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贝子：堪比黄药师的建筑大师

源济

十一贝子：堪比黄药师的建筑大师 

原创 2017-09-13 十一贝子 大家

文 | 十一贝子

▍一、桃花岛主

桃花岛是金庸笔下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岛，位于东海之上，距离大陆并不遥远。现实世界里确实有这样一个岛屿，坐落在浙江舟山群岛的东南部，面积约41.74平方公里，古称“白云山”，传说秦朝方士安期生在此隐居炼丹，醉中洒墨于石，斑点形如桃花，故而又称为“桃花岛”。清代在此设桃花庄，民国改桃花乡，今属桃花镇。

20世纪五十年代末金庸先生写《射雕英雄传》时并未来过此岛，仅从地理书上知道这么一个地方，就写进了书中。九十年代金庸夫妇访问舟山，特地补充说明这座岛屿就是小说中桃花岛的原型。近年来岛上建设了一个影视基地，拍摄了多部武侠剧。

小说中的桃花岛之所以出名，主要不是依靠其绮丽的景色，而是因为此地是南宋武林大高手黄药师及其家人、弟子的居住之所，一度堪与终南山、少室山齐名的武学圣地。

桃花岛主黄药师外号“东邪”，武功极高，名列 “天下五绝”之一。此人容貌清癯，身形瘦高，常穿一袭青衫，潇洒不羁，性情孤僻，狂傲自负，亦正亦邪。

▲《射雕英雄传》插图，深色衣者为黄药师

《九阴真经》重出江湖，五大高手首次华山论剑，激斗七天七夜，最终全真教主王重阳独占鳌头，黄药师等其余四人也名扬天下。黄药师门下有陈玄风、梅超风、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武眠风六位弟子，武功明显胜过同为第二代高手的全真七子。晚年又收程英为关门弟子，并传授杨过两项独门绝技。

第一次华山论剑后，黄药师骗老顽童周伯通上当，其新婚妻子阿衡得以翻阅《九阴真经》下卷。阿衡有过目不忘之能，后将经书默写下来。陈玄风、梅超风私定终身，窃取真经逃离桃花岛，阿衡为了安慰丈夫，不顾有孕在身，重默经文，导致早产而死。黄药师一怒之下，将其余四名弟子全部挑断脚筋，逐出桃花岛。后来他对此事颇为后悔，在归云庄重收陆乘风于门下，并传授“旋风扫叶腿”，助弟子们恢复行走，还收养了曲灵风的孤女傻姑。

二次华山论剑，黄药师与郭靖打成平手。郭靖、黄蓉婚后与大师傅柯镇恶住在桃花岛上，黄药师反而离岛而去，浪迹江湖。在《神雕侠侣》后段，黄药师与群雄一起助郭靖守卫襄阳，摆下二十八宿大阵，击败蒙古大军。

第三次华山论剑，黄药师仍居“天下五绝”之一。

▍二、才艺广博

黄药师平时举止偏激冲动，藐视礼法，但又最敬重忠臣孝子，危难时刻不畏刀箭，冲锋沙场，大节无亏，而且对亡妻一往情深、对女儿娇宠无比，对弟子的遗孤和失去双亲的幼徒程英也关爱有加，是个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很受读者喜爱。

▲TVB《九阴真经》剧集中的黄药师与幼年黄蓉

他的弟子们虽然惨遭挑筋驱离，仍对师傅极为爱戴，毫无怨言，曲灵风为了讨师傅欢心，不惜深入皇宫盗取古玩字画，并因此而丧命，黄药师的人格魅力也由此可见一斑。

“天下五绝”之中，北丐、西毒、南帝的武功都得自师传或家学，惟有王重阳和黄药师自创神功，非旁人所能及。更重要的是，黄药师本人绝顶聪明，除武功而外，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奇门算数、阵法兵略，以至医卜星相、五行八卦、花木种植，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是北宋逍遥派之后才艺最为广博的武林人物，他创立的桃花岛武学融入很多文学、音乐、风景、花木元素，最具艺术价值，功夫的名称也大多富有诗意。

桃花岛最典型的武功可以用一副对联来概括：“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黄药师根据桃花落英缤纷的景象编出一套“落英神剑掌”，又从乐曲中悟出一套“玉箫剑法”，前者如点点落花，后者如婉转清音，姿势都十分俊雅美妙。还有一套“碧海潮生曲”，在箫声中注入浑厚内力，仿大海潮起潮落，可杀人于无形。黄药师曾经以瑶琴弹奏另一支曲子，并以歌声与琴声相和，差点取了赤练仙子李莫愁的性命。

“弹指神通”是桃花岛一门得意的武功，可直接以指力破空点穴或弹落敌人兵器，也可弹射石子之类的暗器，力道强劲，黄药师曾以此手法在襄阳大会上击毙蒙古王子霍都。

“兰花拂穴手”是另一项很有特色的绝技，手指翘若兰花，以轻描淡写的一拂来制人穴道，既不同于点穴，也不同于擒拿，气度闲雅。

二次华山论剑时黄药师使过一种“奇门五变”，从奇门遁甲之术演变而来，掌影飘荡，出招越来越快，犹如大山重压，令敌人随之急速旋转，难以抵挡。

另外，周伯通晚年回忆，“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掌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不过这套“五行掌”在书中未见正式使用。

