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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叶倾城:中国人都知道《窦娥冤》,但也该知道《吉陵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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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3 08:0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叶倾城:中国人都知道《窦娥冤》,但也该知道《吉陵春秋》 

 2017-09-23 叶倾城 大家

文·叶倾城



读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而作家还在世,会有一种安慰感:我与此人活在同一个时间与空间里,这不是他的最后一本书。来日方长,我像在一个迷宫里才启步,两壁的无穷景色都在等待我。

我错了。

我才读完《吉陵春秋》,仍然五内沸腾,仍然有话要说,就突然知道了噩耗:作家李永平以七十一岁之年去世。他的书我还没来得及全数看完,《大河尽头》才开了个头,就已经到此为止了吗?


李永平代表作品封面


我还有很多好奇未解,比如他每本书的介绍上都写着,他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这是哪里?第一次读到的时候,我才十几岁,多年后才有机会搜索:原来就是马来西亚。为什么如此写?是根深蒂固对马来西亚的不认同吗?

但不消问,他笔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书写的,永远都是婆罗洲,却也可能是中国的任一处。

每个中国人都听说过《窦娥冤》:窦娥明明是孝顺媳妇,却被糊涂官判了死刑,满腔憾恨,临刑誓愿:要六月飞雪,要三年大旱。一刀毙命,窦娥腔子里的鲜血飚上白绫,而在这炎烈六月,漫天大雪飘落……

吉陵,从来不下雪。

2006年,由《亚洲周刊》与来自全球各地的学者作家联合评选出了“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首强即是鲁迅的《彷徨》,其他九十九部,我大部分本来就看过,剩下的,这些年陆陆续续也看全了。《吉陵春秋》身属百强,计划已久,却任它在书架上搁了两三个月没去翻,因为我读过它的第一章《万福巷里》,而且自以为知道它在说什么。

正如作者李永平所说:“吉陵”是个象征,“春秋”是一则寓言。吉陵镇上的万福巷,更是象征中的象征。



万福巷里的故事


万福巷原不叫这个名字,刘家老店原是一间寻常的木匠铺子,但后来有个军阀的小跟班驻进县仓,把一间栈房做了侦缉队部,从此,便常常看见黑带血的污水流出墙外臭水沟里,招来一群又一群的青头苍蝇。正经生意做不下去,纷纷关门,刘家老店索性专业做棺材,而一间一间娼户静静在万福巷里开张了,转眼间,开了十几家。

一墙之隔,皮肉生意有多喧嚣,死亡就有多寂静,吉陵有一句神奇的口头禅:“刨了你。”大概就来自于刘老实每天跨坐在木工长凳上,一刨一刨打造棺材的身影,与间壁嫖客们的惯常动作,何其相似。

正是半新不旧的年代,附近刚刚通了铁路,那一年六月十九,正午日头白灿灿地泼进水沟里的血污——多少年了,那血是不是永远不会干了?观音生日,天落黑了,家家娼户都摆出香案迎观音,整条巷子滴水檐下下黑压压一片跪满,全吉陵的人只怕都来了。

吉陵有个恶少叫孙四房,常去娼户走动,对偶尔碰面的刘家媳妇觊觎已久。这一夜,她也开了门烧一柱香——就一柱香的功夫,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孙四房,把她掳了,按在娼户的大床上,为所欲为。

刘老实不在家,他的母亲喊破了喉咙,巷心那四十八个扛神轿的轿夫低着头合起了眼皮,神轿里的观音娘娘,一身白衣,暧昧地,笑着,只管低垂着眼睑。如果连神明都沉默,似乎,也怪不得满街闲人都只眼睁睁看着,袖手旁观着,没有人喊一声,没有人出面制止。

第二天,刘家媳妇上吊死了。又过了几天,孙四房被抓了。但不会以命抵命,连闲人都知道:“没什么大事!强奸良家妇女么?坐个三五年,也就出来了。”

人间的法律这么软弱,也怪不得刘老实的母亲一大清早就在巷口,耸起满头花白,佝着腰,觑着眼,指住路人一口一声:“天雷打。”“天雷打。”

足足地,咒了一天,但天雷没有听她的,没有打在任何人头上。

到最后,刘老实决定自己替天行道,提了菜刀先去隔壁,砍死了孙四房相好的娼妇,又去孙家,揪出孙四房的老婆,一刀搠进了心窝。冤有头债有主,怎么杀到不相干的妇孺身上了?

