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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第179期:嗜酒刑警的退休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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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2 05: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嗜酒刑警的退休典礼 

 2017-08-02 张强 全民故事计划

翘起的引擎盖和弥漫的水蒸气挡住了师傅的视线,下车绕到车头查看,除了破碎的车头灯、脱落的保险杠、几乎漏空的水箱,还有一辆卡在车底严重变形的自行车,和一对倒在血泊中的母女。


全民故事计划179个故事



在2017年3月28日之前,师傅已经将近二十年没碰过酒了。


按照师傅的嘱咐,这天下午三点,我第一个来到师傅家的老式公寓前,二楼窗口传出的愈发强烈的节奏,是菜刀和砧板的轻快碰撞。


推门进去时,师傅正把唠唠叨叨的师娘搡出厨房。师傅结婚后便不再下厨,一方面是工作太忙没时间,另一方面是师娘实在贤惠。可这天师傅说什么都不允许师娘踏进厨房半步,即使厨房里不时传来锅碗摔落的声音。


尽管已经多年没有在这个八平米左右的空间里施展拳脚,佐料的摆放和新式厨具的用法都让师傅感到陌生,但并没有影响师傅在菜品制作上的行云流水。


葱姜蒜剁成均匀丝沫,垒成小团,分放在一张白瓷盘中;色泽红润的牛肉沾水拍打,吃透水后切条,裹上一层嫩肉粉待命;去鳞刀在两条重约五两的鲫鱼身上扑簌簌游走,贴着锅边滑入,“滋啦”溅起一片油花;大白菜切段,争先恐后扎入乌亮的醋里,闪转腾挪;蛋液在平底锅中摊开、凝结、扩张、捣碎,西红柿块儿点缀其中,就像升腾的蒸汽里师傅那张渐渐涨红的脸。


作者供图


我和师娘将一张大圆桌在客厅铺开,菜品陆续上桌。师傅看看时钟,差不多该是下班的时间了,褪下围裙和袖套,换上昨天夜里提前熨平的警服,端坐上席,点上一支金圣。


师娘把酒放在客厅角落,小心翼翼试探,“今天……你要不要也喝点儿酒?”


听见“酒”字,师傅眉头紧蹙,胸口隐隐作痛。师娘轻轻拍打师傅后背,劝他深呼吸,略有缓解后又在他背上画着圈摩挲,直到师傅的面部恢复常色。


拔下瓶盖的四特酒就摆在面前,幽幽酿香,直蹿鼻腔。师傅倒上一小盅,端起来对着暂时空无一人的宴席轻敲桌面,在师娘和我的惊诧中,二十年来第一次说出:喝!


仰头,闭眼,咧嘴,发出“啊哈”的痛快声。



师傅姓柯,今年60岁,副科级,“闲不住”体质,说起话来喜欢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一生扎根刑警队,有许多自己总结出来的私房套路,是局里刑侦战线上一把又狠又准的快刀。


按照本地公务员管理的相关规定,副科级干部53岁就要切线(退居二线),不必按时按点上下班,进入半退休状态。2010年我加入警队的时候,师傅距离切线只剩下九个月,是师傅最后一个徒弟。


师傅用这九个月的时间教会我各种类型案件的笔录制作,传授了一些审讯疑难案件的小技巧,带我熟络其他部门的业务骨干,把常年跟着他混的几个“钩子”(依靠给警方提供线索为生的人)介绍给我,让他们以后好好帮我。我跟“钩子们”一一握手,嘴里很礼貌地说着“多多关照”。老柯把我踹到一边,让我别给警察丢人现眼,这些都是社会上的混子,尊重他们没错,但别把自己弄得跟求他们似的。


可九个月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我对师傅的了解仅限于工作上,因此犯了大忌。


2011年3月,师傅正式退居二线,我和几个同批入警的年轻人请师傅吃饭,席间我向师傅敬酒,师傅摆摆手说不喝酒。可我偏偏不解风情,借着酒劲,向师傅再三举杯。


“师傅,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晚辈呀。”