桃花岛其他武功还有“劈空掌”，需要用一种特制的铁八卦来练习。“碧波掌法”也来自于海浪的启发，掌势如波涛汹涌，层叠而进。

黄药师后来专门为痴呆的傻姑创制了三招叉法和三招掌法，虽然简单，却很有威力。

桃花岛上按照五行八卦的阵法种植桃树，恍若迷宫，擅闯者很容易迷路。黄药师还研制出“九花玉露丸”，疗伤有奇效。至于古玩书画之类，黄药师显然更是鉴赏大家，对于曲灵风所盗的字画有独到点评。黄蓉精通烹调，很可能也是受到父亲的熏陶。

如此人物，确实是罕见的奇才，不但本事大，而且感情专一，富有生活情趣，难怪前些年网上投票评选金庸笔下最适合做丈夫的人选，黄药师力压段誉、郭靖、杨过、令狐冲，名列第一。

黄药师曾经发愿自己重写一部《九阴真经》，但并未真的动笔。桃花岛自有的武学虽然惊艳，大多也没有写成典籍图谱，仍靠口授身传，因此《神雕侠侣》之后便消失于江湖，十分可惜。

▍三、阿尔伯蒂

在西方建筑史上有一位建筑大师的个人特质与黄药师非常相似，他所写的理论名著《建筑论》相当于一部完成版的《桃花岛武学秘笈》——此人就是莱昂内·巴蒂斯塔·阿尔伯蒂（Leone Battista Alberti，1404－1472）。

▲阿尔伯蒂画像

阿尔伯蒂是文艺复兴前期最重要的建筑大师之一，1404年出生于意大利北部，其家族是佛罗伦萨著名的贵族世家。他年轻时接受了人文主义思想的熏陶，与伯鲁乃列斯基等名建筑师建立了友谊。1430年担任罗马教廷的文职官员，同时开始对古罗马的建筑遗迹和维特鲁威《建筑十书》进行研究，成为一名著名的理论家，并陆续接受委托，开始建筑创作，成果丰硕。

文艺复兴是一个巨人辈出的时代，很多建筑大师都一专多能，在多个领域卓有建树。在这些杰出人物之中，阿尔伯蒂仍然堪称百里挑一的全才，不但在建筑设计和建筑理论上成就极高，同时也是重要的戏剧家、作曲家和画家，此外还擅长骑马和跳高，其才艺之多、学识之广，完全可以与黄药师一较高下，在整个西方建筑史上，大概仅次于百科全书一般的巨匠达·芬奇。但是达·芬奇因为精力过于分散，只留下许多手稿，毕生没有设计建造出一座真正的房屋，也没有完成一部理论著作，而阿尔伯蒂却设计了不少经典佳作，写出《建筑论》、《绘画论》等不朽名著，自有其高明之处。

他所著的《建筑论》一书模仿维特鲁威《建筑十书》的模式，分作十卷，因此也称“建筑十书”，对建筑材料、施工、结构、构造、经济、规划、水文以及园林和各种建筑类型进行了系统研究，体例完备，论述精当，体现了浓重的人文主义思想。此书在其身后的1485年出版，被认为是文艺复兴时期最重要的建筑理论著作，影响巨大。

书中第一卷讨建筑论外形轮廓的问题，第二卷、第三卷叙述建筑材料与建造施工，第四卷介绍公共建筑原理，第五卷专门针对私人建筑展开分析，第六至第九卷全部是对于建筑装饰问题的探析，分别涉及装饰总论、神殿建筑装饰、世俗公共建筑装饰和私人建筑装饰，最后一卷记述建筑的修复问题。

▍四、建筑美学

这部书最大的特点就是对建筑美学规律的探索，一如桃花岛武学对于招式美感的追求。

书中告诫建筑师：“你的全部心思、努力和牺牲都应该用于使你建造的无论什么东西都不仅有用和方便，而且还要打扮得漂亮，这就是说，看起来快活。……我们从任何一座建筑上所感觉到的赏心悦目，都是美和装饰引起的—如果说任何事物都需要美，那么建筑尤其需要，建筑决不能没有它。”

阿尔伯蒂认为美是客观存在的，而人们需要通过感知来得到“赏心悦目”的结果，而建筑和人的生活关系最紧密，因此特别需要具有美观的特性。

书中又说：“美就是各部分的和谐，不论是什么主题，这些部分都应该按这样的比例和关系协调起来，以至于既不能再增加什么，也不能减少或更动什么，除非有意破坏它。”

阿尔伯蒂继承古希腊以来的观念，认为美的最基本含义就是和谐的比例，并进一步解释说，卓越的建筑需要好的局部，但所有的局部必须取得统一，给予整体以优雅的美感。和谐是一切优雅和漂亮事物的根本，是自然界中最高的法则。在他看来，美的东西，包括建筑，应该是浑然而成，所有的组成部分都不可增减或更动。这和中国古代形容绝色美女“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则太瘦”的说法非常相似。

