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050|回复: 7

[哲史艺丛] 叶兆言:《东吴的天空》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17-9-8 05: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10-23 12:08 PM 编辑

叶兆言:公元211年,孙权无意中种下的一棵树苗 

 2017-09-04 叶兆言 大家


文 | 叶兆言


南京的城市历史,应该从三国时代的东吴开始。为什么呢,因为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城市的记录才算有点靠谱。在此之前,当然也会有文字记录,也会有各式各样考古发现,然而更多的还是一些传说。说起来好像寻根求源,好像来头也不算小,其实都是七零八碎的东拼西凑。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所谓更为遥远的考古发现,不过说说而已,有时候也是为写文章而写文章,当不了真。


▲文伯仁(明)《金陵十八景册》之石头城


譬如南京汤山的古猿人,譬如以市区鼓楼岗北阴阳营文化为代表的新石器时代原始村落,譬如被称为湖熟文化的秦淮河流域密集原始聚落。还有楚国在今天六合设置的棠邑,据考证是南京有历史记载的最早地方建置。吴王夫差在朝天宫一带修筑的冶城,越国灭吴后在中华门外长干里筑的越城。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熊商于石头城建了金陵邑,金陵之名便源于此。这些记载说起来都似乎言之有理,无一不显得太空洞,都太像传说,像虚无缥缈的九州禹迹一样,你说有就有,说没有也不碍什么事,反正是让人看不见摸不着。

很显然,要描述南京历史,要展现南京文化,要给这个悠久的城市竖碑立传,最合适的方法,最恰当的形容,就是应该从三国开始。从三国的东吴开始说起,早一点或晚一点,或许都不太合适。

换句话说,南京的城市历史,与东吴的孙权有着非常重要关系。有时候,历史就是英雄创造,唯心史观也好,唯物史观也罢,反正这位叫孙权的好汉横空出世,与南京关系非同寻常,他的想法决定了南京命运,他的个人意志促使了这个城市诞生。中国人有句俗话,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为什么呢,《水浒》里教唆了太多反叛,小孩子看了会生不安分之心,会忍不住捣乱。老不看《三国》,在三国演义故事中,隐含着太多政治,有太多心机,明白了《三国演义》,基本上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玩政治,就懂得了险恶的权术。


▲电视剧《三国》中的孙权(张博饰演)


三国时期很像中国历史上的战国,七雄秦楚韩魏燕赵齐,一会儿合纵,一会儿连横。往好里说希望国家统一,往不好里说,就是谁都野心勃勃地想吞并天下。对于老百姓来说,身处在这样的时代,注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七雄或者三国,都是天下大乱,都是老百姓遭殃。都是你打我,我打他,他又打你,一场战争接着一场战争。不管怎么说,秦始皇的一统天下,多少是件好事,起码老百姓感到安生了。然而秦始皇刚死,天下又开始混乱,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陈胜吴广不足为训,最后能够站出来争夺天下的,只有项羽和刘邦。好在楚汉相争的混乱局面很快结束,秦汉从此并称,暴秦一结束,汉继承了大统,中国又一次统一。然后汉再分裂成西汉和东汉,到东汉末年,天下又再次大乱,然后呢,然后便是我们正在说的三国。



为什么叙说南京这个城市,最好是从三国开始,因为在三国之前,这个城市真的没什么太大名气,它实在是太不起眼。

在三国之前,以江苏境内的城市为例,南京没有苏州的名气大,更不如徐州,比它历史悠久的城市,掰手指数数可以有一串。在三国之前,南京甚至都不应该称之为城市,虽然它已经有了一连串的地名,譬如冶城,譬如越城,譬如金陵邑,又譬如秦汉时期的秣陵。然而规模都太小,更像是一些村庄,称之为一个城市十分勉强。真相其实很简单,如果不是三国的东吴在此定都,如果不是孙权在此做了皇帝,南京显然不可能有后来的历史。

南京这个城市就是在三国时期发展起来,说它诞生于三国,不仅没什么大错,而且可以给人比较直观的印象,毕竟男孩子们玩的一款最流行游戏就叫三国。功盖三分国,遗恨失吞吴,三国的故事老百姓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大家多少都会知道一些。

譬如《三国演义》第一次写到南京,是在第十五回,回目是“太史慈酣斗小霸王,孙伯符大战严白虎”,这时候,还没有孙权的什么事,出场露脸的是他哥哥小霸王孙策,也就是回目上的“孙伯符”。这时候,三国还不是三国,还处在群雄纷争时代,曹操还没有完全成气候,还在与吕布激战。刘备还在四处挂单,孙权还是小弟弟,他哥哥孙策刚与自己同岁的周瑜结交。


▲《三国志》游戏中的孙策


孙策还兵复攻秣陵,亲到城壕边,招谕薛礼投降。城上暗放一冷箭,正中孙策左腿,翻身落马,众将急救起,还营拔箭,以金疮药傅之。策令军中诈称主将中箭身死。军中举哀。拔寨齐起。葬礼听知孙策已死,连夜起城内之军,与骁将张英、陈横杀出城来追之。忽然伏兵四起,孙策当先出马,高声大叫曰:“孙郎在此!”众军皆惊,尽弃枪习,拜于地下。策令休杀一人。张英拨马回走,被陈武一枪刺死。陈横被蒋钦一箭射死。薛礼死于乱军中。策入秣陵,安辑居民;移兵至泾县来捉太史慈。

这时候的南京还叫秣陵,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城,很不起眼。秦朝实行郡县制,把全国分为36郡,一个郡又有很多县。秦朝所置的秣陵,还有江乘和丹杨,这三个县的县治都在今天南京地区。秣陵管辖的范围为宁镇山脉以南,在横山以北,在茅山以西,这一片区域最初隶属鄣郡,后来又一度改属会稽郡。

小霸王孙策拿下秣陵,立刻移兵到泾县,说明他心目中根本没觉得南京有多重要。在征服江东的过程中,秣陵只是孙策拿下的无数地盘之一。

如果继续以《三国演义》这块敲门砖来叙说南京,我们会发现,在三国鼎立之前,南京这个微不足道的区域,基本上不如群雄法眼。不止是南京,整个长江以南,都不是显得很重要。孙策和孙权兄弟的家业来自父亲孙坚,他们是江南吴郡富春人,一开始打天下,却都是在北方发展,都是带着自己的子弟兵去北方作战。吴郡富春只是孙氏的龙兴之地,208年,也就是建安十三年,孙权由吴郡迁徙治所到镇江,拉开了向西部发展的序幕,当时的镇江还叫京口。所谓“迁徙治所”,就是把办公地点从苏州一带移到镇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根据唐人许嵩的《建康实录》记载,目的就是为了要与曹操打一大仗。

这一仗就是著名的赤壁大战,这时候,曹操已经统一了北方,气势汹汹地准备南下,打算统一全中国。这时候,处于劣势的孙权和刘备联手,在赤壁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本来要打赤壁大战,与南京没有一点关系。与镇江也没有太大关系,这时候,镇江虽然是吴国的治所,吴国的军队并不在此,决战地点不在此,它的总指挥官孙权也不在此。打了赤壁大战,情况完全不一样。赤壁一战奠定了三国的格局,这一仗打完,三国开始鼎足,镇江也正式成为东吴的中心。或者换句话说,镇江成了东吴的福地,因为孙权在将治所迁到此地的当年,便打了一场决定自己命运的大胜仗,东吴从此有了建国基础。

镇江距南京只有六十公里,有山有水,有江有河,与南京相比,进可攻退可守,地势优点完全不比南京差。自从东吴定都南京,也就是定都金陵,虎踞龙盘这样的夸张形容,多少年来就没有过离开过。平心而论,在长江中下游,沿江流域类似这样的地形数不胜数,然而东吴偏偏是在最后,选定了南京。

从吴郡搬到京口,不过经历了短短三年时间,也就是赤壁大战之后的第三年,孙权又一次迁徙了治所,这一次是把他的指挥部继续西移,移到了秣陵,并为秣陵改了一个名字,移到了南京的石头城下。关于这次迁治,《三国演义》中是这么描述的:

却说孙夫人回吴,具说张飞、赵云杀了周善,截江夺了阿斗。孙权大怒曰:“今吾妹已归,与彼不亲,杀周善之仇,如何不报!”唤集文武,商议起军攻取荆州。正商议调兵,忽报曹操起军四十万来报赤壁之仇。孙权大惊,且按下荆州,商议拒敌曹操。人报长史张纮辞疾回家,今已病故,有哀书上呈。权拆视之,书中劝孙权迁居秣陵,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气,可速迁于此,以为万世之业。孙权览书大哭,谓众官曰:“张子纲劝吾迁居秣陵,吾如何不从!”即命迁治建业,筑石头城。

至此古城南京开始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建业”,非常励志的两个字。打赤壁大战时,孙权只有二十六岁,决定迁治南京,也还没到三十岁。迁治南京体现的是他打算继续西进的决心,北面的曹操不可不防,西面的西蜀同样不能不防,不仅要防,而且要进一步图谋,要先西进,然后再迂回北上。

当初孙策中箭身亡前,曾拉着弟弟孙权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若论打仗,冲锋陷阵弟不如兄,若论知人善用,运筹帷幄,兄不如弟。裴松的《三国志》上是这么写的:

呼权佩以印绶,谓曰“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基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至夜卒,时年二十六。

《三国演义》上描述也差不多,只不过是多了一句话:

卿宜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善自图之!


▲孙策与孙权的权力交接,图源《三国志》游戏


这说明孙策临死前,对弟弟孙权还是有些不放心。孙策死时二十六岁,孙权打赤壁大战时,也是二十六岁。事实证明,吴主孙权要比他哥哥厉害得多,对于局势的判断,很有着自己的独到眼光。《三国演义》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写小霸王孙策之死,读起来有些荒唐,完全是小说家的笔墨,关于碧眼儿孙权的一段描写,非常到位:

孙权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昔汉使刘琬入吴,见孙家诸昆仲,因语人曰:“吾遍观孙氏兄弟,虽各才气秀达,然皆禄祚不终。惟仲谋形貌奇伟,骨格非常,乃大贵之表,又亨高寿,众皆不及也。”


▲《历代帝王图》中的孙权形象


孙权字仲谋,活了七十一岁,十八岁即位,在位时间很长。他听从了谋臣张纮的遗言,在公元211年迁徙治所南京。这个迁治在操作上颇有些随意,有些心血来潮,而且还有很多后人的附会杜撰。事实上,当时的东吴迁治,基本上就是把指挥部临时挪个地方。为了打赤壁大战,东吴的治所从吴郡迁往镇江,现在,为了要继续西进,指挥部再往西走,就必须转移到了南京。

事实上,孙权后来更看中的地方,还得往西,那就是武昌,不是武汉三镇的武昌,而是今天的鄂州。孙权甚至还看中过湖北的公安,这地方更往西,离荆州已经不远了。

公元211年,孙权把他的指挥部移到了南京。这次迁治的重大意义,就像种树一样,长成大树虽然是后来的事情,然而恰恰就是在这一年,南京这棵小树苗被孙权在无意中种下了。

所以说是无意中种下,是孙权自己也没有想到,南京这个临时据点,这个临时的指挥部,一旦被确定下来,仿佛注入了魔法一样,从此就会变得无限神奇。从此,南京的历史开始了,从此,要想做出什么改变,要想继续挪一个窝,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容易。南京这棵小树苗,在211年开始成活,它开始扎根,它的根须开始向下向深处进发,渐渐根深柢固,终于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题图:南京,石头城遗址公园

【作者简介】 

叶兆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有《花煞》《烛光舞会》等

 楼主| 发表于 2017-9-12 06:25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兆言:被“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打破的历史禁忌 

 2017-09-12 叶兆言 大家


《东吴的天空》草稿之二


| 叶兆言


龙盘虎踞也好,帝王之气也罢,有意无意中,二十九岁的孙权突然决定把他的治所,把他的总指挥部暂时寄放在南京。后人总是很喜欢提到诸葛亮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一句,无非“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刘宋的裴松之给《三国志》作注,谈到张纮时,有这么一段:

江表传曰:纮谓权曰:“秣陵,楚武王所置,名为金陵。地势冈阜连石头,访问故老,云昔秦始皇东巡会稽经此县,望气者云金陵地形有王者都邑之气,故掘断连冈,改名秣陵。今处所具存,地有其气,天之所命,宜为都邑。”权善其议,未能从也。后刘备之东,宿于秣陵,周观地形,亦劝权都之。权曰:“智者意同。”遂都焉。

这个记载与《三国演义》小有差别,所谓“权善其议,未能从也”,就是吴主孙权觉得张纮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并没有完全听进去。他只是把治所迁徙至此,他的军事指挥部仍然还是可以随时移动。后来刘备来了,又这么如此说了一番,孙权说了一句“智者意同”,就同意了刘皇叔的话,就决定定都南京了,裴松之的下一段注又说:

