芭蕉坪上学。一年多寄人篱下的生活,让这个小女孩异常腼腆,看得出心思聪明,汉话也学得很快,却轻易不开口,懂事地参与家务,更多时候一个人默默玩耍。

她喜欢的一项游戏是整个上午赤脚蹲在水渠里,用手掌拨水,摩挲光滑的渠底衍生的青苔,直到刮擦出了青石板的沟底;有时用手掌堵水。只有哥哥陶连江从水渠上方赤脚踩在沟底,准备飞速地滑下来,才勾起了她的兴趣,叉腿站在水渠上,张开双手作势要拦住哥哥,脸上露出粲然的微笑,正像洒在沟渠里的阳光,和平时完全不同,却又在一刹恢复了安静。

邻近边境的村落里,到处是陶连江和陶连娇这样“身分不明”的小孩,他们眼下的上学和以后的成人都是问题。起初不允许越南出生的孩子在本地上学,后来碍于现状允许,但中学就无从谈起了。

2015年开始,村里的芭蕉坪小学有了国家营养餐经费,和公益组织合作提供免费午餐,但由于国家经费没有下拨到无中国户口的小孩身上,不得不全班匀着吃,导致伙食质量比别处差一截,荤腥不足,鸡骨头都是老师们开伙吃鸡时给一点。一个小女孩看着老师们凑钱吃的伙食,觉得“好香,想去抢”。

战争的阴影还萦留在一些人心头,村落附近边防部队的一位战士,对于公益组织帮助“越南过来的小孩”不以为然:“一旦再次打仗,他们立刻会跑回去,打我们。”

但对于国境线两岸原本亲缘依附的苗人,意识形态是遥远的事,更多的是现实的困难:婚姻没有保障,孩子无法落户,一些人宁可打光棍,“找越南女人太麻烦”。那场数十年前的战争,似乎是凭空加到了这些村落头上,又莫名消逝,留下的所有人事,都是残缺的。

一些越南妇女也会来村子里做帮工  作者供图

第三次“成家”,陶连江爸爸并未改掉酗酒的脾气。动手打人的时候,妈妈不得不带着陶连江兄妹,躲到堂哥家里去。这大约也是妈妈怀念越南旧家的原因。

听久了歌,妈妈会找来一张矮凳踮脚,站在墙上挂的镜框前,伸手揩拭逝去的丈夫面容,边擦拭边流泪,相框这一小角被擦得特别光洁,远远胜过正中央陶连江爸爸端坐的照片。

 

人贩子

陶连江从邻家的水龙头接一根管子,在檐沟下洗兄妹的衣服。自家门前的龙头已经坏死了,无人去修。盆中浸泡的衣服霉烂了,现出破洞。洗衣粉只是一点点。

陶家是村落最朝外一家,什么东西到达这里,似乎都没被剩余多少。

堂屋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台显像模糊的电视,连灰尘也缺少。以前的电视被爸爸喝酒卖掉了,眼下这个只值500块。没有衣柜和木箱,全部衣服挂在绳子上。楼上更为空荡,几只饭碗、一把内胆破裂的暖壶、一个瘪壳水壶、一把撑开的老式雨伞,是楼板上所有的物什。三张床是唯一的大件家具,其中一张床上没有铺盖,只垫着几只蛇皮袋。

前段时间,妈妈娘家的几个亲戚过来,因为没有足够的被褥,亲戚们在屋里坐了一宿,第二天去了马老师家睡。

来了客人,粮食也成了问题。战争埋设的地雷占据了村里大片土地,家里的地很少,只有一亩多旱地,两分水田,打三袋米,够父子吃大半年,添了妈妈和妹妹后,根本无法供养家人,平时大部分吃玉米,陶连江说米饭“好吃”,又说玉米面喜欢钻牙齿。上个月家里只剩下两袋玉米,正赶上娘家亲戚来,住了一个礼拜,爸爸才寄回700块钱买米。

前两周,学校补助了陶连江兄妹400百块钱买粮吃。营养缺乏让陶连江的身量落在同龄人后面,瘦小的身体上顶着一个大头,攀爬在旗杆上时,像是飞来飞去的蜻蜓。

爸爸今年被亲戚劝说,出门到江苏一家毛纺厂打工,操作亚麻织布机,每月三千来块钱,能寄回来的工资并不多。

灶房里也没有肉,过年杀的猪早就吃完了。缺乏粮食和饲料,今年没有喂猪。这和邻家的情形相去甚远。邻居圈里养了好几头猪,因为有一个儿子在文山州工作,这天放假回家,有一头小香猪就被赶出圈来杀掉,庆祝团圆。