没理可讲,既无天理,也无地理,更无人理。刘老实,已经疯了,被终身囚禁。

孙四房只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就买通出来,倒是两条腿被打坏了。孙家祖传四代的绸布店变成凶店,就关了。每天晌午,孙四房慢吞吞蹭蹬到茶店挨坐着,不声不响。

偶尔偶尔,镇上会来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大家便传说:是刘老实逃出来了,血债要用血来还。这一次,终于天顶打起大雷,一阵日头雨,哗哗地下来了。《万福巷里》便到这里为止。


东方式因果


《吉陵春秋》共是十二个相对独立的故事,《万福巷里》是第一个。之后十一个讲的什么?李永平说:《吉陵春秋》这本书讲的是报应的故事——那亘古永恒、原始赤裸的东方式因果报应。

就是这句话给了我一个很深的误解,让我以为会有复仇、挣扎与救赎。读完全书我才领悟,这一套是西方式的因果报应,是《圣经》有云:申冤在我。而东方式因果报应是什么?

一句两句话说不清,还是让我一个一个数。

跟孙四房的共有四个小泼皮。

一个叫小乐,还算是个老实人,他暗暗恋慕过刘家媳妇,那是《西西里美丽传说》般的少年心境。听说刘老实回来后,心乱如麻,大热天起虚汗。连闲人都在说:“谁不巴望亲眼看见他(刘老实)把那五个泼皮,一个,一菜刀剐了!”大敌当头,难道束手待毙吗?小乐一狠心,操起杀狗刀上了街,但传说中的复仇者,只是个过路人,慢慢看他一眼,就冒着大雨,自顾自走了。唯剩小乐心中一片茫然,整个人给淘空了。小乐等在头上的雷,没有劈下来。

另一个泼皮,叫十一,因为在娘胎里呆了十一个月,故得此名。

十一他娘在娘家时也是害羞的闺女,被配给开油铺的胡四,胡四不能人道,有一天,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说是自己多年失散的结拜哥哥,就这样有了十一。

不能睡女人,并不意味着不能睡其他人。有一次,吉陵镇上来了戏班子,胡四彻夜不归,十一他娘去找,趴着窗口望进去,男人当门坐着,右边,光头愣脑的,是个十岁零点的小男戏子。男人抱起小戏子坐上自己的膝头,在他那红红的小嘴上腻啧啧地吸啄……十岁零点?男人是同性恋还是兼了恋童?谁知道,至少他老婆不知道。

十一过了十二岁,胡四每天凝瞅着他,只阴阴的笑着,又带了十一去娼户。十一他娘害怕呀。没两年,这害怕落实了:十一强奸了隔壁的小姑娘——这是生父的遗传还是养父的身教?不重要了。

刘家媳妇死了,十一他娘放不下“报应”两个字,像旋风一团团滚,又像日头照着那一汪脏血。十一怎么想?他可能什么也没想。又过了几年,十一娶媳妇了。

第三个泼皮倒是个好人家的儿子,父亲是个无用的读书人,撑不起家业,反而染上了眠花睡柳的恶习。父亲睡过孙四房的女人,被孙四房当众羞辱,儿子一看这场面,索性去认了孙四房当干爹。人家有骨气的儿子,爹受了罪是要不共戴天的,这是个没骨气的儿子,也没心肝,刘家媳妇的死活,跟他不相干。

先放过第四个泼皮,跳开说另一位死者:被杀的娼妇。她有名字,叫春红,做了一世皮肉生意,还生了个孩子。那一个血腥之日,孩子亲眼看见母亲被一把狂乱的刀剁成十几截,就此疯了,被镇上人喊作“黑痴”——他也是娘生娘养的,娘也给他起过名字。到这早晚,没娘的孩子,也失去了人的身份。他是黑痴,一个生长在妓院里的傻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畸零儿。他是怎么长大的?大概也不比一只流浪的癞皮狗差多少。春红何罪之有?黑痴呢?死不能瞑目的,何止刘家媳妇一人。

娼户里不止春红一个娼妇。有一个叫秋棠的,原也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扎小花辫子打赤脚。好一片春雨下得四野茫茫,秋棠从舅妈家回自己家路上,遇到一个外路人,外路人先是跟她讲吉陵,“那好热闹个大地方!五千户人家,有道是:天天有花会,夜夜过元宵。”见她不为所动,从随身的竹篮里拿出了血渍渍的银项链,秋棠认得:这是自己五阿姐的,失声道:“你把她怎么了?”男人嘻嘻一笑,只说:“上路吧。吉陵!”天地间一片凄迷,娘正扶着屋门望她回家,但秋棠回不去了。

刘家媳妇不过被强奸了一次,秋棠将在之后余生被无数次强奸。最可怕的是,可能没有一个人觉得那是强奸,因为她不再是良家妇女了。

再来说那些沉默的大多数,现场的看客们。有一位教书的秦先生,那晚也在万福巷。他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多少?他不说。对面的妇人一不顺心便站出巷心来,指着天:“男子汉,大丈夫,为人师表哟!”一句句说给他听。秦先生在房里一声声听得明白,半句话也没有,两只眼睛在夜里熬成两个血丝窟窿。本来身体就不好,不上一个多月,死了。