献帝春秋云:刘备至京,谓孙权曰:“吴去此数百里,即有警急,赴救为难,将军无意屯京乎?”权曰:“秣陵有小江百余里,可以安大船,吾方理水军,当移据之。”备曰:“芜湖近濡须,亦佳也。”权曰:“吾欲图徐州,宜近下也。”

《三国志》属于正史,正史中也有很多不靠谱的地方,而且它太简略,是二十四史中最不像正史的一部。后人读《三国志》,常常会把裴松之的注附带着一起读。裴松之在孙权逝世的一百二十年后出生,他对历史颇有研究,在为什么定都南京这个问题上,觉得孙权“欲窥徐州,贪秣陵近下,非其理也”。

南京当时还叫秣陵,对话中的“京”,是指京口,也就是今天的镇江。南京与镇江,与安徽的芜湖,与安徽的马鞍山,山川地形,未必就有多大的区别。这几个地方相距并不遥远,真要想图一个“北侵利便”,进攻徐州,侵犯曹操,说穿了都差不多,况且如果是从镇江出发去徐州,或许还可以更接近一些。

孙权生于公元182年,那时候,西方的古罗马帝国正在由盛转衰,野蛮的日尔曼部落突破了多瑙河防线,开始侵入罗马边境。孙权两岁时,对东汉产生致命打击的黄巾起义爆发了,一个叫张角的太平道士,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口号,搅得华夏大地鸡飞狗跳,乱象丛生。


黄巾起义是促使东汉灭亡的导火线,也是三国时代的序幕。三国的好汉,基本上都是靠清剿黄巾起义军起家,刘备比孙权大了二十一岁,曹操比孙权大了二十七岁,他们其实并不是同一辈人,两位可以说都是孙权的父辈。

要不是黄巾起义,就不会有三国的故事,也可能就没有南京的故事。孙权的这一份家业从父兄那里继承,而孙权父兄的家底,与曹操和刘备一样,都是从清剿黄巾军开始。黄巾军在,大家一起清剿,黄巾军没有了,清剿过黄巾军的军阀,又开始互相清剿。

因此三国鼎足,不仅与赤壁大战有关,而且和黄巾起义互为因果。黄巾起义造成了乱世英雄起四方,拥兵自重群雄割据成为常态。当时社会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不停地走马换将,你方唱罢我登台。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只有争来争去的地盘,只有用来看家的根据地。龙盘虎踞从来都是说说而已,事实上,大家都不把“治所”看得很重,曹操便说过这样的话:

汤、武之王,岂同土哉?若以险固为资,则不能应机而变化也。

孙权显然也很赞成曹操的观点,他最初只是迁治南京,既没有想到会再也离不开这里,更不会想到还要在这里建都。事实上,他不止一次做过迁徙治所的努力,一度又曾迁治武昌,后来又不得不再迁了回来。孙权亲手栽下了南京这棵树苗,最后把自己也埋在了这里。黄龙元年,也就是公元229年,孙权正式称帝,史称“吴大帝”或“吴太祖”。


▲《三国志》游戏中的孙权形象


值得强调的一点,孙权并不是在南京称帝,而是在当时的武昌今天的鄂州,他在那里定都,在那里广告天下,宣布自己要做皇帝,改年号为黄龙元年。就在做了皇帝的当年,他把首都又迁回了南京。

事实的真相是,南京的这个“首都”,从一开始就是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称帝前孙权只是“吴王”,从权力上来看,“吴王”和“吴帝”也没太大差别,殊不知一旦称帝,形式和内容都发生了变化。在中国文化中,一字之差,天壤之别。需要再特别强调的是,南京作为六朝古都的历史,正是从这一年才正式开始计算。为什么呢,因为必须从孙权当皇帝的时候开始,才能列入正史,才算名正言顺。

三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个时间段,在此之前,教课书上写着“夏商周”,写着“春秋和战国”,写着“秦汉”,总的发展趋势,就是从统一走向分裂,从分裂走向统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管怎么说,秦灭六国是大势所趋。秦始皇被称为天下第一皇帝,这个第一,自封也好,别人尊称也好,如果没有后来的生乱,没有后来的异姓改朝换代,一个接着一个继续,大家真习惯了,也顺理成章,就像英国或日本的王室那样,千秋万代传承下来。

皇帝轮流做绝对是后来人的想法,在三国之前,大家心目中皇帝是法定的,人们不会去争那个帝位。

三国以后在南京编撰的幼儿教课书《千字文》,开始颠覆人的三观,开始灌输改朝换代思想。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好像改朝换代已经天经地义,好像只要有那个可能,谁都可以当上皇帝。所谓“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

《西游记》里孙悟空大闹天宫,闹得天翻地覆,他的豪言就是请玉皇大帝让路,把皇帝老儿的宝座乖乖地交出来:

常言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只教他搬出去,将天宫让於我,便罢了。

《三国演义》七十八回里很有意思的一段:

却说曹操自杀华佗之后,病势愈重,又忧吴蜀之事。正虑间,近臣忽奏东吴遣使上书。操取书拆视之,略曰:“臣孙权久知天命已归王上,伏望早正大位,遣将剿灭刘备,扫平两川,臣即率群下纳土归降矣。”

操观毕大笑,出示群臣曰:“是儿欲使吾居炉火上耶!”

侍中陈群等奏曰:“汉室久已衰微,殿下功德巍巍,生灵仰望。今孙权称臣归命,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殿下宜应天顺人,早正大位。”

操笑曰:“吾事汉多年,虽有功德及民,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极,何敢更有他望?苟天命在孤,孤为周文王矣。”

这个故事耐人寻味。考察三国鼎足前历史,基本上就是军阀混战,打过来打过去。三国能够鼎足,是混战打出来的局面,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孙权的父亲孙坚和哥哥孙策,都是能征善战的骁勇之士,出生入死,都是打仗的命,注定了马革裹尸的悲壮。孙权与父兄的区别在于,他不只是一支军队的首领,还是一个国家的领袖。

说三国鼎立前的群雄,都想争着当皇帝是不真实的,大家的理想境界也不过就是称王称霸,不过是希望官做得越大越好,自己管辖的地盘越大越好,然而真到了三国时期,情况就不一样。这时候,孙权早已羽翼丰满,成了一块曹操啃不动的硬骨头。这时候,以南京为中心的东吴疆域已经很大,已经有了足以称帝的资本。

赤壁大战以后,三国鼎立之势形成。公元219年,孙权为了夺回荆州,与蜀国交战,杀了关羽,然后掉过身来,写信向曹操俯首称臣,劝曹操当皇帝。此时的孙权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际,而曹操已六十多岁,再过一年便要离开人世。

这时候,应该年轻气盛的人不年轻气盛,应该寿终正寝的老朽也不老朽,正是三国时期最典型的政治气候。曹操火眼金睛,一眼看透了孙权的用心,没有中计,根本没当回事,说孙权这小子没安什么好心,他这是想把我放在炉火上烧烤。



为什么说这个细节值得玩味,曹操为什么不敢称帝,因为在他心目中,称王称霸可以,称帝不是闹着玩的事。他所处的文化背景,篡夺皇位意味着大逆不道。所谓乱臣贼子死有余辜,董卓拥兵自重,废汉少帝,改立汉献帝,因此招惹众怒,身败而名裂。袁术以自己名字应谶言“代汉者当涂高”,称帝于寿春,结果立刻众叛亲离,同样是身败名裂。

“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这种观点是后人根据前人历史,尤其是三国以后的历史加工出来,不管怎么说,曹操当时还是很忌讳,不想就这么坏了规矩,他觉得这个规矩不能破坏,起码不能在他的手上破坏

谁来做这个皇帝,此乃帝王家事,本来与老百姓没有一毛钱关系。秦始皇当了皇帝,很快死了,天下没有不老的长生药。秦始皇一死,天下就立刻大乱,就出现了陈胜和吴广。陈胜吴广只是捣捣乱,却给后人带来无尽麻烦,造成了十分严重后果。他们留下最有影响的是那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不安分的后人又将这句话加工,翻译成了无法无天的“造反有理”。很显然,在老百姓心目中,一旦存下这些念头,一旦接受这些观点,天下想不乱也要乱了。

自古汉贼不两立,王室不偏安。多少年来,曹操的罪名至多也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公元219年,在南京的孙权给曹操写信,希望他废除汉室,干脆做了皇帝算了。孙权不惜低头服小,近乎肉麻地讨好,拍马屁。然而曹操不想上当,他大权在握,称不称帝不过是个形式,称了帝会有很多预想不到的麻烦。劝人当皇帝都是没安什么好心,过去是这样,将来还这样。

为什么一再强调强调这段历史很重要,为什么曹操没有听孙权的话,为什么曹操会把众人的奉承吹捧当作耳边风。有时候,形式这玩意非常重要,若以手中掌握的权力而论,曹操这个丞相远比儿皇帝汉献帝更有实权。曹丞相最终并没要皇帝的这个名份,他不想坏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想留下千古骂名,他知道真要是那样,后果会很严重。

那句传说中的名言,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事实上并不是曹操说的。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厚颜无耻的话,被追封为皇帝,追封为魏太祖,那是后来的事,曹操儿子曹丕干的。说白了,孙权讨好北方的曹操,希望曹操称帝,是三国时代群雄各种玩心机玩阴谋的生动体现。曹操的诗很有意境,他的散文并不多,《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有一句话写得挺妙,反驳别人说他想篡位,掷地有声:

“设使天下无有孤,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军师联盟》中于和伟饰演的暮年曹操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在南京为王的孙权绝非等闲之辈,他“屈身忍辱,任才尚计”,能够像勾践一样没有下限,敢不要脸,所以才能立足南京,“成鼎峙之业”。曹操不肯称帝,他不称帝,蜀汉的刘皇叔刘备,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登基,作为晚辈的孙权当然更不敢冒昧。

大家都有贼心没贼胆,规矩最后被曹操的儿子给破坏,在孙权劝曹操称帝的第二年,曹操死了。他老人家一死,古老的禁忌似乎也没了,继承魏王的曹丕胁迫汉献帝退位,自己做了皇帝,改国号为魏,改年号为黄初。

曹丕称帝,彻底改变了中国历史。大家都开始不要脸,刘备立刻迫不及待,也不再当什么刘皇叔,赶紧在四川称帝。刘备在称帝的第三年逝世,好歹过一把皇帝瘾。曹丕呢,当皇帝时间也不长,刘备死后不久,年纪轻轻便死了。

在南京的孙权,自然也就要称帝。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他为什么不弄个皇帝当着玩玩呢。

【作者简介】 

叶兆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花煞》等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9-20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兆言:公元229年的一场称帝秀 

 2017-09-20 叶兆言 大家


| 叶兆言


孙权在曹丕称帝后的第九年,才不急不慢地在武昌正式称帝,这时候,距离他劝曹操称帝已整整十年。

这时候,诸葛亮与司马懿正在斗智斗狠,孙权的老对手曹操和刘备都已经不在人世,曹丕也死了。论资历,年轻的曹丕就是不死,也玩不过孙权,虽然他们岁数相差并不大,只相差了五岁。

曹丕称帝后,孙权立刻又玩老一套,遣使请求成为魏的藩属,曹丕十分高兴地封孙权为吴王,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孙权并非真心归附。很显然,孙权的臣服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还有自己的一大堆麻烦要解决,事实上曹丕和刘备的相继称帝,孙权心中也很窃喜,谁还不想当皇帝呢,谁不愿意成为天子呢,他只是不着急,先从容地把年号给改了,改成了黄武。

年号在封建时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公元220年,曹丕称帝,年号是黄初元年。公元221年,刘备称帝,年号是章武元年。公元222年,孙权并没有称帝,但是他已经不愿意再使用别人的年号。至此,三国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说建安多少年,而是各用各的年号纪事。建安时代彻底结束。

我们说到黄初三年,说到章武二年,说到黄武元年,它们其实都是同一年。规矩还是规矩,规矩已经不成规矩,规矩被彻底地破坏了。如果说过去的三国,还只是形式上的各自为政,现在它们已是地地道道的三个国家,三个帝国



为什么孙权迟迟不敢称帝,为什么在武昌称帝之后的同一年,他又赶紧把首都迁到南京,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有些事情,定下来就定下来,定下来就再也不会改变。反正南京人挺高兴,转眼就成了首都人民,何乐不为。南京从此开始了六朝的历史,偶然性永远是重要的,或许两相比较,进行了反复的掂量,孙权还是觉得建业比武昌更为重要。

