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78岁，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岁月静好

源济

78岁，她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岁月静好 

原创 2016-03-29 李舒 山河小岁月

张茂渊这个名字，初见是陌生的。在张爱玲的文字里，其实我们常常见到。

我们更习惯叫她“姑姑”。

△张爱玲和姑姑，下面还有一张，应该是同一天拍摄的。

张爱玲的疏离和敏感，有时会让我们感觉，姑姑似乎不太好相处。摔破了腿告诉姑姑，姑姑看了眼只说不要紧，张爱玲第一念头想的是，要赔姑姑的玻璃。她和胡兰成第一次夜里约会，她要他不要穿皮鞋出去——因为会把姑姑吵醒。

△张茂渊在家中

姑姑确实不喜欢胡兰成。然而，当张爱玲要去温州找他时，姑姑还是默默给她做了送别的晚餐，“特为给我做的一碗肉丝炒蛋，吃到嘴里也油腻腻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张爱玲迷恋家里的旧事，拿着一本《孽海花》到处找祖上的遗迹，姑姑对她说：

你们这代人更应该向前看，连我都不在意这些旧事了。

姑姑在爱玲的文字里，像一个影子，一个影影绰绰的印记，仿佛随时都有她，然而你若细细提起来，又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张茂渊

不是张爱玲的姑姑，而是身为张茂渊小姐，这个人的一生，终究被掩盖了。

她的父母双亡，有两个哥哥。大哥是张佩纶的前妻所生，分家时贪了家产——家产几乎全是张佩纶的续弦、李鸿章的女儿的陪嫁。二哥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她喜欢哥哥吗？我觉得未必，但因为喜欢嫂子黄逸梵，她愿意和二哥一起过。

△张爱玲和姑姑（左）

她对黄逸梵，真是情深意重。她们一起去国外，有一回，黄逸梵爱上一个有身份的人，那人的家庭不允许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张茂渊甚至建议，可以由自己嫁给他，实际与嫂子共享一个男人。

我初看这条，简直毛骨悚然。可张茂渊就是这样，她性格里有许多侠肝义胆，可是不显山露水。

她谈恋爱，也有这种侠肝义胆。放在现在，叫做“上贡体质”。小团圆里，张爱玲说她和“绪哥哥”谈过恋爱。“绪哥哥”的母亲是姨太太的丫鬟，他一直以为姨太太是生母，很久之后才真相大白。他的父亲闹了亏空，出来帮他的，居然只有张茂渊。张茂渊挪用了黄逸梵托她看管的钱，还和大哥打官司，要求重新分家。黑暗的夜晚，他们在小阳台上讲筹钱，全是精明大人世界里的事，爱玲在一边默默地听，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氛围，紧张神秘。

后来，和大哥的官司失败了，黄逸梵和张茂渊逼债，她与“绪哥哥”也分手了。张茂渊把房子卖掉还钱给张爱玲的母亲，又开始做工，不过几十块工资，亲戚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嗡嗡嗡八卦不停：长辈喜欢侄子，还倒贴那么多钱，最后被抛弃了……可是张茂渊什么也没说，她沉默着，过日子，还债。

我喜欢她的这种默默无语。张爱玲被父亲毒打关禁闭之后，张茂渊去家里和哥哥谈判。结果，不知怎么的，张志沂居然拿大烟枪打她，金丝眼镜打掉了，眼皮流血，后来凝成一道细细的疤。后来，张爱玲和姑姑住，两个人心血来潮蒸芝麻糖包，看到这个疤就问她怎么回事。姑姑随口说，给你父亲打的。

这样比起来，母亲黄逸梵实在有点不厚道。她抛弃了张爱玲，出国快活潇洒，却时刻告诉女儿，为你花了钱，为你困在这里。我一直觉得，张爱玲爱姑姑，是胜过爱母亲的。

只是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张爱玲和姑姑的照片，这张真像母女

她和姑姑一起，住了十年。在这十年里，她成了著名作家，她遇见了胡兰成，她恋爱了，她失恋了，她拿钱给范秀美打胎，她拿钱给胡兰成逃跑……这一切，张茂渊都陪着她。

她不是世俗想象中的大龄剩女。她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幽默有趣。比如，那一句让张爱玲念念不忘的“冬之夜，视睡如归”。她说自己有个啰嗦的女朋友，“生命有限，但和她在一起，却觉得太漫长了”。她在一家德语电台做播音员，“我每天说那些有意思的话，一个钱没有。说半小时无聊的话，可以拿到许多钱”。