秦先生身后遗下孤儿寡妻,注定要在吉陵上艰难地长大。四周围,没有爱没有尊重没有怜惜,泼皮们几次三番想捉寡妻的奸,希望成双捉住了,剥光衣服抬在门板上去游街。这是狂欢节,比什么都脏都龌龊,却一样万众兴高采烈。

她承受着侮辱与恶毒的期盼,每天坐在门口绣花——不然怎么办?不出来借天光,莫非在黑洞洞的屋子里费蜡吗?她还怀着渴望,指望能嫁个好男人,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带她进个深宅小院,再关上门。这条街道有血,有青头苍蝇,有洗不净的罪孽,她但愿把它们都关在身后。好不容易,姻缘快成,但男人最后怂了,退婚了。

后来,她一直是一身黑素,鬓角上,一朵白绒花。她的两个儿子都被送走了,但毕竟都还活着。要没儿子,她大概也会走刘家媳妇的路吧?有了儿子,抗也得抗过去。有时候,生比死更艰难。

时间,慢慢地,慢慢地过去,转眼十来年了。

“水声响动,田田莲叶荡出了一艘小船来。九月里水蓝的一片天,一塘水。燕娘坐在船头,荡着浆,摘了一衣兜的莲蓬。‘喂,那人!’她沉下脸唤了声,向岸上的他飕的一下掷了过去。”好恩爱的一对小夫妻,燕娘心里说不出的平安欢喜。

有些事她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也漠不关心。丈夫是婆婆老来得子,三房单传,故而从小人又聪明,胆量又泼。有一年庙会,人说,他吃了酒,迎神那晚闯进万福巷里,造下一个什么孽来了,出门去闪躲了一年。那都是前尘往事,燕娘认识的丈夫,每天就站在门口相帮家里的生意,也不吃酒,做了父亲,神气还透出七八分的孩子气。——没错,燕娘的丈夫,就是那第四个小泼皮。他过去的事,燕娘也许清楚,也许只是不介意。传统小媳妇,多的是这种“老公杀人我递刀,老公强奸我按腿”的贤淑温良。

街上来了陌生人,丈夫躲出去了。入夜孩子哇哇大哭,燕娘和婆婆一道出门去喊魂,看到一个疯子蹲在庙门口——这疯子是谁?昧于因果的燕娘,只是单纯地有点儿怯,没上心。

她心上满满的,是她的良人,是新婚燕尔的甜蜜。

《吉陵春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万福巷里的血终于流净。刘家媳妇的血,像所有人的血一样,在大地上流淌过,一点点渗进地缝,被尘土吸收。起初有人走过,还可能一脚一个血脚印,渐渐就没有了——这片土地上,哪里没有流过血?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窦娥只是传说,我们知道的就是:吉陵从来不下血。

粪堆上会开出雪白馥郁的花,踩过刘家媳妇的尸身,吉陵人照样过着岁月静好的生活。

是的,东方式因果报应就是——有因也有果,但兰因未必结絮果,罪孽之果也会化为春泥更护花。而报应,报应只在口口相传,从来没现过真身。吉陵是个象征,春秋是则寓言。

《吉陵春秋》让人觉得脏,就像走过一片血淋淋的菜市场——但我们不就在这菜市场买菜买鱼买肉吗?它的脏,不也有一部分是我们造成的吗?我们要吃活鱼活虾活鸡活鸭,才把这里变成了修罗场。而我们提着菜篮子,像燕娘一样安心地回家,谁也不需要对身后的血渍负责。

又是一年六月十九,万福巷里又挤满看迎观音的人群,当年跳大神的老道士去世了,没关系,他的孙子担当大任。刘老实母亲蓬白头发的身影在人山人海里慢吞吞闪过,燕娘肚里又怀了孩子。这片土地就有这韧性,无论发生过什么,日子都照常过下去。

刘家媳妇呢?“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好,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那样清纯的美会变成一种诅咒。”

她其实也有一个名字,叫长笙。

而吉陵,从来不下雪。

这是有原因的。


2017年9月22日,马来西亚华人作家代表人物李永平逝世,享年71岁


最开始已经说了,作者李永平生于马来西亚,他第一次见到雪,已经是二十六岁到美国之后的事。而《吉陵春秋》的故事,早就刻在他骨子里,从小到大,睡里醒里,他无数次见过那白花花的日光、那飞起的青蝇、那臭水沟里的血污——就是没见过雪。

不,马来西亚是他不喜欢的国家,让我们尊重死者,也尊重一位优秀的作家,他于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他以中文写作,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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