有一种说法,东吴匆匆建都武昌,主要目标是为了针对刘备的蜀汉,为了继续西进,而定都南京,则是为抗击北方的曹操,为了能够准备北上。因此东吴最终选择南京,说明孙权的心腹大患,仍然还是曹魏。这个判断未必准确,事实真相大家都知道,等到孙权定都南京,曹操早死了,刘备也死了好几年,甚至比孙权小五岁的曹丕,也在三年前一命呜呼。很显然,西进或者北上,都不是孙权选择南京的直接理由。

不管怎么说,公元229年对于南京来说,还是有着非同寻常的重要性。毕竟定都与此前211年的迁治,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意义,迁治说到底,终究还是个临时据点,是指挥部搬一个家,正式定都却代表着一个帝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包括军事中心,都正式集中在了此地。内容虽然重要,形式也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南京成为东吴的首善之地,战争并没有完全停止,也暂时不会停止。事实上,三国之间的战争从来也没有停止过。自从东吴的孙权定都南京,经济建设不得不提到重要的议事日程上。毕竟经济是一个国家的基础,打仗离开不了经济,和平也离不开经济,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写得很漂亮,慷慨陈词大义凛然,然而恰恰就是为了壮怀激烈的北伐,蜀汉穷兵黩武,蜀汉先军政治,经济上早已经是一塌糊涂。



孙权定都南京时,正是诸葛亮北伐喊得最响亮之际,而蜀汉最后率先灭亡,与经济崩溃不能说没有关系。纯从经济生产的水平考量,三国中的东吴,可以说是经济基础最为薄弱。司马迁《史记》中记录秦汉时期的GDP排名,古代传下来的九州中,名列第一的是雍州,排在最后的是扬州。大家都知道,秦国能够统一天下,首先是拿下了蜀地益州,有了四川这个大粮仓,横扫六国指日可待。拥有雍州的曹魏,拥有益州的蜀汉,自然条件比处在以南京为中心的扬州之东吴,要好太多太多。

况且三国时期,各国都还有些自己的问题必须要解决,蜀汉的诸葛亮“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七擒七纵孟获。魏国的曹操也要跟境内的少数民族打交道,要清剿和安抚匈奴和乌桓。东吴面临的最大问题则是“山越”,《三国志﹒吴书》中经常会出现这两个字。关于这个山越,说法不一,如果用百度上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江南地区越人部落占山为王武装势力的统称”。有学者认为三国时期的山越,为古百越部落后人,为了不纳王租而占山为王,平时也劳动耕作,和平民百姓并无异别,翦伯赞先生《中国史纲要》认为:

山越人是秦汉时期南方越人的后裔,散布在长江以南今江苏、浙江、安徽、福建、江西等省境内。


三国地图中山越的位置


总之,山越主要是存在东吴境内,就在南京附近。以建业为中心的东吴,要想维护国家的稳定,如何解决山越问题,必然会成为重中之重。

看三国时的东吴地图就可以明白,山越活动的区域与东吴的中心地带几乎重叠,就盘踞在首都南京周围。如果不能很好的解决这个山越问题,东吴也不可能太平。有一种观点就认为,三国中东吴最后称帝,显然还与山越作乱有关,“山越好为叛乱,难安易动,是以孙权不遑外御,卑辞魏氏”。也就是说,因为受到山越的掣肘,攘外必须安内,孙权不得不屈身事魏。再换句话说,南京地区若不太平,整个东吴也不会太平。

公元229年,孙权在自己的称帝宣言中,强调规矩是被曹氏父子破坏,他现在只是不得不当这个皇帝。“汉家堙替,不能存救,亦何心而竞乎”,但是群臣都在说这是“天命符瑞”,天意不可违,一请再请三请,于是孙权就登基了:


《三国演义》连环画中群臣劝进及孙权登基剧情


汉享国二十有四世,历年四百三十有四,行气数终,禄祚运尽,普天弛绝,率土分崩。孽臣曹丕遂夺神器,丕子叡继世作慝,淫名乱制。

权畏天命,不敢不从,谨择元日,登坛燎祭,即皇帝位。


孙权是个十分谨慎的人,都玩到了这个份上,还要继续客套,继续装模作样,继续作秀。当然,他既然做了皇帝,就要有一点皇帝的样子,就要大赦天下,就要封皇后立太子,“内外文武百司皆即位行赏,边军征防各赐勋五转,鳏寡孤独量给谷帛,百姓并免今年租赋,天下赐酺五日”。

南京被称之为南京,那是非常后来的事情。必须要记住的是,三国时的南京叫“建业”。单从字面上来理解,作为东吴首都的名字,武昌二字,多少还有一些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意思。建业就不一样,建业中多少有了一些和平建设的愿景,意味着这个城市的定位,要文武双修。这个解释当然也有些勉强,有些玩拆字先生的把戏,然而正是从229年开始,南京这艘驶向未来的航船,终于开始扬帆起程。

孙权在南京一共做了23年皇帝,这期间,非常重视农业生产,广修水利,大兴屯田。在他领导下,原本落后的江南经济,有了明显好转。于是“国税再熟之稻,乡贡八蚕之绵”,很好地解决了军粮和民食,国家实力开始增强。《建康实录》上开始有一些喜气洋洋的记录,黄龙三年夏五月,“建业有野蚕为茧,大如鸟卵”。农桑是根本,有了农桑,东吴的青瓷制造业,造船业,冶铸业都有较大程度提高。

比较起来,孙权绝对还是个节俭的皇帝,没有因为南京已经是首都,就大兴土木。他反对铺张浪费,不喜欢豪华奢侈,建业这两个字始终饱含着励志,南京城在最初的建设中,完全可以称得上兢兢业业。

一般的说法,南京城建设仿造了阖闾大城。左思的《吴都赋》有这样的句子,“起寝庙于武昌,作离宫于建业,阐阖闾之所营,采夫差之遗法。”仔细想一想,肯定又是文人的想当然。当时并没有人知道阖闾大城在什么地方,几千年来都只是在传说,在猜测。有人说在苏州,有人在无锡,最新的考古发现,又说是在常州武进区的雪堰镇。有时候,历史实在没办法当真,既然谁也说不清楚阖闾大城是什么模样,当时的南京又如何根据传说去仿造。

因此东吴时南京城所谓的仿造,所谓阖闾所营夫差遗法,都不过是为了字句对仗工整,为了遣词漂亮,只能是说说而已,唐朝李善解释左思的词义:

阖闾造吴城郭宫室,其子夫差嗣,增崇侈靡。孙权移都建业,皆学之。故曰“阐阖闾之所营,采夫差之遗法”。

不管怎么说,吴王夫差都是亡了国的,被一个叫句践的人卧薪尝胆打败了。亡国之君必定会被安上一大堆罪名,侈靡两个字用他身上怎么都合适,什么样的过错都可以是他的。吴越春秋时代的吴国都城到底有多大,还是可以找到一些文字记录,《越绝书》上便说:

吴郭周匝六十八里六十步,大城周匝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沙门八,陆门八,其有二楼。名门者,车船并入。昌门今见在,铜柱石填地。大城中有小城,周十二里,亦有水陆门,皆阖闾宫,在高平里。

多少里多少步,这是古人的一种计算方式。阖闾时期建造的“吴城”,《越绝书》上提到的“吴郭”,因为都有一个吴字,后人弄不好就会和孙权的东吴混淆,忽视了它们之间有着七八百年的时差,此吴非彼吴,是两码事,文明程度完全不一样。

公元229年东吴开始定都的南京城,简明扼要地说,显然不应该是阖闾大城的样子。左思的《吴都赋》虽然也说南京城“通门二八,水道陆衢”,但是当时的建业远没有传说中阖闾大城的规模,这一点不容置疑。

南京作为东吴的首都,在一开始,就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那么完美那么豪华。首先,它多多少少地还是有些匆忙,有些急就章。根据《建康实录》记载,孙权定都的南京,“都城周二十里一十九步”,这个数字显然要比传说中的阖闾大城“四十七里二百一十步”小得多,有专家甚至对“二十里十九步”都持怀疑态度,很显然,古城南京在一开始并不是以大取胜,与豪华和漂亮没有一点关系。

至于东吴时期的首都南京主城究竟在什么位置,基本上是两种说法,一是根据上世纪三十年代朱偰先生的《金陵古籍图考》,将城宫的北沿,定位在今天珠江路以北的东南大学附近。二是根据后来的考古发现,城址似乎还应该往南移,应该是在大行宫附近。这样一来,当时的南京城,就要比原来认定的规模,又小了很多。



东汉末年有过两个郗俭,一位是益州刺史,一位是东吴的左台御史。公元240年,注重兴修水利的孙权派郗俭指挥开凿京城河道,其中有一道潮沟,成为孙吴苑城的北界,而今天南京珠江路南侧的河道,基本上就是当年的潮沟遗迹。

争论的焦点其实就是,如果城址限定在珠江路以南,同时“东皆不出青溪”,西为运渎,那么都城“周二十里一十九步”便有些奇怪,便解释不太清楚。好在近年来的大规模城市建设,为了盖摩天高楼,要深挖地基,顺带也引起了一些新的考古发现。新的考古发现证实,孙吴时期的建业城确实不像大家想得那么大,它甚至比我们想象的小,可能还要再小一些。

在孙权定都南京之前,南京的老百姓大多沿秦淮河而居,主要是生活在淮水南岸的大小长干。孙权在南京定都,最初利用的只是他哥哥孙策的将军府,他哥哥早就死了,这个将军府也是死后追封的,其实就是一个远离居民区的大兵营。也就是说,在一开始,孙氏政权只是在秦淮河之北六七里外的空旷地带,匆匆建设了几座宫殿和苑囿。


孙吴都建业图


可以这么说,这便是南京作为首都的雏形。孙吴建业城的总体规划,主次分明,宫城区,宫苑区,官署区,市场区和居民区,都是相对独立,显得特别安静。秦淮河以北是几座不起眼的宫殿,是官署和苑囿区,而秦淮河两岸,特别是南岸,是民居和集市。这种独特的多点布局,多宫制的形式,突破了《周礼》上前朝后市的基本格局,对后来东晋以及南朝的建康城,产生了重要影响。


题图:《军师联盟》中丁海峰饰演的孙权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0-11 07:07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兆言:“红尘昼昏,中逵泥泞”写尽了昔日南京的繁华

叶兆言:“红尘昼昏,中逵泥泞”写尽了昔日南京的繁华 

 2017-10-11 叶兆言 大家


黄龙元年十月,也就是公元229年的十月,迁都南京的孙权,搬进了“建业太初宫居之”。太初宫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宫殿,它很简陋,原先只是一个兵营。具体位置,大约在今天南京洪武路与中山东路的交汇,或南或北,两种说法并称。到了赤乌十年,也就是247年春,太初宫年久失修,木柱朽腐,不得不加以重建,于是孙权又搬进了南宫,所谓南宫,就是太子宫。

东吴时太子宫在南面,所以叫南宫。267年,孙权不在了,长眠在紫金山一个小山坡上。经过几番折腾,经过孙亮和孙休,皇位落到后主孙皓手里,他此时已当了三年皇帝。孙皓的这个皇位来得也不容易,他爹孙和是废太子,被废被杀,孙皓这孙子当得也不容易,他是带着一股怨气来当皇帝的。

跟他爷爷不一样,孙皓喜欢弄点事情出来。刚开当皇帝,还很发愤图强,很励志,“抚恤人民”,“开仓振贫”,“减省宫女”,颇有点政迹。渐渐就不太像话,开始摆谱了,开始对自己的住处感到不满意,开始大兴土木,开始大摆皇帝威风。到了这年“夏六月,起新宫于太初之东”。新宫又称昭明宫,太初宫西有太子西园,还有冶城和石头城,又进一步“开城北渠,引后湖水激流入宫内,巡绕堂殿”,结果自然就是史书上记载的“穷极伎巧,功费万倍”。

孙吴时期的南京,由多所不同性质的宫城垒构而成,虽然在《建康实录》中,也述及到一条都城轴线,从苑城南门经宣阳门至朱雀门,因为只是后代文献,与“都城周二十一里十九步”的记录一样,并不确切。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建业城还有待于逐步完善,《世说新语》上就有这样的故事:

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王东亭曰:“丞相初营建.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娄曲,若不可测。”



这里说的宣武是东晋的桓温,王东亭则是写《伯远帖》的王珣。这段对话为研究者所重视,被认为是早期南京城形制不规整而且御道纡曲的证据。东吴亡于280年,东晋从317年开始,相差只有三四十年。很显然,东晋时期南京城的不规正,不是想象中那样横平竖直,恰恰是孙吴多宫制的生动写照。东晋对于东吴自然会有继承关系,孙吴的多宫建筑风格,很难一下子全部消除,因此东晋虽然是从西晋演变过来,已经有了大量的北方元素,它的新都不像中原都市那样“街衢平直,研陌条畅”,也就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在东吴的南京城中,因为有太初宫,有苑城,有昭明宫,有太子西园,还有太子南宫。这几处宫苑之间,显然不可能存在着明确的中轴线,多少有些七零八落。加上孙权一直崇尚简朴,在城市建设上缺少创新和想象,基本上也是能凑乎就凑乎。孙吴时期的都城建业,在总体格局上,除了“江南地促”,不能和当时北方的中原相比,应该还与中国古代都城的“多宫制”传统有关。