陶连江家的伙食则是清汤寡水,洗碗用不着加洗洁精。菜箩里只有几只萎缩的青椒,两只青瓜是唯一的菜肴,家中平常只炒一个菜,有时没菜,用辣椒下饭。亲戚来了吃一点南瓜尖,需要到邻居家茂盛的瓜架上去掐。

小妹妹专心地刮削瓜皮,添柴生火是陶连江的事情。柴有些湿,用旧的作文纸来引火,半天吹不着。柴禾不富足,没有用来烧水的,邻家有饮水器,陶连江家喝凉水。烧过的柴灰也装起来,用做种瓜的肥料。

妈妈带陶连江去地里掰几个玉米。陶连江家地里的玉米秆黄瘦稀落,与邻近地里的一片浓郁恰成对照,陶连江说“别家的都是胖的,我家肥料少。”肥料每包一百,是赊的,等爸爸打工回来结。连种籽都是问题,是在芭蕉坪的小卖部赊的,到手的迟,自然远不如别家在山下的天保口岸买的。先天不足的玉米受不住风灾,一眼眼地倒伏在地上,像被劫掠过的人,挣扎着半仰起头来,结了瘦小风干的坨子。妈妈佝下身掰取,让陶连江到邻家地里摘几颗收获遗落的小西红柿。

别家有专辟的菜地,陶连江家只在玉米地里撒种一点小白菜,不够家里吃。别家地里处处是丛生的小西红柿,虽然已经收过,仍旧保留着足够的晶红,如同含着喜悦,自家地里只有稀少的点缀。妈妈摘下了头巾,让陶连江用来包西红柿,好容易才觅得了半包。

回家路上,背篓的母亲倚靠草坡歇息,遥望越南口岸的方向。头发失去头巾包裹,被国境线来的风吹乱了。

陶连江去过两次外婆家,骑摩托车要走三个小时。陶连江不喜欢去那边,吃得很差,妹妹说,“不如这边”。她也不愿意回去,尽管会和妈妈一样,想念去世的爸爸。

陶连江平时仍旧不习惯在家,喜欢在村子里游逛,有时到山坳里部队的训练场玩,在障碍墙上吊臂,匍匐前进,一气呵成地完成士兵跳远越障钻圈的系列动作,在部队训练后捡拾子弹壳。更多时去别家看电视,蹭小伙伴的手机玩游戏,邻家孩子玩“我的世界”,陶连江在一边瞧了半天,后来抽空拿过来玩上一会。对于陶连江,手机是奢侈的事,妈妈的手机不能上网,一月花销几块钱话费,用来和爸爸联络,未满月欠了费也不充。电视“天锅”一年前爸妈吵架时被爸爸砸烂了,只能放碟子。

陶连江在邻居小伙伴家  作者供图

妈妈听的苗歌不能吸引陶连江。唯一让兄妹感兴趣的节目,是一套叫“人间传奇”的影碟,画面上时法医验尸、穿舌头、食人族、赶尸队之类情节,陶连江选了一个节目“生吃老爸心脏”,两兄妹津津有味地看着。

似乎比起他们耳濡目染的战争传说来,画面上的情形并不何等恐怖。最近村子里流传,有越南那边的人贩子过来,骑着摩托车,把路上的小孩顺手抱上车,带过边境挖心卖器官。这实际是两年前邻镇一桩儿童失踪的旧案,不知怎么又流传了起来,却给丈夫不在家的妈妈带来了实在的畏惧,一再叮嘱陶连江不能跑到大路上去,不要一个人去偏僻的训练场玩耍。

半夜两点,爸爸打了电话回来,说是晚上下了班去洗澡,之后去茶室喝了点酒,想念家人了。爸爸说的是苗话,宿舍的工友听不懂,妈妈也用苗话回答他,两人在电话里低声说了很久。

楼上,陶连江在越南碎花布遮住的床帐里睡着了。相比起那些在竹林中露宿,听着风声和夜鸟啼鸣的日子,爸爸和妈妈柔和的通话声让他觉得安心,往日的争吵和战地的梦魇一起远去了。

这是一个安宁的端午节。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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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19 08: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8-4-19 08:20 PM 编辑