“师傅,我可是您的关门弟子,以后怕是很难有机会跟您喝酒了,咱师徒两个就喝一个呗。”


“师傅,咱做警察的连喝酒的胆子都没有,哪有胆子抓坏人啊。”


师傅对于我的抬杠始终不搭腔,我也因此得寸进尺,忽略了师傅的脸色变化。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绕到师傅身后,将手中酒杯强行贴向他的脸,杯中酒被师傅紧闭的嘴唇阻挡,沿着脖颈洒湿一身。


“臭小子,喝了点猫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师傅一把推开我,拍下几张百元钞,抓起外套离开了包厢,留下尴尬的一桌年轻人。


第二天酒醒后,我向队里几位老同志打听师傅不喝酒的原因,在大伙儿的数落中才知道师傅如此抗拒喝酒并不是因为不胜酒力。相反,师傅曾经无酒不欢,越是碰到疑难案件,越是喜欢喝上几杯,工作效率倍增,酒量在整个局里都是无人能敌。



1997年6月30日,香港回归前一天,刚入不惑之年的师傅在家中看电视,就着一盘油炸花生米和半袋凉拌海蜇丝,七八两散装白酒已被小口酌尽。电视里滚动播放着回归前夜,九龙、尖沙咀、旺角等地居民安静祥和的生活状态,刚刚切入董建华的采访片段,师傅腰间的BP机剧烈震动,和BP机共同套在皮带一侧的钥匙串儿在震动中叮当作响,“是急呼三遍啊”,师傅大概猜到了是什么事。


收拾好装备,从鞋柜上利索地摸走单位配发的桑塔纳钥匙和几角钱硬币,步行去巷子口取车的半路找了个公用电话回复刚才“急呼三遍”的号码,师傅心里清楚一定是单位又有加班任务了,回电话不是为了确认是否有事,所以开口直接问“时间地点任务”。


电话中传来留守单位的年轻同事有些慌乱的声音,一名入室盗窃犯在作案过程中被主人发现,持刀砍伤主人后逃跑,伤者尚未脱离生命危险,很有可能造成命案。周围居民和随后赶到的派出所民警一路追至师傅家附近时跟丢嫌疑人,需要师傅就近加入寻找队伍。挂了电话,师傅冷哼一声,“小板儿,认栽吧!”


坐进车里,趁着热车的功夫,师傅在脑海里分析了一下嫌疑人消失地点的周边环境,想起自家附近有条一车宽的小道,只是铺好路基,尚未开通,大路上搜索队伍如此壮大都没发现踪迹,可以去这条小道试试运气。


小道夹在两条平行的主干道中间,只有半公里,沿路不久前刚刚种下的新苗,树干纤细,枝叶稀疏,本是藏不住人的地方,却因为路况不佳和未安路灯而鲜有人至。桑塔纳歪七扭八的开到小道中间停下,师傅的手电筒像追光灯一样扫过荒地,果然从地垄中扫出一只探头“鼠”。


师傅加了油门,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逼得嫌疑人逃窜着上了主路,桑塔纳也颠簸着来到小道与主路的交界处。为了缩小与嫌疑人的距离,师傅拐弯时并没有减速,车身摆正后回打方向盘,酒劲上头,多打了半圈,直直冲向路边。


翘起的引擎盖和弥漫的水蒸气挡住了师傅的视线,下车绕到车头查看,除了破碎的车头灯、脱落的保险杠、几乎漏空的水箱,还有一辆卡在车底严重变形的自行车,和一对倒在血泊中的母女。



经过抢救,血泊中的母亲只是体表挫伤,并无大碍,可自行车后座的8岁女儿却没有那么幸运。由于身高不足,没有任何减速的汽车将母女二人撞倒时,小女孩无法像大人一样用腿支撑地面做出躲避动作,被卷入彻底,车轮从她下身压过,导致胫骨粉碎性骨折,小腿肌肉严重撕裂,从膝盖处截肢。