明《金陵古今图考》中的《东吴都建邺图》


多宫制属于中世纪之前的筑城风格,譬如汉长安古城,就是典型的多宫制都城,城内大部分空间都被名称各异的宫殿占据,不同功能的宫殿,分布在都城的不同部位,它并没有像后来的魏晋,以及更后来的明清皇城那样,把主要建筑都集中在一个大的宫城之中。又譬如东汉的洛阳城,能够确认的独立宫殿区,至少也有南宫北宫和永安宫,这种形制无疑都还属于多宫制。

因此,与后来的皇城相比,建业城对古代的继承更多,它更传统更古老,同时也相对陈旧和落后。东吴时期的南京城,在某种意义上,既代表着一个新的南方都市诞生,同时也意味着中国古代都城的最后绝唱。很显然,就都城的设计而言,在城市规划和建筑风格上,它已经远远落后于北方的曹魏。

想象一下东吴时期的建筑材料吧,那年头,青砖已烧制出来了,显然还是很珍贵,非常珍贵,只能用在沟墟的关键位置,用于墓穴,用于皇宫的殿基和墙基,用于水井和水道。最常见的城市建筑应该还是夯土墙,应该是茅草棚,所谓城墙,可能有,更可能没有,真要有,也就是一些象征性的竹篱笆。东吴时的南京城,因为后来左思《吴都赋》近乎浪漫的吹嘘,过于诗意,一直处在一种失真的状态。

南京城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文化,就是说的比实际更好,描写得比真实更精彩。从一开始,就离开不了艺术加工。左思把东吴时期的南京写得太漂亮,这个太漂亮有两层意思,一是文章确实漂亮华丽,因为写得漂亮华丽,“于是豪贵之家竞相传写”,顷刻之间就洛阳纸贵。据说原来每刀千文的纸,一下子便涨到两千文,涨到了三千文,即使这样也仍然倾销一空,大家只好到外地去买纸。有了左思的《吴都赋》,别人都不敢再写同样的文字,文章也怕货比货,那些已完成的描写当时南京的文字,因为左思《吴都赋》太有名,结果被完全淹没,没有人再去提及它们。

然而文章太漂亮的另一层意思,过于夸张和渲染,真实的南京城,当时肯定没有那么文明,没有那么传奇,没那么牛B:

于是乎长鲸吞航,修鲵吐浪。跃龙腾蛇,鲛鲻琵琶。王鲔鯸鲐,鮣龟鱕䱜。乌贼拥剑,𪓟鼊鲭鳄。

仅凭以上《吴都赋》中的这些文字,你根本感觉不出当时南京城可能会有的模样。你很可能被它吓唬住了,惊呆了,接下来文字稍稍好理解一些,开始有一点形状,有点货真价实:

抗神龙之华殿,施荣楯而捷猎。崇临海之崔巍,饰赤乌之韡晔。东西胶葛,南北峥嵘。房栊对櫎,连阁相经。阍闼谲诡,异出奇名。左称弯碕,右号临硎。雕栾镂楶,青琐丹楹。图以云气,画以仙灵。虽兹宅之夸丽,曾未足以少宁。思比屋于倾宫,毕结瑶而构琼。高闱有闶,洞门方轨。朱阙双立,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水。玄荫眈眈,清流亹亹。列寺七里,侠栋阳路。屯营栉比,解署棊布。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即使这样,仍然华而不实,仍然空话连篇,所谓传颂千古的好文章,有时候也禁不起仔细琢磨认真研究。好文章有时候就是人云亦云,大家都说好,便没人敢说不好。《吴都赋》确实是描写早期南京最经典的一篇文章,你可以不喜欢它的文风,但是后人说起南京的往日繁华,几乎不可能绕开它,不是直接引用文字,便是间接转述它的叙事。《吴都赋》中有两句话常常被人拿来介绍当时的南京,虽然还是夸张,还是不太真实,却写出了当时南京繁华的神韵。

挥袖风飘而红尘昼昏,流汗霢霂而中逵泥泞。

自古“繁华”二字,后边喜欢再加一个字“梦”。繁华常常就是梦,就是春梦,就是空想。历史是真实,有时候也只是想象。不妨想象这样的情景,大家挥一挥袖子,立刻尘土飞扬,刮起了沙尘暴,这得要多少人。天气太热了,男男女女都在流汗,汗珠滴在地上,仿佛,刚下过一场雷阵雨,地面上顿时泥泞滋积。写尽了昔日繁华,为东吴时期南京城,留下了一条最好的注解。

关于左思在什么时候写下了这篇《吴都赋》,时间上还有些争议,《晋书·左思传》和《世说新语》两者的说法并不一致。古人看法不同,今人的看法也不同,傅璇琮先生考证,《三都赋》成于太康元年,也就是公元280年,吴国灭亡之前。杭州大学姜亮夫先生则认为应该作于291年,这时候东吴已亡国,已经不复存在。一部并不是特别真实的《吴都赋》,最后能够如此引人注目,充分说明了文学作品可能会有的巨大力量。


南京六朝博物馆


当年南京城的相对繁华,其实还是有案可稽,三国时期总是在打仗,孙吴立国之后,在南京定都,对“强兵足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早在黄武五年,也就是公元226年春,定都南京的三年之前,孙权曾下过军令,说“军兴日久,民离农畔,父子夫妇不能相恤,孤甚愍之,今北虏缩窜,方外无事,其下州郡,有以宽息”。意思就是趁着战事休整,赶快发展经济,赶快休养民生。具体做法就是在其统治辖区内,尤其是在京师建业周围,广泛推行屯田,增加财政收入,保障军粮供给。

后三国时代要相对和平一些,连年战乱,三国都在劳民伤财,都觉得有些吃不消,都意识到了休养的重要。随着孙吴推行屯田制,建业地区的农田水利事业,有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在今天南京江宁区湖熟镇,置典农都尉,在高淳区固城镇,置屯田都尉。都尉一职在秦汉以前,属于中高级武官,到了汉以后,变化很大,典农都尉和屯田都尉,相当于后来的县令和县长。

不管怎么说,在中国古代,一千条一万条,粮食都是根本,粮食问题解决了,其他问题也迎刃而解。有了充裕的粮食供给,以南京为首都的东吴,北与曹魏抗衡,西和蜀汉争雄,同时又有效地剿抚山越,开始变得越来越强大。这充分说明,三国时期,不止是打仗,不止是争夺地盘,经济建设同样重要。

东吴时期的南京居民,主要分布在南京城南,建业南五里有山岗,其间平地,正好适合吏民杂处。又有大长干和小长干,大长干在城东,小长干在城西,也就是说,秦淮河以南长干里一带,贵族和平民聚居,富人和穷人同处。今天的东西干长巷,想必就是当年长干里留下的印记。必须强调的是,南京城里现在并没有长干巷,只有东干长巷和西干长巷,这两条巷子紧挨着历史上的大小长干。为什么叫干长巷,而不是古名称的长干巷,有诸多解释,并没有定论。

当时南京的交易市场,分布在人口稠密交通便利之处,主要集中在秦淮河两岸。《景定建康志·疆域》关于“市镇”有这么一句话: 

吴大帝立大市在建初寺前,其寺亦名大寺市。

相对于“大市”,自然还会有小市,市场的活跃程度,往往最能充分体现一个城市活力。东吴时的南京,有了大市和小市,建业城变得十分热闹:

于是乐只衎而欢饫无匮,都辇殷而四奥来暨。水浮陆行,方舟结驷。唱棹转毂,昧旦永日。开市朝而并纳,横闤闠而流溢。混品物而同廛,并都鄙而为一。士女伫眙,商贾骈坒。紵衣絺服,杂沓傱萃。轻舆按辔以经隧,楼船举颿而过肆。果布辐凑而常然,致远流离与珂珬。䌖贿纷纭,器用万端。金镒磊砢,珠琲阑干。桃笙象簟,韬于筒中;蕉葛升越,弱于罗纨。㒊譶泶㺒,交贸相竞。喧哗喤呷,芬葩荫映。

粗粗地瞅一眼以上《吴都赋》中的华丽文字,你根本不用完全明白字面意思。仅仅靠猜想,你就能够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古代繁华。那种热闹和热烈气氛,一幅又一幅凝固了的古典油画。“登东歌,操南音”,“荆艳楚舞,吴愉越吟”。东吴曾有过那么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那时候,南京的天空是晴朗的,南京的空气是甜蜜的。有一点歌舞升平,有一点繁花似锦,这显然是一个崭新的城市,在当时甚至都可以算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

店肆林立,百货齐全,不但有本地的土特产,还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南北货。士女商贾,纷至沓来, 投入市场的手工业商品,有锦绫绢麻,有酒盐醋酱,有车,有砖瓦,有棺椁,有铁器铜器木器。秦淮河北岸除了大市,小市十余处同样精彩纷呈,谷市,牛马市,纱市,盐市,还有花市鸟市。沿江码头上停满了商船,来自长江中上游,来自闽广,来自海外。此情此景,真所谓北货和南客,西鹣而东鲽,无远不至,要什么有什么。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0-23 12: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兆言:赤乌群集前殿 

 2017-10-23 叶兆言 大家


《东吴的天空》草稿之五


东汉末年,南方有一首童谣悄悄流传:

黄金车,班兰儿。开阊门,出天子。

童谣往往代表民意,更可能是伪造的民意。这首民谣显然南京人编的,虽然说的是苏州。苏州人都知道,阊门是姑苏的西城门,据传吴王夫差所建。打不打开阊门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传递的这个“出天子”信息。与孙悟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相比,可以说异曲同工,只不过一个自己大言不惭说出来,一个借用了小孩子的嘴巴。

毫无疑问,这童谣别有用心,目的就是要为孙权当皇帝造舆论,就是想拍马屁,扰乱人心。谣言传了千遍万遍,极有可能成为真理。当初孙策中箭身亡,临死前,关照刚刚十八岁的弟弟,要他“举贤任能,各尽基心,以保江东”,又说“卿宜念父兄创业之艰难,善自图之”。很显然,当哥哥的不放心,群雄纷争,虎狼当道,弟弟孙权能死守住江东,已相当不错。

毫无疑问,孙权比他父亲和哥哥厉害得多,取得的成绩也大得多。不仅守住江东,而且把东吴折腾成了一个国家。三国的头领都不是等闲之辈,与曹操和刘备相比,年轻的孙权占有年龄优势。



《赤壁》中的孙权剧照


公元207年,刘备还是个玩空手道的家伙,占据的地方小得可怜,孙权的地盘也不大。看当时地图,刘表和刘璋控制的区域,都要大于东吴。经过赤壁之战,孙权的版图大了许多,再下来,刘备入蜀取代刘璋,孙权拿下荆州,东吴的领土面积比曹魏小,比蜀汉大了差不多一倍。最大时,北至辽东,南到广州和夷州,通常的说法,古夷州就是今天的台湾。

野心勃勃的孙权从没真正放弃过并吞刘备的想法,这个美好愿景是周瑜帮他设计,就是西进西进再西进,像后来司马氏的做法一样,先找机会灭了蜀汉,再绕道北伐,最后一统天下。千万不要以为孙权领导的吴人不强悍,南方人柔弱是后来的事,三国时期的吴人,依然保持着司马迁《史记》中记载的那种野性。那时候,今日徐州和山东曲阜一带的鲁人,还都是很斯文,还都是地道的儒家风范。

吴人尚武是有着历史传统,历史上的吴越春秋,斗得就是一个狠字,吴王金戈越王剑,吴人轻生死,重信义,好鬼神,英勇无比。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差不多九百年后,北宋在金人的进攻下灭亡了,流亡在江南的辛弃疾回首三国往事,写下了这首著名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盛赞孙权的有勇有谋。孙权掌控东吴五十多年,在南京做了二十多年皇帝,在这二十多年,曹操不在了,刘备也不在了,然而他并没有抓住机会,趁机西进或北伐,灭了蜀汉和曹魏,这其中很重要原因,既与建业越来越安逸的生活有关,也与孙权年龄有关,毕竟孙仲谋不再是风流倜傥的青春少年。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有这么一段,讲述三国东吴吕蒙听从其主孙权劝告,认真读书学习,终于成为一代名将:

初,权谓吕蒙曰:“卿今当涂掌事,不可不学!”蒙辞以军中多务。权曰:“孤岂欲卿治经为博士邪?但当涉猎,见往事耳。卿言多务,孰若孤?孤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蒙乃始就学。及鲁肃过寻阳,与蒙论议,大惊曰:“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蒙曰:“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大兄何见事之晚乎!”肃遂拜蒙母,结友而别。

这个故事选入语文教材,中学生都很熟悉,除了要记住“吴下阿蒙”和“刮目相待”两个成语,大家更应该注意孙权的自述。吕蒙比孙权还大三岁,是孙吴的功臣,立下了赫赫战功,曾设计袭取荆州,击败关羽,让东吴领土面积大增。孙权与吕蒙交谈,不只是帝王和臣下对话,更有一种长者的语重心长,由此可见孙权当时心智有多成熟。“孤常读书”,潜台词是说“我比你更忙,也没耽误读书,你还有什么理由不读书呢”。

在南京称帝的孙权颇有一代明君风范,他曾下令,对东吴叛将的家属不再追杀,“督将亡叛而杀其妻子,是使妻去夫,子弃父,甚伤义教,自今勿杀也”。三国时期中国人口锐减,刑法严厉,对叛逃人员的处置一般都很残酷。通行办法是满门抄斩,罪及妻子,严重的还要灭族。

以魏国为例,有逃跑的“士”妻,刚嫁到夫家不久,便连坐被杀。具体到吴国也是这样,当时叛逃现象相当严重,叛逃者身份和地位各异,既有普通吏民和士卒,也有特殊地位的带兵将领。赤乌七年,也就是公元244年,孙权在南京颁布了对叛逃者家属不再杀头的诏书,从这一点,多少也可以看出他的仁慈之心。

南京城中吴人的野蛮性,正在慢慢销蚀。随着年龄增长,孙权也变得越来越儒雅,越来越好说话,当年为了要在赤壁与曹操打一仗,手下人出来劝阻,他拔出佩剑砍向面前的奏案,大声喝道:“诸官将有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赤壁大战过后二十五年,公元233年,在南京称帝的孙权,又一次拔出刀来,要砍向面前的桌子,在他的皇宫中又一次火冒三丈:

时帝遗张弥、许晏应接公孙渊。

昭谏曰:“渊背魏惧讨,远来求援,非本意也。若渊改图,欲自明于魏,两使不返,取笑天下。”

帝不纳,昭切谏止之,帝横刀于膝上,大怒曰:“吴之士大夫入则拜朕,出则拜卿,朕之敬卿,亦为至矣。而数于众中折朕,失计何也?”

昭熟视帝面,良久进曰:“诚知言不见用,每竭愚衷者,诚以太后临崩,呼老臣于床下,遗诏顾命之耳。”

因即涕泣横流。帝投刀于地,与昭对泣。


《建康实录》中这一段文字十分传神,在《三国志》中差不多有一段同样记载。张昭字子布,吴国老臣,当年反对在赤壁抵抗曹操,领头的就是这位张昭。赤壁大战打赢了,所以求和的观点被证明是错误的,说明张昭当时完全站在不正确的一方。面对这样一个倚老卖老的家伙,孙权的表现出人意外,居然放下宝刀,收起了帝王架子,与臣子张昭对泣起来。

然而流泪归流泪,与当年准备抵抗曹操一样,这一次孙权仍然没听老臣张昭的意见,执意要派张弥和许晏出使辽东。张昭这老头脾气也倔,绝对不见风使舵,你当皇帝的不听我的话,便赌气不理皇上,不上班了。结果证明张昭的判断还是正确的,公孙渊果然翻云覆雨,背信弃义,出卖了东吴,杀了孙权派到辽东去的使者张弥和许晏。

昭忿言不见用,杜门称疾不朝,帝数召起,昭称疾笃。帝恨,塞起门,昭于内又自以土封之。帝后悔过,亲至门呼昭,昭犹称病。帝烧其门以恐之,昭更闭户。帝使人灭火,自责良久,昭诸子共扶昭起,载而还宫。

根据文献记载,张昭的宅子在大长干寺道西,就在秦淮河南面,正对瓦官寺门。江东谓山陇之间为“干”,于是便有大长干小长干东长干这些里巷。南京城南五里处有山冈,其间有一块平地,正好适合老百姓居住,张昭权位与名望都高,他居住的地方,肯定是南京当时除皇宫之外,最适宜定居的地块。在东吴时代,秦淮河南岸要比北岸更热闹,更有人气。

发生在张昭家门口的这一幕太有戏剧性,当了皇帝的孙权,竟然有那么大气量,竟然能容下张昭这样的倔强老头,是可忍,孰不可忍。其实孙权派特使接应辽东的公孙渊,封他为“燕王”,本来应该是一招策反的好棋,一旦布局成功,曹魏便处于腹背受敌的两难处境。没想到公孙渊说话根本不算数,毫无信义,让孙权的如意算盘,如张昭所说的那样成为笑柄。

不管怎么说,建业还不是孙权心目中的理想首都,选取南京多少有些不得已而为之。想当年,赤壁大战战罢,孙权迅速从镇江迁徙治所到南京,十八年后,公元229年,孙权在武昌称帝,又在当年立刻迁都回南京,这一进一退一西一东,充分体现了孙权的两种心态,一是积极进取,一是消极退保。



两种不同心态,必然产生两种不同的城市文化。事实上,自从迁徙治所到建业,南京的城市形象迅速改变,一方面,它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发展壮大,令人难以置信地繁华起来,人口迅速增加,另一方面,它的战时前沿指挥所功能,很快也不复存在。很快,建业成了东吴的大后方,成了根据地的中心,吕蒙不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南京也不再是昔日的南京。江东大户纷纷迁入首善之都南京,渐渐地,这里已是豪门士族和富裕人家的天下,最初入驻此地的进取心,已经大打折扣。

要积极进取,就应该往西,就应该向西面发展,可是大家显然更喜欢建业,都不想离开南京。孙权肯定不止一次动过再次迁都武昌的念头,问题在于人心思定,民心所向,谁都想太平,都想太太平平,都想安安稳稳,都想“镇之以静”。“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老百姓齐声高唱着这样的民谣,宫廷里要议论国策,肯定也会用这条民谣来说事。豪门士族不愿离开建业,富裕人家不想离开,老百姓更不想离开。南京成了一棵扎了根的树,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都觉得建业日子挺好过,干吗还有搬家,干吗还要再去那个武昌呢。

渐渐地,孙权也就跟着大家一起死了心,天意既然如此,干脆待在南京不走。他也知道,建业的一派繁荣景象,并不意味着东吴的国力,有多么了不得的飞跃。前面已经说过,三国中,吴国的经济基础最为薄弱,况且强邻虎视,以守为攻是靠不住的,你不攻打别人,别人很可能时时惦记着要袭击你。曹丕称帝以后,孙权曾经很从容地问手下,“曹丕以成年即位,恐孤不能及也,诸卿以为如何”?

与老对手曹操打交道多年,孙权对比自己小五岁的曹丕还不是太熟悉,不知道对方会打出什么样的牌来。有个叫阚泽的大臣回答说,“不及十年,丕其没矣,大王勿忧也。”意思是说曹丕活不了十年,因为“以字言之,不十为丕”。孙权不太相信这样的胡说八道,事实却灵验了,曹丕称帝七年,一命呜呼。

公元237年,冬十二月,赤乌群集在南京的太初宫前殿。在孙权看来,这是个很好的吉兆,心情为之一振,于是大赦天下,并改年号为赤乌。孙权心情变得良好是有原因的,当初前线在打赤壁大战,距赤壁五百里外的东吴将士不知战果,翘首以待。黄昏时分,一群乌鸦从营前飞过,夕阳如血,乌鸦皆为赤色。领军将领立刻喜形于色,命令军士准备庆功,并速报孙权。众将士不解,领军将领说:“赤乌呈瑞,必有大捷。”果不其然,没过几日,赤壁大捷喜报传到。

孙权希望“赤乌群集前殿”的景象,能够给南京这城市带来好运,能够给东吴增添活力。这时候,在太初宫里当皇帝的孙权已五十五岁,早过了知天命之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皇帝。自汉武帝发明年号以后,皇帝动不动喜欢改个年号,每位皇帝平均得有好几个,最不像话的就是东汉末年,譬如公元189年这一年,就有四个年号,它们分别是光熹元年、昭宁元年、永汉元年,还有中平六年。不要说后人会弄不清楚,当时的人恐怕就已经犯糊涂。

赤乌十年,也就是公元247年,又增加了十岁的孙权,迁住南宫。事实上,孙权一直居住的太初宫规模比较小,他是二月份搬走了,同年三月,开始改建太初宫,动员了军队和地方上的力量,过了整整一年,至次年三月完工。因为国力还很薄弱,只好将武昌宫城的木材砖瓦拆除,用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运到南京,《三国志·吴主传》上有记载:

二月,权适南宫。三月,改作太初宫,诸将及州郡皆义作。

同书注引的《江表传》也说:

权诏曰:“建业宫乃朕从京来所作将军府寺耳,材柱率细,皆以腐朽,常恐损坏。今未复西,可徙武昌宫材瓦,更缮治之。”有司奏言曰:“武昌宫已二十八岁,恐不堪用,宜下所在通更伐致。”权曰:“大禹以卑宫室为美,今军事未已,所在多赋,若更通伐,妨损农桑。徙武昌材瓦,自可用也。”

建业宫就是太初宫,赤乌十一年春三月,新的太初宫建成。《南京通史六朝卷》上记载,新太初宫周长三百丈,辟有八门,正殿是神龙殿,另有临海殿等。《建康实录》的记载则是“周回五百丈,正殿曰神龙,南面开五门正中曰公车门,东门曰昇贤门左掖门,西曰明阳门右掖门,正东曰苍龙门,正西曰白虎门,正北曰玄武门,起临海等殿”。周长三百丈也好,周长五百丈也罢,这时候,孙权已六十六岁,垂垂老矣,是一个依然还能想到节俭的老皇帝,完全没有了当年“坐断东南战未休”的少年英雄气概。



孙吴都建业图


这时候,东吴的天空开始黯淡,大家熟知的那些风云人物,基本上离开人世。曹操和刘备的墓木已拱,周瑜和鲁肃不在了,关公和张飞不在了。曹丕曹植兄弟不在了,曹家天下被司马氏控制。诸葛亮也死了,扶不起的刘阿斗不可能有作为。三国作为一个时代还没结束,基本上也没什么好玩的事。南京这个城市的生机勃勃,也随着孙权的衰老,变得暮气沉沉。钟阜龙盘,石城虎踞,成为一句空话。这时候,孙权已没信心竞雄斗狠,已没气力再与魏国和蜀国争霸,他正在为自己的接班人操心,操不完的心。

与曹操和刘备相比,孙权在位时间太长。曹操死后,有曹丕接班,刘备死后,有阿斗继位。孙权的太子孙登三十三岁就死了,死在父亲之前,二儿子也早死,孙权不得不另立太子,立三子孙和为太子,立四子为鲁王。赤乌十三年夏五月,日至,熒惑入南斗,秋七月,犯魁第二星而东。

到了秋八月,南京周边的丹杨和句容,山崩水溢,凶相环绕。孙权废太子孙和,赐死四子孙霸,改立幼子孙亮为太子。继位问题,让南京原本晴朗的天空,弥漫着一种不祥之气。帝王的家事与老百姓无关,然而确确实实,又多多少少有着一点关系,甚至可以说太有关系。

年老志衰的孙权又一次改变年号,大赦天下,改为太元。公元251年,也就是太元元年八月,又一次大风狂雨,江海翻腾,平地水漫八尺。“风拔高树三千余株,石碑磋动,吴城两门瓦飞落”,《三国演义》上竟然是这么描述:

吴主先陵所种松柏,尽皆拔起,直飞到建业城南门外,倒卓于道上。

虽然改新年号不过一年,面对如此凶险恶兆,如此令人不安的暗示,孙权不得不再次更改年号,再次大赦,又改年号为神凤元年。英雄迟暮,真到了穷途末路,怎么改变都没用。大限日子到了,公元252年,“神凤元年三月,帝疾甚”,四月,“帝崩于内殿”。风光无限的孙权,享年七十一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他被埋葬在蒋陵,也就是南京城东梅花山上。历史终于告一段落,金陵有帝王之气的传说,靠着这位孙权大帝,有了开始,也即将结束。

接下来,龙盘或虎踞,东吴还在,南京还是首都,还续命二十多年,然而孙权大帝不在了,帝王之气必然变得黯淡,南京城的故事,也只能重新开始书写。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1-7 01:26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兆言:孙吴灭亡,给南京留下两份哭笑不得的遗产 

 2017-11-06 叶兆言 大家


南京历史上的第一任皇帝孙权,埋葬在紫金山上,一千多年后,一个叫朱元璋的人也在南京当了皇帝,手下在城东为他修建陵墓,位置就在孙权墓附近。有大臣建议,将孙权的墓迁移走,朱元璋倒也很豪爽,说了一句:


孙权好歹也是条好汉,就让他在这替我看门吧。


这样的故事更像是一个传说,当然,很可能就是传说。朱皇帝是个不太讲理的人,天生一种山大王脾性。他的陵墓附近,原来肯定还有很多坟茔,有主的都迁走了,没主的自然毁掉。譬如宋朝的王安石墓就在附近,据记载,墓前曾有华表,有坟庵,两侧有树木拱抱。王安石的家人,除父亲王益和大哥王安仁葬牛首山外,生母吴氏,两个弟弟,儿子王雱都埋葬在此。明太祖眼里,王安石虽然两度为宰相,文章写得漂亮,还配不上替自己看门,朱也不想冒充什么文化人,在地下与书呆子为伍,统统迁走拉倒。


孙权墓所在的梅花山


朱元璋的天下,几乎是依葫芦画瓢,完全照搬了孙权大帝才得到。没当皇帝之前,朱元璋也是先称吴王,然后一会小心翼翼,一会大刀阔斧,终于一步步获得天下。他学习孙权,却比孙权幸运,成绩也更大,东吴只是空做了一统天下的美梦,大明王朝则进了一大步,如愿以偿地北伐成功。


与孙权一样,朱元璋也是活了七十一岁,也是在生前就死了太子,也是因为孙子没出息,导致南京失去了首都位置。朱元璋孙子的皇位,被叔叔朱棣夺走了,孙权的孙子孙皓干脆亡国,成为南京历史上第一位亡国皇帝。


对于南京人来说,结局都有些相似,都是首都不再,首善之都的旖旎风光戛然而止。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孙皓去洛阳当了归命侯。南京城的历史因为孙吴大帝开始,孙吴的王朝一旦不复存在,南京也就立刻成为一个废都。


公元280年,孙权离世的二十八年后,晋国大军兵临城下。关于这段历史,正史和野史都有精彩的记载,大差不差,只不过野史更好看,更好玩更传神,譬如《三国演义》:


却说晋兵克了牛渚,深入吴境。王濬遣人驰报捷音,晋主炎闻知大喜。贾充奏曰:“吾兵久劳于外,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宜召军还,再作后图。”张华曰:“今大兵已入其巢,吴人胆落,不出一月,孙皓必擒矣。若轻召还,前攻尽废,诚可惜也。”晋主未及应,贾充叱华曰:“汝不省天时地利,欲妄邀功绩,困弊士卒,虽斩汝不足以谢天下!”炎曰:“此是朕意,华但与朕同耳,何必争辩!”


这时候,三国到了真正的尾声。魏国的天下,经过和平演变,已到了司马氏手里。在《三国演义》这部小说中,司马懿被诸葛亮戏耍得厉害,事实上,老奸巨滑的司马懿,要论能力和智慧,并不比诸葛亮差。司马昭是司马懿的儿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正是在这个司马昭手上,蜀汉被消灭了。因此从形式上看,三国中最先死亡的是蜀汉,从内容上看,最先灭亡的是曹魏,因为魏国的江山,事实上早在司马氏掌握之中。


司马炎是司马懿的孙子,司马昭的儿子,他和曹丕一样,等老爹一死,干脆也不再玩什么虚的,直接让魏元帝曹奂禅让给自己,立国号晋,建都洛阳,成了晋武帝。蜀汉没了,曹魏也没了,东吴的末日自然也应该到了。


却说晋将王濬,扬帆而行,过三山,舟师曰:“风波甚急,船不能行;且待风势少息行之。”濬大怒,拔剑叱之曰:“吾目下欲取石头城,何言住耶!”遂擂鼓大进。吴将张象引从军请降。濬曰:“若是真降,便为前部立功。”象回本船,直至石头城下,叫开城门,接入晋兵。孙皓闻晋兵已入城,欲自刎。中书今胡冲、光禄勋薛莹奏曰:“陛下何不效安乐公刘禅乎?”皓从之,亦舆榇自缚,率诸文武,诣王濬军前归降。濬释其缚,焚其榇,以王礼待之。


唐人有诗叹曰:“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于是东吴四州,四十三郡,三百一十三县,户口五十二万三千,官吏三万二千,兵二十三万,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米谷二百八十万斛,舟船五千余艘,后官五千余人,皆归大晋。


《三国演义》中引用的唐诗,与后来的流行版本略有不同,譬如“西晋”写成“王濬”,譬如“一片降旗”写成“一片降幡”。就意思而言,没有任何出入,总之一句话,孙皓降了,东吴完了。写到归降的场景,《建康实录》中一段文字更简洁更精彩:


后主以草缚,衔壁舁榇,见濬于军门。


用草绳将自己捆住,嘴上衔着象征国家权力的大印,扶着棺材,多么有趣和戏剧的画面。这样的画面,不要说是让南京人亲眼看见,就是在想象中回忆一下,也是情何以堪。从此说什么虎踞龙盘,说什么金陵王气,自从这位孙后主孙皓举手投降,跪在王濬脚下,石头城前上演过这样一幕戏,再吹牛都有些扯淡。


石头城


亡国皇帝永远是最倒霉的那个人,残暴多疑,粗暴骄盈,好酒色,荒淫,迷信,所有的脏水都可以往他身上泼。忠谏者诛,谗谀者进,亡国当然会有亡国原因,可是一旦真亡了国,基本上也没什么辩白机会。


孙皓被带离南京,带到洛阳的皇宫,登殿磕头,晋谒武帝司马炎,司马炎宽宏大量地赐坐,笑着说:


“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


孙皓听了,竟然还敢这么回了一句:


“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


翻译成大白话,晋武帝的意思是,“我这里早就给你留着位子”,孙皓的回答很突兀,意思是“我在南京本来也为你准备好了”。


《三国演义》和《建康实录》上都记载了这段对话,前一本书写于明朝,后一本写于唐朝,成书更早的《三国志》上并没有这段对话,由此可见,这段对话很可能是后人加工伪造,更可能是南京人自己编的故事,而且还参照了刘阿斗的“乐不思蜀”。


同样是亡国皇帝,东吴的孙皓与蜀汉的刘阿斗,完全不一样。在征服者眼里,蜀人“无携贰之心”,在孙皓身上,却还顽强地保持着吴人的野性,自己明明已经是阶下囚,嘴上还不太肯饶人。孙皓被武帝封为“归命侯”,有一天,武帝与手下大臣王济下棋,孙皓在侧,王济一边大大咧咧地下棋,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孙皓:


“我听说你当年惩罚手下,曾经将人的脸皮剥去,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孙皓听了,心里自是不爽,见王济此时双腿在棋盘下伸得很直,竟然戳在武帝面前,十分无礼,便冷冷地来了一句:


“人臣无礼于其君者,则剥之!”


王济听了直冒冷汗,赶紧将自己的脚缩回来。这个故事也充分说明了孙皓的桀骜不驯,亡国皇帝并不好当,老百姓难免会按照自己的意思来想象,史家写书的时候,也难免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来加工。不妨分析一下刘阿斗的“乐不思蜀”,同样包含着今日川人的冷幽默成份在里面。这则故事《三国志》本文中并没有记载,裴松之注文中则引用了《汉晋春秋》上的一段文字:


司马文王与禅宴,为之作故蜀技,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王谓贾充曰:“人之无情,乃可至于是乎!虽使诸葛亮在,不能辅之久全,而况姜维邪?”充曰:“不如是,殿下何由并之。”他日,王问禅曰:“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 卻正闻之,求见禅曰:“若王后问,宜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因闭其目。”会王复问,对如前,王曰:“何乃似卻正语邪!”禅惊视曰:“诚如尊命。”左右皆笑。


《三国演义》中的记录大同小异,只是更加传神,司马昭与刘禅的一问一答,更加戏剧。司马昭指责后主,说你荒淫无道,废贤失政,理宜诛戮。后主听了,面如土色,不知所为。司马昭又设宴款待,遂有“乐不思蜀”一幕。席间,后主起身更衣,卻正跟至厢下,好好地教导了刘阿斗一番,后主牢记再入席,酒将微醉,司马昭又问他:“颇思蜀否?”后主就把卻正的话复述了一遍,装着要哭的样子,又挤不出眼泪来,遂闭其目。司马昭说这话怎么像是卻正说的,后主听了大吃一惊,连忙睁开眼睛,说:


“确实如此,皇上怎么知道的?”


于是司马文王深喜后主诚实,喜欢他的傻,不再疑虑,后人有诗叹曰:


追欢作乐笑颜开,

不念危亡半点哀。

快乐异乡忘故国,

方知后主是庸才。


其实这样的故事,除了淳朴老百姓,谁也不会真相信。成王败寇,自古就是这样,刘阿斗装孙子,孙皓反唇相讥,都是性格使然,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做做样子罢了。失败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既然被打败了,国家已经亡了,说什么都没用。


唐代赵蕤写过一本空前绝后的《反经》,专谈经邦济世的纵横之术,引经据典, 他分析了蜀汉和孙吴失败的原因,很简单,除了占据中原,在其他地方偏安,注定都是没有前途:


自古圣帝,爰逮汉魏,受命而王者,莫不在乎中土。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以兴洪业,其不由此,未有不颠覆者也。


事实上,刘阿斗足足当了四十年的皇帝,他并不是一个傻子,更不是个傻孩子,诸葛亮的辅佐也不过十一年,要知道蜀汉真正称帝,前后一共也就四十二年,阿斗好歹也坚持了四十年。孙皓当过十六年皇帝,是孙权死后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君主。他在位期间,与曹魏打过无数次恶仗,一度还曾迁都武昌,甚至亲率大军出征。


成王败寇,亡国了,孙皓没有像后来的明朝崇祯皇帝那样,推卸自己责任,说什么“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不管怎么说,孙皓还是一个有担当的君王,在给舅何植的信中写道:


昔大皇帝以神武之略,奋三千之卒,割据江南,席卷交广,开拓洪基,欲祚之万世。至孤末德,嗣守成绪,不能怀集黎元,多为咎阙,以违天度。闇昧之变,反谓之祥,致使南蛮逆乱,征讨未克。闻晋大众,远来临江,庶竭劳瘁,众皆摧退,而张悌不反,丧军过半。孤甚愧怅,于今无聊。得陶浚表云武昌以西,并复不守。不守者,非粮不足,非城不固,兵将背战耳。兵之背战,岂怨兵邪?孤之罪也。天文县变于上,士民愤叹于下,观此事势,危如累卵,吴祚终讫,何其局哉!天匪亡吴,孤所招也。


什么叫担当,这一番话就是,孙皓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不是没有粮草,不是城墙不够坚固,兵之厌战,民心涣散,孤之罪也,孤所招也。不怨人,也不怨天,只怪罪自己,只是一味自责,不停地认错,这是何等胸襟,这是多么不容易。


还是那句老话,江南人柔弱,应该是东晋南渡以后的事。在此之前,吴人本来是很强悍的,一片降幡出石头,孙吴的灭亡,给南京这个城市留下了两份哭笑不得的遗产,一是吴人不服输,明明被人家打败了,嘴还要硬,俗话说,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一是从此必须面对北方胜利者无尽的傲慢,我他妈天生就应该是王者,所谓王纲失道,群英并起,龙战虎争,终归真主,得中原者得天下,你们南京人不服也不行,不服也得服。


历史可以传承,文化就是历史。今天南京人性格中,常常会有不服输,不服输也得服,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南京人喜欢吃鸭子,南京板鸭南京盐水鸭南京烤鸭。南京人都是鸭子,死了,嘴壳子还硬。


【注】本文原标题为《一片降幡出石头》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1-16 09:0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兆言:中原文化向江南的第一次大转移 

 2017-11-16 叶兆言 大家


东吴的灭亡对南京这个城市来说,显然是有严重后果。没有东吴就没有南京,现在东吴真的没了,被灭了,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南京老百姓当然无能为力,爱怎么办怎么办。过去的日子里,此处乃孙吴的首都,是首善之府,江东豪门士族都以居住此地为荣,甚至一些北方人士也开始在此定居,譬如孙吴的老臣张昭,他本是彭城人,也就是今天江苏的徐州人,传至他的曾孙张闾时,在《晋书》本传中,已经著籍为“丹杨人”。


又譬如薛综,江苏沛县人,其孙薛兼在《晋书》本传中,也成了“丹杨人”,而且已成为江东大姓,成为地道的“南京人”。现在改朝换代,他们又应该如何选择,何去何从。出路倒是现成,有两条,一条是回老家,从哪来,滚回哪里去,一条是追随孙后主孙皓,去洛阳寻找机会,继续捞个一官半职。