他们在白日梦里远航出海丨人间 

 2018-04-19 袁凌 人间theLivings

《海岛》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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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猎猎,小弟弟在前奔跑,海风刮掉他的衣服,父亲费力地顶风为他穿起。他过于兴奋,不停地跌倒,再狠狠地用拳头捶击地面,像是扑向岸边的潮水,被凝固的码头生生阻遏。


前言

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直到2017年上半年,我走访了内蒙、新疆、贵州、四川、广西等十余个偏远省份近百位受救助孩子。

每到一处,便和孩子家庭共同生活作息数天,直观确切地感受他们的生存条件、日常劳作和心灵状态,探访父母或者孩子自己在城市边缘的生活状态。他们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之中。

一旦我们打开眼睛和耳朵,便会发现世界不再寂静,布满了条条奔腾的瀑布,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滴泼溅的水珠。

此文为《寂静的孩子》连载第六篇。


寂静的孩子 | 连载06

 

少年穿过滩涂遍布的火山岩石块,向海岸线的灯塔走去。

道路高低不平,湿滑的岩石生长苔藓,但他灵活地越过了障碍,去到灯塔脚下。从渔村里看,灯塔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走到近前才显出高大,一座圆形的两人多高的塔基,安置着一个峭拔的棱型塔身,塔尖像一朵镂空的火炬,其中曾经安置着一盏长明灯,指引出海归航的船只。  

少年踩着布满蜂窝的岩石向上爬。在灯塔庞大的身体上,他显得渺小,像是附着其上。他终究爬到了顶端,拾起一面被先前的攀爬者遗留的布片小旗,向着海面挥动。海风吹动了小旗和他的衣服,海平面尽头一艘大船缓缓驶过,几乎看不出移动。

△哥哥爬灯塔的背影(作者供图)

“那是一艘很厉害的大船,能在大风天气出海。”少年李大钦说。细沙村的渔船都老实地停靠在防波堤背后,只露出一排密麻麻的小红旗飘动。其中一艘是叔叔的船只,李大钦上过船,但从未跟叔叔出过海。

少年脸上现出忧郁的神情,或许是由于一个人呆在灯塔顶上。双胞胎弟妹都无法和他同行,两人都是残疾儿。刚才从村口走下滩涂的时候,弟妹在后面趔趄追赶了一阵,就止步了。

李大钦没有回头招呼他们。他心情复杂。

“会有些自卑,因为有这样的弟妹。”

这使他不大想在周末回家,有时会想到早日长大,乘坐海平面上的大船,去到遥远的地方。

妹妹李春风对哥哥也有心思。“不大喜欢他,因为他老是跟别的人玩。”她无法越过滩涂和一大片礁石,只能在村里的街道上玩耍,眺望哥哥站在灯塔顶上的遥远背影。因为眼睛斜视,她只能偏着头观看,这使她显得总像是含有某种不满。

大海尽在咫尺,有时会涨到村道上来,但对于残疾的她和弟弟来说,却如此遥远。

但她仍然有一个愿望:到船上去。

对姐弟俩来说遥远的海边 (作者供图)


舞蹈

在笔架小学的教室外,李春风和弟弟李大敬相向而立玩拍篮球,但更像在跳一种舞蹈。他们的双腿都站立不稳,像踩在棉花上。弟弟的双脚要更软一些,舞蹈的幅度更大。

在学校里,他们不是唯一特殊的一对——学校里还有一对自闭症兄弟,但李春风姐弟确实与众不同。因为多数同学们的游戏两人都无法参与,吃饭也得由奶奶打了,在单独的桌上吃。为了照顾两姐弟,学校还给了奶奶一间房子住。

姐弟的学业也像是被步伐拖了后腿:九岁的姐姐读二年级,弟弟只是一年级。姐姐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弟弟则很难做对任何问题。

两人的残疾来自于早产造成的脑瘫:妈妈在背柴火时忽然肚子疼,到医院小产了,婴儿出生时只有两斤多重,缺氧造成了脑瘫。弟弟后出来几分钟,情况更为严重。

连清早起床穿鞋,对于弟弟来说也有风险。鞋子放在门外地里,有一道小坎,弟弟一出门就扑了一跤。站着无法把双脚套入拖鞋,只能坐在门槛上穿鞋。

李春风的挑战要更大一些,上楼顶找皮球,她一路扶着楼梯把手,手上的衣服全被带了下来。楼顶上可以眺望海滩,虽然离海这么近,风景就在楼顶上,姐弟却很少上来,皮球不知在哪一次游戏中被遗忘在楼顶,已经蒙上一层海风侵蚀后的盐碱。