接下来的几天,小女孩的家属坐在公安局大院内,举横幅,鸣鞭炮,师傅躲在存放警用装备的警械室里,无脸见人。偶尔抬头,就能透过窗户看见小女孩家属痛哭流涕的样子,用师傅自己的话说,如果身边的枪柜没有锁,他会选择给自己一枪。


90年代的警察队伍,跋扈之气和不良行为严重,普遍存在因为工作不规律和自我要求松懈的酒驾,那时公安部还没有“八项规定”和“五条禁令”,信息传播渠道也不如现在发达,加上交通事故确实是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发生,对师傅的最终处理结果是“单位赔钱,记大过,保留公职,免去中队长职务,保留副科级待遇,建议调离一线实战单位。”


这样的处罚与如今执法环境相比,算得上是很轻的,可师傅无法平复内心的愧疚,停职反省一个月后,选择调去档案室工作。虽然治疗费、营养费等赔偿由单位一次性支付,但后续漫长的康复期仍需伤者自己承担开销,师傅从每个月的工资里拿出力所能及的一部分,按时送去小女孩家,起初常常在责骂推搡中被扫地出门,师傅便顺着门缝把钱塞进去,通过邻居和片警打听小女孩家的大事小情,暗地里想尽办法帮忙处理,如今二人已经以“干爸”和“闺女”相称。2015年国庆,已经装上假肢的“闺女”出嫁时,新娘不太熟练的步行走过长长花廊,师傅站在证婚人的位置喜极而泣。


也是从交通事故发生的那一天起,师傅没再碰过一滴酒。



1998年农历新年过完,在档案室工作半年的师傅向局里递交了一份《调动申请》,内容为“申请调回刑警队”,理由是“仍想在刑侦岗位上贡献力量”。


那一阵正好发生一起命案,各种证据指向的嫌疑人拒不开口交代作案过程,在“口供即证据之王”的年代里,拿不下嫌疑人的口供就意味着一起案件无法顺利结案,局里以协助办理此案为由,给了师傅一个回归的合理台阶。


师傅突然出现在讯问室时,两名已经在里面绞尽脑汁审了一天一夜的年轻民警仿佛看到了救星,其中一人毕恭毕敬的让出椅子给师傅。匆匆跑出门去买来一小瓶白酒,放在师傅面前。师傅过去审人之前喜欢喝上几口的习惯在局里人尽皆知,这一次却将酒推到视线之外,对年轻民警说,“谢谢,戒了。”


简单了解嫌疑人的情况后,师傅暂时中止了审讯,提议去嫌疑人居住的地方看看。房间布置符合大多数独居男性的特点,简单,通透,烟火气息淡,烟草气味浓。师傅留意到写字台上装裱摆放的几张照片,是嫌疑人与不同家庭成员的合影,久未移动,有些积尘,唯独幼年与父亲合照的那张干净如新。第二次审讯开始前,师傅让两名年轻民警多跟嫌疑人聊聊父子关系,他在一旁盯着,几小时后,作案过程水落石出。


总结这起案子的时候,师傅感叹,“这案子,依我过去的性格,审不出来,喝几口,免不了要动手了,动手就容易出事儿,不喝酒也挺好,小细节,看得清。”


重新回到刑警队的师傅勇猛依旧,相比以前更多了几分细心。


2000年初,DNA技术开始在小城市的公安系统普及,刑警队成立了专业的技术队,负责微量物证的勘查和提取,师傅没事总往技术队办公室跑,翻翻书,摆弄一下仪器,忙得像刚入学的小孩。之后通讯技术的更新为侦查破案提供了重要手段,年近五十的师傅经常缠着年轻民警一起去调话单,测基站,上万条通话记录的筛选工作费时费力,师傅随便借此机会把EXCEL表格的用法全部学会;近几年视频侦查兴起,师傅虽然已经切线,仍对打不开局面的案子感兴趣,戴上老花镜,对着可能几个小时没有任何变化的监控视频,在合成作战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夜。