回老家说容易,也不容易,你已经是一个南京的城里人,干吗还要回到乡间去呢。当然,东吴时期的城乡差别,跟今天完全不是一回事。去晋都洛阳追随孙皓,必须也得有那个资格,你得有那个名望。就算你有那个资格,就算你是那个名流大家,去北方,仍然还是“亡国之余”,还是丧家之犬。因此事实上,大多数人只能得过且过,混一天算一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和过去相比,东吴不在了,南京老百姓过日子还得一切照旧,太阳照样升起,大家还得像以前那样生活,只要还能活得下去。



胜利者照例要做些事,首先南京这个昔日的首善之地,原有的名称不能再保留,要改名,要拆分,像生日蛋糕那样切成几大块。已经不再是首都了,建业之名不能再用,还是恢复更以前的名字,叫秣陵。


当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为显示至高无上的权威,曾经五次出巡。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出巡回归,路过金陵,几个陪同的术士见金陵山势峻秀,地形险要,就对秦始皇嘀咕了一句:“金陵有天子气。”秦始皇听了很不高兴,此地又不是天子脚下,怎么可以有王气,不就是想造反吗,立刻命人开凿方山,使淮水流贯金陵,把王气泄散,并将南京改为秣陵。“”是草料,意思是这里不配称作金陵,只能贬为牧马场


南京又一次成了牧马场,连降几级,又变成了秣陵这样一个县级单位,仍隶属于丹阳郡。丹阳郡也被拆分,分丹阳南部为宣城郡。太康三年,也就是公元282年,孙吴亡国的第三年,又以秦淮河为界,把秣陵县一分为二,水北为建邺,水南为秣陵。也就是说,后来南京人说的城南,灯红酒绿的夫子庙一带,在当时是分裂的,成了两县交界之地。这还不行,秦淮河南面的秣陵还要继续拆分,差不多是以机场高速公路为标志,再切成两半,东面还叫秣陵,西南新设临江县,后来改为江宁。有传说是晋武帝南巡到过那里,慨叹“外江无事,宁静于此”,因此定名为江宁



至此,好端端的一个南京,七零八落,范围已经小了许多。建业已不是原来的建业,秣陵也不是原来的秣陵,既是又不是,既不是又是。城区主要是集中在建邺,为什么又要从建业变成建邺,因为西晋当局不喜欢它包含的“建功立业”之义。改成了“邺”以后,不久又遇到麻烦,公元313年,西晋的最后一任皇帝司马邺在长安即位,为了避讳,建邺不得再不改名为建康。


从建业到建邺,从建邺到建康,从帝王之都,到寻常县邑,而且是被拆分成了三个县,南京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跌了又跌。以南京为中心的江东人士,他们所拥有的政治权势,也在一时之间化为乌有。虽然南京还是扬州治所的所在地,是丹阳郡或丹阳尹的治所,机关和衙门还留在这里,建业县或建康县,与孙吴时的建业相比,已经完全没有可比性。


到了公元307年,也就是永嘉元年,情况又发生了变化,一个叫作司马睿的人来到了南京,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叫王导的山东琅邪人。


司马睿画像


这位司马睿要说也算是皇帝本家,沾的上一点龙脉,他的曾祖父是司马懿,晋文帝司马昭是他爷爷的哥哥,晋武帝司马炎是他堂伯。司马炎死后,西晋陷入到了混乱之中,政治环境动荡险恶,处于帝室疏族地位的司马睿无兵无权,为避免杀身之祸,他采取恭俭退让的生存方式,尽量让自己远离斗争的旋涡。


要想真正避开权力斗争很困难,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当时“八王之乱”,司马王爷们为了皇帝之位,你死我活,好在司马睿与他的助手王导脑袋清醒,终于摆脱了这些纠纷。王导是琅邪大族,与琅邪王司马睿是好搭档,两人便跑到南京来担任地方官,成为地方领导人,相当于出任当时的江苏省长和南京市长。十年之后,西晋在北方灭亡,司马睿在南京登基,成为东晋的开国皇帝,王导则成为了他的丞相。


当时南京的民间,对这位新来的统治者很不尊重。就算是他已经登基做了皇帝,仍然喜欢在背后说长道短,议论他的身世。那时候,有个“牛继马后”的谶语在悄悄流传,关于这个谶语,有两个解释,一个是“牛”与“刘”谐音,意味着姓刘的人最终将取代司马氏,结果恰恰也就是这样,五胡十六国中的前赵刘渊灭了西晋,东晋后来则为刘裕建立的宋所取代。


另一个是说司马睿的DNA有问题,说他不是司马氏家的骨血。据说司马懿早年就有代魏之心,有一本流传很广的谶书叫《玄石图》,上面记有“牛继马后”的预言,司马懿便请懂星象的管辂占卜子孙运势,占卜的结果与《玄石图》不差毫厘。


权倾天下的司马懿心里很不痛快,手下有个叫牛金的将领,为他出生入死,立下殊勋。司马懿忽有所触,想起“牛继马后”的预言,十分忌讳,怕牛金将来会对自己子孙不利,就派人请他赴宴,酒中下毒,将牛金毒死了。司马懿以为牛金已死,子孙便可高枕无忧坐享福贵。殊不知世事难以预料,司马懿的一个孙子司马觐袭封琅邪王,其妻夏侯氏被封为妃子,她为人很风流,没多久就与王府也叫牛金的一个小吏勾搭成奸,生下了司马睿。


唐朝房玄龄主编的《晋书·元帝纪》对司马睿的身世有记载:


元皇帝讳睿,字景文,宣帝曾孙,琅邪恭王觐之子也。咸宁二年生于洛阳,有神光之异,一室尽明,所藉藁如始刈。及长,白豪生于日角之左,隆准龙颜,目有精曜,顾眄炜如也。


然而在这篇传记的结尾处,又添这样一段:


初,玄石图有“牛继马后”,故宣帝深忌牛氏,遂为二榼,共一口,以贮酒焉,帝先饮佳者,而以毒酒鸩其将牛金。而恭王妃夏侯氏竟通小吏牛氏而生元帝,亦有符云。


俗话说,著作不过廿四史,《晋书》在二十四史中排名第五,正史所言,按理应该铁板钉钉,绝非戏言,然而无论谁认真拜读过了,都会觉得有点不靠谱。东晋虽然也有一百年的历史,六朝中历史最长,却很难引起大家对朝廷的敬重。后人戏谑地称司马睿为牛睿,譬如明朝的李贽,就直称东晋为“南朝晋牛氏”,而不称司马氏。南京老百姓都是前朝的遗民,出于对孙吴的怀念,也希望司马睿并非皇族血脉,他们觉得真要是这样,多少也有些解恨。


历史书上习惯把东晋的南迁,称之为“衣冠南渡”。这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次中原人口大迁移。对于南京这个城市来说,好的方面,它促进了文化交流,把中原文明带入了南方,引进了北方的先进生产力。不好的方面,就是傲慢的北方人反客为主,迅速成了这里的新主人。南方吴人和北方中原人士的对立,立刻变得严重起来,原有的矛盾开始激化。


既然北方人视吴人为亡国之民,动不动就是“吴人趑睢,屡作妖寇”,动不动就是“吴人轻锐,难安易动”。既然他们可以凭政治上文化上的心理优势,称江东的吴人为“貉子”,为南蛮,那么江东的吴人也完全可以嘲笑那些流离失所的北佬儿,称他们为伧父和伧鬼。吴人陆机赴洛阳谋求发展,听闻左思要作《三都赋》,便在与弟弟陆云的信中调侃,说“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口气真的很大,要把人家写的文章用来盖酒瓮,轻蔑之意跃然纸上。


《世说新语》中的记载也很有意思,同样是吴人的陆玩,去拜见丞相王导,王导好心以食物招待,没想到差点出了意外:


王公食以酪。陆还,遂病。明日,与王笺云:“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


酪为北方人钟爱的食品,陆玩吃这玩意得疾,肠胃不舒服,拉了肚子,竟然直接对北人王导称自己差一点成为“伧鬼”,吴人之自傲溢于言表。


傲慢注定要付出代价,南北交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陆机最后惨死在北方,被夷三族,连带他无辜的弟弟陆云也一起遇难。陆氏兄弟可以说是吴人的杰出代表,是东吴丞相陆逊的孙子,陆机的《文赋》享有大名,是中国文学评论的祖师爷,他的书法作品《平复帖》书写于西晋,传世年代最早的名家法帖,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件流传有序的法帖墨迹,有“法帖之祖”的美誉。


吕思勉先生的《两晋南北朝史》上提供了当时的一些民谣:


《五行志》云:武帝平吴后,江南有童谣曰:“局缩肉,数横目,中国当败吴当复。”又曰:“宫门柱,且当朽,吴当复。”在三十年后,又曰:“鸡鸣不拊翼,吴复不用力。”


“中国当败吴当复”,意思是说当时的吴人,根本不愿意把自己当作“中国人”。在他们眼里,中国和东吴是对立的,中原与江东是两个不同的区域,或者干脆就是两个国家。你若说当时的南京人是中国人,非跟你发急不可,因为这相当于你骂人是伧父。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刘备动不动就是“汉贼不两立,王室不偏安”,骨子里都是以中原文化为正宗。孙权却不太在乎这一套,他根本就不太把中原的文化传统当回事。换句话说,那时候的南京人,完全还没什么“我的中国心”。


以祭天为例,孙权当初登基的时候,假模假样地也祭拜过一回,这以后,就懒得再进行祭天大礼。大臣为此有异议,觉得不符合规矩,不上路子,孙权便说:“郊祀当于土中,今非其所,于何施此?”意思就是祭天这种仪式,让中原的人去玩吧,居天地之中者为中国,跟我们这些处于边远地方的人没关系。大臣又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者以天下为家”来说服孙权,既然你已经即天子之位,就必须行祭祀告天之礼。孙权依然不予理睬,觉得这些玩意都是俗儒们的想法,“不可用也”,费那个事干什么,他犯不着非要去守那个中土文化的烂规矩。


孙权临死前,使有司传诏问神人请福,神人一本正经地占了一卦,十分肯定地说:


国之将兴,听之于人。

国之将亡,听之于神。


没人跟孙权解释这段话的真实含义,神神鬼鬼,信了也就信了,不信也就不信。反正接下来,孙权也死了,吴国也亡了。再接下来,是在南京支撑着中原文明的东晋时期。这时候,中国的中心,已经到了南京。六朝时代的南京,开始了历史上的第二个王朝。


如果说孙吴时代的定都建业,只是为南京这城市奠定了最初的基础,那么东晋时期的衣冠南渡,从本质上看,则是完成了一个更重要的任务,或者说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使命,这就是把北方的中国,把一个失败了的中原王朝,拖儿带女地转移到了江东。把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中原文化,毫无保留地移植到了南方。


当然,东晋也顺便悄悄地干了一件事,把原来以南京为中心的吴地,把原本十分强悍和有点落后的吴文化,把北方人眼里的南蛮鴂舌之人,变成了大中国的一部分,变成了飘扬在中华文明里的一面旗帜。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7-11-27 07:33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兆言:一个糊里糊涂上任的皇帝 

 2017-11-27 叶兆言 大家


公元307年,也就是永嘉元年,琅邪王司马睿与王导这两个北方佬携手来到南京。那时候,南京是个标准的废都,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失败和沮丧的情绪。南京人对两位北方客人的到来,完全无动于衷,司马睿和王导也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一系列事情,将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期。


那时候,牛继马后的故事还没开始流传,司马睿刚开始担当的职务,说是市长省长并不准确,大约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南京都督。南京这个城市已经大大地降了级别,可是扬州治所还在这。有必要解释一下历史上的扬州,长江流域有三个大州,从上往下数,最上游四川为益州,中游湖北为荆州,再下游区域就是扬州。前面已经说过,扬州这一片区域曾经很贫穷,因为贫穷,所以面积很大,大得远远超过我们想象,基本上是今天的华东地区。


司马睿像


管理这一区域的行政单位,也就是它的治所,在隋唐以前,一直都在南京。这地方因为穷,因为边远,算不上好地盘,六朝时开始有发展,渐渐就富庶了,成为暴发户。古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个扬州,就是指的南京。因此李白著名诗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不是狭义地指要去今天的苏北扬州城游山玩水,而是与乾隆老爷子下江南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要去灯红酒绿的江南看看,要去访问以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区。


司马睿主动要求到南京来上任,在此之前,他只是依附于比自己势力更大的东海王司马越,替司马越打工。这个司马越也是西晋宗室,按辈份应该是司马睿的堂叔,他是晋惠帝和晋怀帝时期的权臣,八王之乱的积极参与者,一度非常有权有势。司马越趁乱出兵占领了下邳,任命司马睿为平东将军,负责监督徐州诸军事,镇守下邳。