下楼梯是更难的事,必须先扔掉皮球,再扶着把手一拐一拐下去,像是独自在一个深谷里往下谈。在学校里,她需要爬上二楼去上女厕所,再次经历类似的过程。

以前,姐弟俩穿过一年多的矫正鞋,鞋筒高至膝盖,用于固定小腿。脱下鞋子之后,两人都觉得腿脚比以前“轻了好多”,但似乎仍有一双无形的无法脱下的鞋子,穿在两人的腿上。

 

 ●  ●  ● 

姐弟在院坝里玩球,蹲下身捡球时,两人第一下总是捏不住球,拍球也拍不稳,这种游戏显然难度太高,不久两人手里增添了工具,一人一只拖鞋打“板球”,嘴里嚼着姐姐去小街上买来后、分给弟弟的泡泡糖。姐姐能吐出泡泡,弟弟则只会拉出很长的丝。

姐姐说,她并不想和弟弟玩。但是多数时候,她只能和弟弟一起玩。

今天来了新的加入者,一个堂弟——六岁的堂弟,看去身量要比李春风姐弟高出一截。在踢球游戏中,他的敏捷和姐弟不是一个级别。姐姐踢出的球他总是轻易防回,他的回球却常常从姐姐弯曲的双腿间钻过去。

姐姐很快就输掉了,弟弟让姐姐再玩一局。等他终于上场的时候,只能蹲在地上,伸手去接堂弟踢过来的球,常常被球打到脸上。

弟弟的弱势不只是在腿上。游戏间隙,他的撒尿和排便都是父亲端着,双手够到裤子对他过于艰难。在学校的洗澡穿衣,也更多是由奶奶照料。刷牙则独立完成,他歪歪扭扭把牙刷递入嘴中的姿势,像是某种夸张的展示人体拉伸机能的造型。喝水、吃饭、擦汗,凡是要把胳膊举到嘴边的动作,都显得艰难。

写作业也是难事。做数学题时紧攥住铅笔,第一遍往往写偏,不易达到意向的位置,需要擦去重写,答案则由父亲告知。

院子里的游戏并不持久,堂弟很快失去了兴趣。海街上的游荡,才是村里孩子们日常的活动。春风和大敬也跟着堂弟上街了。海风鼓荡,路旁菩提树下有人躺着吊床乘凉,散养的猪懒洋洋走动,一群孩子骑着自行车巡游,其中也有两姐弟的大哥。

大敬在后追赶,双腿大幅摆动,像极致艰难的舞蹈,气喘吁吁,着急地喊,“春风,李春风”,又自语“我迷路了”,听到姐姐应答,方才放心。海风迎面鼓荡,单单是在空气中,似乎已含有足够咸味。

 孩子们越过了村头李氏祠堂的边界,进入树林中。这使得姐弟望其项背,姐姐最远只去到过树林入口奶奶的菜园,她尝试过自行车,但失败了,就像她曾尝试像村里小孩游泳一样,“不想了”,她说,或许是尝到了过于咸苦的呛水滋味。

村里小孩只有她和弟弟不会游泳。弟弟不敢走过祠堂,更远的世界,对于他们是奢侈。

对于落在后面的弟妹,大哥跟着伙伴们消失时曾经回头一瞥,显出复杂的心情。落单的姐弟俩怏怏回来,遇到了出门的父亲。他们向着父亲的怀抱扑去,把在海风中尝到的一丝咸味,藏在了父亲怀里。

 

盐场

李有笔开着生锈的三轮车,送姐弟去十几里外的学校。他戴着一副五百度的近视眼镜。这是常年服用抗癫痫药物的副作用。

李有笔像自己的双胞胎子女一样自幼身体孱弱,戴着眼镜的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小时候他的常常失眠,说胡话,后来发作了癫痫,不得不长年服药。癫痫也遗传到了李大敬身上,曾经在数年前发作过。

在这个吃力气饭的渔村里,他是少见的不能出海的成人。在少年时代,父亲曾带着几个儿子出海,兄弟中只有老大李有笔头晕得厉害,从此告别了打鱼为生的可能。

好在细沙村濒海,条件强于干旱又无海产的内地,他娶到了媳妇,生下的一双儿女都健康。但想再要一个男孩的本地风俗,却让他坠入了命运的陷阱。双胞胎姐弟出生后,发育一直不太像正常婴儿,等到求医已经晚了。

