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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史艺丛] 胡文辉:中国古代“拍砖”风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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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31 07:5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胡文辉:中国古代“拍砖”风俗史 

 2017-07-31 胡文辉 大家


文 | 胡文辉


古时候也有“拍砖”。事实上,比之今日网上的“拍砖”,古时的“拍砖”才是动真格的。

我最早应是在读王安石诗时留意及此的。

北宋程师孟(字公辟)跟王安石是科举时的老交情,晚年出治青州(今山东),退休返回老家吴县(今苏州)时,拐到南京探访已辞宰相职的王安石。王酬以七律一首《公辟枉道见过,获闻新诗,因叙叹仰》,颔联作:

怀砖大岘如迎日,供帐阊门忆去时。

下句且不论,只讨论上句的意思。

关于王安石诗,目前最详尽的是今人李之亮整理的《王荆公诗注补笺》(巴蜀书社2002年版),以南宋李璧注本为主,并辑入宋以来若干家及整理者的补注。所谓“怀砖”,应算比较冷僻的典故,李璧指出事见《太平广记》,惟其征引不无省略,今径引原文如下:

后魏太傅李延寔者,庄帝舅也。永安中除青州刺史,将行奉辞,帝谓寔曰:“怀砖之俗,世号难冶,舅宜好用心,副朝廷所委。”……时黄门侍郎杨宽在帝侧,不晓“怀砖”之义,私问舍人温子升,子升曰:“吾闻,至尊兄彭城王作青州刺史,闻其宾客从至州者云:‘齐土之民,风俗浅薄,虚论高谈,专在荣利。太守初欲入境,百姓皆怀砖扣头,以美其意;及其代下还家,以砖击之。’言其向背速于反掌。是以京师谣语曰:‘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假令家道恶,肠中不怀愁。’‘怀砖’之义 ,起在于此也。(《太平广记》卷第四百九十三)

据《太平广记》,此事原出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二,清人沈钦韩补注已指出。检近人周祖谟的《洛阳伽蓝记校释》(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文本大同小异,兹不再引;惟《伽蓝记》还有另一段文字,《太平广记》引录未全,也值得介绍:

颖川荀济,风流名士,高鉴妙识,独出当世。清河崔叔仁称齐士大夫,曰(按:此当指荀济针对崔叔仁之言而发):“齐人外矫仁义,内怀鄙吝,轻同羽毛,利等锥刀,好驰虚誉,阿附成名,威势所在,侧肩竞入,求其营利,甜然浓泗。譬于四方,慕势最甚。”号齐士子为“慕势诸郎”。临淄官徒布在京邑,闻“怀砖”“慕势”,咸共耻之,唯崔孝忠一人不以为意。问其故,孝忠曰:“营丘风俗,太公余化;稷下儒林,今虽凌迟,足为天下模楷。荀济人非许郭,不识东家(按:指孔子),虽复莠言自口,未宜荣辱也。”

简单来说,这两段记录是说山东人极势利,“慕势最甚”。大凡官长初来时,则百般巴结,“怀砖扣头”;而甫一下台,则人走茶凉,“以砖击之”。我以为,这个风俗很是耐人寻味,有深意存焉。此事见诸文献时,显然属于负面性的,可我们别忘了,这是出于统治者自上而下的视角,若取小民自下而上的视角,怕就未可厚非了。

大抵民之于官,来则畏之从之,去则轻之议之,近乎香港人所谓“跟红顶白”,这是世俗的本能,也是世俗的常态。因此,只有当官员离职时,真实的民意才更可能浮现出来,即所谓“政声人去后”:真正的好官清官,是“掌声人去后”;若是坏官庸官,自然是“骂声人去后”的。山东人的“怀砖”,说穿了,就是小民对官员的“秋后算帐”,十足表现出刁民精神,论其待人势利固不可取,而论其勇于表态却值得称许。不妨说,刁民是好官的磨刀石,若非有此等刁民,好官岂不是更难炼成吗?

回头再说王安石的诗“怀砖大岘如迎日”。“大岘”,是山东东南山名,即穆陵关,自古称齐地的天险,代表了山东边界。这句诗是反用“怀砖之俗”的故事,说程师孟在卸任时,山东民众并没有“拍砖”,而一如当初迎其上任时。这自是对程师孟很高明的恭维了。南宋范成大离任广西时,有诗“送别人情似到时”(《大通界首驿》,《石湖居士诗集》卷十五),王安石诗意即近之;只不过范成大是自夸,而王安石则是誉人,更为得体。

用“怀砖”典的诗,还见到一例。清人厉鹗的五律《二月二十九日同耕民闲步东郊晚眺沙河二首》之一有两句:

讵学怀砖俗,班春话好官。(《樊榭山房集》卷五。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据清人董兆熊注,“班春”典出《后汉书·崔駰传》,谓崔篆到任后称病不管事,门下小吏倪敞出头劝谏,崔篆乃起而班布春令,使农人应时耕作。推敲厉鹗诗意,似指当地民众对新官员并不虚伪地“怀砖扣头”,而敢于提出意见,有求治之心。

“怀砖”作为典实,归了山东人名下,但类似的“拍砖”之俗在古代实不一而足,并不限于山东人的“怀砖”。《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三十六记唐顺宗时事:

诏数京兆尹道王实(按:李实,唐高祖第十六子、道王李元庆的四世孙)残暴掊敛之罪,贬通州长史。市井欢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实由间道获免。

这是长安(今西安)的事。又《续资治通鉴》卷第十六记宋太宗时事:

左司谏、直史馆谢泌,奉诏发解国子学举人,黜落既多,群聚喧诟,怀甓以伺其出。泌知之,潜由它径入史馆,数宿不敢归……

这是汴京(今开封)的事。至于所谓“袖瓦砾”“怀甓”,显然跟“怀砖”无甚差别。汴京国子学的举人因自身丢了饭碗,要对谢泌“拍砖”,未必占理;但长安市民要对暴劣的李实“拍砖”,则必是人心所向的。可知“拍砖”作为风俗可善可恶,取决于具体情境。

以后我更发现,“拍砖”可以追溯至古老得多的时代,只是后魏(北魏)时人或已不知,而再后者,包括博学的王安石在内,怕是也都忽略了。

《韩非子》卷十九《显学》有言:

昔禹决江浚河,而民聚瓦石,子产开亩树桑,郑人谤訾。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受谤,夫民智之不足用亦明矣。(按:一本“民聚瓦石”下有注“有以击禹也”。)

又《吕氏春秋·先识览·乐成》承其意云:

禹之决江水也,民聚瓦砾,事已成,功已立,为万世利。禹之所见者远也,而民莫之知,故民不可与虑化举始,而可以乐成功。

这是说,大禹开始治水时,人民并不乐意,意图“聚瓦石”或“聚瓦砾”以击之。——这当然属于战国时人的托古之言,未可即信为夏禹时事。夏禹治水本系传说,有几分史影尚未可知,更何况是对夏禹治水的抗议活动呢?但由此,我们却完全可以相信,“聚瓦石”“聚瓦砾”之类事情,在战国时代应是存在的,《韩非子》、《吕氏春秋》的话,恰恰反映了其时代的社会风气。可以想像,以破砖烂瓦作为表达的武器,在任何时代都是不难发明的。

关于“拍砖”,还有一桩单纯八卦,无关乎严肃的政治。

西晋时人潘岳(字安仁)——也即我们熟知的“掷果潘安”、“潘安般貌”的那个潘安,也即“潘驴邓小闲”的那个潘——以美男形象闻名,但也因此,竟令两位“著名作家”躺着中枪了。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记载了一则轶事: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按:左思)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稍后刘孝标的注则引用了《语林》的异说:

安仁至美,每行,老妪以果掷之满车。张孟阳(按:张载)至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投之,亦满车。

同类的故事,分别安在左思、张载两人身上,硬生生地让他们成了潘美男的两副人肉布景板。在后来的《晋书·潘岳传》,执笔者不知是否同情名气更大的左思,乃取《语林》所录,将无辜中枪者定为张载:



岳美姿仪……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车而归。时张载甚丑,每行,小儿以瓦石掷之,委顿而返。

这位张载,“性闲雅,博学有文章”(《晋书·张载传》),只因貌丑就招致“以瓦石掷之”的遭遇,着实无道理可言。这是彻底的相貌歧视,也是古代“拍砖”的消极面了。

最后得较真一下。我对“怀砖”古典的考掘,多少是出于“拍砖”今典的刺激,但毕竟古典归古典,今典归今典,不能混为一谈。


我查过百度百科的“拍砖”条目,条目有一处谓“拍砖”即来自“怀砖”,但缺乏辨析,未免想当然。据百度百科条目所引,《新词语大词典1978-2002》对“拍砖”的解释是:“……回帖越来越多,就像盖起一座楼一样越来越高,所以把‘主帖’的发布叫‘楼主’,其他人的跟帖行为称作‘盖楼’。……砖头既可盖楼,也可砸人。在跟帖持反对、批评意见,就像是用砖头砸人,故称为‘拍砖’。”这个释义才较合理。


古人的“怀砖”是一种“武器的批判”,今人的“拍砖”是一种“批判的武器”,有“硬件”“软件”之别,“如有雷同,实属巧合”而已。

自然,也仍旧可以说,在“拍砖”的今典里,回荡着“怀砖”的古典精神。说到底,“怀砖”式的精神是一种无从消灭的古老本能,它是在文献中冬眠了的古典,但总会反反复复地醒来,成为不同时代的今典。

【作者简介】 

胡文辉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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