张爱玲离开大陆时，曾经和张茂渊约定，不写信，不往来，“人生自守，枯荣勿念”。

△《对照记》里，我印象最深刻就是这张照片，后面写着：“我姑姑，一九四O末叶。我一九五二年离开大陆的时候她也还是这样。在我记忆中也永远是这样。”

这份约定，一直持续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张爱玲去国怀乡，结婚，丧偶，郁郁不得志。

但我们不知道，这三十年里，张茂渊到底经历了什么。她有着那样的家庭，那样的出身，还有那样的海外关系，她的日子不可能好过。

但她什么也不说。

一直到1979年。

这一年，张茂渊78岁了。她迎来了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求婚。

求婚的对象，是年轻时在英国认识的老友李开第。

现在的故事版本里，有关这段感情，被渲染得煽情。说张茂渊和李开第在英伦的船上一见钟情，但因为李已经订婚，张茂渊就苦苦等待，60年后，终于等到李开第丧偶，又洗掉文革中的“外国人经济侵略”的罪名，终以政治和人身双重清白向张茂渊求婚。

这显然是好事者的附会。李开第是上海闵行人，1902年生于闵行北街钝嘏堂。他1924年上海交大电机专业毕业，然后被挑选成了保送留学生，他于1925年搭乘了法国船去英国。在船上，他并没有遇到张茂渊，后者早在1924年就出国了。

他和张茂渊的最早“相识”，是在1927年暑假，英国北部举办了留英中国男学生会夏令营，李开第的好朋友严智珠先生和其太太许慧磊也参加了。张茂渊当时在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学钢琴，是留学生中众人瞩目的明星，给严智珠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夏令营之后，严智珠就把在那里的种种情况告诉了李开第。第一次听到张茂渊的名字，李开第并不在意。1927年底，李开第回国，进了英国人开设的安利洋行担任工程师，经严氏夫妇介绍之后，李开第才结识了张茂渊，并成了一个圈子里的朋友。

在那个年代，李开第和张茂渊实在不是同一种人，她和胡适之博士打着牌时，他还在异国车间做一个满手油污的学徒……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朋友，仅此而已。实际上，1932年9月，李开第在大华饭店举办婚宴，张茂渊因为英文流利，还充当了女傧相，如果是苦恋不成，此举实在不可想象。

张茂渊非常信任李开第，她曾经委托李开第作张爱玲就读香港大学时的监护人。张爱玲一直叫他“UNCLE K.D”。

△张爱玲给李开第写的信和送的钱包，信很短，写着：“Uncle K.D.，您这一向好？我八月下旬的信想已收到。煐” 煐是张爱玲的本名，大概除了姑姑姑父，再也没人这么唤她。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爱情不温暖，乱世里各自过活，老来成伴，没有浪漫和心跳，劫后残年的温暖。李开第在“文革”中被打成“右派”，女儿远在广州，儿子自杀……多亏张茂渊无微不至地照顾，手把手地教他做家务、打扫厕所、打扫卫生等，加上女儿李斌变卖首饰、弟弟妹妹提供钱财，才熬过了十年噩梦。他们结婚之前，专门郑重写信，先问李开第的女儿，又问了远在美国的张爱玲，在得到他们的允许后，他们才正式结婚。

△李开第和张茂渊

倒真应了《倾城之恋》里范柳原说的：“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1979年农历八月十九，是张爱玲虚岁六十生日，张茂渊专程写航空简贺喜：

“你今年是‘六十大庆’了，过得真快，我心目中你还是一个小孩。”

1984年，83岁的张茂渊患乳癌。李开第没有告诉她实情，并且要求全家骗张茂渊，得的是“肺气肿”。他遍寻朋友，听说一种蛇毒药可以治疗癌症，立刻买到，几乎是骗她一般，把药吃掉。

病榻前，他端茶送水，勤换膏药。他每天要煎中药，所以房间里弥满着中草药的气味，煎好中药之后，李开第总是要先尝一口，才让她吃。

△张茂渊和李开第的女儿，那一年，她88岁，罹患癌症已经5年。医生曾经断言她活不过3个月，大家都说，这是爱情的力量。

1991年6月9日，张茂渊90岁生日，李开第忙得不亦乐乎，特地举办小型生日晚会。吃完蛋糕后，张茂渊便发病，一周后离世。

李开第办完她的丧事，还是忍住悲伤，写信给远在美国的张爱玲，信里是这样说的：

爱玲，请你镇静，不要激动，报告你一个坏消息。你与我所至爱的亲人已于6月13日晨7:45与世长辞。