几次去海口的治疗和康复费用,造就了近20万元的债务。家中的房子年久漏水,政府前年扶贫才翻建了,屋里除了一台电视,显得十分空荡,几件家具都是亲戚送的。好在一家有五个低保,加之这里家族意识深,几个兄弟帮扶着,还撑持得下去。

晒盐是李有笔力所能及的劳动,曾经是家里的一项主要收入来源,却在近年衰落了。

绵延千年的盐场,袒露在村子的入口,一口口滤井中残留着卤水,等待潮水涌入。盐场周边堆叠的火山石,被祖先开凿成了顶上平整的石床,用来晒盐,像是高低陈列的镜面。李氏祖宗的坟冢俯视整座盐场,坟前石头上遍洒白灰,显示此处的郑重。几年前,盐场熙熙攘攘,烈日下忙碌的人群中,也有李有笔和妻子的身影。

五月是最适宜的天气,潮汐的夜晚,海水顺着渠道涌入盐田,清早落潮,留下大片泛白色的海泥,人们把泥搂起来,在阳光下翻晒,到了中午用海水泼,竹片草灰过滤,滤出的卤水注入井中,再把卤水舀到大大小小的石床上暴晒结晶,晚上五六点变成盐巴,一天下来能有几十斤,前几年有深圳的老板来收盐,一斤1.5到2元钱。因为活计繁琐辛苦,收入不稳定,现在人们都出去打工,没有人干了。

眼下盐场阗无人迹,只有石床积存的雨水微微泛动,反映着万物兴衰的光影,和远处的灯塔一样,已历千年。井中卤水仍旧咸苦,一两处晒台上遗留着水桶和工具,似乎昨天人们才刚刚离开。

盐场外一片潮湿的海滩,烈日下岩石间移动的身影,是裹着头巾挖沙虫的妇女,沙虫价格一路走高,数量却日趋稀少,一天只能挖几斤。李有笔妻子瘦小的身影不在其中,盐场衰落之后,她出门去打散工,一人挣钱负担六口,眼下在邻县帮人收甘蔗。

奶奶和爷爷跟着小儿子生活,平时李有笔自己在家简单开伙,周末奶奶过老大家来帮着照顾,却不在这边吃饭。弟弟出海归来,带给李有笔一些小鱼,成了家中主要的荤腥。

这里的宗族意识浓厚,盐场边端正坐落着三座李氏始祖、高祖坟墓,村头的李氏宗祠红墙黄瓦,琉璃缛饰,村中张贴着族丁的布告,说明族中收支明细,有祭祖、捐助贫困、出嫁女红包等多项,村中没有外姓。2012年,李氏宗祠还举行了百年大典。在亲人帮衬和家族托底中,李有笔孱弱的家底避免了完全坍塌,在捉襟见肘中勉强度日。

药物是硬性的支出。李有笔和李大敬都需要服药,儿子用药控制癫痫,父亲服的药则更加复杂,用来控制精神分裂和帕金森症,一个月需要一百元以上。药瓶上标明了副作用“患者可能会出现认识和运动机能损伤,应避免驾驶摩托车等机械”,但这恰恰是李有笔每周始末需要做的事情。

除了视力模糊,药物还造成他乏力和嗜睡。家里琳琅摆着的药瓶,有的还标明了治疗慢性肝炎的用途。

以往姐弟俩每年会去海口接受一次康复训练,包括压腿、按摩等,2016年后停止免费,康复也就中止了。

下午,李大敬流了鼻血。父亲从案板下砸下两坨甘蔗熬出的黑糖,这是孩子流鼻血需要喝中药时的调味,十几块一斤。

在学校时,两人每周两块的零花显得微不足道,不过寄宿的哥哥姐姐也无非一周十块,包括两块的回家三轮车费用。

每学期初,哥姐都需要缴纳上千元的费用。李春风和李大敬一天三顿在学校吃,除了中午公益组织提供的免费午餐,每学期也需要缴纳总共五百来元的伙食费。这些都压缩了零花的空间。

清晨的海街,李有笔戴上头盔,发动三轮车送孩子去学校,他从骑车穿的迷彩上衣里掏出一张十块钱,误把给大儿子的零花递给小儿子,却被李大敬扔到地上。

“这没用”,他嚷着说。他没有见过两张一块以上的钱。

 