随后司马越率军北上西进,争夺晋政府的最高统治权,司马睿留守在了下邳。身为北方大族琅邪王氏的王导,则是司马睿的最亲密战友,他们的关系“素相亲善”,今天的时髦话是好基友,同志加兄弟。天下已乱,王导倒是很清醒,他相信在宗室纷争形势下,以静制动,极有机会产生新的权力格局。


司马睿出镇下邳,也就是今天徐州属下的邳州,王导随任为安东司马。北方局势越来越混乱,王导便建议司马睿南渡,谋求独立地位,摆脱中央的控制。此时执掌西晋大权已是司马越,他也考虑到要扩大自己在南方的势力,一旦北方失守,为退据江南留条后路,因此同意了司马睿的移镇要求。所谓移镇,就是请求换个地方做官。


这时候,经过孙吴政权几十年的努力,南京已粗具规模,毫无悬念地成为东南第一城市。东吴灭亡后,南京城不死不活,发展处于停滞状态。国家如果处在一个正常阶段,有一个很好的和平环境,南京大约是一点机会都不会有。北方的西晋政府会打压南京,要防范金陵的王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京只不过西晋治下的一块属地,在和平年代,谁也想不到它还会有什么重要性,吴人强悍和轻锐,难安易动,屡作妖寇,能够“外江无事,宁静于此”,保持太太平平,这就很好了。


偏偏这时候的中国,正如王导判断的那样,不正常,不正常得离谱。西晋统一三国,本应该是个很强盛的王朝,可惜它根本不懂得抓住机会。堡垒往往首先从内部攻破,晋武帝司马炎死后,整个西晋再也没太平过。譬如八王之乱,都是司马氏,为了个鸟皇位,打过来打过去,杀得狗血喷头。越是离宫廷近的司马氏子弟,越是帝王的嫡系,越是手握兵权的王爷,闹腾得越厉害,你杀我,我杀他,他最后又杀你。死于非命的司马氏数不胜数,闹到临了,加上五胡的介入,像司马睿这样的远门旁支,反倒硕果仅存。


西晋的动乱是自己造成的,自己跟自己厮杀,自己跟自己血拼,最终必定会带来外人的介入。在后来的中国大历史中,明朝亡于清,就是这个原因,中国人向来喜欢内斗,汉人如此,不是汉人也如此。兄弟阋于墙,内斗自然会给外患提供机会,这个外患就是“五胡”,五胡十六国的五胡,所谓“五胡扛鼎,七庙隳尊”。


事实上,扰乱中原的远不止五个少数民族,五只是一个大概,包含了匈奴,羯,鲜卑,氐,羌,卢水胡,乌桓,巴人以及高句丽人。当时“能建邦命氏成为战国者”,确实是十六国,分别是成汉,前赵,后赵,前燕,前秦,前凉,后燕,后秦,西秦,后凉,南凉,南燕,西凉,北凉,大夏,北燕。这是一个非常混乱的时代,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生活在这个时代更糟糕的事。


司马睿坐镇的南京,由于其特殊的地缘政治,给混乱不堪的北方,提供了一个逃生机会。永嘉年间南下逃往建邺的难民,蜂拥而至浩浩荡荡。永嘉四年,也就是公元310年5月,前赵刘渊的部下羯人石勒,攻打汲郡,南渡黄河,荥阳太守裴纯落荒而逃,直奔当时的南京。同年11月,氐族隗伯攻袭今湖北宜昌市东南的宜都,太守嵇晞逃命南京。第二年2月,石勒侵犯汝南,汝南王司马祐也不得不流亡南京。


北方局势在进一步恶化,石勒等人击溃了西晋的主力军,攻如潮水,势如破竹,《晋书.帝记第五》上有记载:


四月戊子,石勒追东海王越丧,及于东郡,将军钱端战死,军溃,太尉王衍、吏部尚书刘望、廷尉诸葛铨、尚书郑豫、武陵王澹等皆遇害,王公已下死者十余万人……


六月癸未,刘曜、王弥、石勒同寇洛川,王师频为贼所败,死者甚众。庚寅,司空荀籓、光禄大夫荀组奔轘辕,太子左率温几夜开广莫门奔小平津。丁酉,刘曜、王弥入京师。帝开华林园门,出河阴藕池,欲幸长安,为曜等所追及。曜等遂焚烧宫庙,逼辱妃后,吴王晏、竟陵王楙、尚书左仆射和郁、右仆射曹馥、尚书闾丘冲、袁粲、王绲、河南尹刘默等皆遇害,百官士庶死者三万余人。


在永嘉之乱中,西晋的王室人员大多数被杀,中原大乱,生灵涂炭,宗藩多绝,幸存下来的只有琅琊王司马睿,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祐,彭城王司马纮,都慌不择路地逃命躲到江南来了,史称“五马渡江”。


在宗室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先入一日为大,坐镇南京的司马睿地位迅速上升。机会说来就来,留在北方领导抗战的荀藩,在洛阳被攻陷后移檄州镇,也就是向各地发出最后通告,公推南京的琅邪王司马睿为盟主。接下来,到了316年,司马睿坐镇南京的第九个年头,刘曜长围长安,西晋最后一个皇帝愍帝无奈出降,西晋王朝彻底灭亡了。


第二年,司马睿在南京承制改元,即晋王位,年号为建武。东晋王朝正式开始,还是先小心翼翼称王,不敢僭位称帝,皇上愍帝还当着俘虏,人还活着。孤悬在北方的晋地方长官刘琨等一百八十人上书劝进,司马睿仍然不敢当皇帝,直到又过了一年,愍帝死讯传到江东,司马睿才正式登基,称晋元帝,改年号为太兴。


因此说到底,司马睿在南京当的这个东晋开国皇帝,有点出人意外,当得有点可怜巴巴。据说早在司马睿来南京前的太安年间,民间就传唱过这样的童谣:“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五位司马渡江是事实,一位司马当皇帝也是事实,然而这个生来就有点柔弱的琅邪王司马睿,似乎总是在怀疑自己的好运,总是没有挺直了腰杆做皇帝的勇气。


小心撑得万年船,当不当皇帝,他都是有点小心翼翼。因为有了五胡乱华,于是南京就有了“五马渡江开国处”的意外。真的是出人意外,司马睿糊里糊涂在这做了皇帝,南京也糊里糊涂再次成为首都。南京人想不明白,东吴亡国三十多年后,南京会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为首善之城。江南童谣说的“宫门柱,且莫朽,吴当复,在三十年后”,到了三十年后,“鸡鸣不拊翼,吴复不用力”,这些还真全都应验了。


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有时候,太虚心了也不行。司马睿显然在宗室中受够了被冷落的气,他承继的琅邪国是个非常不起眼小国,在当时,因为是旁门远支,名望显然还不够大。若以小说《红楼梦》中姓贾为例,他在皇室司马氏的地位,也就和贾宝玉庶出的那个弟弟贾环差不多,在贾府中根本轮不到他说话。偏偏皇室中姓司马的有头有脸人物都死了,机会就到了他身上,结果就是一个大家都不会想到的小角色,出人意料地登基当了皇帝。


司马睿当了皇帝,立刻封王导为丞相,他知道没有这个王导,没有王导出谋划策,自己就不会有这个帝位。巧合的是,他们岁数正好一般大,两个同龄人都生于公元276年。司马睿做了东晋的男一号,作为开国皇帝,对王导的指示,对他的谆谆教导,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你说了都算,你觉得行就行。王导也把自己当成了历史上的管仲和萧何,他知道东晋建立后,提高帝王威信至关重要。要提高司马睿的地位,仅仅靠王导的帮助还不够,还要请出一个名号更响亮的人,这个人就是王导的从兄王敦。


王导像


王敦是驸马爷,娶了司马炎的爱女襄城公主,与王导相比,这位王敦显然更有故事,名声也更大。譬如他当年娶襄城公主,晋武帝给他的陪嫁,嫁妆是其他公主的十倍,附带还赠送了一百多个陪嫁侍婢。永嘉年间天下大乱,王敦“以公主时侍婢百余人配给将士,金银宝物散之于众,单车还洛”,豪爽能够如此,世所震惊。搁在前朝,驸马爷王敦的声名,与王导相比,与司马睿相比,不知要大多少倍,他现在出来给司马睿捧场,意义不同寻常。


司马睿刚来南京,吴人野性尚存的南京老百姓,根本不把这位不起眼的小王爷放在心上。老百姓都不把他当回事,南方的士族也采取了观望态度。司马睿到南京已经一个多月,士族百姓都还没有人来登门拜谒,王导为此事很焦急,正赶上司马睿要出去观看禊祭,当时此地的一项民俗活动,王导便让司马睿乘舆,也就是坐在轿子上,安排了高规格的仪仗队敲锣打鼓,威风十足四处张扬。王导和王敦等有名的人物,则骑马跟在后面。


南京人最喜欢看热闹,也最吃这一套,当时的本土名人纪瞻和顾荣,见了这样的场景,感到很惊异。连人家驸马爷都跟在后面跑龙套,这位琅琊王司马睿显然不能轻视,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在道路左边行拜礼。这个拜礼行得十分讲究,是在为南京人作表率,既然他们这样的名人都已做出屈从的榜样,南京老百姓对司马睿立刻开始刮目相看,立刻与时俱进,《世说新语》上记录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九鼎迁洛,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


顾骠骑就是前面说的江南名士南京名人顾荣,骠骑将军的名号是死后追赠,生前的职务是安东军司加散骑常侍。他很会安慰人,商代成汤迁国都到亳邑,祖乙又迁到耿邑,盘庚再迁回亳邑,从成汤到盘庚,共迁都五次,所以说“无定处”。这段对话显然有漏洞,司马睿当皇帝时,顾荣已离世,不可能称陛下。然而对话是后人写的,也没必要太当真,太计较措辞,毕竟映射出来的司马睿心态,非常接近真实。


虽然是开国皇帝,因为这个帝王位置有太多运气成份,司马睿总是显得底气不足,有一点窝囊。他在南京一共待了十五年,前十年是此地的最高地方长官,后五年当天子。从一个地方性省级大员,突然升格为最高中央领导,一下子适应不了也很正常。好在他的左右,有王导和王敦在扶持,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成了司马睿的重要助手。


真不知道应该如何给司马睿这个东晋的开国皇帝定位,有人觉得他的能力,甚至还不如孙吴的亡国皇帝孙皓。当时民间广泛流传着“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就是说东晋初期南京的政治生态,是由司马睿与两个姓王的人共同在掌握,司马睿不过是坐享其成。王导是文臣,出谋划策,想更多的是民生。王敦文武双全,恨不能党政军一起抓,因为司马睿无能,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骄横的王敦早就看出这个皇帝不是很能干,不是昏庸,是绝对有无能,只要是假以时日,王敦注定可以成为新的曹操和司马昭。


资料图:东晋地图


在西晋时期,皇权还很厉害,士族和名士只是政治的装饰品,帝王是士族名士效忠的对象,皇权想除谁就除谁,要杀你就杀你。到了东晋,情况彻底改变,帝王变成了门阀政治的装饰品,皇帝成了傀儡,成了士族利用的工具,“主弱臣强”基本上变为常态。从“王与马,共天下”开始,琅邪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你方唱罢我登台,先后都执掌过东晋的大权,中央至地方的各级军政大权,也往往是由士族高门所掌控,所谓“号令威权多出强臣”。


“主弱臣强”对老百姓来说,也不完全是什么坏事。毕竟主太强大了,太容易独裁,太容易一个人说了算,在中国古代,指望出现古罗马帝国的元老院,出现大英帝国的上下议院来分摊权力不现实,主弱臣强起码互相有个牵制。况且司马睿再怎么孱弱,毕竟是皇室血统,这就好比《红楼梦》中的贾环,虽然庶出,再如何不济,人家也是姓贾的爷,是主子。驸马爷王敦他再厉害,能力再强,也是个外姓,也是臣,他要有异心,便是乱臣贼子。


司马睿生气时,也想除掉王敦,甚至亲自领兵作战,可是根本不是王敦的对手,《晋书﹒王敦》上是这么写的:


诸将与敦战,王师败绩。既入石头,拥兵不朝,放肆兵士劫掠内外。官省奔散,惟有侍中二人侍帝。帝脱戎衣,著朝服,顾而言曰:“欲得我处,但当早道,我自还琅邪,何至困百姓如此!”


司马睿与王敦摊了一次牌,想扳倒王敦,结果未能如愿,反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害得南京的老百姓跟着他遭难。司马睿恼羞成怒,便有了以上气急败坏的一通牢骚,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你王敦真要想在这南京城里当皇帝,早跟我说啊,我可以把这劳什子皇位让给你,我还是当我的琅邪王去,何苦要让百姓跟着受罪呢”。

回复 鲜花 鸡蛋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www.hutong9.net

GMT-5, 2024-4-26 04:30 AM , Processed in 0.039748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