每接触一门新技术,师傅就会发出外人听来觉得莫名其妙的感慨,“这要是喝多了,这些手段,就没法儿用了。”


尽管师傅回归刑警队后依然破案无数,但再也没有走上领导岗位,每有立功表彰时都以“老了”为由,把机会都留给我们这些晚辈。


得知这些往事,我为自己强迫师傅喝酒的鲁莽而惭愧,专程去师傅家向他道歉。师傅没有责怪我,只是扔给我一袋茶叶,“你自己也少喝酒,多喝茶。”


我见师傅消了气,试探着问,“师傅,听说您以前每餐都喝酒,越是碰着大案要案,越是要来上两杯,为什么呀?”


师傅吞下一大口茶,“师傅以前胆小,碰上坏人 ,喝上几口,壮胆,不然抓不住别人;我们那个年代,审讯比较粗暴,人抓回来,再喝几口,啥招都敢用,破案又快又多,还不带错的。”


“那您后来为什么戒酒了?”虽然已经知道师傅戒酒的原因,但我还想听听是否有其他的原因。


“后来警察不兴乱来了,要找破绽,要找突破口,要用天网、用通讯、用科技,越细小的证据越重要;老百姓的法律意识也更强了,往小了说,喝酒误事儿,往大了说,喝酒误终生,自己的,和别人的。”师傅放下茶杯,掰着指头向我列举理由。


一片茶叶混在茶水中钻进口腔,师傅嚼碎了,咂摸一下嘴里的茶香,继续说道,“以前喝酒,为了好好工作,现在不喝,是为了更好的工作,时代不一样了,对警察的要求也不一样了。这么说来,其实我从未戒酒,留了一壶最好的,悬在心上,时刻提醒自己。”


师傅稍作停顿,努力回想那段时间在公安系统特别流行的一首短诗。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只念了第一句,师傅就笑得得意洋洋。



过了下班时间,退休宴正式拉开帷幕。


月亮沿着庐山的山峦曲线爬上夜空,局领导、老同事、每隔几年就要增加的徒弟徒孙们陆续来到师傅家,没有客套的寒暄,家常和往事兑进酒里下肚。


第七瓶四特酒快要见底的时候,除去喝饮料的,桌上已无人清醒。师兄们送领导回家,师傅反复叮嘱只能让没有喝酒的人开车;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在酒桌上鼓动、劝说师傅这么多年,真喝起来却没一个是他的对手。


师傅左右看了看各种姿势倒伏在桌边的老哥几个,摇摇晃晃站起身,我迎上去搀扶,被师傅挥手拒绝,示意我帮他收拾碗筷就好。转身把卧室门推开一条缝,师娘的鼾声柔柔弱弱飘出来,播放佛乐的收音机因为电池电量不足而声音越来越细。这个家就这么忽然冷清了下来,并且在未来的日子里可能都是这么冷清了,那些大案要案的走访和追逃,那些彻夜无眠的危险和热闹,再也不会在这个家里出现。


师傅退回客厅,轻手轻脚走到落地镜前,终究还是落入师娘经常嗔怪的“老来爱臭美”的俗套之中。扶正警帽,整理戎装,仿佛回到几十年前第一次穿上制服的兴奋与庄严。右手快速屈肘,倏地顶住帽檐,标准的军礼。


窗外有巡逻的警车路过,红蓝色闪烁的灯光穿透茶色玻璃,折射在涤纶材质的警服上,产生微妙变化,好像变成深海蓝的72式,接着变成橄榄绿的89式,最后又变回藏青色的99式。左胸前印有“江西”字样的铁质警徽,右胸前跟随半生的六位数警号,在明暗交替中散发出谢幕前的耀眼光芒。


倒出瓶子里残存的酒,刚好斟满一个二两的杯子。今晚跟谁都至少敬过三五回,却忘了跟真正的主角走上一个。师傅挺胸抬头,对着镜中的自己莞尔一笑:老头儿,退休快乐,干杯!



题图:源自《教父2》电影剧照



作者张强,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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