腐船

紧靠海街外侧,潮水涨落淤积的泥潭里,搁浅着一大片腐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就被弃置在这里,船板慢慢地腐烂,变得千疮百孔,只剩下骨架。走过这片腐船,经过从盐场入口延伸的防波堤,就能到码头去。中午,父亲领着两兄妹,走上这条难得涉足的路。

海风猎猎,小弟弟在前奔跑,海风刮掉他的衣服,父亲费力地顶风为他穿起。他过于兴奋,不停地跌倒,再狠狠地用拳头捶击地面,像是扑向岸边的潮水,被凝固的码头生生阻遏。

弟弟在海边奔跑 (作者供图)

曾经繁荣的码头,只剩一个残存的煤炭装卸台,被海潮剥蚀,剩余最坚固的根基,上面擎着残废生锈的塔吊手臂。

海浪从远方而来,不停地冲击拍打它,在凝固的水泥和石块上溅起巨大浪花,摔碎在脚下,又退到海平线上积蓄力量,形成下一次的扑击。浪潮涌动到咫尺仍是无声的,只有那些摔碎的浪花,发出了不甘心的命运回响。

父亲带着姐弟走到防波堤尽头,新式的灯塔下面。

新式灯塔矗着红色的杆身,顶上带着蓝色光标,和古老的三角形灯塔隔水遥遥相对,日夜闪烁转动,指引渔船归村。海水在这里也变得较为平缓,似乎受到安抚,容许人伫立眺望。

孩子在沙地背风处片刻逗留,头发披覆面容,手里触摸沙砾,无数砾石带着珊瑚风化的花纹,每一块中都藏有无数逝去的生命,无从发出声音。父亲揉着眼睛,手支额头眺望,宁静中含着忧郁。直到孩子叠伏上他的肩背,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

他们想去看船。

防波堤背后,是一大片避风的渔船,轻轻波动,鲜红的小旗纷纷飘扬,传来狗吠。临近这片船坞,姐弟俩在下坡路上奔跑起来,纷纷跌倒。父亲似乎也心情微微激动,走在前头,听到小孩的呼唤,回头走来抱起弟弟。姐姐生气了,伏在沙砾上,不肯回应父亲的招呼。父亲又走上坡抱她下来。

船泊在水上,晾着雪白渔网,无人看守,只有一条缆绳,系着往来的渡筏。姐弟俩想上一次大哥曾经登过的船,他们从未经历过。父亲犹豫地答应了他们,拉住绳子扯过来渡筏。小弟弟抢过了绳子,发出兴奋的尖叫,尽管他的力气不足,渡筏移动缓慢。姐姐过来和他抢缆绳,父亲从中协调,总算把渡筏拉到手边。父亲带着姐姐登上了颠簸的渡筏,先前兴奋的小弟弟却不敢上去。他放弃了,看着父亲和姐姐渡过隔开的水面,登上渔船,而他只能坐在沙地眺望。

 

 ●  ●  ●  

但他也有过骄傲的经历,“去过船上”——实际那只是海街坎下的腐船。

那是一条单独的腐船,比之别处的同伴,显得更为卑下,失去了桅杆和船篷的装饰,陷在离路基不远的淤泥里。大哥李大钦会偶尔带着弟妹,到船上游戏。

到达腐船,需要越过生满青苔的淤泥和石头,和到灯塔的路一样湿滑。哥哥抱着李大敬,姐姐李春风却在石头上跌了一跤,满身是泥。哥哥让她回家去换一件,再飞跑过来的时候,哥哥和弟弟连同两个小伙伴已在船上了。

看起来腐烂的木船,在内部一直活着。哥哥把抱着的弟弟搁上船板上,引起了一阵呼呼噜噜的响动,是船体窟窿中寄居的无数小蟹,飞快地躲避藏匿。李春风赶到的时候,弟弟已经仰卧在船头,她手脚并用,顺着狭窄的穿帮爬过去,和弟弟并排躺卧,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风吹动了微细的睫毛。

哥哥坐在船帮,像在灯塔基座上那样眺望,偶尔回头看看仰卧的弟妹,眼神还是忧郁。下船时,弟弟仍旧由哥哥抱着,小心地走过淤泥。他的脸上有一种少有的安静,像在父亲的怀抱中,神经和肌肉的痉挛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潮水涨到了海街沿岸,汊湾淤泥中的腐船都浮了起来。只有那艘孩子们登临的船没有动。它浸泡在水中,在淤泥里生了根,成为微小海蟹和鱼虾的托身之所。

但至少在昨天,它搭乘了孩子们,在一场白日梦中远航过。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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