阿尔伯蒂和黄药师一样精通乐理，说：“我们应该从音乐家那里借用和谐的关系的一切规则。” 他认为建筑和乐曲一样，通过精确的数字来限制和调整各组成部分之间的调和与呼应，认为“那些使得声音听起来悦耳的数字，也就是使我们眼睛和头脑舒服的数字。”借鉴音乐手法来营造建筑之美，正如以吹箫、弹琴来施展武功，打通不同门类的界限，令人耳目一新。

同时，阿尔伯蒂还对绘画艺术深有研究，也把很多美术创作原则推广到建筑设计中。

在其理论的指引下，阿尔伯蒂本人的建筑设计往往融入很多音乐和绘画手法，富有匀称的韵律感和优美的画面感，很像桃花岛的“玉箫剑法”和“落英神剑掌”。

1446年他设计了佛罗伦萨的鲁切拉宫，借鉴罗马大竞技场的手法，利用不同的柱式来区分不同的楼层，宛如组合的乐章。他设计的里米尼圣弗朗西斯科教堂采用了类似凯旋门的形式来达到纪念性的效果，在曼图亚的圣安德列亚教堂则把神庙的前立面和一个凯旋门组合在一起，成为经典的构图模式。

▲佛罗伦萨鲁切拉宫与曼图亚圣安德烈教堂

阿尔伯蒂一生设计的教堂作品较多，其中佛罗伦萨圣玛利亚教堂的正立面设置了一对卷涡，好似翻卷的波浪，这一建筑版的“碧波掌法”后来成为巴洛克建筑的重要标志。

▲佛罗伦萨圣玛利亚教堂

同时，阿尔伯蒂也注重建筑的理性原则，并非一味以艺术为上，评价一座建筑是不是达到“好”的水平，首先要看它是否满足实用的要求—正如桃花岛武功虽然姿势美妙，却招招致命，绝非花里胡哨的空架子。

▲阿尔伯蒂设计的罗马威尼斯宫

▍五、傲慢与偏见

黄药师是一个极其自负的人，一生中除了同辈的王重阳、洪七公、欧阳锋、段皇爷和年轻一代的杨过等寥寥数人之外，谁也瞧不起，嫌弃女婿郭靖木讷无趣，对于全真七子、江南七怪全部视若无物，更将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之辈看作猪狗一般，令他们从自己的胯下钻出。陆乘风的儿子陆冠英是仙霞派枯木大师门下，黄药师的评价是：“枯木这点微末功夫，也称甚么大师？仙霞派的武功，跟咱们提鞋子也不配。”

无独有偶，阿尔伯蒂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眼高于顶的人，除了对伯鲁乃列斯基等个别大师表示景仰之外，对同时代的其他艺术家和工匠极为轻视，在书中傲慢地说：“建筑无疑是一门非常高贵的科学，并不是任何人都宜于从事的。”

在他眼中，建筑师是有别于普通人的高尚职业，地位大大高于传统的工匠，只有他们才能通过自己的思考创造出伟大的艺术作品。因此，阿尔伯蒂特别强调建筑师需要具备很多优良的品质，例如极佳的天赋、超强的实践能力、受过良好的教育、久经历练，同时还要有敏锐的感觉和明智的判断力。这大概和黄药师收徒弟的标准差不多。

文艺复兴时期出现了一些专职的建筑师，不像中世纪时期主要由工匠来承担设计工作。工匠很多是不识字的，而新时代的建筑师一般文化修养都比较好，由此逐渐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知识阶层，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包括阿尔伯蒂本人在内，少数杰出的建筑师常常受到富商、贵族、主教乃至教皇和国王们的尊重。在此背景下，培养了他们高人一等的感觉。

这种优越感在金庸笔下的武林世界其实也是普遍存在的，出身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的人物大多鼻孔朝天，不可一世，其中有些人真的有两把刷子，也有不少人名不副实，比如《天龙八部》中的“剑神”卓不凡、《侠客行》中的雪山派掌门白自在，妄自尊大，沦为笑柄。以阿尔伯蒂的奇才，也许确实有资格狂拽一下，至于我们这些当代的建筑师，还是低调做人为好，千万别学这副轻狂的模样。

▲《建筑论》中文版封面与插图

阿尔伯蒂的《建筑论》有多个外文版本，目前最好的中文版是王贵祥先生所译，从属于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的“西方建筑经典文库”，对于建筑工作者来说，应该是必读的理论专著，对于其他读者来说，也可当做艺术范本来读，体会一下其中的典雅文辞和真知灼见，不无益处。

【作者附记】

这个异想天开的系列名为“天书奇谭：把建筑名著当武林秘笈来读”，主要通过与武侠小说中虚妄的各种秘笈的类比，来解说现实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中西方古今建筑典籍。读者朋友可以借此以轻松的方式了解一下相关建筑知识，或以此为引子，用更大的热情去阅读更权威的原本和专业研究论著，则收获必定不可估量。

题图：古希腊帕提农神庙

【作者简介】 

十一贝子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